《可露丽》 1、花窗 李秘书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以曦刚从几近零下的水里出来。 今天本没有她的戏。 林榛然身体不舒服,她这个女三先顶上,把后面和男主的几场对手戏拍了。最后一场就是她故意落水,企图博得男主怜惜。 十二月底,室外气温已近零下十多度的津州,尽管道具组老师已经将水温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可四五场下来,远处的水面开始浮冰,梁以曦四肢冻得麻木。 夏夏在场边急得不行。 导演一喊咔,她就抱着毛毯、保温瓶,还有三四条干净毛巾,急哄哄冲了过来。 水有点混,擦了脸后,好一会,梁以曦感觉眼睛不是很舒服。 剧组随行的医生过来一检查,说得去医院看看。所幸后面两天没她什么事了,夏夏就一边捂着嘴打电话,一边和导演身边的工作人员请假。梁以曦远远听着,发现她对电话说的时候语气恭敬,对面前的导演助理话里话外隐有埋怨,心下便有些了然。 这是陈豫景给她找的助理。 当初她说要进圈拍戏,陈豫景思索片刻答应了,隔天给她找来夏夏,说我不放心,让她跟着你,李秘书和我说她很有经验。三年多来,夏夏一直在她身边。关于她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陈豫景。 果不其然,夏夏电话挂了没几分钟,她身旁的手机就响了。 “梁小姐,陈先生说他这周末来津州。” 电话里,李秘书的声音和任何时候一样,毫无起伏。 梁以曦低头看着通红的指尖,轻声:“知道了。” 同导演助理商量好下周的拍摄日程,夏夏就带梁以曦去了医院。医生说问题不大,轻微感染,滴几天眼药水看看,平时也要多注意用眼健康。夏夏在一旁听得很认真。梁以曦好笑瞧她,觉得她就差录音了。 回去赶上晚高峰,车子在拐向崇宁道的支路上堵了十来分钟。 好几日的阴天,到处都灰蒙蒙的,说不清是雾霾还是别的什么。 鳞次的高楼躲藏其中,预谋着什么似的。 梁以曦记得,月初跟着剧组转换场地到这里,她望着宽阔道路两旁巍峨富丽的西式建筑,心底竟生出些许陌生。 明明自己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她在这里长到十八岁,之后去英国念书,念到中途,一切就都面目全非了。 再回来,一番辗转,在这里拍戏,人生也好似一场编排得不尽如人意的戏剧。 周末难得放了晴。 只是眼睛残留些许不舒服,梁以曦在崇宁道的公寓睡了个懒觉,醒来就听外面有动静。 这栋公寓是陈豫景的,安保级别最高。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 房间暖气太足,梁以曦睁着眼望了会天花板,下床就走了出去。 路过玄关,看到挂着的黑色大衣,肩线挺括,裹下两个她绰绰有余。 开放式厨房,中岛台后,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件暗灰色毛衣,正手法娴熟地煎着牛排。 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还有一丝冒着热意的血腥气。 看到人了,梁以曦没作声,靠着岛台,抱着双臂,打量几秒有些困恹恹,便转过身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曦曦。” 似有所觉,陈豫景扭头叫住人,顺手关了火。 梁以曦没动。 他来到她跟前。 许是李秘书说了,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凑近、仔细瞧她的眼睛。 梁以曦仰面同他对视,发现他最近应该很忙,忙到顾不上吃饭,眼底也有血丝。 这么些年,习惯性地,他眉头皱得深,神色严肃,像极了报纸新闻里一闪而过的那张冷漠面孔。此刻,幽深阒黑的眼瞳牢牢凝住自己,如同逡巡的野兽,谨慎探访每一寸属于自己的领地。 不知怎么,梁以曦想起多年前那个暑假。 他也是这副眼神,深不见底地朝自己望来。 那会,家里正帮她筹备去英国念大学。烈日炎炎,她拿着网球拍从会客厅外的走廊过。耀眼的日光照在少女皎白细腻的肌肤上,如同价值连城的美玉。父亲梁瀚桢余光望见,从里面叫住她。样式古朴又繁复的花窗,是梁瀚桢特地从苏州寻了师傅过来定制的。 父亲的面容隔着斑驳的玻璃看不大清,透出的笑意却温和。 他说,小曦,到爸爸这来。 然后,梁以曦就看到了坐在一个有点眼熟的中年男人身旁的陈豫景。 早在梁瀚桢叫住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注目望来。 波澜不惊的沉稳面孔,英挺俊朗的五官长相,唯独一双眼,不紧不慢,耐人寻味。 那个时候,他看她,真是像在看美玉。 锦衣玉食、无边宠爱堆砌起的玲珑美人,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的。 少女娇憨,眉眼俏丽,那点不情愿挂在清凌凌的眸底,顾盼都让人心生怜爱。 梁瀚桢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女儿,明年去英国念书,话语稍顿,他问那位中年男人,令郎是不是也在英国读过书? 他是陈豫景的父亲,陈必忠,那会是梁瀚桢手下最得力的副手。 陈必忠笑着颔首,说豫景比不上小曦聪慧。梁瀚桢为人谦和,摆手道,别这么说,抬头,又朝梁以曦道,这是陈叔叔的儿子,叫陈豫景,大你十岁,申请学校方面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问哥哥。 那会,梁以曦心不在焉,临时被叫住、时间又紧,心里头全是和同学约好的网球比赛,在父亲的示意下仓促叫了人,随口嘟囔了句我有老师,转身就走了。 身后传来梁瀚桢无奈的声音,说这个女儿叫我惯坏了。 话虽这么说,那语气,任谁听了都觉得他根本不这么想——梁瀚桢简直引以为豪。 陈必忠赶紧道,女孩子就应该有点脾气,是不是,豫景? 陈豫景低笑,应是。 - 两人距离极近。 被看久了,她垂下眼睑:“好点了。” 陈豫景没说话,表情稍稍缓和,目光在梁以曦刚睡醒的面庞上停留几秒,掌心摩挲了下她微热的面颊,低声问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这么多年,他在她面前总是轻声细语。无论何种情况。 梁以曦摇头,说还想睡。陈豫景便放下手,唇角微弯,说去吧。 只是走开没几步,整个人就被腾空抱起。 陈豫景看了眼她光着的双脚,不是很高兴地皱了下眉,但没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一道进了房间。 再出来,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后。 陈豫景明显洗过澡,穿了件浴袍。宽阔坚实的胸膛上有轻微的痕迹。他先是去冰箱翻了翻,找出浴室里梁以曦说口渴想喝的果汁。看了看配料表,倒了一杯,端进去的时候想起什么,他又折返,往热水里温了温,片刻才拿进房间。 再次出来,又过了差不多半小时。 他仰头喝了杯子里剩的一点底。 一旁,早就冷透的牛排还有些血水,陈豫景没多讲究,很快解决了,收拾了下台面,便拿出手机打给管家让准备清淡点的正餐,一边走进衣帽间换居家服。 2、宝石 吃饭的时候陈豫景对她说以后下水的戏少拍。 他的语气还是很温和的,话里的意思也像建议,希望她多注意身体。不过,也许是这几年身居高位,即使语气寻常,也会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凛然气势。 只是这些对梁以曦没用。 她不说话,心想,你去做导演好了。往那一坐,咔咔一喊,别说下水了,她都不敢动。 见梁以曦不吭声闷头吃饭,听他的话像耳旁风、眼都不抬一下,陈豫景便知道她一定在心里编排自己。 他早就清楚她什么脾性。 一顿饭吃得晚,梁以曦没什么胃口。 磨洋工似的吃了半碗,胃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梁以曦推开碗、放下筷子准备走人。 “回来。” 陈豫景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虾,皱眉望着她道:“这些吃完。” 梁以曦扭头瞪他。 陈豫景没再说什么,接着拿起虾,语气很淡:“要么坐下,要么进房间。” 这人道貌岸然的程度无人能及。 梁以曦仔细想了下床头柜里还剩多少避孕套,过了会,她表情近乎屈辱地慢吞吞坐了回去。 陈豫景瞧着,好气又好笑。 埋头堵了两口,胃里突然一阵翻涌,梁以曦被刺激得眼眶泛红,她捂住嘴站起来就奔卫生间。 陈豫景一愣,赶紧跟进去。 其实也没多少吐的,呕到后面,胃酸烧得嗓子都疼了。可她还是一个劲扒着马桶,就是不愿意理陈豫景。陈豫景也习惯了,手上使了点力,抱着人起来。 漱了口,她坐在漆黑的大理石洗漱台上,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陈豫景。 月牙一样的明眸炯炯有神,乌发垂落在两颊,衬得肤色白皙,眉眼娇俏。 陈豫景仔细回想近两个月的情况。其实根本不可能。 况且,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无论何种情况,他也都会做好措施。 他抬眼对梁以曦说:“下午我们去趟医院。” 梁以曦微抬下颌:“你不清楚我的经期吗。”清清脆脆一句,好像百灵鸟。 陈豫景神色如常,低垂的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半晌只点了点头。 医院还是要去的。最近夏夏总说剧组给餐不定时,乱七八糟的零食吃起来没完没了,水里又泡那么久—— 他不说话,梁以曦以为他惦记着老来得子,乌黑眼珠微微一转,张口没心没肺又戳心戳肺:“实在想要也可以找别人生呀——” “梁以曦。” 话音未落,陈豫景抬头,阒黑的眼瞳凌厉至极。 他的双臂依旧牢牢撑在梁以曦身侧,面色已然严沉。 只是音量依旧不高。 梁以曦有些被吓到,明亮双眸露出一分惊慌失措。 陈豫景鲜少发怒,更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往往都是气上头了,不许她胡乱说话才会这样声色俱厉地警告。 梁以曦攥紧洗漱台边,扭过头不吭声。 虽然怕他,但心底终究还是有恃无恐的。 甚至,在那几秒尖锐对峙后,梁以曦垂下眼看到他笔直干净的西装裤管,想都没想,一时兴起似的,抬起脚尖就上去踢了两下。 陈豫景:“……” 粉色珠贝一样的脚趾,圆润细腻,玉骨纤细的脚踝,晃晃荡荡,招猫逗狗一般。 就是不知道谁是猫、谁是狗。 当初他隔三差五来英国看她,梁以曦就知道,陈豫景喜欢自己。 伦敦的雨季漫长又阴冷,他撑着伞出现在街角。双层巴士从雾霭中缓缓现身又蹒跚退出。身穿红色大衣的公主等在对街,黑色长发,神情灵动。她穿过潮湿青灰的街道,走走停停,左瞧右看,鲜活得好像从一场童话故事里跑出来。 陈豫景顾左右,问她待会做什么。 梁以曦笑,一眼看穿,指了指等在街口咖啡店、一直朝这里望的男同学,说一会去看电影。 然后呢?陈豫景问她。 梁以曦狡黠,双眼月牙弯弯,然后就一起吃饭啊。 我们在dating,她笑着说,这个叫麦克的男生追她一学期了,正式交往之前,打算试试看。 你没dating过吗?她一副恋爱小天才的样子,高深莫测地问着面前年长她十岁的男人。 没有。陈豫景面无表情。 莫名地,他觉得她这话问得分外刺耳。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梁瀚桢,都看出些许端倪,可现在她轻飘飘一句——真的很没良心。 陈豫景的视线朝那位高个子的金发碧眼男生看去,停顿片刻,他眼神平静地对梁以曦道:“我先回去了。” “祝你dating愉快。” 顿了顿,他又看着她道:“不要在外面过夜。” 梁以曦饶有兴致,打量着他,明知故问:“为什么?我都成年了。” “麦克是我的同学,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恍若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不过那时候确实是。 毕竟,身为汇富银行行长的掌上明珠,众星捧月地长大,即便是恶意,都会为她伪装成亮晶晶的糖纸——而在此之前,已经有无数骑士替她赴汤蹈火。 陈豫景冷笑:“好人?” “那他也是个男人。”他语气冷漠。 梁以曦好笑,说你不也是吗。 她早就将他看穿了,神情也是居高临下的,可就像美丽又高傲的猫咪,无论多么盛气凌人,眼睛里都闪烁着宝石的光泽,璀璨又天真,让人无法移开眼。 那个时候,陈豫景注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 去医院路上,陈豫景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前方正巧红灯。 车子缓慢停下,阳光带着些微热度,照射在窗玻璃上,梁以曦闭着眼睛歪头靠上面。头发遮了大半,小半张脸露出来,冬日里稀薄的光线仿佛隔着蝉翼,乌黑眼睫映出朦胧纤长的影子。瞧着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只是电话来时的震动一响,她就睁开眼,朝陈豫景望去。 她不作声,一双眼幽幽的。好像很不满,又好像满不在乎。 陈豫景察觉,伸出手摩挲了下她脸侧的头发,按下接听。 狭小空间里,离得近了,梁以曦听到两三个有些熟悉的词。 过去梁瀚桢在家处理公务,说来说去也是这些琐事。对方估计是某地方银行行长,开口就提了句什么正式文件,又说年底了,来年三月份之前要出年度报告,没有文件指导,下面很难办。言辞恳切,只是一番话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得梁以曦都走神了。 陈豫景耐心听完,耐心道,地方上的安排要过一阵,等等一月份吧。 那边又快速而简短地说了句什么,陈豫景笑了下,说陈副行长的事他不清楚。 只是他面带微笑,语气却冷漠。 梁以曦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扭头打量陈豫景。 察觉到她再次望来的一眨不眨的目光,陈豫景转眼也去看她,两人视线对上,梁以曦又十分自然地移开了眼,陈豫景语气便有些停顿。好像她瞧他,纯属一时兴起,凑上前打量几秒,随即便可抛之脑后。 第二个电话打来时陈豫景没立即接。 他看着号码,神色些许沉。 那会,车子已经停在医院的停车场。梁以曦不等他,拿了包就准备下车。 “曦曦。” 陈豫景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一边接起电话。 挣了两下没挣开,梁以曦就这么被他牵着坐了回去。 电话那头,陈必忠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人去哪了?” 隐约传进耳,梁以曦就知道陈副行长要对自己的宝贝儿子发难了。 五年前梁瀚桢出事,陈必忠可是千里迢迢赶到英国,同陈豫景前后脚。陈必忠一脸凶相,告诫她,离陈豫景远点——那个时候,陈豫景正在厨房给她做早餐。她一晚没睡,整个人浑浑噩噩。不过当时的场面,用梁以曦闺蜜的话说,电视剧都没这精彩。因为陈必忠话还没说完,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就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出现在玄关正对的客厅。 “你养着她我没意见。可现在什么节骨眼?” “梁瀚桢的案子审了又审,我在这个位子多少年了你不清楚什么原因?赶紧给我回来。” 听到自己的父亲的名字,梁以曦瞪了眼电话,手上又挣了两下,陈豫景攥着她手,拇指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腕骨,冷声:“有别的事吗?” 陈必忠一口气上不来,险些气死。 但他到底不敢多说陈豫景什么。 半会,他没好气道:“正式调令没出来......不过我下个月退,到时候消息出了,汇富行长的位置你接——” “知道了。”那边话音刚落,陈豫景就挂了电话。 “走吧。” 拿下车钥匙,他对身旁没反应过来的梁以曦说。 见她若有所思,陈豫景笑着瞧她,想了想,状若了然道:“要不再打回去?免提听完?” 梁以曦瞪他,推开车门,不客气回敬:“神经病。” 陈豫景笑。余光见她落下围巾,便拿了跟上去,几步追上人,他给她围好围巾,然后再去牵她的手。这回梁以曦没挣开。 3、人心 这不是陈豫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作对了。 父子俩初次发生矛盾的时候,梁以曦就在旁边,一头雾水又心惊胆战。 似乎伴随梁瀚桢离世,城堡的外墙被打破,世界才开始朝她显露出真正的人心险恶。 那会,陈必忠毫不客气,对着梁以曦凶神恶煞道,你的父亲不是个好人,手下一堆烂账!替人背锅也背不好,死得稀里糊涂不说,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系的都要受牵连、被审查。 他朝梁以曦恶声恶气,完全不是记忆里跟在梁瀚桢身边那副好声好气、不住点头的模样。 陈豫景昨晚带来的父亲去世的噩耗还未能消化,梁以曦全然无措,当着陈必忠的面直接就哭了。 她痛苦地捂住脸,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那个时候,仅剩的天真还让她下意识觉得,陈家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之后,父子俩单方面的争吵隔着一扇门梁以曦都听得十分清楚。 陈必忠恨铁不成钢,直截了当地问陈豫景是不是想娶梁瀚桢的女儿,他说门都没有,除非他死了—— “梁瀚桢的案子最好就是个死无对证。你还要娶他的女儿?!老子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这辈子也休想再往上走一步!” 陈豫景一通安静听完,耳旁风似的,只耐心道,麻烦您现在回去好吗?我给您订机票。 隔着一扇门,从那倒抽一口气的态度看,陈必忠距离被气死估计就差一句了。 陈豫景送走人,回来和她说不关她的事,让她按时吃饭、好好休息,学校那边也按时去上,不要担心其他事。 “我下周再来看你。”他对她说,笑容宽慰,仿佛所有事都可以顺利解决。 梁以曦看着他。 虽然那个时候距离他们两人正式交往也就差一层窗户纸了。 她的dating对象从麦克到罗曼再到威廉——陈豫景笑着打趣,说幸亏威廉不是真正的王子,不然他是一点希望没有。毕竟公主是真的公主。梁以曦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觉得世上没有人比陈豫景还要会说情话。随即,她像所有即将陷入爱情的女孩一样,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只对她一个人这样说过。陈豫景无奈道,大小姐,我根本移不开眼。这个是真的,梁以曦天真地想,毕竟眼神不会骗人。那个时候,城堡里的她心思单纯,觉得认识的所有人都是表里如一的。 于是,当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陈必忠面目狰狞起来,她也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对陈豫景说,你不要再来了。 “我自己的事我会自己解决。” 她说得坚决,做得也坚决。 公主大张旗鼓地赶走陈豫景,然后回国处理自己父亲的后事。 前来吊唁的人寥寥。因为梁瀚桢的事渐渐朝畏罪自杀的方向定性。 来的人都会貌似关心地问一句梁以曦日后打算。毕竟,梁瀚桢名下所有财产都被冻结了。 梁以曦说已经打算好了,不用费心。 她强迫自己变得坚硬、无坚不摧,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别人休想看出她的一分一毫。 其间也不断有人找她。不是在正式的场合。要不在住的酒店一楼大堂、要不就是街上随便一家咖啡店。有男有女。他们会问她一些看起来讳莫如深的问题。梁以曦是真的不清楚。梁瀚桢根本就不会让她插手他的公务。就算是她的大学专业,也和金融毫不相干。 后来,不知怎么,这些人就不出现在她住的酒店附近了,也不会在半路突然拦住她、吓她一跳,再问一些有的没的。 梁以曦没有仔细去想这背后的关节。她早就精疲力尽,哭都哭不出来。 之后回到英国继续学业,按部就班的,梁以曦以为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即使某天银行通知账户冻结,她也只是十分平静地选择关闭申诉,然后打开兼职的网站。 只是突然有一天,十月中旬的时候,梁瀚桢的心腹江宏斌不知怎么跑到了英国。此前他们一直有电话联系,账户冻结的时候江宏斌也问过要不要帮助,话语里很有把握的样子。梁以曦拒绝了。可那天,他一脸惊慌,进门就塞给梁以曦一支钢笔,说他对不起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无辜的,是有人戳了个天大的窟窿,需要她的父亲背锅。 又说这支钢笔跟在梁瀚桢身边许多年了,现在只能还给她。 江宏斌看上去和亡命之徒没什么两样。 他一身狼狈,胡子拉碴,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好像在忏悔,又好像欲言又止——似乎只要他狠狠心,再对梁以曦说半句,或者,只是说出一个人名,那眼前这个被梁瀚桢视若珍宝的女儿,就会走向和梁瀚桢一样的下场。 他站在玄关,不停地扭头盯住门上的猫眼朝外警惕。最后,他还是没多说什么,千叮咛万嘱咐,让梁以曦就这么一直待在国外,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也不要和任何人说见到自己的事。 第二天,梁以曦就在推送的边角新闻上看到江宏斌在附近酒店自杀的事。 那一个下午,她把新闻看了几十遍,每个单词她都认识,但脑子里就是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前二十年的人生,至此,彻底掀了个底朝天。 她不知道该信谁。 江宏斌也好、陈必忠也好,所有人的话都不一样,所有人都在掩盖什么。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远没有结束。 之后半个月,梁以曦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但她那一阵睡眠状况堪忧,心跳总莫名加速,整个人心神不宁的,所以她不是很确定。 直到某天回家,看到一地狼藉的卧房和客厅,梁以曦靠在门边,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她躲进浴室,一边哭一边给在伯明翰的苏瑶打电话。 电话里,她的语气还是很镇定的,她说能不能去她那住一阵。 苏瑶如释重负,说你总算愿意来了,我一直很担心你,快来,我们一起过感恩节。她以为梁以曦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打击里,她不知道梁以曦快要崩溃了。 只是在上火车的时候,梁以曦改变了主意。 因为她看到了跟踪自己的人。 和回国那阵一样,还是那两个一男一女,他们朝自己走来,笑着,寒暄一样的语气,直接道,梁小姐,上个月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梁以曦站在原地,蛇信一样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骨一寸寸往上,周遭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来人相互对视一眼,依旧笑着的模样,说梁小姐不必紧张—— 只是话没说完,梁以曦就受不了了,她双目通红,狠狠瞪着那两个人,开口尖利:“不必紧张?!” 她歇斯底里,质问是不是他们闯入的自己家,又问他们知不知道江宏斌死了。 “他死了!是不是你们干的?!是不是?!” 所有人都朝这里看来。 车站巡视的警察也望过来。 瞬间,那两人比她还要害怕,他们一左一右靠拢安抚:“梁小姐,我们就是问问,别激动好吗?” “滚!” 梁以曦疯了似的,用力挥开两人,大声:“滚——” 她拎起行李跑回了公寓,再次躲进浴室嚎啕大哭。直到苏瑶打来电话,问怎么没在车站等到人。梁以曦抹干净眼泪,哑声说学校临时有事。 苏瑶察觉不对劲,问要不要过来一趟陪陪她。 梁以曦吓了一跳,说不要。下意识里,她觉得这件事不能再让不相干的人知晓了。 “真的没事。其实要换房子,还要找合适的兼职......还是不去了。事情太多了。” 镇定下来后,她找了个理由。也是完全属实的情况。 挂了电话,苏瑶给她转了一笔钱,说先应急,以后再说。 梁以曦又蒙着脸哭了。 她感觉自己在走钢丝。 江宏斌的新闻每个单词她都能背出来,被人翻得乱糟糟的屋子也好像就在眼前,心脏仿佛从高空坠落了无数次,每次都让她恐惧到呼吸暂停。 那个下午,她躲在浴室的角落哭了不知道多久,惶惶不安之际,外面传来门铃声。 只是那个时候,门铃对她来说就好像死神的脚步。 她呆呆坐着没动。 门外的人坚持不懈,梁以曦怀疑是那两个阴魂不散的男女。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奔进厨房找了把水果刀,对着玄关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你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门外倏地一静。 过了会,传来陈豫景冷静的声音。 “曦曦,是我,发生什么事了?” 4、糟糕 仿佛在毛骨悚然的深渊尽头看到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梁以曦愣在原地抽噎,反应过来踉跄着跑去开门,看到陈豫景的第一眼就连人带刀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 浴室里战战兢兢、哭得心神不宁,这会完全不管不顾,闭眼张嘴声嘶力竭地嚎,有那么几秒陈豫景感觉自己耳朵聋了。他沉着脸,单手搂人进屋,关上门后,另一手小心翼翼拿下梁以曦死死握在手里、而此刻就在他脸颊边的水果刀。 抽噎的哭声短暂停止,梁以曦抬头去望面容冷肃的陈豫景,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嗓子都哑了,一句话问完,眼泪水又止不住掉。 陈豫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他看了眼门后的行李箱,环视一圈屋内,放下刀,抱着人往房间去。 “出了什么事?” 梁以曦就把江宏斌和跟踪的事说了。 那个时候,两人已经三个多月没见面。 不过回国那阵她还是听到了一点陈豫景的消息。前来吊唁的人里有一两个同陈必忠私交甚笃,碰面后聊起来,开头都在说副行长的儿子最近高升,调去了经贸部,前途无量,接着又低声猜测陈必忠为什么没来,毕竟梁瀚桢生前确实重用他。 她被陈豫景抱怀里,坐在他的腿上。 他双臂环着她,耐心听她诉说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过了会,他抽了几张纸巾,动作细致地给她抹眼泪。 也许是这个男人出现得太过及时,又或许,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眼下,这个时候,面对完全呵护自己的陈豫景,梁以曦根本产生不了任何警惕心。 说到跟踪的人,陈豫景问了问那一男一女的性别和样貌,半晌,他语气有些疑惑:“他们为什么还会来找你?” 似乎他也是知道的。 梁以曦没察觉这点奇怪,脑子里浮现幽灵一样的新闻报道,当即又有些崩溃:“因为他们知道江宏斌来找过我了!” 不知为何,见她这样捂着脸崩溃,陈豫景竟然生出些许不合时宜的笑意。 她好像一只被偷了家的小动物,四处乱窜、六神无主,真是要吓死了。陈豫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梁以曦渐渐回暖的面颊,没再问什么。 这个江宏斌他是知道的。汇富银行秘书长,常年跟在梁瀚桢身边,几乎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跟着从中商议斡旋。比起同地方各行打交道的副行长之职,江宏斌的位置更像是心腹。梁瀚桢被正式讯问之前,他已经被检察院带走一周了。那会,风声还没放出来,带走的理由也是一封内部检举信。 陈豫景记得,那天回家,陈必忠饭桌上还同他聊起,语气如常,说江秘铁定要升,来这一出都是规律,看咱们行长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谁知仅过了一周,风声就彻底变了。 紧接而来的,就是梁瀚桢被带走,意外死在了讯问室。 梁以曦回国那阵被跟踪陈豫景是知道的。 但他以为这件事在他拜托自己的上司帮忙后就到此为止了。 谁知眼下竟出了江宏斌这个变数。 梁瀚桢死后一个月内,江宏斌意外地官复原职。还在汇富银行秘书长的位置上。 陈必忠对此颇为不满,觉得事情闹这么大、到头来虎头蛇尾的,完全不应该。那天他匆忙回来,同正准备出门的陈豫景说,“里面太蹊跷,肯定没完……”他没说下去,盯着陈豫景,再三告诫:“不许去找他女儿了!听说辛局也在私下找她问话,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给我离远点,马上就外派了——” “找曦曦?” 陈豫景转过身,面色不是很好地盯着陈必忠:“辛局为什么要找曦曦?曦曦才多大?她知道什么?” 陈必忠:“……”他养了个什么东西。 再问下去,陈必忠是一句都不愿说了。 他气得脸色发青,当着陈豫景面甩上了家门。 陈豫景想了想,就去找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上司。 他到现在还记得赵坤那张惊异到奇异的脸。好半晌,像是没听明白,赵坤笑着问了句,豫景,你在说什么?陈豫景便面不改色地说不能再闹下去了,辛局是不是昏头了,都找上家人了,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要是吓着了,出了事怎么办。 他一通冠冕堂皇,说得中规中矩,也十分置身事外,似乎单纯一句闲聊罢了。 只是说完,赵坤依旧笑着瞧他。过了会,他摆摆手,拿起手边的电话,一边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问问。你以后遇着辛局,也避着点。”陈豫景就知道,梁以曦那应该是没问题了。 这次过来,纯属巧合。 他中途在伦敦转机,空出十几个小时,总是想起梁以曦。到底不放心。思来想去,他从酒店借了部车还是过来了。 哪里知道,情况竟比他想的还要糟。 一大通哭诉着说完,梁以曦惊惧交加的脑子慢慢回过神,就听陈豫景摸着她后脑的头发问道:“江宏斌过来找你,说了什么?” 虽然有点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光了,但后知后觉的梁以曦还是警觉起来了,她望着陈豫景,一时都有些傻住。 等不到怀里的人回答,陈豫景也去瞧她。 视线对上,陈豫景就有几秒的哑然失笑。 敢情这个时候想起防备人了。 只是眼下这个姿势,暧昧得很。她被陈豫景圈在怀里,颇有种爱护的态度——梁以曦跟掉进油锅似的,忙不迭地从陈豫景身上下来。 她后退几步,盯着无奈又好笑的陈豫景,哭得粉白一片的面容强自镇静:“你怎么来了?” 她就差问——这么巧、是不是和他们是一伙的。 但转念,想起先前陈必忠的态度,她又有些困惑。 总之,二十年人生至此,朝她敞开的这世界一角,也足够波云诡谲了。 书本上没有,也没人同她预警过,就这么突如其来、真真假假。 陈豫景见她又害怕又困惑又难过,真是不忍心,上前轻声道:“曦曦,不想说就不说。不要紧。” 只是这句话并没有改善任何。 梁以曦真是反复崩溃,她蹲了下来,环着自己,低下头不作声。半晌气息都小了,整个人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无从思考,仿佛挣扎在一团无止尽的乱麻里。又过了会,她哀哀道:“可我都告诉你了呀……” 见她这样,陈豫景也蹲下来,他伸手握住梁以曦冰凉的手腕,语气温和到不能再温和:“我不会伤害你。” 梁以曦抬头,哭得通红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陈豫景注视着她,也没说什么。 直到门铃再度响起。 梁以曦吓了一跳,扭头就朝外望。 “我去看看。”陈豫景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不会有事的。” 还是那两个一男一女。 他们见到陈豫景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也换了副面容,笑着上前道:“陈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陈豫景只是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站在门里,已经是傍晚,光线落在脚下,他的面目模糊又阴沉。 “有点事想问问梁小姐。江秘书死前见了梁小姐一面。” 陈豫景垂下眼睑,半晌没作声,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会,他抬眼对面前的两人说:“回去和辛局说,梁小姐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面露为难之色。 陈豫景唇角微弯,语气却极淡:“就说是我说的。” “以后再有什么问题,找我就可以了。” 5、蓄谋 门内,梁以曦注视着陈豫景的背影,见他同那两人游刃有余地商量。 打发走人,陈豫景转身便看见梁以曦立在不远处不作声望着自己。 平日笑起来月牙一样的明媚眼眸此刻还挂着泪珠,乌黑长发贴着苍白的面容,神情说不上镇定,但目光已经变得平静。 他们隔着玄关一道明暗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转机的航班改签,陈豫景带她收拾好东西,先搬去了距离她学校比较近的一家酒店。陈豫景和她说,在这里过渡一周,一周后他过来,带她去新的公寓。 叮嘱这些的时候,酒店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布置行李和晚餐,梁以曦站在门边,看着他们进进出出,耳旁是陈豫景有条不紊的嗓音。 “曦曦?” 他走到她身边。 梁以曦抬头。 见她有些走神,陈豫景以为是这里人太多,便带她进了一侧的套房。是一间小一点的房间,床对面摆着桌椅,桌上是一本酒店的便签本,边上是几株风情婉转的橙粉马蹄莲。它们斜对着窗口,静谧,又无端显出几分旖旎。 再过一小时,他必须得去机场了。 “这里有二十四小时安保,吃完晚餐安心睡觉。” 他拉她在床边坐下,自己拎过桌边那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继续道:“不要再想了。他们不会来找你的。明天按时去学校,有任何事都给我打电话好吗?” 梁以曦点点头。只是她垂着脑袋,许久还是不吭声。陈豫景知道她是吓坏了,估计得有一阵才能反应过来,便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感觉到他的触碰,梁以曦抬头望住他。 一双眼瞳莹莹润润,看不出太多情绪,好像一汪碧水。 哭了太久,唇瓣都干燥,记忆里那张柔软娇艳的嘴唇此刻失了血色,和她的脸庞一样,脆弱又惹人怜爱。屋子里十分温暖。感恩节就在一周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晶莹闪烁的灯光,如同剪碎的玻璃糖纸。就是不知道糖去了哪里。又变成了什么。 陈豫景吻过来的时候,梁以曦没有拒绝。 如果时间倒推,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也会迎来彼此间第一个吻。 但眼下,这个吻意义不明。 像是知道她心底的茫然与无措,他先是轻轻碰了碰梁以曦无比可爱的唇珠,然后弯起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去含她娇嫩的唇瓣。 床单被揪住,气息微重的时候,她下意识仰起头。很快,椅脚挪动的声音响起,面前的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脸庞,湿润的触感再度包裹住她。这是一个安抚意味十足的吻,至少在开头的几分钟是这样的。等呼吸间的氧气变得稀薄,嘴唇张开,这个吻就变得不那么温情脉脉了。 梁以曦从没这么被人吻过。此前所有的dating对象也不会这么吻她。陈豫景好像登堂入室的强盗,尝过她的舌尖就再也伪装不了,上瘾似的缠住她,吮得她感觉到痛意,意识短暂回笼,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拢在身下,柔软的床垫几乎要将她陷进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等到有人来敲门,陈豫景才放开她。他将她搂进怀里,偏头朝门沉声道:“都先出去。” 之后门外再无一丝走动的人声。 梁以曦睁开眼就看到他衬衣领口不知何时松开的领带。 凸起的喉结紧贴着皮肤缓慢耸动,联系他之前的吻和抚摸的手,莫名显出极具暧昧性的色情意味。 “饿了吗?”陈豫景低头询问。 梁以曦这才抬起头。 双颊已经有明显的红意,乌黑眼眸愈加水润,唇瓣尤其红,好像被人生生抹了口胭脂,蕊珠一般绮丽又妩媚。 陈豫景当然知道她有多好看,浑身上下都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削肩细颈,十指纤纤,明眸皎皎、顾盼生辉,就连牙齿都比珍珠细腻,此刻若隐若现,说活色生香也不为过。 从看到的第一眼起,他就像一头逡巡的野兽,循序渐进。他当然喜欢她,两年多的追求,他早就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度他都觉得自己抓不住她。眼下一场趁虚而入,不够磊落,但也值得。 梁以曦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舌尖发麻。 她从他怀里坐起来,点了点头,“嗯”。 陈豫景注视她挪开的视线,没作声。 忽然,他好像能琢磨出一点她惊魂未定的脑袋瓜里想的东西。 陈豫景弯起唇角。 过去良久,见他倏忽没了动静,梁以曦便转头去瞧。 蓦地撞进那双笑意灼然的漆黑眼瞳,就像撞进蓄谋已久的陷阱,梁以曦抿了抿唇,恍若不在意似的,又好像急于逃脱,她站起来就往外走。 陈豫景依旧那副半躺在床尾的姿势,意兴盎然,偏头注视她走出房间。 等听到外面传来碗碟的轻响,他垂了垂眼睫,思索片刻唇角放平,慢条斯理地起了身。 6、夜莺 陈豫景坐到桌边的时候,梁以曦正埋头吃饭。 她饿坏了。一口一口塞着,两颊鼓起,注视餐盘的眉眼格外专注。 从没这么饿过,也可能是惊魂稍定——五脏六腑归位,急需温暖的食物填进,带来一份扎实的心安。 陈豫景看了眼时间,盛了碗汤摆到她手边,道:“我先走了。吃完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知道了吗?” 似乎吃饱了一切都好说,梁以曦点了点头。 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陈豫景垂眼看去,是一则来自外婆的视频请求。 梁以曦放下手上的勺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握着手机就奔进了之前的小房间。门还没关上,就传来梁以曦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嗓音。她甜甜地叫了声“外婆”,紧跟着的一句陈豫景没听清,老人家的话含混又慈蔼,不过下秒,梁以曦明快清亮的语调就响起来:“周末啊外婆!不冷啊,我在屋子里呢……穿了毛衣呢你看呀外婆……” “咔哒”一声,门关上,撒娇的嗓音远了许多。 如同一只浸润在芬芳春夜里的夜莺,一不留神就袅袅飞走了。 陈豫景弯唇,不作声笑。 他是熟悉她这副样子的。天真又明媚的大小姐,第一眼隔着花窗,不情也不愿。之后的几次照面,越发像一头小鹿,灵动又狡黠。她看穿他几次三番拜访的用意,于是某天提出要求,要他送她去马场。陈豫景欣然应允。那个时候,她一身帅气又明练的黑色骑马装,手里抱着头盔,就这么歪头靠着副驾的车窗玻璃一个劲朝他打量。说实话,那样直白又坦率的注视,饶是年长十岁的陈豫景都有些吃不消。 “怎么了?” 他握了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唇角微弯,佯作不经意的温和样子,只是问出口的时候,才察觉自己的嗓子些微发紧。 笑盈盈的一双月牙眼,故作高深地停顿几秒,梁以曦对他说:“看你什么时候才会紧张。” 陈豫景:“……” 她的自信与生俱来,从不露怯。家世门第垒砌出的底气,身居高位的父亲又给予她这种家庭里罕见的溺爱,但她身上又没有一丝一毫的跋扈与尖刻,就像世间美好滋养出的一朵向日葵,举手投足都是生机勃勃的。 她这样坦率,陈豫景也不好扭捏,他点点头,注视前方,语气带笑地大方反问:“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梁以曦眨眨眼,似乎被这样反客为主的询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说什么。细细琢磨,又觉得他话里的意思不一般,就像在说,我都这样紧张了,你居然还无动于衷。不知怎么,贴着凉凉的车窗玻璃,梁以曦感觉耳朵有点痒。 到了马场,她问他会不会骑马。 梁瀚桢在这里为他的宝贝女儿订购了终身会员。她还有一匹自己的马,叫ruby,是一匹深棕色的、性格温和又成熟的母马。当年为着挑马,梁瀚桢百忙之中特意来了趟英国,他希望他的女儿可以在繁忙的课业之余,获得一位既能耐心陪伴又能带来欢乐的忠实伙伴。 陈豫景说不会。梁以曦笑着说教他,就当是这趟送她来的友情交换。似乎在她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可以当做礼物看待。别人送来的是礼物,自己回馈的,也是礼物,总之都是美好的。 陈豫景怎么可能说不好。他应下了,但没成行。因为临时的公务找上了他。他得出趟远差。梁以曦十分体谅,说那就欠你一次,下回也不迟。只是这个下回迟迟不来,要不就是见面的时间太短,连驱车去一趟马场的时间都来不及。几次下来,梁以曦算是认识到陈豫景有多忙了。 某次电话里约见面,她不大高兴地叹息着说,我都和ruby说了好多个“下次”了,再说下去,ruby会怀疑我被人骗了,要不就是我脑子出问题了。 说实话,那会两人隔着层窗户纸,陈豫景就已经快被她似有若无的撒娇弄得不大清醒了。 他低低笑着,接过话道,是我,是我脑子不好,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工作。 电话那头,梁以曦手背贴着脸颊,抿嘴笑了许久。 如果说世界上的爱情故事千千万、数都数不清,那她同陈豫景的故事,前半程几乎可以说是最千篇一律的甜蜜罗曼史,至于后半程,梁以曦挂了和外婆的视频后,一个人坐在刚才那张柔情四溢的床上,心里只觉得空落落。 当然,更令她茫然无措的,是她惶惶未知的从今往后。 7、好意 舅舅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以曦已经重新坐到了桌边。 那会,整间屋子只剩她一个人。陈豫景给她盛的汤已经凉了。 “文小姐又给你打视频了?” 电话里,舅舅的声音有些无奈:“她老人家最近一直念叨你母亲,差点把叙清当意如,我想着这两天肯定要找你。” “对了,文小姐又换新手机了。叙清给买的,说新功能多,能玩好一阵。看出来了吧?”说到最后,舅舅语气带笑。 秦意如就是梁以曦的母亲,她的舅舅叫秦归如,舅妈章叙清。 秦家书香门第,梁以曦的外婆当年也是津州有名的官家小姐,闺名文蕴芝。不过这些年家里人都尊称一句文小姐,文小姐长文小姐短的,外婆听懂了总笑呵呵,也不说什么,十分怡然的样子。 梁以曦弯起嘴角:“看出来了。本来说得还好好的,还让我看美颜,后来就把我当妈妈了,让我过年别去梁家,说梁家一门子奸商,趁火打劫的。” 视频那头,文小姐叮嘱得一板一眼,梁以曦听得认真,慢慢就有点想哭。 闻言,秦归如笑,接着叹了口气:“你父亲的事我们都没说。” “不过她记性不好,总想着你母亲还未出嫁……就不说了。” 梁以曦“嗯”了声。 “都顺利吧?”过了会,秦归如又问。 “我让你舅妈给你打了笔钱,还是去年托你买圣诞礼物,你给的那张卡里,得空记得查查。” 梁以曦赶紧道:“舅舅我有钱的。” “别瞎说了,学费那么贵,还有房租,你舅妈也是和你一个学校毕业的,她清楚。生活方面有困难就说,和舅舅没什么不好说的。任何事都可以和家里说。” 梁以曦捂着眼睛,点点头,又“嗯”了声。 “你父亲的事也别多想。” “前些天叙清和我聊,虽然部门不一样,但她也感觉里面是有点不清不楚……” “你还小,把书读完,保护好自己。不要听、不要说、更不要问,知道了吗?” 梁以曦闷声:“知道。” 秦归如的声音是那种教导似的严肃,恨不得每句话都让梁以曦手抄一遍记在心里。于是,话音刚落,那头就传来一句轻笑:“秦教授这是嫌带的学生少,想加一个小曦。小曦,毕业了就回国读你舅舅的博士啊。”听话声,是她的舅妈。 梁以曦便又笑起来。 江宏斌的事,她一个人都没说。 不对,还是说了的——想起陈豫景,梁以曦心情又有点闷。 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她拨弄着手边的勺子,心事重重,可想起那会陈豫景亲她的样子,梁以曦又莫名觉得这人大概是没什么本事的——哪有那样亲人的。 感恩节快到了,系里一些美国老师组织学生去家里聚餐。余小年和梁以曦都收到了邀请。不过梁以曦看了自己的时间安排,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这一周都很忙,有两个兼职要面试,还要跟着中介去看房子。虽然陈豫景说一周后过来带她去新公寓,但她觉得这事还是尽可能自己办好比较好。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余小年合上书,转头看着梁以曦:“以曦,我陪你去面试好不好?” 她俩和苏瑶都是高中同学,后来一起申请的留学。只不过苏瑶去了伯明翰读戏剧专业,她家里就有演艺圈的长辈,学成回国也准备走这条路。 梁以曦看了眼教授发来的文献选读,足足有两百多页,头都大了,一时间有气无力:“算了,你好好学习吧。家里的重担交给我一个人就好。” 余小年被她逗得在座位上前仰后合。 实习找得不是很顺利。 第一家是一间法式餐厅,还是苏瑶推荐她去的,说是她的一个亲戚开的。梁以曦会弹钢琴,小提琴也会一点。当年梁瀚桢对她的这些培养纯属即兴,秉持女儿乐意就好、不乐意拉倒。梁以曦兴趣也不是很大,渐渐便有些荒废。所幸一时上手还能拾起来一点。 不过餐厅主管有些挑剔,一会觉得她不够熟练,一会又嘀咕她这样一身名牌、一看就是富家女,来找什么兼职?体验人生?于是便担心她不够敬业,末了,只说等通知,直接打发梁以曦离开。 第二家是梁以曦自己在网上找的,可没等梁以曦自我介绍结束,主管先是在她拎来拎去、又随手搁到脚边的包上愣了几秒,又在她的一双靴子上顿了顿,最后,视线定格在她纤细手腕上那一圈银色——一看就是某奢侈品去年的圣诞定制,听说上架就售空,就没见人买到过。 于是,主管委婉道,梁小姐,我们这里是正式招人的——正式,主管重复了那个单词,颇为严肃的样子,弄得梁以曦战战兢兢、一头雾水,出来后站在马路边都没反应过来。 她又不是去蹦迪的呀。 直到陈豫景打来电话。 说实话,距离他离开已经过了两天。 这两天,如果不是每晚都要回到那家酒店睡觉,白日里兵荒马乱、没头苍蝇一样一筹莫展的梁以曦都快忘了他这个人。 接起电话的时候,她正怏怏不乐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喂。” 她一声喂,好像大小姐心情不好拍门叫人。 陈豫景不由莞尔,语气下意识温柔:“怎么了?不开心?” 梁以曦不打算把自己的事全部和他说了——吃一堑长一智,她又不傻。 “不关你事。”于是,她说。 陈豫景笑:“好。” “你打来干嘛?酒店的钱我会还给你的,我这里都记好了。” “你放心,我住得起也还得起。” 大小姐的自信从没丢下过,这个时候,即使人还没走出接连被拒的心灰意冷里,语气却已经昂扬起来,似乎时刻准备着投入下一场战斗。 陈豫景真是拿她没办法,只道“好好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莫名的,听他这样好说话,梁以曦也不好再凶蛮,便又问了句:“你打来干嘛呀?” “mayihelpyou?”即使有些阴阳怪气也过分可爱了。 陈豫景笑,说:“梁小姐,我听酒店的人说,你这两天都很晚回去。昨天都要凌晨了。这样不安全。如果再这样下去,我要给你配保镖了。” 他并没有说要限制她的自由,不过某种意义上,也差不多了。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一开始还是带着笑意的,但说到最后,已是一种不由分说的严肃架势,似乎这事没得商量。换做旁人,定会被他这番告诫弄得心神不宁,早就忘了陈豫景话里的原意。 但梁以曦不。 她先是感谢了陈豫景的好意与关心:“我谢谢你哦。” 陈豫景听了,也当是感谢。 “我这两天忙着找兼职,还要做课程作业,要不是图书馆不好过夜,我都不想回去。” “我真的很忙的!” 陈豫景:“兼职?” 梁以曦:“对啊。” 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前一刻的“吃一堑长一智”大概是某种形而上的精神激励法。 陈豫景想了想问:“找到了吗?” 梁以曦干巴巴:“没人要我。都以为我是去玩的。” 不过说完,视线瞥见手腕上的银链子,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陈豫景放下手机,对着窗口忍了许久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半晌,他拿起手机,说:“梁小姐,学业为重。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 “你肯定有条件。”梁以曦想都不想。 陈豫景也不装:“是的。” “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下这个条件。” 梁以曦没说话。 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被包围了,至于被什么包围了,她不清楚。也许是鲜花,但也可能是野兽。 总不可能是带着鲜花的野兽吧。 “你说你住得起也还得起。” 他的激将法过于简单了,路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一眼看穿。 “梁小姐,考虑下?”陈豫景循循善诱。 梁以曦握紧手机,半晌语气严肃:“也不是不可以。” 陈豫景立即道:“那这里有一个前提条件。” 话音未落,梁以曦就不高兴了,她不吭声,注视行人的眼神也冷,好像陈豫景就在面前,先瞪一会再说。 陈豫景怎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道:“不许再凌晨回酒店了。” 顿了顿,他道:“晚回去一天,利息翻一倍。” 梁以曦睁大眼:“神经病!” 8、拼图 感恩节前一天,梁以曦回了趟之前的公寓。 这是当初梁瀚桢为她异国求学特意购置的。地段优越,配置也十分用心。 半个月多前,江宏斌来找她的前两天,那会梁瀚桢名下财产清理得差不多,国外的几处房产陆续收到追回的指令,就是那个时候,梁以曦也收到了通知。 勒令是一个月之内搬走。 如果没有发生江宏斌自杀、那两人不远万里追过来跟踪自己的事,这会,她应该已经搬到余小年的学生公寓临时过渡了。但跟踪的事之后,她就没去余小年那——万一那两人跟到小年家怎么办、再像之前那样乱翻一通?梁以曦想都不敢想。 十一月的伦敦已经很冷了。天黑得也早。 从学校出来往公寓走,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梁以曦感觉脸快被吹僵。 圣诞的氛围提前了。大大小小的金色铃铛挂在高低错落的商场门口,还有连成一排的红色圣诞花圈,如果忽略视野尽头青灰色的黯淡余晖,眼前一幕幕光辉缤纷的场景,像极了童话故事的开场。 余小年指了指公寓斜对角的咖啡店,说进去等她。 “喝点什么?”她笑着问梁以曦。 梁以曦捂紧围巾,伸手往包里掏钥匙:“热的热的。” 她陪梁以曦一起回公寓取信件和银行账单,还有一些零碎物件。待会在外面吃了晚饭,两人还要回图书馆写作业。 进了门廊,感应灯好一会才亮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上次离开后,暖气就被她关了,眼下整个门廊阴嗖嗖的。 信件不是很多,有几张是明信片。银行的通知都盖了红色的戳,梁以曦一眼就能分辨。不过最上面有一封的戳印比较特殊,是马场的。想到许久未见的ruby,梁以曦咬下手套就拆开来看。 马场的经理通知她下个季度的寄养费扣除失败——过去这是直接从梁瀚桢的账户上扣的。 梁以曦往下看时间,正好今天发出。估计再晚一会,她就会收到电子邮件了。 往书包里收好信件,梁以曦抽下信箱的钥匙换了把去开门。 她想了想目前为止的账户上还有多少钱,ruby的寄养费还是很高昂的,一年下来,快赶上她的学费…… 脑子里寻思的时候,钥匙插进门锁。 下秒,异样的感觉经由手心传递到身体。 梁以曦僵立着,大脑一瞬间空白。 门是开着的。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陈豫景过来,两人在屋子里说完话,离开之前,门是锁上了。那个时候,陈豫景站在门廊里,拎着她的行李箱,问她暖气关了没,她一边锁门,一边说关了。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回来了。 梁以曦后退两步,盯着门板,吓得呼吸都暂停了,转过身,她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大门在身后发出震天的响声。 夜色已然降临。 周遭行人的面目笼罩在一片漆黑里。 远处形形色色的光晕弥散着,什么都看不清。 有那么几秒,梁以曦想不起来任何。过度的惊惧似乎短暂吞噬了她的思绪,以至路人都察觉了她的异样,但要上前询问,又被梁以曦惊恐至极的表情吓得也是一愣。 “以曦!” 街对面,余小年跑出来朝她招手。 她看见她出来了,但不知为什么,站着一动不动。 梁以曦回神,朝她看去。 也许是她反应过度了,可视线的余光里,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两个人。 梁以曦收回视线,目光定定地落在手里,半晌,她握紧钥匙,抬起头。面颊被冻得麻木,梁以曦深吸口气,感受到凛冽的寒气刹那直逼肺腑,她大步朝咖啡店走去。 “怎么了?” 见她脸色实在苍白,没戴手套的手指都冻红了,余小年赶紧递去热咖啡,目光打量:“是不是冻着了?屋子里很冷是不是?” “嗯。” 梁以曦仰头灌了好几口咖啡,醇厚的咖啡混合甜蜜的奶香,一起进入口腔和胃里,手脚却依然冰凉。 “我们回学校吧。”她对余小年说。 余小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一杯咖啡,闻声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梁以曦朝她一笑。 莫名的,她感觉梁以曦很冷,就是不知道哪里冷。咖啡店里热气腾腾,窗玻璃上映出雪白朦胧的雾气,倒映着影影绰绰的路人。她的目光黑浸浸的,好像一汪黑色的冷泉。 “好。”余小年将自己的咖啡打包,跟上她一起出门朝学校走。 食堂里简单解决了晚饭,去图书馆的路上,余小年才彻底发觉梁以曦不对劲。 她一直在走神。 “你在想什么?”余小年问她。 梁以曦摇了摇头,过了会说:“想爸爸。” 这个是真的。 那些惊魂未定的时刻,她总是会想起梁瀚桢。 想他知道如今的自己会面对这些吗?但也不能想太多,不然又要掉眼泪。 余小年伸手揽住梁以曦,没说话。 圣诞长假就在眼前。在此之前,她们需要提交两份课程的大论文,和一小篇字数不是很多的小论文。 余小年写一半就跑一层的咖啡厅玩游戏了。 她最近开了个游戏直播账号,偶尔线上直播,也不说话。她水平很不错,这段时间粉丝量涨得十分可观。而且她头像即本人,十分乖巧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苏瑶点进去看过,说好家伙,百分之六十都是男粉。这些男粉一开始还想教余小年打游戏,弹幕区叽叽歪歪好一阵,要不是余小年从来不说话,加上水平实在厉害——现在,弹幕区一溜的全是“年姐”。没错,余小年的账号名称也是本名。 高中的时候,梁以曦就觉得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女孩子。现在依然觉得。 也许是咖啡一口气灌得太猛,晚饭又吃得心不在焉,图书馆里坐了好一阵,梁以曦都觉得胃里不是很舒服。 吹了一个多小时的暖气,梁以曦就跑卫生间吐了。 不过吐完,她好像缓过来了点。 被吞噬的思绪一片片的、拼图似的回到了脑海。 那些人,到底在找什么? 9、钢笔 梁以曦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如此执着。 她想起那天在去往伯明翰的车站,那两个人问自己的话。 后来同陈豫景交涉的时候,他们认定江宏斌死前是见过自己的。 梁以曦趴在座位上,捂着胃,闭眼思索。 其实说起那天和江宏斌的碰面,梁以曦都有些记忆混乱。 他来得太匆忙,又太没头没尾——之前他还在电话里问自己需不需要帮助,结果转天仿佛亡命之徒一般来找自己了。 最令她恐惧的,还是他的死亡。 之后的跟踪、进她家、追到车站,今天再次进入她的家——她都一个星期没住那了,梁以曦想,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找东西、找可能遗落什么的痕迹。 到底是什么呢。 思绪在半个多月前徘徊。 渐渐地,梁以曦想起那天江宏斌塞给自己的钢笔。 这会就在她的书包里。 很普通的一支钢笔,梁以曦不拿出来都能想到它的样子。 汇富银行职工都会发的留存纪念的钢笔。 旋开笔帽,亮铬色的笔尖上还绘有银行的曲线标识,十分流畅。 江宏斌说她爸一直带在身边——拿到手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原因很简单。汇富银行所有的公共财物都有编码,那支钢笔确实年头久,上面的编码除了建行的年代,末尾四位数字还刻了生产批次。好巧不巧,手上这支钢笔的末尾编号就是她的生日。 想到这,梁以曦就不想去想了。她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 到现在,她都不觉得爸爸真的离开自己了。 回到酒店,梁以曦把那些拿回来的信件都拆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绪始终不宁的原因,拆信的时候,她总觉得其中几封被拆开过。疑神疑鬼地反复检查了好一会封口,等反应过来,梁以曦就不干了——如果说发现门是开着的那会,她确实无比恐惧,那到了这个时候,她只剩一肚子气。 梁以曦觉得自己又被逼得神经不正常了。 晚上睡觉,梦里果不其然来了场大逃杀。 凌晨四点吓醒的时候,梁以曦发现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 她盯着黑咕隆咚的房间顶灯,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慷慨,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她还能杀回旧公寓一趟,仔细找找到底是人是鬼。 - 系里给美国几个教授放了感恩节假。 余小年最后还是去了其中一位盛情邀约的教授家。 那位教授是最近新应聘来的,上课十分自由散漫,不回答问题还可以即兴表演当过——用余小年的话说,颇为符合她的审美。梁以曦搞不懂,她只觉得那位名叫亚瑟·费登的年轻教授特别不拘小节、胡子都不刮的。直到后来,梁以曦才明白余小年格外青睐这位教授的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的名字和年姐钟爱的一款游戏主角同名。那会,梁以曦听了没有丝毫惊讶,年姐就是年姐。 整晚大逃杀,一点没睡好,太阳穴都突突的,下午开车送余小年去教授家后,梁以曦打算回酒店睡觉。 不过半途,她改变了主意。 导航显示,费登教授家距离马场并不远,驱车再过去,顶多二十分钟。 加油站啃了块三明治,灌了杯冰咖啡,梁以曦加满油就朝马场开去。 临时成行,马场寄来的信件还在酒店毛绒绒的地毯上舒服瘫着,想到这,梁以曦又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她还有邮件,再不行,直接找经理就是了。 这次过去,一是为了好好看看ruby,其次是想和经理讨论下下一季度的扣费方式。 三个多月的兵荒马乱,她统共也就看过两次ruby。 一次是刚得知梁瀚桢去世。她在马房搂着ruby嚎啕大哭,弄得ruby明亮的深棕色大眼睛也蓄满泪水,不停地扭过头轻轻蹭她的身体。那天她在马场和ruby待了一天,走的时候不知为何,ruby注视着她也哭了,弄得梁以曦又跑回去狂哭。最近一次是上个月,她心情低落,骑着ruby转了好久,ruby十分贴心,走得慢慢悠悠,跑起来也十分稳健,生怕她不开心似的。不过后来她就没什么空来了。房子要被退回去,还要仔细筹划接下来的求学生活。这次过去,梁以曦都有点心虚,怕ruby会怪自己。 想了半路,快到马场的时候,梁以曦注意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轿车。 说注意不太准确——昨天从公寓回来,到现在,其实她都有些警惕,不由自主的,所以加油站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她就瞥了眼,那会它在马路对面。 这会,它不紧不慢地、隔着一辆车,跟在后面。 今天天气不错。 难得的阳光灿烂。 也许是就要见到ruby了,加上昨晚的暴躁心路,梁以曦看了眼周边路况,等到前面一个拐口,她猛地提速,朝着另一边飞速驰去! 后面那辆车显然愣了下。 后视镜里,梁以曦清晰地看到,它在中途微微减速,似乎对前方马场的指示有些迟疑——梁以曦忽地发觉,里面的人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或者说,是有些了解她的,了解她中途变道的原因。 很快,车里的人似乎得到了新的指令,车子立即改换路线,加速跟了上来。 梁以曦凝神瞧着,心想,好哇,那就试试。 她的车技很不赖,完全归功于梁瀚桢的溺爱与保护。国内拿到驾照后,她跟着梁家几个不学无术的子弟玩赛车。梁瀚桢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明里暗里都警告过,如果他的宝贝女儿出什么事,大家都别活。梁家没什么正经人——这也是为什么文小姐对梁家这门亲事始终不看好的原因——除了梁瀚桢,一个偌大的家族依仗着他,自然唯命是从。也因此,梁以曦的赛车技术,堪称“取其精华”。 短短十几秒,后面那辆车的影子都没了。 引擎有节奏地驱动,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这两天的僵硬与焦灼,伴随窗外飞驰而过的明媚景色,也一点点被驱散。 这段路她是熟悉的,虽然绕了好大一圈,但只要过了前面的小路,再上高速就能回去。这边距离市区相当远了,周边的小镇有种世外桃源的惬意。加上难得的好天气,碧蓝的海水、碧绿的山崖,拂面而过的风里传递着温暖的气息。 转上高速的时候,陈豫景打来电话。 梁以曦有点意外,她知道陈豫景今天会回来,但这个时间,好像也太早了。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处在一片嘈杂里,梁以曦敏锐捕捉到一点航站楼的通报语音。 陈豫景的语气带笑,接通后没有立即说话。 他似乎在措辞。 梁以曦拨弄了下耳机,看了眼空荡荡的后视镜,心情雀跃,便没计较太多,扬声问道:“有何贵干呀?” “曦曦,开慢点。”陈豫景笑着说。 手下诚惶诚恐打来电话说被发现了、人丢了的时候,陈豫景有种哑然失笑的感觉。他早就知道她的性格。安全区以内,好像怎么都可以,好说话,也好相处,出了安全区,或者被冒犯了,她就会变得十分机敏,警惕性极强,聪明得不像话。一不留神,就会从手心溜走。 果不其然,尽管他的语气委婉、语调稍低,但话音落下的半秒,电话就被挂了。 梁以曦怒气冲冲地盯着前方,气得想干脆开到机场去撞他! 陈豫景居然派人跟踪自己! 想起上回他玩笑似的语气——她真的以为是玩笑,现在想起来,他应该一早就安排好人了吧。 绕了一圈回到马场,梁以曦下车就看到了等在那辆黑色车子旁的男人。 他上前讪笑着,说:“陈先生让我给您道歉,希望您不要生气。” 梁以曦当他是空气,一边摘手套一边自顾自往前走。 “陈先生现在在阿姆斯特丹转机,傍晚之前就能到,到时候他会亲自过来给您道歉。” 梁以曦站住脚,想起什么,扭头问面前的男人:“我昨天回公寓,我公寓的门被打开了,你们知道吗?是谁干的?还是之前那两个人吗?” 闻言,那人明显一愣,回道:“这个不清楚,陈先生只让我们看、呃,保护好您。” 梁以曦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豫景到马场的时候,粉紫色的晚霞已经布满旷野的边际。 从山脚往下看,能看到亮起莹莹晚灯的小路和临靠小镇的深蓝色海湾。 梁以曦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遥遥望着他走来。她戴着黑色的头盔,后脑头发扎成一条紧实又流畅的辫子搭在肩上。整个人有种干净利落的骑士风采。 陈豫景朝她微微一笑。 ruby原地踱步,似乎在犹豫什么,但终究也只是原地慢慢转了圈、甩了甩尾巴。 等他走近,梁以曦淡淡道:“我跟ruby说,快点上去踹你一脚。ruby没答应。” 陈豫景:“……” 见他站着没动,梁以曦又说:“你最好站远点。” “万一ruby改变主意了呢?ruby很宠我的,一般我的建议她都会听的。”公主语气傲娇。 陈豫景忍不住笑,道了声“好”,便走到另一边牵住马绳。 梁以曦:“……” 10、阿谀 傍晚的余晖倒映在草地,淡橙色的光芒,珍珠似的冒在青绿的草尖。 马场位于山顶,能眺望到最远的海平面。 海水呈现出一片浓稠的黑蓝,薄薄的暮色好像经由海底的巨鲸,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山下的公路曲折蜿蜒,能看到一侧错落有致的彩色小房子,是那会绕路过来时经过的小镇。路灯在靠近小镇的地方一颗颗亮起。 陈豫景和她说:“公寓的事我会调查清楚。” 显然,他的手下办事效率极高,关于梁小姐的一切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 马绳在他手里,梁以曦没法让ruby离他远点。 她低头注视兴致明显不错、朝着四周环顾的陈豫景,道:“这是你派人跟着我的条件吗。” 陈豫景抬头看她,眼底笑意浅淡:“曦曦,我首先得保证你的安全。” 梁以曦不说话。 过了会,她从马上下来,ruby很快转头看她。梁以曦伸手抚摸ruby柔软顺滑的亮棕色鬃毛。 马场的照看十分精细,从日常的护理到每日的采食,梁以曦看过他们这里提供的草料说明,大部分都是从荷兰的牧场精挑细选、新鲜空运过来的。 “他们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 梁以曦抬头看向陈豫景。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陈豫景点点头,神色不显,思索道:“你觉得会是什么?” 梁以曦没立即说话,目光落在陈豫景的手上,然后朝他伸出手,陈豫景会意,将马绳交到她手里。 “你知道是谁吗?你知道的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牵起马绳,率先朝马房走去。 陈豫景注视她强自镇定的背影,不由微微一笑。 她还是不怎么相信他。 先不论陈必忠前后态度的转变——光这一点,她的警惕完全情有可原。况且,她现在的处境也确实糟糕,身边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人,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死在了面前。 陈豫景慢慢上前,落后几步坦诚道:“我知道。”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梁以曦回头看他的眼神只剩浓浓的戒备和敌意。 她好像《狮子王》里那只骤然失去老狮子的小狮子——尽管稚嫩,但也尽可能表现出了应有的架势。 紧挨着的ruby感受到梁以曦内心的不安与害怕,喷洒的鼻息瞬间粗重。 她的后蹄快速拨拉草地,似乎随时准备顺从梁以曦的心意朝某个方向蹬出去。 天已经彻底暗下。 深紫色的光芒笼罩着这片高地。 入夜气温降低,白蒙蒙的雾气从ruby的鼻息中弥漫。 室外待久了,梁以曦的面容也变得苍白,她注视着陈豫景,好像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陈豫景感到些许无奈。 纵然他们已经认识两年多,在一些事上也只差之毫厘,但感情就是这样,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 他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从梁以曦手里拿下马绳,然后伸手揽住她瘦削的肩膀,在她下意识挣扎的时候,低声劝慰:“这里太冷了,我们进去说好吗?” “不想和你说——唔——陈豫景!” 梁以曦几乎被他半胁迫地抱进了马房。 除了上次惊慌失措投入的怀抱和那个在酒店的吻,这是他们之间第二次算得上亲密的接触。 他捉她完全轻而易举,一只手臂就能将人牢牢扣在臂弯,梁以曦好几次差点被他提起来。 ruby显然没料到,一路噔噔噔、斜眼震惊着,反应过来,已经被陈豫景拴进了马房。 梁以曦抱臂坐在对面的横板上,脸颊不知道因为冻的还是气的,已经红起来,她瞪着陈豫景,忽然发现他照料马匹的动作十分熟练。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ruby。 可他甚至知道怎么安抚情绪明显焦躁的马匹,连转身找来马刷清理鬃毛的手势都是正确的。 ruby和她一起观察陈豫景,不过很快,ruby表现出了几分满意。 她甚至眼神示意陈豫景往食槽里添些新鲜的干草和多汁的胡萝卜。 梁以曦:“……” 眼见陈豫景颇有阿谀的想法,梁以曦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拦下:“现在不要喂。还没到时间。”说完,她指了指一侧墙上的时间表。马匹喂食讲究少食多餐、一顿分次。尤其是这种平时运动量还算固定的马匹,饮食上就需要格外注意。喂多喂少都不好。 见状,ruby心虚地低下头,仔细观察起两只前蹄和地表的摩擦系数。 “你不是不会吗?” 她之前问过,他说他没骑过马,也没怎么接触过马。 陈豫景走到一旁洗手,闻声回头看她,见她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看他的眼神怀疑得很,质问的语气却有些孩子气,便笑着说:“是不会。但屡次爽约,怕惹你不高兴,就先请教人学了学。” 他说完,梁以曦有些怔住。 不知道是他徐徐道来的时光过于遥远,还是他话语里显而易见的宠溺。 她的世界早就天翻地覆了。 他却还想着戛然而止的前缘。 真是奇怪。 他难道不知道现在不适合花前月下了吗。 梁以曦不明白。 她扭过头,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明亮月亮,寒气莹莹的。 过了会,感觉到身边人的靠近,梁以曦没有转回去看他,只是说:“我现在没法相信别人。” 陈豫景叹了口气:“我知道。” 想起先前陈必忠跑来的态度,梁以曦软下语气:“你还是别管我了。你爸要被你气死的。” 陈豫景却语气漠然道:“那正好。” 梁以曦:“……” 她对陈家不是很了解。 之前也只是听梁瀚桢聊过几句,说陈家早年和钟家联姻,是陈豫景祖父定下的。只是不到两年就离婚了。陈豫景的母亲钟淑雯改嫁,之后一直定居国外。这在圈子里不是什么稀奇事。陈家一门仕宦,陈豫景的祖父不是银行系统的,但也搞经贸这块,位置不算高,多少也有名有姓。后来和钟家也算强强联合。 还有一个隐秘的八卦,说起来就比较离谱。 这个时候,好奇心还蛮重的、二十岁的梁以曦忽然想到,她扭过头悄悄去打量陈豫景。 说实话,他看着,和陈必忠,确实不是很像。但也可能是像妈妈。 陈豫景正同她一道望着窗外,他修长坚实的手臂就搭在窗沿上,大衣挺括,衬得他肩宽背直。月光从深蓝的夜色里浸润过来,笼罩着他一侧轮廓分明的线条,和触目尤为清冽的眸色。 梁以曦想起两年前初见的那个夏天。 后来她打网球的时候还走神想起过他一次。 实在是很英俊的一个人。 11、捷径 远远瞧见马场经理过来,梁以曦低头往手机里找催缴的邮件。 谁知这位名叫奥奇的白人临到跟前,笑着道:“梁小姐,ruby之后一年的寄养费已经全部清缴了。”说完,他看向依旧坐在横板上、偏头朝窗外望的陈豫景,顿了顿,语气了然:“这位就是陈先生吧?” 陈豫景这才看向他,神色极淡,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梁以曦皱眉,一下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只是她这副瞧着很生气的神情,毫无威慑。也许是从小被保护得太好、娇生惯养——她就没为什么事特别生气过。毕竟那些真心爱护她的人不会舍得她皱一下眉。 陈豫景瞧着她笑,笑意不是很明显,但视线对上他就很喜欢这么牢牢地看着她,这会开口解释,道貌岸然又娓娓道来:“给ruby的见面礼。” 不远处,ruby眨了眨眼,似乎觉得烫手。 梁以曦懒得理他,动作颇大地收拾了下包,拎起来就往外走。走到一半,余光瞧见ruby担忧的眼神,又急匆匆跑过去认真亲了好几下ruby脑门,然后又是一番声势浩大的“掉头就走”。 她实在可爱,自己一点不知道,别人却看得心生莞尔——一旁,马场经理见状都笑了。 陈豫景接过奥奇递来的账单和会员卡,轻声道谢后便跟了出去。 谁知梁以曦居然等在了停车场。 见他过来,她冷着脸上前质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在问他怎么知道ruby寄养费的事。这其中的关节她隔了会才想起来。 陈豫景微怔,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说实话,他不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了,但在她询问之前,他居然产生过一种类似于蒙混过关的幼稚心思。眼下更是没来由的紧张——尽管他可以有无数个理由用来掩饰自己的控制欲。 见他沉默,梁以曦气得拿起包就朝他砸去。 “你偷看我信件了是不是?!” 可是不对啊,他也才从机场回来—— 这么一寻思,梁以曦更加愤怒:“你不仅派人跟着我!你还让人检查我的东西!” 跟踪可以说成是保护,但私人物品的检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 陈豫景没说话,蹲下身去捡她的包。 一只在他看来完全中看不中用的小包。这会里面装的全掉了出来。噼里啪啦的。他给她拾包里的东西。口红、镜子、香水、还有一堆拇指大小、巴掌大小、不知道有什么大用处的小玩意。 他竟然还看到几张贴纸。 陈豫景捏着那几张色彩缤纷、做工精巧的卡通笑脸贴纸,抬头朝梁以曦看去。他在她的记事本上看到过、平时用的杯子上也看到过,只是不耐用,隔三差五撕下来,换个颜色、换个表情。 路灯从停车场的边缘照过来。 圆圆的一盏,白莹莹的,笼罩出一片柔和的氛围。 他目不转睛地笑着瞧她,似乎她本人比贴纸还要惹人喜爱。但这种笑意不是看她好笑、或者觉得她年纪小,而是一种极为宽厚温和的态度——尽管他做的事称不上一丝一毫的宽和,甚至于有些令人窒息。 梁以曦被他抬眼的注目瞧得一愣,视线下移,脸莫名就红了。 “给我。” 她朝他伸手,嗓音些微局促,好像陈豫景捏住的不是她喜欢的贴纸,而是她的后脖颈。 拾起来一一装好,陈豫景起身递过去,面上依旧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叫了她一声“曦曦”。 他对她之前的质问没有任何回应。 他全部默认了。 梁以曦瞪他,不想再说什么,知道说也没用,便拿回自己的包,转身朝车走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马场。 后视镜里,那辆车不紧不慢跟着。 从一开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陈豫景便似乎一直是这样,游刃有余、循循善诱,好脾气又好说话。只是他明面上摆出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态度,实则说一不二、霸道至极。上一秒,她还在他的注视和语调里,感受到爱护与宠溺,下一秒,他就会暴露出恶劣的一面,告诉她,事情远非她幻想得那么简单。 梁以曦看了眼路况。 出了小镇,再往前就是高速进市区,前方蓝色标识显示左边岔路通往伯明翰,梁以曦盯着,电光火石的瞬间,想也没想,一脚油门,打着方向盘就冲了过去。 这边距离伯明翰不到两个小时。 下午过来的时候车子就加满油了。 那一瞬间,她都想好了怎么和苏瑶吐槽陈豫景,还有这些天的鬼事。 显而易见,陈豫景始料未及,他的车子伴随后视镜里越来越狭窄的视野,一起消失在漆黑的夜幕。 梁以曦心情快慰,给苏瑶打去电话。她没说自己临时的行程,笑着问她在做什么。电话那头嘈杂得不像话,苏瑶说今天感恩节啊宝贝,没去聚会吗?我看小年都在朋友圈更新照片了!对了,和她合影的是谁?真的是你们的教授吗?这么年轻! 梁以曦将车慢慢停在空旷的路边,看了眼时间,语气轻快:“对。上课挺有意思的。” 聊了几句,又约了下个月三个人一起过圣诞,梁以曦也没说出自己的打算。 她坐在车里,有那么几秒,对于自己要去哪里是一片空白的。 通讯录的置顶里还有梁瀚桢的电话。 只是拨不出去了。 陈豫景没有像之前那样再打电话过来。 半个多小时候后,她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市区。 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响了。梁以曦找了家汉堡店,一口气点了三个汉堡。 第一个快吃完的时候,身边有人拉开椅子坐下。 她低着头啃汉堡,小声嘀咕:“你是不是给我装定位了?” 陈豫景语气不是很好,但还是尽量放缓道:“已经有这个打算了。” 梁以曦就不说话了。 她看上去有些好,又有些不好。一口接一口吃着,腮帮一鼓一鼓,看不出生气的神情,倒是有些走神。 说实话,看到她冲出去的时候,陈豫景真的是要气昏了。可转念,想到她年纪小,做事难免冲动,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冷静,便没再打电话,只是另外安排人小心跟着。不过令他意外的是,以为要一直跟到伯明翰才算完,谁知半个多小时后,安排的人打来电话说已经回到市区了。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见她囫囵塞完一个,又要伸手去拿第二个,陈豫景拦下,无可奈何叫她:“曦曦。” 梁以曦拍开他的手,低声:“别这么叫我,你又不是我爸。” 陈豫景见她不管不顾张口就咬,没嚼几下就吞下去,一时间没好气:“我要是你爸,我会气死。” 闻言,梁以曦停下了咀嚼。她低头捧着汉堡没动。 很快,大颗眼泪掉下来,浸湿了面前的纸巾。 陈豫景伸手过去给她抹眼泪。他的拇指指腹粗糙,弄得她生出些许痛意。梁以曦还想拍开他的手,但没拍动。她的脸被陈豫景强制性地捧起,面前的男人紧皱着眉,过了会拿起纸巾给她擦眼泪和糊了一嘴的芝士酱。 梁以曦哭道:“我现在真的很讨厌你。” 陈豫景见她张着嘴说话,忍不住弯起嘴角笑,没在意她话里的意思,只是问:“那你之前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梁以曦愣住,难受的心情被打断,但也不得不诚实:“是的……” 陈豫景微笑着没说话。 给她擦好脸后,他捧着她的脸,语气温和:“曦曦,我们和以前一样好吗?” “不好。”梁以曦抽噎。 “为什么?” “因为我越来越发现你这个人有问题。” “而且我也不相信你。” 蓄满泪水的眼眸一眨不眨。 陈豫景失笑。 “哪里有问题?”他问。好像她说了就能改似的。 梁以曦转过脸,不说话。 过了会,她说起另一件事:“ruby的钱我以后也会还给你的。” 陈豫景想起那次的电话。 她还说要还他酒店的钱。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人来人往。 进来的人多数都会注意到临近玻璃的那桌。漂亮的女孩低着头擦眼泪,对面明显年长几岁的男人则一脸笑意,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好像在思索什么。 这不像上次的见面—— 来得突然,走得又匆忙,好些话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好好说。 片刻,想到什么,只是觉得十分好笑,陈豫景开口的语气克制着明显的笑意。 他对梁以曦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条件吗?” 梁以曦转头看他。 “做我的女朋友——这就是条件。” 见她没反应过来,陈豫景低眉思忖,良久又笑:“鉴于我已经付出去了,所以条件也已经生效了。”他说得无赖,可从神情看,却是明显的无可奈何,似乎这样的“游戏设定”他本人也不是很感兴趣,眼下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 闻言,梁以曦睁大眼。 陈豫景看着这样的她,实在忍不住,笑得抬手扶额,半晌,依旧一副笑意十足的语气,神情却认真许多。 他说:“曦曦,我从来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可是追你太难了,只好走走捷径。” “霸王硬上弓。” 12、秩序 回到酒店,梁以曦发现自己的东西都已经被打包整理好了。 陈豫景在身后解释:“一会我们去公寓。” 上次仓促过来,他就说要带她去新的公寓。 梁以曦不吭声,她站在一边,选择用眼神谴责他。 陈豫景笑,想了想,先道歉:“对不起,未经你同意就看了你的信件。” 梁以曦似乎酝酿许久,他话音一落,她的语气就跟上,字正腔圆道:“假惺惺。” 只是她刚说完,陈豫景就背过身往卧室走,大概是准备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梁以曦瞧得奇怪,不由跟上前,没几步瞥见他收不住的唇角,顿时立住脚、更气了。 等陈豫景收拾好表情,从房间出来,梁以曦远远站着,抱着双臂突然对他说:“我不想去。我喜欢住在这里。” 她好像找到了为难他的法子。 陈豫景没有表现出惊讶,闻言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到门边吩咐:“先这样吧。” 不一会,传来关门的轻响。 没了走来走去的动静,屋子里顷刻安静下来。 梁以曦看他面色温和地回来,不知为何,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大好,她往沙发里靠了靠,没什么底气地问他:“你不走吗?” 陈豫景脱下大衣,好笑:“我走哪里去?” 他理所当然的态度配合他道貌岸然的神情举止,似乎再离谱的事都能被他渲染得天经地义。 梁以曦不吭声,踢了鞋踩上沙发,有点郁闷。 再作一下? 可还能怎么作啊? 她的人生至此,就没有什么是不让她称心如意的——搞得现在连作的经验都没有! 大衣被陈豫景随手搭在沙发背,里面是套深色西装,看得出来,他之前的行程应该还蛮正式的,从头到脚的剪裁严丝合缝,肩膀和下摆的比例更是恰到好处。以前在家里,梁瀚桢的全身行头就是请师傅特意到家里量做的。梁以曦遇见过几回。老师傅带着津州口音,梁瀚桢也同他讲津州话,一个衬衣领口的款式都能聊个半把钟头。 这会,她看着陈豫景的衬衣领口和系着的领带——这么长时间的折腾,领带还是一丝不苟。梁以曦忽然发现他也是个很讲究的人。紧接着,便又觉得他与他的父亲很不搭调。 见陈豫景三两下解开领带朝卧室走,梁以曦回神,莫名有点慌,扬声:“你干嘛啊?” 陈豫景握着领带顿住脚,扭头去瞧躲沙发角落探出脑袋看他像看坏人一样的大小姐,“洗个澡不行吗?我这一路飞过来,饭都没吃,洗个澡总可以吧?” 梁以曦梗住,良好的家教让她说不出太直接的话:“……可以。” 陈豫景笑。 沙发上的人蔫头耷脑缩了回去,转过身刚要走,心口却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下,陈豫景又顿住脚。 他朝她走去。 地毯很厚,掩盖了趋近的声响。 直到一双手朝自己伸来,坚实的手臂顺势穿过她屈起的膝弯,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梁以曦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出来。 她朝他张了张嘴,似乎震惊得无以复加了。 要不是抱着人,陈豫景真要坐下来好好笑一会。 进了卧室,空间变得私密,卡住的脑电波极速贯通,梁以曦彻底炸开毛。 她伸手去推陈豫景肩头,很严肃的样子,一口气道:“陈豫景,我跟你说,你在我这里还是有一点好印象的,你别搞得真的让人很讨厌。” 她的世界真的很有秩序。 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就算真的被冒犯了,凶之前也会好好警告下:你得罪我了哦、下次小心点、你等着。 可即使这样,公主还是会给别人一次机会。 她慷慨又正直、美丽又善良。 陈豫景笑着瞧她,将人放在床边坐好,想了想,语气慎重地对她说:“曦曦,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梁以曦赶紧转过身往床的另一边爬,闻言立马扭头,十分不屑的样子:“骗人。” “上回你就在这里亲我的。我都懵了!” 陈豫景:“……” 她善良但一点不傻,有时候简直聪明得过分。 “对不起。” “我没忍住。” 陈豫景在床边坐下,诚恳道歉。 梁以曦在另一边坐好,没说话。 “下次不会了。” 过了会,他向她保证。 梁以曦还是不吭声,好一会,她小声咕哝:“又在骗人。” 陈豫景忍不住笑,没说什么,起身朝浴室去。 13、变态 管家送来夜宵的时候,梁以曦翻出了教授布置的作业,准备看一会文献。圣诞节前她们要提交两份课程的大论文,和一篇小论文,任务量还是很大的。 余小年发来信息说准备回去的时候,梁以曦刚看完两页。 她心不在焉,听着外面的动静,陈豫景也不知道吃没吃完、是不是要走了——她还听他中途接了个电话,就是没听清在说什么。 “要不要出去喝点?” 电话那头,混合着七嘴八舌的交谈。夜风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吹来,余小年的声音有些模糊。 “威廉来了。” 她明显捂住了嘴,话音一下全凑到耳边,语气带笑:“我说你没休息好,回去补觉了。刚结束他又过来,让我问你休息好没,要不要一起玩。” 梁以曦转了转笔,拿下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不到。 “好啊。”她说。 “就在fab。你收拾下。我们开过去半小时吧。”说着,那头传来几道同时响起的导航提示。 梁以曦合上书本:“好。” 陈豫景刚接了上司的电话,问他这次的行程是否顺利,怎么没同方城一起回来。 他前段时间调到经贸部,原定的计划是先跟着国内几家上市公司参与贸易谈判,他们的作用本就是监督加监管,明面上要做的事不是很多,多数工作都在前后期的资质审查和文件审核。不过这次调职赶上年底,事情多,谈判跟了两场,赵坤就打算让他们先回来帮忙。 说到底,还是汇富的事闹得太大,不光整个银行系统内部要整顿,就连相关资产方都要出文件说明。 “这阵风要刮一阵子……听说缺口最大的是渠田镇农商行和汇富的业务往来不清晰。你知道的,地方银行有地方政府出面担保,汇富这方面就比较松——”赵坤没再说下去,话语一转,对陈豫景道:“总之这个暂时还用不着我们派人过去。他们内部先清下,至少把梁瀚桢的官司结了。到时候等通知吧。” 说好这边的事情暂时收尾后下周回国,电话刚挂,陈豫景就听身后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 不是很大,小动物似的。 陈豫景看着面前玻璃上倒映的窸窣人影,不由好笑。 因为大小姐的临时起意,收拾好的行李都堆在了玄关,这会挨个翻找,不知道在找什么。 很快,陈豫景就看她扒拉出两片不知道是衣服还是别的什么的布料,直接进了房间。 他在客厅坐了会,处理方城发来的几封邮件,还有安排在国内帮忙盯着梁瀚桢案子的李秘书发来的一封压缩文件。看上去是证据不足,缺口倒是明显,每年的项目流水和出资证明,只是通通有来路没去路,这个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磕哒”一声,陈豫景抬起头。 十一月末的隆冬,她一身露肩抹胸、包臀小黑裙,光着脚、踮着脚指鬼鬼祟祟往玄关挪。 陈豫景不知怎么就体会到了他上司常年念叨的高血压症状。 他真是要高血压了。 头晕眼花的。 “梁以曦。”他沉声点名。 原本还有点小心的人闻声就站直了,转过身瞪着他,气势陡凶。 “干嘛。”梁以曦瞧他。 两条纤长笔直的腿,白得人眼晕。露出来的肩头和胸口大片的雪色,旖旎又俏丽。不知道是不是化的妆有些秾艳,一双眼尤其魅,朝人直直望来的时候,好像能把人骨头都看酥。 陈豫景盯着她:“去哪里?” 梁以曦抱臂:“出去玩。” 说完她就不理他了,转过身就走。 “不许去。”陈豫景起身过来。 穿成这样出去玩,当他是死的吗。 梁以曦当没听见,拿下玄关挂着的羽绒外套,背朝他往身上披。莫名的,面对他严厉的态度,她倒不是特别害怕——她好像就没怕过他。尽管不怎么相信,也对他的某些做法十分生气,但她一点都不怕他。 甚至,梁以曦摸着外套的拉链,后知后觉发现,自从他来到自己身边,她都敢一个人跑出去玩了。 换昨天,她走在路上都要神经质地观察好几遍周围的情况。 梁以曦转过身,还是抱着臂:“你不是一直派人跟着我吗?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去见——” 说到一半,自己倒愣了下。 陈豫景见她这副明显有鬼的表情,真是好气又好笑。他走近,从上到下打量她的穿搭,啧,穿成这样得冻死吧。 “去见谁?”陈豫景问。 梁以曦想了想说:“都是同学。” 不知不觉,两人的对话从先前的剑拔弩张变成了眼下的“有商有量”。 陈豫景瞬间了然,点点头,佯作理解:“前男友。” 他想,得,他还真是死的。 “威廉?罗曼?还是那个高个子、蠢得连咖啡机都不用的麦克?”他自觉说得不算刻薄。都是事实。 梁以曦:“……” 被猜到也不要紧,她朝他冷哼:“怎么,你还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吗?” 话音落下,意外的,陈豫景居然神情一怔。 他注视着她,漆黑眼瞳有片刻的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真的在考虑她的建议,对视的好几秒,梁以曦也愣住了,半晌,她难以置信,急得一下提高音量:“不是吧!” “你是变态吗!陈豫景!” 她嗓音泠泠、清脆又好听,骂他变态,表情是难得的震惊,以至于有些夸张。 陈豫景不作声。 面前的景色实在娇俏,简直活色生香,一张面孔生动又美丽,陈豫景忽然就想,这样才是正确的,不是吗。他不是那个人,像个变态一样。他也不想吓到她。 “走吧,我送你。” 倏地,他快速转过身拿下大衣外套,率先朝门口走。 梁以曦傻了。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越来越奇怪了。 见她呆在原地,陈豫景回头,嘴角微弯:“不是说要去玩吗?” 梁以曦捉摸不透,片刻看着他,语气讷讷,都有些委屈了:“可你不觉得你这样更变态了吗?” 陈豫景:“…………” 14、帅晕 一路开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出发前,梁以曦给余小年发信息,余小年说他们还有一阵,回城区的高速有点堵。梁以曦想了下今天傍晚出马场的路况,那会其实还好。 只是等陈豫景将车缓缓停靠在fab的对街,超出约定的时间好一会,余小年他们还是没到。 梁以曦给她打电话。 车里暖气足,上车后裹住全身的羽绒脱到了后座,这会整个人好像露水里绽开的山茶,清凌凌的。一双腿屈起在座椅边缘,凝脂一样雪白细腻的肤色,整个人小巧一团,瞧着倒是有些乖顺。只是半会电话没接通,她干脆缩进座椅,就这么斜靠着,歪头夹着手机,两手搂着双膝,一边侧脸朝窗外张望,一边继续拨电话。 眼妆浓艳,却衬得眸色盈盈,有种天真的妩媚。 其实兴致并不高,眉眼透出明显的懒散,但她看着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有多放松,放松到就连这样茫茫无音的等待也变得可以找时间慢慢打发。 她不知道,陈豫景却看得清楚。 他垂下眼好笑,但也没想和她待一块太久,毕竟眼睛受不了。何况,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坐怀不乱这种事他可干不出来。仔细想想,梁以曦面对自己时偶尔冒出的那一分警惕,并不是没有缘故。就像食草动物天生的敏锐。 陈豫景打算下车抽根烟打发时间。 只是车门刚打开,梁以曦就朝他瞥来,眼神探究,好像在责怪他为什么不陪她一起等。 陈豫景:“……” 下了车,陈豫景望见对面fab的门口已经排起了队。路边全是人,来来往往的。霓虹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每个人脸上一会一个颜色。 只是靠在车尾还没摸到烟盒,副驾车门就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车身剧烈震颤,陈豫景回头,心想罪不至此吧——大小姐没人陪就要砸他车。 梁以曦白着一张脸跑来,很慌张的样子,扯着他胳膊:“小年说车子被撞了!” 她这身妖精似的冒出来,跟脱光了没两样,瞬间引得远近好几声暧昧动静。眨眼功夫,陈豫景就看到对面两三个男人朝他们这里笑着走来,视线极其露骨地在她一双长腿上转悠。 这下,换他面色不善地拉着人塞车里。 “衣服穿好。”说完,他用力关了副驾车门。 等他上车,梁以曦一边拖着后座的长羽绒外套,一边凑过来紧巴巴地说:“小年他们被撞了!” 陈豫景:“……我不聋。” 他把车开了出去,可直到开出一个街口,身旁慌里慌张的人还是没有下一步动静,瞧着整个脑袋都快埋手机里了。 陈豫景等了等,半晌深吸口气,语气温和:“曦曦,地址呢?” 梁以曦头也不抬、手指流利,“别急别急,我让她发定位了。” 陈豫景:“……” 是一起连续追尾事故。 就在出高速的服务区附近。 他们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在那里调取行车记录仪了,还有几个警察挨个检查车主的证件。场面还是颇为混乱的,一时间都没找到人在哪。梁以曦急得不得了,车子刚停就要奔出去,陈豫景直接锁了车门,让她先把拉链拉到下巴。 梁以曦一边抓紧时间瞪他一边低头去摸拉链。 冷不丁的,车后方突然传来大声的争吵。 “是威廉。” 她火急火燎地往后张望,拉好拉链就使劲拍他车门:“快点呀!” “咔哒”一声刚落,车门就被挥了出去,冷风猛地灌进来,陈豫景脸都黑了。 梁以曦看见余小年的时候,两拨人差点打起来。 后面两辆车的受损情况最严重。 梁以曦看到威廉的车尾灯都不知道撞飞到哪里去了。晚上十点不到,风声大了许多,暗青色的天边铅灰色的云层积聚,瞧着像是要下雪。 吓得她赶紧上前拉开余小年,上上下下瞧她:“没事吧?没事吧?” 另外几个同学围在威廉身边,吵得不行。 “以曦?” 余小年回头,一张脸冻得都红了,她也赶紧抱住梁以曦,匆匆解释:“这个家伙撞了我们的车不说,刚还骂——” “嘭”的一声巨响,两人齐齐扭头。 就看威廉一拳把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瘦高个子的男人打到了后车的前盖上。 “嘿!” 下秒,前面查证件的警察就跑了过来。他们用力拉开威廉和对面帮架的两个人,其中一位警察甚至准备掏手铐了。 梁以曦一个激灵,想起什么,百米冲刺的速度上去用力拽住威廉:“道歉啊!道歉!” “周一就要交小组作业了,你做完了吗?” “做完的话把邮件密码给我,我给你发!” 不远处刚摸出烟盒正跟过来的陈豫景:“……” 小组作业四个字仿佛什么咒语,随即,另外几位同学像是才回过神,说话声都小了点,互相战战兢兢地问起周一的作业情况。 威廉看到梁以曦直接愣住,张口含糊:“没吧……” 听他这么一说,余小年脸色也变了,瞬间敌我倒置,“你说什么?!” 梁以曦气死了,恨不得摁下威廉的脑袋:“给我道歉——” 话音未落,身体被牵搂得惯性后跌——有人从身后抱住她,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梁以曦倏地噤声,扭头就见陈豫景冷着脸低头瞧她。 为了大家的期末成绩,余小年已经冲到警察那边解释了,她语速飞快,威廉意识到严重性,也白着脸跟过去道歉。 事情似乎比想象的麻烦。 威廉的道歉没有得到对方的谅解。一件事变两件事,警察都无语了。 陈豫景摇头,语气平静:“我以为咖啡机那位已经够蠢了。” 梁以曦都要急死了,见他还在那说风凉话,要不是被抱得实在密不透风,她恨不得胳膊肘后拐怼他:“行行好吧,大变态!” 陈豫景:“……” 余小年过来的时候,神情沮丧,她朝梁以曦摇头:“算了。到时候发邮件解释吧。真是离谱。不过那两个像是要讹钱。他们是事故责任方。出了事之后,威廉和我们说他有保险,定损严重到时候直接换一辆,后来等警察,那边几个突然就过来了……问东问西的,我觉得就是故意激怒……” 这么一会,梁以曦也冷静了下来。 她担忧地问余小年:“你没事吧?” 余小年摇头:“没事。” 年姐容色镇静,随手拍了拍自己身上。 拍完,她才注意到梁以曦身后的男人,觉得眼熟,见两人姿势亲密,想起什么便笑着道:“这位是不是就是之前追你,你说他长得快把你帅晕——” “不是啊——” 梁以曦崩溃了。 眼前这档事都没让她崩溃,余小年一句话她都想原地先晕了再说。 脸腾地就红了,几秒的静默里,实在没办法,梁以曦只能此地无银、双手徒劳地捂住脸。 陈豫景眉骨微抬,神色罕见地打趣,他笑着重复:“帅晕?” 梁以曦装死。 陈豫景点点头,心情奇佳,他松开已经脸红得耳朵都烧起来的梁以曦,视线往前,想了想,好整以暇道:“既然梁小姐这么给面子,那我也给梁小姐一个面子。” 梁以曦干脆蒙住脸蹲了下来。 陈豫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朝前走去。 15、证据 将余小年送回去后,陈豫景看了眼后视镜。 一路上,她都在和自己的同学说话,耳朵红了一路就没消停过。这个时候干脆装睡,裹着羽绒歪头靠椅背,比来时安静许多。 如果能一直这么鹌鹑,陈豫景想,梁以曦估计也是情愿不做人的。 好一会,大概是感觉到行程的延长,她睁开眼望向窗外。 这不是回酒店的路。 警觉上线,她朝陈豫景看去。 后视镜里,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语气如常:“回公寓。” 他没说什么公寓、哪里的公寓,乍听似乎会让人误解,但他的语气一点都不会。 闻言,梁以曦微愣,好一会才想明白他的安排。 行李估计也在一起出门的时候从酒店搬来了这边。 “我说我不想来的。” 她冷下脸。一张生动的美人面,清丽又娇媚的眼瞳盯着陈豫景,似乎只要他再惹她一下,她就要不客气了。至于怎么不客气,梁以曦没想好。 陈豫景同她对视,点点头,识趣地没说话,面色比之前还要温和。可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改换行程。 到了地方,车子缓慢驶进车库、停稳熄火,陈豫景前边开车门准备下车,梁以曦抱着臂坐在后面,就是不动。 他想了想,下车关上车门,然后打开后座坐了进去。 梁以曦不想理他,扭头朝向另一边。 “这里更保险。不会发生上次的事,也不会有陌生人进来。酒店不方便。人太杂了。我不放心。” 原先公寓被闯的事还没调查出来,万一那边的人找到酒店,他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混入来路不明的人去伤害梁以曦。不过某种意义上,这些冠冕堂皇都是借口。陈豫景心里清楚。从他知道梁瀚桢去世、梁以曦孤立无援,这些筹谋就慢慢在他心底成型了。 梁以曦盯着黑黢黢的车窗,冷哼:“方便你的人看着我吧。” 她又不傻。 这一天下来,她早就清楚这个人恐怖的控制欲了。 陈豫景垂眼,面容带笑,没否认。 车厢安静,只听得到些许衣料的摩擦声。 梁以曦往后靠了靠,暖气关了后,气温低了许多,她蜷在羽绒里,感觉到一点疲惫。 陈豫景看着她,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让她歪着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他轻声:“曦曦,睁只眼闭只眼好不好?” 梁以曦不说话。 时间已经很晚了。 她想起今天在汉堡店陈豫景说的,想起昨天那扇被打开的公寓门。 “等这些结束,我把钱还给你,你就不可以再这样了。” “不可以在我身边安排人、不可以随便让人跟着我、不可以随便检查我的东西——全都不可以。”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所以现在都是可以的。” 梁以曦:“……” “之后就不可以了。”她耐心地给他划重点。 陈豫景发出很轻的低笑声,温和道:“好的,曦曦公主。” 梁以曦:“……” 她坐起来,侧过身正面注视陈豫景。她的生活从来不缺甜言蜜语。 梁以曦郑重其事:“你不要哄我。我是认真的。” 密闭车厢里,光线昏暗,漆黑幽深的眼瞳仿佛隐匿在角落的野兽,他牢牢注视着她,不动声色。 陈豫景不由再次感叹,梁以曦真的很讲道理。优渥的家境、温馨的家庭,给予她最大程度的爱与自由,她自然也无比清楚爱与自由的模样,任何人都不得在她面前作假,而作为梁瀚桢一点一滴用心栽培的高贵公主,处事自然也高贵。 相比之下,他的行径也尤为卑劣。 陈豫景面不改色、欣然应允:“当然。” 梁以曦严肃瞧他。 心底一个声音慢慢告诉她,他又在骗自己。 可是没证据啊。梁以曦发愁。 对视时间长了,陈豫景想起来,没有放过,继续打趣:“晕了吗?” 梁以曦一怔,微微睁大眼,待反应过来,觉得他脸皮真是厚,或者说,他已经找到了可以吃准自己的法门。 语气、神态,十足的把握——他笃定自己是喜欢他这副样貌的。 她确实喜欢。 大概是年岁的关系,他的英俊不会让人觉得空泛,处事也比任何人成熟稳重。梁以曦不知道他是如何交涉的,但几分钟的功夫,追尾的肇事方就不再计较威廉的冲动。那个时候,他处理好临时的麻烦,转过身微微笑着朝她走来。身后是交错的、一路延长出去的车尾灯和不断闪烁的警灯,雾气弥漫的高速路上,月光被大片的云层遮蔽,梁以曦看着他,忽然明白得到他人的信服于陈豫景而言,本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况且他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无怪乎即使分别了三个多月,见到他的第一眼,她还是选择抱住他、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只是现在,当他的面具不再牢靠,梁以曦越来越不想给他这个面子。 她转过身朝车门挪,随口:“看不清。太暗了——” 环在她身后、近在咫尺的一只手突然拉住她,将她一把拽到怀里。 “离近点呢?”陈豫景贴心询问。 梁以曦靠着他的胸膛,半晌说不出话。 她伸手去捏他的脸,一板一眼评价:“感觉这个有点厚。” 陈豫景笑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似乎得到她的触碰本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无法再计较太多。 梁以曦说完也觉得好笑,但努力抿着唇角,没有笑得太明显。唯独一双眼,乌黑的眼睫、灵动的眼眸,透出细碎的笑意。 目光触及,时间长了,好像成了某种实质性的接触。 梁以曦感到熟悉的热度从耳朵上冒出,她撑起身子,仓促瞥开,语气莫名紧张:“那个,谢谢你今天送我朋友回家。” 陈豫景环着她的腰,“不客气。” 嘴上这么说,他的动作是真没客气。梁以曦只好再次看向他。他让她离近点看,到头来,却是他的目光时刻不停地紧紧抓着她。 陈豫景能感觉到梁以曦的局促,但下秒,就见她嘴唇微动,对他说:“你是不是想亲我。” 如同信号闪烁,头晕眼花之际,接收到的人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陈豫景便如同信号灭下一般低头轻吻上她的唇瓣。 梁以曦忽然发现,这个吻和上周那个倾身上前的吻还是很不同的。 他好像听了自己的话,又好像完全没听。 不同在哪里呢。 大概就在她那句话吧。 他说不会强迫她,于是便耐心至极地等着她醒悟、等着她焦灼、等着她一锤定音。 再一次,梁以曦通过接吻感受到了陈豫景温和外表下的穷凶极恶。后座空间有限,他吻得细致,梁以曦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羽绒外套下层层热气冒出,脖颈间很快热出细细密密的汗。 不知道过去多久,梁以曦感觉自己快要闷死。陈豫景察觉,好心解救了她,拉下她的外套拉链,可下秒,两个人都觉得事情变得不对劲。她穿得太少了。雪白的肌肤带着热汗,入目莹润细腻,很难不让人产生别的冲动。 陈豫景像是才想起来,他望住有些无措的梁以曦,眸色陡然变得严厉,他伸出手拢住娇软的一团,掌心宽阔,包裹得比片布料还严实,随即便听他沉声道:“下次不许这么穿了。” 无论是告诫的样子,还是手上的动作,他看上去就是为了教训她的。如果忽略梁以曦被亲得湿润晶莹的嘴唇。 梁以曦感觉自己烧起来了。从来——从来没有——她真是要疯了,眼睫瞬间潮湿,眼眶都急红了,她闭眼大声:“陈豫景!” 大概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羞臊,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惊慌,满脸的红晕,因为被男人捉住心口,眉眼刹那变得极其生动,好像斑斓涌动的海水,睁开眼的时候,眼瞳深处光泽熠熠,美得惊人。 “曦曦。”陈豫景低笑,继续去吻她,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羽绒很快掉在车座一旁,她被拨开揉开,梁以曦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太陌生了,以至于陈豫景的吻落在心口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要被烫坏了。 梁以曦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好一会,她的呼吸声甚至盖过了那些暧昧的水声,她太紧张了,紧张得大脑空白。察觉到她的异常的时候,陈豫景感受到她身体的瑟缩,他抬起头,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抚着梁以曦的背,等感受到她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他又去亲她的耳朵。 谁知耳朵简直像她的命门,梁以曦瑟缩得更厉害,开口快哭了:“陈豫景。”身体的反应过于强烈,她真的吃不消。 陈豫景没有说话,没有再吻下去,他搂着她靠在自己怀里,过了会,拉起一旁的外套给她披上,嗓音很哑,语气是明显的无可奈何:“曦曦,你太敏感了。” 梁以曦赶紧伸手去摸拉链,只是手心全是汗。陈豫景便帮她拉好拉链。 裹在胸前的那片不知道掉在了哪里,等梁以曦下车,陈豫景再进去找的时候,才在座椅的夹缝里找到。 他捏着那块布料,面上正经得同车里是两个人,仿佛捏着的不是他千方百计脱下的。等梁以曦冲上来一把攥住塞进口袋里,他顺势笑着牵起她的手,进了电梯。 电梯里,陈豫景单手插兜,衣冠楚楚,梁以曦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可刚开门进了新的公寓,她都还没看清玄关的样子,整个人就被陈豫景压在门板上亲住。 仅仅三分钟不到的功夫,他好像等了许久,亲吻的动作都带着忍耐到极点的狠意。 被他一路亲着抱进卧室的时候,梁以曦恍然想起,这就是证据。 他一直在骗自己的证据。 16、胡说 圣诞假期放到一月中。 梁以曦决定过完圣诞回国看外婆。 圣诞夜的前一天,她和余小年按照原定计划开车去伯明翰找苏瑶玩。 快到的时候梁以曦接到陈豫景电话,他说晚些时候会来伦敦,和她一起过圣诞。 接电话那会,余小年就在副驾玩手机,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也听了个七七八八,闻言抬手挡住嘴,转脸朝车窗看去,笑得实在明显。 梁以曦表情淡淡,瞥了眼后视镜,慢慢打着方向盘下高速,说不必麻烦,心意到了就好。她这语气,跟过年打发人似的。余小年听了,笑得肩都抖了下。 “你俩怎么了?吵架了?” 电话一挂,余小年笑着看向梁以曦。 梁以曦没怎么和她聊过同陈豫景在一起的具体过程——不像之前几个dating对象,吃饭喝水都要拿出来好好分析一通。两人关系的确定,还是余小年之前去梁以曦新的公寓才“感受”到的。明显就是同居状态。圣诞假期前最忙的那几天,她来梁以曦这一起准备考试,无意中在沙发缝隙里看到了一盒已经拆开的避孕套。梁以曦直接红了脸,捂着避孕套惊慌失措地对着余小年,好像被抓住的负心汉,弄得余小年尴尬不及,乐得滑坐到地上。 不过,梁以曦的态度确实总有些模棱两可。 就算是陈豫景的身份,她也只在梁以曦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个大概。梁瀚桢的案子目前处于取证阶段,除了检察院那边针对梁瀚桢本人的调查程序,其余和汇富有关的资产审定,都隶属陈豫景所在的部门。 途径几个灯火辉煌的街口,节日的氛围热闹得眼花缭乱。 随处可见的圣诞装扮,亮晶晶的水晶花圈悬挂在通往商场的拱顶。 梁以曦熟门熟路,两人准备去之前先到附近的超市购买一些聚会的食材。 听到余小年问的,梁以曦含糊道:“嗯……他太忙了。” 陈豫景确实很忙。他似乎在这边有很多工作要收尾,国内也是每天一通电话催他回去。除了刚来那天尚算充裕的时间安排,之后差不多一个月,两个人的见面时间少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当然,这只是可以当做原因的实情。梁以曦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她与陈豫景之间“复杂关系”的确定过程,所以目前看来,这个解释最合适。 余小年点头,思索片刻,建议道:“你和他聊过这个问题吗?” 梁以曦没作声。 见她犹豫着不说话,余小年便还想宽慰几句,又说:“你看威廉,当初你打算和他dating的时候,我就说他蠢,可对比下来,他就是24小时在线的那种是不是?恨不得门神似的杵你面前——没有两全其美的事。自己开心最重要。如果不开心了,可以聊的话就聊一聊。” 车子停好,梁以曦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余小年的建议和安慰,她知道自己有点回避,转开身朝后座捞来包,含糊道:“不会谈太久的。放心吧。” 听着像是随口一道,余小年却读出她话里的意思:“真不开心啊?” 两个人坐在车里,温暖又舒适,缤纷闪烁的光线透过窗玻璃照进来。 梁以曦没有让余小年继续担心,她应下:“我会找时间和他谈谈的。” 自从梁瀚桢离世,梁以曦确实发生了些变化。她偶尔好像有很大的心事,看上去快要将她压垮,偶尔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如常。余小年想起之前苏瑶悄悄打来电话,问小曦最近怎么样,上次我借她的钱她都还给我了,是找到合适的实习了吗?房子呢?定了吗?余小年便说她也不清楚。不过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多问。 客厅角落的圣诞树下摆好了提前准备的礼物。 梁以曦和余小年到的时候,苏瑶正在捣鼓一个圣诞vlog,见她们进来,便举起摄像转过来对准她们三个,笑着大声:“圣诞快乐!” 余小年不解:“明天才圣诞夜呢。” 苏瑶把镜头凑到抱着鲜花使劲挡脸的梁以曦:“提前录嘛——挡什么挡,美女美女——哎——梁以曦!”她费劲地绕开花丛想去找梁以曦的脸。 梁以曦闷声笑,干脆蹲下来。 “别笑了。快,正经露个脸。” “平台上好多人想看你呢,大美女,快,让我蹭点热度。” 苏瑶已经为之后毕业拍戏筹备了,她国内的社交账号这两年自己捣鼓,积累了十几万粉丝。 梁以曦一板一眼:“这是另外的价钱。” 苏瑶乐了,也蹲下来:“好好好,下次和我一起去拍广告吧?我的广告费也给你。” 梁以曦:“行啊,你帮我写作业。” 苏瑶:“……” 余小年已经走到厨房,闻言笑出声,扬声问她们今晚吃什么。 一通忙活,在梁以曦和余小年的帮助下,苏瑶的圣诞备餐vlog拍摄完成。三个人坐在餐桌边吃饭闲聊,不一会,话题自然而然就到了陈豫景身上。 “……没时间谈什么恋爱?” 苏瑶有点气愤,咬着披萨,大声:“美女,甩了吧!” “看看我啊美女,我时间有的是!我还可以帮你写作业!论文是吧?没问题,我头发薅秃了都给你写!” 梁以曦快要笑晕。 余小年一脸无语。 饭桌气氛温馨,吃饱了的梁以曦都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她和陈豫景就是正常恋爱的男女朋友关系。 这中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吃完晚餐,三个人转换场地,到客厅看电影喝酒。 那会,梁以曦近乎奇异的、有点清醒了,她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看着投影屏幕上熟悉的圣诞爱情电影,忍不住想,就算什么都没发生,顺其自然在一起,照陈豫景目前的状态,他们之间也长久不了。 因为仅就一段恋爱关系而言,陈豫景并不是很好的恋爱对象。 他根本没时间陪她。感恩节之后,他就没怎么和她完整地待过一个整天。而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么一点时间,不是在上床,就是在别的地方上床。碰上她在家,不论多晚,只要他回来,第二天梁以曦基本就是下不了床的虚脱状态。 他在床上说变个人都含蓄了。简直不是人。梁以曦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对这件事这么热衷、欲望这么重。她根本招架不了,十次里有九次,瘫软得好像水里刚捞出来。剩下那一次,干脆昏睡过去。 半夜醒来口渴,他给她喂水。一盏小夜灯,神清气爽的样子,肩宽背阔,腰腹坚实又削窄,随手套上一件睡袍,要不就是搭上一条浴巾,眨眼就能变得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可等回到床上,又是一副贪得无厌的禽兽模样。 后来有几次,梁以曦有意识躲他。学校磨到很晚才回去,碰上他等到点了也要出门赶飞机,就会在玄关收拾一顿。每当这个时候他话几乎没有,却弄得梁以曦连哭带喘,一次下来玄关的地毯都要换。 梁以曦是有羞耻心的,之后就不这么干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跑不了。陈豫景派人跟着她,清楚她的每个动向。磨蹭了多久,他之后回来就要翻倍弄她。她压根吃不消。慢慢地,听到他说回来,梁以曦都下意识腿软。 晚上陈豫景打来电话。 他似乎提前到了公寓,因为梁以曦听到他随手摆放车钥匙的空旷动静。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她。语气同他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并无二致,温和又好说话,搁梁以曦这,又似乎带着一点纵容与宠溺,似乎她怎么样都可以。 梁以曦扭头看了眼沙发上玩游戏的苏瑶和余小年,进房间关上门后,她蹲在门边低声:“过完圣诞。” 话音落下,那边停顿了几秒,陈豫景道:“我明天晚上回国。” 梁以曦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当没听见:“哦。一路平安。” 陈豫景:“谢谢。今晚回来吗?” 梁以曦难以置信:“我和你说过了,我要和她们一起过圣诞。” 陈豫景笑,半晌叹了口气:“曦曦,我很想你。” 梁以曦才不信。他只是想和她上床。不过她没想到,陈豫景会直接开车过来。敲门的时候,梁以曦过去开门,还以为自己喝到眼花了。陈豫景笑着瞧她,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样子,只是未等他说什么,梁以曦当着他面“嘭”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陈豫景:“……” 不过她还是被带走了。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陈豫景照例在玄关原形毕露,梁以曦酒醒得差不多,被他亲得哆哆嗦嗦,站都站不稳。到了房间,门还没关好,他就进来了,梁以曦感受到熟悉的战栗,一下就哭了出来。陈豫景缓了缓,和之前一样哄她,轻轻拍她的背,梁以曦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生怕掉下来。 他抱着人往床边走,好一会,感受到梁以曦抖得更厉害的腰肢,忍不住锢得更紧,他清楚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便去亲吻梁以曦的耳朵,果不其然,没一会他就感受到汩汩温热绵润的水流,瞬间,陈豫景的呼吸声都变了,梁以曦陷入了更加熟悉的水雾迷离。 从来没有一次歇的。只是床头柜里的用完了。陈豫景起身去浴室找另外的一盒。回来就看梁以曦裹着被子,可怜至极,闭着眼崩溃控诉:“你就是想和我上床。我总算是知道了。你就是想和我上床。” 她好像揭晓了什么惊天秘密,嗓音都哑了,语气莫名悲愤。 陈豫景哭笑不得:“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见他上床,梁以曦往后挪,只是她没留神,一下翻到了床底。 陈豫景:“......” 绕过去抱她,见梁以曦用力闭着眼,好像摔倒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心,可怜极了。可酡红的脸颊娇媚至极,一路往下熏染,暖玉润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陈豫景好笑,凑过去吻她的嘴唇,想了想,低声道:“睁开眼让我亲一会,今天就算了。” 梁以曦怎么可能信他:“不可能的。” “可能的。曦曦,睁开眼看着我。”陈豫景哄她。 梁以曦再次陷入陷阱。 陈豫景同她湿漉漉的眸子对视,再次发现,确实不可能。 他在她面前永远都做不了正人君子。 17、猫爪 苏瑶下午把车开了回来。 梁以曦接了电话下电梯去车库拿钥匙,那会她正倚着车门发信息,看上去很忙的样子。 “你这里安保好严。” 苏瑶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她,眼睛还在手机屏幕上,一边笑着说:“我都开你车了——刚进车库还有人问我是谁,要看我证件。幸亏今天出门背包了,学生证都有。” 没等梁以曦说什么,她抬眼望过来,一下又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凑到近前,表情夸张又神秘:“啧,整晚没睡啊?” 梁以曦都顾不上羞耻了。她困得恨不得就地躺下。苏瑶这么说,莫名生出点委屈,梁以曦嘴巴一扁,直接靠到苏瑶身上,没精打采的。 苏瑶腾出一只手摸摸她散着的头发和披肩,另一只手马不停蹄回信息,嘴上乐道:“看把我们家公主累的……宝贝,我得走了,约了摄影师看场地——” 抬头打量她精致的妆容,梁以曦疑惑:“不过节吗?” 苏瑶盯着手机,语气干练:“不耽误。” “这边有个品牌,我自荐了好久,今早发消息说临时缺模特,问我行不行,那指定行啊。” 梁以曦竖拇指:“机会总是给时刻准备的人。” 苏瑶看上去心情极好,语速也比平常快:“能整个封面拍拍我就牛大发了。” 梁以曦笑:“晋升顶流!” “可以。今晚圣诞夜做梦素材有了。”苏瑶严肃点头。临走,想起什么,她指了指后座:“对了,圣诞礼物搁车里了,别忘了拿。小年和我一起准备的,看看喜不喜欢。” 方方正正的礼盒,是某香水品牌的新品美妆,看上去还是今年的圣诞限定。 梁以曦抱着上楼的时候,余小年正巧打来电话,问她晚上还回不回来。 “我寻思你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就让小瑶把礼物带过去——真不过来了?你要是改主意,晚点我去接她,我们再一起回去呗。” 陈豫景似乎听到了门边动静,开门的时候,就听梁以曦说:“不过去了——” 乱蓬蓬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梁以曦歪头抵着肩接电话,瞪着门边笑着瞧她的陈豫景。 陈豫景接过分量还挺重的礼盒。 “是什么?” 挂了电话,梁以曦又赶紧扒拉回自己怀里。 陈豫景:“......” 打开层层叠叠的薄纱软纸和精致的硬壳包裹,芬芳扑面而来。 两支口红一盘眼影细致地摆在丝绒凹槽里,边缘勾勒着金色镂空的蝴蝶,区分开左右两边,看上去并不怎么新奇。只是金属光泽的蝶翅可以推开,里面是两瓶鹅软石样式的香水,晶莹的一蓝一粉,触目温润又细腻,下方还有一小只瞧着十分可爱的圣诞铃铛。 梁以曦低着脑袋,心无旁骛。 垂落的乌黑长发铺满她的后背和一侧肩膀,和她本人一样聚精会神。陈豫景觉得这个时候就算叫她估计也是听不见的。她看上去已经成为了它们中的一份子,此刻也正躺在红丝绒铺垫的礼盒里,左顾右盼,神情奕奕。 做成铃铛样式的是一瓶指甲油。 一头轻轻旋开,橙花的香气瞬间弥漫,清甜甘润,没有一丝凝滞的脂粉气,纯粹得好像沐浴在阳光里的海水,带来丝丝缕缕的愉悦。 “它们家就是做香水的,我真的很喜欢。”梁以曦咕咕哝哝。 也不知道对谁说的。 陈豫景好笑,在她对面坐下。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他得收拾下行李准备出发去机场了。不过没一会,他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梁以曦看起来已经完全忘了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樱花一样粉润的指甲油,公主翘起脚后跟,低头往小脚趾上抹。 冷不丁看见什么,梁以曦抬头,笑着对陈豫景说:“还有一个小猫爪。” 这个礼物深得她心。语气是再明显不过的雀跃,月牙一样的眼睛弯弯的。她好像被这个礼物治愈了,顺带笼罩了下对面的家伙。整个人也像只小猫,摊开肚皮,迫不及待地翘起自己的尾巴展示。 陈豫景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送到公主面前的礼物都必须精致到无与伦比。 那么一小点、粉色珠贝一样的指甲油里,居然还包裹了一小颗晶莹剔透的猫爪亮片,好像糖纸,可爱得近乎活泼了。 陈豫景笑,他没说什么,注视片刻眼前的人,见她垂着脑袋津津有味地、一个劲欣赏,他忽然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另一手托起她的脚踝。 “这次回去时间要久一点。” “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就找文森,知道吗?” 文森就是他一直安排在她身边的人。 梁以曦抬头瞅他,片刻点点头。 他低着头耐心细致地给她涂指甲油,语气也温和。 宽阔粗糙的掌心热度明显,托着梁以曦皎白似玉的一只,脚背雪色莹莹,每只脚趾都透出与他的肤色完全不搭的娇嫩粉意,好像在把玩一样。只是他漆黑的眉眼沉肃又冷静,神态也认真,一下倒看不出丝毫的亵玩之意。 “公寓的事警察那边调了监控。” “监控有遗失。”陈豫景抬眼,语气平静。 梁以曦抱着双膝,不吭声。 “这件事我会解决。”陈豫景说。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半晌,在他换另一只脚趾涂的时候,回神才想起来似的,梁以曦翘了翘涂好的一只,以示回应。 见状,陈豫景笑,抬眼看她。 公主表情空白,听没听进去不知道,走神是真的。 “你爸的案子如果有进展,我也会和你说。”过了会,陈豫景又道。 梁以曦“嗯”了声。 他的动作不算快,每只都涂得很小心。 “还有点。”忽然,梁以曦在他掌心动了动,轻声提醒。 陈豫景低头去看。 刚涂好的那只边缘似乎差点。 陈豫景:“……” 补好了,梁以曦更加严格地监督起来,之后的几只,陈豫景或多或少都做了点弥补工作。 涂完确实好看,梁以曦挨个欣赏着,心情好起来,仰面对收拾礼盒的陈豫景笑眯眯道了声谢。 陈豫景俯身去亲她的嘴唇。橙花的香气过分浓郁了,梁以曦伸手抵着他的胸膛,不满呜咽:“别压着我的脚……” 陈豫景就捞起她的膝弯,梁以曦不是很喜欢这个姿势,这会让她想起很多个精疲力尽的晚上,她的膝弯就在他坚实的手臂里,一点都挣脱不了。可没一会,她就发现,陈豫景也想到了。 时间变得更加紧迫,陈豫景在沙发缝隙里摸到他想要的,梁以曦气得咬他的肩膀,开口还是担心自己刚涂好的指甲油。陈豫景笑,亲了亲她汗湿的额头,说翘高点就好了。这次不会太久的。 橙花的香气很快变得潮湿。 小猫爪愈渐粉润,亮晶晶的。 18、谦虚 湖州气候温和,冬日也常下雨,但并不阴冷。 出太阳的日子,梁以曦在前院坐了会。 她昨天回来的,时差还没跟上,快要打盹的时候,就听廊下传来文小姐叫她的声音。 秦归如在湖大教书,文小姐搬来一起住,好些年了。比起津州干燥少雨、常年刮大风的气候,湖州格外适宜老人家身体调养。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融融的热度,不像一月隆冬,倒像是三月中的初春。 文小姐仰头笑眯眯瞧她。岁月青睐美人,没有带给她太多的皱纹,皮肤依然白皙,一双眼眸大抵能猜出年岁,但也许是记忆总徘徊在过去,文小姐的眼神总是明亮。 梁以曦在她面前蹲下,同她对视,想起照片里母亲的容貌,落在后背的阳光也好像有了些分量。 只是问出口的话明显又将梁以曦当成了她妈妈。 “今年过年还去梁家吗?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看看你新嫂子?” 梁以曦想了想这个时间线,估摸着是当年秦归如和章叙清订婚,文小姐怂恿爱女留下来一起过年。她不清楚那个时候母亲秦意如和父亲梁瀚桢发展到哪步了。不过往年里听梁瀚桢聊起母亲,时常觉得母亲不像文小姐膝下的乖乖女。梁瀚桢有次同她说,你母亲主意大着呢,谁都管不了,谁要是惹她不高兴了,这辈子都不会来往了。我真是怕她。怕她甩了您?梁以曦笑嘻嘻。梁瀚桢倒是颇为认真的样子,半晌轻轻颔首,语气带笑却叹息:“这不就甩了吗。”这话梁以曦听了就会掉眼泪。梁瀚桢宠女,往后就不这样说了。 文小姐目光和蔼。 梁以曦朝她点头:“好呀,还没见过嫂子呢!”她语气撒娇,千分万分愿意的样子。文小姐听了眉开眼笑。话音落下,身后传来章叙清的忍俊不禁。梁以曦歪头看过去,朝她舅妈眉眼一弯。 傍晚的时候,秦归如从学校回来,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餐。 他还带了他的一个博士生,叫许彦庭。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一看就是学习了得的学霸。秦归如的语气,也是十分得意这个弟子。 听说年后要去英国项目交流一年,正好就在梁以曦的学校。 饭桌上聊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以曦隐约觉得秦归如意思不简单。饭后在客厅同许彦庭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两头、在秦归如的注视下客客气气聊了半会学校,扭头,梁以曦的目光和经过的舅妈对上,见她淡笑不语,梁以曦立马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趁着秦归如和许彦庭聊起实验项目,她偷偷溜进厨房,拉着舅妈,无语又好笑:“舅舅在干什么啊。” 章叙清拍拍她的手,朝外看了眼,端起托盘里洗好的水果一起上楼。 “你舅舅不放心你。” 宅子有点岁数了,楼梯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冬夜里格外静谧。 傍晚气温降低,下了点小雨,这个时候隐隐有落雪的架势。窗外雾蒙蒙的。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不放心。正好眼下机缘巧合。你就当个朋友,互相照应。有什么事来不及和家里说,就找彦庭。我知道他,是你舅舅的得意门生,很靠谱的一个人。” 梁以曦坐在临窗的榻上,点点头。 “这件事影响太大了。听说下面一个镇的项目都废了,多少钱不见踪影……” 章叙清坐到她身边,果盘里洗好的水果在温暖的室温下散发出清甜的滋味。 “我不在银行系统,但也有耳闻。现在检察院还在调查取证,不知道什么情况,不过再晚……清明前应该会出说明。” 梁以曦不吭声。 章叙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半会也没再说什么。 “有人来找过我。” 也许是家里太有安全感,梁以曦低声道。 “江宏斌。” 她抬起眼看向脸色凝重的章叙清,“就在他死之前。” - 书房里的气氛罕见严肃。 房门关得严实,梁以曦坐在秦归如对面,莫名有点紧张。她这个舅舅平时也严肃,但和眼下比起来,平时都可以算如沐春风了。 他紧皱着眉,看着不吭声的梁以曦,真是气到没处气:“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一点都不和家里说!” 只是话音未落,一旁章叙清也跟着朝他皱眉:“好好说话。” “小曦不害怕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秦归如:“……” “小曦,和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江宏斌为什么会来找你?” 梁以曦有点后悔,本来想的好好的,自己努力抗住,不让家里人担心,到头来还是没抗住。不过说都说了,为了不让他们再操心,梁以曦索性就把前前后后,这几个月被跟踪、家里被翻的事一并说了。 “你确定他们是在找东西?”夫妻俩听完对视一眼,秦归如语气慎重。 梁以曦点头:“嗯。” 这个想法还是结合之前两次家里被翻的情况得出的。不然的话,他们翻自己家干嘛。而且都在江宏斌来之后。如果不是找东西,那就会和之前回国处理梁瀚桢后事一样,专门堵自己不就成了。 “你说的那支钢笔呢?拿来我看看。”秦归如对梁以曦说。 他清楚这件事不简单。目前线索太少,江宏斌的死无异于投进来的一颗炸弹,只是这个炸弹的引.爆.装.置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目前唯一的困惑点,大概就是江宏斌千里迢迢、死之前交付的那支钢笔。 梁以曦愣了下。 “我没带回来。” 说实话,虽然她之前也想到过那支钢笔的“用处”,但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实在没什么特别的。这趟回来本就没带什么课业上的东西,自然也想不到那支钢笔。 闻言,秦归如真是哭笑不得。 说实话,他常常觉得自己妹妹的这个女儿被梁瀚桢保护得太过了。其实是很聪明的一个孩子,可某些时候,思维却很简单。说好听点,是天真纯善,说得不好听,那就是不知轻重。她随心所欲惯了,也被惯得随心所欲,面对一些人和事,个性先行、顾虑在后——这样的性子,如果没有人护着、贴心护着,那是会吃大苦头的。秦归如十分清楚梁瀚桢有多护着他这个女儿,简直就是无法无天都任由,可问题是,现在梁瀚桢不在了。 “回去后把钢笔寄回来。我给你看看。这件事你还和其他人说过吗?” 梁以曦摇头。她那会差点就全告诉陈豫景了。 “现在住在哪里?”秦归如敏锐道。 梁以曦硬着头皮撒谎:“和小年一起住在学生公寓。” 她可不敢说和陈豫景“协议同居”的事。还有被陈豫景时刻监视的事——现在这个人还派人在附近看着她的行踪呢。 章叙清对秦归如说:“学校应该还是安全的……实在不行,等彦庭过去,拜托他多照应下。” 梁以曦刚要拒绝,就听秦归如语气严肃道:“就这样。一定要当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知道吗?” “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和家里说。再自己拿主意?!” 好一会下来,秦归如的脸色还是很难看,气得不轻。 梁以曦赶紧摇头,说不会了。 晚上回到房间,梁以曦又有点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这件事告诉了舅舅舅妈会怎么样。江宏斌的事在秦归如的审视下变得疑点重重,她想,回去一定再好好看看那支钢笔。 陈豫景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呆坐在床沿,整个人云里雾里的。还有些害怕。 他察觉她的走神,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今天有人去你舅舅家拜访了?一起吃了晚饭?” 梁以曦梗住,半晌阴恻恻:“……陈先生,你不觉得你很恐怖吗。” “就像恐怖故事里的大反派。”梁以曦补充道。 陈豫景不在意笑,只是问:“是不是?” “是是是!还想知道什么?哦,是的,我舅舅还想让他去了英国照应我呢。”大小姐气不打一处来,语调渐渐上扬,整个人变得雄赳赳。 闻言,陈豫景不作声。 不过在他的沉默里,梁以曦走神发现,自己好像不是那么害怕了。 “陈豫景。” “嗯。”他语气阴沉,估计已经派人去查许彦庭的来路了。 “江宏斌的事我告诉我舅舅了……”公主语气忐忑。 陈豫景微愣。 “没事。”他知道她在顾忌什么,随即道。 “不会有事的。”紧接着,他又放缓语气,对梁以曦保证:“这件事不会再牵扯人进来了。” “真的吗?” “真的。” 陈豫景比任何人清楚汇富银行的事波及面到底有多广,想要息事宁人的,不在少数。 “你说的。”梁以曦追问。 陈豫景笑:“我说的。” 得到了两次保证,梁以曦没再说什么。 她垂眼看着拖鞋,毛绒绒的白色,晃了晃,感觉身上轻松了点。 过了会,她歪倒在床上,小声咕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嗯?”陈豫景轻声询问。 “就是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感觉自己好像反派手底下的小喽啰。” “被你拿捏。还被你监视!”梁以曦咬牙忍辱。 陈豫景:“……” “谦虚了。曦曦。”陈豫景好笑。 他耐心哄她:“你才不是反派手底下的小喽啰。” “你是反派效忠的曦曦公主。” 他语气难得,说出来的话带点违和的可爱。 梁以曦忍不住笑。 19、喝醋 在湖州的假期,梁以曦跟着秦归如去了几次湖大。 中间因为秦归如有意无意的安排,她同许彦庭吃了一次饭。 湖大风景不错,冬景并不萧条,相反因为雨水充沛、温度适宜,年节前的光景还是绿意盎然的。 许彦庭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书生气,他十分健谈,饭后聊起湖大的历史,他领着梁以曦去了趟校史馆。一墙照片看过去,梁以曦居然看到了自己外公。她指着照片里的老人对许彦庭说,一脸惊讶又兴奋。许彦庭看着她,有些意外,换做旁人,只怕会谦虚些,要不就是转客为主,总之面上不会这么明显的与有荣焉。不过他瞧她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道,估计是真不清楚,真是个迷糊的人。 不过嘴上,许彦庭还是笑道,恭维得不算明显,他说梁小姐书香门第。 太直白的夸奖,梁以曦就不好意思了。 她说哪里哪里,都没继承到。模样倏忽变得谨慎,似乎许彦庭的夸奖不是夸奖,是皇帝的新衣。公主的面色有些迟来的尴尬。许彦庭忍了半会才没笑场。 出了校门,许彦庭说送她回去,梁以曦刚想说不用,这边交通还是很方便的。只是未等开口,校门对面的临时停车位上传来几声短促车鸣。 梁以曦转头。 隔着点距离,又是个阴天,车窗里的人看不大清,不过那身熟悉的深色西装还是令梁以曦还是感觉到什么。 她指了指对面,笑着说,约了朋友。 许彦庭也看过去,心下有些了然,便道那不打扰了,梁小姐自便。 湖大校门前进出的学生都人脸识别,除了访客需要提交电子出入证明。梁以曦刚拿出手机,就看前几分钟在她和许彦庭往这边走的时候,陈豫景发来信息问她午饭吃这么久?一会一起去个地方。 两人有阵子未见。 陈豫景离开英国后,梁以曦以为他们要好久才能见,谁知眼下他竟然来了湖州。 上车后,她就发现陈豫景属实匆忙。大概是临时改换的行程,后座还有他的证件和登机牌。这一趟似乎不在他的原定计划里,倒像一场意外。 而她身处此地,是这场意外里不期然的巧合。 “陪我去个地方。” 见她一个劲朝自己打量,神情惊奇,又有点不想自己先开口的傲娇,一双眼快把人看笑了,陈豫景只好倾身过去给她系上安全带。 “去哪里?” 梁以曦往后靠了靠,一秒想起什么,又直起身朝车窗外瞥。 “文森一会开另外的车过来——不是,我不在,你和他都这么熟了?还惦记上了?”陈豫景无语。转念想到校门口陪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又觉得头疼。 梁以曦张了张嘴,半晌:“……你喝醋长大的吧?” 一句话逗笑陈豫景。 不过他也只是轻轻笑了下,神情很快变得漠然,语气更平静:“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长大的。” 梁以曦没多想他话里意思。 行驶在出湖州的高速上,梁以曦看了眼时间,问陈豫景:“晚上能回来吗?” 她可不想在秦归如眼皮子底下夜不归宿,不然铁定问个没完。 前方高速指示牌提示分岔路口,左转通往湖安道。 那一片是国内知名的度假胜地。早些年是疗养院,后来改建扩大,旅游度假合并在了一起。听说背靠的西山里有好些国家保护动物,可见生态奇佳。但要说起湖安道里最出名的景致,还是西山的日出和日落,只是并不直接对外开放。 早几年文小姐身体不好,章叙清就说去西山的疗养院住一阵,距离也不远,可几次电话打过去,都说订满了。后来梁瀚桢出面,询问了西山的负责人,才知道确实住满了。“都订到三年后了。”梁瀚桢好笑。不过到底汇富银行的面子大,只是后来文小姐住不惯。 车子开得不算快。 陈豫景看了眼时间,说:“太阳落山前就能回来。” 梁以曦不是很明白,奇怪他话里的计时,重复问道:“太阳落山?” 陈豫景点了点头。 “西山疗养院每天的关闭时间和日落时间一样——差不了多少。访客去了,到点无论如何都得离开。” 还是第一次听说。 梁以曦有些惊奇:“这样啊。” 下了高速,行程一下清晰。 周边的道路指示牌上,“西山”的字样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看起来真是久负盛名。 疗养院在半山腰。 车子停在山脚。 朝上望去,满眼的郁郁葱葱,高枝遒劲、古木参天,如果不是气温稍低,天色暗沉,这会的光景只会显得生机勃勃。 早就有人等着陈豫景了。 未等他下车,刚打开的车门前就出现两个衣着专业的工作人员,他们上前恭谨道:“陈先生,请随我来。” 似乎是很紧急的情况,其中一位语气慌张又快速:“太太情况不是很好,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何先生的意思是他抽不开身,您多同太太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不想说也行。您放心,房间里所有尖锐物品都检查过了,不会发生之前——” 话音戛然而止。 引导的工作人员注意到副驾的梁以曦,跟见到鬼似的。 大概是陈豫景从没带人来过这里——或者,他们嘴里的何先生,是不会允许陈豫景以外的人来这里。 梁以曦有点被吓到。 他们的盯视没有丝毫的善意,除了震惊,就是满目的骇然。 陈豫景没管他们,对呆住的梁以曦说:“跟我下车。” 梁以曦后知后觉、后悔了,小声:“我想回去……” 如果说一开始对这里完全是出于好奇,可这么几秒的功夫,仅仅是几个陌生人的盯视,她就觉得这里跟兰若寺差不多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下类比到兰若寺,也许生态过于好了吧…… 安静下来的时候,鸟雀的啾鸣尤为清亮。树梢间的风声都好像近在耳旁。 可是今天阴天、一点太阳没有啊。 梁以曦朝陈豫景手里的车钥匙看去。她自己回去也成啊。又不远。 陈豫景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收起车钥匙,绕到一边打开车门,语气里笑意明显:“晚了。我的大小姐。” 一旁的工作人员互相看了眼。在此之前,陈豫景来这里是根本不可能有表情的。每回来他都像个浑身阴煞的阎王,见谁都跟死人一样。 “陈先生……”为首的工作人员还是迟疑了。 陈豫景转身面对他们,神情冷漠:“她必须跟我一起去。” 车内,不知为何,梁以曦居然察觉到他话里的一点孩子气。好像对着谁谈条件似的,不让就不去。 不过也只有她觉得。 因为当他这么说出口的时候,对面的人都倏然噤声了。 20、孔雀 门关上的时候,梁以曦在客厅的沙发一角坐下。 正对的整面墙上,是一副孔雀并枝的刺绣。 青绿色的孔雀翎羽对称着铺展开,好像两团焰火。 金色的丝线埋在湖绿的背景里,即使外面天光黯淡,也显出几分异常耀眼的粼粼烁烁。 进门的时候没来得及好好看,只是一错眼,梁以曦看着陈豫景在那群人的簇拥下进入房间,又看着那群人悄然立在门口,垂眼退后,经过自己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似乎想说什么、或者对自己做些什么,但最终,也许是距离那扇紧闭的门太近,他们好像唯恐打草惊蛇的幽灵,小心翼翼地朝梁以曦笑了笑后就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过于华美的刺绣。青蓝的底色柔和静谧,并枝的孔雀盘踞在两端,看上去是一对,大概因为这副刺绣上也只有这两只。 梁以曦见过不少大名鼎鼎的刺绣。原因无他,还是文小姐雅兴。孔雀代表富贵祥和,是刺绣的热门主题,不过记忆里有点印象的,都没有眼下这副来得精妙。 房间里十分安静,关闭的房门也透不出一丝人声。 梁以曦不知道陈豫景要见的“太太”到底是谁。 她坐着想了想,忽然就想到一个女人。不过传闻里都说她和陈必忠离婚后去了国外定居。梁以曦朝身后看,传闻就是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传闻里还说陈豫景不是陈必忠儿子呢。 真是乱。 时间过去一会,困意一样无聊的劲慢慢消解了起先那种未知的害怕,梁以曦的视线再次回到面前大得夸张的刺绣上。 窗外暮色四合,暗沉的天光裹在冬日的寒雾里。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湖绿的背景渐渐显出几分阴森,转首相对的两只孔雀目光也变得冷峭,梁以曦皱眉瞧着,越来越觉得它们不是一对。 高枝的孔雀目露冷光,垂目凝视着,可尽管姿态高傲,在这面墙上、死水一样的湖景里,却透出浓浓的、濒死的气息,仿若溺水。 梁以曦感到一丝可怖的窒息意味。 她没再看。 先前的无措又回来了,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外面说好听了是度假区,说难听点,就是荒郊野外。 等了等,梁以曦站起来,朝那扇紧闭的门走去。 手机上显示陈豫景已经进去一个多小时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距离日落时分还有一个多钟头。 再等会? 梁以曦有点纠结。 万一人家有要紧事情谈呢? 可是这间屋子她待不下去了。 这也太恐怖了。越想越不敢回头。 硬着头皮,梁以曦轻轻敲了敲房门。 突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隐约感觉到室内室外气氛一松——大概是此前令人恐惧的寂静里终于传出一点声响了。 她敲门的声响。 梁以曦继续硬着头皮凑到门边,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陈豫景,你让我先回去好不好?我不开你车,你打电话让文森过来接我也行啊……求你了……我都等你好久了……哪有你这样的——” “咔哒”一声。 门从里打开。 梁以曦抬头。 陈豫景一脸笑意。 梁以曦发现,他的笑意几乎可以称得上明亮,整张面孔同来时一点不一样,阴郁不见,他甚至笑得有些过分愉悦了。就好像获得了一件完全、完全超出预期的礼物。 “我们走吧。” 趁着梁以曦愣神的功夫,他头也不回地关上门,另一只手牵起梁以曦,大步朝门口走去。梁以曦被他手心惊人的寒意吓到了,赶紧低头去看。只是他握她握得太紧,一时间她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门外等着的人见门打开,都有些震惊,不过更震惊的,是陈豫景朝他们伸出的另一只手。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裂开的狭长瓷片。 梁以曦看着又是一呆。 “好久之前的了,你们估计也没想到。不过这次她没来得及用。” 说着,他看了眼梁以曦,神情温和,只是再看向那群人的时候,语气漠然许多:“告诉何耀方,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来了。” 何耀方这个人名响起,梁以曦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位就是和陈豫景有关那场八卦里的另一个人。一个梁瀚桢提起都不免慎重的人。 那些工作人员在听到人名后,也变得谨慎许多,没再多说什么。 出了楼,一路朝山脚走。 感觉到什么,梁以曦回头看了眼。 房间里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阳台上,正朝他们望来。虽然周遭光线已经很沉了,断断续续地透过枝桠间的缝隙弥漫过来,山雾聚集笼罩,但梁以曦还是被她惊人的美貌震得脚步迟疑。 她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就好像那副刺绣上的孔雀,翎羽华丽、姿态绝艳。 只是不像活人。 她看着他们离开,目光也像一针一线绣出的,透着密密麻麻的冷意。 “别看了。” 陈豫景拉了一把梁以曦,让她紧跟上前。 他没回头,半晌想起什么,笑道:“看了回去要做噩梦的。” 梁以曦:“……” “啊?”她没被那个女人吓到,倒是被他吓到了。 陈豫景转头瞧她,语气里笑意更明显:“我第一次见她,回去做了一晚的噩梦。” 梁以曦愣了愣:“第一次?” “嗯。七岁的时候。陈必忠带我来的。她见到我就冲上来想撕碎我。之后每年我生日陈必忠都带我来。何耀方的意思。小时候,我一到过生日就发烧。” 梁以曦不知道说什么了。 “可她不是你——”过了会,她小声嗫嚅。 陈豫景截下未出口的那个称呼,依旧笑道:“对。” 两人走得不算快。 文森确实等在山脚。见他们下来,朝陈豫景微微点头,便先进了后面一辆车。 “喏,你要见的文森。” 陈豫景竟然还开起了玩笑,态度也和来时截然不一样。梁以曦能感觉到他情绪的放松。面对他心情奇好的打趣,她没说话。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梁以曦不是很明白。 陈豫景给她系上安全带,抬头的时候注视她明媚的面容,忽然伸出手心碰了碰。 梁以曦再次被他掌心僵硬的冷意弄得一个激灵。 “因为他们都是疯子。” 21、道理 回到高速的时候,太阳才慢慢落山。 梁以曦望着车窗外的薄暮。 西山茂盛葱郁的影子渐行渐远,最后变成漆黑凝固的一团。 八卦也许是人类的天性。梁以曦绞尽脑汁,在过往的记忆里搜寻,忽地就想起两年前陈必忠带陈豫景来之前,梁瀚桢在廊下同江宏斌说的几句话。那会,她在花园里百无聊赖地写生、打发漫长的暑假。日头太大,草木的气息热腾腾,烘得人口干舌燥,没一会她就想喝冷饮。扭头,见父亲站在阴凉处同下属说话,梁以曦遥遥叫了几声,只是喷泉离得近,梁瀚桢叮嘱得又仔细,一时间没听见。 她放下画板一路走过去,临近听到几句。 她的父亲背朝她,语气如常:“……我是看不懂陈必忠。不过他是个能干的。” 江宏斌身为心腹,随即躬身说了句什么。 很快,梁瀚桢开口,笑意不显,耐人寻味道:“客气是一回事。照你这么说,姓何的借了他的姓,肯定给了好处?” 说完,梁瀚桢嗤笑道:“宏斌,你想岔了。” “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想让对方死的心都有了。” “——除非是那个女的意思……小曦?” 两年多前的事想起来会有种似真似假的模糊感。 梁以曦注视面前车窗玻璃上倒映的面孔轮廓,再遥想那个女人绝丽的容色,梁以曦忍不住感叹,真的很像。 “想吃什么?”忽然,陈豫景问她。 梁以曦摇头,往后靠了靠,动了动嘴唇:“想回家。” 陈豫景瞥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下了高速驶进湖州市区,周遭嘈杂起来。 街口的霓虹缤纷闪烁,远处的高楼没入黄昏的雾霭,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梁以曦见他有条不紊地调出导航,定位在一家私房菜馆。 停车场在露天。 梁以曦下车往后看了看,却没见文森的车跟过来。她不由朝另一边下车的陈豫景看去。陈豫景的态度又和之前翻了个个。同她对视的一眼,了然她心底所想,神色略露不耐,语气恢复到惯常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又传达出几分隐隐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他面带笑容地问她:“真惦记上了?” 好像只要梁以曦表达出一丝确定,下秒文森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梁以曦烦死他这种假惺惺的好人架势,理都不想理,转身就朝餐厅走。 “我让他去办点事。”他跟在她身后,上前牵住她手的时候解释道。 “别老惦记别人。” 陈豫景给她拉开座椅,语气竟然有些无奈:“还有你舅舅那个学生,怎么就一起吃饭了?你没和舅舅提我吗?” 梁以曦抬头,一脸“你没事吧”的噎住表情:“提你干嘛?” 陈豫景正色:“你说呢。” 梁以曦就扭过头不理他了。 想得美。 顺手打开菜单,下秒,梁以曦就被上面的价格震到了,她凑近去看底下的黑色小字解说:“吃的都什么呀。”饶是玉食堆里长大的公主也咂舌。 陈豫景轻车熟路点了几样,放下菜单后看着她笑意温和道:“你会喜欢的。一会尝尝。” 两人吃得差不多,文森也回来了。 他简短地敲了敲门,称呼了声“陈先生”,说东西买好了。 陈豫景便让他放进来。 梁以曦吃着碗里的,往对面茶几上看了眼。好几大盒礼品,有酒有礼物,还有包装精致的水果。梁以曦想起逢年过节送到梁瀚桢门下的节礼,也是这样一式的包装。 她随口:“送人吗?” 陈豫景吃完了,起身过去挨个拿起来检查,表情有些严肃,“嗯。” 他这副仔细认真的样子,让梁以曦想起好久之前两人还没正式确定关系那会。他陪她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那个时候,他跟在她身后检查生产日期,臂弯里挂着刚脱下的西装外套,很是严谨的样子。弄得梁以曦莫名脸红。只是在他伸手向卫生巾的时候,梁以曦赶紧拉住他的手臂,一本正经告诫道不懂就别碰。弄得陈豫景也有些表情不自然。后半程,他被公主紧拽在身边,寸步不能不离的,慢慢又笑起来。 “送谁啊?” 梁以曦又随口,问完她低头舀汤。 陈豫景语气坦然,转头瞧着埋头的梁以曦,目光磊落道:“秦教授和章主任。” 梁以曦抬头,整个傻住。 陈豫景像是没看见她的表情,状若谦虚地请教:“曦曦,你舅舅喝酒吗?” 只是他眼底笑意太明显,梁以曦深吸口气,大声:“陈豫景!” 陈豫景看了眼一旁耳观鼻鼻观心、透明人一样的文森,文森也不知道哪里接收到的信号,立即转过身悄然退了出去。 “怎么了?” 他脾气很好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到梁以曦身边,耐心询问。 梁以曦瞪着他:“你想干嘛?” 陈豫景忍俊:“登门拜访。” 梁以曦咬牙:“不必了。”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 梁以曦真是头都大了,注视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明事理的大笨蛋,停顿半晌,她只好放缓语气解释:“我们什么关系呀?” “你登门拜访,是想把我舅舅吓死吗?而且我舅舅刚知道江宏斌的事——” “曦曦,想复杂了。”陈豫景叹气。 他还叹上气了!梁以曦气晕。 “我们就是正常交往的关系。不是吗?之前不就是?只不过现在出了点事。不要紧的。不要想太多。”陈豫景语气委婉地劝慰。 梁以曦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做起冠冕堂皇的事会这么理所当然。 见她卡壳,表情空白,陈豫景想了想,又道:“我们总要见见双方家长的。你看你已经见过我爸,下午又见了我妈,我去见见你舅舅舅妈,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对不对?” 梁以曦:“……” 梁以曦算是彻底明白了。陈豫景就是个神经病。 “我那是见你妈吗……”梁以曦无语。 陈豫景诚恳道歉:“是我的问题。” “情况特殊,目前先这样。” 他还商量上了——不过见父母这件事在之前的几句话里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定下。 “听着,我们现在才不是正常交往的关系。”梁以曦板着脸道。 陈豫景看着她,神色如常。 “我说了算。”梁以曦瞪他。 陈豫景想了想,问道:“那什么时候才算是?” “还是我说了算。”梁以曦被他这句弄得措手不及,急中生智重复道。 陈豫景:“……” 她坐直了些,气势也不一样了。 “梁以曦,你不觉得你这样很不负责任吗?”过了会,陈豫景皱眉道。 梁以曦睁大眼。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样定义男女关系的?”陈豫景语气变得严厉。 梁以曦恨不得打他,她气得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陈豫景一把拉住,忍耐道:“曦曦。” 梁以曦抬腿踹他,陈豫景搂紧人,好笑:“我又没说不同意。生那么大气干什么。”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你说说,我们上了几次床了。” 梁以曦深吸口气,抬眼瞅他:“陈豫景,我以前不打人的。” 她目光清澈,又像一面镜子,一眼望得到底的干净透明,似乎很多歪曲的、无解的人和事,都会在她这里暴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陈豫景总算换上一副人模人样。 他注视着她,片刻道:“对不起。” “你说了算,曦曦。” 梁以曦不吭声。 不知为何,他没来由地紧张,对视半晌,他低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曦曦,全部都你说了算。” 梁以曦望着他。 “陈豫景。” “嗯。” “我喜欢你的。”梁以曦垂下眼,注视他严丝合缝的领口。 他的外表真的太完美了,有时候一个不留神,就会稀里糊涂地被他牵着走。 陈豫景抱紧她,抬手摸了摸梁以曦后脑,没说话。 仔细想,梁以曦亲口告诉的“喜欢”比他对梁以曦说的都要多上那么几回。 “所以你要讲点道理。”公主心胸宽广,又谆谆教诲。 陈豫景不作声。 过了会,他低头去吻她柔软的嘴唇,一下吻得有点重,梁以曦感觉到些微疼痛。 察觉她的抵触,陈豫景稍稍退开,凝视她的眼神看不出太多情绪,好像隆冬的深潭。 但是他又那样专注,以至于梁以曦都被他望得出神。 再度覆上的吻变得缠绵,又十分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兴似的。 22、正轨 送她回去的时候见她一直不说话,模样和平时也不大一样,心事写在脸上。 只是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人也送到地方了,梁以曦道了句再见,开门下车。陈豫景下车跟上去,接触到她望来的眼神后,他就不动了。 之后几天,两人的联系也只限于一些简单的文字聊天。 他在外地开会,时间算不上充裕,空余时候会查看李秘书发来的一些邮件。 公寓方面的调查止步在监控取证。虽然有缺失,但陈豫景还是提供了一些方向,比如之前跟踪梁以曦的那两个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英国警方的办事效率实在低,还是那两个人之后就没来过英国。总之案件悬置着,得不到一点具体的进展。 其余一些邮件,都和这阵子汇富银行的案件有关。 因为证据始终不足,关于梁瀚桢的个人情况调查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检察院那边似乎有提交存疑不诉的决定。但也只是一个风声。陈豫景没和梁以曦说,只是告诉她快有结果了,让她不要担心。 不过梁以曦在家里,从章叙清那知道了检察院存疑不诉的考虑。回英国继续学业的那晚,陈豫景发来信息问她航班时间,梁以曦就问他知不知道。陈豫景坦诚,说知道,没说是因为眼下这个节骨眼事情只怕会更复杂,说多了怕你多想。 梁以曦就没再说什么,挂电话前还道了句谢。 秦教授早八的本科生课,没时间送,章叙清就带着文小姐一起送她去机场。 一月中的湖州,晨光明媚,上机场高速前的湖州大桥旁还有细细的杨柳枝。 文小姐坐在梁以曦身边,难得有些清醒,笑着问起她这趟回去什么时候再回来。章叙清看了眼后视镜。梁以曦说,外婆,我明年就毕业了,到时候就回来,就在您身边。 章叙清笑着打趣,对文小姐说,妈,我还说呢,让小曦回来直接读她舅舅的博士。文小姐一听乐了,说瀚桢可不会同意,归如严着呢,他怎么舍得他的宝贝女儿?换我,我也不舍得。章叙清就说开玩笑,再说了,小曦专业都不一样。 “你爸最近还经常去英国看你吗?”文小姐笑眯眯的,继续问道。 梁以曦反应还是很快的,点了点头,靠在文小姐肩上,撒娇:“我没让他来。我爸好烦的,外婆,你不知道,来了就管这管那。上次来还把我的书桌换了个房间,说原来的房间采光不好。” 这是去年年初的事了。梁瀚桢亲手搬了书房,梁以曦下课到家都懵了,同梁瀚桢吵,说干嘛随便动我东西。梁瀚桢低声下气,指着角落新添的绿植,阳光下神气活现的,问梁以曦,真不喜欢?那爸爸再搬回去、不费工夫。梁以曦气得跺脚,说你累不累啊。不过看梁瀚桢的表情,大概是一点都不累的。 文小姐笑:“你爸就是操心。” “你刚去那年,他跑我这,还想让我去看看你——真是的,我骨头轻啊!” 章叙清听了也笑。 到了机场,文小姐精力跟不上。她在一旁坐了会,四处瞧了瞧,渐渐便有些困乏,过了会就歪靠在沙发里不作声。 章叙清拉着眼圈红红的梁以曦走到一旁小声说:“放心,我们都不会说的。” 梁以曦抹抹眼睛,只是点头。 登机广播响起的时候,文小姐坐起来,拉着要哭不哭的梁以曦,似乎又有些认不清,半晌没好气似的,对梁以曦说:“别哭啊,我又不是不同意你俩,哭什么?” 闻言,梁以曦和章叙清对视,梁以曦朝又将她当做母亲的文小姐“嗯”了两声。 两人一起送到登机口。 广播声音嘈杂又空旷,隔着整面的玻璃,能看到晨雾中起落的雪白机翼。 章叙清走到一旁接个临时电话,文小姐就往前跟了梁以曦两步。小老太太步伐紧凑,梁以曦去牵她的手,笑着叫外婆。 过了会,文小姐打量着从包里拿出证件的梁以曦,忽然说:“你也别怪瀚桢,他怎么可能舍得小曦。” 梁以曦一怔。 她望着外婆,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悲伤在心头漫溢。 “放心,小曦有我看着呢。没事。放心啊意如,妈妈想你。”文小姐瞧着她笑,目光慈爱,和之前没有一点变化。 梁以曦站在原地,瞬间泪如雨下。 她一路哭到了英国。 陈豫景在机场接到的时候,大小姐眼睛都哭肿了。 这一路飞过来,梁以曦越想越难受,眼泪水差点把机舱淹了。 “外婆知道……爸爸走了……”嗓子也哑,一句话说得湿哒哒,说完又是一阵嚎啕。 陈豫景没多问,找来纸巾给她擦了擦,就搂着人去车上。 文森很快也出航站楼,没一会就过来了。 陈豫景打开车窗听他略说了几句,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那会,断断续续哭了十几个小时梁以曦,脑袋抵着副驾车窗,乱糟糟的头发丝瞧着也十分悲伤,有气无力地拂在她哭得粉白一片的面颊上。 回去路上陈豫景没说话,到家替她收拾行李,见她坐在沙发里抱着水杯一直不吭声,便走过去问她想吃什么。梁以曦垂着脑袋摇头,头发丝还是很乱,跟她的人一样,陈豫景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中间生了这茬,水漫金山的,两人之前隐隐的别扭忽然间就变得有些无足轻重。 梁以曦抬起头,目光湿润,同陈豫景对视的几秒,才想起来问他怎么会来接自己。 见她一副刚回神、有些怔忡的失落样子,陈豫景心头柔软,叹气道:“这几天一直想见你,怕你还在生气。” “和你打电话也听不出什么。还跟我说谢谢。你说完我都没睡好。” 他兀自说着,最后语气都有些无奈。 梁以曦下意识问:“你说从湖安道回来那天吗?” “嗯。” 陈豫景笑,搁在她后脑的掌心伸到她面前,捧住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擦了擦梁以曦眼下。 梁以曦也明白过来了,垂下眼不吭声。 细密的眼睫很轻地触碰陈豫景的指腹。 情感的传递最细微也最真切。 她的一个语气他就能察觉什么,反过来,其实他的一举一动,她事后也能一点点捕捉到。 晚餐陈豫景在公寓简单做了点。 梁以曦发现他厨艺还不错,但也可能是实打实饿了,她吃的有点多。吃完想起什么,她又去书房找出那支秦归如点名要她寄回去的钢笔,准备第二天寄回国。 陈豫景见到问了句。事情发展到现在,她也不想再绞尽脑汁瞒什么,索性都说了。陈豫景也觉得秦归如的考虑很对,他拿着钢笔,思索片刻,又说这个还是交给检察院那边比较好。梁以曦就打电话给秦归如,家里一商量,都觉得这个方式最稳妥。 梁以曦看着钢笔,芯都被她拆开来仔细检查过,实在是想不到这里面可能会有什么。唯独这支钢笔新得过分。上面的数字都很新。梁以曦看着末尾缀刻的自己的生日,想起文小姐,又有点想哭。陈豫景大概能猜到她短时间里情绪低落的原因。他了解她,梁瀚桢的去世,这一两年里,她都需要时间去一点点、一点点地接受。 梁以曦不知道陈豫景这趟过来待多久。 只是洗好澡见他在收拾行李,便坐到一旁又不吭声。 陈豫景同她对视,见她欲言又止,看样子好像还准备找点话来感谢他机场接她、做饭给她吃。 真是怕她了。 他起身过去将人拦腰抱起,送到卧室床上的时候解释道:“没有那么赶。” 梁以曦点点头。 从去年十月两人再次见面,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 父亲的案子扑朔迷离又峰回路转,她与他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戛然而止到现在的拉拉扯扯。 梁以曦觉得有些是在逐步失控的,但又有点奇妙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陈豫景对他们之间关系“恢复”的执着,梁以曦偶尔会觉得那些失控的部分也在慢慢地步入正轨。 23-30 第23章 新年 眼里看着彼此,好像热恋期。 假期结束, 眨眼就是新年。 因为要准备毕业论文选题,临近二月初,又不在国内, 梁以曦对时间倒没有太多概念。余小年的选题很久之前就定了, 上课的时候还和专业老师讨论过。后来听她闲聊, 去年感恩节在费登教授家似乎还见缝插针地问了问选题的事。 梁以曦十分服气, 年姐效率第一, 不愧是年姐。 不过用苏瑶的话说, 别看小年这样, 到头来还不是一周干完。梁以曦就笑。余小年也承认, 她做事确实前期准备充足, 但要真让她做起来, 不到deadline最后, 她还会有恃于自己的前期准备。苏瑶说, 你这叫心态贼稳。 相比之下, 梁以曦就有些按部就班。 从小到大, 梁瀚桢就没怎么敦促过她的学业。在他看来, 女儿的健康快乐比学业重要太多。于是, 在梁瀚桢的影响下, 梁以曦属于到点了该干嘛干嘛、想干嘛干嘛。 她的人生一开始就是一片无比自由的旷野,哪里都是水草丰茂的理想湾。 可也许是被余小年刺激到了, 梁以曦心急火燎赶了几天,终于在大年二十八赶来了重感冒。 余小年知道后罕见不厚道地乐了半会。第二天上门给她带资料, 见厨房煮着粥, 她过去看了眼,粥也煮得乱糟糟,她便扭头打趣:“你这么紧张干嘛?以前高中模拟考都不见你紧张。” 这个倒是真的。 梁以曦自己也说没怎么经历过考前焦虑。谁能想到眼下这幅样子。 听到余小年说的, 梁以曦躺在沙发里一张接着一张擤鼻涕,脑瓜子都在嗡嗡嗡,她难受道:“不知道……就是感觉不踏实。”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做梦……莫名其妙,居然梦到选题没过怎么办,烦人。” 听她嘀嘀咕咕兀自说着,余小年忽然就不笑了,她转过身仔细看着锅里的小米粥,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等梁以曦喝了粥吃了药睡过去,她给她整理了遍资料,临走又给她列了个大纲。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她要赶回国的飞机,往年都是这样。提前请假、年初三就得回来,时间很紧。不过她这次没怎么和梁以曦提。梁以曦也知道。 睡一觉起来,已经是傍晚,看到余小年给她准备的,梁以曦真是感动得想哭。电话拨出去忙音,知道她已经上了飞机,便发了信息感谢。群里苏瑶问了句,只是没等梁以曦回,她又发来几张自己的照片,是圣诞那天给某品牌临时做的模特造型。 “虽然最后没用,但我也可以写简历上吧?”苏瑶忽然不自信了。 梁以曦笑,和她说:“参与过嘛!当然可以!” 这趟病的不是时候。过了一天,都到大年三十了,她晚上还在发烧,慢慢又有点咳嗽。 家里打来的电话她都没敢接,生怕嗓子吓到人。借口说同学聚会过年,多少糊弄了过去。 不过陈豫景不算人,于是,梁以曦接得还蛮自然的。 陈豫景知道她这两天感冒,之前说快好了,这会一听电话那头的声音,他就有些头疼。 “真的吃药了吗?”陈豫景皱眉问。 梁以曦:“……” 她难道会在这种事上撒谎?梁以曦无语。 她擤了擤鼻涕,清了清嗓子,开口跟发言通报似的:“真的。” 陈豫景:“……” 虽然鼻子堵了、嗓子哑了,但不妨碍耳朵灵。梁以曦听到他身后的烟花爆竹声,还有离得比较近的陈必忠的说话声。他应该是在饭局上,远远还能听到几下酒杯清脆的碰撞。 他是真不避着他爹啊。梁以曦默默。她都能想象了,估计就是饭局上看了眼时间,估摸知道她醒了,顺手便打来电话。 果不其然。 没一会,那头响起陈必忠的声音,一下清晰不少,带着梁以曦都有点熟悉的怒意:“豫景。” 谁知陈豫景跟没听见似的,梁以曦倒是听到了细微的座椅挪动声响。片刻,那些嘈杂淡去,推拉门移开,烟花爆开的璀璨动静陡然在耳旁盛大。 梁以曦:“……” “再睡一会。”陈豫景对她说。 梁以曦“嗯”了声,下意识找纸擤鼻子。她忽然间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了。 “检察院那边说钢笔没问题,只是关于上面的数字想让你出具一份说明。到时候他们会联系你。没事的。” 他等了等,见她话忽然少了,便找出这件事。 梁以曦说:“知道了。” 似乎是上次的事他没有及时告诉,还有些自以为是的隐瞒,这回全都没有,他很耐心地同她解释了下说明文件,还有检察院那边会以怎样的方式联系亲属。 “应该不会专程找你——但也不一定。毕竟事关重大。到时候你觉得有什么不对,打电话给我。文森也会联系我。” 梁以曦:“好。”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提到文森,语气就有点奇怪,想了想,梁以曦就忍不住笑。 “笑什么?” 梁以曦怀疑他耳朵不对劲,只是刚要说话,嗓子又难受。陈豫景便没再问,催她再去休息。 一个人过节总是有些难受。 苏瑶中午火急火燎来了趟,给她带了披萨,梁以曦一点吃不下,看她跟饿晕了似的几口吃完,又着急忙慌地赶去下一个聚会点,梁以曦都有点担心她身体。 见她还在忧心自己,苏瑶都笑了,一边弯腰套靴一边瞧着裹得只露出两只红肿眼睛的梁以曦,临走忍不住道:“赶紧好起来!多好的日子,辞旧迎新的。” 说完,她扑过来用力抱了两下梁以曦,眨眼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门关上发出格外空旷的动静。 梁以曦在玄关的长凳上坐下,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纸巾擤鼻子,慢慢就有点想哭。 迷迷瞪瞪地缩沙发里改了 CR 一下午论文选题,傍晚的时候,手机短信突然发来提示,梁瀚桢提前一年给她定制的新年祝福已经在中心商场某个位置的显示屏上播放,时效十二小时,到场可以领取三份新年礼物。 梁以曦就崩溃了。 异乡求学的这几年,新年的时候,为了让她玩得心无旁骛,梁瀚桢可谓煞费苦心。他给她最耀眼缤纷的一切,过完一年就提前准备下一年,年年不落。 可是这个时候,梁以曦痛苦万分。 她没有去商场,最后一个人缩在沙发里悲伤流泪。 今年所有的聚会邀请她都拒绝了。虽然主要原因是感冒发烧,但要细究起来,可能心底里对这样的热闹是有点排斥的。 晚上烧得迷迷糊糊,起来找药吃,就听玄关有开门关门的动静。 她端着杯水往玄关挪,就见陈豫景风尘仆仆,什么都没带,正背朝她在玄关挂大衣。 屋子里没开灯。 昏暗的夜色从窗口照进来,映出他俊朗挺拔的身影。 陈豫景转过身就愣在了原地。 披头散发的,一双眼红得不像话,堵了不知道多久的鼻子发出极小声的、一点一点的、悲伤浓重的抽泣声。 “怎么了?” 陈豫景上前,两只手掌捧起梁以曦哭花的脸,仔细端详,大概是第一次见她病中邋遢成这副模样,半晌他居然微微笑起来。 漆黑眼底笑意深刻,似乎这一幕真心令他心头柔软,陈豫景神情专注又温柔。 “怎么了?”他又问。 梁以曦烧得神志不清,一边无声流泪一边哑着嗓子说梁瀚桢给她准备新年礼物的事。 她说得格外慢,好像在梦里同他倾诉,有些茫然,眼神也恍惚。 更多的是难过,从没有过的悲伤,如同一场地震的余震,突然之间、猝不及防,只能掉眼泪。 陈豫景捧着她热乎乎、红通通的脸,低头去亲她柔软的面颊,然后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梁以曦就靠着他哭。 回到床上,见她脑袋一歪就人事不知地睡过去,陈豫景找来毛巾,拧了热水给她擦脸。鼻子不知道擤了多久,红得过分了,擦两下更红了,陈豫景低头瞧着,实在忍不住,又笑。 说实话,他是真没想笑。可想起她往常的样子,一张脸上明动鲜活,写满心里想的,这会可怜又可爱,就算睡着了,换成路过的人,一瞧也知道她在梦里难受得很。 就像第一眼,隔着花窗,实打实的不情愿,看得他都替她委屈了。 这一趟来得临时,十几个小时,那边下了饭桌就过来了,陈豫景也没睡好,给梁以曦擦好脸,他就搂着她一起睡了过去。中途退烧发汗,梁以曦被他裹怀里,差点热熟。好不容易推醒陈豫景,两个人眼对眼,一时间都有些不清楚此时此刻。 一个千里迢迢,一个身心俱疲,想不起太多额外的事,眼里看着彼此,好像热恋期。 梁以曦嗓子是彻底发不出声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陈豫景回神,掌心贴上她的额头,过了会低声:“退烧了。”梁以曦就跟着点头。 洗澡的时候梁以曦回神。陈豫景还想亲她,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脑子里都是水。陈豫景就一边亲她一边说不会传染的,要传染刚才睡的时候早就传染上了。 梁以曦被他亲了会,垂眼见他兴致实在好,瞬间悲伤烟消云散,表情也一下凶起来。陈豫景倒没再做什么,只是吻她吻得有点久,后来抱她去床上,他在浴室待了有一会才出来。 大半夜的,梁以曦被亲得没什么困意,找来手机一看,群里的新年祝福已经刷不见底了。给家里回了信息,退出去看到还冒着消息提示的短信,眼泪自动往下掉。 卧室灯光明亮,泪水缀成珍珠,洇湿在床单上。 忽然,身后传来陈豫景的声音,他问她要不要去看礼物。 梁以曦不说话,他就过来给她吹头发,吹完穿衣服,等套上出门穿的毛衣的时候,梁以曦抬起头看他。 陈豫景拂开她满脸的发丝,低头去吻她柔软的嘴唇。 时效十二小时的新年祝福,还剩最后几个小时。 梁以曦坐在车里,一眨不眨看着。 很奇怪,家里掉个没完没了的眼泪,这个时候一点都不想哭了。 梁瀚桢希望她健康快乐,希望她好运常在。 梁以曦说谢谢爸爸,陈豫景转头看她,见她眼圈红红,就伸手去摸她的眼角,他都怕她眼睛哭坏。 两个人在后座坐到晨光清澈,后来都睡了过去。 梁以曦靠在陈豫景怀里,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不过抬眼看到陈豫景睡得眉头紧皱,忍不住就笑了。 一通波折,眉宇间肉眼可见的疲惫,加上睡姿不好,怀里还有一个,梁以曦都怀疑他没睡着。 她坐起来仔细看他,发现他确实睡着了。 真是不容易。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干燥的嘴唇。 第24章 无赖 大小姐你看着办吧,我死了真没事…… 过完年时间就很快了。 论文选题确定通过后的一周, 某天梁以曦收到了检察院的通知。确实如陈豫景所说,需要出具一份书面说明。秦归如知道后说他来拟稿,让梁以曦按他的说。讲清楚就好了, 秦教授十分笃定自己的文字修饰功夫。 那会一家人在视频, 章叙清闻言好笑, 随口道, 他们肯定还会找汇富的老员工确认, 说明的作用只在确认小曦的想法, 你掺和什么。秦教授就依言不掺和了。比他手底下学生还认教。梁以曦忍不住笑。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半个多月后, 在起诉期截止之前, 法院那边有了通知, 说是决定存疑不诉。 梁瀚桢定性无罪。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梁以曦正和余小年在图书馆。 前阵子刚下过雪, 这阵子小雨绵绵, 三月初的景色算不上多好, 日光稀薄, 多数时候还是阴天。 只是楼前的樱花挣扎着开了一株, 梁以曦抬头望见, 树前围了好些学生, 她拿起手机对余小年笑着说,要不要出去拍照。 许彦庭是三月末到的英国。 梁以曦一开始不知道, 还是某次朋友圈瞧见状态更新,定位就在她附近的实验室。 到底是地主之谊, 她请他吃饭。没了老师和长辈, 年轻人说起话来更自由些。 许彦庭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为什么不和秦老师说。梁以曦说这是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和第二个问题之间没有直接关系。“想说就说咯”,梁以曦笑眯眯。许彦庭也跟着笑, 琢磨梁以曦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陈豫景的电话来得意料之中。 梁以曦汇报起来,跟以前在梁瀚桢面前汇报一样,时间、地点、人物,然后随便挑拣一件事,当做细节补充。不同的是,梁瀚桢可不会说这不行、那不许,他是觉得天塌了有自己顶着,梁以曦活到老都是无忧无虑的公主。 搁陈豫景这,公主依旧是公主,只是外面的人通通变成了来路不明的混账、居心叵测的混蛋。 梁以曦:“那你想我怎么样啊?” 他不讲道理,她也耍无赖。 “说话不行……吃饭也不行,吃一口要死的——你把我关起来好了。” 梁以曦下巴磕膝上,翘着脚趾给自己涂香香的指甲油,一边对着免提的手机屏幕大声:“那我要五星级酒店!” 陈豫景:“……” “要求不高的。我小时候在迪士尼的酒店都有常住的房间。只给我一个人的。” “所以不能比迪士尼的差哦。”公主居然开始替他规划。 陈豫景笑,答应得十分爽快:“没问题。” 梁以曦凑近吹了吹亮晶晶的指甲油,小声骂他:“神经病。” 四月的时候, 春鈤 学校放春假,梁以曦回国。 她也总算和陈豫景见了一面。 过年那天见过之后,两人就没正经见过面。虽然许久之前、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梁以曦就清楚他有多忙,但这两个月见首(视频)不见尾的,她多少是有些无奈。 陈豫景机场接到人,冷不丁的下秒,就见文森出现在梁以曦身后,手里还帮忙提了件东西。梁以曦笑容灿烂地接过,转头同文森应该是道了句谢,只是“谢谢”两个字说出口的时间怎么算都比正常人多那么好几秒。 陈豫景脸上的微笑就完美地卡在了公事公办的位置。 梁以曦朝他招手,他不紧不慢过去。文森称呼了声陈先生,他微微颔首,没说话。 一眼就能瞧明白的事,梁以曦上车好笑道:“你没事吧?” 陈豫景不置可否,目视前方,跟着前面几辆车慢慢上出机场的高速,嘴里不咸不淡:“我有什么事?我没事。” 最后三个字的意思是说:大小姐你看着办吧,我死了真没事。 梁以曦懒得理他,抱臂扭头,望着窗外熟悉的湖州景色。 似乎越想越不明白,红绿灯前,车子慢慢停下,他忍不住问她:“你给他升舱干什么?” 梁以曦憋笑,一下笑得肩颤:“又不是你的钱。” 陈豫景难以置信,扭头瞪她,语气忍耐:“所以你还花你的钱?” 梁以曦:“……” 他这趟从津州赶来,临时住在酒店。梁以曦以为他会直接送自己去舅舅家,结果并不算意外地看到导航的目的地选在了酒店。 梁以曦打量着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有点牙痒:“我舅舅知道我航班落地的时间的。” 陈豫景微微点头,好像指鹿为马的权奸,开口从容又沉着:“就说见同学了。” 梁以曦:“……” “你真的很无耻。”梁以曦咬牙。 陈豫景被她年纪小小使劲憋气又憋不住的模样逗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后脑勺,笑着没说话。 “我可没有大我这么多的同学。”梁以曦气他:“你年纪太大了!” 闻言,陈豫景倒是一点不恼,语气寻常地颔首承认:“确实。” 梁以曦:“……” 电梯里就亲她,虽然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神落下来跟沉潭似的,压得人呼吸都急促。梁以曦被他看红了脸,想拾起之前在车里的气势,奈何张嘴就被攫住。 两人太久没见,起先的时长就让梁以曦有些脱力。没一会,玄关到卧室床边的一路已经有了明显的水痕。等陈豫景抱她去浴室,她的腿都站不直。 “下午回去见见舅舅,晚上出来和我吃饭。” 见她双颊粉红,嘴唇艳丽,月牙一样的眸子,眼睫湿漉漉的,沾着水珠、好像星星,一眨不眨望他的时候简直漂亮得不像话,刚说完,陈豫景脑子就跟什么都没说过似的,低头就去寻她的嘴唇亲。 “不。”梁以曦面上气势足,嘴硬道。陈豫景听了就笑,神情十分温和,眼神都没进门那会那么重欲,只是不等梁以曦再开口,他就抱着她转过了身。 力道不是很大,调情的意味远超其他,只是等他进来,似乎他也没想到这下梁以曦的反应更敏感了,之后的几下巴掌莫名就有点想教训她的意思。梁以曦挨疼,惊得骂他,只是脏话没怎么认真学过,骂了几句,都把陈豫景逗笑了。 他垂头抵在她温软汗湿的肩窝,气息比一开始还要粗重。不知道过去多久,淅淅沥沥的水声被一会清脆一会旖旎的声音掩盖。好不容易到了床上,陈豫景才又想起先前说的话,便又问了遍。他问得彬彬有礼,很是绅士,耐心征询着梁以曦的意见。同刚才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梁以曦感觉屁股麻麻,这会耳旁传来他清晰的声线,她不作声,侧耳埋枕头里,含糊咕哝:“我听不见你说话……” 浸湿的黑色发丝缠绕在她雪白的背上,陈豫景拿毛巾给她擦,闻言只是笑。 第25章 感冒 曦曦,我想和你结婚。 晚上同他吃饭, 吃完他就要走,赶去津州开会。 一顿饭的功夫,梁以曦看他接了五六个电话。 他接电话也不避开, 语气如常, 只不过多是电话那头在说。 有两回, 他几乎全程未开口, 挂电话时才来那么一句, 言简意赅的, 好像事情并不如他人说的那么棘手。 梁以曦全程旁观, 尽管知道他面上脾气一向很好, 但仔细想, 除开一些恋爱的印象, 也确实没见他为什么丧失过冷静。 就像上回去见他母亲, 之后寥寥几句, 梁以曦目瞪口呆, 但仔细瞧他神情, 似乎不以为意, 话出口像在说别人的事, 弄得她即使有心也无从问起。 这不免让梁以曦想起自己的父亲。 就算是梁瀚桢, 在梁以曦成长的漫长岁月里,也有那么一两回突发状况。她就记得小学的时候, 有一回放学到家,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 她在廊下远远瞧着, 不是很明白,只觉气氛压抑,好像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过了会, 父亲从书房出来,身后跟了江宏斌,那个时候,陈必忠还在围观的人群里。那是梁以曦第一次见自己的父亲脸色阴沉,好像阎罗,开口就是声色俱厉的训话。 见她吃几口就朝自己看,陈豫景将手机覆在桌面,笑着问她怎么了。 思路到了,梁以曦就说:“你小时候也这么情绪稳定吗?” 陈豫景愣住。 说实话,两人之间年龄相差十岁,梁以曦嘴里的“小时候”于她自己而言尚且还有不少生动活泼的回忆,但对陈豫景来说,只剩零星的模糊片段。甚至,在那些一晃而过的片段里,他都抓取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不记得了。”半晌,陈豫景老实道。 梁以曦:“……” 他真是难得这样被她问倒。神情居然还显出几分无辜和无措。好像不记得这件事对于自己一向在梁以曦面前的表现来说,实在是不大好。 于是,两两相对的片刻,梁以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好看,明艳又动人,又是少见的大笑,弄得陈豫景也微微笑起来。 梁以曦想起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幕。只是那个时候,暧昧过多,多数时候都在想他是不是喜欢我,自然没有眼下来得会心。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陈豫景专注看她。这个问题他没问过。 只不过在某个瞬间,他忽然就清楚了,她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真的不知道?”梁以曦眸光狡黠,好像小狐狸。 陈豫景只是不确定。 他不知道他捕捉的那个瞬间,是不是也是她心底的那个瞬间。 见他笑而不语,眼神深邃,好像洞悉了什么,梁以曦莫名脸红。她放下筷子,伸手过去捉住他的手臂,看着胡搅蛮缠,实则越来越害羞。 “你知道的是不是?是不是?” 梁以曦佯作气势,很是傲娇的样子,转眼就被他抱到身上摁住。 “吃冰激凌吗?”等把人摁好了,陈豫景忽然问道。 虽是四月初春,天气渐暖,可一顿饭还没吃完,明显就不是指眼下。 梁以曦恍神,同他对视,没一会就笑了。 还没去英国之前,他见她一般都在梁宅。梁瀚桢眼皮子底下。尽管陈豫景道貌岸然程度无人能及,但到底面对的是梁瀚桢,就算他能在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面前模糊自己的来意,也无法骗过老谋深算的梁行长。所以,直到梁以曦正式去往英国求学,他的到访也越来越少。梁瀚桢的态度明里暗里、一次比一次清楚。原因无他,一是年纪相差,二是陈家门槛太低。毕竟陈豫景姓陈——就算姓何,梁瀚桢也不会同意,届时,第二条只会变成何家太复杂。他就一个女儿,犯不着蹚那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浑水。 只是这阴差阳错的、也让那会的梁以曦以为,陈豫景对自己大概是没那个意思的。 所以,英国见到 椿日 的第一眼,梁以曦真当他是临时看望,不是专程而来。 她客客气气,有点像之前在学校尽地主之谊地招待许彦庭。 唯一不同的是,餐桌上她点了两杯冰激凌——大概那个时候她也不清楚,其实自己对他的好感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多出那么一点。 男女交往,一杯冰激凌是我喜欢吃,两杯冰激凌是我们一起吃。 陈豫景看着送上来的冰激凌忽然笑了下,梁以曦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以为他也觉得冰激凌做得精巧,便说味道很好,尝一尝嘛。陈豫景点头,没再说什么,和她一边说话一边吃干净了。 之后在深秋的校园,他闷声咳嗽了好几次。 梁以曦后知后觉,发现他其实在感冒。她深感抱歉,为自己的粗心,陈豫景却说,冰激凌确实很好吃,又说,感冒会好的,不用担心。那个时候,梁以曦就开始再次认真地琢磨起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喜欢我? 不过后来,这个念头她就一点都不琢磨了。 因为他来得太勤了- 这趟匆忙,回津州的高铁在晚上九点,梁以曦送他去高铁站,路上她看了眼跟在后面文森的那辆车,对陈豫景说:“现在可以了吗?”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梁以曦就说:“我不想这样谈恋爱。” 快到的时候,陈豫景转头看她:“曦曦,我想和你结婚。” 梁以曦:“……” 说实话,虽然她已经多少清楚了点陈豫景的控制欲,但她还是好脾气地、好言相劝道:“陈先生,首先,我还没毕业。其次,我还没和我舅舅舅妈外婆说——” 她深吸口气:“再次,我不想要这样一码换一码的求婚。” “最后”,公主气得瞪大眼:“有你这么求婚的吗?!” 陈豫景点点头,没说话。 到了地方,见梁以曦气得不想理他,他才说:“文森我会安排的。” 没有看到实际结果之前,她才不会信他,梁以曦抬起下巴朝向车窗:“哼。” 陈豫景:“……” 第25章 亲事 原来是父女情深。 话说回来, 梁以曦也是在送走人后才一点点明白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 难怪陈豫景上车前都在看着她笑。 条件一大堆,因为这因为那、不许这不许那,可进了陈豫景耳朵, 通通都是可以结婚的信号。 梁以曦后悔不迭。 陈豫景心情奇好。以至出站看到辛高勇的办公室秘书上前同他打招呼, 他也同对方稍稍点头致意。这趟行程匆忙, 事关年中的汇富银行的高级职务任命。正式文件出来之前, 津州内部还是要重新进行一番从上至下的人事规划。 只是梁瀚桢的案子刚告一段落, 眼下就显得有些讳莫如深。毕竟这背后的缘由不是“水落石出”, 而是“证据不足”。 两辆车一前一后。 到达会址的时候, 陈必忠已经站在大堂门前等着了。 陈豫景知道他不是在等自己。 明天会上最关键的, 就是他这个陈副行长能不能顺利晋升。果不其然, 身后, 辛高勇的办公室秘书一下车, 陈必忠就上前笑着寒暄, 然后, 叫住了前头准备离开的陈豫景。 陈豫景:“” “电梯里碰见, 辛局事务繁忙, 明天又是一早的会说您这趟文件送得匆忙, 一会还得坐车回去得凌晨了吧”陈必忠十分体察。 秘书当即摆手:“哪里。会开得急, 不过这都四月份了” 提及此,陈必忠表情果然严肃许多, 不过下秒,秘书话锋一转, 朝一旁的陈豫景看去, 笑着道:“令郎不也刚到?” 陈豫景同他对视,没说话。 这里面的人,心眼比马蜂窝还密。半句话, 算上几秒的停顿,能有八百种解读。 不过辛高勇的秘书居然会点陈必忠晋升的事,这让他有些意外。一直以来,辛高勇都不会直接插手汇富银行。难道梁瀚桢一死,他也看出陈必忠是个没大用的? 陈必忠显然是希望陈豫景多说几句的。但陈豫景跟在后面,空气似的。 几步路下来,他脸色难免有些发沉。只是等着的电梯门一打开,待看清里面走出的人,陈必忠的脸色又瞬间白了。 是何耀方。 辛高勇的秘书显然没料到何耀方也在这里,神情由惊异到畏惧。 他陡然就明白了自家上司的筹谋——难怪一定要来参加明天汇富的会,匆忙忘了文件,还一定要他赶高铁亲自带过来。 短短半秒,陈豫景发现辛高勇的秘书都不会站了。 身体呈现一种近乎僵直的姿势,明显是想要说点什么的,上面张了张嘴,下面动了动脚,最后也只是默然恭敬地低下头,挪到一侧等何耀方和他身后一众先出去。 “明天汇富的会?”往前走了几步,何耀方忽然开口。 他声音不高,缓慢、但极稳,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没有说问谁。 “是。”辛高勇的秘书忙不迭朝他笑着应声。 “是的”陈必忠习惯性低头低声。 何耀方看了眼陈必忠身后面无表情的陈豫景,没说什么,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径直往前走去。 等他们三个进电梯,门还没关上,就见刚走远的一群人里,冷不丁跑出一位下属,朝他们的电梯快步走来。 辛高勇的秘书眼疾手快,按下电梯门,笑容灿烂。 “陈先生,何先生请您去一趟。” 那位下属朝陈豫景看去。 不用看,陈必忠已经面色麻木了。辛高勇的秘书倒比陈必忠还要懂事,面上居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恰当”,他甚至还稍稍躬身,给准备出电梯的陈豫景挡了挡一侧的电梯门。 夜色已经很深。 小径上路灯极亮。 四月初的春夜,空气里繁茂生长的草木气息浓郁得令人烦闷。 “豫景,你是我的儿子。如果梁瀚桢没死、还在那个位置上,我不会说什么。同梁家联姻也算一门不错的亲事。” 陈豫景站在路灯下,面前何耀方的面容宽厚又平常。开口还是和以前一样,单刀直入。 “你想说什么?”陈豫景早就习惯这样的对话模式。 “辛高勇会接手汇富。文件上的过程是‘暂代’。年底正职。” 何耀方看着陈豫景,没再说下去。他的一双眼有些浑浊,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睡眠总不大好的原因,神情里有种让人看不清的虚浮,好像布满死藻的水面,阴森冷酷。 见陈豫景不说话,目光笔直又冷峭,他恍然间便想起那个女人,语气不免放得更缓:“豫景,只是从梁家换成辛家。” “你要实在喜欢梁瀚桢的女儿,私下养着就是了,我待你妈不也——” “何耀方。” 那种熟悉的反胃感又上来了。 幼年时的记忆,一直到现在,好像也只剩下这点相通之处。 何耀方也习惯了:“怎么?” 陈豫景:“你知道钟淑雯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想弄死我吗?” 未等他话音落下,何耀方皱眉冷叱:“瞎说什么?!” “因为她觉得恶心。”看他一瞬间勃然大怒,陈豫景漠然道。 “所以她执意让我姓陈,反过来恶心你。” “豫景。”何耀方没有制止他说完,良久的对视后,他忽然又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语气更加缓慢。 他对陈豫景说:“你对我、还有你母亲,还有你陈叔叔,都有些误解——” 面前的人嘴巴一动一动。好像某种蛆虫。 不知怎么,陈豫景眼前浮现那次梁以曦好奇问他小时候的事。 下秒,未等何耀方说完,他转过身离开- 果 春鈤 不其然,第二天的会议上,辛高勇的任命就这么一字不换地被决定了。 不知道何耀方后来又跟陈必忠谈了什么,会议全程,他看上去并没有太多情绪,表情还是和昨天一样木然。只不过,等一切结束,他同陈豫景一道回去,路上倒忽然劝起了陈豫景。 “你昨天说的话让他很不高兴。” 陈必忠语气无力,停顿片刻,又低声道:“你也不应该说淑雯想弄死” 他没再说下去,仿佛被什么从过去而来的阴魂索住了脖子。 车厢光线暗淡,傍晚的余晖一寸寸斜斜地透过深色车窗刺进来,他整个人渐渐呈现出一种近似溺水的苍白与灰败。 陈豫景从始至终没说话。 之后,一直到家,“父子俩”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得知辛高勇的“暂代”,赵坤特意找陈豫景问了问。 “简直莫名其妙。” “他暂代什么?梁瀚桢的位子这么好坐?还专门去求何耀方?” “他是不是闲得慌?非要下来找点事做?”赵坤是真不明白这些领导在想什么。 过两天就是清明。津州气候干燥,这阵子雨水也多。 一大早就是多云,上午十点不到,云层越压越低,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 辛高勇从车上下来,隔着一大片空旷的停车场,遥遥望见赵坤,同他招了招手。赵坤也是人精,掐了手上的烟,转脸一笑,又低声对陈豫景说:“来了。看看说什么。” “对了,上次你托我去说梁家小女儿的那件事,他后来没找你?” 这茬一提,陈豫景抬眼朝辛高勇看去,语气平静:“没有。” “他是会看人下菜碟的。知道你姓什么。”赵坤话里有话。 陈豫景不说话。 “老弟。这么早。” 辛高勇秘书跟着他,向赵坤和陈豫景点头致意。 赵坤乐呵呵:“哪里早?老天不开眼。瞧着暗,马上都十一点了!老哥!” 陈豫景看了眼自己上司,莫名好笑。“你们聊。我先上去。”他对赵坤和辛高勇说。 “哎——小陈——豫景——我这有点事”拦下陈豫景,辛高勇反手挥退了自己秘书。 见状,赵坤笑,对陈豫景说:“留下和辛行长聊聊。” “梁瀚桢的案子结了,后面的项目还得继续和汇富交接。” 眼见着确实要下雨。 隐隐有雷声。云层积聚,天边翻滚起大片的铅灰色。 “豫景——”辛高勇似乎有意避开他的姓。 陈豫景面无表情:“陈豫景。” 辛高勇笑:“你爸昨天还和我说——” 只是这句刚启了个头,接触到陈豫景眼神,辛高勇再次停顿,半晌,笑容意味深长:“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陈豫景觉得,大概所有沾上何耀方的人,都会变得不正常。 “辛行长,何耀方提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辛高勇没再说下去,似乎是何耀方三个字不便在这样的地方敞开嗓门说,他这才收起一半的笑容,切入正题。 “我知道英国那边的案子是你在催你之前还拜托了赵坤。其实都是误会,那会就是想了解下情况。毕竟江宏斌死了” 陈豫景知道辛高勇说的是梁以曦公寓被闯的案子。 辛高勇:“小姑娘被吓着了,我这里赔个不是。办事的人做法欠妥。” “那边的案子就撤了吧,实在不行,我亲自过去赔礼道歉。” 说着,他又道:“那份出具给检察院的说明我看了。” “原来是父女情深。梁瀚桢真是煞费苦心。” “放心,这件事到此为止。”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是不是?” 清明节那天,他去湖州看梁以曦,不知怎么,辛高勇那句“原来父女情深”始终回荡在他心底。 那个时候他才真正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这么觉得,只是事情没有落在他在意的人身上,所以那点疑虑也如同隔岸观火。可他到底察觉得有点晚了。 梁以曦上午去墓园看梁瀚桢,回来照例眼眶红红。 那会,陈豫景等在墓园门口,脑子里盘旋着许多事,何耀方的打算、辛高勇的商量,不意外地,他同她的家人打了个照面。 倒是之后被秦归如请去宅子喝茶,让梁以曦和陈豫景都没料到。 梁以曦是没想到,梁瀚桢居然和秦归如提起过陈豫景。 陈豫景就比较单纯了,想起后备箱提前好久准备的礼,顿感一分自信。 第27章 婚后 曦曦,我们还是生一个吧。 清明前后雨水都多。 上午小雨, 午后雨势渐大,廊前雨珠成帘。 梁以曦有些心浮气躁。 仔细琢磨,倒说不上担心秦归如不喜欢陈豫景—— 很奇怪的感觉, 她担心的居然是陈豫景不要脸, 告诉舅舅他们已经同居了。上回回来撒了个谎, 说和小年住一块——要是陈豫景敢这么不要脸, 她真的要生气了。 陈豫景不知道梁以曦的脑袋瓜在嘀咕什么。 书房门一关, 秦归如就一脸正色地转过身对他说:“你和小曦不合适。” 秦教授审视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常年挂科的学生妄图窃取自己手底下三好学生的成绩, 神情严肃到不容分说。 “年纪、还有你的家庭。瀚桢之前同我聊过, 你们家连个女性长辈都没有。瀚桢走了, 你父亲又是那样的态度。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 秦教授到底读书人, 讲究体面, 给个巴掌, 自然也会悄悄留个台阶。 “先坐。”一锤落下, 秦归如指了指身侧, 自己走到对面的座椅。 “小曦年纪小瀚桢保护得太好总之你们先别联系了。”见陈豫景依言坐下, 秦归如端起茶杯, 半途似觉不够, 又说了句。 陈豫景始终沉默, 面容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悦。 甚至进门那刻、在秦归如毫不客气的一番审视里,他也没有丁点想要反驳的意图。 此刻他坐在秦归如对面, 举止如常,态度也认真, 几乎称得上诚恳, 看样子,完全就是打算好好听秦归如说话的。 只是秦归如看不出他的想法。 其实有点像当初的梁瀚桢——标准的政客行径。在一切未明朗之前,坚决不会让人摸准心底真实的打算。心思这样深, 以后小曦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念及此,秦归如愈感不快,更加反感陈豫景。 心底主意落定,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开口询问陈豫景。 “你怎么想?” 陈豫景面容温和,语气谦逊:“秦教授,我们感情很好。” “我已经打算向曦曦求婚。” “婚后计划是要一个孩子。男孩女孩无所谓。顺其自然。” 大概是这几句话太平常,从他口中说出,娓娓道来,完全不像一时兴起,平实诚恳得就像在说今天的雨正应着了节气——寻常到理应如此。 一时间,让秦归如之前的否定与揣测变得滑稽又可笑。 秦归如起先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直接被嘴里的一口茶呛到,他皱着眉闷声咳了半晌,脑瓜子嗡嗡的,还以为听岔了:“你说什么?” “我理解您——” 似乎对自己造成的状况深感歉意,陈豫景语气更低,近乎低声下气。 秦归如愣住,急道:“理解我?!” “你是她舅舅?还是她父亲?你懂什么?!” 这声音量有点高。 门外,章叙清同文小姐对视一眼,又朝楼上梁以曦的房间看去。 文小姐戴着副老花,正在翻看秦教授最近编的一本教材,片刻低下头嘟囔了句:“这就急了?跟年轻人急什么,都是长辈了” 章叙清以为文小姐在替陈豫景说话,谁知文小姐下一句就是:“换我喏,都不会请到家里来,真是骨 CR 头轻的。” 章叙清忍不住笑:“妈。” “现在叫什么——”文小姐翻过一页纸:“请神容易送神难。” 话音刚落,楼上一阵啪嗒。 梁以曦忽然跑了下来,躲在楼梯口朝舅妈和外婆做口型:“怎么啦?” 只是口型刚做完,书房门就打开了。 秦归如一脸郁闷地出来,余光瞄见扒拉在楼梯口朝客厅望的梁以曦,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道:“真喜欢他?” 梁以曦不明所以,愣住,下意识往楼梯拐角缩了缩。 章叙清推他离开,“好了好了!喜欢又不犯法,别跟审犯人似的” 目送舅舅阴沉着脸离开,梁以曦好一会都不敢动,不远处的文小姐便笑着朝她招招手。 书房里,陈豫景慢慢喝着手边的茶。 门没关,他听到梁以曦和她外祖母说话的声音。 “舅舅什么意思啊” 这声像是凑着人耳边说,可爱又小心,陈豫景隐约听见,唇角微弯。 “什么意思。不答应的意思呗” 她外祖母估计也是极为宠爱梁以曦的,同她说话轻声细语,温柔至极,像是要含在嘴里哄。 “哦。”公主纡尊降贵,这声“哦”又平又短,听起来有点担心,但不多,更多的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外祖母笑起来:“就哦。”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半分想要劝一劝的想法,她的家人好像是她天然的舒适区。尽管有棱角,也是棉花做的棱角。 紧接着的一声,听得出来,梁以曦完全就是下意识撒娇:“外婆” 不知道说什么,撒娇总没错。 隔着一扇敞开的门、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初春的雨声浇湿她小猫一样依赖的嗓音。长辈的安抚和谈话声,好像映在壁炉的火光里,暖意融融。 茶水凉了,陈豫景端坐着,正对的窗口是一片葱郁又亮丽的青绿。 几朵玉兰的影子融化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好像一团雪球,圆润灵动。 他想起记事那会,有一回他问陈必忠,钟淑雯是自己的母亲吗?陈必忠神情难得委顿,语调也不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昂,他蹲下来,对他说,算是吧。算是——那就是可以是。陈豫景点点头,又问,那你总归是我的父亲吧?只是话音未落,陈必忠大惊失色,忙道,不可以这么说!更不许在那个人面前这么说!你要老子死啊!到最后,他气急败坏,就差拉着陈豫景写保证书。陈豫景也有点被吓到,呆了半晌,低声询问,那他是吗?陈必忠微愣,许久才叹气道,算是吧。 算是。可以是。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豫景被要求这么“界定”他的父母关系。不过后来,他也无所谓了。 傍晚的雨水陷入一片黯淡的青光。 远近的山色变得氤氲,水雾朦胧,好像湖面的倒影。 梁以曦送他离开。 他在书房坐了会,出来后便知趣说临时有事。 外婆默许梁以曦送他。只是梁以曦找了好半天的伞,弄得一旁瞧她的陈豫景都笑了。外婆无奈提醒,说伞不就在进门的置物架上,脑子里想什么?弄得梁以曦莫名脸红。 雨水落在伞面,发出毫无规律的声响。 陈豫景问梁以曦:“什么时候回学校?” 梁以曦看着脚下的水纹:“这周五的飞机。” 陈豫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在一把伞下,梁以曦抬头就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严整挺括的衬衣领口和一侧笔直的肩线。天光暗沉,他的鼻梁和眉宇显出一片深邃的轮廓痕迹。 “你和舅舅说什么了?”过了会,她问。 陈豫景笑:“说我们感情很好。” 梁以曦愣住:“啊?” 回想起秦归如那会的脾气,她有点不明白这短短几个字,怎么威力这么大。 陈豫景停住脚,撑着伞瞧她,笑容更深。 梁以曦被他笑得恍然,忍不住上前:“还说什么了?快说呀。” 一下距离更近,潮湿的气息里有清淡的茶香和一丝丝熟悉的香水气息。是她最喜欢的香水。 陈豫景垂眼注视她的脸庞,他的目光落下来,好像有实质,细致地在她脸上每个地方停留。额头、眼睫,乌黑弯翘的一丛,月牙似的眼睛、圆润的鼻头,还有柔软的嘴唇。 陈豫景笑着道:“说以后结婚,打算要一个孩子。”眉眼最好像你。 梁以曦彻底愣住。 在传统又古板的秦教授眼里,这个婚后计划大概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如胶似漆、琴瑟和鸣了。 梁以曦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陈豫景,我有说想和你生孩子吗?” 陈豫景握住她的手,没立即说什么,只是笑。 几步路的功夫,到了车前,陈豫景忽然叹了口气,无奈道:“曦曦,我们还是生一个吧。” 他似乎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挣扎,实在没办法,只好隔了几秒再来求她答应。 梁以曦:“” 第25章 骑马 全听我的,我就和他结婚。 赵坤打来电话的时候, 陈豫景刚起身离开汇富银行的高层会议室。 早就过了午餐时间点,会议室门一打开,就有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进来给每桌安排工作餐。 方城见他要走, 便问怎么不吃完再走。陈豫景将自己面前的工作餐推到他面前, 嘱咐他多吃点, “下午赵副部肯定找你汇报这边的情况, 打起精神。” 闻言, 方城苦了脸, 朝他侧过脸压低声音:“怎么说?就渠田农商行——” 陈豫景拍拍他的肩:“这个我来说。” 这是辛高勇上任后同津州高层的首次内部会议。冗长又复杂。 梁瀚桢留下的地方项目和资金, 经过大半年的第三方审查, 现在全部归回汇富。 其中, 绝大部分都需要重新签文件生效, 另外一部分, 需要提交更上一级, 进行资产重整和重新规划。 只是不知怎么, 所有项目里, 就只有此前同渠田镇农商行的业务往来被列入第一批提交重整的名单。就程序而言, 这是完全不合规章的。毕竟这里面, 资金缺口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梁瀚桢的案子之所以棘手, 拖到最后也只是一个证据不足,就是因为找不到这一大笔业务往来明细。 新任汇富行长做出这样的安排, 说好听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专挑硬得啃,说难听点, 倒有点急于脱手的意思——管不了了索性不管, 通通放进碎纸机,一了百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赵坤估计不在办公室,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 陈豫景看了眼时间, 算了算梁以曦飞机落地伦敦的时间,语气慎重:“嗯。” “之前也是他暗地里查梁瀚桢吧?你同我说过。”赵坤忽然提到。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虽然是两件事,但放一起看,眼下辛高勇关于渠田农商行的安排就有些微妙了。 赵坤显然也意识到了,没再言语。过了会,聊起津州几家上市企业,他说到一半,像是一直走神在想似的,突然对陈豫景岔开道:“农商行的重整单子先搁着吧。你帮我挡挡。等他等不及了,求到何耀方那边再说。” 陈豫景:“” 赵坤苦笑:“我是担心这里面真有事,我们再等等。” 陈豫景想了想:“挡不了多久。今天何耀方的秘书也在。” “最多?” “两个月——等年中项目全发出去,这个单子怎么都得批了。” “行。”赵坤咬牙:“到时候我就装病。” 陈豫景:“” “这么大的缺口,经了我手批下去,后面真有事,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女儿还没上小 CR 学。她以后怎么办?她妈怎么办?豫景,你不懂的。你有老婆孩子吗?哎真羡慕你们这些单身小伙子。” 陈豫景:“” “梁瀚桢都死了。”最后,赵坤心有戚戚。 一通电话打得两个人都有点无语。陈豫景更无语。共事时间算不上久,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赵坤是怎么到了如今这个位子的。 之后几天,陈豫景联系了检察院之前负责梁瀚桢案子的几位同事。 这次以防万一的联系,倒让他额外知晓了一件事。 江宏斌确实不是自杀。 “手法隐蔽。注射昏迷。溺水死亡。凶手没找到。”对面的同事言简意赅。 陈豫景也算见识过英国警方的办案效率,便问:“这类跨国的刑事案件,办理起来需要多久?”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对陈豫景说:“案件起因在国内。管辖权一分为二。但现在那边线索太少,中间流程又多得数不清,尸检的报告我们也才拿到。药物品种还在对比。等对比结果出来,还要查购买记录,你看” 他们没有直接回答,但陈豫景想,这个时间,肯定比赵坤装病的时间还要久。 原本稍显明朗的事情又一点点变得扑朔。 陈豫景抵达伦敦的时候,正巧也是个阴天,他心事重重。 从去年梁瀚桢出事,到现在江宏斌确证被杀,有一个人始终绕不开,但现在那个人不惜下调、坐上了梁瀚桢的位子,正着手将之前“属于”梁瀚桢的最大罪名粉碎。 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留下了。一份文件、一个档案?只是前期的调查那么久,一支钢笔都没落下—— 陈豫景站在梁以曦的公寓楼下,忽然想到,江宏斌千里迢迢,显然是清楚自己要死的,死之前送来的怎么都不会是纪念。 况且,对比赵坤,梁瀚桢也不可能丢下梁以曦去死。 ——或者,梁瀚桢清楚自己要死,那么死之前,他会做什么? 陈豫景抬头,望向飘着窗帘一角的窗台。梁以曦在家。估计在写课程作业。最近的几次电话里,她总抱怨作业太多。 陈豫景想,梁瀚桢死前会做的,是保护自己的女儿,清除所有可能的威胁。 “陈先生。” 刚进楼,陈豫景闻声转头。 许是他的面色实在严沉,目光也冷淡,文森开口迟疑:“我下周是不是不用” 陈豫景知道他在说什么,只道:“谁跟你说的。” 语气里的质问十分明显,文森不敢说了,他点点头,没再问。 陈豫景怎么可能不知道谁和他说的。 大小姐估计现在还在楼上苦恼作业。 “我要加一个人。李秘书会和你联系。”电梯门打开前,陈豫景吩咐道。 文森忙不迭点头:“好的陈先生。”- 听到玄关动静,梁以曦刚把房间的窗户关上。 春假结束,课程压力陡增,回来快两周她都没时间去看Ruby。 今天周末正好。只是天气不大好。 上午出了小会太阳后就一直阴沉沉的,这会又在刮大风,看样子午后得落阵雨。 Ruby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无忧无虑。梁以曦同她说陈豫景,又说秦归如临上飞机前都在劝分,章叙清十分无语,说他更年期到了,唠叨功夫更甚以往。梁以曦又被逗笑。Ruby倒是没有劝分,一直很安静地听梁以曦分析陈豫景的家庭和性格,偶尔扒拉扒拉草地,像是走神,但不明显,梁以曦说得投入,也没发现。 “他家里就很奇怪,每个人都不正常的样子这个话就说给你听。”公主品格高贵,说完莫名心虚,话语声都轻了许多。 “他那个爸爸就不用说了——我觉得舅舅有一点说得还是很对的,他爸爸为人不好,这个扣大分——Ruby,帮我记下,到时候看看扣了多少、还剩多少。” Ruby喷喷鼻子,态度极为认真。 梁以曦转了圈,又说:“他上次还和我求婚来着,我都没反应过来——扣分扣分!” Ruby原地踱了两步,表示记下。 梁以曦:“结婚肯定要慎重。谈恋爱嘛Ruby,你也觉得他长得不错对吧?” Ruby顿了顿,有些沉默。 梁以曦伸手摸她,笑着说:“这个就加一分吧!” Ruby顾左右,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当没听见。 准备离开的时候,梁以曦给Ruby刷了刷毛,她低声说:“其实我很感谢他。” 察觉她忽然低落的情绪,Ruby赶紧转过去看梁以曦,一双明亮的深棕色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住梁以曦。 “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就像电影里那样,感觉自己要被干掉的那种。可能也没那么夸张”梁以曦走到一边坐下,低头看着手里的刷子,过了会,很闷的样子,含糊叹气:“好想爸爸还在。” Ruby凑过去轻轻碰了碰她单薄的肩头。 “后来他帮我处理一些事,虽然做法我很不喜欢,和他讲道理也不听——这个人真的听不懂人话的!气死我了!”很快,梁以曦气得抬起头,对Ruby怒气冲冲道。 Ruby显然十分认同,眼神都严肃许多。 “但是” 见她渐渐神情犹豫,Ruby更加严肃,凑过去用力抵了抵梁以曦的肩头。 梁以曦抱紧Ruby的脑袋,不吭声。 “他以后要是把这些都改了,全听我的,我就和他结婚。”梁以曦对着Ruby的耳朵小声说。 “怎么样?”公主有点谦虚,也有点不好意思。 对视半晌,Ruby想起什么似的,朝外望了望天。 梁以曦:“” 风声呜呜的,回来后就一直没停过。 梁以曦往楼下望了望,果不其然看到文森的身影。 听见她关窗的动静,外面很快传来陈豫景的声音:“曦曦?” “干嘛。” 想起马场那会和Ruby的胡言乱语,梁以曦感觉脸有点热,出了房间都下意识不去看陈豫景。 见她一身骑马装出来,陈豫景就知道她去了马场,便问:“午饭吃了吗?” 梁以曦一边走一边摘下手套,走到沙发前背朝他往包里塞,只是刚塞进去,又拿了出来,不知道在干嘛,好一会才回他:“吃了。” 她的马裤估计是新购置的,衬得腰细腿长,小腿和屁股的弧度尤其漂亮。单膝跪沙发边上伸手动来动去的时候,整个人有种轻盈的感觉,好像小鹿,机敏又可爱。 见她一通忙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陈豫景走过去瞧梁以曦手里,语气难得不解:“怎么了?” 梁以曦躲开他,往一旁蹭,还是不看他:“没怎么啊。你干嘛过来。” 陈豫景站住不作声。 片刻,注视着人想了想,他笑着问:“和Ruby说我坏话了?” 这么心虚。 梁以曦:“” 梁以曦好气又好笑,抬头看他,大声:“你在说什么啊,我才没那么幼稚!” 陈豫景也笑,神色恍然,点点头道:“那就是说了。” 梁以曦:“” 她气得想要往房间去,被陈豫景拦腰抱住。 房间窗户关得严实。隔一阵响起呜呜的风声。 春暖花开的季节,陈豫景开车过来的路上看到郁金香都开了不少。说起这个,梁以曦咕哝道:“我们学校的郁金香才好看呢。”说完,她翻过身想从他身上下去,陈豫景又伸手搂住她,对她说:“曦曦,文森暂时不能离开。” 梁以曦愣住,肌肤上残留温存的触感,之前的含情与温柔好像被一盆冷水浇下。 梁以曦一点点反应过来,想起先前在Ruby面前承诺的,她抬起一 春鈤 双湿漉漉的眸子,睁得圆圆地使劲瞪他:“陈豫景!” “结婚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面颊上还有滚烫的红晕,额角细细密密的汗是刚才那阵剧烈时贴着陈豫景肩头、捂着头发丝热出来的。这会气上头了,整个人都亮晶晶的,起伏的胸口好像雪白的兔子。陈豫景不作声,漆黑眼瞳注视着她,搂在她腰间的手却忽然往下去揉她。 梁以曦猛地一惊,赶紧去握他坚实的腕骨。只是他弄得深,手上力道也重,梁以曦很快就说不出话了,咬着嘴唇继续瞪他。生理性的泪水从她眼角滑下,陈豫景拉着她靠近,亲吻她的眼角。 “曦曦,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哑声说着,慢慢抽出湿淋淋的手指,但好像很舍不得似的,指尖一直在揉,直到察觉她身体里明显的颤抖和热潮。陈豫景俯身搂住梁以曦,凑到她耳边又低声哄她,让她不要着急,再给点时间。梁以曦又气又恼,用力扒拉住他的肩膀,张口咬住。陈豫景任由她咬,等她咬到牙齿发酸,再和她接吻。 好不容易结束,肚子是彻底饿了。陈豫景另外叫了餐,梁以曦在床上吃了点,一直睡到黄昏时分。下床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感觉到一丝细微的疼痛,梁以曦愣住,下意识低头往小腹看,有点不是很明白。 其实整个过程都很好,除了最后那段,他撤出手指后的半个多小时,梁以曦现在都觉得有些晕眩。陈豫景进来就见她低着头出神,便问怎么了。梁以曦没说话,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又觉得疼,忙又坐下,陈豫景看她神情,就知道了。 “我看看。”他一下变得小心许多,脑子里也快速复盘起来,语速沉稳,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冷静。 “刚开始是有点重,是我太急躁了。那会疼吗?是不是后来手指弄疼了?我手上什么都没有,曦曦?是后来手指弄疼的吗?”见梁以曦始终不吭声,陈豫景抬头看她,就见她红着一张脸,恨不得缝上他的嘴巴。 梁以曦下意识抬脚踹他:“你走开。” 梁以曦想,估计是今天骑马,回来后又那样折腾,身体不舒服了。陈豫景说要不去医院看看,梁以曦脸更红,“怎么说啊,说骑马还是说别的啊?”公主显然是单纯的。 陈豫景没说话,似乎在考虑梁以曦的害羞,不过半晌,他却笑起来。 第29章 分手 你就适合孤独终老。 阴了整天, 后半夜雨才落下来。 陈豫景被国内一通电话叫醒,虽然下床的动静很轻,但梁以曦迷迷糊糊还是醒了。 窗外淅淅沥沥, 雨势不小。 隔着一扇未阖紧的门, 他的声音夹杂在一片纷乱里, 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 梁以曦翻身朝向门边。 房间内外都没开灯。窗玻璃上折射的自然光线在地板浮现出闪烁的水纹, 好像海面的倒影。有那么几秒, 她呆呆看着, 神思介于瞌睡与清醒之间。 陈豫景说爸爸的案子还有疑点, 她这里他不放心, 再给点时间。冷静下来, 梁以曦不由想起去年十月份发生的一叠事。陈豫景是担心还会有人来找自己吗。可案子都结束了。他说那个辛高勇已经接任爸爸的位置了——难道这里面还有阴谋?可她能干什么呢? 越想越睡不着, 梁以曦坐起来瞪着门缝。 像是感觉到她的怨气, 陈豫景电话接了一会, 转身注意到门缝, 几步过来轻手轻脚彻底关上了。 门内, 梁以曦:“” 不过她这样坐着, 倒确实把陈豫景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站在门边, 有些好笑, 床边坐下的时候伸手就要抱她。 梁以曦抱着双臂,如果不是午夜大雨, 这会公主的发号施令怎么着也得在一片富丽堂皇的高阶上—— “我们分手吧。” 梁以曦看着他,月牙一样的眼眸清冷又漂亮。 她说一不二, 尽管脾气好、爱讲道理, 但心底里总有面明镜。 他们彼此身处不同的漩涡。 梁以曦想要回归的是日常,她不喜欢时时刻刻的一惊一乍,或者瞻前顾后的担惊受怕。说白了, 她只想回到以前,回到梁瀚桢在的时候的那种环境里。即便这已经不可能,但她也想为自己争取。这也是那些关心她、爱她的家人所希望的。 她当然无法理解陈豫景所身处的政治旋涡。 她就从没理解过。 她也不具备对潜在危险的下意识警惕与防备。 她的人生,在梁瀚桢的保护下,永远不会存在人心的诡谲、瞬息万变的处境——即使是陈必忠的前后矛盾,在她的定义里,就像秦归如的评价一样,不是个品行端正的人、远离就好,仅此而已。 总而言之,她不理解陈豫景。 其实许多时候,她都不理解他。 这样一看,她对他的喜欢、他们之间的交往,多少都有些盲目。 甚至可以说是见色起意。 但是 未经思考的分手宣言落下后,梁以曦感觉到心脏有一瞬的落空。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对视的片刻钟里,他似乎在揣摩她语气的认真程度,又或者,开始认真考虑她此前介意的。 梁以曦注视他晦暗雨夜中依旧俊朗的面容,大概是这场分手来得过于意外,他看她的眼神都产生了些许距离感,梁以曦莫名感觉到一点冷意。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这样谈恋爱。而且你答应过我的,说事情结束就不会让人跟着我,可你现在又这样。” 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有什么在用力攥着自己,梁以曦语速却越来越慢。 “我觉得你太忙了。一直都觉得。” “而且我家里人也不同意。你知道的。” “你根本就不适合谈恋爱。陈豫景。” 出尔反尔是最后的砝码,可公主的天平一开始就在摇摇晃晃。 “你就适合”她慢声慢气地数落完,这半句紧跟着脱口而出。 只是有点奇怪,梁以曦没说下去,她顿住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陈豫景适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可话都到了嘴边,于是,带着怒气、怨气,还有一丝她最后都没怎么察觉的酸涩别扭,梁以曦冲他大声:“你就适合孤独终老!” 话音落下,陈豫景忽然笑起来。 温和的笑意慢慢展现在他原本冷静又显淡漠的脸上。 分手来得意外,他确实生气,但她说的都是实话,陈豫景也清楚。不过,在她最后的一锤定音里,他却察觉到梁以曦的在意,或者说,放不下他。只是这样的情绪过于细微,以至于最后捕捉到的时候,梁以曦已经摆着张不高兴的脸低下头不看他了。 雨还在下,雨势却小了点。 陈豫景坐在床边想了许久。 刚才李秘书打来的电话印证了一点,辛高勇见文件批不下去,果然等不及找了何耀方。他真是坐不住了。不过检察院那边的调查他应该还不清楚。陈豫景想,目前看来,所有的线索都在国内,应该不会再牵扯到梁以曦,可能真的是他反应过度了。 等梁以曦熬不住困、慢慢挪下去想躺平睡觉的时候,他开口对她说:“明天开始文森不会在这里。” 正要蒙进被子,梁以曦扭头,一脸不信。 过了会,她转回去,长长的发丝铺满枕面、乱蓬蓬的后脑勺对着他,语气幽幽:“晚了,分手了。” 第二天上午,文森确实收到了明确的指示。 想起昨天陈豫景截然相反的安排,一秒都没耽误、直接驱车离开的文森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本性。只要一晚上。 陈豫景同梁以曦道了一上午的歉。 开始,他还是很能为自己辩解的。现实的情况、周到的考虑,跟在梁以曦身边见缝插针地解释的时候,他的语气甚至还保留着几分笃定。 直到梁以曦拿出行李箱。他忽然不作声了。 梁以曦准备收拾几件出去住。相比于陈豫景的“天真”,梁以曦不管态度还是行动,都可以说十分坚决。而在陈豫景沉默的几分钟里,梁以曦走神想的是,至少自己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 行李箱是最小号的登机箱,只适合短途出行。很明显,梁以曦就是打算先离 开,之后再说——或许,在她下意识挑选行李箱的时候,自己也没发觉这样类似于“心软”的倾向。 几件衣服很快塞满一半,陈豫景站在床边,脑子里好像才记起“分手”的定义——分手意味着两个人不再在一起。 “曦曦。” 梁以曦不理他,弯腰认真叠自己的裙子。 陈豫景也去看她漂亮的裙子。 似乎恋爱至今,他才意识到他们的关系里是不存在“理性”与“说服”的。 他抬眼看了圈这个房间,半晌语重心长道:“我这几天去客房睡。你不要搬。” 梁以曦抬眼看他。 陈豫景说:“一周时间冷静一下,我们再谈好不好?” 他就是不说分手。 第30章 笨蛋 想让你聪明点啊。 梁以曦也没分过手。 为此专门请教了苏瑶。谁知苏瑶甩下一句拉黑不要联系不就好了, 弄得梁以曦唯唯诺诺、心虚更甚。图书馆和余小年说起,余小年倒没有那么干脆,毕竟她也没什么经验, 上一段有目共睹的恋情还是网恋, 仅就操作程序来说, 确实更易执行苏瑶的那种。 想起上回圣诞节聊的, 余小年劝道:“说开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你也真够磨蹭的, 这都四月份了, 才说。” 梁以曦“呵呵”干笑, 不敢多吭一声。 一夜暴雨, 上午的阳光出奇好。 图书馆年代悠久, 仅就建筑来说, 都可算是文物。 隔着一段距离, 铁质的窗架上结着细小的蛛网, 透明雨丝牵连着, 金色的光线就这么一路折射到课本书页上。 窗外是一片茂盛的、半人多高的灌木丛。 也许是上午的空气实在清新, 梁以曦看到好几只松鼠, 灰栗色的尾巴向着纵深游窜, 敏捷又可爱。 她拿着手机找角度拍, 拍完手机搁课本上,耐心拼图发朋友圈。对面, 余小年好几次抬头,见她垂着脑袋实在认真, 便知道她没什么心思学习。临近饭点, 她就提议去学院前的大草坪晒晒太阳。 不知道是哪个院系在搞活动,正对学院砖红大门的草坪前架了横幅,大概意思是关注气候问题, 还有全球粮食危机之类。梁以曦和余小年路过签了个名,各自领了一只甜筒,就在草地上坐下来慢慢吃。 周围还是很热闹的,之后半个多钟头,两个人默默吃完甜筒,默默躺下来闭眼晒太阳,身后一群大概是某个课题组的成员,正在激烈讨论全球经济衰败。 气候问题、粮食危机、经济衰败,好像也只有在学校才会有如此宏大而客观的人类视野。 梁以曦不知道自己叹气了。 余小年好笑,感受到眼皮上刺眼的阳光,她眯着眼睛问梁以曦:“这么难过吗?” “啊?” 余小年抬手挡在眼睛前,去看梁以曦:“你都叹气了。” “你听到了吗?”梁以曦叹气:“我感觉人类要灭亡了。” 注意力成功转移,个体的情感被时代的议题裹挟,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余小年:“” 之后半分钟,她坐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梁以曦可怜兮兮瞧着她,忧愁更甚。 “梁以曦。” 许彦庭远远地站在横幅旁,朝她招了招手。 余小年揶揄:“看来人类还不会灭亡。” 梁以曦有气无力:“你想错了。人类终究要灭亡的。”她扯出一个笑容,站起来过去和许彦庭打招呼。 余小年原地注目,还是笑得不行。 春天总是生机勃勃的。 不仅是阳光,就连每个人的语气都变得有些不一样。 许彦庭说他拿到了项目资助,秦归如也很开心,便问梁以曦晚上有没有事,他们课题组有个庆功的聚会,他想邀请她一起参加。 见梁以曦一个劲眯着眼瞧自己,眼神不知道是被阳光晒晕的,还是刚才草地上躺久了在犯困,总之愣愣的、好几秒没跟上他说的话。许彦庭朝她身后看了看,笑着道:“你的朋友也一起来吧,多些人热闹。” 梁以曦便跟着他一起扭头朝余小年望,弄得不远处看戏似的年姐一脸懵。 “我问问她。”梁以曦恍神似的回道。 许彦庭笑:“好。” 毕竟是热闹,哪有不凑的道理。 “况且都是青年才俊啊。”午饭的时候,余小年对视频里的苏瑶说。 苏瑶啧啧称奇,提高音量叫了声梁以曦的名字:“快过来让我看看——看看脑门上是不是亮着灯?一分手就亮,方圆百里都响应。” 梁以曦好气又好笑,扑上去直接挂了视频。 虽然是临时发起的聚会,来的人也很多。除了学生,还有院系里一些老师,氛围顿时变成同心圆,由近及远、紧张到轻松。梁以曦和余小年毕竟不怎么熟,守在外圈,听着身边不同专业的学生在聊。 面前的自助饮料桌上摆了好几排苹果汁,每瓶都贴了详细的标签,比如用了几颗苹果,产自学校哪个方位的哪颗苹果树。 以及,与牛顿那棵苹果树之间具有何种遗传学关系。 梁以曦仔细挑了一瓶,刚要打开尝尝,想起什么,握在手里愣是没动。 一旁已经喝了半瓶的余小年:? 她不解地看她,正要问一问,就见前面许彦庭被簇拥着上台说几句。他似乎是这次项目的负责人。余小年和梁以曦赶紧放下手里的,跟着身边的同学一起鼓掌。 许彦庭十分健谈,不仅一个不落地点了项目组的每位成员,也插科打诨地将角落几位老师感谢了进去,气氛顿时更加放松。 余小年瞧着,凑到梁以曦耳边,小声说:“我记得你说,他是你舅舅的得意门生。” 梁以曦没想到她忽然提这个,点了点头。 “发现没,换一个人,前一个人的问题通通消失不见。”年姐高深道。 梁以曦:“” 余小年说的没错。 但梁以曦自己清楚,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如果是去年十月份之前,或者,再往前一点,在爸爸离开之前,那么,许彦庭和陈豫景确实一样。甚至,就像余小年说的,许彦庭根本不会有陈豫景的问题。 如果没有那段惶惶不安、心惊肉跳的日子,梁以曦也不会答应陈豫景所谓的一周分房睡。 他的意义从那一刻起就是不一样的。无论如何。 即使眼下回归日常,他带来的影响也像那个时候发生的一切一样,足够惊心动魄。 他对自己而言已经是深刻立体的人了。 意识到这点,梁以曦更感挫败。 自己为什么不能是只松鼠。 管那么多干什么,能在天气好的时候捡到许多榛果就不错了呀。 陈豫景在楼下等到人的时候,梁以曦正慢吞吞开车回来。 她喝了许多苹果汁,但是脑子没有聪明一点。看来遗传学的进步很小。 短短一天时间,两人之间已经进化出无需对话的交流模式。可毕竟文森不在了,陈豫景不知道她今天这么晚回来,身上还有点酒精的气味是怎么回事,于是,电梯门开的时候,他终于问了句:“去哪里了?” 毫无意外,得到梁以曦的一记瞪眼。 陈豫景跟在她后面,想了想,没再问。 谁知入睡前客房的门忽然被用力敲响,陈豫景起身下床开门。 门外是一位怒气冲冲的高贵公主,她往陈豫景手里塞了瓶果汁,吩咐全部喝掉就扬长而去。 陈豫景拿起来看,瞧着像是自制的苹果汁,只是上面的标签不知道是闹着玩的还是真有其事——但牛顿也不喝苹果汁啊。 陈豫景不解。 不过他还是按照吩咐睡前喝完了。对他来说甜得过分了。 想了半晚,早上过去敲公主的房门,梁以曦压根不省人事。 陈豫景就站在门口问她苹果汁的事 CR。 梁以曦困晕了,闭着眼大声:“想让你聪明点啊!笨蛋!” 陈豫景:“” 30-40 第31章 强盗 曦曦,我只想和你谈恋爱。…… 梁以曦知道自己送了什么, 又说了什么。 只是大半夜的情绪上头被第二天的太阳一照,就显得有些丢人。 陈豫景肯定知道她前一晚的分手是气话了。以后她还怎么说认真严肃的话? 梁以曦有些懊恼,起床后没和陈豫景照面, 匆匆忙忙吃了早餐就溜去了学校。 陈豫景听她开门关门的动静都小了, 想起昨晚那一阵的敲门声, 不由好笑, 只好发消息给她, 说晚上一起去隔壁街区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国。 磨磨蹭蹭到中午, 梁以曦答应了。 时间远比她严格。说是一周, 但算起来, 他停留在英国的时间掐头去尾也不过三天。 梁以曦有一点说得很对, 他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根本不够——如果这算一项核心恋爱指标的话, 他早就没有资格了。 天气依旧晴好, 气温上升, 午后迎面的风里竟然有了一丝入夏的燥热。 学校给每位学生注册了一个毕业账户, 用来登记和更新之后的毕业程序。 网页地址很简单, 前半部分是学校和学院的大小写, 后半截是每位学生的学号, 尾缀再加毕业的缩写, 按照这个组合输入,就能进入各自的学业主页了。 梁以曦试了下, 除了有些卡顿,其余倒没什么问题。余小年看着首页上的入学照, 一边往里输入新的密码, 一边叹气说真的要毕业了。 苏瑶比她们早半年毕业,年底就要回国工作。听说她家里有意安排她进一家比较知名的娱乐公司,苏瑶说自己还在犹豫。“不是有独立工作室那种吗”饭桌上聊起, 她玩笑似的对梁以曦说:“要不要加入我的工作室?”梁以曦摇头:“我又不会拍戏。”苏瑶立即道:“可以学啊!我带你。”于小年好笑:“你给她做经纪人啊?” “也可以啊!” 苏瑶像是瞬间得了什么灵光,她一双眼直直望着梁以曦的面庞,半是玩笑半是承诺,语气都比平时慎重许多:“梁以曦,你要是进娱乐圈,我就专门给你做经纪人。姐这几年也算摸出点门道,资源全给你,我要把你捧成国际一流影星。” 梁以曦边听边点着脑袋乐,完全没当回事。 相比苏瑶的豪言壮语,余小年的毕业计划很简单,因为已经有游戏公司看中她账号的潜力,她打算毕业先做几年游戏测评,“到时候我自己开一家游戏公司。” 梁以曦看着两位好朋友,笑眯眯:“行,那我怎么着都算有着落了。” 与其说现在的梁以曦对自己的未来是模糊的,不如说,她开始变得不确定。 英国求学之前,梁瀚桢就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专心大学生活。不用担心现在,也不用担心未来。只要她愿意,梁瀚桢就会为她铺平一切。所以她挑了个当时乍看十分感兴趣的学业方向,谁知道学下来是数不清的文献阅读和课后作业,余小年也算被她带进坑——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辈子没读过这么多字。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继续求学,换个专业继续读,或者去地球上任何一个未曾涉足的地方做几年志愿者,自然方面也好、人文方面也不错,总之,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直到人生的方向逐渐清晰。 陈豫景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那会两人认识不久。梁以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兴趣,大概是出于礼貌,随口问的。她的回答也有些敷衍:走一步看一步——相比二十八岁、事业稳固的他,她的人生确实每一步都可以不一样。 梁以曦的人生轨迹就好像四散分布着的、弯弯曲曲的虚线。人生的变化如同一页折纸,她发现自己突然跳到了背面,脚下依旧能感受到过往鲜活的印记,但怎么都回不去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她,是有些迷茫的。 教堂的尖顶撑起傍晚的余晖。 学院楼前的草坪被平整地切割成明暗两部分。 梁以曦在书店门口看到驻足站立的陈豫景时,一群鸽子正从斜对角的建筑屋顶呼啦啦飞起。黄昏的光线照射在深绿色的橱窗边缘,他从玻璃里看见她的身影,于是转过身。梁以曦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把伞。 他说他在看一本展示的新书,关于烹饪。封面很漂亮。梁以曦点点头,问他为什么带伞。陈豫景说晚上有雨。 说着,两人的视线同时看向街道尽头的橙粉色晚霞。 路灯还未亮起,一盏盏灰扑扑地点缀在视线边缘,街道两旁橱窗里透出的光线,变成一丛丛暖黄的萤光。 “不会吧”梁以曦嘟囔。 陈豫景笑,没再说什么。 沉默下来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都在想这几天的事。 陈豫景不知道梁以曦在纠结昨晚的“台阶”,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郑重。 “分手宣言”颁布将近四十二小时,陈豫景找到了他想要说的话。 言辞不像之前那样拮据笨拙,话语里有了理性的考虑和慎重的承诺。 “出尔反尔是我不对,曦曦,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不想分手。” “如果这件事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的话,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 他们走在不算忙碌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说着各种语言。梁以曦甚至听到了几句意大利语。她不作声,走在陈豫景身边,发现他的声音是最好听的那个。 陈豫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了片刻,他又道:“你的家人我会想办法。给我一点时间,我和秦教授还不太熟” 话音未落,梁以曦忍不住弯起嘴角。 陈豫景还在想怎么说下去,他握了握手里的伞,思索道:“应该是可以的。” “可就算这样,你明天也要走啊。”梁以曦忽然说。 陈豫景转头看她,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笑得眼睛弯起。 深蓝的夜幕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橱窗里的光线更加明亮,好像一个个藏宝箱。 陈豫景不由自主点头。这次换他没话说。 两人慢慢走着,虽然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的街角,但随着路灯挨个亮起,好像散步。 肯定有个类似的心动时刻,梁以曦想,不然不会因为这样简单的步伐一致就心跳加速。 陈豫景和她散过步吗。 答案是肯定的。 在他追到英国来的一年多里,尽管行程总是匆忙,又常常被打断,从学校回到她公寓的那段路上,他总会不经意出现,然后一起去吃饭或者只是简单地陪她说几句话。梁以曦会和他说繁重的学业,也会问他最近出差的去向。当梁以曦尝试和他约着看电影的时候,关系也愈加向着明确靠拢。那个时候,散步的路线就变成最近的电影院到最近的餐厅,再到街边的书店和咖啡店,最后回到公寓那段路上。 那个时候,她开始期待,如果他来的是个周末,她就带他去认识Ruby,或者,一起去附近的小镇过周末。 “我确实不适合谈恋爱。” 在思路游走的几分钟后,陈豫景看着面前的红绿灯,忽然道。 梁以曦微讶,抬头看他。 他的神情还是很严肃,甚至比之前还要严肃,似乎这样的论断是他必须要下的,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就算他私心大过天,他也无从遮掩。 急转直下的时刻,梁以曦感到有些难过。 “可是,曦曦”,他转过头同她对视,“我还是想和你谈恋爱。” 陈豫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像个强盗,将根本不会属于自己的据为己有。 或许他就应该像何耀方安排的那样,联姻、合作、争取最大的利益共赢。 梁以曦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CR 梁瀚桢不会允许,秦归如也不会允许。她的人生从始至终就与他毫不相干。 他看着她,却仍旧下意识去牵她的手。 “曦曦,我只想和你谈恋爱。” 他感觉到自己的徒劳。 如果说之前还有自己存在的理由的话,那从她说出分手的那刻起,其实他就不应该这么做了。 风从左右的街口扬起。 好像指针在这一秒回拨。 梁以曦看着他。 此前那些晦暗破碎的仓皇时刻通通挤进时间的缝隙里,消失不见,平整如初。 她想起某个心动时刻的念头。 她对神色沉默的陈豫景说:“那你下个周末来,我们一起出去过周末吧。” 第32章 胆子 梁以曦回神,被他看得心口发烫。…… 餐厅有些拥挤, 等待打包的顾客都围在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挤进去。 陈豫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这家餐厅是许久之前两人吃过的,梁以曦很喜欢这里的金枪鱼慕斯,有一回还说要打包, 只是那个时候天气寒冷, 想想还是作罢。 外套脱下挂在椅背。每桌的间隔不算宽裕, 隔壁桌的说话声很容易被听见。这会人来人往, 服务员全都侧着身穿梭在桌边, 耳旁充斥的一会清晰一会嘈杂。 梁以曦撑着下巴瞧隔壁桌, 陈豫景点了常吃的几样, 放下菜单见她所有所思, 便问还想吃什么。 “我想尝尝那个。”她的目光落在隔壁桌一杯层次分明的酒水上。 蔚蓝的液体沉淀在底部, 细小的气泡一颗颗往上游走, 贴着杯壁, 在杯心旋转, 表面的橙色液体悬浮着, 好像沙漏, 丝丝缕缕地流淌, 接触到气泡, 交融出一片类似日暮时分的深色光泽。 陈豫景问服务员, 服务员说这杯酒精度数有点高,不过可以做低酒精度的。陈豫景说那就来两杯吧。一杯低酒精。 “这个叫什么?”梁以曦问。 服务员是意大利人, 英语不算流利,飞快说了句, 转身就走开了。 陈豫景见她瞧着人家背影发愣, 便笑着说:“雨中日落。” 梁以曦点头。视线之外,透过餐厅的玻璃,正巧也是一个日落时刻。路人的影子深深浅浅, 交叠在亮闪闪的玻璃上。 只是并不好喝。 可能是压榨的果汁里有坏的,上层漂浮的气息里弥漫着一惊一乍的苦味。底层的酒水为了调低酒精度,额外掺了别的,总之口感艰涩,梁以曦的表情从没这么一言难尽过。 陈豫景都有点好奇了:“这么难喝?” 梁以曦盯着他面前那杯正宗又瑰丽的“雨后日落”,又去看陈豫景,陈豫景好笑,推到她面前,然后端过她的那杯。 果汁酸甜,酒精浓郁到舌尖微微酥麻,梁以曦喝了两口,过后就不提换酒的事了。 陈豫景也觉得她的不好喝,但见她坦然自若,尝了一口只好自己另外叫了杯威士忌。 没一会,餐厅进出的声响愈加嘈杂。原来真下雨了。 雨丝斜刮在玻璃上,丝丝缕缕,像是风里裹挟来的。路人的身影也变得歪歪扭扭。 梁以曦看了看陈豫景带的伞,抬起头的时候朝他一笑。 陈豫景却说:“风太大了。” 顺着玻璃朝外望去,凡是能移动的物体都呈现出略微卡顿的迹象。光线经过两次折射,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在呼啸的风里牵扯出一道道斑驳陆离的水纹。 两人坐了会等风停。 他手边的宽口酒杯喝完了,剩下的冰块浸湿杯壁,蹭得他衬衣也洇湿一小块。梁以曦瞧着,想要提醒,便见他侧头望着玻璃外,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冷光影打在他轮廓优越的面容上,整个人忽然显出一种淡漠又温和的矛盾气质。漆黑眼底也因为这团错乱的光泽,变得幽深又明亮。 “陈豫景。”梁以曦叫他。 他扭头,看着她道:“曦曦,对面是家冰激凌店。”言外之意,是问她想不想吃。 梁以曦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极细微的矛盾感。 有时候冷静得近乎锋利,顽固又难以说服,好像对某些事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不到万一极难撼动。冷酷又冷血,展露出的,往往是令人恐惧的不近人情。 有时候又让人觉得,他其实是个温和到近乎笨拙的人,尽管这种温和某些时候显得狡猾。但这种狡猾并不让人反感。相反,会使人不禁莞尔。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早在一月份意外见到他的母亲,他就表现出来了。梁以曦想起前一刻两人站在街角说的话,还有“分手”完的第二天——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语言功能丧失。 这种矛盾太难察觉,梁以曦瞧着他,越想越好笑,便对陈豫景说:“你刚才坐在那里,我觉得和那个说想谈恋爱的陈豫景是两个人。” 话题转换出乎意料,陈豫景想了想,道:“我只是在想,如果风一直这么大,我们可以去对面坐一坐。” 傍晚的风声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传来淅淅沥沥的清晰雨声,两人起身离开餐厅。 回去路上,梁以曦像是琢磨出了一点名堂,额外解释道:“两个人的意思是,你恋爱时和不恋爱时差别比较大。” 陈豫景乐了:“请问梁小姐,我在你面前还有不恋爱的时候吗?” 梁以曦:“” 头顶的雨声忽然变得嘈杂,像是在附和陈豫景,嘲笑她的脑回路。 梁以曦据理力争:“谁知道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这个就有点胡搅蛮缠了。 陈豫景闻言只是笑,没再说什么。 大概是最近白天的气温普遍比较高,拐过街角的时候,梁以曦闻到一点紫藤的香气。 十分温柔的气息,经过雨水的浸润,变得有些分量,好像蝴蝶沾湿的翅膀。 香气断断续续,持续了一路。伞下昏暗,余光里是陈豫景挺括的肩膀。 一直回到家,香气还在鼻端萦绕。 陈豫景放下伞就来亲她,他抱着她,梁以曦嗅到他身上更加潮湿馥郁的紫藤香气,便问他是不是也闻到了。陈豫景低头吻她甜润的嘴唇,尝到了正宗的“雨后日落”的滋味,只是好半晌,他都没说话,梁以曦也说不出话。 当他松开她的嘴唇,梁以曦被亲得发晕,一脑袋埋进他颈窝的时候,无法忽视的香气再次牵走了她的神志。 “你闻到了吗?”梁以曦微微喘气,“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开了紫藤?这个时间有点早”她似乎很不理解,一边走神,一边思考。 陈豫景真是好气又好笑,他停下来,注视梁以曦湿润的眸子,笑着说:“是开了好大一片。” “就在我这边。本来想叫你看的。”说着,他又去吻她微张的、湿红的嘴唇。 梁以曦愣住,懊恼:“为什么不叫我看啊” 陈豫景把人抱起来,往房间走,语气倒是如常:“你说呢。” 梁以曦回神,被他看得心口发烫。 一直到后半夜,陈豫景身上被雨水打湿的紫藤香气还停留在梁以曦鼻端。后来渐渐被彼此身上的热意熏染,梁以曦搂着他的肩膀,想起来就去嗅一嗅他肩头颈窝气息,陈豫景被她弄得整个人都有点紧绷。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断断续续到雨声间歇,只剩零星的滴答。床单都变得潮湿,最后只能去客房。 穿过幽暗的客厅,梁以曦蜷缩在毯子里,要睡不睡,借着朦胧的光线,她伸手摸了摸陈豫景汗涔涔的鬓角,因为短暂克制的情.欲,眉骨愈显冷厉,那张原本就英俊的面庞顿时性感得无以复加。 梁以曦凑近去啄吻他的下颌,低声:“你下个周末来吗?” 这样明显的眷恋,陈豫景根本思考不了任何,他低头用力亲她,“来”,嗓子极哑,抬眼望进她雾蒙蒙的眼底,身体都要陷进去。 最后两个人交缠在沙发里。光线比房间里要亮些,能看到雪白 CR 黏腻的肌肤上淌下的水珠,还有她面颊上的红晕和胸口起伏的形状。陈豫景亲了亲她的发顶,准备起身抱她去浴室。梁以曦搂住他的腰,想起什么,仰面道:“要是下回再见我舅舅,你别那么说了。” “他会觉得你胆大包天。”梁以曦嘟囔。 陈豫景好笑:“这就胆子大了?你舅舅是什么老古董?” 梁以曦不说话了,看着他有点不大高兴的意思。陈豫景抱她坐到怀里,埋头去吻她锁骨,半晌低低道:“以后等你再长大些,给我一个孩子吧,曦曦。” 梁以曦顿时红了脸,伸手就去挪他的脑袋,半晌挪不动,手上使了劲,嘴硬道:“听不见。” 陈豫景笑得肩颤。原本还打算就此停歇,忍不住伸手去弄她,很快,梁以曦就说了十几遍“听见了”。 “刚才为什么听不见。”他有点严肃地瞧她,尽管眼底有笑意,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 “你烦不烦。”梁以曦是一点气力没有了,干脆闭上眼大声。汗湿的眉眼秾艳又娇俏,整张脸好像夏天浸在水池子里的玉瓷,泛着明丽又灿烂的光泽。 陈豫景笑,捏了捏她的脸颊。 第33章 饭局 梁瀚桢泉下有知,只会来找你。…… 陈豫景抵达津州的下午, 方城打来电话说赵副部让他明晚替他参加一个饭局。 “说是要做个手术,人在医院呢,实在抽不开身, 只能拜托你”大概方城也觉得离谱, 语气迟疑, 半晌又道:“是辛高勇秘书联系的, 和农商行的批文有关。” 陈豫景说知道了。 时间比他想的还要紧迫。原本的两个月一下变成两周。 饭局地点就在办公楼后面的一条街上, 是一家不大显眼的本地餐馆, 平常也有工作人员来这里吃一顿简餐, 里面的包厢总共也就三间。陈豫景到的时候, 辛高勇的秘书正揣着公文包守在门口, 见他下车, 笑着上前称呼:“陈先生。” 陈豫景没说什么, 略颔首, 往里进的时候, 发现堂食的没几个, 仔细看, 其中两位稍显眼熟。不过不是他所在的部门, 待要回想哪里见过, 门帘掀开,他就知道了。 是何耀方带来的人。 何耀方抬眼见到他丝毫不意外, 他伸手拎来茶壶,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家常:“回来了。” 陈豫景看了眼对面的辛高勇, 辛高勇正两手端着茶杯凑过去。 见陈豫景不说话,何耀方又看他一眼,语气稍冷又意味深长:“梁瀚桢泉下有知, 只会来找你。” 梁瀚桢三个字没有令陈豫景面色变化,倒是一旁的辛高勇,因为这句话手上抖了下,他放下茶杯,拿起手巾擦拭,表情微僵。 何耀方忽然发出一声嗤笑,瞥他一眼的时候叫了辛高勇一声“辛行长”,像是提醒。 外面安静得过分,里面的说话声也不高。 没一会,上了几样菜,都是时令的,热气腾腾。 如果不是辛高勇在,陈豫景都要怀疑这是何耀方组的“父子局”。过去几年,陈必忠会专门搞这些,让何耀方和陈豫景一起坐下来吃顿饭。有时候是在大年夜,有时候碰上何耀方实在忙,抽不开空,就在大年夜之前随便挑一天。吃饭的时候陈必忠几乎不说话,像个隐形人,何耀方也当看不见他这个人。 短短几分钟,他已经往陈豫景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辛高勇看着,一直都没说话。 陈豫景实在没什么胃口,他看向辛高勇,语气淡漠:“辛行长,批文还要点时间。渠田的案子,之前在梁瀚桢手下——” “豫景”,何耀方放下筷子,突然道:“听陈必忠说,赵坤这边有和地方银行的工作接触,等手上事差不多,你去趟渠田”,说着,他朝辛高勇看去,接着转头对陈豫景道:“你不是不放心吗,那就自己去看看,查查,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没问题,也不要让辛行长等太久。” 陈豫景面色冷凝,何耀方依旧一副和善样貌,看着他,好像在看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辛高勇则是直接白了面孔,他没想到,闻言只是讷讷。 陈豫景发现,这场饭局应该完全不在辛高勇的计算之中。 来之前,他和辛高勇想的是一样的,就连请来何耀方,大概也是辛高勇的某种策略。 陈豫景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陈必忠某次同他说的话,他说,所有人都是何耀方的棋子。 包厢里安静得出奇。 何耀方饶有兴致,心底却渐渐掀起一股不悦。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看不透了。不过不要紧,他会知道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还有他那个自作聪明的上司——辛高勇不惜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坐上梁瀚桢的位子,会允许别人在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冲出来阻碍? 他缓慢道:“豫景,辛行长虽然着急了些,毕竟是新上任。你也要有点分寸,以后还是一家人。” 话音落下,辛高勇面色奇异地松缓了下来。 他也看向陈豫景,笑容紧跟,语气急切:“渠田不会有问题的。我可以担保!” 何耀方闻言只是笑。 陈豫景站起来,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利落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直接道:“我还有事。你们慢用。” “豫景。”何耀方沉声。 陈豫景背朝他,想了想,转过身说:“我打算等梁以曦毕业就和她结婚,到时候应该不会邀请您。不过我会和钟淑雯说一声。渠田我会去查。既然您这么说了,所以我也拜托您不要出尔反尔。” 说前半句的时候,辛高勇一直是一副略显仓促和茫然的神色,直到钟淑雯的名字出来,他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直挺挺梗着,看也不敢看何耀方,甚至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但是陈豫景的后半句,又让他脸上顷刻间青白交加,赶紧又去打量何耀方神色,整副模样几乎可以算作可笑。 出来的时候刮起了大风。 津州本就常年大风,这阵子春末,柳絮渐渐多了,空气里尘土的味道十分明显。 到家的时候,梁以曦的视频刚好打来,陈豫景想起饭局上自己说的那四个字,不由好笑,正要接,就见陈必忠从客厅走来,一脸郁闷的样子对陈豫景道:“你又和他说了什么?明天找我过去” 陈豫景道了声“没什么”便按下接听。 陈必忠刚想再说几句,就听陈豫景手机里传出一句笑意明媚的女人声音:“今天天气是不是很好?” 视频那头阳光灿烂,陈豫景笑,“是不错,比我这里好”,他盯着手机屏幕,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往房间走。 陈必忠:“” “你刚下班吗?”梁以曦想了下时间,觉得这个时间下班未免太晚。 陈豫景:“去了个饭局。” “什么饭局?”梁以曦又问,“这么早就结束了?” 下班嫌晚,饭局嫌早。 陈豫景好笑,道:“汇富银行新上任行长的饭局。” 梁以曦愣了下,视频那头的她被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神情有些可爱,陈豫景笑着叫了声“曦曦”。 梁以曦:“我也看到新闻了。是一个叫辛高勇的对不对?” “对。” “不过我看他之前是爸爸的上司,怎么会来接任爸爸的位置?不应该委派吗?” 陈豫景想,这样的道理,也就那群人装模作样地视而不见。他对梁以曦说:“大概因为贪得无厌的人心。” 梁以曦:“” 见她又呆,陈豫景笑,岔开话题:“下午有课吗?” 梁以曦叹气:“有,作业还没看 春鈤 完一上午都在犯困。”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 她坐在草坪上,撑着下巴,整个人懒洋洋的。陈豫景便问她中午为什么不回去休息,其实回去一趟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梁以曦摇头,说之前有一次回去了,然后没爬起来,下午的课直接旷了。 陈豫景:“”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不会吗?”梁以曦眯着眼好奇。阳光打在她白皙的面庞上,睫毛都根根明晰,落下朦胧的影子。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好像代沟很深似的,陈豫景不是很想回答,他起身朝外走去。 梁以曦见他走动,问道:“你干嘛去?” 陈豫景:“没吃饱,煮碗面。” 门外,陈必忠正巧在吃面。 “父子俩”对视一眼,陈必忠像是知道怎么回事,反手指了指厨房,然后低头继续吃面。 梁以曦一眨不眨看着,想起来就问一句:“加两个鸡蛋吧?” 陈豫景:“好。” “绿叶菜有吗?” “我看看。” “焯水加进去,营养均衡嘛。” “好。” “陈豫景,你喜欢吃细面还是粗面?” “都可以。” 隔着一段距离,陈必忠端起碗离开。 第35章 新区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隔天, 陈必忠回来,气到原地转圈。 陈豫景晚了半个钟头,到家的时候, 他气还没消, 正在叮铃哐啷做饭, 听到开门动静, 关了火走出去怒道:“你居然和他说要和梁瀚桢的女儿结婚?!” 陈豫景去了趟检察院。他打算下周从英国回来就直接去渠田镇。赵坤也知道了。虽然是电话里说的, 但陈豫景听他语气, 不像是要做手术的人, 倒像是吃饱了撑的。 他放下手里的档案袋, 搁在玄关的置物柜上, 脱下外套挂好才转身面对怒气冲冲的陈必忠。 陈必忠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了, 他摸了摸自己脑门, 脸色铁青:“等着看吧!你以为姓何的是好惹的?别说你是他亲生儿子, 就算是淑雯——” 他一口气倒出来, 到了钟淑雯这, 又下意识停顿, 语气稍缓:“还有那个辛高勇, 你当着面也这么和他说?” “小心他报复你!他手段可下作了!别看何耀方跟前狗一样。” 陈豫景敏锐察觉什么, 他盯着陈必忠,冷声:“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陈必忠举起锅铲远远点着陈豫景脑袋:“何耀方说你太嫩了!我看也是!本来还觉得你和你妈一样, 是个自己不好过,别人也别好过的狠人, 现在看, 何耀方说的对。” “什么意思你看梁瀚桢的下场!梁瀚桢是什么人?都能到这步。他辛高勇全身而退,还能插一脚——你觉得这里面就是缺个证据?!” “就算你把证据摔他脸上,他辛高勇就不是个吃素的!等着吧, 我看你到渠田得剥层皮!” 一通火总算发完,陈必忠没趣地转过身,往厨房走,随口:“死不了就是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姓何的估计会被淑雯捅死。不过你也长长教训” 虽然一直觉得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大都是疯子,但陈豫景还是被陈必忠这通输出弄得厌烦。他重新拿下外套,拎起刚放下的档案袋,摔上门就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陈必忠走出来,脸色一下不好,转头看着厨房,不满:“又浪费。” 重新回到单位,方城也刚楼下食堂吃了回来,正准备工作收个尾就回去,见陈豫景办公室门又开了,他走到门口,敲了敲,对着去而复返的陈豫景惊讶道:“你不是去检察院了吗?我以为你直接从检察院回家了。” 陈豫景问他:“食堂还有饭吗?” 方城回想了下:“应该只有面了。” 陈豫景:“” “给你叫个外卖?”方城笑。 陈豫景摆手:“你回去吧,待会我泡个面。” 注意到他手边厚厚一沓档案袋,方城寻思道:“渠田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给你查,你过去主要还是要小心。” 陈豫景点头。“我心里有数。” 早在何耀方当着辛高勇面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就清楚了。但还是要去一趟。至少得知道账面上的数字和实际情况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出入。当然还有一个隐含的考虑,他始终觉得梁瀚桢那样的人不会做愚蠢的事,丢下梁以曦是不得已,势必会留下什么,或者,肯定是有线索可以追寻的。 如果这个线索不在梁以曦那,那只可能在渠田镇。 念及此,不知道是不是被陈必忠一通敲打的缘故,陈豫景有些心神不宁,等方城给他泡了碗速食面关上门出去后,他给梁以曦打去了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 陈豫景顿时没坐住,干脆站起来继续拨。 连续四五个电话都没人接,正要联系文森过去的时候,梁以曦打来了视频。 “怎么了?”她捂着嘴,声音压得很低,身后是图书馆的背景。 陈豫景长出口气,心口却仿佛被什么压着,他慢慢走到座位前,手边是凉了的泡面,低声:“没事。” 察觉他语气里的疲惫,梁以曦小声:“我刚刚在写作业,没注意。你怎么了?” “曦曦,我可以叫文森回来吗?”陈豫景忽然问道。 闻言,梁以曦睁大眼:“你说什么?!” 陈豫景快速道:“说着玩的。” 梁以曦板起脸:“不好玩。” 陈豫景:“对不起。” “下不为例。” 陈豫景笑。 视频那头,梁以曦表情严肃,但她清楚一连四五通电话,又是这样的安排,她不禁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豫景靠上椅背,闭了闭眼,语气微顿:“没有。” 梁以曦不是很相信。 陈豫景看着她,神情专注,过了会,等心头渐渐平静,他对视频那头的梁以曦说:“我在尝试解决。” 梁以曦望着他,不作声。 换做五年后的陈豫景,是不会说这样笃定的话的。他变得愈加小心谨慎,言辞间也更加讳莫如深,人前不动声色,人后即使面对梁以曦,梁以曦也根本看不懂他了。五年前的他,对事情如何发展、自己又能承受什么,是不得而知的,或者说,他根本不会去想,也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等陈豫景周末如约抵达,梁以曦又问了那通电话的事。 这趟看起来是十分匆忙的,大概飞机上都在处理公务,梁以曦见他眼底有血丝。陈豫景把人搂怀里,带着她一起往航站楼外走。 上了车,梁以曦又问,陈豫景便把去渠田的事说了。 “这么严重吗?”她望着他,语气担忧。 梁瀚桢走后,梁以曦虽然很少关注汇富的事了,但手机上相关的推送还是会摆到眼前。尤其朋友圈一些长辈,还有梁家那些关系不大亲近又心思叵测的亲戚,梁以曦也会在他们的一些对话里,察觉到如今汇富的状况。 “渠田在哪里?” “津州最边上,最早是个开发区,当年临时设置的,好像是为了安顿一些噪音污染严重的企业,一开始叫新区,后来拿了一批建设资助,这些年发展下来还算不错。六年前正式划归乡镇管理。之后的建设资金就主要通过和汇富的合作。” “六年前?” 梁以曦想了想,说:“六年前我好像刚上高中” 陈豫景微梗:“嗯。” 气氛变得莫名滑稽。陈豫景也没想到。 他好笑地瞧着身旁的梁以曦,伸手摸了摸她若有所思的脸颊。 “我想起来一件事。” 过了会,梁以曦抬眼看向陈豫景,“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但我现在想,感觉那个时候爸爸是不想合作的。” 陈豫景看着她,神色微凛,他稍稍坐直,面对梁以曦,问道:“什么事?” “大概有那么一段时间,半个多月吧。我那会准备 椿日 住校,需要家长签字同意,爸爸不同意,突然发了好大的火,简直莫名其妙。现在想起来,他应该在担心别的事。那阵子他下班回家还时不时和人发火,电话里发、人家跑来跟前都要训几句——有两次江叔叔晚上送文件到家里,门打开就在那说话,说好一阵”梁以曦皱眉。 陈豫景:“说什么?” “不记得了。好像是说,有一个人管着什么地方,需要很多很多钱,爸爸觉得这里面手续不对,有担保也不行,江叔叔就一直和我爸说那个人承诺了什么什么然后爸爸又发火——” 梁以曦低头叹气:“其实我爸脾气很好的。” 陈豫景却神色凝重。 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一个现在已经没人在意的细节。 辛高勇当年是从哪里出来的。 他给李秘书发了个信息。 晚上,等梁以曦睡了,陈豫景打开李秘书发来的邮件,一页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履历表。 翻到最下面,新高区三个字下方,有一行黑体小字写着,几几年,因为初设,暂定名为新区。 第35章 合照 看不起小羊是不是。 事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如果要查, 至少得从六年前新区的项目建设档案查起。辛高勇最后是以什么做的担保,才让梁瀚桢那样的人同意与之合作。 这个周末的安排不算紧凑,只是陈豫景来得匆忙, 又是千头万绪, 所以抵达谢菲尔德的第二天, 他们一大早驱车前往庄园的时候, 梁以曦绕到驾驶座, 说她来开车。 “我觉得你没睡好。” 半夜眼前隐约有一阵荧光, 她皱眉瞧他:“你昨晚是不是玩手机了?” 陈豫景:“我在看邮件。” 梁以曦依旧皱着眉, 不满嘟囔:“什么邮件啊” 陈豫景笑, 拉她回副驾坐好。 她一身春日度假的明媚打扮, 绿色、橙粉、牛仔蓝, 还有随处可见的碎花, 就连指甲油都换了。今早忽然想起来, 一边吃早餐一边抓紧涂的。只是涂到一半有点着急, 没涂好, 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专心致志弄着。陈豫景只好上手给她喂。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抵达庄园的时候, 已经有两辆红色的双层巴士停在前方。 游客陆陆续续下来,不是很多, 没一会周遭就又变得空旷。两人沿着宽阔的林荫道往里走。如果不是视野尽头零星闪现的游客,和遥远的、不知道那个角落传来的清脆人声, 整座庄园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这个季节还是太早。” 梁以曦看着头顶密密匝匝的枝桠上稀疏抽芽的一点嫩绿, “前年夏天和爸爸来,这边全是绿色,喷泉也好看。人也多。” 陈豫景倒觉得还好。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林茵草地, 灰蓝的河水横贯在庄园前。人烟稀少的缘故,视野里每一秒的定格都如同油画,有种心旷神怡的静谧。 今天依旧是个阴天,云层很厚,迁徙得也慢。 虽然已是暮春,气温始终有些偏低,看样子,一会指不定有阵雨。 庄园里可供参观的房间不算多,陈列大都是展品。穹顶壁画、人物素描、随处可见的雕塑。他们这次来,还碰上了某个艺术品牌和庄园的合作,所以在这座古老建筑里,又星星点点装饰了许多现代的艺术设计,逛起来还是很好打发时间的。 梁以曦拍了会照,扭头见陈豫景站在窗边。 那里是许多游客的经典打卡地。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四四方方的草地和喷泉,视野比来时更加开阔。尽管此刻天公不作美,但深浅不一的云层也能在这个位置尽收眼底。 淡季加天气的原因,前一波他们看见的游客很快前往下个参观点。周围变得安静。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种十分清冷的木质气息,偶尔掺杂厚重的金属气。人来人往的时候并不明显,等一切稍稍静置,这种具有明显时间感的气味就变得尤为突出。 梁以曦走过去拍照,陈豫景垂眼注视她饶有兴致的模样。乌黑的睫毛又弯又翘,唇上是闪着水润光泽的口红,离得近了,能闻到她最喜欢的香水气味,和今早拉她在怀里吃早餐的时候一样芬芳浓郁。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拍好了?” 梁以曦点点头,盯着手里的照片,忽然说:“好像出太阳了。” 陈豫景朝窗外望去。 很淡的一缕金色从云层中漏出,好像金色的砂砾,迎面而来的风的气息都变得干燥。 身后进来两三位游客。 梁以曦走过去拜托他们帮忙拍张照。她跑回来站在陈豫景身边,朝镜头笑。陈豫景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肩头。梁以曦抬头朝他看,陈豫景注视镜头,似有所觉,微微弯起嘴角。 确实出太阳了,本来以为会下雨,谁知临近中午,越来越多的阳光挤进云层的缝隙,云层一点点稀薄,很快变成四散游走的薄雾。草地上的游客明显多了起来。山坡上的羊群比人悠闲,只是身上还十分厚重。梁以曦不是很敢靠近,觉得它们会冷不丁地朝她撞过来。 “上次爸爸带我来的时候就被追过。你不知道,它们可凶了。还是小羊。” 梁以曦远远瞧着,忍不住寻思:“是不是夏天剃了毛就比较暴躁。” 陈豫景:“” 阳光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空气中甚至能看到光线的纹路,不过也可能是草地上大面积水汽蒸发的痕迹。总之晶莹又耀眼。暮春的光景这个时候才明显许多。 草地和树林在日光的照耀下层次分明,好像一片起伏的绿海。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隔一会就拿起手机拍。陈豫景远远瞧着,思绪一会在当下,一会又去想昨晚李秘书发来的邮件,还有去渠田的行程。梁以曦似乎知道他这趟心事重重,拍完照沿着山坡慢慢走回来的时候,见他眸色凝重,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边挑着手机里刚拍的照片,看样子是准备发朋友圈。 过了会,陈豫景凑过去看,帮她选了两张视野极开阔的。 看到那张两人的合影,陈豫景说:“曦曦,这张可不可以给我。”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小心。好像意识到这趟来自己确实不够专心,于是看上什么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拿。 梁以曦不作声笑:“给你干嘛。你又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的罪名属实有点大。陈豫景抬眼看她,见她神情傲娇,他也就没反驳,只是说:“我还没有你的照片。” 梁以曦继续和他较劲:“那我回去把我以前拍的学生证上的照片给你好了。” 陈豫景:“” 他忍不住笑,只好说:“就要这张。” 梁以曦抬头:“为什么?” 纤细的颈侧和肩窝里映着一小团暖融融的阳光,脸颊上被照出极细小的绒,肌肤细腻又温热,陈豫景伸手抚摸她的颈侧,问她冷不冷。这一身虽然好看,但领口有点大。梁以曦不作声,乌澄澄的眸子刺眼日光下闪烁着棕栗色的光泽,她不作声看着他,感受他掌心干燥坚实的温度。 陈豫景低头亲了亲她的颜色格外好看的嘴唇,这张唇他今天早上就想亲了,如果不是她担心口红花掉。 只是这样被她看重的口红,却没有她的舌尖半分甜润,陈豫景低声:“我想要我们的合照,给我一张好不好?” 梁以曦移开视线去看草地上好早就在远远围观的两只小羊,半晌勉为其难道:“好吧。” 随即,陈豫景也看到那两只小羊了。 小羊瞧得认真,一动也不动,四肢小腿好像定在了草地,就这么望着他俩的方向。 梁以曦有点想笑,但憋着没笑。估计是这个春天刚出生的小羊,注视的模样都透出一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陈豫景不解,同认真注目的小羊对视几秒,转头对梁以曦说:“它们没有爸爸妈妈吗?” 闻言,倒是让梁以曦愣住了,不过脸却下意识红了。 陈豫景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还是小羊出生就要和爸爸妈妈分开——真可怜。”他牵起 梁以曦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紧不慢、仿若置身事外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狡猾的笑意。 梁以曦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小羊懂什么啊。” 陈豫景不以为然,拉着她四处走:“看那么久,也应该懂了。看不起小羊是不是。” “难怪上次来被追着跑。”陈豫景转头笑着瞧她。 梁以曦:“” 庄园大得不可思议,站在山坡上能看到附近的一座小镇。两人中午驱车前往那里吃饭。 小镇有种与世隔绝的浪漫。午后的阳光变得舒缓,没有中午那么刺眼。陈豫景吃饭的时候又提了一次要照片的事,小羊事件后她就觉得他也蛮幼稚的,这下更觉得了,只好当着他面把照片发到他手机。 陈豫景心满意足,后面话都少了,也不再问小羊追她的事了。 虽然无比清楚他这趟有多匆忙,是临时抽出来的时间,但吃完听陈豫景说傍晚回伦敦的时候,梁以曦心情还是不受控制地低落许多。 回去的路上她都没说话。 然后一个不留神,就在车上睡着了。 等醒来,已经是夜色深浓的高速。 导航显示还有半个多小时抵达公寓。 这一段依稀能看到空旷的田野。 梁以曦盯着车窗,和车窗上陈豫景的侧脸,下意识地、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忽然伸手描了描。 陈豫景应该是注意到了——其实她一醒他就注意到了。脑袋抵上车窗玻璃的时候他还看了几眼。只是觉得她回来的路上始终不大开心,便十分知趣地没有多打扰。 这个时候,他握了握方向盘,忽然叫了她一声:“曦曦。” “嗯。”梁以曦装作乱写的样子,然后又装作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 “还是不开心吗?”他低声问她。 “没有。”说完,梁以曦有点沉默。 陈豫景便没再问。他清楚她不开心的缘由,当然也明白她这个时候的否认。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他离开时分。陈豫景的飞机在黎明,他根本没有多少睡眠时间。睡梦中,梁以曦依稀看见他动作很轻地下床穿衣。 昏暗的房间仿佛某种磨砂质地的默片。他宽阔的肩背好像一座起伏的山峦,躬身弯腰的时候尤其挺拔。梁以曦不作声看着,见他有条不紊地套上西裤、穿上衬衣、挽起袖口,拿起皮带和领带准备去隔间洗漱。 等他收拾停当,再悄无声息地出来瞧她,已经是周身清朗,须后水的气息干净又内敛,格外耐人寻味。 “吵醒你了?”见她睁着眼一声不吭,陈豫景俯身亲吻她温热的额头,“等事情处理完我就过来看你,不会太久的。” 不过梁以曦清楚,一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告诉,就意味着异地的时间会很长。至少一个月。 梁以曦发现他一点没睡好,眼底血丝已经红得不像话了。 她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的眼角:“事情很麻烦吗?” 陈豫景笑,知道她误会自己整晚失眠是在想工作上的事,便说:“倒也不是。” 梁以曦稍稍坐起来,捧着他的脸庞,语气真诚:“你看上去都有点苍老了。” 陈豫景:“” 本来想着快走了,气氛还是温馨点好,但这口气死活咽不下去,他瞧她一脸得逞的狡黠,气得用力去亲她那张不知死活的嘴。 睡衣的肩带被人毫不留情地扯下,梁以曦又惊又笑,她没想到陈豫景会这么小心眼,顿时愈发觉得好笑,笑声都大了些。 似乎觉得她笑得实在过分,陈豫景抬起头,他眸光沉沉,忽然抬手脱下腕表搁在一旁,然后在梁以曦月牙一样迷蒙的注视下,又慢条斯理地解了一只手的袖扣。下秒,梁以曦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吓得翻身就往他那边躲,嘴上开始求饶:“我不笑了,陈豫景,我不说了,我不说你了——唔——” 熟悉的热意潮涌般从他的指尖漫延到心尖,梁以曦仰头望着湿漉漉的天花板,呼吸都变得潮湿。睡衣早就滑到腰际,凝脂一样皎洁的肌肤,随着腰肢颤抖起伏。陈豫景弄了半晌,只觉折磨,额角见汗。 仓促间,他拿来腕表看了眼,然后扔到一旁,气息粗重地握住她的手去解拉链。剧烈又急迫,好像从没这么急迫过,水声都变得黏连。从他身上下来的时候,梁以曦连动跟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以前都是几次之后才会这样筋疲力尽,看来陈豫景是真是被她刺激到了。 他看上去还好,因为提前解了一只袖扣,衬衣倒不用换,只临时换了新的内裤和西裤。梁以曦盯着地上那条半截湿得浸透的西裤,恨不得拿去扔了。 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临走,陈豫景吻了吻她的嘴唇,忽然说:“昨晚没睡好真不是在想工作。” 梁以曦还有点没回神,盯着他清晰的下颌线,顺着问道:“那在想什么?” “想怎么让你开心起来。” “后来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转头看你睡得倒挺香。”陈豫景笑,站起来低头瞧她。 梁以曦脸上还有潮红的痕迹,闻言一点都不想理他,翻身就往他睡的那边蹭去。 一周后,梁以曦忽然收到一封没人打过招呼的越洋包裹。 一头雾水拆开,她看着那么小件的一样东西,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真是哭笑不得。 给陈豫景打去电话,似乎知道她会打来,接通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我这里是没打印照片的地,还是没相框、没玻璃?” 包裹里是上次在庄园拍的合照,浅色橡木相框,看上去十分温馨。 陈豫景只是问:“好看吗?” 梁以曦翻来覆去地看,笑着说:“不告诉你。” “那你先看着,等我去再告诉我。” 梁以曦笑。 第35章 下毒 别说话了。 赵坤进来时, 一眼就注意到了桌上的相框。 陈豫景正在收拾检察院借调来的几份有关梁瀚桢案件的档案,准备出发渠田之前还回去。转身见到人,打了个招呼, 便听赵坤乐呵呵道:“我发现我们部门风气真不错。一个个有家有室的。” 他瞧着没有半分刚做完手术的样子, 一副部门领导的派头, 也许是先前棘手的事暂时在陈豫景这里看到了一点转机, 整个人还有些神清气爽。 陈豫景:“” 赵坤办公桌上是一副全家福, 还有一张他和妻子带着女儿郊游的照片, 十分温馨。说着打趣的话, 他看了眼照片, 又去看面无表情的陈豫景, 半晌含蓄道:“你笑起来确实让人不适应。” 陈豫景不想听他胡扯, 拿起桌上的一叠报告继续往档案袋里装。等整理得差不多, 他绕过赵坤, 收起相片, 放进了一旁预备一起带去渠田的箱子里。 赵坤:“” “咳。”赵坤让了让, 总算言归正传:“你去一趟我是放心的。虽然方城也说了, 估计查不出什么。” “反正等你回来再说。”他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看着那几大袋档案, 忽然问道:“检察院现在查到什么了吗?” 陈豫景摇头:“嫌疑有了,还没抓到。” 英国回来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去跟进度了, 听检察院同事说,江宏斌之死, 确定为两人作案。不知怎么, 那边论断一下,他脑子里就冒出之前跟踪梁以曦的那两个人。不过英国警方那里听说有了头绪,具体的还是要等。 赵坤点点头, 过了会,只道:“过去注意安全。” 陈豫景当然明白:“我知道。” “我之前开会的时候,听人说那边好几个重大项目,从梁瀚桢出事到现在,停了快一年,账上的钱一直空的,工人发不出工资、建材收不 椿日 到回款,总之乱得很农商行隔三差五就有人闹总之你一定要心里有数。或者我让方城跟你一起去?”赵坤思忖着道,末了忍不住起身出去叫人。 “辛高勇知道我过去,不会明面上做什么。” 陈豫景想了想,又说:“我一个人去,事情看起来会比较简单。” 赵坤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多一个人多一层手续,事情复杂了,掣肘也多。辛高勇必然是忌惮的,多一个人反而更加提高他的警惕。 “况且,他去能干什么?出了事,跑回来给您报信吗?” 赵坤:“” 赵坤无语了:“什么话——出了事当然报警啊,跑回来找我干什么?我是能搬医院还是能搬警局?” 陈豫景:“” 等事情全部敲定,又过了两天,拿到汇富银行方面出具的沟通文件,陈豫景抵达渠田。 情况似乎比赵坤描述得要好些。农商行还在正常运转。他到的第一天就查看了停工的重点项目之外的几个和本地人合作的建设项目,运作情况居然还算良好。资金方面也是刚刚够。但当陈豫景提出调看六年前的建设资产目录时,负责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就面露难色。 “这个得问问我们行长。” 陈豫景毫无意外,便问:“你们行长呢?” 工作人员说去津州开会了,汇富银行换了新的领导,他们之间合作多,行长隔三差五就跑津州。陈豫景便问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又是一阵支吾,说两三天吧。陈豫景想,行,那就等个两三天。 谁知第二天下午,农商行的行长就回来了,对着陈豫景一顿叫苦不迭,说最近项目多,资金周转不灵,汇富那边又整天催各种文件,耽误陈先生了。陈豫景笑了下,说辛行长哪里的话。 没错,渠田农商行的行长也姓辛,叫辛建科。 那个时候已经是五月初,距离汇富提交年中项目审核还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陈豫景必须在这半个月里找出实打实的“问题”,不然,赵坤那的批文必须得下了。往后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汇富的问题。辛高勇这招算是釜底抽薪。尤其是关于渠田的所有重大项目这块,手段又阴又狠。 辛建科请陈豫景吃饭,饭桌上,陈豫景说了调看六年前项目资产的事。辛建科一口应下,说明早就带陈豫景去档案室。 他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新进科员了,做事也更滴水不漏,闻言,陈豫景倒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只是心底渐渐有种异样。 这种异样其实在刚来的那天看到那些正常运作的施工项目时,就已经埋在心底了。 不知道辛建科哪里找的酒,陈豫景喝完觉得头痛无比。 回到酒店,他整个人已经有点晕了。以至于梁以曦打来电话,他摸出手机接通,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视频里的梁以曦明艳娇丽,陈豫景怔愣着,酒精在太阳穴烧灼,他的目光也变得烧灼。 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不会给你下毒吧!”公主在那头惊慌失色。 陈豫景仰在枕头上,顿时笑得不行。 这个倒真不会。先不说这是何耀方的安排,况且,辛高勇也没必要。估计就是酒的质量太次。 “真没事吗?”见他手机都拿不稳,梁以曦急了:“要不要去医院啊?” “陈豫景——” “陈豫景,要不我给你叫救护车吧。” 陈豫景一下笑出声。 听到他明显开怀的笑声,梁以曦才彻底反应过来。 她不说话了,瞪着那边只露出一个脖颈的男人,半晌气道:“我挂了。” “曦曦。”陈豫景举起手机,目光凝视屏幕上的梁以曦:“我想做一件事,你别出声,让我看着你就好。” 梁以曦好奇,以为他在正经筹谋什么,于是凑近超小声:“什么呀?” 陈豫景盯着她嫣红的嘴唇,哑声:“别说话了。” 不过没一会,她就知道他在干嘛了。 梁以曦脸红得彻底,一度想骂他,但是瞧着他陷入浓烈欲望的眼神,盯着自己好像要将她整个吞下,梁以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37章 数字 快结束了。 第二天, 陈豫景在渠田农商行的档案室待了一上午。 不知道是不是劣质酒精的原因,拿到手的所有文件都让他头疼不已。 六年前的档案确实在,但都只有一个目录——几几年几月几号, 哪批项目拿到多少钱, 经过什么部门, 由什么单位承建, 并于几月几号施工完成。其间又发生哪些经济纠纷、人事事故, 这些倒是记载详细。 只是和汇富银行的所有资产往来, 通通不见踪影。 文件里, 落款签字的地方, 陈豫景翻了一上午, 就没见到同梁瀚桢有关系的。他甚至还让方城去找梁瀚桢生前用的章, 比对了几个章印, 依旧毫无头绪。 就好像, 六年前的时空里, 有人用橡皮擦凭空涂掉了“梁瀚桢”三个字。 他给赵坤打了电话, 赵坤罕见沉默。 过了会, 他对陈豫景说:“其实都清楚, 只是窟窿太大, 拿出来会吓死人。”他的语气不再是惯常那种乐呵呵,一时间凝重又森寒。 方城是当天傍晚抵达渠田的。 按照赵坤的办法和陈豫景的安排, 他带来了五大箱这六年里汇富提交给部里的备份文件。来的时候没有太多人知道。只有汇富的几个值班职员。接下来一周,他和陈豫景两个人在那间狭小逼仄的档案室, 用了一种最原始的方法, 将备份文件里涉及农商行的项目全部挑了出来,再通过比对时间和资金数额,挖出农商行这边抹去的几个项目的痕迹。 虽然成果寥寥, 但也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当年梁瀚桢确实没有经手农商行的业务,至少在第一和第二年没有直接经手,都是江宏斌在处理。这也是为什么,早年签字的文件里,看不到一点梁瀚桢的手迹。 不过这个追究起来也十分棘手。 毕竟江宏斌死了,到时候辛高勇一句“他并不知晓,都是江秘负责”,只能算死无对证。 事情就此停宕。 之后两天,陈豫景发现方城似乎急于离开渠田。 他们的午餐是工作人员另外叫的盒饭,并不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去单位食堂吃。 那天中午照例是一个职员进来送盒饭,送完刚关上门,方城就发了通牢骚:“副部到底想拖成什么样?要我说,干脆就别批——” 他指了指手边的几个表,脸都气红了,对陈豫景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这就是问题!辛高勇他狂什么啊?一个狡言诡辩的小人罢了。” “到时候就说这里面查不清楚,后面没办法操作,必须提供有效文件,看他辛高勇怎么办。” “所以他不就申请了项目重整吗。” 方城面色顿时更差。 陈豫景淡淡道:“项目不能一直烂在这里。何况里面都是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没人会允许钱烂掉的。” 陈豫景当他待这屋憋屈的,打量着方城,盒饭递到他手边的时候说:“下午你别来了,回去休息吧。” 方城沉默下来,慢吞吞打开盒饭,烦闷道:“我就是想知道到底要拖多久是不是拖多久我们就要在这里待多久” 陈豫景察觉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瞥了眼身后的门,没回他的问题,只是问:“家里是有什么事吗?” 方城有点惊讶,他抬头看向陈豫景,又低头去吃饭,支吾:“没有都是杂事。不碍。”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方便说,陈豫景便没多问。 下午方城却没来,他买了回津州的票。晚上陈豫景回到酒店,收到他道歉的消息,说明天中午指定回来,陈豫景想了想,便叫他不用来了。 给梁以曦发去的信息还停留在中午。 陈豫景坐在床边给她打视频,视频打过去没人接。想了想,他换成电话。 自从上回视 CR 频里做了那样的事后,梁以曦就不怎么接他的视频了。偶尔几次,视线对上,她总要脸红。陈豫景就笑。本来没什么的视频,眨眼就变得暧昧。更重要的是,也许一开始陈豫景还没有半分那样的想法,但梁以曦脸皮薄,他的想法就有点不受控制。陈豫景觉得自己也挺无辜的。 电话也没通。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渠田的发展属于正在进行中,酒店中等,地理位置也一般。楼下是一家发廊店和一家美容店,临近的是几家当地饭馆。这个时间不算晚,街边摊推出来不少。市井气息是有的,主要是烧烤的烟熏气,并不好闻。 说实话,下属的反复倒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情绪波动,梁以曦这么一会不见人,他就有点坐不住。 陈豫景关上窗户,心情莫名阴沉。 其实瞒着她安排文森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如果不是上次她的“分手”,陈豫景不会“谨慎”到现在。 所幸十多分钟后视频打了回来。 梁以曦看上去午觉刚醒,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对着镜头没精打采。 “好困。”说着,她又闭上了眼睛。 视频里的脸瞧着都小了不少,陈豫景问她吃午饭了吗,梁以曦像是点头都没力气,眨眼睡了过去。陈豫景想着估计又是通宵赶论文。看了会视频那边睡着的人,他便给公寓物业打了电话,安排他们晚点上门给梁以曦做顿饭。 不知道是不是异地的原因,这半个多月,梁以曦的回复越来越简单。 早中晚的问候简短成两到三个字,有时候干脆就是一个表情,糊弄意味明显。陈豫景问她中午吃了什么,她隔一会发来一张照片,配文:好吃。看上去图文并茂的,实则没什话题度,颇有种上班打卡的应付感。陈豫景多问几句,她要么上课呢,要么赶作业呢,要么困呢,要么就是好一会才回。好一会回态度也不端正,多数时候一个“哦”字,要不就发来一只粉红色、露出一点上门牙的玩偶,笑眯眯地瞧着他。陈豫景抽空查了下那只玩偶,发现不是他的错觉,这只玩偶多数时候真挺欠揍的。 睡前总算接到了清醒的视频。 梁以曦洗了个澡,披头散发的,坐在桌边喝粥。她对陈豫景说:“没有办法啊,写不完就是要通宵啊。别那么看我,我已经很努力了。要不你来写。” 陈豫景好笑,不同她争辩,见她喝了几口就不喝了,皱眉道:“怎么不吃完?” “没什么胃口”她拨弄几下勺子,抬眼再看他的时候,似乎是想问什么。 过了会,她也只是问:“还在那边吗?” 陈豫景点头,说:“快结束了。” 梁以曦就不说话了。之前两人多少聊了些,她清楚事情有多棘手,这会不吭声,大概也明白估计得有阵子。 “曦曦”,见她情绪低落,湿漉漉的头发沾湿睡衣领口,陈豫景岔开话题:“最近在做什么?” 他知道她在准备毕业,但是具体的毕业进度并不十分清楚。 话音落下,梁以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突然变了,她先是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一声“完了”,然后火速起身,奔到不知道哪里,抱来了笔记本,“完了完了今天几号?我昨天还想着睡前上传呢” 陈豫景说了时间,梁以曦一副大难临头的架势,整个人都垮了,沮丧又崩溃:“毕业账户上要上传论文最后的选题和大纲,我忘了,截止日期好像是昨天,我昨天还在赶作业忘得一干二净” 匆忙念完,也不等陈豫景说什么,她就挂了和他的视频,给学院老师发了封邮件询问来不来得及。 陈豫景看着聊天界面,心想,啧,又要折腾一晚。 不知道是不是这阵赶课程作业太费心力,梁以曦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之前提供的毕业账户。她整个人都不好了,隐约记得是一串特别好记的网址,但是输了好久,都没输对。给余小年打去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她一边着急忙慌地测试,一边给余小年发送救命短信。 后来,还是及时回复的学院老师救了一命。 等余小年玩完游戏回她电话,梁以曦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你不知道,我真的要死了!凉凉的——” 余小年笑:“那网址那么好记,你都能忘?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还说网址组合有意思呢。” 想起来确实很简单。学校和学院的大小写加每位学生的学号,尾缀再添个毕业缩写,按照这个组合输入,就能进入各自的学业主页了。 梁以曦瘫在椅子上,看着膝上的笔记本屏幕,长出口气:“我昨天熬夜了,没反应过来” “其实很多网页都这样,很好记。我游戏账号的主页也是。”余小年笑着说:“平台的前缀,两条斜杠,再加我的名字小写和主页的英文,然后一条斜杠,就能进入了。” “苏瑶的学院主页也是,不过他们尾缀是一串数字——数字也好记,是他们学院成立日期——简单吧?” 梁以曦听得一愣一愣,按照余小年的说法输入了她的游戏主页,果然直接进去了。 “年姐计算机大神啊。”梁以曦啧啧。 余小年无语了:“这有什么。你可以看看熟悉的几个网址,都很好记。” 不知道是不是刚和陈豫景打了视频,梁以曦脑子里瞬间冒出的是汇富银行的主页。 她知道那串网址十分简单,中间就是“汇富”两个字的拼音。这么敲了几下,汇富银行的网页就展现在她面前了。 印象里,以前有重大活动的时候,一进去就是梁瀚桢出席站在正中的照片,偶尔还会有节日的一点设计。不过总体中规中矩。一侧领导公示,一侧公告信息。下方是具体的机构设置,包括时刻滚动的最新货币政策、统计数据和金融资讯。 前一阵辛高勇上任后同津州高层的内部会议已经正式公布了。 新上任的汇富银行行长辛高勇居中,笑容不算含蓄。梁以曦还看到了后排的陈豫景,容色淡漠。 不知怎么,准备退出去的时候,梁以曦想起余小年的话,她盯着输入网址的框,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串数字。 第38章 摊子 陈豫景是有多想让他死。 不知道是不是作息混乱、没睡好的缘故, 梁以曦在汇富网址后面敲那串数字的时候,还有些犯困。 纯属一时兴起打发时间,以至于, 当页面上猛地冒出长达一千多页的扫描文件, 她都没反应过来, 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阅读网站。 划拉几秒后, 略显仓促的扫描文件上突然出现的“梁瀚桢”手写签名, 让梁以曦呆愣在原地, 一时间都有些陌生——她不明白爸爸平日里的签名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奇异到诡异的方式展现在眼前。 这确实是属于汇富银行的某个网址。就好像人为创建的。 方法类似她在图书馆下载文献, 网页后缀往往是文献编码, 进去之后可以直接线上阅读, 或者下载PDF版文件。 这个也一样。 浏览几页后, 梁以曦发现, 这是一份长达五六年的资产明细。详细到, 某年某月某日, 某项资金因为什么缘故未能申请下来, 只是随后就附了一份盖有汇富银行公章的说明, 但是签字人是江宏斌。 她想起陈豫景之前来同她聊的关于渠田的事, 还有这份文件里随处可见的渠田农商行的戳印和抬头。 她给陈豫景打去电话。 国内时间还不算太晚。 陈豫景接的很快, 他还在看白天方城整理的一些数据,接到电话有些诧异, 想起她一个钟头前的手忙脚乱,便笑着问:“弄好了?” 梁以曦盯着屏幕, 叫了 春鈤 声他的名字, 然后语气困惑地念了念某页文件的抬头说明。 手上动作微顿,陈豫景皱眉:“什么?” 梁以曦就将钢笔上的数字和眼下汇富银行网址之间的关系说了。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困惑, 不明白梁瀚桢留给她的东西,为什么背后有这样的牵连。 陈豫景坐直,放下手里的东西,神色凝重道:“发过来我看看。”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电话那头罕见的沉默。 过了会,陈豫景只是说:“汇富又要变天了。” 梁以曦发来的文件一看就是江宏斌死前之作。 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陈豫景发现这些文件都是临时扫描的,页码混乱、边角歪斜、信息覆盖不全,中间还意外扫描到了一份去年十月中左右汇富群龙无首时的一些临时性章程,落款时间和签名都对得上,毕竟之后他就去英国找梁以曦了。 钢笔确实是梁瀚桢的爱女之物,只是被江宏斌利用了下。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计划本身还是十分缜密的,既可以为自己争取出逃的时间,也能让辛高勇有所忌惮。只是他没想到,辛高勇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一边调查梁以曦,一边弄死江宏斌,而江宏斌前脚一死,他后脚就通过何耀方挪到梁瀚桢的位子上。步步紧扣、处心积虑。 陈豫景一晚没睡。 文件打印出来后,天一亮他就联系了赵坤。赵坤可谓吓得不清,还当自己在做梦,听完愣是半晌说不出话。 “你说多少钱?”他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陈豫景沉声重复了一个数字。 赵坤脸色煞白,他往后靠了靠,跌坐在床边,喃喃:“梁瀚桢是在保汇富” “你们待着别动。” 陈豫景微愣。 他的上司罕见的当机立断。 赵坤似乎在房里转了圈,他的语气又变得和平日不一样,急躁许多:“把文件整理出来,等我去问问” 陈豫景皱眉,意识到什么,便听赵坤冷声道:“牵涉太大了,这么些年我总得问问。先这样。” 其实那个时候,陈豫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事情太庞大、太复杂,所有直接的证据链都只在辛高勇一人身上,所以之后发生的事,他一度也以为是辛高勇狗急跳墙的授意。毕竟他之前就这么做过。但当一切落定,事情无可挽回,重新复盘整件事的时候,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是愚蠢的。他甚至还在中间递了一刀,然后正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整整五年,他都没办法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梁以曦打来电话邀功的时候,陈豫景正和方城在那间逼仄的档案室里处理那一千页的资产明细。 方城确实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了渠田。陈豫景没有说什么。只要原则之内,下属的一些临时状况他是可以理解的。 电话那头,她调整作息好好睡了一觉,嗓音慵懒又甜蜜:“立大功了我。” 陈豫景笑,起身朝外走去,关上门的时候对她说:“对。” “是和爸爸有关的证据吗?”虽然只看了几眼,但梁以曦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梁瀚桢会做那样的事,便问道。 陈豫景没说太多:“是江宏斌和另外一个人的。你父亲这些年心力交瘁。” 梁以曦微微一愣,半晌没说话。 远远看见两个人朝这边走来时,陈豫景眼神蓦地冷锐,他对梁以曦说:“快结束了,等结束我就去找你。乖一点。” 梁以曦点点头:“嗯。” 陈豫景关上门后对方城说:“辛高勇来了。” 方城大惊失色,对着面前一摞的东西:“要死。” 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陈豫景的目光落在那些文件上,忽然,他随手拿起前几天就在弄的数据表,盖在上面。 “管用吗?”方城不解。 陈豫景却反问:“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来?” 方城一愣。 辛高勇没进门,方城开门的时候,他站在门口笑着说正巧路过,知道陈豫景他们在这里,顺路打声招呼。一旁,辛建科面色犹疑,一言不发。 “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了。汇富的事劳驾二位不少。”他的语气颇有歉意,视线在屋子里转了圈,转到陈豫景面上,笑着说:“一会一起吃个饭吧?” “我刚和你爸吃了。”辛高勇看向陈豫景。 陈豫景想,他嘴里这个“爸”肯定不是陈必忠。 饭桌上,辛高勇面色如常,话语间甚至有些亲切。方城一头雾水,频频朝陈豫景看。陈豫景不动声色,心底一个想法却渐渐成型。 赵坤应该是去找了何耀方商量。他本就是个担不起太大事的人,这么些年,陈豫景看得很清楚。但何耀方为什么要透给辛高勇——从辛高勇的反应看,他应该是没有直接说,只是暗示他们这里找到了什么,不然,辛高勇怎么可能坐得住。 只是陈豫景想不明白何耀方的用意。 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难道这件事同他也有关系? 陈豫景目光冷凝。 陈必忠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还有赵坤那句“牵扯太大”,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他不作声,辛高勇便只好找方城东拉西扯。 方城其实很焦虑,手上的文件才看了一百多页,他就觉得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可以处理的,又不知道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陈豫景虽然是个就事论事的上司,但压力还是有的,现下面对突然出现的辛高勇,方城真是有种可笑又荒唐的感觉。 “我听建科说都是送盒饭,吃得惯吗?” 方城转开视线,看着碗里,随口:“忙得都顾不上吃。” 辛高勇朝一旁的辛建科瞥去,辛建科忙道:“回去我就安排两个——” 方城:“不用。” 说着,他心底冒出一声冷笑,抬眼看着就要大难临头的辛高勇和辛建科,意味深长道:“我和陈先生要赶紧吃完回去的,慢点您二位手上的就凉了。都赶紧吃吧。” 陈豫景:“” “方城。”他沉声。 方城转过脸嘿了声,似乎越这么多级暗戳戳怼一下领导令他十分畅快。 闻言,辛建科脸色就差了,他没有辛高勇那样的定力,他道:“方城,你在说什么?” 辛高勇拦下,笑呵呵:“年轻人说话就是这样。都是为了汇富的事这些天不容易。方城,要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直接提。梁瀚桢留下的摊子是够大的,我当初和你们开会不也说了,就是你们的赵副部不放心,非要折腾不是?” 陈豫景不想再同他七拐八绕,放下筷子对方城说:“回去吧。” 方城赶紧起身,见辛高勇也起身,目光如虎狼似的盯着,心生厌烦,低着头随口补了句:“别张冠李戴,梁行长深谋远虑着呢,谁的摊子另说——” “方城!”陈豫景厉声。 他几乎就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地斥责过下属,言辞狠厉,容色严沉。 辛高勇霎时想起那个人,陡然间,面色跟着方城一样白了不少。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豫景都不清楚那场来往不过五六句的饭局上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之后会平白无故地引到梁以曦身上。 ——是什么引起了辛高勇强烈的警惕? 就算方城提了梁瀚桢,那也只止于梁瀚桢。 况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辛高勇也清楚,那他为什么会再次找到梁以曦。 后来,陈豫景明白了,全是他自己搞砸的。 辛高勇不是傻子,他那样的态度,已经将如火如荼的事态展现得一清二楚。他肯定坐不住,找上梁以曦也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在此之前,陈豫景还当着他和何耀方的面信誓旦旦地说过,他要娶梁以曦。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表露出格外极端的情绪,就算是在厌恶至极的何耀方面前。他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场意外吞噬了。以至于,何耀方大难临头的时候,陈豫景还在同他心平气和地谈话。虽然那个时候他自觉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个儿子了,但他也没丝毫察觉过,陈豫景是有多想让他死。 第39章 幽灵 没有看到太多挣扎的痕迹。 陈豫景是在第二天晚上发现 椿日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判断。 那个时候, 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回到酒店打开手机,发现下午和梁以曦发的信息, 还停留在她去学校的时候。 她说今天天气好, 准备下午去马场看看Ruby。陈豫景让她路上开车慢点。梁以曦说好啦, 相信我的技术啦。他当然相信她的技术, 当初一言不合就能一溜烟没影的大小姐, 想起来还是觉得头疼。他不明白梁瀚桢为何会纵容至此。换成他, 是绝对不会允许梁以曦参与此类冒险性运动的。万一受伤怎么办, 他想都不敢想。这又不是碰碰车。 照例, 他给她打去视频, 问她和Ruby玩得怎么样。照例, 视频没人接。 有些不同的是, 视频不是那种长久的无人接听, 而是打过去就挂断了, 似乎是手机没电, 要么就是正在通别的话。 陈豫景等了会。 大概半分多钟的时间。 这半分多钟里, 他的思绪先是短暂地回到了刚刚结束的工作上, 接着思索了几秒赵坤可能的打算, 然后,剩下的时间里, 他想到了昨天和辛高勇的饭局。 方城今天一早就被他安排回津州了。做事鲁莽、沉不住气,更重要的是, 擅自做主——这方面在此之前他已有察觉, 只是事情没有饭局上那么严重。不过事后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方城跟紧赵坤,有什么消息及时和他联系。 其实那个时候, 他在用人方面也存在极大的问题。后来某种程度算是“借鉴”了何耀方,为人处事愈发专断,关键人事的处理上,更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第二通视频依旧无人接听。 不知为何,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坐不住,他感觉心口仿佛压着什么。 窗口传来毫无规律的车辆经过的声音,还有嘈杂的人声。 他坐在椅子里,靠着椅背,脑海里闪过这些天的片段,还有梁以曦那通半夜打来的电话,她语气稍显困惑地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将东西交给他。 周遭倏忽变得寂静,陈豫景感觉胸口窒闷,缓慢地,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随即,他联系了文森。 文森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正在伦敦郊外的一间酒吧看球赛。他没有耽搁,直接去了马场。 半个多小时后,文森打来电话。 他的语气如常,对陈豫景说:“陈先生,梁小姐被绑架了。” 他甚至没有用“应该”或者“可能”的字眼,清晰而冷静地同陈豫景分析案发时刻:“我在她后座车底发现了药剂袋,不小的剂量,足够使成人昏迷两至三小时。从副驾座椅上手机和包散落的状况看,梁小姐打开车门前一切无恙。” “我已经报警了,也联系了马场的工作人员。根据您提供的时间,结合现场来看,梁小姐应该没有离开这里。我的分析是,对方是想通过梁小姐知道什么,因为我在车里没有看到太多挣扎的痕迹,除了掉落的车钥匙和座椅下方的剐蹭。” “还有一个线索,凶手是惯犯,手法娴熟,提前守在车里,很熟悉梁小姐的日常行程。如果不是和我一样跟踪过梁小姐,那么就是同梁小姐关系亲近之人安排的” 从始至终,陈豫景一动不动坐着。 所有的情绪好像在一瞬间被文森的第一句话带走了。 迸发的怒意仿佛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太阳穴,缓慢而尖锐地搅动,让他动弹不得。 过了会,他闭了闭眼,站起来走到窗口。 粗制滥造的霓虹光影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他对文森说:“我现在过去。” 不可否认,他有一种极端报复的情绪。 甚至在那短短几秒的怒火里,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理辛高勇。但当文森说到车里没有太多挣扎痕迹的时候,那柄匕首转而毫不留情地捅入他的胸膛。 他坐在那里,眸色阴沉又狠厉,胸膛却剧烈起伏,好像胸腔里陡然充斥了两种极端的情绪,怒火冰冷,灼烧着他的心口- 梁以曦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 脑子里好像塞满了浆糊,晕到她睁不开眼,有种强烈的呕吐感。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伸展不开。 她在一个箱子里。 一个木质的箱子,鼻端能闻到十分明显的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意识到这点,大脑瞬间宕机,她下意识伸手去拍头顶,但是下秒,强烈的恐惧下,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疼痛,冷汗淌进她的眼角,刺得她眼睛好痛。 几秒闪回的记忆里,有一幕是达到马场时格外灿烂的阳光,还有Ruby的一点异样。她远远看见自己的时候就歪了歪头朝自己打量。梁以曦走近同她道歉,说最近忙着课业。 Ruby瞧她的目光比往常温柔,只是在梁以曦准备上马的时候,Ruby怎么都不让她骑。不是轻轻绕开,就是用脑袋抵开她的小腹挨挨蹭蹭,然后依旧满脸怜爱地抬眼去注视她。梁以曦不明所以,以为她在闹脾气,觉得自己来得太少,于是喂她吃了一会零食。可Ruby还是不让她骑。梁以曦有点难过,但也没有勉强,陪Ruby走了好一会,才说要回去。 剩下的记忆骤然朝她袭来。好像某种幽灵。 梁以曦痛苦地捂住额头,冷汗浸湿她的后背—— 她和往常一样打开副驾扔进包和手机,然后绕到一边打开车门坐进去—— 有人从后面捂住她的口鼻。 钥匙从手心滑落,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之后,梁以曦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恐惧很快占领她的全部思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接着,死亡变成某种实质性的压迫,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梁以曦蜷缩着,咬紧嘴唇,等急促的喘息变得稍微平缓,她颤抖着伸手往上摸了摸,只是手心潮得不像话。 粗糙的木质纹理,干草的气息和泥土的味道这个箱子 腹部持续性地传来阵阵钝痛,手上抖得不行,好一会,她都无法准确摸到这个箱子的开口边缘。 突然—— “应该醒了。药下多了”一道男人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去看看。”是一个女人声音,平静又有些居高临下。 梁以曦蓦地睁大眼。 这两个人的声音她是记得的。 去年十月份,在通往伯明翰的车站,也是他们过来追问自己江宏斌的事。 难道又是江宏斌的事?梁以曦有些混乱。 思绪被脚步声打断。 “嘭”的一声! 梁以曦吓得几乎尖叫,她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味道很快弥漫在口腔。 “嘭嘭嘭——”一连好几下,男人都在使劲踹箱子。 梁以曦在里面几乎要呕吐,耳旁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震得她耳朵都开始疼。不知道是不是梁以曦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越来越不耐烦。 “好了”,女人出声拦下,提高音量:“醒了吗?梁小姐。” 梁以曦捂紧嘴巴。 良久之后,又是好几下比之前还要用力的猛踹。 梁以曦紧紧抱住自己,她尝到了越来越多的鲜血的味道。五脏六腑都跟着震动,冷汗再次浸湿她的后颈和额头。 “好了!”女人喝道。 “你到底下了多少?”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安,迟疑道:“辛高勇一会就打电话来问了。” 男人语气烦躁,啐了口道:“确实下多了。之前弄江宏斌的时候——他是个男人,又需要长时间昏迷,这次任务太急,妈的——她都没骑马,突然就回来了,我没时间——” “行了。有什么 春鈤 办法吗?” “兴奋剂。” “去吧。” 男人快步离开。 梁以曦蜷缩着,一动也不敢动,慢慢地,她感觉到那个女人朝自己走来。 然后几下轻响——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进。 梁以曦朝着边角蜷缩着,她尽力放松自己,不让对方看出一丝一毫。 她只担心血腥气太重 不过,因为在马场,这里的味道本就比其他地方重,加上夜晚光线不明,他们将她藏的地方又是一个极其昏暗的草料储备室,打开箱子的一瞬间,女人还以为她死了。 刚才猛踹的时候,箱子里所有的灰尘和草屑铺满了梁以曦的身体,她看上去死气沉沉。 女人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接着,梁以曦听到电话拨通的声音。 “快点!” “过来看看,下多了会死吗?你个蠢货——”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心口仿佛被什么剧烈鼓噪着,梁以曦吞下满嘴的血,用力闭上眼深吸口气,然后,猛地伸手一下扑出了箱子! “啊——” 女人吓得不轻,连连后退,撞上了墙壁。 但是在梁以曦朝门边跑的时候,她突然目露凶光,朝梁以曦伸手抓去! 梁以曦回身就是一踹。 只是她的腿在箱子里蜷了太久,力道没有当初学的时候那样稳准狠,只是将女人稍稍踹倒在近前。 不能再待下去了,梁以曦不知道那个男人还有多久回来—— 忽然,她听到一阵尖锐的马啸。 是Ruby! 就在尽头的地方。 梁以曦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了。 她猝然转身,没管身后紧追上来的女人,朝着廊道尽头飞奔过去! 只是没几步,脑子里又是一阵眩晕,脚下踉跄,梁以曦感觉到身后脚步的重叠—— “Ruby!”她大声哀叫。 “妈的!”那个男人几步追上梁以曦,然后朝她狠狠踹去! 从未有过的疼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骨头都好像要碎了。 梁以曦摔倒在地,匍匐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感觉有什么从体内一点点地流淌出来 “你干什么?!” 昏暗光线下,一道惊人的红色在梁以曦身下漫延。 女人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多血?!” 男人皱眉瞧着:“我怎么知道——”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近! “艹——那畜生怎么出来了!” 未等男人说完,仿佛一道闪电一样的Ruby已经冲到近前,深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前蹄高高抬起,巨大的阴影仿若某种怪物,下秒就朝他的脑袋狠狠踹去! 男人被踹得瞬间声息全无。 他甚至是直挺挺倒下的,似乎那一记已经致命。 “啊!”女人转身就跑。 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 第40章 因果 您的妻子十分年轻。 李秘书已经等在医院门口。 收到消息他就在这等着了, 脑子里不停琢磨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急诊门口好几辆救护车。 不远处还停着两辆警车,刺眼的灯光在熹微朦胧的晨雾里,尤为格格不入。 陈豫景下车的时候脸色说不上差, 不知道是不是赶了一夜的路, 周身寒意逼人。 见文森匆匆跟在一旁, 来的路上他应该已经把警方那边的调查说了个大概, 李秘书想, 这个活还是轻松的, 不像他。 文森不知道李秘书在想什么,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轻松。 机场接到的时候, 陈先生像是来杀人的, 眼底看不出半分波澜, 浑身上下阴沉到极点。文森上前根本来不及问候, 陈豫景只问他梁以曦。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文森忽然有种众人皆慌我独醒的错觉, 当即面面俱到:“马场那边是第一时间发现的, 马鸣的动静引来了饲养员, 现场一死一伤——” 话音未落, 陈豫景看他的眼神好像死的是他。 他站住脚, 转过头,容色极狠。 文森吓出冷汗, 张了张嘴,就听陈豫景冷声克制:“说清楚。” 之后, 文森语速极快, 差点咬到舌头:“梁小姐没事。第一时间就送医院了。” 陈豫景点头,过后一个字都没再问。 文森战战兢兢,有种自己即将失业的错觉。原来说错话真的会丢饭碗。 上车后陈豫景就在后座闭目养神, 神情不见丝毫缓和,眉宇紧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文森想再说几句警方那边的调查进度,但看陈豫景的态度,好像已经完全无所谓了。或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 晨光跃出地平线,明亮耀眼,每个人脚下的影子变得清晰。 瞥见李秘书欲言又止,陈豫景没停下,只是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秘书低声:“梁小姐流产了。” 陈豫景缓缓停下脚步。 话音未落的瞬间,脑子好像被什么重击了下,他甚至有半秒尖锐的耳鸣——陈豫景转头看着李秘书,良久才问:“你说什么?” 他好像不是那么清醒了。甚至有几秒的迷茫。 整趟过来的行程,陈豫景都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确认梁以曦平安、抓到凶手、处理辛高勇,乃至怎么质问赵坤和何耀方,他都一笔笔算得明明白白。 只是,他从没想过代价是这个。 他一动不动,盯着李秘书,思绪是空白的,心脏被牵扯着,血和肉一点点地掉落。 李秘书和文森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惊诧。 “是外力和惊吓导致的流产孩子当场就掉了,梁小姐失血过多,情况不是很好。” 闻言,文森皱了下眉。他是从警方那里了解的情况,失血过多大概属于医院这边的结果。警方只告知了案发经过。 李秘书的声音仿佛隔着一片真空罩。 陈豫景看着他的嘴唇张合,耳旁只剩下死寂。 消毒水的气味浓郁到刺鼻。 梁以曦面色苍白,唇下一片斑驳的青紫血痕。陈豫景从没见她这么苍白过。 他知道她肌肤本就白皙,阳光下更是生机勃勃,皎洁又明媚。但是现在,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很轻、薄薄的一片,如果温度再高点,她好像会像一片雪花一样融化掉。 这回换医生的声音隔着真空罩。 “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伤也很重,昏迷时间会长点,不过不要担心” 大概是看陈豫景脸色实在不好,医生想了想,宽慰道:“陈先生,您的妻子十分年轻,醒来后安心调养孩子还会有的。” 陈豫景没说话。 之后有半天时间,他坐在梁以曦病床旁的椅子里,没有动过。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好像根本不能去想任何。 期间文森进来送警方的伤检报告,连带着,将来时车里未说完的调查一并说了。尽管他已经十分言简意赅,但看陈豫景冷若冰霜的面色,他还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慢了。 “梁小姐被迷昏后装进了箱子,就是马场运送干草的那种箱子,密封性不强梁小姐应该是自己醒来的。箱子里也检测到血迹还有就是,警方在死者身上找到了未开封的兴奋剂” “导致流产的关键是后腰处的伤,依照警方判断,应该是在梁小姐冲出去的时候,死者从后方踹——” 文森咽了咽口水。 良久,陈豫景哑声:“箱子里的有血迹?” 文森点头:“应该是梁小姐用力咬唇时留下的。经检测,箱子有受到外力重击——警方判断,来自死者,从箱体表面的痕迹看,力道不小” 前后不过二十多分钟,案发经过连同伤检的纸质版文件,最后一并搁在了陈豫景手边的桌案上。 从始至终,陈豫景都没有打开再看一遍。 甚至余光都不能触碰。 那些混合着血肉一起剥落的,到这个时候,好像只剩一副骨架,在他依旧近乎空白的脑海里,僵硬又机械地咯吱作响。 傍晚时分,梁以曦有了点意识。 她的手指在床单上动了动、指尖下意识用力,似乎想抓住什么。陈豫景看到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很轻地、抽泣着叫了声“爸爸”。 他靠过去握住她的 手,开口叫她“曦曦”。只是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发出来的声音是两个很奇怪的音调,他注视着她,过了会再次开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梁以曦在流眼泪。 透明的水珠从她的眼角淌下,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很浅的一道水痕,然后没入她漆黑的鬓角,发丝的颜色变得有点深,令她失血的面容更加虚弱。 他感觉她应该很痛,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实感觉到了。 可就像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人溺水,陈豫景握着梁以曦冰凉的手,过了会,手心也变得冰凉。 他就在她身边坐了一夜。 晚上有一阵,止疼的药效大概是过了,她哭得厉害,一边很轻地发着抖,额头冷汗涔涔,一边没什么力气地呜咽。泪水很快把枕头浸湿,陈豫景擦都来不及。他还是不敢动她,只能叫一叫她。但和之前一样,他的气力在之后也被她一点点带走,后半夜的时候,陈豫景感觉自己背着一个很重很重的东西,重到他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其他。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稍微睡得深一点,但也只是一点,任何的响动都会让她哭。 陈豫景更是一动都不敢动。 也是那个时候,寂静到呼吸都压抑的时候,空白了许久的脑子里如同海水倒灌,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淹没。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种无法厘清的因果让他痛苦不堪。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到底做了什么。 此前发生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开始被码上天平。甚至是时间线,也被他推到了刚认识梁以曦的时候,然后再一分一秒在脑海里抽丝剥茧。 陈豫景想起那次当着何耀方和辛高勇的面说要娶梁以曦——难道因为这个?因为那个时候他说出那样的话,其实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又想起那晚拿到文件后去找赵坤——难道是那一次的判断失误?他早就知道赵坤靠不住,与其交给他,还不如当机立断,直接交给津州检察院。后面的事情也不会这么复杂。 他都做了什么。 陈豫景坐着,胸腔里仿佛有一股怎么也无法穿透的屏障,他深吸口气,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两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容。 40-50 第41章 形势 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 梁以曦昏迷了整整一周。 那个时候, 津州的形势变幻莫测起来,明里暗里各种小道消息。 有人说辛高勇跑了,至于为什么跑, 不知道, 跑哪里去了, 也不知道。但新上任的汇富银行行长确实长久没露面了。不过这个消息从何而来, 却是有依有据——汇富银行官网上所有和辛高勇有关的照片都撤了下来。 也有人说, 赵坤捅了个大篓子, 带着辛高勇一起跑了。消息虽然离谱, 但信的人不少。关键信息源就是这个节骨眼, 赵坤不知怎么被悄无声息地降职外派了。至于为何如此、人又去了哪里, 同样无人知晓。 当然, 最夸张的小道消息, 是汇富银行要关了。风雨如晦、大厦将倾。 这个消息是汇富银行内部传出来的。因为他们已经收到明确通知, 辛高勇不再担任汇富银行行长。 联系之前梁瀚桢的遭遇, 接连两任都下场仓促, 一时间难免人心惶惶。 陈必忠打来电话的时候, 陈豫景正给梁以曦擦脸。 她瘦了许多, 一张脸没他手掌大, 意识总是介于清醒和昏迷之间。偶尔一次一分多钟的清醒,眼泪汪汪地瞧着陈豫景, 泪水跟水龙头似的,根本停不下来。她看见他, 想到被绑架的时候, 恐惧又无助,来不及说任何,抿起唇就忍不住哭。好几次哭到睡着。陈豫景一开始还会想着和她说几句话, 谁知刚叫了声“曦曦”,梁以曦闭上眼直接哭到抽噎。陈豫景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有趟半夜,她也是冷不丁清醒。那会,陈豫景坐在一边查看工作上的邮件。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天格外疲惫,心神煎熬,他并没有很快地察觉,视线始终落在屏幕上,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其实是另一堆事,神情也变得漠然,总之整个人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淡。梁以曦就扭着头一眨不眨瞧他,一边瞧一边默默淌眼泪。等陈豫景发现,她那双红通通的眼睛里全是雾蒙蒙的泪水。 她真的在怪他,委屈又难过,一颗心都好像破碎在了眼底。落入陈豫景眼中,又变成细小的玻璃渣,一路畅通地送到他的心口。在他的心口仔仔细细又温温柔柔地扎着。 猝不及防的,陈豫景神色慌张,起身过来就按铃叫医生,然后俯身贴着她的额头用力吻了吻,焦急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连日的心焦,嗓子一直都哑,但说话声很轻,视线紧紧落在她的小腹,手却碰都不敢碰。身后,电脑摔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前后差别这样大,倒把梁以曦眼泪吓回去不少,她就这么仰着头愣愣瞧他。只是没等医生过来,眼皮撑不住,闭上眼就睡熟了。之后陈豫景守了一夜,也没等到她再次醒来。 这段时间,她身上的创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就连嘴唇下的咬痕都看不见了。 医生说她身体本就健康,所以恢复得也快,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难免有些应激。至于什么时候完全清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位医生是意大利籍的,他同陈豫景说的时候总是很乐观,不要急、慢慢来,小姑娘还是很害怕的,不是很愿意面对现实,陈先生你要有耐心。 陈豫景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之后,专门让文森调查了下他。文森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办了,最后查出这名医生有婚外情。陈豫景想了想,积德行善一般地说,安排李秘书帮他妻子联系下离婚律师。文森:“” 初夏气候温和,天气不冷也不热。 陈必忠的声音却有种三伏天的焦躁。 电话里,他倒是没问陈豫景在哪里,似乎知道眼下津州这种情势,他不露面也是好的,只说了最近汇富的一些新调动。辛高勇撤职后,所有的事务性安排都落在了他这个副行长身上。而为了配合那一千多页的资产明细调查,这几天,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嗓子都冒烟了。 当然,他打电话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自己有多忙。 “辛高勇跑了。” 陈必忠压低声音,告密似的:“一个人跑的。比撤职报告还早了两天。警方已经下了通缉。” 陈豫景拧眉。 未等他说什么,陈必忠又道:“今天我去办公室,何耀方还在发火,走廊里跟冰窖似的。不过我看辛高勇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想想他当初,那叫一个见风使舵,消息灵通着呢就是不知道风声怎么透出去的” 陈豫景沉默。 不过他还是比较疑惑何耀方的态度。 他问陈必忠:“何耀方发火?” 陈必忠觉得他问得奇怪:“辛高勇跑了啊——你忘了,当初可是他同意辛高勇接任的。” “现在他跑了,责任归谁?不然你以为赵坤为什么会调任?” 说完,似是觉得这样简单的道理陈豫景都想不明白,陈必忠便有些不满:“你怎么了?怎么稀里糊涂的?” 他这话就有点像看孩子没考上一百分——十分的不应该。 陈豫景:“” 他手上拧着湿润的毛巾,电话在一边开着免提,陈必忠还是没忍住,过了会,数落道:“何耀方说你年轻,还真是。看看你一天到晚说的话还有之前说要娶梁瀚桢的女儿——” “对了, CR 梁瀚桢女儿怎么了?今天何耀方突然说她命大,碰上辛高勇狗急跳墙,还能保住一条命,不像江宏斌——我才知道,检察院那边原来一直在查江宏斌的案子也是,当初他带着证据跑出去,辛高勇会给他活路?” 陈豫景盯着手机,毛巾上热气慢慢冷却,脑子里一下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陈必忠还在絮叨:“我说你就收收心吧。他让你干嘛就干嘛。儿子能斗过老子?我跟他手底下这么多年,哪回见他不是” 陈豫景不说话,眉宇冷肃,摊开手里的毛巾就要去抹梁以曦的脸蛋,只是垂眼就见她一脸好奇地瞧着自己,乌澄澄的月牙眼一眨不眨,晶亮的瞳仁里映出他怔愣的神情。 她瞧得分外专注,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 耳旁,陈必忠的声音堪称呱噪。 “听见我说话了吗?你人在哪里?我跟你说,赵坤走了,程序上应该是你——” 陈豫景挂了电话。 他也牢牢盯着梁以曦,不是很清楚她这会的清醒是不是暂时的。 “曦曦。” 过了会,他放下毛巾,在床边坐下,俯身靠近,屈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梁以曦侧头躲过,小声嘟囔:“脸上干干的——你给我涂精华了吗?” 陈豫景:“” 说实话,这些天,陈豫景给她擦完脸后确实什么都没涂。靠的还是梁以曦底子好。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陈豫景有点无措地支吾了声:“对不起,我没有” “那我的护肤品呢?”梁以曦也没太计较,身体往上蹭了蹭,似乎是想坐起来自己搞。 陈豫景按下她的肩膀,皱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以曦愣住:“没有啊。” 这个是真的。如医生所说,她确实恢复得很好。床上安安静静躺了一周,除了必要的营养摄入,和偶尔的情绪失控,其余时候,调养的状况一直很好。 见陈豫景神色紧张,梁以曦只好躺下,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眼睛,她仔细想了想,说:“感觉有点冷”虽然已经是五月。 陈豫景便立即走去关了窗。 他的动作很快。梁以曦瞧得一愣。 等陈豫景转过身,梁以曦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之后有半分钟的时间,她都在很专注地打量他。 因为陈豫景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整个人有些凌乱,但还算周整。 过了会,她朝他展颜一笑。 风声敲着窗户。 五月初夏,万物舒朗,空气里能闻到干净又干燥的阳光气息。 陈豫景见她笑,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些天她只要有意识就哭,心脏都好像被她的泪水浸透了。这会笑起来,唇角微微翘着,除了脸色还是很白,其实和平常一样。 他注视着她,走过去忍不住俯身将她紧紧抱住。 梁以曦动了动手,然后抬起胳膊揽住他的肩膀。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也和平常一样。 周围一直都很安静,这个时候,好像多了点声音。 徐徐的风声,忽远忽近的脚步声,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 陈豫景一点点抚摸她瘦了许多的肩膀、温热的后背,还有柔软的腰肢。他更想去碰碰她的小腹,想问她还疼不疼,但怎么都问不出。他怕她难过,担心她又要哭,于是宽阔微热的掌心始终徘徊在她纤薄的侧腰。 梁以曦被他摸得快要睡着。不过不像之前几天那么疲惫。 长时间的昏迷,神志就好像还困在那个狭窄恐怖的箱子里,毛骨悚然的“砰”声时刻不停地撞击着,她精疲力竭又心惊胆战,睁开眼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大概是今天天气格外好。到处都亮堂堂。她被他裹在怀里,整个人也懒洋洋。 慢慢地,她开始对他说那天的事。 虽然梁以曦知道陈豫景应该已经从警察那边了解了,但她还是凑在他耳边说:“就是之前来过我公寓的那两个人。我记得他们的声音。” 陈豫景动作微顿,半晌亲了亲梁以曦发顶,“嗯”了一声。 “那个男的把我迷晕了,装进干草的箱子里——你见过那种箱子吗?密封性不是很好,我就在里面晕了好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力气都没有。” 陈豫景没说话,抱着她,听她说着。 “后来那两个人进来,想看我醒没醒。我跟你说,我还是很聪明的,我就装没醒。然后他们就急了,男的就出去找办法。留下那个女的,她过来开了箱子。可能是看我真的像死了——唔。” 话音未落,陈豫景蓦地抬起头,目光凶狠,他伸手用力捂住她的嘴巴。 梁以曦看着他,望进他狰狞的眼眸,不说话了。 过了会,陈豫景松开她,低头去吻她的嘴唇。 他亲得有点重,中途还咬了两下她的唇瓣,似乎是想发泄心底的戾气。梁以曦就搂紧他的脖颈,也去咬他的嘴唇。 两个人咬得都不重,慢慢地,亲得就深了。梁以曦刚醒过来,头晕目眩的,后面就有点跟不上呼吸,在陈豫景怀里气喘吁吁。 陈豫景就不亲了,低头埋进她温软的颈窝,一点一点嗅着。 梁以曦望着天花板上倒映的树影,轻声:“后来我听到了Ruby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肾上腺素飙升。 但是—— “真的好疼” 梁以曦闭上眼,身体陷入回忆,那种骨头都要断裂的疼痛一寸寸袭来,五脏六腑里好像有什么流失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可就是觉得好累,睁开眼又觉得好冷,看见你像做梦一样” 陈豫景沉默着。 “我是不是骨折了?”过了会,梁以曦问。 问完,她又觉得身体反应不像,便兀自嘟囔:“也没什么感觉” 陈豫景不作声。 他忽然发现,梁以曦并不清楚自己流产了。 也是,她连自己怀孕都不知道。 好一会,陈豫景都没说话。 在梁以曦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陈豫景抬起头,望进她困恹恹的眸子,视线下移,落在她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他亲了亲她的嘴唇,低声道:“没事了,都好了。” 梁以曦点点头,弯起嘴角,闭上眼十分信任地拥紧他。 第42章 可爱 她好像是在童话故事里长大的。…… 梁以曦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在她偶尔的清醒中, 意识里的时间一直停留在那天,所以当陈豫景告诉她已经过去一周的时候,梁以曦都没反应过来, 她呆呆看着他, 好像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直到看见手机上满屏的消息和来电显示。 陈豫景和她说, 学校方面不用担心, 因为警方的调查, 还有医院出具的证明, 她这一周的课业要求可以往后顺延一个月。余小年和苏瑶都打电话问候过。本来她们还想来医院看望, 陈豫景说她还没完全醒, 就婉拒了。 不过说完她的好朋友, 陈豫景没再说下去。他欲言又止, 视线落在她满是新消息通知的聊天界面。 直到出现她家人的消息。 陈豫景才道:“你舅舅应该明早就到了。” 梁以曦愣住, 半晌没听明白似的, 抬起头望住陈豫景。 陈豫景朝她点头, 面容温和, 语气认真:“你舅妈前两天打来电话, 那个时候你还没醒, 我就接了。” 他没再说下去, 言外之意,就是他如实相告了。 梁以曦感觉自己还不如昏过去。 “你完蛋了。”她一脸严肃地对陈豫景说。 陈豫景很是认同她的话, 自己也点了点头,语气里却难得有笑意:“确实。” 梁以曦:“” 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 秦归如就出现在了梁以曦的病房门口。 他是和章叙清一起到的。夫妻俩忧心忡忡,见到病床上正襟危坐、一脸心虚笑的梁 CR 以曦,都不知道说什么。电话里陈豫景语调平常, 绑架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述职报告,吓得秦归如一口气直冲脑门,好半晌血压都没下来过。之后只要想起来,秦归如就气不打一处来,上了飞机还在一边担心一边冒火,短短一日半,脸已经气黑不少。相比之下,章叙清就冷静许多,一路同他分析情况,快到医院还在劝秦归如:“到了好好说话,小曦受了那么大惊吓,别再吓她” 陈豫景不在,单独留他们一家人说话。不过临走的时候梁以曦拉着不让他走,仰着脑袋可怜兮兮:“你在这里多好啊!舅舅肯定指着你说。你走了——他万一要我跟你分手呢?你想想清楚呀!”陈豫景好笑,低头亲她脑门:“所以希望你意志坚定点。”梁以曦叹气,垂下头嘀咕别的:“我头疼。”陈豫景就摸摸她的头发,解释道:“我在这里他肯定更生气。说不定进门第一句就要我们分手。” 还真被陈豫景说中了。 秦归如进来后也没坐下,站在梁以曦面前开门见山:“现在就跟那个姓陈的断了。” “这件事太复杂,不是你能想明白的。陈豫景的关系也很复杂,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三句话说完,秦归如憋了一路的气才算顺了些,只是面色没有丝毫缓和,目光如炬。 梁以曦小声:“这件事和他又没有关系”她不敢看秦归如,说的时候低着头,说完也没抬起头。 闻言,秦归如没有像上回湖州家里那样瞬间气急败坏,尽管他快被梁以曦的天真气到脸色发青,但看着梁以曦明显瘦了不少的脸庞,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还是忍了下来,停顿半晌,他的语气愈加严厉:“你好好听舅舅的。舅舅不会害你。这件事虽然和他没有关系,但他在那个位置,很多事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你不明白。知道吗。” 梁以曦不说话了,悄悄朝她舅妈看去。 只是章叙清在一旁,神情也严肃,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 来的路上,夫妻俩已经将陈豫景那通电话里告知的情况反复琢磨了十几遍。 有些事表面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内里完全可能是另一回事。他们不可能让梁以曦再平白无故地陷入危险。而只要待在陈豫景身边,许多事就是无法预料的。 秦归如说:“我和你舅妈已经想好了,吃了这样的苦,不管是不是你父亲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不可能再放心你一个人待这里。等你好了,就跟我们回湖州。” 梁以曦继续小声:“我还有半年多就毕业了。” 秦归如点头:“所以来之前我们已经和你院系的老师邮件说明了情况。你在这里无法保证人身安全,而且我知道你的论文选题过了——” 话音未落,梁以曦惊喜地睁大眼:“选题过了?我这一觉醒来居然都过了。” 秦归如:“” 章叙清没忍住,也笑。 “言归正传。”秦归如冷声:“你后续的课程可以申请线上,课业要求也可以线上提交,这个都是可以商量的,总之——” “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气氛变得僵硬。梁以曦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在至亲心中的分量,她沉默着低下头,不吭声。 看出她的不情愿和内疚,章叙清拉秦归如坐到一旁,然后自己坐到梁以曦床边,摸了摸她的脸庞,温声询问:“身体怎么样?” 梁以曦抬头,看着章叙清,心底里渐渐觉得这件事大概无法挽回,便轻声道:“没事了本来以为要骨折了,其实还好,就是腰偶尔会疼” 章叙清摸了圈她的腰:“哪里疼?” 见章叙清神情着急,梁以曦拉下她的手,笑着说:“现在不疼,就是偶尔,可能伤还没完全好。真没事,舅妈,别担心我。” “你们没和外婆说吧?”梁以曦惴惴,问完悄悄朝秦归如瞅了眼。 秦归如正在看手机里的信息,他这趟来得匆忙,学校里一堆事,手上捏着刚摘下的眼镜,闻言冷哼,没抬眼,只道:“你要是想我们不操心、想外婆安心,就跟我们回去。” 一句话说得梁以曦眼泪掉下来。 章叙清立即怒了,转头瞪秦归如:“你吓她干什么?!” 秦归如倒是被吓得眼镜掉地上,待看清哭唧唧的梁以曦,还有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妻子,赶紧弯腰捡了好一阵的眼镜,也不说话了。 “别听你舅舅瞎说。” 章叙清抽了张纸给梁以曦擦眼泪,想了想说:“我们确实不放心。你不知道,陈豫景电话里说的时候,你舅舅血压都上来了,幸亏文小姐不在面前,不然” 梁以曦点点头,哽咽:“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不关你的事。”章叙清抹了抹她脸上的眼泪,定睛瞧了会梁以曦,叹气道:“但你要是实在不情愿,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梁以曦一连点了好几下头。 这趟来得匆忙,夫妻俩待了会便先离开了,打算先去附近的酒店安顿下,于是,一直守在门口的陈豫景才能进来。从始至终,秦归如都当他是空气。出来的时候还当着他的面把梁以曦病房的门关了,陈豫景没说什么,只是等两人走远了、进了电梯,才开门进去看梁以曦。 梁以曦已经不哭了,抱着膝盖坐床上发呆。 听到开门的动静,她对陈豫景说:“我可能得跟舅舅舅妈一起回去了。” 有些意外的是,陈豫景并没有阻拦,他在她身边坐下,将人搂进怀里,片刻“嗯”了声,说:“也好。” 事情虽然已经有了头绪,但辛高勇跑了,何耀方那还有他想不通的疑点,放梁以曦一个人在国外,即使再次安排文森,他也不会安心。 和家人待在一起,她心情会好点,又有家人的照顾,身体也会调养得很好。 就在梁以曦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慢慢落定的时候,陈豫景忽然说:“文森会跟你一起回去。” 不知为何,这句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换做以前,梁以曦甚至会生气、会气到和他说分手,但是眼下,在这个惊魂稍定、心绪万千的时刻,梁以曦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豫景还在想一些他暂时无法弄清的事,听到怀里的笑声,他也下意识跟着笑了下,问道:“怎么了?” “好久没见文森了。”梁以曦叹息道,转头埋进他的胸膛,伸出手抱紧。 陈豫景:“” 出院那天,秦归如和章叙清来了。他们订了隔天的机票,准备领着梁以曦一道回湖州。只是不知为何,夫妻俩发现梁以曦似乎更心虚了,比那天在医院见到还要心虚,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瞒着家里人。秦归如和章叙清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于是,秦归如又有点气,气自己怎么不带着速效救心丸来。 不过没一会,夫妻俩就知道梁以曦为什么心虚了。 因为她撒谎了。哪里有什么和同学一起住的学生公寓。她一直在和那个姓陈的同居。 秦归如站在公寓楼下,气到说不出话,最后丢下一句“明天回家”,扭头就走。章叙清无奈至极,伸指点了点缩在陈豫景身后战战兢兢的梁以曦,说了声“你呀”,便也和秦归如先回去了。 路上,秦归如都有点怀疑梁瀚桢是不是脑子不好:“看看他养的女儿!要我说,当初意如走了,就该我们来带!真是养得无法无天了!你不知道——” 他对着开车的妻子絮叨,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当初小曦说要学赛车,梁瀚桢居然还同意了!他怎么不送她上天呢!宠得脑子都没了!现在好了,被人绑了都还要跟那个姓陈的!” 章叙清叹气。 “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要什么给什么。换成你,难道舍得她皱一下眉?昨天搁那掉眼泪,我都不忍心,你觉得梁瀚桢会舍得一点?” 两人之间鲜少谈起孩子,听妻子这么说,秦归如愣住,转念想了想,便有些沉默。 另一边,梁以曦欲哭无泪,进了电梯还在念叨“完了”,一整个大难临头的丧气劲,弄得陈 豫景哭笑不得。 虽然一直都觉得——但从没有这一刻无比鲜活地感知到梁以曦到底有多可爱。 她好像是在童话故事里长大的。 遇到困难就哭到筋疲力尽,但是过后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夸自己一句很聪明。事情的轻重在她这里永远是存在偏差的。大难临头的从来不是那些坏人带来的伤害,而是让最亲的人感到失望和担心。 第43章 难舍 我都喝饱了。 发现陈豫景不对劲, 是在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 梁以曦洗好澡出来就见他站在衣帽间里出神。行李箱从架子上拿了下来,但也只是拿下来,搁在一旁都没打开。他背朝她站着, 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一身回来时就穿在身上的黑色衬衣, 两只袖口挽到小臂, 领口却一点没松, 整个人有种严整又淡漠的气质。 大概是他看起来心思太重, 梁以曦手上搓着发尾, 一时间都忘记叫他。 直到陈豫景发觉, 转过身瞧见。 他没说话, 容色如常, 走来接过她手里的毛巾, 裹住还在滴水的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很快掩盖了陈豫景的异常。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梁以曦头发上, 弯弯曲曲的, 一圈圈缠绕着他的手腕和指尖, 镜子里的他仔细认真地做着这件事, 大概是太沉浸了, 梁以曦叫了他一声他都没发觉。 还以为是吹风机的声音让他听不到, 可慢慢地,梁以曦发现, 他的心思就是不在这里。尽管面上看不出分毫,但从他手上的动作和眼底深黯的情绪, 还是能察觉出一丝。 头发吹得半干, 未等他收回手,梁以曦就转过身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镜灯明亮,衬得她眼眸清澈, 乌黑瞳仁里映出陈豫景俊朗深沉的面容,如同一面晶莹剔透的镜子,天真无邪又机敏狡黠。 只是这会两手在后撑着大理石台面,光滑如丝的睡衣领口随即朝着肩头歪斜。露出的肌肤细腻如脂玉,大片敞开,一侧包裹得还算完整,一侧丝绸的边缘则直接沾在了樱桃尖尖上,余下雪色莹莹,隆起的弧度珠圆玉润,根本让人移不开眼。 “你怎么了?”她注视他的面容,语气好奇,有点搞不明白。 他的反应不同以往——秦归如的阻拦不是第一回,两个人的异地也不是第一次,可他并不像之前那样从容笃定,好像许多事在他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阻拦也好、分开也罢,他总有办法抓住她。 他甚至在见过暴跳如雷的秦归如后还气定神闲地同她说婚后要一个孩子。 但是现在,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极大的不确定中,望来的眼神深不见底,仿佛有一道缺口横亘在他的心间,他踟蹰着、犹疑着,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陈豫景不说话,收起手里的东西,在梁以曦还想追问的时候,忽然伸手覆住了她朝他露出来的心口。梁以曦微微一愣,垂下眼瞧见,登时红了脸。手上肤色深许多,粗糙又宽阔,衬得她一团浑圆雪白似兔。只是他也没多做什么,拇指指腹轻轻揉着那朵尖,眉宇间的神色丝毫不见狎昵,像在做什么正经事。 过了会,似乎是揉出点名堂了,陈豫景低声询问:“曦曦,是不是大了点?”梁以曦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推开,脸颊红得艳丽,她扭头不看他,“不知道。”嗓音轻轻发颤,又有点含糊,好像力气都被害羞掉了。 陈豫景就笑,低头吻上她微微咬住的唇瓣。梁以曦仰头张开嘴同他接吻。没有捉住她的另一只宽阔手掌很快覆上她握在台沿的手背,摩挲她纤细的手指和一颗颗圆润光滑的指尖。 这段时间住院,她都没好好涂过指甲油,此刻被他挨个揉着,指甲盖上透出浓浓的粉意,好像初春的樱花,柔美娇艳。 这个吻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陈豫景含着她的唇瓣,吮着她的舌尖,拢着她的心口,同她十指紧扣。他很温柔地吻她,似乎早在医院他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这些天她一直没醒来,醒来就是面对秦归如的勒令。 除了那些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刻,还有那短暂的清醒与诉说,两个人就没好好说过话。 渐渐的,这个吻便有些难舍难分。 亲密无间的时刻,梁以曦感受到他隐匿的情绪,那种仿若海底冰川的冷峻与湍流,急剧的,迫切的。但从海面上看,看不出一丝一毫,波澜不惊得仿佛海面都是凝固的。 他在担心什么。梁以曦模模糊糊地想。可她不是没事了吗? 还有一丝极细微的痛苦情绪。 就好像冰川上的裂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全数蔓延开了。 梁以曦睁开眼,望进陈豫景眼底。虽然不清楚,但她好像能理解。 她伸手捧住陈豫景的脸,四目相对。陈豫景被她这样的举动弄得神情好笑。 梁以曦对他说:“我真的没事。身上也不痛了。真的。”她就差给他作保证了。 陈豫景有些惊讶她这个时候的信誓旦旦,忍不住笑,一边继续亲吻她的嘴唇,一边对她说,也像是宽慰自己:“我知道。” 两人贴得没有一点空隙,梁以曦被他拢在怀里,体力慢慢跟不上。陈豫景的吻便移到她的唇角和耳朵旁,耐心等她缓过来。可他离开太久,吻迟迟不回来,梁以曦就扭头去找他亲。 陈豫景低笑出声,扣紧她的五指,啄吻她滚烫的脸颊。梁以曦能感觉到他明显的按捺,只是他的掌心始终徘徊在那团雪色上。面色也沉稳,让人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像走神。因为他真的很专注,梁以曦能感觉到他全副心神都专注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望他,湿漉漉的眸子,光泽婉转,因为看不明白,便有些欲言又止。 半晌,终于想起来离开似的,他的手往下抚摸到她温软的小腹。这么点地方,一个掌心就能牢牢覆住。陈豫景垂眼注视着,只有他清楚这里面曾经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而梁以曦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心事极重。她忍不住伸手摸他的眉眼。陈豫景便拿下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手背。 这些天,陈豫景总时不时想起事情发生前的几天。 她说没什么胃口,说赶作业困倦,如果那个时候他细心点——他还想起那次做完之后她说疼。许多事就是这样,无可挽回的时候往回看,好像事事清明,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他不清楚流产带来的疼痛,但他记得那天在医院看到的梁以曦。 仿佛浑身血液都淌尽了。唯独她的嘴唇,因为用力的咬合,留下青紫的斑斑血迹。 医生说她年轻,想当然地宽慰他,说以后还会有孩子。陈豫景却无端觉得这个医生坏得透顶。他难道没看到她的样子吗?陈豫景对那位医生的恶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小腹好像被什么格外细致地熨帖着。过了会,梁以曦听陈豫景问她:“难受吗?”她正低头看着,睡衣早就松开,他的动作一览无遗。闻言,梁以曦抬起湿润的眸子,不是很理解。对视片刻,她会错了意,以为他想要,便嗫嚅道:“还可以。” 陈豫景知道她感觉错了,但没说什么,吻继续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明亮到有几分刺眼的镜灯笼罩着两人。过了会,撑在身后的手抓不住,梁以曦仰起头,濡湿的气息让她的眼前雾蒙蒙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指尖的动作小心到不像话。就像给刚出生的小猫挠肚皮,薄薄的一层肚皮,生怕挠坏。而且,梁以曦还感觉到他的一点摸索——这样说虽然很奇怪,但就是这样。 他好像在检查什么一样,有点生疏,但十分细致,就像她受了不小的伤。不是外伤,而是重大的内伤。 梁以曦不是很理解。 但他轻轻戳着手指头给小猫挠肚皮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梁以曦 椿日 没忍住,接连笑出声。 大概陈豫景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蠢,很快,梁以曦感受到什么,她惊叫一声,下意识躬身就去推陈豫景肩膀,嗓音颤抖得更厉害。 她低下头,水汽弥漫的视野中心是嶙峋突兀的黑。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衬衣,还有黑色的眼睫和眉宇。从未有过的潮热扑面,他的额发垂落,眉眼线条愈加凌厉,汗液从太阳穴滚落。 没几口,梁以曦根本站不住,呜咽着差点往前跌。陈豫景抬起头,一手搂住她的小腿,一手环住她的腰肢,将她往上送了送。她坐在已经烘出些热度的大理石台面上,刚要说什么,就见陈豫景俯身低下了头。 她感觉自己被咬住了。是真的咬住。他的后背全是汗,衬衣浸湿,脚后跟清晰地感知到他坚实的背肌和挺括的肩膀。可是搭在上面,没一会就要往下滑。梁以曦从没感觉这个地方会如此闷热,好像四面的墙都变成了他的身躯,她深陷其中、进退不得。 慢慢地,细小的溪流从心尖冒出,汩汩的、涓涓的,耳旁渐渐充斥开从未有过的水声。好一会,空气变得稀薄。水声淅沥。梁以曦感觉自己有点缺氧。一个闪神的瞬间,她听到倾泻的滴滴答答,温暖的羽毛拂过四肢百骸,她仰躺在台面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光晕水雾朦胧。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那里。 脑子里也一时半会回不了神,梁以曦忽然想起那次两个人去庄园。 午后出了暖融融的太阳,两个人并肩站在草坪上,看着远处的小羊。那个时候,其实和这个时候,感受是一样的,她漫无目的地,一边神游,一边想。 陈豫景起身上来笑着瞧她。英挺的眉眼带着欲望的潮意,眼眸深处映出她娇懒的模样,浑身汗津津的,红白交错,春意蔓延。梁以曦怔怔注视着他,待目光聚焦,看清陈豫景嘴唇上再明显不过的湿痕时,整个人都快冒烟。 他凑到她耳边,笑着道:“我都喝饱了。”梁以曦搂紧他的肩膀。陈豫景知道她害羞,只好抱住她的背心,轻轻拍了拍。 气氛温馨又旖旎。梁以曦搂着他,过了会,偏头去亲他的耳朵。 陈豫景准备抱她再去冲个澡,他抬起手臂在她头顶的柜子里找干发帽。视线落下,梁以曦忽然一怔,然后又去看他清晰的下颌线。 她不作声,又低头去盯那个地方,十分好奇地打量了会,她抬起脚背朝那里碰了碰。但只碰了一下就立马缩了回来,再看陈豫景的时候,她的脸莫名红得不像话。好像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陈豫景握住柜门,闭眼深吸口气,好气又好笑。他暂时没说话,睁开眼垂眸凝视着她,神色有些严厉。只是见她脸颊红红,眼神亮晶晶,心底又实在柔软。 半晌,等心头的烈炙稍稍平缓,陈豫景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嘴唇,摸了两下她的发顶,低声:“没事。” 梁以曦不解,抬头:“都好硬了。”这个是实话,她一碰上去,即使隔着衣料,那种触感还是十分焦灼的。况且,刚开始接吻她就感觉到了。她不知道他的欲望会紧绷成这样,让她只轻轻碰了一下就头皮发麻。 陈豫景:“”他依旧没什么动作,给她戴好干发帽,就抱她去了浴室。两个人在里面没有磨蹭太久,主要她刚出院,又流产了,陈豫景怕她受凉。虽然已经是五月。 本来梁以曦想着,陈豫景肯定会在浴室里要,以前这样的时候也蛮多的。但当他几分钟搞定,赶不及似的就把她抱出来的时候,梁以曦整个一脑门的问号。上了床她还在盯陈豫景那里,要不是陈豫景眼神警告,梁以曦都想上手摸摸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陈豫景被她瞧得好笑。时间不算早,他让她先睡,他去给她收拾行李箱。梁以曦确实也困了,便有些疑惑地目送他出房间。不过没一会,她就想不了这件事了,一股脑睡熟。 陈豫景去了外间的浴室。解决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以至于都有些心不在焉,弄得也十分马虎。 等收拾好梁以曦的行李箱,再次回到床上,她背朝他蜷缩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陈豫景从身后搂住她,梁以曦模糊感觉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真的很小,陈豫景想,哪里都小,都不用太张嘴就能全部含住。以前虽然也知道,但欲望上脑,他根本想不到任何。想结婚,想要个孩子,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但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心惊胆战,又忍不住觉得自己蠢。 半晌,陈豫景低下头埋进她的颈窝,脑子里渐渐又想到那件事。 第二天一早,他给李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他预约一家医院,就这几天。 第44章 丁香 我会很想你的。 陈豫景开车送她去机场。 去的路上梁以曦和余小年打了会电话。 她和苏瑶对于那天发生的事知道得并不详细。 梁以曦也只说自己遇到了麻烦, 受了点伤,但已经全好了。至于“绑架”二字,她是不会说的, 感觉说出来气氛都不一样了。虽然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害怕, 但梁以曦选择忽视。 出院那会陈豫景就十分担心她会和医生说的一样, 有些许的应激, 毕竟还未清醒的那段时间里, 她总是哭。但梁以曦知道他的担忧后, 不是很理解, 她对他说:“不去想不就好了嘛!我也很忙的, 作业都交不完。”弄得陈豫景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像个老父亲一样, 一边觉得她说的蛮在理, 一边又止不住挂心。他当然希望她无忧无虑, 于是便时刻担心她无法无忧无虑。 余小年倒是惊讶她这么早就回国。 梁以曦说因为秦归如不允许她和陈豫景在一起——虽然这个理由和真实原因之间有些本末倒置, 但搁好朋友那里, 理解起来顺理成章。 余小年于是道:“怪不得。” 一旁, 听她们讲电话的陈豫景:“” 秦归如比他们早一刻到机场, 航站楼前走走停停, 时不时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张望一会。 他这趟来英国全程都是坐不住的状态,要不气急败坏, 要不窝着满肚子火,总之一点都不淡定。 有些意外的是, 许彦庭来机场送他和章叙清。见着梁以曦和陈豫景, 他笑着同梁以曦打了声招呼。那个时候,秦教授忽然心平气和不少,余光打量着两人, 没多说什么。他当然是有私心的。许彦庭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为人处世都是看在眼里的,哪像那个陈豫景,城府就不用说了,家世还那么复杂,这次牵连到梁以曦,在他看来,两个人再无可能。 章叙清说他对人有刻板印象。秦归如倒是十分坦然地承认了。毕竟前有妹夫梁瀚桢,后面又来了这么个陈豫景,对于他们这类人,他都是敬而远之的。 许是外人在,机场的分别就变得有些别别扭扭。 梁以曦时刻不停拉着陈豫景的手,一开始当着秦归如的面还偷偷摸摸地拉,勾勾手心、牵牵他的手指头,陈豫景配合着她,一双手她要怎么牵就怎么牵。等秦归如瞧见,脸色骤然不好,梁以曦吓得直接甩手,弄得陈豫景好半晌无语。 后面她再来牵,他就不让了。 梁以曦憋笑,使劲去抢他的手。两个人角落里闹起来,以为别人都是瞎的。秦归如看不下去,带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扭头就走。一旁,章叙清边笑边瞧。 “干嘛不让我牵”梁以曦盯着他的手。 陈豫景原地立着,手背在身后,严肃道:“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点始乱终弃。” 梁以曦:“” 广播里传来登机提示。 这回梁以曦去牵,他倒是把手给她了,梁以曦握着问:“你会想我吗?” 陈豫景叹气,不是很明白这种问题为什么还会存在,他没回答,另一只手仔细摸了摸她的脸,拇指指腹在她小巧的鼻尖 CR 揉了两下,只道:“家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过阵子我就去看你。” 梁以曦点头:“我会很想你的。”他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但她还是想告诉他。 陈豫景就捧起她的脸亲她的脸颊和嘴唇。 梁以曦笑眯眯,仰面一眨不眨瞧他。她瞧多久,他就亲几下。 不远处,章叙清好笑摇头,心想这个陈豫景也是没有顾忌的。 回来得仓促,同文小姐解释的时候,梁以曦说自己的课程完成得差不多了,正好提前回国找找工作。文小姐虽然觉得时间赶,又疑惑为什么秦归如和章叙清去了一趟,梁以曦就跟着回来了,但也没多问,只是叮嘱她不要着急。 “回来也好,省的一个人在外面不让人放心。”文小姐皱眉道。 湖州五月还没进入黄梅,时雨时晴。 往往隔个三四天就要下一两天的雨,气候湿润又温和。 平常,梁以曦跟着秦归如去湖大,她在图书馆完成自己的课程作业和毕业论文,到点被秦归如叫去一起吃饭。饭桌上不外一件事,翻来覆去,秦归如耳提面命,梁以曦渐渐养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习惯。 前脚应付着点了头,下了饭桌,回图书馆路上就给陈豫景打电话。 秦归如眼皮子底下,她同陈豫景的恋情自然发展到地下,两人的联系倒是比之前还要密切些。周末放假在家,晚上电话都要打个没完。章叙清是清楚的,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半夜出来喝水,看到门缝下透出的亮光,会敲门叮嘱她早些睡。 碰上秦归如出去开会,山中无老虎,她在家就放松了,握着手机从客厅打到庭院。言语欢快,模样娇俏,开心是真开心,陈豫景事事顺着,托运Ruby回国的事都是他一手操办,尽心尽力,梁以曦心满意足,撒娇撒得人心都化了。 文小姐瞧见,也不说,笑呵呵地注视梁以曦撒娇,仿佛透过她在看什么格外珍惜的。偶尔,文小姐一时兴起,朝视频探个头、招招手,吓得陈豫景冷不丁正襟危坐,称呼在“外婆”和“婆婆”之间磕碜。文小姐还是蛮讲究的,说现在还不能叫“外婆”,没进门呢。梁以曦笑得不行。不过后面几次,文小姐就由着他跟梁以曦一起叫“外婆”了。 章叙清知道这件事后,觉得文小姐心智不坚定,说人上回来还不大满意,怎么叫了几声外婆就不一样了。文小姐装听不懂,过后又嘀嘀咕咕,说小曦喜欢的肯定是好东西呀。章叙清:“” 有章叙清和文小姐在中间架梁搭桥,秦归如的三令五申也差不多形同虚设。 五月底的时候,陈豫景抽空来了趟湖州。两人的见面莫名有种偷情的感觉。 陈豫景是晚上到的湖州,只能待几个钟头,就要赶去津州开会。 那个时候,津州的形势愈发复杂起来。汇富银行同渠田农商行的缺口有了一个具体的数目,辛建科直接被判无期。但辛高勇迟迟不落网,英国的案子虽然有眉目,可一时也没抓到剩余的同伙,这两头没轻没重地悬着,中间自然一团乱麻。 梁以曦不知道这些,她身处漩涡之外,即使卷入过,但在陈豫景下意识隔开的屏障内,她的感受也很浅。她只知道陈豫景很忙、非常忙。于是那个晚上,梁以曦蹲着点准备出门。只是手机定位显示陈豫景已经停在了路口,她还是不敢就这么贸然出去。 眼皮子底下,她担心她舅舅的高血压。 吃饭的时候秦归如就察觉一丝异常,但瞧着梁以曦低眉顺眼、扶碗吃饭的模样,他又不知道古怪出在哪里。 于是,吃完饭他也没急着上楼去书房,反倒在客厅坐下来,慢慢悠悠沏了壶龙井。 梁以曦顿时急眼了。一张小脸一会白一会丧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又愁又闷,弄得文小姐心疼不已。 章叙清瞧得快要憋不住笑,在文小姐的挤眉弄眼下,只好起身去拉秦归如,说自己最近在看一份文件,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让秦教授帮忙审审。 这哪有不好的,秦归如放下茶壶就陪妻子上楼了。 楼上门一关,梁以曦登时跳了起来,拿起手机就往外跑。 文小姐瞧得直乐。 远远就看见陈豫景的车。 他站在车旁等她,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来。路灯下的身影挺拔清隽。 树影婆娑,一树的丁香已经开到荼蘼,芬芳袭人。 梁以曦笑着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能胜却人间无数的,也唯有金风玉露。 五年后的梁以曦,每每心动的也是这一幕。 二十岁的她脑子里全是陈豫景。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爱他爱到无可救药。他英俊、他温柔、他体贴,他对她有多好,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当她知道那件他一直隐瞒着的事后,她第一时间的反应都没有去想过他一丝一毫的不好。即使后来,她说厌倦,心底里也全是赌气,也清楚自己能这样,完全源于他自始至终的纵容与呵护。 因为她很早就在他身上尝到了金风玉露的滋味。 惊涛骇浪都比不过。 而在日复一日的年岁里,她也越来越希望他是她的人间无数。 第45章 厮磨 不许耍流氓。 两人在车里厮磨到文小姐打来电话催。 梁以曦坐在他的腿上, 手机在前座副驾的位置上震动,陈豫景亲了亲她的嘴唇,捞来一看, 说是外婆。梁以曦接了, 轻声细气地问“外婆怎么啦”。她模样小心, 又有点担心, 这趟出来都鬼鬼祟祟的。中途好几次问时间, 说被发现就完蛋了, 腿要打断的。陈豫景被她提心吊胆地打岔好几回, 后面都笑了, 揉着她的膝窝, 说要不数数吧, 数到一百我们就结束。梁以曦竟然觉得是好办法, 只是每次数到十几二十都忘记。 车内空气有些闷, 梁以曦出了身汗, 讲电话的时候歪着头, 露出来的一侧颈窝都汗津津的。肌肤好像奶油泡芙, 莹莹润润。陈豫景找来纸巾给她擦了擦, 又探身去前座开一条窗缝。他这么起身, 梁以曦那边电话正好挂了,就从他身后抱过来, 搂住他的腰。陈豫景笑,刚要握她的手腕, 就见她的手往下去了。 陈豫景赶紧按住, 他刚做过手术,还要过阵子,这会语气些微不自然, 他转过身将人重新搂到身上,一边亲她的脖颈,一边问:“外婆说什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以曦忽然觉得他怪怪的。但是她根本想不到,脑子里转了转,话就被他带着走了。 “外婆说不着急。舅舅舅妈睡觉了。让我回去给她带炸年糕。” 炸年糕外脆里嫩,软软糯糯,只是不大健康,也不利于消化。老人家平常的饮食都被家人关照着,偶尔馋一点,都是梁以曦偷偷摸摸溜出去买。不怪文小姐打心眼里偏爱,心肝宝贝才会这么懂事。 陈豫景点点头,伸手摸到她后背,将松开的搭扣重新弄好。梁以曦感觉到,咕哝:“太紧了。”她反手去碰他的手腕。陈豫景会意,调好后又替她把上衣扣子一颗颗系好。 这趟来得匆忙,时间又实在紧,还是在车上,说话的时候都在亲吻。梁以曦能明显感觉到陈豫景事务繁忙,接吻的间隙里,就有三通电话进来,陈豫景都没管。它们响了一阵接一阵,弄得梁以曦都莫名紧张起来。 她也有些察觉他的心思比之前还要重,望来的眼神里总有看不透的神色。不过接吻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迫切些。梁以曦搞不懂他面上一副,手上动作又是一副——面上目光牢牢凝在她脸上,盯着她吻,手上动作熟练,后背松开的时候,她都愣了,然后就见他从善如流地低下了头。 丁香簇簇成结,香气馥郁。两人下了车,被一头的丁香熏了正着。气味太浓,梁以曦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拐过这片,临近外面街市的时候,前一阵追来的四溢花香就被清雅静谧的垂丝海棠打发走了。细长的花梗暖风里荡荡悠悠,胭脂色的花瓣跟着一点点掀动,心事都没它摇曳。 五月春深露夏,花季蓬勃。 出了小区,扑面而来的霓虹喧哗不已。 梁以曦 熟门熟路地跑去店里买炸年糕,陈豫景站在路口的几株石榴树下等她。 层层高墙将住宅和闹市隔开,路灯的影子高悬,榴花火红,缤纷夜色里映着青灰色的砖墙,细密的花蕊好像少女鬓角的绒毛,娇艳动人。 湖州气候湿润温和,四季花卉繁多,城市景观更是别具一格。只是还没认识梁以曦的时候,每次来他都不会去看这里的一草一木。西山疗养院里的花卉品种更是多到数不清,盛夏繁茂葱郁,万物生长,香气浓酽至极,可他从没想起过。刚记事的时候,保留了一点好奇,后来年岁渐长,只觉厌烦。 那些肆意疯长的花卉就好像人心里欲望的沟壑,每次靠近,他都觉得无比窒息。 这个时候,他站在树下,余光里是她排在队伍后面的身影,忽然觉得眼前的石榴花真的很好看,和她一样,鲜艳灵动。 临走自然一番情意缠绵。 比年糕拖拉。 梁以曦问他等下个月学业告一段落,她可不可以去津州找他。陈豫景鲜少在什么事上拒绝她,他对一脸希冀的梁以曦说:“有些事我还没搞清楚,可能顾不上你。”他这么明确地说,意思就很明显了。 梁以曦点点头,不作声。 其实某种程度上,他的保证和承诺从来都是有理有据、清晰明白的。不会让她多想,也不会让她往别处想。这大概也是他为人处世的一种习惯。 回到家,文小姐接过酸酸甜甜的炸年糕,吃了两口不大满意。 梁以曦正蹲冰箱前翻冰激凌吃。回来的路上遇到冰激凌店,陈豫景死活不让她吃,好像她吃一口就中毒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碗里仔细挖了两勺,捧着转过身,就见文小姐不大高兴。 梁以曦凑过去,看看年糕,看看外婆,谄媚道:“怎么啦?” 文小姐抿嘴:“凉了都。” 梁以曦:“” 她心虚地笑,眼神往四处看,装作很忙的样子、轻手轻脚绕过文小姐,端着碗蹑手蹑脚上了楼。 可惜半路就被抓住。 掩护得太好,秦归如并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只知道她这么晚还不好好睡觉偷吃生冷的,语气顿时严厉:“几点了?拿来。” 梁以曦本就心虚,这会交代得干净利落。整碗规规矩矩送到秦归如手上。秦归如端着转过身就进了房间。梁以曦站在原地,半晌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今天于她而言格外惊心动魄,便也没多想。 六月份,湖州进入黄梅季。 淅淅沥沥的雨从早下到晚。檐下就没干过。雨季潮湿又昏暗,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文小姐精神跟不上,意识便有些不清楚。等课程上的安排结束,毕业论文也不是很着急,梁以曦就整日陪着她,同她说话。 这一阵,伦敦公寓里的东西陆陆续续寄到了家。 化妆品最多,瓶瓶罐罐、精致又小巧,其余全是珠宝首饰,丝绒长盒、流光溢彩。闲下来,文小姐就跟着她一块拾掇。 陈豫景打来电话邀功的时候,她正给文小姐和自己一块涂指甲油。 她的那些指甲油,要不是品牌当季的新品,花样多到数不清,就连包装都各有特色,要不,就是常年爆火的色号,上架就缺货的那种。从小到大,梁以曦不会刻意囤什么,唯独香水和指甲油,囤起来没完没了。几大箱子搬到家里,秦归如都无语了。章叙清和文小姐倒是十分开心。 香喷喷的、亮晶晶的,鲜艳的、别致的、精巧的,好像通通都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小学的时候,梁瀚桢就专门安排人为她采购,每逢生日和节日,她的公主房里琳琅满目。后来,梁瀚桢又给她分了一号公主房和二号公主房,不过这些在她成年后都不大感兴趣了,毕竟小时候爱不释手的,现在看起来,都有点幼稚。公主也是会长大的。 “在做什么?”陈豫景语气带笑。 他的背景里还有一些其他声音,车流、人声,似乎在类似阳台的地方,不过梁以曦听着,忽然觉得熟悉。 她问:“你在哪里?” 陈豫景便说他在伦敦的那间公寓里,随即道:“前几天过来,包了一下午你的宝贝,家里胶带都用光了。” 文小姐瞅瞅梁以曦,又去看手机,不是很明白——她家小曦这个男朋友,怎么说话拐弯抹角的。这个意思是要小曦给他买几卷胶带寄过去? 梁以曦抿唇不作声笑,一边仔细给文小姐涂指甲油,一边对着手机佯作恍然大悟道:“是你包的啊,舅妈还说包装过度了,不环保。” 陈豫景:“” 他也不计较,说起旁的,当没事发生。 过了会,见文小姐有点想自己上手涂,梁以曦就把东西递她手里,拿起手机朝庭院走去。 “怎么回去了?”她问陈豫景。 天光算不上好。西山的影子没入青色的雨雾中,交叠出一片明暗的痕迹。 不过紧挨着的霞光被连日的雨水洗刷,清透澄亮,估计明天会放晴。 陈豫景便说了些英国这边的情况,没有提与津州相关的人事。 上回绑架案剩下的一名凶手抓到了。只是对方并不清楚辛高勇可能藏匿的地方。说起来,都是辛高勇单方面同他们联系。不过事情总算有了进展。包括江宏斌之死,当初辛高勇的灭口安排,都有了板上钉钉的证据。 那个时候已经是六月底,潮湿雨季进入尾声,盛夏的气息近在咫尺。 梁以曦其实更想问些别的。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她也能听出事情的错综复杂与言外未尽的牵连,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欲言又止。 快一个月没见面,陈豫景更想看看她。他问她晚上能不能视频。 梁以曦不说话,陈豫景等了等,没等多久就叫了声“曦曦”,倒是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这声“曦曦”格外温和,好像在哄她似的,梁以曦受不了,“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只是她这边晚上,他那里光天化日,回国没多久,这样的时差意识还停留在脑海,梁以曦根本忽视不了,中间就没按陈豫景想要的继续做下去。 陈豫景知道她害羞,其实比起她自己做,他更想亲手去弄,只是未等他完整表达出这样的想法,梁以曦气得红着脸挂了视频。 过后陈豫景打来电话,梁以曦直接道:“不许耍流氓。” 陈豫景:“” 他足足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分多钟。 不可否认,陈豫景确实很体贴,可现在想这个有什么用,梁以曦越想越气,听他笑得开怀,后面一周都没怎么搭理陈豫景。 陈豫景以为是自己的笑惹的。 其实并不是。 第45章 炸毛 梁以曦心里的小人跳起来大骂无耻…… 七月中旬, 持续了近三个月的津州形势陡然间明朗不少。 新的文件出来,陈必忠以副行长之职暂行行内一切事务。不知道是不是吸取了辛高勇仓促上位的教训,陈必忠的职务安排稳得不能再稳, 就差告诉他, 你只要和原来一样就好了。陈必忠自己大概也清楚, 加上他本就是个处处谨小慎微的人, 于是文件出来后的半个月里, 汇富银行官网的主页都没有丝毫变动。 另外一件事就是, 陈豫景接任赵坤之职。 这个消息走得很慢。一方面, 还有一部分人不清楚赵坤目前、今后到底是什么情况, 另一方面, 陈豫景已经很长时间没露面了, 所以七月中的时候, 这件事才一点点传开。期间倒没有太多的说法, 主要赵坤的为人大家或多或少都了解些, 关于陈豫景, 谈得上了解的, 根本没几个。说来说去, 便也没什么好说的。 梁以曦知道得还要晚。 起因是某天, 家里饭桌上开始讨论起津州忽然变幻的 CR 形势。 章叙清偶然聊到陈豫景,那个时候, 她是在话里顺着另外一件事提及的,并不显眼, 以至于秦归如都没放在心上, 只略点了点头,然后给愣神的梁以曦夹了一筷子菜。 章叙清道:“听人说他这段时间在厦门同几个上市的企业谈话,出了不少问题, 大概是之前赵坤留下的摊子我们这边都接到文件了,关联还不少,又有阵子要忙了” 不知道是不是分开时间头一遭这么久,出现在章叙清嘴里的陈豫景,她竟然感到些许陌生。 应了章叙清透露的信息,这阵陈豫景确实很忙,忙到出奇,两人的联系渐渐也止步于一些简短的信息,更别说视频了。 苏瑶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以曦正在余小年的游戏直播间里插科打诨。 余小年还在英国,这阵和她一样闲下来,上线时间也多起来,主要还是和之前一样做游戏测评。年姐话不多,多的都在和梁以曦聊,一会跟她解释这个道具有多鸡肋,一会又告诉她这个地图做得不行,专业就不用说了,关键还仔细又耐心,搞得直播间里好几万的粉丝以为梁以曦是什么大金主。 “你最近是不是很闲?”苏瑶那边吵得不行。震耳欲聋的音响、杂乱不清的人声,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在某活动现场。 她最近也回国了,但是天南地北地飞。夸张的时候,隔天就换个地方。微信群里也不见多聊,每回上线不是忙死了,就是忙死老娘了,搞得梁以曦和余小年上线就给她捶背敲腿,表情包连轴转。 听她这么直截了当,梁以曦莫名不好意思,含蓄道:“也没有吧” 苏瑶好笑:“心虚什么?都要毕业了,闲一点还会觉得不好意思。” 梁以曦:“” 她大小姐脾气顿时上来了:“你干嘛?说我啊?” 苏瑶赶紧顺毛:“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梁小姐,您要是不忙的话,帮我一起跟个活动好不好?” “这阵上线总看你在小年直播间聊天,想着你应该没事。怎么样?” 苏瑶也经常看余小年直播,美名其曰支持大佬事业,为大佬事业添砖加瓦——具体而言,就是直播间人数加一。 梁以曦装腔:“什么活动呀?” 只是她这个拿乔的架势过分惹人疼爱了。 苏瑶边乐边说,恨不得扑到她面前亲她一口,笑道:“在厦门。一个品牌的秀场,请了几个明星,我是凑数的,就是人手不够——你放心,肯定给你按日结。” 梁以曦自己给自己发誓,听到厦门的时候她可一点没想着陈豫景。 于是她欣然同意:“好呀好呀。” 秦归如听她说要去厦门,下秒想到的就是陈豫景。只是梁以曦给的理由同陈豫景八竿子打不着,思来想去,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板着脸叮嘱了好几遍注意安全。章叙清和他一样有些担忧,毕竟夫妻俩是清楚之前发生的事的。 到了文小姐那,文小姐就一脸看穿的表情,笑眯眯的,也不多说什么。 梁以曦是那种,你们越是以为,我越是不干,怕了吧。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众目睽睽之下跑上楼收拾行李的时候,都跑出了一种即将去干一番事业的慷慨架势,看不到一丁点为着男女私情的拖拖拉拉——惯常的心虚都不见了。 后来,知道他们那次偷偷约会的章叙清同文小姐念叨,看来情侣之间还是不能分开太久。文小姐连连点头。 七月中,盛夏耀眼,飞机落地就是一阵热浪。 用苏瑶的话说,这趟来除了那几个小时忙些,其余时候就是玩。所以梁以曦一身也十分清爽,总之比得上那回在伦敦去酒吧玩。 不过她忘了一个人。 由于她这两个多月在湖州的行程格外单一,单一到近乎枯燥,所以文森也差不多提前过上了类似养老的生活。平时梁以曦不出门,他就在他们生态环境极好的小区外同几个钓鱼佬一起约着钓鱼,偶尔钓多了,还给小区警卫室送些,关系搞得说不上多好,但也是十分亲近了。 于是,落地后的半个小时,她就接到了陈豫景的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长久没见面了,陈豫景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梁以曦炸毛了。 他说:“曦曦,回酒店换一身,不要穿这么少。” 那个时候,梁以曦已经按照苏瑶发来的导航提示,坐上了去往活动场地的车。她没有搭理陈豫景,对着外面亮得刺眼的太阳光,气呼呼地骂了句“要你管”。 说实话,陈豫景一开始从文森那了解到她突然的行程,真以为她是来找自己的,所以也没让文森多做什么——他甚至觉得她是来给自己惊喜的。虽然有些疑惑梁以曦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厦门的,但因为太高兴了,就没多想。 其实他原定的计划就是等这阵在厦门的公事处理完,去湖州找她。毕竟两人一个多月没见,真的很不像话。 不过梁以曦这么一句怒气冲冲,让他之前的想法瞬间消失,他理智道:“怎么来这里了?” 梁以曦不说话。 过了会,陈豫景似乎起身去了一个地方,然后,梁以曦听到了门锁上的声音。 他叫她:“曦曦。” 毕竟清楚他有多忙,梁以曦没有为难他,就说了苏瑶请她过来帮忙的事。 陈豫景便没再说什么。 只是电话挂了没几分钟,她忽然收到他的一条信息。 是他住的酒店的房间号。 他还很贴心,说看起来我们俩的酒店距离不远,如果不是很忙的话,晚上可不可以住过来。 或者他住过去也行,就是需要提供下房间号。 语气莫名拘谨,还有些客气。 见状,梁以曦心里的小人跳起来大骂无耻。 第47章 抄家 每分每秒都在期待与她的见面。…… 抵达酒店的时候, 暮色已经落满海面。 不过在昼长夜短的时节里,随着时间延伸,傍晚也变得格外盛大。 天空仿佛被一点点地灌进没有边际的蔚蓝玻璃瓶, 所有斑斓的颜色都从上至下地流动起来, 海风里呈现出流沙一样的质地, 触手可及一般。 梁以曦站在巨大的活动展示牌前, 仰头望着上面那些璀璨耀眼的明星。 他们错落地站着, 眉眼各有特色, 穿戴着品牌方提供的衣着首饰, 一身的珠光宝气, 摇曳生姿又顾盼生辉。 因为苏瑶的关系, 这个圈子对她来说并不算完全陌生。 纯属好奇, 她和余小年跟她跑过几回广告片的拍摄场地, 也看过几次她去试镜的视频记录。加上她一直在用心经营的社交账号, 梁以曦多少清楚, 眼前这些看似万众瞩目的光鲜亮丽, 背后是怎样的境况。 苏瑶说, 如果可能, 她的目标不仅仅是演员, 她还想做编剧、做导演,总之想在这个领域闯出自己的天地。 “做一个造梦者。”她说。 梁以曦有点羡慕。 晚风带来海水的气息。 落日没入海平面, 好像沸腾的焰火。 “小曦!” 苏瑶见时间差不多,走来迎她, 远远地朝梁以曦招手。她一身露背长裙, 映着晚霞,格外显眼。梁以曦朝她跑过去。 “先跟我过去主办方那里登记下,后面几天就拜托你了。”苏瑶挽住她的手说。 梁以曦点头, 笑着应下。 品牌方借出的所有珠宝首饰,都要拍照登记,秀场结束一一还回来。梁以曦还要同秀场的负责人保持联系,以防临场的各种突发状况,任务还是比较重的。 大概是穿得太不正式,一点不像个尽职尽责的助理,倒像个临时拉来凑数的海滩游客——某种程度而言确实如此。苏瑶同对方介绍的时候,梁以曦都有点尴尬,熟悉的心虚一点点回来,只能态度上尽可能认真。 等加好联系方式,拍好照、收拾停当,时间也已经不早。 两人回酒店点外卖。 最好的朋友来到身边、梦寐以求的机会近在眼前,苏瑶全程都按捺不住的激动。吃饭的时候她同梁以曦说,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机会,还提到介绍人是 一个叫东哥的。 “你还记得去年伦敦圣诞我当替补的那次吗?” 梁以曦有点印象。 “这次回国,也是他在社交软件上看到我的状态联系我的。” “一会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们这些天都在那筹备,我们去看看,混个脸熟,忙起来也不会认错。” 话刚说完,苏瑶放下吃了一半的东西,又开始点外卖。 虽然她的性格和余小年比起来有些风风火火,但这么多年同学,梁以曦很清楚,她是个比余小年还要认真的人。年姐做事就有点虎头蛇尾,苏瑶从来不,从高中预备出国选专业开始,她就是个极为有主见、且目标明确、又那么一点点较真的人。 梁以曦不是很明白,问她点什么。 苏瑶意味深长道:“不能空着手去。而且我们也有求于人。” 梁以曦莫名有种学到人情世故的高深感。 她认真问道:“那买什么好?” 苏瑶:“当然奶茶咯。” 梁以曦:“” 奶茶送到写字楼下,她们打车到了直接提上去就行。 只是不知为何,电梯迟迟不下来,一直停在十五楼。 苏瑶等得不耐烦,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嘀咕道:“要不是我们在二十楼,我现在就带你爬。” 梁以曦深吸口气,瞪她:“我不。” 苏瑶笑得不行。 “这里从二楼到十五楼都是一些比较有名的金融企业我前几天刚来的时候,还碰到过几个老板——看上去真不像老板,不过穿得都像是去打高尔夫的。” “十六楼开始就是一些娱乐文化产业,你知道林榛然吗?前阵子演网剧红的,她的工作室就在二十楼。” 梁以曦对她有点印象,手机里似乎还推送过她的剧集视频。是一个长相十分清冷的女生。 “那个网剧太狗血了,我都没看下去,情节重复性太强,好几个情节换汤不换药、还强行给反派降智要不是林榛然太美了,我真一集都不会看我以后做编剧,我就往死里宠林妹妹” 听着她漫无边际地吐槽,助理的警觉上身,梁以曦自动左顾右盼,毕竟在人家工作室底下,万一被什么人听到—— 等了许久的电梯终于到了。 门打开,不知为何,也许是电梯里的气氛足够静默,外面的气氛也跟着一变。 一众穿着正式的人走出电梯,说话声几乎没有,大概因为地方空旷,脚步声倒是格外明显。 梁以曦看见陈豫景的时候,他身侧一位瞧着像是苏瑶口中随时去打高尔夫的企业家正同他说话,声音传过来,只剩一些稍显谨慎的语气,其余都听不大清。 陈豫景面无表情,一边听他说,一边不紧不慢地在人群的陪同下朝外走去。 他看上去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也没有展露出任何的不感兴趣,却无端让人觉得冷淡到了极点。 大概是泊车的地方出了点问题,众人陪同等了会。 陈豫景站在中间,略略垂眼,稍许时间里,身旁的人还在争分夺秒地呱噪,慢慢地,他原先不动声色的神情中隐隐带上一种凛然的愠怒。 随即,就有人从旁扯了那个人两下。 气氛陡然变了。 隔着一段距离,苏瑶打量着,忽然小声问梁以曦:“他怎么跟你爸似的” “我记得高中那会去你家写作业,碰上你爸出门,一边接个电话,吓死我了,我以为奔着要去抄谁的家呢” 梁以曦:“” 如果不是好朋友,彼此之间存在某种积年累月的心有灵犀,说实话,梁以曦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不过她是明白苏瑶的意思的。 大概他们这类人就是这样,有种后天锻炼出来的极具存在感的压迫力,不说话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同东哥的见面十分顺利。 东哥欣然接下了那几杯人情世故,还问梁以曦和苏瑶,一会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夜宵。苏瑶说当然没问题。梁以曦则有点犹豫。 苏瑶瞧得一清二楚,揶揄道:“真是不能见,一见就魂不守舍了。失策失策。” “明天可千万不能迟到。闹钟给我定十个!”她拉着梁以曦作保证。 梁以曦发誓说见一面就回来。苏瑶说我信了你的鬼。 见她还要发誓,苏瑶哭笑不得,推她出去打了车。 说来奇怪,明明他们一行人先走,可等梁以曦赶到酒店,陈豫景的车也才到。 也许是对方瞧着人多势众,她隔开几步跟在后面,过了会,莫名生出一种做贼的心虚感。梁以曦搞不懂。慢慢地,她想,都怪陈豫景,恋爱谈成这样。她又有点生气。 直到电梯前—— 陈豫景在电梯锃亮的反光门前看见了她。 他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似乎知道她今天到,于是便每分每秒都在期待与她的见面。 于是,众人就见他忽然低下头,然后莫名其妙地轻笑了下。 梁以曦铁石心肠,仍旧板着脸,比他架势还要足,气鼓鼓的。 电梯门打开,他原地站着没动,对一旁的李秘书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先进去。 他和梁以曦一前一后,看着那群人一头雾水地上了电梯。 等电梯门关上,他立即转过身来笑着瞧她。 然后拉她进了另外一部电梯。 第48章 小会 原来你是幼稚鬼。 电梯门关上他就来握她的手。 梁以曦没让。她也学他上回在机场, 两手背到身后。 见状,陈豫景瞧着她只是笑。但也没继续做什么。 说实话,他现在这个样子, 同半分多钟前的那个陈豫景, 真是从头到尾不一样。 狭小空间里, 梁以曦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换个词, 甚至是开心——他的开心表达得过于明显, 以至于反差也强烈。 一侧电梯稍稍反光的墙壁上映出他衣冠楚楚、挺拔利落的模样, 前一刻残存的淡漠与距离感消失不见, 眼底笑意始终落在梁以曦身上, 整个人温和得好像一头驯养成熟的大型犬, 默不作声又时刻关注。 过了会, 许是察觉她面容稍缓, 他偏头注视着, 笑着叫她“曦曦”。 语调倒没有什么特殊, 也只是一声, 却无端有些依依不饶, 就像在问她, 好了吗好了吗,都过去五秒了, 好让我握手了吗。 实在忍不住,梁以曦眉眼笑起来。 他如愿握住了她的手。 不过出了电梯梁以曦就对他说:“我只能待一小会。” 她表情认真, 语气严肃, 陈豫看着,略微颔首,很是通情达理的样子, 只是思索半晌,他忽然朝她仔细询问:“小会是多小?” 梁以曦:“” 他似乎总能在她身上找到一点他不是很理解,但必须理解的东西。 梁以曦望进他眼里,想了想,琢磨道:“和上次车里差不多。” 闻言,他一副恍然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深,没说话。 陈豫景牢牢牵着她的手,厚厚的地毯上,脚步声几不可闻。步履不快,看上去没有十分迫不及待,他慢条斯理、好整以暇,似乎捉住了她,一 春鈤 切就都是好商量的,无关其他了。 于是,梁以曦发现,他又有些不同。 大概因为她提到了上次两人在满树丁香下的约会。 比起前一刻突然的见面,这似乎更令他高兴。就像意外抽中礼物,层层打开,发现更让他心仪的,是这个礼物早就在他心底。 一点点想明白他单纯到近乎幼稚的心思,这回,换梁以曦一眨不眨地从旁打量。 “怎么了?”见她双眼亮晶晶,陈豫景问。 梁以曦高深道:“原来你是幼稚鬼。” 所有的心有灵犀仿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陈豫景也不反驳,唇角弯起,任由自己被她看穿。 不过,她眼里再单纯的男人,进门后也会压着她没完没了地亲。 一个多月没见面,陈豫景说想疯了那是真的想疯了。 电梯门前看见的时候,如果不是正事已经谈完,他感觉自己脑子是会跟着她走的,一了百了那种。心头仿佛瞬间长出了什么,荒草一样肆虐,毫无规律、毫无目的,他根本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这些,在进门前,梁以曦通通不知道。 她只看见他在下属面前的沉着与冷静,还有那些表面的温和与从容,但当她后脑磕在门板上,感觉到一点疼,他的手掌挪到过来,亲吻一下变得又黏又重,简直密不透风的时候,梁以曦后知后觉,发现他又一层的伪装。 他执意要牵她的手,牵住了就再也没松开过,直到进门,他压着她,一手扣在她的后脑,而另一只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他的拇指指腹,再也不是前一刻单纯安稳地贴着她的手背,此刻忽轻忽重地揉着,将他心底的按捺昭示得明明白白。 电梯里的循循,一路过来时的温言细语,眼下看来,都如同猛兽趋近时的某种策略,不动声色又极尽耐心。生怕她跑掉。 甚至在她说“一小会”的时候,他还表现地十分人模人样。尽管那种克制到极点的欲望都快让他听不见她说的话了。 再一次地,梁以曦感觉到熟悉的呼吸不畅。仿佛周遭空气都被强势剥夺,她只能在他的亲吻里、在舌头都要被他含化的热意里,仰着头,用力汲取。 刚出生的幼崽都没她使劲,被迫沉溺在家长严严实实的爱护里,从头到尾,陈豫景吻得她窒息。 不知道是不是他开始有点失控,身上压得越来越重,梁以曦胸口都有点不舒服,她动了动腿,膝盖碰上他,很快,陈豫景感觉到,但隔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松开口,嘴唇贴着她的下唇,啄吻她的脸颊和下巴。 房间里什么光线都没有,眼睛适应了黑暗,耳旁的声音也渐渐清晰。梁以曦听到他压抑的喘息,虽然亲吻变得浅尝辄止,但他好像时刻都在克制,克制地等待着她。可没一会,所剩无几的耐心让他开始寻找别的地方。梁以曦有点站不住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震动声响起。 两个人动作都有些停顿,但同上回在车里一样,陈豫景照例不管。 他看上去好像也管不了。他只能管管梁以曦,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这一身确实穿得太少。梁以曦伸手揪住他的领带,另一手环着他的肩头,她趴在他肩上,触碰到挺括衣料下汗液的热度,便想去扒他的西装外套,只是好一会,她手都是软的。 可是手机的震动并没有在响了几回后彻底断下。好几分钟,当陈豫景的两根手指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机还在响。大概是什么急事。梁以曦迷迷糊糊,察觉他指尖的迟疑。但他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想法。 陈豫景凑到她耳旁,哑声:“帮我拿出来。”他说帮他拿手机。 梁以曦微怔,随即又有点崩溃——都这样了,他还不肯放开她。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搅动着,仿佛在触碰什么奶油。这大概是他最喜欢的前戏了。梁以曦哆哆嗦嗦,后退不及,只能带着小声的呜咽说:“不要。” 陈豫景被她撒娇撒得又是一身汗,更加用力地去亲她,啄吻她的嘴唇,安抚道:“就一眼。完了扔地上。” 梁以曦觉得他真是疯了。震动的声音仿佛在催命。她手心全是汗,摸到手机的时候,只看到上面写了一个字:何。 她对陈豫景说:“姓何”话音未落,她就感觉他的动作微顿。然后,有种刺骨的凉意——大概是她的错觉,一点点地从他身上蔓延。他好像一下子变得极其冷静,冷静到即使触摸着她无比湿热的地方,都无法取来片刻的暖意。 梁以曦摸了摸他汗湿的后颈,“要紧吗?”她忘了那回去湖安道的西山疗养院也听过这个姓氏。 “扔了。”他漠然道。 陈豫景当然清楚何耀方为什么找他。早在半个多月前,他接任赵坤之职的安排出来的时候,何耀方就试图让他去他办公室谈一谈。辛高勇还没抓到,但案子已经很清楚,何耀方估计是想问问他对辛高勇的态度。 而且,他似乎知道,陈豫景私底下也在安排人找辛高勇。 何耀方照例让陈必忠前来游说。陈必忠说你现在不去也行,左右不过初一十五的事,说不定哪回当面就碰上了——他还挺乐观。不过也算被他说中。 梁以曦可没有陈豫景那样无端迁怒的恶劣心思,她打算给他好好放回去,谁知手心全是汗,摸到他口袋边缘的时候,一个手滑,震动着的手机掉落在地。 下秒,何耀方愠怒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在哪里?李秘书说你回酒店了。” 梁以曦吓得一个激灵,她动都不敢动,僵直在陈豫景怀里。陈豫景先是一愣,感受到她的不知所措,下意识就先低头蹭了蹭她温软汗湿的肩窝,极轻地笑了一声。 隔着一段距离,没等到陈豫景的回答,何耀方习以为常,继续道:“我明后两天也在厦门,你中午过来和我吃个饭,我们谈谈。” 陈豫景仔细吻了吻梁以曦吓得都有点发冷的面颊,然后对着地上冷声道:“没空。”说的时候,他的手还动了两下,指尖很温柔地来回划动,好像安抚受到刺激时倏然紧闭的贝壳。 梁以曦不是很想感谢他,她屏住呼吸,紧紧攥着他的领口和领带,用力埋进他的胸膛。 大概听出了一丝他声音里的异常,何耀方那边忽然没了声。 陈豫景眸色微凛,半秒的静默里,好几个念头唰唰进入脑海,他不想让何耀方再察觉任何同梁以曦有关的,于是,他屈膝蹲下去直接挂了电话。 梁以曦靠着门板,憋气憋久了,感觉自己脑子都缺氧,这会脸红得不像话。 像是安抚她的紧张和冷意,陈豫景没有站起来。过了会,舌尖尝到渐渐回暖的湿热时,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梁以曦惦记着“一小会”,中间好几次问他好没好。陈豫景被她磨得脑子都要昏了,他甚至都想问问她,两人多久没见了,有没有良心。 不过见她在浴室里跑进跑出地收拾,陈豫景还是换好衣服准备送她回她好朋友的酒店。 梁以曦说:“我打车去就好了呀。” 陈豫景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没事,我练练车。” 梁以曦:“” 第49章 芋泥 他甚至会连爪子如何伸都忘记。 仲夏的热度里仿佛霓虹都是沸腾的。 车窗打开, 海水咸湿的气息混合又闷又潮的空气一股脑挤进。 梁以曦坐在副驾,看陈豫景拎着那两袋芋泥奶冻卷,站在路口, 耐心等着红灯。 隔着一段距离, 见她在张望, 便微微笑起来, 神情俊朗, 举止从容。 他好像天生自带一种气定神闲、不紧又不慢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他与人相处的距离感中一点点凸显。大概是从小在许多本该亲密的关系里都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亲密, 倒是屏障树了一层又一层。 梁以曦看着他, 不知怎么, 想起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时间相隔不算长, 记忆也清晰。是在梁宅的富熹堂。 那是一处小园子, 平常做会客用。他们的初见就在富熹堂的花窗下。 第二回来, 没有陈必忠的引荐, 他是一个人到访的。管家说梁瀚桢这个时候去行里了, 如果有急事, 可以联系江秘书, 江秘书会很快过来。陈豫景便道不急。他站在富熹堂会客厅的门前, 温文尔雅地同人说话。隔着一段绿意茂盛的草坪和一簇晶莹闪烁的喷泉, 梁以曦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他连背影都有种凌然的距离感, 莫名地,她忽然有些期待他转过身。 不过他没有转身, 而是按照主 人家的安排, 坐进屋,耐心等待。 他不是个东张西望,缺乏教养的人。相反, 他磊落得体的程度,一度都要迷惑梁以曦了。梁以曦忍不住想,他这么端正守规矩,是不是因为他的年纪。不过她是主人。她可以在自己家随心所欲。他进了她家门,当然也包括在她的随心所欲内。于是,她走到门边,问他,你找爸爸有什么事吗?陈豫景有些惊讶她的出现和直截了当的询问,神色微怔,不过下秒便笑道,一些公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她的眼神,总让梁以曦产生错觉。第一回就是,第二回,也是。 因为从他看见她,到说完那几个字,他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坐在那里,无论怎么打量,都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逾矩的人。 他似乎天然地熟悉如何同陌生的人事打交道,他深谙其中的距离与界限,揣摩人心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城府也好,技巧也罢,他都信手拈来。 唯独如何对待梁以曦,他是全然陌生的。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不是十七八岁,多出来的十岁让他无比清楚自己的喜爱和心底的欲望。 于是,随着对话暂停,他忽然问她,最近是不是在画画。梁以曦愣住。陈豫景的视线落在她细长的手指上,水葱一般白皙,指尖小巧,透着淡粉的色泽。他盯着她食指指尖,笑着说颜料很难洗吗。 梁以曦低头去看。 阳光下,她的手指真的很好看。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一点粗心的颜料不会让她窘迫,相反,衬得她的手愈加得莹白如玉,皎皎生辉。 她说最近在写生。陈豫景便接着道,问她画了些什么,好画不好画。 直到梁瀚桢回来,他们的对话就没半刻停下。 陈豫景从没这么同人交谈过,没有重点、没有结果,漫无目的。 也从没如此顺着一个人的心意、分分秒秒忖度她的心思,然后千方百计、又不着痕迹地往下编自己的话。 说闲聊似乎差一份亲密,说客套,未免过于生疏。 陈豫景想,他只是在迎合她。 他想讨她开心。 梁以曦不傻。梁瀚桢将她养在锦衣玉食里,可从没想过将她养得娇纵自我。相反,在梁瀚桢为人处世的耳濡目染下,她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况且,就算她年纪小,陈豫景的眼神也足够说明问题。 他看她,从来都不是清清白白的。他第一眼就想亲近她——就像荒野里的猛兽某天碰上老天开眼,让他遇到了心仪的对象,那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表里如一的。 他甚至会连爪子如何伸都忘记。 即使之后梁瀚桢暗中阻挠,她也是会和他在英国顺理成章的- 外面实在热。 飞机落地那会梁以曦就感觉到了。但也许是那个时候心里赶着事,对于温度的感知并没有眼下来得清晰。 她的头发出门前用抓夹盘了起来。开窗的这会功夫,后颈就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果不其然,陈豫景一上车,梁以曦就看到他衬衣后背湿了大片。 梁以曦捏住他的衣领,想帮他散散热,陈豫景笑,反手握住她,礼貌道:“多谢。” “要不要先拿这个。”他手上还拎着她想吃的,还有帮好朋友带的点心。 梁以曦也笑,不管他了,一把接过,触感冰冰凉凉,里面装了好多冰袋。 陈豫景看着她仔细打开包装,好大一卷芋泥奶冻,瞧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怎么会这么多,一个人铁定吃不掉,于是下秒,理所当然一般,她抬头看向陈豫景。 陈豫景摇头:“太腻了。” 梁以曦:“你都没吃,怎么知道它腻。” 陈豫景:“”是的,他没有眼睛的。 梁以曦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大概是第一口,口味也确实丰富,便笑着说:“真的很好吃。” “你要尝尝吗?”她怂恿得格外明显,就差说,我们一起吃掉吧。 他在她面前一贯没什么原则。 一般的事,只要她提个两次,那坡就足够他闭着眼睛头也不回地往下跳了。 陈豫景便在她特意挖了很大一块递到面前的时候,张开了嘴。 确实很腻,他心想。但他说:“是不错。” 梁以曦:“是吧,那你待会带回去吃掉。不要浪费。” 陈豫景:“”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珍惜粮食本就天经地义。 车里冷气充足,在她一勺勺吃着的时候,陈豫景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膝头。冷冰冰的。他微微皱眉,问她冷吗?梁以曦一脸你没事吧,然后不理他,低着头继续吃。陈豫景想了想,拎来后座的西装外套,然后一只手托起她的点心,将衣服整个罩在了她腿上。 梁以曦咕哝:“真的很热。” 而且她都要怀疑陈豫景是不是年纪到了,谁大夏天空调开二十八度啊。梁瀚桢以前都不这样的——他只会在她睡着后偷偷调到二十七度,然后成功热醒梁以曦。 哪想陈豫景更过分。 陈豫景固执道:“心静自然凉。” 梁以曦:“” 消灭了拇指宽的一点,梁以曦吃不下了,让陈豫景带回去。车子开到酒店,她提着另外一卷带给苏瑶的,冲他拜拜手,笑眯眯地下了车,然后被热浪冲击,热得跳脚,紧赶慢赶跑进去吹冷气。 陈豫景扭头看了看后座那仔细包裹好的一卷,笑了下,慢慢驱车驶离。 苏瑶还没回来。 梁以曦再次生出助理的责任感,她给苏瑶发信息,语气也硬气:“赶紧回来。明天好多事呢。最近几天就不要熬夜了。听到了吗?” 消息发出去,苏瑶笑得不行,说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到。 关照完这头,她就去关照另一头,这一天下来,总算进入某种类似职场的状态。 她问陈豫景:“到了吗?” 陈豫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那卷芋泥奶冻,手边是一沓文件和几个地方的人事档案,他仔细整了整那些公务,然后将那卷暖黄奶油色摆到正中,拿起勺子,慢慢吃起来。 手机上收到消息,他就拍了张吃到一半的照片过去。 梁以曦:“[亲亲][亲亲][亲亲]” 陈豫景好笑,放下手机,吃了几口,忽然又忍不住笑。 第50章 工作 是个十分安逸的状态。 梁以曦是在闹铃响起前两分钟醒的。 摸到手机的时候她还有点开心, 觉得自己肯定会是个称职的助理,不然怎么这么巧。 苏瑶还没醒。她昨天回来得不算晚,只不过回来就拉着梁以曦八卦她在陈豫景那做了什么。两个人吵吵闹闹, 梁以曦最后选择躺平装死。 幸亏带回来的芋泥奶冻颇合她的心意, 苏瑶边吃边笑, 就是不知道笑什么, 弄得梁以曦都不敢看她, 滚进被窝当听不见, 后来直接睡了过去。 工作人员的群里已经开始给今天的事项标注重点了。 梁以曦仔细看了看, 发现和苏瑶有关的, 就是上午九点的试妆和下午的情景vlog拍摄, 还有晚上同这边几个赞助商老板、导演和品牌的策划吃饭。 发布消息的就是昨天她和苏瑶在写字楼见的那位东哥, 全名叫魏哲东。 六点出头那会, 群里已经有人回“收到”, 梁以曦跟着发了一句, 然后轻手轻脚去洗漱。 鉴于昨天穿得太随意, 梁以曦特意换了一身较为职业的套装。上衣仿照衬衣样式, 料子很轻, 凉丝丝的, 领口做了点设计,衬得她脖颈修长, 等后脑的头发全部扎成低低的马尾,气质顿时干练不少。 她对着镜子练习不露齿笑, 忽地, 椿日 身后传来一声—— “我为什么有种女儿长大的感觉。”床上,苏瑶撑着脑袋,眯着眼睛, 十分不解。 梁以曦:“” 见她表情无语,苏瑶没再说什么,笑着坐了起来。梁以曦就把时间跟她说了下,苏瑶大概也清楚。只是她有点没睡醒,洗脸的时候还有点磨蹭。梁以曦助理上线,前后催了几次,苏瑶就说下次换年姐来。 梁以曦呵呵:“小年根本就不会来。” 也是。苏瑶想了想,道:“她对这些一点兴趣没有。上回圣诞去接我,硬是在车里待到我出来,一点都不愿意进去瞧一瞧。” “哪像你,跟个小蜜蜂似的。” 梁以曦被她的比喻弄得愣住。 只是没等她仔细反应,时间就有点不够了。两个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八点之前抵达活动现场。 那个时候的气温已经跟火烤一样了。 又是一个晒得人睁不开眼的大晴天。 梁以曦和苏瑶兵分两路。 苏瑶去找之前就分配好的化妆师,她去魏哲东那里领品牌的两套衣服首饰,顺路再把早餐带回来。这个工程还是蛮波折的。衣服首先需要根据昨天的登记,找到后放在移动衣架上,首饰拿到需要签字确认。虽然现场监控和安保都不缺,但一个人总有些顾头不顾尾。 她第一次参与这类活动的幕后,自然谈不上熟练。她是苏瑶临时找来的助理,专业性不足,但同苏瑶的配合却不用说,更何况,苏瑶信任她。 刚推着衣架往电梯挪,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梁小姐”。 梁以曦扭头,就见魏哲东不知怎么走了过来,他伸手示意梁以曦将拎着的餐盒和首饰盒给他,然后笑着道:“我也要过去一趟,沟通点事情。” 两个人效率更高些。梁以曦欣然道谢。 路上,魏哲东说起昨晚的夜宵,问她怎么没去:“苏瑶说你是她的好朋友,专门过来帮她的。我和苏瑶认识很久了。昨天事情多,没好好认识,想着夜宵一起聚聚。” 莫名地,梁以曦觉得他话有点多。两人才第二次见面。难道因为这份“援手”,他就可以直接打听她的私事吗。她都说谢谢了呀。这让她不是很舒服。更重要的是,他还拿苏瑶架桥。 梁以曦维持着礼貌的笑容,点点头,很是认真地样子,说道:“这样啊。” 魏哲东:“” 远远瞧见两人,苏瑶有点意外。大概看出梁以曦客气的敷衍,魏哲东放下东西就去做他的事了。 苏瑶问梁以曦:“他怎么会” 虽然一直有联系,但魏哲东毕竟是品牌方的人,手下一众模特和合作的明星,眼高于顶是惯常的。跟这类人打交道,心眼都不够用。 梁以曦知道她话里没说的意思。手上将餐盒一样样拿出来。豆浆、小笼包,蒸饺,都是一口一个的量,一上午奔来奔去,她快饿晕了,嘴里塞了一只,口齿依旧伶俐:“他说顺路。” “还说和你认识时间长,遗憾昨天夜宵没聚。” 她将两杯豆浆都插好吸管,一杯递到苏瑶嘴边,一杯自己低头喝。 苏瑶喝了几口,笑起来:“你怎么说?” 填了点东西,胃里总算暖了,梁以曦抬头,道:“我说这样啊。” 苏瑶没忍住,哈哈大笑。 这次的秀场主题偏日常。 听说是这个品牌第一次往较为年轻和休闲的方向靠拢,不然也不会专门请一些目前在社交媒体上活跃的潮流代表。 苏瑶吃了几口,后面导演通知换衣服,她就没再吃。梁以曦担心她吃不饱,说你要是饿了,我再另外给你买。她看上去眼巴巴的。一句话说得苏瑶没绷住,又笑起来,说我都习惯了,待会你卡着时间往我嘴里塞两口,塞上几回就撑了。梁以曦顿时悟了。 近三十多位明星艺人,加上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场面还是很混乱的。 梁以曦带着苏瑶去换衣服,穿过人满为患的试衣间,她俩一度都挤不进。苏瑶打趣说,这个还好,我以前试镜,还没这条件,都是临时找地方凑活。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梁以曦又时刻看着苏瑶,担心她这身出纰漏,等戴上首饰,她整个人都警觉了,一双眼在她的腕部和颈部来回打转。 苏瑶乐得不行,安慰道:“一般不会有事的。” 梁以曦觉得她这个“一般”就不是很让人放心。 再说了,她这是安慰吗,她这是想让她学概率论。梁以曦默默。 不过没一会,她就拿着手机凑到苏瑶面前,神秘兮兮:“你知道这个手镯多少钱吗?我刚搜了。” 苏瑶抬起手腕打量,花样简单,一侧刻着品牌logo,流线型字体,简约又大方。 她晃了晃,随口:“多少?” 梁以曦两手托着,把手机递她跟前。 苏瑶愣住,猛地捂住手腕,过了会,她幽幽道:“你还是帮我看着吧。我忽然觉得这圈好像有点大。” 这回换梁以曦笑。 原本两人以为来得算早,可等上午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十二点轻轻松松就过了。 下午的情景vlog还没安排好,近三十位艺人,两位导演,就算两边同时,中间不用怎么布置场地,一个挨一个,拍下来也得到半夜了。 关键中午的餐盒还没发。晚上还有不小的饭局。这就意味着,如果没赶上,可能吃完还得回来补妆、重新换衣服拍。这样折腾,梁以曦都担心苏瑶的胃。不过苏瑶看上去完全习以为常,她甚至觉得这个时间安排还算人性化。 “放心,我们肯定会在饭局前拍好的。” 领了统一的午餐盒,苏瑶一看十分丰盛,莫名来了信心。 陈豫景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以曦正在吃午餐。 其实都是精致的减脂餐,大半边绿绿的,就玉米鲜亮。 陈豫景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吃,梁以曦就说了她这边的情况。他问她吃得饱吗,梁以曦啃着玉米没说话,过了会,她放下玉米小声叹气:“有点后悔昨天全让你带回去了。” 陈豫景笑。 “还想吃吗?”他问她。 梁以曦犹豫:“好多事呢。” 他问她什么时候结束,梁以曦就跟他说了两种可能的情况。陈豫景想了想,便问他们饭局定的酒店在哪里。 大概是某种玄学,还真被苏瑶说中了。 他们这组的拍摄场景不算多,加上大都具备秀场经验,拍起来比较顺利。另一组就不是了。听说有位明星临场丢了耳环——这个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梁以曦就差眼睛长苏瑶身上了。丢了东西是一样,拍摄进度被打断,几十号人等着,还有无关的工作人员跑过去调监控、找东西,两个人一对视头都大了。 果然,他们这边出发去饭局,那一组听说最后只拍了六七位。导演上车的时候脸都是黑的。弄得梁以曦苏瑶这组都不敢明着开心。 她们两个坐在秀场安排的大巴车最后,凑在一起默默乐。 梁以曦把这个也告诉了陈豫景。 那会,陈豫景已经下班了。 不过他上班下班的时间都他自己说了算,与梁以曦体会到的“真正下班的快乐”,是有一段距离的。 但他还是在梁以曦的语气里感受到了这种喜悦。 他问她:“这么开心吗?” 梁以曦发来一个闭眼躺平的兔子表情包,是个十分安逸的状态。 陈豫景笑,想了想,问她:“和昨天比哪个更开心?” 梁以曦顿时就有点无语了。 这就像上学回到家,同家长说,今天学校过得很开心,家长非要来一句比较,那是昨天开心,还是今天开心。 就不能每天都开心,每天开心的都不一样吗。那多美! 况且,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太明显了,就差说,见到我开心,还是今天工作圆满完成开心。 梁以曦不回他,回过神的陈豫景感受到自己的幼稚,便也没追问。他十分自然地转换 CR 了话题,同她说起一会的天气。 可能有大到暴雨,带伞了吗? 梁以曦朝窗外看。即使暮色深浓,依然能看到乌云压得很低。坐在车里的这会功夫,空气似乎也一点点变得潮湿。身旁,苏瑶专心致志给梁以曦帮她拍的一些候场照片修图。她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精致的眉眼映在雾蒙蒙的车窗上,梁以曦看着她精挑细选,然后将这些照片一张张发布到她的社交媒体上。 他们这一车的人都没带伞,不过等车子开到酒店,雨也没下下来。 陈豫景说他在他们饭局的隔壁另外订了桌,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好笑,梁以曦回他:“自己吃不行吗。” 陈豫景站在包厢的落地窗边,垂眼注视她跟在苏瑶身边走进酒店。 顺利结束一天,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这一身也好像没怎么穿过,有种天真又妩媚的感觉。 陈豫景想,还真不行。 50-60 第51章 冰棱 见鬼啦。 包厢推门被人拉开。 陈豫景笑着转身, 待看清来人,容色淡下。 他站在窗前,背后是乌云密布的雷雨预兆, 玻璃上映出何耀方冷肃的面容。 他也没管陈豫景, 径直走到临门最远的一张靠背椅坐下。看上去有些怒意, 源自这两个月发生的种种——愚蠢的下属、不省心的儿子。但不是很明显, 至少在他坐下的片刻钟里, 他的情绪已经隐藏得同陈豫景印象中别无二致。 陈豫景不是很意外他的出现。 昨天电话里他的那句“李秘书说你回酒店了”, 他就清楚这两天何耀方势必会来找自己谈。今天的饭局他没有让李秘书多做安排, 这其中的消息传递, 陈豫景略想想也明白。 雷声很近, 积雨的云层迫在眉睫。 见陈豫景没打算坐下和他聊, 何耀方看向他的表情竟然带上些许笑意。 “你这样”, 他神色如常, 眸光精深, 注视着陈豫景, 道:“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固执又别扭, 像个孩子。”说着,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 似乎真的陷入了某种他自以为的美好回忆。 他说起钟淑雯,无论语气还是神态, 都会让人觉得他在说他的妻子——尽管钟淑雯每次发病都想杀了他。而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让陈豫景过去看她, 美名其曰母子相见, 实则借此让钟淑雯心软,或者,替他挨一点怨气。 他虚伪又懦弱, 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极尽掌控,一旦脱轨,他也毫不留情。 陈必忠曾经对陈豫景说,你和其他人的不同在于,你虽然是何耀方不可或缺的一颗棋子,但却是唯一一颗不能丢弃的棋子。 “你是他的儿子,他只有你一个。再忤逆他,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陈必忠看着他道:“说不定还会教你怎么做。”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每回何耀方说不动陈豫景,便会对陈必忠呼来喝去。 雨水一滴滴落在玻璃上,发出窒闷的动静。 昭示着山雨欲来的风声总算响彻云霄,云层变得混沌。 陈豫景不想听他说这些。这会让他觉得十分荒诞。 事情在何耀方嘴里总是另一幅面貌,顺着他的心意,按照他的要求,美好得仿佛无事发生——就连他的存在都是天经地义的,而不是钟淑雯嘴里令人作呕的罪孽。 “你想说什么?”陈豫景漠然道。 何耀方显然清楚他在这里的原因,还有此刻他话语里隐含的催促,他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仿佛欣赏什么,又好像在看某种意料之中的反应。片刻,他慢慢一笑,也没有拐弯抹角,只道:“辛高勇那边你不用另外安排人查了。” 陈豫景神色倏冷。 那个时候,他还不确定,或者说,他对何耀方到底做了什么,眼前只有个影子。那个影子就像暗室里的烛影,飘忽不定,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辛高勇最后一次来找他,就是何耀方的授意、或者暗示。 但之后同梁以曦有关的所有,是不是也有何耀方的参与、参与到了什么程度——辛高勇是唯一的切口。 眼下,何耀方专门过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陈豫景问:“为什么?” 何耀方眸光洞悉,看穿一般,淡淡道:“没有为什么。”他都懒得给理由,常年身居高位,发号施令也如同下文件。 “豫景”,他看了看腕表,站起来,本也没打算久留,再次抬眼,印证了陈必忠的话,他真的在教他,临走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你一开始就要错了东西。” “都是陈必忠带的,我早就知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嫌恶道。 “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纠正。” 何耀方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家常:“这段时间很忙吧?赵坤人不错,做事确实辛苦了。” “忙完去看看你母亲。”他笑道,面容竟然有几分的和蔼。 那堵屏障再度贯穿胸膛,让他呼吸都困难,陈豫景闭了闭眼,冷声:“我说过——” “要不这回也带着那个小姑娘去?”何耀方笑呵呵,好像他带的是一件玩具。 陈豫景死死盯着他。 心底瞬间迸发的寒意让他一时间没说话。 何耀方虽然是笑着的,但眼底警告意味明显,仿佛在责备他的不懂事,又好像看穿他所在意的,于是想方设法告诉他,你在意的都不值一提,我来告诉你,真正应该在意的是什么。 ——疯子。 何耀方离开后,陈豫景站在窗边,眼前已经看不到丁点光亮。 暴雨如注,庞大到恐怖的雨幕笼罩着前方。 玻璃上是条贯纵横的雨线,仿佛湍急的河流,在他的胸口震荡。 他忽然意识到,事故的源头就在自己身上。 他要了什么? 这么多年,他在何耀方面前,就只要过两样。 一样,是陈必忠告诉他的。幼年的他,第一次见何耀方,很大的庭院,大到没有尽头。几只小巧灵动的鸽子停在檐下,歪头朝他打量。他十分喜欢,没忍住,问陈必忠,家里可不可以也养鸽子。只是未等陈必忠答应,何耀方就从另一头走来。他先是看了看檐下雪白的鸽子,然后在他面前蹲下,问他确实很想要吗?那个时候,他是有点犹豫的,但想着陈必忠肯定会答应,便对何耀方点了点头。何耀方嗤笑,意味不明的语气,说,真是孩子。后来一起用了晚餐,何耀方忽然对他说鸽子养来是吃的。 估计那个时候起,呕吐的感觉就从没在他见到何耀方时消失过。 第二回呢。 心口仿佛被什么一点点剖开。 陈豫景慢慢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都是虚脱的。 那种浑身血肉都剥离的感觉再度让他眼角布满血丝。陈豫景坐在位子上,无法理解何耀方,即使这种无法理解已经贯穿他的人生,但从没有此时此刻来得这样痛苦。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让梁以曦受到伤害的罪魁祸首。 暴雨倾盆,遮盖了推门移动的声响。 脚步声靠近,陈豫景倏然抬头,目光犹如冰棱,尖锐阴狠地朝前刺去。 梁以曦吓得炸毛。 陈豫景的眼神让她心惊胆战。 她猛地朝自己身后看,见什么都没有,更害怕了,一边止不住扭头,一边赶紧往他身上坐,小声念叨:“见鬼啦?” 第52章 长街 想你今晚睡哪。 “真的下好大” 她转过头, 打量他这边的包厢陈设。 窗前暴雨如瀑,玻璃都好像要被噼里啪啦的雨点敲碎。 天色暗得如同极夜,看不到半丝亮光。细细密密的雨线仿佛已将天光缝合。 室内的反光全部挡在了玻璃这头, 映出两人朦胧的身影。 雨声隔绝大半, 但还能听到密集又短促的动静。 相比隔壁大包厢的吵闹, 这边安静得也只剩这 CR 点稍显空旷的噪音。 “过来的时候给你发信息, 你没回” 她挨近他怀里, 下巴搁陈豫景肩上, 一眨不眨望着玻璃上的影子, 兀自说起刚才吃饭的事。 “一点都没吃饱。大家都在加微信。苏瑶吃了两口也跑去导演那桌加微信了。听说还来了几个制片人——你知道制片人是干嘛的吗?” 听到提问, 陈豫景没作声。 但思绪却好像被一点点提起。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背。 梁以曦继续说:“挑演员的。权力很大。苏瑶认识其中一位。” “我问她想拍戏是不是找她就好了, 苏瑶说, 要是能这么简单就好了。”说着, 她轻轻笑起来。 其实也没多好笑, 只有相熟的好朋友之间说起来才会觉得好笑。 忽然, 陈豫景哑声问她:“想拍戏吗?” 他这个问题实在突兀, 问得梁以曦微微一愣。她转头瞧他, 见他眼瞳极深, 注视梁以曦的眸光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黑沉, 他看上去极为认真。 梁以曦想了想,说:“是有点好奇。” 陈豫景便没再说什么。 他垂下眼睑, 等眼底的光被遮掩,泛着冷意的面容才凸显出来。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从她进来那刻开始, 他的脑子就是浑浊的。何耀方带来的刺骨寒意伴随混乱的思绪, 好像沉底的冰川,一瞬间轰隆作响,片刻又支离破碎。 大概是她的笑, 还有她温暖的躯体,他近乎盲目地想要让她心满意足,于是便循着她的笑声去找最近的目标。 “陈豫景。”梁以曦叫他。 他又摸了两下她的后背,“嗯。” “我好饿。”其实这个信息早在她进来之后就表达了。 雨水的声音变得有规律许多,不像前一刻那么杂乱无章。 风声也渐渐停歇,玻璃上映出深灰色的天幕。 梁以曦坐在桌前点菜,陈豫景看着她,问她一会还回去吗。梁以曦点头,说苏瑶喝了酒,她要照顾她回酒店。所幸明天的工作在下午,可以睡个懒觉。陈豫景跟着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 进门那会被吓了一跳,梁以曦反应不及——大概是忙碌了一整天的精神实在疲惫,她又刚从隔壁的喧闹里好不容易脱身,他怀里挨了半刻,脑子才清楚不少,这个时候,她笑着打量他,说:“感觉你阴沉沉的。” “有人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的语境永远是明媚的,说起不开心也像春天里丢了一样东西,谈不上多可惜。 陈豫景被她的语气逗得忍不住一笑。 点的几样菜很快上齐,两个人都饿了,吃得没什么声响。 梁以曦很喜欢这里的甜品,甜品又是一道上的,主食没吃几口,手就去摸勺子了。见状,陈豫景把甜品端到她够不着的另一边,依旧不说话,低头吃自己碗里的。 梁以曦:“” “你怎么了?”她第二次问他。 “感觉你不开心。”梁以曦皱眉。 陈豫景给她盛汤,笑着说:“不给你吃就是我不开心?” 梁以曦严肃:“才不是。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开心了。” 陈豫景莫名觉得“开心”这个词语对他而言过于奢侈,但是对梁以曦而言,刚刚好。 他对梁以曦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说罢,梁以曦好像迅速进入了他的语境,她想了想,体谅道:“事情很麻烦吗?”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摆在她面前,陈豫景说:“喝完就告诉你。” 梁以曦笑。 不过等她喝完,他也只说了目前在这边的一些公事,没有谈太多。梁以曦是见过梁瀚桢忙碌的时候的,便也没多问。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顿饭吃完,窗外天色清透许多。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但视野里已经能看清蜉蝣一样的云线,在暗青色的天际悠悠荡荡。 楼下是条长街。 前一刻被雨水猛烈冲刷的霓虹光圈黯淡许多。 梁以曦跑去隔壁看了看,心想难怪第二天下午出工,这样子,谁上午起得来啊。不过先前那组没完成拍摄的工作人员和艺人都离开得差不多了。 两人撑了把伞逛了逛长街。 暴雨过后,游客少了大半。街道两旁的商铺也冷冷清清。 陈豫景话依旧很少,慢慢地,梁以曦也被他感染。 最后,两个人坐在咖啡店前的长椅上演木头人。 “你在想什么?”梁以曦莫名郁闷。 她总觉得这是他心事最重的一天。比她那天在医院醒来还要重。 陈豫景扭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心口仿佛有一簇火焰,他说:“想你今晚睡哪。” 闻言,梁以曦愣住。 过了会,她低下头笑得肩颤。 陈豫景也笑。 第53章 放假 恋爱脑大概就是这样吧。 霓虹倒映在积水里。 冰块轻轻碰撞着杯壁, 发出叮铃铃的响动。 小雨滴滴答答。 持续了整日的高温这个时候降下不少,空气里充斥着过分潮湿的海水气息。 似乎前一刻的骤雨倾盆是海水倒灌。 咖啡店主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外间的照明灯,一盏样式复古、胡桃木色的罩灯。 梁以曦捏着吸管戳杯子里那几块快要融化的碎冰, 偶尔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陈豫景。出来的半会功夫, 他接了个电话, 然后便一直查看手机上的一些信息。 她发现他浏览文件的速度很快, 大概是记忆里可供对照的也只有梁瀚桢——梁瀚桢看文件规矩很多。 就她清楚的, 首先, 梁瀚桢从来不会处理这种临时性的事务, 也没人敢将这种临时性的东西突然送到他手上。其次, 拿到那些纸质文件, 梁瀚桢会提前询问江宏斌或者陈必忠, 如无必要, 他是不会戴上眼镜一点点细看的。最重要的, 他是几十年的老行长了, 几乎带着汇富一道起来, 他的办事风格就是行里的办事风格, 大家尊重他缓慢但稳妥的行事准则, 常常也会显得很有人情味。 陈豫景好像是另一种风格。虽然展露在她面前的情况很少。但就眼下来看, 他似乎不会太在乎那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指腹稳定而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动, 几乎面无表情,偶或停顿, 但也不会停顿太久, 他好像已经清楚其间纰漏的缘由,处理起来也毫不拖泥带水,更遑论背后的一些人事牵扯——专注性和目标性极强, 效率为先,所以十分钟不到的功夫,他就已经拨了电话回去,略说几句,然后放下手机伸手过来碰了碰她的杯壁。 “还想喝吗?”他问她。 梁以曦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格外潮湿的原因,果汁的味道都变得有些涩。 他似乎也乐见她不再喝这些冰冰凉凉的,下秒便十分顺理成章地接过来,拿出吸管,一口气喝完。生怕她一时改主意似的。 梁以曦不是很明白:“” 时间不算晚,估计再等一阵,等躲雨的游客陆续回来,这条长街又会变得热闹。 两人往里走了走。 路过一个岔路口,能看到一侧笔直道路尽头、夜色下仿佛深蓝星球的壮阔海面。 暴雨带走了剧烈汹涌的一切,海水平和得仿佛一道浅湾,就连冲刷沙滩的动作都变得轻柔。 三三两两散步的行人大都汇聚此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也许这个地方本就是个观赏日出的绝佳景点,总之路过的人嘴里大都在说看日出的事。梁以曦本来也想说,但一想到那场面肯定人山人海,她就不是很想参与了。 陈豫景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不会有太多人的。” 梁以曦问:“为什么?这么好的位置。” 陈豫景忽然道:“明天起得来吗?” 夏天的日出一般在早上四点半左右,此刻仲夏,可能还会更早一些。这就意味着,此项活动的重点不在于地点的选择。 梁 CR 以曦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万一大家都起得来呢?”她语气固执,又十分可爱,嘴里的“大家”估计是不要睡觉的。 陈豫景笑:“明天过来看看?” 梁以曦不说话了。 苏瑶打来电话的时候,陈豫景还在怂恿她。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海边,挨得极近,小声说着话。梁以曦觉得他变得有点幼稚,明明她都有自知之明了,可他还在说日出肯定可以看,让她不要灰心——她哪里灰心了,她就是爬不起来啊。 苏瑶喝了点酒,远远见梁以曦和陈豫景撑着伞回来,忍不住笑。 关于两个人交往的细节,她没有余小年知道得多。她只记得去年圣诞,这个男人过来把小曦接走,然后就是前一阵,估计在闹分手,小曦还特意问她分手流程。其实很少见梁以曦在什么人身上这么被动。在她的视角里,梁以曦就是下不定决心,优柔又寡断。 有一次,她同梁以曦语重心长,你知道吗,网上说男人就像地铁,下一班总是在五分钟后到。结果,梁以曦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就是没留意她话里意思。弄得一旁的余小年十分无语,说,苏瑶点你呢!梁以曦一愣,好学生似的坐直了,顾左右,半晌道,啊好吧于是又是一番支支吾吾。好像陈豫景和其他男人是两个物种。其他男人是五分钟的地铁,陈豫景就是陈豫景。苏瑶无语。她想,恋爱脑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过陈豫景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却比两人的交往还要早。她记得那时暑假约着一起打网球,梁以曦迟到了,到了就抱怨她的父亲有多烦人,不过说着,她忽然笑起来,神秘兮兮的。苏瑶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 “来了一个人”在好朋友的围攻下,梁以曦模棱两可。 苏瑶呵呵:“哦。男人。” 她十分飒爽地扭过头对一脸迷惑的余小年解释。 余小年:“” 梁以曦:“” 梁以曦急了:“这个不是重点——他真的很好看!鼻子高高的!眼睛也好看!就是那种很深的双眼——” 余小年平静道:“这就把你帅晕了?还迟到了?” 梁以曦嗫嚅:“倒也不是” 苏瑶哈哈大笑。 现下看来,应该不只于此。陈豫景固然长相优越,梁以曦注视的眼神也大差不差,但两个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些更为深刻的——在梁瀚桢去世之后。 其实苏瑶一直想问那次没来伯明翰到底因为什么。还有最近的一次住院。 梁以曦一直有事瞒着她俩,她和余小年多少清楚。但见她一点点回到以前的状态,慢慢地,便也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回酒店的路上,苏瑶装作疲惫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梁以曦陪在她身边,一会摸摸她的头发,一会整理整理她的裙子,她确实是她请来的助理,可这个助理未免也太周到。最后,弄得苏瑶成功笑出声。 十分突兀的一笑,听起来像是憋不住了。 梁以曦被吓到,好气又好笑:“到底睡没睡着啊?还是喝多了?”她一出声,后视镜里就有双眼睛朝她看来。 苏瑶边笑边说:“没有没有” 可是直到下车,她还在乐。梁以曦一头雾水,跟着她下车,就被她推了回去。 苏瑶笑着说:“工作圆满完成,放个假奖励你。” 梁以曦顿时脸红得不行。 车门关上好一会,她还在脸红。陈豫景不是很明白,情侣在一起不天经地义,她为什么还尴尬起来了。他有这么见不得人吗。陈豫景点了点方向盘,不是很琢磨得清后座上别扭坐着的人的小心思。 好一会,梁以曦忽然起身靠近车门,陈豫景下意识转过,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以为她要上去找苏瑶。 梁以曦:? 陈豫景好笑:“不是放假了吗。”他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说起话来也人模人样。 本来这茬伴随着脸红的消退也就算过了,他又提,梁以曦顿时又红脸。 她有点生气,一张脸生动又娇俏:“那我坐到前面去呀!” 陈豫景:“” 第54章 日出 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秦归如打来视频的时候, 梁以曦刚坐进副驾。 她飞快地扭头,对着陈豫景小声又仔细地叮嘱了一句“不要发出声音”,一点点往后靠, 后背完全贴上椅背才好像有了些微底气, 然后食指对着屏幕小心翼翼点上去。 陈豫景:“” 车子缓缓开出。秦归如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 他问梁以曦这两天怎么样。梁以曦笑着说一切都好, 就是忙了点, 然后说了些今天的工作内容。秦归如说我不懂, 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一旁, 章叙清也说, 是不是都吃的外卖。梁以曦就把今天晚上的饭局提了提。 忽然, 秦归如问:“去哪里?” 话音未落, 陈豫景明显感觉梁以曦有些不自然, 好像忽然面对上未知走向的局面, 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了。 陈豫景好笑, 心想, 这要是能骗过, 秦教授十几年学生白教了。 梁以曦一眨不眨:“回酒店呢。” “你同学在你旁边?”秦归如无语, 语气也有点无奈。章叙清的表情已经有点憋笑了。 梁以曦自觉没什么纰漏, 她确实在回酒店啊,于是便信心十足, 愈加斩钉截铁地道了声“对”,双眼注视着两人, 补充了句:“她在开车。” 陈豫景:“” 他发现, 梁小姐大概希望同魔术师谈恋爱。毕竟这个世上能大变活人的,也只有魔术。 不过,也许是她的态度过于认真, 一时间,对面严谨的夫妻俩似乎相信了,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可电话一挂,章叙清忽然发来信息,说小曦,下次遇上这种情况,可以眨眨眼。 “你从小这样,说谎话从来不眨眼。一个劲望人。小学那会你爸就和我们说了这个情况。” 梁以曦:“” 陈豫景知道后,没忍住,进了电梯还在笑。他双手插兜,笑得兴致盎然。 梁以曦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不是很明白:“我眨眼的啊,眨眼不是本能吗?我肯定眨眼的” 说着,她对着镜子道:“今天没下雨。” “今天一点都不忙。” 随口念了两句,总觉得欠缺什么,语气平平,也不够真情实感,梁以曦眨眨眼,视线转到一旁的陈豫景身上。 大小姐灵感乍现,欢快道—— “陈豫景今天没出现。” “陈豫景长得不好看。” “陈豫景——” 她边说边笑,笑得眼睛眯起来,笑声也止不住。 陈豫景:“”这算犯规吧,这哪是眨眼,笑得眼睛都没了。 未等他说什么,话锋又是一转—— “梁以曦不认识陈豫景。” “梁以曦不喜欢陈豫景。” 陈豫景转头瞧她,见她还有些认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句的。 “曦曦。” 梁以曦从镜子里看他,目光澄亮,毫不心虚。 陈豫景道:“其实你身边还有别的人。”他语气委婉,识大体又无辜。 梁以曦就笑:“好啦好啦。” “试试嘛。我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她真是搞不懂。 其实这样的破绽,也只有亲近在意的人才会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察觉。 电梯门打开,陈豫景面色如常,他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出去,过了会,就听陈豫景对她深思熟虑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既然意识到了,就不会再发生。” “以后再说谎就是天衣无缝了。”他朝她宽慰一笑。哄她好像在哄小孩。 梁以曦被他一番精巧说辞弄得都有点愣住。 陈豫景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扯出这样的鬼话。真是胡扯。 好一会,听出他的话有多离谱,梁以曦慢慢反应过来。 她笑:“你在胡说什么啊。” 被她看穿也不急,陈豫景说:“没办法。” 梁以曦被他逗笑,半晌琢磨:“我说 的那些都是假话呀。不然我也不会拿来测试。” “我就想试试” 她在同他讲道理。陈豫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进了房间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酒。虽然因为一场雨外面气温降了不少,但暑热的闷燥还残留在身上。梁以曦放下包,也去冰箱前找零食吃。 酒店提供几种日常甜点,她翻出自己喜欢的一样,端到沙发前。陈豫景脱了衬衣,扭头见她守着蛋糕一小勺一小勺挖着吃,便没叫她,一个人进浴室冲了澡。 等他出来,沙发上的人歪头靠着眯上了。手边是吃了一半的甜点。陈豫景走过去端到一边,俯身亲了亲梁以曦额头,问她要不要洗个澡。梁以曦睁开眼,感觉到困意上头,含糊道待会。 不过他身上有种十分好闻的干净又清爽的气息,她伸手搂住陈豫景的腰,埋进他还带着几分潮意的胸膛。 陈豫景笑,感觉心口的呼吸又轻又软,想说什么,梁以曦临时起意,仰头对他道:“要不试一下?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她是真的很怕以后做坏事再被抓住,陈豫景:“” 陈豫景搞不懂,她以后难道是有什么关乎人类命运的大计划吗。可她才多大,二十出头的人生就这么谨慎了? 梁以曦抱着他坐好,陈豫景低头看了看,然后又去瞧她一脸无邪,鉴于此项测试事关公主大业,尽管万分犹豫,他还是十分负责任地提醒道:“你坐我腿上了。” 梁以曦似乎有些尴尬,“好吧好吧”,她一副小流氓的潦草架势,抬起屁股往后挪了挪,接着便摆出严肃的表情,对他说:“一定要好好看着我眼睛。” 陈豫景点头。 之后的一分多钟,陈豫景知道了一件公主少女时期堪称乌龙的暗恋。 “我初中暗恋我们班上一位男生。有一次我邀请他去看电影,他没答应,气死我了,我就说你等着。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我就问苏瑶,苏瑶说,那就让他等着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他慢慢等。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后来中考结束,我完全忘了那件事。那个男生忽然跑过来问我,想没想好。我问他,想好什么?那个男生就跑了。” 她笑着说完,看着陈豫景:“你说,这里面哪句是假的?” 陈豫景:“” 他面无表情道:“全部都是假的。” 梁以曦笑出声:“最后一句是假的。” “他没有跑,他跟我表白了,但是我已经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是不是铺垫得太多了”梁以曦靠近他怀里,征求他的意见。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想了想善解人意道:“还可以。还能忍受。”梁以曦就笑。 过了会,她坐起来,似乎是为了弥补,梁以曦捧着他的脸庞说:“梁以曦认识陈豫景很久了。” “梁以曦很喜欢陈豫景。” 陈豫景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有病——前一刻还在将她的话、她的测试当做某种偏孩子气的玩闹。他觉得她一时兴起,自己也甘愿陪伴。但这个时候,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仔细得不能再仔细,观察她眼睑与眼皮的动静,凝视她乌黑细长的睫毛是如何倏忽一下轻轻掀动的,还有她眼底闪烁的光。 她确实眨眼了,呼吸一般,说出那两句话的时候,带着十分自然的笑意。 喉结上下滚动,陈豫景默不作声,良久,他握住她伸来的手腕,握在手里,低声道:“再说一遍。” 梁以曦嘴角弯起,笑意明媚,她张嘴,只是刚要说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下,于是,陈豫景就听她对自己说:“我爱你。” 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来得过于突兀,或许,在陈豫景浅薄的恋爱常识里,这应该只发生在人生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场合。眼下,过于随机了,随机到有些不真实,两人甚至还处在一场半途相逢的旅程中,仓促又转瞬,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三个字,与正式无关,更谈不上隆重。 但就是发生了。 发生在她笑闹的过程中——而因为过于自然,那个字眼也变得如同日常一般轻而易举。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尚待解决的、疑雾重重的、无从下手的,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这才是他的日常。 梁以曦笑着注视他,就像在那条长街上,她再次问道:“怎么,不开心啊?” 陈豫景笑,凑过去亲了亲梁以曦鼻尖,待吻落在她嘴唇上的时候,他声音很低地说:“第一次有人说爱我。” “陈必忠没说过吗?”她下意识指名道姓。 话音未落,陈豫景低头埋进她的肩窝,他真是无奈至极了,又因为她前一刻展露的爱意,他表露出极少见的懊恼,语调也与平常不同:“求你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他” 真的是无比懊恼了。语气甚至有些委屈。梁以曦直笑,胸口起伏。 陈豫景抬头看她,忽然,他伸手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在梁以曦下意识缠住他坚实腰背的时候,陈豫景起身往房间走。梁以曦垂头同他接吻,细细密密的长发拢住眼前的光线,呼吸都变得缠绵。 摸到她身上格外丝滑的料子,肌肤的温度染上手心,揉久了,好像要融化。没几步,陈豫景就将她抵在进门的墙边,下秒,耳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眼前倏地暗下。 两人一时没说话。呼吸相触。待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梁以曦看见他漆黑眼底极亮的光,好像雪夜深潭、明月高悬。梁以曦笑,低头轻轻啄吻他的嘴唇和鼻尖。陈豫景的笑声低沉许多。 过了会,梁以曦伸手往后摸,想重新开灯,后背忽然伸来一只手。不过他不是帮她开灯的。陈豫景找了一会,愣是没找到拉链。宽阔掌心贴着她的后背,指腹一点点摸索,梁以曦忍不住笑,说这个是套进去的。 后来,脚上的拖鞋晃晃悠悠,那件上衣始终没脱下。陈豫景脱这个不是很熟练,但脱里面的已经轻车熟路了。薄如丝缎的衣料很快洇出湿痕,半遮半掩,朦胧灯光下,露水一样的雪色,沾着风情万种的红。 后半程进了浴室,许是觉得这件上衣这样穿在她身上实在好看,陈豫景到底也没舍得动它。只是梁以曦受不了,时间太久,他的兴致过分好了。她说再不脱下来,这件以后就没法穿了。陈豫景不是很明白,注视着镜子里的她,问这个世上只有这一件吗。他真是脑子昏了。说话都不像人话。 过了会,他又低头去看,忍不住伸手触碰,然后问她一些莫名羞耻又无端认真的问题。 比如疼不疼,这个是最多的,还有就是,感觉怎么样?他问得太细致,连碰到哪里了都要问清楚,饶是两人交往这么久,梁以曦也受不了。 “闭嘴啊。”梁以曦去捂他的嘴,只是这样抬起上身他就进得更深了,镜子里纤薄雪白的后背很快呈现出大片莹润的粉色,她好像被一片热海淹没,呼吸都变得缓慢。陈豫景干脆抱起她,整个抱进怀里,亲她汗湿的头发和娇嫩的脸颊。 浴室狼藉,草草收拾回到床上,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很小的一团光线,只有凑得很近才能看到彼此的面容,视野里是模糊的一片。 梁以曦在陈豫景怀里喝了点温吞的白开水。过了会,吹风机的声音响起。他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的后颈和肩头,梁以曦觉得有点痒,埋着脑袋不作声笑。 大概是今晚的氛围实在好,好半晌,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 梁以曦抬头见他闭目养神,也想就这么睡,但闭上眼还是他在沙发上低头懊恼的动作,实在没忍住,轻轻笑起来。 椿日 陈豫景问她笑什么。梁以曦不说,他就睁开眼垂眼注视她。 这个时候他变得沉稳许多,尽管眼底也有笑意,但目光落在她脸上,更多的是探寻。他的手在她后背抚摸,发丝细密,缠绕在他的手腕和指间。 过了会,似乎是想起什么,他问将睡不睡的梁以曦:“想看日出吗?” 说实话,那个时候梁以曦已经有点瞌睡了,闻言,她反应了几秒,然后抬头瞧他:“啊?” 陈豫景好笑,闭上眼重复道:“日出。想看吗?” 梁以曦也闭上眼,埋进他的肩窝,同白天说起时一样,咕哝:“我起不来的” 陈豫景就没再说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梁以曦感觉自己模模糊糊睡了一觉,费劲睁开眼,昏暗光线里,陈豫景正在穿衣。他的影子落在一侧的墙壁上,好像一座利落的山峦。整理皮带的时候,他的动作刻意放得很轻,还注意了她一会,只是光线压根照不清梁以曦的面容。 不过等弄好,他还是俯身过来亲了亲梁以曦嘴唇。梁以曦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疑惑难道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可她真的一点力气没有。镜子前,她的脚全程都着不了地,实在圈不住了才被他捞起。这个时候,她连动一动脚趾的力气也没有。 大概是她看上去真的很疲惫,那几秒的恍惚睁眼没有被陈豫景发现。没多时,离开了房间一阵的陈豫景回来,抱起梁以曦,给她穿衣服。梁以曦靠着他的肩头,游魂一样问他几点了。 陈豫景低声说四点多。他又叮嘱她继续睡,不会折腾太久的。闻言,梁以曦慢慢愣住,脑子里闪过什么,但也许是太困了,那一秒她没抓住。 不过等陈豫景给她套上裙子、梳好头发,她坐在玄关的凳子上闭着眼睛打哈欠,陈豫景给她穿好鞋的时候,梁以曦猛然意识到,他们真的要去看日出。 距离不算远,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稀薄的晨光已经在尽头的天幕呈现出青灰的底色。 鸥鸟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好像时间的齿轮,倏忽一下,就是人间一秒。 车灯很长地往前延伸。 周遭寂静,前一夜大雨连绵,这个时候的空气依旧潮湿,但也许是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拂面而来风里异常干爽。 海边确实没有多少人。零星地分布着。 车子停在最近的观景台,之后几分钟,陆续也有几辆车靠过来。 梁以曦睡着了。快到的时候,她就睡了过去。看上去无比安静,没有一点心事,眉眼舒展,面朝陈豫景,睡得格外沉。 陈豫景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鼻尖。 潮汐静谧,宛如摇篮曲。海风荡漾,思绪也仿佛被悬停。 这样的场景,他记得自己以前是梦见过的。但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仿佛某种来自梦里的预言。 又好像,因为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过于不真实,便只能往梦里找缘由。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他坐在车里,沉默注视着海天交接的地方。海水变得透明,耀眼的光线随着海波一圈圈弥散。 蓦地,陈豫景想起她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彼此的年岁相差,多出的十年光阴,无论怎么往前追溯,十五六岁时的片段于他而言也十分依稀。 不像她,说起初中的暗恋都好像在昨天。 初中有三年,而他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时间,站在此时此刻的时间截点,其实并不起眼。 慢慢地,他就想起那个他们都没意识到的孩子。 似乎唯有加上这样的份量,才能证明什么。可还是被他搞砸了。 日出的光晕渐渐盛大。 陈豫景闭上眼,感觉到一阵悲凉。 那堵始终横亘在心口的屏障正一点点变得坚硬。 他想,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 “陈豫景” 耳旁传来一声嘀咕,梁以曦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正一眨不眨打量他,她不解道:“怎么不看?” “已经出来了。”说着,她朝前面望去。 海水变得沸腾,耀眼的玫瑰金和眼前的蔚蓝照映着,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 破晓一瞬,前夜的星光还在一侧闪烁。 梁以曦拿出手机拍照,过了会,许是见隔着玻璃拍不好,她又裹紧披肩打开车门一路小跑到观景台的最前方。 陈豫景注视着她。 好一会,她和一群游客站在一起,拿着手机找角度拍,陈豫景瞧着,忍不住笑。 又过了会,手机发出一连串声响。 梁以曦发来好几张照片,场面都差不多,就是角度忽左忽右的。 梁以曦催他:“过来嘛。” 第55章 发烧 陈豫景一共听了三遍。 李秘书打来电话的时候, 陈豫景刚将梁以曦送到下午的活动场地。 秀场T台已经搭建好,面朝蔚蓝无际的海面。 昨天暴雨,这两天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风和日丽, U字型的观众席布置得好像一座花园。 周围已经有粉丝流连拍照, 主办方似乎想在明天之前全部保密, 他们刚到的一会功夫, 长长的隔离线已经拉开。 不过周围人来人往, 还是比往常热闹。 听她说, 今天下午全是彩排, 结束时间不一定。 说完, 梁以曦就接了苏瑶电话, 拎上包、关上车门, 一路飞快地跑到场地后面去了。 裙摆比她文静, 小心翼翼贴着她白皙的小腿肚, 好像一只没精打采的蝴蝶。 今早看完日出, 回到车上眨眼睡得人事不知。下车还是陈豫景背的。电梯里垂着两手, 面颊紧挨着他的脖颈, 睡得那叫一个沉, 呼吸声都重了。陈豫景好笑,扭头瞧镜子。早上出门本就仓促, 这会被海风吹毛了的头发一整个劈头盖脸,乱蓬蓬的, 看上去特别像一只闯了大祸的小猫——沙滩那会倒是十分机敏, 跟着专业的摄影人找角度。 这样无知无觉、一觉睡到中午,醒来那叫一个精力充沛。房间里乱窜,找东找西。陈豫景那会都有点隐约的头疼。大约是海风吹多了。但他没说, 没事人一样给她叫餐,然后在房间里按照她的吩咐,将散落的化妆品和小物件一样样归到包里。 男朋友这样贴心,任劳任背的,上了车,涂口红之前像是灵机一动,未等车子启动,梁以曦忽然凑过去捧住他的脸颊左右各亲了亲。陈豫景差点笑出声,扭头就见她唰地坐正了,对着镜子给自己认认真真涂口红。这个先后顺序,不得不说,还是很合理的。 驶离这片旅游核心区,电话接通,传来李秘书的声音。 “陈先生,人找到了。” 陈豫景目视前方,容色如常,“嗯。” “按照您的吩咐问了几个问题,录音文件已经发给您了。” 陈豫景没再说什么,挂电话之前,他问李秘书:“何耀方最近一直找你吗?” 李秘书倒没多迟疑,坦诚道:“都是关于您的行程。” 何耀方要了解他的行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询问他的秘书,这在一般的公务交流中也十分通常。 “有问过梁小姐吗?”陈豫景忽然道。 李秘书说:“每次询问您的行程,都会问梁小姐是不是在。” 陈豫景不是很意外,便道:“你怎么说。” 李秘书:“我说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邮箱里已经有一封音频压缩文件。 陈豫景点开,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屏幕上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辛高勇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好,大概是连日的躲藏,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饱受折磨。 提问的人在问出“去渠田那天,是不是何耀方告诉你的,他对你说了什 春鈤 么”时,辛高勇的声音还有些迟疑。他似乎在顾虑什么。 只不过,紧接着下秒,杀猪似的惨叫瞬间充斥耳机。他应该从没被这么对待过,惊恐至极地惨声嚎叫,嗓子口发出“嗬哧”、“嗬哧”的吞咽和抽气声。 辛高勇顿时清醒,连说了很多个“是”。 背景音里,传来桌椅之类被推到的声音,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又短促的声响。 “他说陈豫景查出了一点东西,让我最好去渠田看看”他好像在挪动,语气惊慌。 “就说了这个?” “对、临时叫我过去说的” “后来见面了吗?” “没和陈豫景他们吃完我就给何耀方打了电话” “说什么?” “我说陈豫景状态不对,看起来事情不小,催他想想办法。” “他让我去找梁瀚桢的女儿问问。” 伴随椅子被拉开的声音,随即,辛高勇又十分仓促地往什么地方挪了挪。 “原话是什么?陈先生想知道你和何耀方那段时间沟通的原话。” 辛高勇吞了吞口水,他似乎在回忆,开口说话的时候,猛地被自己呛到,咳了好一会声音才嘶哑地传出。 “他说,把人抓过来问问就清楚了,让我不要自乱阵脚。我没搞懂,提了之前钢笔的事,我说没道理啊,万一问不出怎么办——我怕他借我拖延时间。他这个人我不敢全信他。他就有点不耐烦,告诉我说是赵坤递的消息,陈豫景一早联系他的,没错,让我放心去问。” “我就说人不是江宏斌,弄死了怎么办。他说就是要灭口的。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 耳旁的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 “何耀方通知你跑的?” “对” “怎么和你说的?原话。” “威胁我,说跑了还能有条命,留下来,他不保证” 陈豫景靠在椅背,注视眼前上下波动的曲线。 过了会,他起身走到窗边。 炙热的阳光灼烤着这座城市,雪白的光线在半空弥散,锋利如刃。 一旁,音频播放终止,开始从头循环。 陈豫景一共听了三遍。 第二天,辛高勇被捕的消息传遍了津州。 中午陈必忠打来电话问他还要在这边待多久,又说何耀方阴晴不定,从厦门回来心情还不错,找他吃了顿饭,今天就在办公室大发雷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道了好几句“多事之秋”。 从始至终,陈豫景都没说什么。 梁以曦最后一天的工作堪称混乱。 中午两人都没联系上,她快忙疯了。 来了不知道多少媒体,梁以曦发誓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炸眼的闪光灯。 相比之下,苏瑶十分镇定。她甚至有种终于到了这天的松懈感,整个人还有点颓废。 一旁,梁以曦还在目不转睛地哇哇哇,她一边好笑瞧着,一边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咖啡续精力。 等太阳终于落山,活动才正式开始。 那个时候,持续好几天的情绪沉淀不少,周遭似乎也变得静谧。 瑰丽纷繁的暮色笼罩住这片海湾,聚光灯显得尤为闪耀,来来回回都是衣香鬓影的盛大场面。 梁以曦给苏瑶录了几个vlog,上台前、上台时,还有幕后的一些琐碎时刻。苏瑶也给她录了一段“新晋助理vlog”。不得不说,她才是专业的,相比梁以曦笨拙但务求周全的录制,她随手一录就让梁以曦觉得很会抓重点。 “我就说,我以后是要当导演的。”苏瑶得意。 活动正式结束,时间也已经过了十一点。 梁以曦先把苏瑶送回了酒店,然后打车回陈豫景那。 下午两人联系中断后,他就只在傍晚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梁以曦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回了个努力吃饭的表情包。过后他就没再打扰她。他应该也关注到这个活动了。因为车子路过市区中心地段,光彩夺目的显示屏上正在播送今天傍晚的几个明星剪辑片段,一侧配以品牌巨大到令人震撼的logo。 回到酒店,梁以曦一开始并没有找到人。 因为陈豫景压根不在房间。她有点疑惑,心想这个时间点,不在床上睡觉,能在哪。 不过下秒,她就在沙发上找到了烧得迷迷糊糊的陈豫景。 梁以曦蹲下来摸他的额头,小声叫他名字。 陈豫景还是很敏锐的,他睁开眼,很疲惫的样子,问她:“怎么了?”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发高烧,询问的语气也好像是在问她出了什么事。 梁以曦有点无奈,又仔细摸了摸,然后起身去叫酒店送药。 陈豫景跟着慢慢坐起来,按照梁以曦的动作也摸了摸自己脑门,半晌放下手,对接了杯温水过来的梁以曦说:“我发烧了。” 语气里有种茫然的无辜,估计她再来晚些,就要烧傻了。 梁以曦憋笑,凑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奖励似的语气:“对。” 陈豫景:“” 第55章 退烧 一点都逃不了。 陈豫景确实不知道自己发烧了。 梁以曦摸他额头的时候, 他以为她是想把自己叫醒。 昨天海边回来后确实有些头疼,不过很快他就没什么功夫去感知那一点疼痛了。他太忙了。 之后录音发来,那天里剩下的时间, 他都在想辛高勇的话, 一直到今天下午, 他觉得一切都在正常范围——无论是体温还是头疼的症状。 处理完公务回到酒店, 也许是连日来的交接和审查工作终于有了收尾迹象,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疲惫。 只是仰头靠在沙发上, 辛高勇的话再度进入脑海。 那个时候, 他倒渐渐不是那么疲惫了, 仿佛又听了几遍录音, 一字一句, 清晰得好像已经刻在脑子里。 至于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陈豫景一点印象没有。 时间不算晚, 酒店很快送来退烧药。 梁以曦坐在一旁仔细看说明书, 陈豫景好笑地瞧着她专注的侧脸。 回来找不到人, 里里外外的灯都开了个遍, 这会光线亮得出奇, 陈豫景能看到她弯弯翘翘、又细又长的眼睫。化了的妆还没卸, 乌黑的、忽闪忽闪,投下细碎的影子。很好看。就像日照晴空里落在白瓷上的纤枝花影。 吃了药, 按照她的吩咐,他得去床上好好躺着。 陈豫景想这是什么难题吗, 但下秒, 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眼花,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生病了,陈豫景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震惊。 梁以曦忍不住笑, 一下抱住他,随即被他带得摔倒在沙发里。陈豫景对自己沉默了。半晌没出声。 两个人就这么凑活了一会。梁以曦忙了一天,也有点累,干脆往他颈窝里埋。他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干净又干燥,带着热度明显的体温,面颊贴上去,好像贴着某种大型动物的腹部。 察觉梁以曦的状态,陈豫景拍了拍她的后背,又去摸她的头发,想了想,问她今天活动还顺利吗。梁以曦对着他的胸膛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说:“就是太忙了,脑子里每分钟同时冒出四五件事没有人是走路的,全在跑苏瑶还给我拍了一个vlog,她真的很专业,说以后要当导演” 听她说话,陈豫景感觉自己要睡着。 过了会,他翻了个身,故意似的,将梁以曦挤进沙发边角。梁以曦笑得不行。陈豫景不管,双手牢牢环着,将她整个嵌入自己怀里。 她的声音从心口传来,好像她真的在里面,一点都逃不了。 两个人就这么有点奇怪地缩在沙发里。 等被人推醒,陈豫景感觉自己囫囵睡了一觉。梁以曦看上去快要憋死,脸颊红红的,她站起来从他身上跨下去,端来水让陈豫景再喝点,然后拉他去床上。 陈豫景慢慢起来,跟着她回房间。他看着梁以曦的发顶,视线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上,偶尔她回头,眼底有笑意,似乎笑他前一刻的头晕眼花,或者眼下因为要面子而过分谨慎地走路状态。 这样的感觉过于陌生。也不是说 CR 成长的岁月里他有多么缺乏照顾——相反,陈必忠照顾他照顾得还是很尽心的。只是这种尽心类似于讨好。过于明显。年少的时候陈豫景不知道他在讨好谁,长大后清楚了,谈不上意外,更别说在意。 之后梁以曦去洗澡,陈豫景便睡着了。 后半夜接近黎明的时候,嗓子口灼烧得厉害,睁开眼,梁以曦搂着他的腰睡得极沉,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好像某种取暖的小动物。陈豫景就没动。 也许是烧退了,两日来,脑海中的诸多思绪头一回、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些反复的、最后仿佛成为某种白噪音的录音,这个时候也一点点消失,类似海啸退去后的遍地残骸。 ——何耀方必须死。 这个想法十分自然地进入脑海,没有一点突兀。 似乎在一切只是尚显端倪、在他笃定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时候,直觉就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辛高勇被捕,接下来就是梁瀚桢案子的重申,此前所有证据都会拿到明面上来,何耀方不可能袖手,他能提前通知辛高勇,说明汇富和渠田的事还有更深的牵扯。 这个牵扯在哪里。 辛高勇会说吗。 那个时候,他还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但是对于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以至之后的五年,只要想起,那堵始终横亘在心口的壁垒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变得坚硬。 他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在何耀方死之前。 再次清醒,陈豫景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嗓子被忽略太久,发个音都能尝到一点血腥味。 他这样,原定今天回湖州的行程,只能取消。看出梁以曦心软的打算,陈豫景感觉自己还能再惨点。梁以曦也看出他毫不遮掩的愉悦,他半躺在床上,一个劲瞧她,除了发不了声,瞧着没有半点不适。 陈豫景的工作推迟了半天,上午休息好后,他还是拿了李秘书送过来的文件。 虽说不用外出,但这样的状态也十分不利于康复。果不其然,傍晚他又发了一次低烧。相比前一晚来势汹汹的热度,这次的低烧温和许多。简单吃了清淡的晚餐,陈豫景半躺在床上翻文件,只不过总要叫几声梁以曦,隔一阵把人叫过来,也没别的事,弄得梁以曦好气又好笑。 “嗓子不舒服就不要说话了呀。要工作就好好工作呀。”她还有点严格。 陈豫景罕见沉默。 梁以曦没好气:“看,说你你又这样。” 语气过分无奈了,好像拿他十分没有办法,又像背地里嘀咕他不懂事、问他几岁了。 陈豫景:“”真是气笑了。 见他说不出话,梁以曦莫名得意,一脸笑意。 忽然,陈豫景朝她伸出手,很好说话的样子,似乎单纯就是想拉拉她的手。 “干嘛。”梁以曦看不懂,把手伸过去。 下秒,整个人就被拉到怀里,然后屁股上挨了一记。 还挺响。 梁以曦:“” 好久,梁以曦趴他胸口,小声嘟囔:“一点都说不了是吗。” 陈豫景:“” 第57章 结痂 他是什么东西,你也差不多。 一周后, 陈豫景病愈,从湖州回了津州。 他这个路线说起来比较曲折,但也十分好理解。秦归如早就看出猫腻, 勒令梁以曦必须赶紧回家。陈豫景本来也计划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就回湖州陪她几天, 索性跟着梁以曦一道回去。 他一个人在附近的酒店“养病”, 梁以曦白天上门, 晚上见缝插针溜出来和他见面。 这件事一开始没人知道。毕竟家里大人也不会一双眼一直盯着她。 后来, 章叙清发现家里隔三差五煲汤、上午做暖粥, 下午配点心, 梁以曦跟在阿姨后头边学边吃, 关键学好了、做好了, 一眨眼人还不见了。 章叙清就问文小姐, 文小姐待家里, 瞧得最清楚。可文小姐擦擦嘴, 一口咬定不清楚, 转头再问您想想, 又说自己犯困呢, 想不起来。 秦归如最近比较忙, 暑假会多, 好几个高校的学术会议,还有年中学科评估大会, 这点事他压根注意不了。更何况,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养孩子烦恼多于幸福——光催梁以曦回来, 前前后后, 就催得他血压直升。这个陈豫景是有什么天大的能耐吗。一个男人,迷得女人神魂颠倒,不会是好事。秦教授认定。 最后还是被章叙清抓个正着。文小姐见状慢吞吞背着手进房间。她不好说。毕竟心肝宝贝确实有点恋爱脑, 可她天天吃得也不少。章叙清瞧着好笑,准备说完小的再去找找老的。 相比秦归如一棍子打散的态度,她还是很宽和的,讲究顺其自然,只是她不明白这一天天搁家里搬东搬西,怎么,陈豫景在外面是没饭吃吗。 梁以曦解释:“他生病了。” 章叙清皱眉:“什么病?” 梁以曦笑:“感冒。” 章叙清:“” 见她一副莫名担负责任的眼神,亮晶晶的,章叙清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喜欢吗?”过了会,她笑着问梁以曦。 一旁,收拾的阿姨也瞧过来。 梁以曦笑眯眯,点了点头,打量着章叙清估计和舅舅一个态度,贴上去、装作叹气的样子撒娇。弄得章叙清心软,喜欢一个人喜欢成这样,再说丧气的话,肯定是要哭的。 家里这个不好说,章叙清慢慢也和秦归如一个态度——这个陈豫景,不声不响,吃了他们家不少,真是不简单。 陈豫景不知道这些。 他这阵子多少闲下来,好像回到当初在英国同梁以曦相处的时光。嗓子在抵达湖州的那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几天梁以曦从家里煲东西带过来,陈豫景不知道里面都加了什么,总之吃得人心浮气躁,后面他就不是很想吃了。他担心自己感冒没好全,接吻次数多了,传染给梁以曦。 梁以曦不知道,以为他挑食。这个说法就像之前被他揍屁股的那次,明里暗里好像在问他几岁了,陈豫景挺不爱听的。梁以曦越来越觉得他这个人奇怪,说他年纪大,他生气,问他几岁了,他又不高兴。 叫什么陈豫景啊,人模人样的,干脆叫不高兴好了。 碰上秦归如晚上不在家吃,梁以曦就跑去和陈豫景出去吃。 湖州好吃的很多,地方特色有、时兴创意的也有。驱车一个多小时去湖州下面的镇上吃当地有名的海鲜,或者就在市里的商场找个新开的店尝鲜,再一路走回去,时间变得格外贴心,每分每秒都恰到好处。 当然,这样的日子毕竟躲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于是惊险时刻也时常发生。 换做以前,陈豫景是不会在意秦归如看法的。 何止不在意——正大光明地站到人家长辈跟前、登堂入室说要娶人家外甥女,连婚后孩子的问题都想好了,气得秦归如摔门就走。 于是,梁以曦发现,他变得谨慎许多。 不过这样的变化描述过于单一,其实早在察觉他心事过重的时候,他好像就慢慢这样了。 两个人牵着手往回走,酒店和家里本就挨得近,路上碰上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章叙清最早发现梁以曦和陈豫景,她一把拉住秦归如,特意转了个身,说要不还是开车过去,然后赶紧给梁以曦发信息。秦归如不是很明白,这么点路,走走当锻炼身体了,到了地方还得找地停车。见章叙清坚持,秦归如便答应了。 那边,收到报信的梁以曦顿时鬼鬼祟祟,吩咐陈豫景站在原地,自己跑去前头探头探脑。 果不其然,就见她舅她舅妈手牵手往家的方向走。 真是虚惊一场。 后来两人并排坐在小区外隔着一片茂盛花丛的长椅上,一路目送秦教授开车出来。 从始至终,陈豫景很安静地坐在梁以曦身边。 开始,有那么 椿日 几秒,他甚至觉得,就算秦归如发现了,要求梁以曦即刻与他分手,或者,带梁以曦离开,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但是,同她并肩坐着的几分钟里,他又无比希望,希望秦归如暂时不要发现,因为他真的很想要这样的时间。 虽然是一场长久未经的发烧、一次副作用明显的感冒,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场漫长的痛苦里一点点地、挣扎了出来。而那个被剖开的血肉,慢慢也在周围结了痂。 车子渐行渐远。 梁以曦眯眼瞧着,松口气,整个人歪到陈豫景身上。 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仰面安慰陈豫景:“我会找时间和舅舅好好说的。” 她的态度也变得有些不同。 之前因为陪伴的时间、秦归如的反对,还有文森的事,她说分手,虽然那个时候陈豫景也说过类似的保证,但现在她提起,好像这件事忽然间变得不是那么紧迫了。 都会解决的。 都是可以商量的。 离开湖州前一天,陈豫景开车去了趟湖安道。 去之前他和梁以曦说了声,梁以曦欲言又止,但没说什么。 到的时候,时近正午。 盛阳高照,仲夏热得人头晕眼花。 草木葱郁,葳蕤纵深,扑面而来的荼蘼香气一如既往馥郁到令人呼吸都困难。 一路走进,繁复又艳丽的色彩,团团锦簇,好像一张张奢靡的蛛网。 钟淑雯坐在檐下闭目养神。 这个地方不朝阳,有很细的风从草木的间隙里丝丝缕缕地拂来,过于细了,不仔细感受,根本感受不了,只剩那股浓郁花香。 她看上去状态不错。这是极少见的。覆在胸口的手上握着一柄样式精巧又奢华的珍珠小扇,美得好像屏风里的人,就是没什么生气,脸也白,神情冷淡。 睁眼瞧见是他,钟淑雯没说话,继续闭上眼。 陈豫景也不说话,隔了张竹编高脚小茶几,他坐在另一旁。 椅子不知道何耀方从哪里寻来的,有种沁凉的触感,瞧着却是木质。 很快,有人轻手轻脚上前端了杯水。 陈豫景低声道谢。 他这声不高,钟淑雯却睁开眼,一双极黑的眼盯住他,朝他打量。 但她还是没说什么,看够了,依旧闭眼养神。 这是极少的、母子两人没有任何“意外”的、各自坐在一边的时光。 陈豫景坐了整整五个钟头。 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想,但好像又想了很多。 中间,他莫名想到从钟淑雯身上问一问关于何耀方的事。 只是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发现,这是何耀方惯用的处事方法。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 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钟淑雯却忽然开口问道:“怎么了?” 陈豫景转身。 她还是闭着眼,没睁开,似是察觉他的注目,嘴角轻蔑至极地微微扬了扬,语声婉转,美妙又动听。 她对陈豫景说:“你每回来,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怪物。今天却不是。” “你从来不会对这里的人客气。我知道你厌恶这里,每次都是何耀方那个畜生逼你。”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看上去像只小羊。” 陈豫景:“” “没什么。”陈豫景硬声。 倒不是因为第一次被人这样说,而是因为说的人是他的母亲,而这个母亲在之前的每一次,都想让他去死。这样的对话太陌生了。他同她本就无话可说。 钟淑雯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上次那个小姑娘怎么没来?” “长得真好看。哪里找的。” “不会和那个畜生一样吧?” “也对,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他是什么东西,你也差不多。” 陈豫景面无表情:“我走了。” 钟淑雯懒懒挥手。 只是走出两步,突然有人近前对钟淑雯说,有一个姓梁的小姑娘开车过来问陈先生。 钟淑雯总算睁开眼,视线先是在微微诧异的陈豫景身上转了圈,语气里带上莫名的笑意,她说:“请她上来。晚上一道吃顿饭吧。” 陈豫景皱眉看向钟淑雯。 钟淑雯仍旧闭眼,似乎看他一眼就要发病,只是道:“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好久没和小姑娘吃饭了。” “这么礼貌的小姑娘。上回来就发现了。” 陈豫景:“” 第58章 粉钻 梁小姐,好久不见。 梁以曦轻手轻脚跟在后头, 一脸凝重。 这个地方不是第一次来。上回还是愁云惨淡的寒冷冬日,这回虽是盛夏,但周遭肆意蔓生的植被和密不透风的花丛无端营造出一种呼吸都紧促的感觉, 好像四面被包围住了, 人困在里面, 跑都跑不了。 拐过楼梯, 就见陈豫景站在门边, 微微笑着朝她望来。 瞧着心情还可以, 嘴角弯起, 倚在墙壁, 衬得肩宽腿长, 姿态也平和, 应该耐心等了许久, 是同往常一样的不紧不慢。 梁以曦板起脸, 怒气冲冲瞪他, 离近了, 用一种压得很低但又十分重的语气对他说:“电话都打不通。” 陈豫景愣住。 她鲜少这样瞪他, 凶得不得了, 好像他犯了天条。 陈豫景想起来了, 上前牵她的手,解释:“在车里没带上。” 确实如此。到这里的时候,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记忆中看了眼时间就打开车门出来, 没顾上手机放哪里了。 “我以为你——”梁以曦气道, 可说了一半,见身旁一路带她的人还等着,便使劲咬唇咽下, 只管用眼睛继续瞪。 陈豫景笑,屈指去蹭她倔得不行的嘴唇,梁以曦躲开,还想说什么,面前的门却开了。 钟淑雯站在门里,余光瞥了眼陈豫景,淡淡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豫景:“” 梁以曦:? 说完,钟淑雯又对一脸莫名的梁以曦道:“梁小姐,好久不见。” “想邀请你一起吃个晚饭。” 她今天的状态确实很好,对着梁以曦笑意温和,嘴角扬到眉梢,整张美人面焕然如芙蓉,好像蜡烛从里面簌簌亮起,一点点映出屏风上美艳倾城的神态。 梁以曦看得有点呆。 说实话,钟淑雯笑起来的眉眼同陈豫景极其神似。 已近傍晚,夕阳的余晖泼开半边,草木仿佛淹没在这片火红里。 霞光遥遥映来,浓墨重彩,衬得钟淑雯线条精致的侧脸也分外绮丽。这不像上回远远回望,天寒日暮,面容都变得冷酷。此刻,近距离的注视,她的美无疑是有魅惑性的,足够让人目不转睛。 陈豫景瞧着梁以曦,不由好笑,忍不住又屈指碰了碰她的面颊。 钟淑雯似乎也被她这样直白坦诚的反应逗到了,居然笑了一声。她许多年没笑过了。此刻眼神也变得柔和。 “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晚饭?你想吃什么?”她重复问了遍梁以曦,靠近几步。 梁以曦转头看陈豫景。 ——说实话,此时此刻,母子俩看她的眼神大差不差。 梁以曦犹豫:“谢谢您。我是来接他的。”她礼貌地解释,顺带指了指身后的陈豫景。 陈豫景笑。 钟淑雯这才将目光稍微瞥到他身上,眼眸微转,道:“他和我们一起吃。梁小姐,你想吃什么?” 被长辈连着问,梁以曦赶紧道:“我都可以。我不挑食的。” 钟淑雯似乎更满意了,她朝梁以曦伸出手,轻声:“跟我来。”说着,她的眼神朝一旁瞥去,很快,响起其他人悄声走动、四处安排的动静。 陈豫景站在原地。 走了两步,梁以曦回头看他。 察觉手心的迟疑,钟淑雯微微偏头,随即不耐低喝:“跟上。” 陈豫景:“” 几乎称得上富丽堂皇的一间卧房。进出两道门。一道隔着衣帽间、小型会客室,还有一个化妆间。再里面的一道,就是 CR 真正的卧房。两道房门敞着,隐约能看见最里面大得出奇的一张床,边角散落着几只抱枕,还有几样不知道是不是裙子的华丽布料,垂在一侧轻轻荡着。 “叫什么?” “梁以曦。以后的以,日字旁的曦。” “你父亲是梁瀚桢吧,我见过他。很不好说话的一个男人。倒是听说十分爱妻。当年我给自己选墓地,看中了那片,一打听,说是梁瀚桢全买下了。给自己和妻子的。” 梁以曦点头,小声:“是的”说完又觉得不大好,便更小声道:“不好意思啊” 陈豫景注视她愧疚低下的脑袋忍不住笑。 “今年几岁?”钟淑雯带她进一侧的化妆间。 “二十一。” 话音落下,钟淑雯脚步微顿,她轻轻啧了一声,扭头看向陈豫景,对梁以曦说:“你知道他几岁吗?” 梁以曦莫名:“知道。” “他大你太多了。以后你们会生出很多问题的,你完全可以找个更年轻的。”钟淑雯语重心长。 梁以曦感觉自己后脑勺快被陈豫景盯穿了。 但毕竟是长辈,当面的话还是要听的,她低下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没作声。钟淑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再说什么。她拉她在凳子上坐下,随手拉开一抽屉的首饰,语气好像在哄梁以曦:“看看喜不喜欢?” “都给你好不好?” 梁以曦觉得耳朵突然不是那么好使、眼睛好像也有点瞎。 她甚至看到一颗只会在科普读物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分量的粉钻。饶是从小见多识广,可这样奢靡的程度,还是让她不知所措。 于是,她朝几步外、门边的陈豫景偷偷望去。 只是不知为何,他和他妈瞧着一模一样,都在津津有味地观察她的反应,接收到梁以曦的求助,他还轻轻笑了下。 梁以曦只好抬头对热情的钟淑雯十分为难道:“不要的话会怎么样?” 她这样问,完全下意识,似乎这几分钟的相处,梁以曦就已经隐约察觉钟淑雯看似温和实则跋扈迫人的性格。 话音落下,钟淑雯再次笑出声。因为梁以曦的玲珑心思。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更好了,眼波微转,随手就拿起那颗粉钻,放到梁以曦受惊后微微凉的手心,“这个给你。” 顿时,梁以曦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看出她的惊慌和无措,钟淑雯凑到她耳边,轻声:“不要的话,我就把他杀了。” 她朝陈豫景的方向偏了偏头,语气带笑。这句话根本就没有任何铺垫,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家常便饭。 梁以曦猛地睁大眼,难以置信,下意识攥紧手心。 她看上去不像在说假话。加上之前陈豫景同她说过的,这个时候,梁以曦感觉头皮都发麻了。 下秒,陈豫景上前拉她起来,将她整个抱进怀里,一边轻轻抚摸她僵硬的背,一边对钟淑雯冷声:“不要对她说这样的话。” 钟淑雯则有些漠然。 她在梁以曦之前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抬手拨弄抽屉里的珠宝,良久,没再说什么。 第59章 静止 他骗她。 梁以曦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履薄冰。 出了这遭, 之后的饭桌上,她都没敢放下那颗粉钻。 钟淑雯的话已经超出了玩笑的范围。 从她漫不经心又目标明确的语气里就可以分辨,杀人的念头对她来说就像空气——那些她仇恨的、怨愤的、看到就烦闷的, 她毫不在意, 通通死了最好。 她被困在这里太久, 如同墙上的孔雀, 只是因为这个始终未能完成的念头, 濒死一样地活着。 一顿饭没有吃完, 钟淑雯状态渐渐有些差。她坐在那里, 除了开始还会问梁以曦饭菜合不合胃口, 后面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慢慢地, 梁以曦嚼饭的动作都卡住了。一旁, 陈豫景无奈, 给她盛了碗汤。梁以曦接汤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声音。后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 钟淑雯双手捂面, 看着像是要哭, 又好像很累的样子。 很快有人走近, 是一位瞧着十分年迈的老婆婆, 钟淑雯很快就被老婆婆带去休息了。 临走,老婆婆对梁以曦说:“梁小姐, 慢慢吃。” 可梁以曦一点胃口都没有。 回去路上,她问陈豫景:“她真的会杀了你吗?” 陈豫景点头。 车子驶进山道里黑黢黢的夜色, 高枝的树影好像鬼魅, 衔着不知道哪来的风,幢幢摇晃。 “那你还能长这么大?”梁以曦疑惑。其实她是一点都不信的。 闻言,陈豫景不是很明白, 话在脑子里转了转,他问梁以曦:“你很失望?” 梁以曦:“” “我的意思是,她如果真的想伤害你,你小时候是怎么” 陈豫景目视前方,淡淡道:“陈必忠说,当时何耀方告诉她,只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等孩子会走路了,他就放她离开。” 梁以曦难以置信,怒道:“他骗她!” “对。” 前方出现进入湖州市区的路标提示,梁以曦忽然说:“她最想杀的是何耀方。” 陈豫景没说话。在他的印象里,何耀方确实被钟淑雯捅过几次,其中一次就偏了零点几毫米,差点下了病危。就在钟淑雯说要给自己买墓地的那年。 隔天他回到津州,陈必忠就问他是不是去看钟淑雯了。 每回陈豫景去看钟淑雯,他都会来问,问得很详细。陈豫景就说她看起来状态还可以,说到晚上没吃多少时,陈必忠点点头,念叨最近天热,可能没什么胃口。陈豫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在陈必忠眼里,钟淑雯一点问题没有。 “对了”,像是才想起来,隔着一道门,陈必忠问他:“你让人见过辛高勇了?” 陈豫景站在镜前,陈必忠的话从门外传进来,他慢慢解下手上的腕表,没说话。 陈必忠语气迟疑:“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就算做了什么,也别当他不知道。” 顿了顿,他又说:“听说他前两天刚见过辛高勇。” 陈豫景皱眉:“见?怎么见?” 陈必忠走到门边,又是一副他脑子不好的表情,语气也重了:“总之回来就找我了,让我跟你说,不要想有的没的。辛高勇的话做不得数。你自己心里掂量掂量。还有,梁瀚桢的女儿——” 陈豫景顿住。 “他说你要是实在喜欢,就先这样。不过结婚想都不要想。他会为你打算的。” 说完,怕忘了还有什么事,陈必忠拿出手机,仔细翻了翻,然后对陈豫景说:“下个周末去那边吃饭。” 那边就是何耀方的家。 陈豫景不是第一次去。 不过仔细算起来,这么多年,去的次数两只手也数得过来。 周末是个阴天。 津州夏季干燥,碰上雾霾严重,空气里能闻到明显的灰尘颗粒。 阴天加重闷热,整座城市好像封闭在了酷暑里。树木静止,虫鸣都变得嘶哑。 傍晚时分打起闷雷。轰隆隆的,一阵接一阵。 泥尘的气息越来越浑浊,看样子有大暴雨。 陈豫景到的时候,陈必忠已经在会客间里候了一会了。 曾青蓉见他到,笑着迎上来,一边问陈豫景外面风大不大,一边又同他仔细解释:“再等等,还在打电话呢。” “晚饭想吃什么?” 陈豫景礼貌道:“都可以。” 隔着一条廊道,陈必忠一直在探头,隐约听见,陈豫景进来后他就压低声音训他:“又不叫曾姨。” 陈豫景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当没听见。他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坐下,抬眼望着窗外愈渐黑沉的天幕。 陈必忠也不好多说。训一句意思意思,毕竟明面上归他,可要他真像老子一样发号施令,他是一点都不敢的。 陈豫景到了,曾青蓉才上楼叫人。 没一 椿日 会,何耀方下来。 脚步声传到会客间,陈必忠瞬间坐直不少,他双手搁膝上,神情也谨慎许多。 何耀方没进来,站在楼梯口朝陈豫景的方向看了看。他注视着陈豫景露出的半边身体,一双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精深的眸光掩去,他忽然扭头对曾青蓉说:“你弟弟有个女儿,工作了吗?” 他这声不高不低,传到哪里听起来都好像在闲谈。只是没人会当他在闲谈。 曾青蓉了然,笑道:“您忘了,年初那会曾朔还来说呢,最近忙着评副高呢。” 何耀方点头,没再说什么,“吃饭吧。” “豫景。”他扬声。 几句话下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陈必忠顿觉今晚要完。 他冒了一脑袋汗,何耀方这声响起,他赶紧朝一旁的陈豫景看去。 会客间里开了一盏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暴雨将至,电压不稳,光线晦暗许多。 陈豫景坐着,容色平静,依旧朝窗外注目。明灭的光线在他鼻梁一侧落下半弧阴影,遮蔽了他眼底的神色。 那个时候,山雨欲来的势头已经十分严峻了。 漆黑的云层压得极低,窗口露出小半的青灰天色,似乎下秒就要被整个吞没。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过了会,像是回了神,凝定的目光稍稍落下,陈豫景起身朝外走去。 他看上去真的像是去吃一顿饭的。 陈必忠一脸惊异,换做以往,那张脸早就沉了。说不定还会拔腿就离开。 今天是怎么了?可他想了片刻,怎么都想不明白。 第50章 小气 不要说话了。 曾青蓉殷勤许多, 饭桌上问了几回陈豫景饭菜合不合胃口。 提的次数多了,何耀方像是想起什么,说:“豫景小时候是有点挑食。” 陈必忠赶紧道:“胃口还不好。” 曾青蓉笑:“小孩肠胃弱, 长大就好了” 雷雨还没下下来, 窗外黑沉沉的, 翻滚的云层仿佛凝固了, 只听得到呜呜风声。 陈豫景一言不发, 面上仍旧看不出任何, 像极了吃饭不说话的晚辈。 其余三人你一言我一句, 说完冷了场, 陈必忠看了眼陈豫景, 又去观察何耀方。 何耀方略皱了下眉, 但没说什么。片刻, 吃得差不多, 他问陈豫景厦门那边的工作处理得怎么样。陈豫景正好吃完, 便放下碗说了几句, 语气也和平常一样。陈必忠听着, 心里又泛起嘀咕。 这已经不是反常了。 他看上去像变了个人。 何耀方也有这种感觉, 而且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不好的预感, 随即,他就想起辛高勇说的, 陈豫景知道了渠田前前后后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提这件事他朝含笑注视他们父子的曾青蓉扫了眼。 曾青蓉稍愣,很快会意, 起身说厨房炖着汤, 她过去看看。 “啪嗒”、“啪嗒”的声音落在窗玻璃上,先头下得急,雨点混乱又急促。 何耀方的声音低沉缓慢:“辛高勇说你录了音。” 话音落下, 陈必忠一脸震惊地朝向陈豫景。好像在问陈豫景怎么敢。只是他的表情过于精彩,何耀方都朝他觑了眼。 陈豫景只是道:“我想问点事情。人没法过去,就让录了音。” “什么事?”何耀方冷声。 那个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冷酷,带着极强的审视意味,好像只要陈豫景解释不清,后果自己掂量。 陈豫景淡淡道:“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绑架梁以曦。”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看着何耀方的,目光平静,以至说完,何耀方没有在他眼底看出丝毫的迟疑与躲闪。 闻言,陈必忠则是心头一松。 他就知道。他毫不意外。 可等他准备将视线从面前的两人身上收回自己碗里时,陈豫景那一闪而过的、同往常一样的面容突然停顿在脑海。 他握着筷子,先前几番的异样袭来,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耳旁响起何耀方的话,也是意料之中:“没出息的东西。”他咬牙呵斥。音量依旧不高。 陈必忠抬头,何耀方的面容他已经很习惯了,尤其发怒的时候,但这会,余光里,他盯着陈豫景垂眼当没听到的漠然面孔,慢慢地,一种细思极恐的思绪仿佛一条蜈蚣,窸窸窣窣地窜进他的脑海。 仔细想,这句话未免也太合适。 ——比起提辛高勇是如何知晓风声的、赵坤又是怎么告诉何耀方的,诸如这些会对何耀方产生威胁的回答,这句简直合适到滴水不漏。 因为在何耀方眼里,他在乎的只有他上位者的身份,他是不会去想下面的人真正在想什么。陈豫景的回答对何耀方而言,甚至有种不知轻重的滑稽与幼稚。他本就对陈豫景和梁瀚桢女儿之间的私情十分不满。他也从来看不起这样的事。 最关键的,连带着,陈豫景之前在何耀方面前说的所有话,此刻都在为这句话背书。而何耀方是不会为这种事真的同他计较——因为这是他会给他“安排”的事。 雨声迅猛。 不知道是不是关着窗的原因,传进来也好像隔着层玻璃罩,沉闷的、压抑的。 ——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深的城府。 陈必忠眼神复杂。 他看着陈豫景那张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的侧脸,一瞬间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 曾青蓉回来的时候确实带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汤。 她似乎还想问问楼梯口何耀方提的事,便状似不经意地说:“想起来,曾朔也好久没来看您了,部里头太忙,这阵子案子也多要不中秋的时候,大家一起吃个饭?”她还是很谨慎的,没有将时间拉得太紧,借的名头也十分合何耀方心意。 只是她不清楚先前饭桌上的一番“训斥”。 何耀方低头喝了口汤,冷脸道:“不着急。有人脑子拎不清。” 曾青蓉赶紧道:“当然不急——” “等辛高勇的案子结了。”何耀方打算道,说罢抬头,他看着陈豫景:“你那边事情也多,但你最好给我想清楚。” 回去路上,雨小了很多。 一开始陈必忠什么都没说。 雨刷器有节奏地在眼前摇摆,车前灯反射到玻璃上,透明的雨水痕迹里,映出陈豫景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 他开着车,举止和容色如常。 饭桌上的感受只是一个影子,陈必忠不清楚,问也无从问起,但要说是不是担心,他并不觉得,他只担心自己卷入这场父子对阵的局,最后成了殃及的池鱼。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说:“曾家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你对他们而言可能更重要。但曾朔资历深,真的可以考虑。” 他选择站何耀方这边。 陈豫景没理他。 陈必忠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句落下,陈豫景终于转头看他一眼。 “但是如果你想做,你必须得有一个助力——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说完,陈必忠就有点后悔。他可真是个墙头草。 陈豫景看了眼后视镜,没立即说话。 车子停稳后,他看着熄灭的车灯。 眼前影影绰绰,潮湿空气里似乎还能捕捉到前一秒那道雪白的光弧。 他的语气格外冷静,他说:“我不是何耀方。我只需要时间。” 其实那个时候,陈必忠根本不清楚陈豫景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觉得陈豫景和何耀方之间有笔账要算,而这笔账,是何耀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可等事发,自己也跟着进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笔账,大概从这小子出生就开始算了。 梁以曦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必忠那边的车门刚关上。 “嘭”的一声,梁以曦的声音跟着传出来:“到家了吗?” 陈豫景站在车旁笑,嗓音温和:“刚到。” 他似乎从接到手机那刻起就不会动了,这会站着,仿佛可以站到天亮。 陈必忠对他 CR 在梁瀚桢女儿面前扮温驯的样子见怪不怪,略瞧了眼,自己先上了楼。 路灯的影子落在他肩侧,映出清晰又利落的下颌线条,眉眼倒有些模糊,唯独一双漆黑眼瞳格外专注。视频里,梁以曦歪在她卧房的小沙发里,刚洗完澡,头发披着,脸颊白里透红。 “越来越热了又闷又热,书都看不进去” 她对着陈豫景嘀嘀咕咕,抱怨天气和学业,瞧着有点懒洋洋,又有点没精打采。 陈豫景笑,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不知道是不是卧室的光线格外亮,还是涂了什么,她的嘴唇亮晶晶的。 分开的这段时间,两人的联系不算多。主要陈豫景比较忙。白天里的消息和电话说不了几句,晚上视频时间又不够,这会瞧着她,陈豫景脑子里居然冒出这个时候赶过去的荒唐想法。 “对了”,她想起一件事,对陈豫景说:“我打算中秋前回学校一趟。” 毕业论文需要在今年圣诞之前定稿并提交系统。她想同秦归如商量,准许回去待到圣诞节。 “你说我发誓一直待在学校、努力赶论文、天天赶论文、坚决不乱跑,每天都会和舅妈联系——舅舅会同意吗?”梁以曦态度认真地望着陈豫景。 陈豫景忍不住笑,然后道:“不会。” 换做任何一个家长,家里孩子出了那样的遭遇,无论何种情况都不可能放心。 梁以曦:“” “但是你可以说,文森会跟着你。” 陈豫景注视她倏然沮丧的表情,那个荒唐的念头再次冒出。 梁以曦眼睛一亮。 就是解释起来颇费功夫——故事还得从去年十月讲起。所幸这里面一番前因后果,秦归如前前后后知道得也差不多,所以当他听说梁以曦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是惊奇多于反对的。 他对梁以曦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真是多谢了。” 梁以曦:“” 这件事被陈豫景知道后,陈豫景肉眼可见得阴沉起来,他冷声:“想都不要想。” 梁以曦笑:“别那么小气嘛。” 陈豫景真是气到头昏:“这是小气?” 没天理了。 文森还是很上道的,饭桌上秦归如问一句,文森开口必是“陈先生”如何安排、“陈先生”如何周到。一顿饭下来,梁以曦憋笑憋得脸颊都酸了。章叙清和文小姐倒是全程都在笑。秦归如脸色说不上好,但也有点发青。 事情就这么定下。 九月初的时候,梁以曦赶回英国处理学业。陈豫景接的机。那会,两人又是差不多一个多月没见面。 机场送到人,文森就溜得没影了。 梁以曦冲上来抱住他,陈豫景搂住人就去亲她的嘴唇。 梁以曦不好意思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只让他亲了几下,她挣脱开,边笑边说:“我还和舅舅发誓,你可没时间来找我,我说这次肯定住学生公寓,还让小年帮我打掩护” 周遭实在嘈杂,她愉悦的声音响在耳边,陈豫景感觉自己脑子就是空的。 天知道他这段时间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好像突然之间,那些东西全都消失了。他根本思考不了任何。 坐进车里她还在叽里咕噜,说在湖州的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明明之前每天的电话和视频里都提到过,可这个时候,人在眼前,竟然有种从未听过的新鲜感。陈豫景再次觉得自己应该是想人想疯了。 她又说起那颗粉钻,一张脸生动又明媚,语气也轻快:“舅妈说太贵重了,让我下次过去回礼要不这样,等你下次去,你带我但是你说送什么好啊,你知道那颗粉钻多少——” “好了。”陈豫景突然捧住她的脸。 他捧得有点重,两只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左右面颊,梁以曦的嘴唇都有点嘟起来。 她一眨不眨望着满脸严肃的陈豫景,以为他要给自己的回礼出谋划策,月牙一样的眼眸顿时亮得好像星星。 陈豫景气息压抑地靠近她,用力吻住她的嘴唇,无奈至极地叹气:“不要说话了。” 60-70 第51章 毕业 与生俱来的吸引力。 陈豫景准备晚餐的时候, 梁以曦刚洗好澡。 这个季节的气温飘忽不定。这周好像重回夏季,窗口拂进的风里带着明显的热意。 金色的夕阳余晖斜斜落在堆满抱枕的飘窗上,光线明亮, 镜子里都能看到抱枕上颤动的纤细绒毛。 隐约听见外间传来手机铃声, 梁以曦盯着颈侧的吻痕回神。 这个位置实在不好, 明天估计又是高温, 怎么遮都是问题。也不知道他怎么弄上去的没怎么在这里亲啊, 梁以曦伸手摸了摸, 想了一会, 没找到缘由。 不过当陈豫景拿着手机进来, 镜子里两人视线对上的时候, 梁以曦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是在到家那会的车里。 大概是前一刻在浴室太过乱来, 她都快忘了车里那会有多旖旎。简直称得上情意绵绵。 陈豫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觉得镜子里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睛有些可爱, 带点打量, 他微微笑着, 没说什么, 手机递去, 说是余小年打来的。 余小年问她明早去不去图书馆, 又问梁以曦的论文进度,还说系里发了最新通知, 和毕业流程有关,千万记得查看邮箱。 说起正事, 她的眼睛总算不在陈豫景身上转悠了。细密纤长的眼睫垂下, 指尖沾着质地晶莹的护肤品,仔细往脸上抹。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瞧着镜子,嘴上说着学业的事。 论文按部就班, 湖州的那些日子尽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间还跑去找苏瑶玩,但跟着秦归如去湖大图书馆的时间里,梁以曦还是很认真的。她对余小年说,剩下的进度圣诞前应该可以完成。余小年则有些发愁,她手上还有几个游戏测评要做,虽然前期准备算得上充分,可眼下要抽出时间好好搞,也着实费劲。 两个人说着近期的安排,一旁,陈豫景也没走,他拿来毛巾,拢住梁以曦还在滴水的发梢。 很快,他也看到颈侧的痕迹。白里透红的肌肤,那一点吻痕分外显眼。指腹贴上轻轻揉了揉,梁以曦镜子里觑他,眼神狡黠,陈豫景便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到家就直奔主题,接吻都来不及,交颈缠绵的混乱气息里,留下痕迹属实需要一点耐心。可那个时候,一直到床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耐心。后半程抱进浴室,他一张嘴也光顾着哄她看镜子。虽然在过往的一些时刻,梁以曦多少清楚这个人严整温和的外表下近乎道貌岸然的性格,可每到这个时候,她还是受不了。 他的耐心好像都用来伪装了,剥开这层伪装,什么也不剩。 这么多年里,除了她,是他本能的欲望,其他的,都沾着那么一点投射和影响。 就像一头野兽,捕食的技巧和应对危险的能力都是后天的,只有心仪的猎物,是与生俱来的吸引力。 那个时候,他漆黑深亮的眸光确实也像一头野蛮进食的凶兽,只管盯着那里,根本落不到别处,每一下都直抵实处、酣畅淋漓。她蜷着,心口被叼住,心跳如鼓,红着脸,一度觉得他恶劣至极,野兽都比他有廉耻,一度又觉得这样的滋味实在让人脑袋发昏。 陈豫景不知道这些。他眼里只看得到梁以曦害羞的模样、欲嗔欲骂的眼神,这不得好好哄,于是时间拉得更长,细嚼慢咽的。 比起仓促的进食、囫囵的吞咽,车里那段几乎算得上温馨。 太过窄小的空间,坐在他身上就挨到车顶。陈豫景当然觉得地方不好,但又实在舍不得她下来。 搂着她的腰,抚摸她的背,吻落在颈侧,每到这个时候,他好像很久没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种馨软的、带着熟悉的橙花气息的,还有发丝间萦绕的暖意,这些通通让他感到安心,帮他一次次证明事情已经过 椿日 去了,一切都没那么糟糕,她还在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 他也不会去想那个孩子——尽管这件事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稀薄,可眼下,抱着她的时候,那种仿佛心脏都坠空的感受才会浅一点。 也许只有当事情过去相当一段时间,某个节点才会真正浮出水面。 就像冰消雪化,隆冬去寒,露出最底下的岩石,那才是真正坚硬的、冰冷的,不可撼动的。 梁以曦不知道。她被他抱着,亲吻着,感觉快要睡着。 这趟行程临时又仓促,晚间两人一起吃了饭,梁以曦才知道他明天就要赶回国。 习惯倒说不上,毕竟恋爱这种事异地总是个问题。不过两个人都有正事,晨起分别的时候,亲吻都变得好像早安吻。 之后一个月,梁以曦和余小年两点一线地赶论文。偶尔约着出去吃饭逛街,时间却也好像催着她俩。 万圣节前夕,系里老师组织了一次有关毕业事宜的会。 同学间互相一问,原来她俩的进度是最快的。之后的一周,毫无意外,两个人都没去图书馆。余小年来梁以曦这住了几天,两个人看电影、吃火锅,后面又去附近的镇上划船、享受冬季来临前的最后一波暖阳。 那段时间,陈豫景来的次数不算少,只不过每次都很匆忙。 慢慢地,梁以曦多少也知道了些津州目前的形势。 辛高勇被捕后,罪状陈述清晰、供认也具体,但因为数额实在骇人,几次会议下来,十月底,渠田农商行关闭重整的文件通知下到了汇富。汇富派出专员去处理这件事,只是不知怎么,拖出一连串问题,都和这六年间的建设开发项目有着关系。 甚至当初农商行筹建,首批项目的资金来源也十分含混。 那个时候,汇富还没有直接同农商行合作,所以资金从哪里来就很值得推敲了。 一边,辛高勇的案子还在层层叠叠地审着,梁瀚桢的案子不知怎么又拿出来重审。 原本预计最晚明年年底辛高勇的案子结掉,眼下两个案子扯一起,人事上千头万绪、审批机构又错综复杂,最后,谁都没想到,往后整整熬了三年- 梁以曦是在预备回国的前一周得知梁瀚桢案子重审的消息。 是陈豫景一下飞机就告诉她的,他让她别急,说只是程序上的步骤,“没有明确的指向,不过后面的案子关联太大,你父亲又是最直接的负责人,只能从他那里找线索。” 下午和章叙清通电话,章叙清也持和陈豫景一样的看法,梁以曦多少有点定心。 那个时候,陈豫景其实有点后悔这么早同她说,至少也应该等她忙完学业。于是两个人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家,陈豫景便问她毕业论文弄得怎么样了。说起这个,梁以曦不免轻松许多,她拿出笔记本,让陈豫景看上面提交成功的显示。 “你要来我的毕业典礼吗?三月份。具体时间还没定。”她笑着说。 陈豫景看着她的毕业论文,心想这是什么问题,难道他会不去? 除非秦归如跑到这边和校方抗议。 见他论文看得仔细,梁以曦以为他感兴趣,便问写得好不好。 陈豫景笑着瞧她,说:“我发现你有点写作上的口癖。” 梁以曦:“”真是谢谢他了。真讨厌。梁以曦想。 像是能看出她心底的想法,陈豫景笑而不语,摸了摸她的发顶。过了会,他又来亲她,梁以曦没让,她还是有点傲娇的,觉得他说自己不好,自己不爱听,就不大高兴。陈豫景没忍住,笑了许久,反思得倒是彻底,说,我怎么能说你不好呢,真是瞎了眼。 他一本正经发昏的样子让梁以曦成功笑出声。 两个人在一起,手机也忘记看,等睡前翻到手机,梁以曦才发现几个小时前苏瑶往群里发了一个视频链接,只不过梁以曦不用点进去就知道是什么。 标题里有苏瑶的名字和“助理”两个字,是那次在秀场她给她拍的“新晋助理vlog”。 梁以曦占了整个封面。 她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身旁是移动衣架,怀里小心抱着其中一套礼服的绚丽长尾。 不知道看向哪里,眸光璀璨,大概是某处反射的聚光灯,也映得本就如象牙般白皙的面容皎皎生辉。 动画展示的画框里,左右和正前经过的人都被打了虚影,如同一场梦境的开端。 就她,小小一个,端坐在角落,束起的低马尾干净利落,巴掌大的小脸轮廓清晰,精致到毫无瑕疵的五官也跟着露出来,往下细颈削肩,亭亭玉立,漂亮得不可思议。 热评第一说她正在观察无知的人类。也不知道是不是好话。又说她的美貌里有种纯然的距离感,似乎再惊艳的东西,摆到她面前,也只是一瞬的反射,让她稍微亮亮眼而已。 “小曦,你火了。”苏瑶发来语音,语气带笑。 余小年看完那个被剪辑过的视频,忍不住好奇:“怎么回去一趟美成这样?我还记得你在我对面赶论文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呢。” 梁以曦笑得趴枕头上。 等陈豫景洗好澡出来,她把这个给陈豫景看。陈豫景拿过去看了许久。过了会,他往下翻评论。梁以曦快睡着他还在翻,神情慢慢变得比看文件时还严肃,好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 几十条的热评一一翻完,他对梁以曦说:“好多人叫你老婆。” 梁以曦愣住,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她实在是困了,笑得都没什么精神,嘴角弯弯,模样柔美。 陈豫景把手机放到一边,俯身亲吻她的唇瓣,他还是很宽和的,想了想道:“应该是好意。但也别放心上。” 梁以曦就闭着眼笑- 毕业典礼那天秦归如没来。 那阵他在国内要参加自己学生的毕业答辩,时间撞了,只能让章叙清带着文小姐一起去。 陈豫景飞机落地就收到了这一消息,他笑得不是很明显,低头看着手机,直到空姐来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晚上同章叙清文小姐一起吃饭,吃完一起回公寓,章叙清带着文小姐走在前面,梁以曦凑到陈豫景面前,说我看你今天高兴得很。陈豫景不觉,问有吗。梁以曦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面颊,一边笑一边说,你这里都笑出皱纹了。 她是知道怎么给人泼冷水的,陈豫景冷冷一笑,拿下她的手指头,点点头,淡声道好的。 要不是晚上对面客房住着长辈,他是打算让她好好叫的。 第二天天气说不上好,早起还下了阵雨。梁以曦让他帮自己录毕业视频。陈豫景心想,这有什么难的,这难道不是男朋友最基本的技能吗。于是,中途三次卡掉,不知道几次人出了屏幕找了好几秒才找回来。有一会雨点掉在屏幕上,差点摔了手机。 梁以曦就挺无语的,说你紧张什么。陈豫景好笑,说你好好毕业,不要老是回头看我,给你录着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总是回头看他。 视频里时不时就是她扭头张望的神情。 正式的典礼还是蛮严肃的,陈豫景完整录了。中间一度他不知道是看视频里的梁以曦,还是看一路开心地跑上台,裙角飞扬的梁以曦。 典礼结束后天气才彻底放晴。 梁以曦和同学拍照的时候,章叙清问陈豫景要不要给你们俩一起拍个照。 文小姐在一旁笑眯眯。 陈豫景难得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他看上去还是很稳重的,他说等曦曦拍完。 可是曦曦拍了好久。 春鈤 陈豫景甚至看到了许久许久许久没见的威廉。事情就是这样,当你觉得可以等待的时候,眨眼就会变得急迫。 当威廉伸手搂上梁以曦肩头,陈豫景走过去牵她,认真道:“舅妈说要拍照。” 梁以曦笑得弯腰,但还是说好呀好呀。 她问他:“跟谁拍啊?” 陈豫景没好气:“你说呢。” 后来这幅毕业照,连同那幅庄园并肩照,一起摆在了汇富银行新任行长陈豫景的办公桌上。 第52章 女主 那你还不如梦到我死了。 苏瑶打来电话的时候, 梁以曦刚做完检查。 她在单独的病房休息,手边是水果和点心。负责检查的是陈豫景安排的人,不用担心被认出, 或者引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陈豫景全程陪着她, 这会大概是去拿报告, 他叮嘱她吃点东西后便同医生一道出去了。 “一个好消息, 一个不好的消息, 先听哪个?”电话那头, 苏瑶笑着说。 她这样的语气, 梁以曦大概知道坏消息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不好的。”梁以曦拿起一根香蕉。 “上次说想演的那个小女侠, 没成。宝贝, 副导演那边的意思是咱太漂亮了, 哪有这样的小女侠, 采花贼吗?” 苏瑶念念叨叨, 梁以曦笑出声。 “但是导演很喜欢你。她还说你出道的那部助理演得很灵, 以后有机会合作。工作室这里会一直沟通的。听说她下部要拍悬疑, 到时候有合适的, 我们看看, 帮你拓展下戏路。” 确实是一个算不上多坏的消息。 梁以曦笑着应了, 吃完香蕉躺床上,望着窗外。 津州的冬日时常有雾霾。 遇上阴天, 云层厚重,压得也低, 瞧着都有些灰扑扑。 三年前, 苏瑶给她拍的那个助理vlog原本以为就是在平台比较火,谁知后来被人搬运到微博,半个月功夫居然出了不少二创。网友才华横溢, 表情包和卡通绘图慢慢就在网上传开了。梁以曦一开始并不清楚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她还是很理性的,觉得这就像一阵风,虽然刮的劲头有点出乎意料,但终究都会过去。谁会花那么多时间去在意一位陌生人呢。 可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某天她出门逛街,看到奶茶店的小妹妹手机壳上贴着她的卡通大头照,就是vlog封面上她坐在小马扎上张望的那张。贴纸做了装饰,脑袋大大的,一双眼尤其亮,瞧着可爱又漂亮。吓得本人原地愣了好一会。回去同苏瑶打电话,苏瑶也觉得这个势头未免也太夸张。毕竟圈子待得比她久,家里也有长辈从事演艺,很快,苏瑶告诉她,视频发酵过程中确实有娱乐公司在望风,一定程度上推波助澜了,想看看梁以曦的“潜力”。 两个人电话里聊,陈豫景就在一旁,他一字不落地听完,倒是没说什么。挂了电话,梁以曦一时兴起打算看看自己的“周边”,她问他要不要,陈豫景笑着点头。于是两个人买了不少,现在还在家里堆着。手机壳、贴纸、挂件,马克杯,后来那只马克杯还被陈豫景带到了办公室,就是不知道他平时怎么用的。梁以曦一直都蛮好奇的。 那阵之后,忽然有一天,网上关于梁以曦的热度降了不少,一周后,就只能靠搜索才能出来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全部推到面前。梁以曦莫名有种“事了拂衣去”的感觉。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谁知后面苏瑶联系她,说有部剧想请她参演,从导演到主演,班底都还不错,演什么呢,演小助理。梁以曦哭笑不得。冷静下来后,她还有点激动。 好像这件从头到尾都有点无厘头的事,忽然间,变得值得期待了。 当然这件事还是要和家里人好好商量。三个人,一人一票。文小姐十分支持,用她的话说,谁会不喜欢我们家小曦。秦归如的反对不说意料之中,那也是毫无悬念,他很现实地对梁以曦说,网上那么多人,有喜欢就有不喜欢,说不定还会有无端重伤诋毁的,到时候你怎么处理?你父亲把你养成这样一副性子,你觉得你能应付得了?说罢,就连文小姐都忧心忡忡起来。梁以曦则十分莫名其妙,说别人说坏话不去听不就好了?这有什么难的,我又不和网友过日子。想了想,她觉得自己还是实践出的真知,便小声道,陈豫景就天天捧着我呀,所以我才和他在一起的,不然我理都不理他。话音未落,秦归如起身就走。章叙清笑得不行,最后一票心软投给了支持。 陈豫景不知道自己原来在梁以曦心目中是这样的。不过梁以曦和他说想去拍戏的时候,他也只是自己脑子里琢磨了几宿,然后默不作声地给安排人给她找助理。当然,保镖是现成的。文森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顺当了,他现在都是钓鱼能手了。 “好消息就是——” 电话那头,苏瑶卖了个关子。 听出她话里的兴奋,梁以曦坐起来,预感到什么,心头隐约也有点激动,她赶紧问:“什么?” “你要做女主了!”苏瑶笑。 梁以曦高兴地跳下床:“真的?” “对,古装大女主,一路成太后的那种,开心不?” 一般苏瑶给她联系的剧组都不会太不靠谱。即便一些末流角色,苏瑶也会和制片人那边说好合作的同事,争取相处起来顺利些。可这样的女主戏,班底应该不错,怎么会轮得到自己,梁以曦稍稍冷静,她问苏瑶:“不会有什么条件吧?” 入行以来,她算是看多了合同后面的“隐形条款”。就像演完助理那部戏之后,很多小角色都找上了她。虽然是小角色,可要求还不少。有几回,碰上难搞的主演,她的一些镜头就会被剪掉。一声招呼也不打,弄得苏瑶和她郁闷又生气。 “是的。”苏瑶说,但她的语气听不出有多迟疑,反而有种偷着乐的感觉。 真是卖上关子了,梁以曦笑:“快说呀。” “还记得蒋羡吗?” 梁以曦想起来了。早两年她还在剧组听苏瑶的话勤勤恳恳跑小角色的时候,蒋羡也在跑。两人搭档过几回。不是她演小宫女,他演小太监,就是她演女n号,做女主的小跟班,他演男n号,做男主的小跟班。总之,碰多了,两人关系还不错。 蒋羡正统科班出身。比起圈里一溜俊朗帅气的男演员,他的长相偏反派,但却不是那种一眼瞧着就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双狭长丹凤眼让他看人的时候自动带上鄙夷和淡漠,每回剧里出场,只要有特写,都在他的面部眼神上。演技虽然没得说,但戏路太窄,出道比梁以曦早了不知道几年,听说还是童星,但这些年下来,多数时候还在龙套。 “这个剧,导演中意他做男一,说他气质合适,之前演的几个角色也贴,很适合在这个人设上深耕。但是你知道的,他做男一,困难倒不在演技” 听到导演指名,不知怎么,梁以曦很快想起一个人,她问:“导演是蒙音姐吗?” 苏瑶微愣:“你怎么知道?你就和蒙音姐合作过一次吧?” 梁以曦笑而不语。说实话,她很喜欢蒙音的一些剧,总是暗戳戳地搞笑,不过正经的时候还是很正经的,还会把人惹哭。而且蒙音很喜欢在一些宏大叙事里专注小人物的情爱纠葛,梁以曦特别喜欢这样的故事。 至于她为什么清楚只有蒙音会指名蒋羡,大概要推到一年多前,那会她在剧组跑小宫女,一群人乌乌泱泱换场去大殿,梁以曦扭头找不见一会要合作的蒋羡。那个时候,他和她的任务是给皇后的饭食里下药,需要几个特写的近景。她跑去找人,就看一身皱巴巴太监服的蒋羡站在巍峨耸立的墙根下,对着蒙音十分傲气地红着眼睛。蒙音那会是他们的编剧之一,也是导演助理。就在梁以曦以为要见证什么小演员哭诉戏份的场面时,就听蒙音冷冷道:“哭也没用。今天演得就是不好,状态太差。昨天夸一句今天就不行,你仔细想想,这么不经夸吗。”梁以曦那叫一个风中凌乱,扭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心里一阵我的妈呀。不过这件事她谁都没说。陈豫景都没说。虽然她挺爱跟他讲剧组一些八卦的。 “那我试试。叫什么?”她问。 苏瑶:“《贵妃与他》。” “定的是明年三月进组,正好手头这部拍到一月份,年节都放假,到时候一起吃个饭。” “好。” 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虽然窗外依旧是津州冬日暗沉沉的样子,但这些天的憋闷总算有了出口。 梁以曦在 房间转了圈,想着陈豫景怎么还没来,章叙清忽然发来一条消息。 她问她:“小曦,到底怎么回事?问陈豫景了吗?” 梁以曦重新坐回床上,看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 章叙清不会空穴来风,她的那位姓曾的上司,估计是真的要嫁女。可怎么会是陈豫景呢。她搞不懂。这段时间两人联系虽然不算多,但陈豫景不像是忙着要结婚的,梁以曦气鼓鼓地想。 于是,陈豫景推门进来就看她对着手机沉着脸不作声。 “怎么了?”他看上去心情倒不错,大概检查下来没什么问题。 视线对上,梁以曦打量着他。 陈豫景发现她又是那副车里的神情,瞧着有些漠然,又像是在一字一句地骂人。 真是搞不懂。难不成拿他试戏呢。 她倒是真拿他试过几回。什么踹小宫女的皇帝、心狠手辣强迫小宫女的王爷——陈豫景十分不解,说现在大家都喜欢看这个?梁以曦对着台词本,轻飘飘道,那倒不是,大家都喜欢看位高权重爱而不得。陈豫景更加不解,拉她起来,道,爱而不得有什么好爱的,表演型人格吗?说完,梁以曦一脸震惊,说你怎么知道。 “怎么了?”他又问。 梁以曦想了想,琢磨道:“我刚睡着了。” 陈豫景笑,知道她这句有下文。 “做了个梦。” “梦什么了?”他瞧了眼一旁的香蕉皮,拿起来扔进垃圾桶。 梁以曦低头看指甲:“梦到你和别人结婚了。” 陈豫景站在垃圾桶旁边,心想真是够磨人的,他转过身,面上不冷不热,点头道:“那你还不如梦到我死了。” 梁以曦:“” 第53章 香蕉 真的想不过来。 一天里两趟。 一趟赶着让他和别人生, 一趟催他和别人结婚,虽不至于气到心梗,但头还是有些疼的。 这两年, 梁以曦的工作更加忙碌, 陈豫景越来越发现, 事情的本质可能在一开始就决定了。 以前, 她在英国读书, 他忙起来没时间看她, 分开一个月、半个月基本家常便饭。就算赶过去, 一起约会的时间也十分紧促。现在, 他在津州, 她四处拍戏, 分开的时间渐渐以她的拍摄周期算, 一个月都是最宽容的了, 陈豫景还碰上两个月零五天的异地, 见面的时候, 他都担心梁以曦问他叫什么。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每次梁以曦都是扑到他怀里的。 说实话, 抱住她的时候, 陈豫景忽然觉得分开也不是那么难。真是习惯了。 唯独这次不同。 其实从她暗暗别扭开始, 他就应该发觉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属于职业病,事件倒推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日常的行程以会议为节点, 每次会议的重点都不同,就算一些细枝末节, 偶尔也会派上用场。 陈豫景想起一周前她给他发消息说, 现在这个戏拍完有个空档期,两个月不到。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一起在津州过年, 过年的时候,他还能陪她一道回趟湖州看看外婆。这在记忆里是比较重要的节点,毕竟那会她真的很开心。 之后聊了什么,陈豫景记不大清,隐约感觉不对是第二天下午。她一上午都没什么消息过来。这种情况也常有,一般因为通宵拍戏,要不就是上午有大场面的戏。问题出在之后——陈豫景忙着开会,会前问了句中午吃什么,可直到晚上八九点钟,她才回他说随便吃了点。这也算一个节点,就是在那个时候,陈豫景脑子里冒出过梁以曦是不是不开心的想法。 现在想起来,虽然剩下几天两人联系如常,其实总有些别扭。 具体别扭在什么地方,大概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中间每每隔个几分钟、几小时。 只是好巧不巧,这段时间是他最忙的时候。 年底又逢调任,一边是工作交接,千头万绪。这三年部里改动还是很大的。尤其是人事。赵坤年初那阵调回来,一时间他都没怎么适应。问起方城,都说不认识。中间找陈豫景吃了次工作餐,想谈谈自己目前的打算。陈豫景全程都在听他唉声叹气,没有说什么。大概看出了陈豫景的态度,一顿饭下来,赵坤也没怎么多问。他发现自己不是很看得懂陈豫景了。虽然面上如常,但同他说话,视线对上,下意识地,赵坤不会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张口就开几个玩笑。 另外就是汇富银行调任的事。 陈必忠这几年除了忙行里日常的事务,多数时候都在跟进梁瀚桢的案子。渠田农商行成了压在每一个汇富人心头的阴影。这件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扑朔迷离的。其实陈豫景比较关心当初是谁同意筹建农商行的,中间又走了几道程序。只是每回提及,陈必忠就一脸你小子想干什么,要想知道,有本事你来做这个行长。现在看,真是一语成谶。 调任的文件一个多月前他就知晓了个大概。那会开始,汇富的一些安排也会从他这里走一走。有几回半夜想事情,脑子里闪过文件里的一些说明,陈豫景就会想起陈必忠的讳莫如深,慢慢地,他就明白了——还能有谁,只能是何耀方。不过他还没有正式的权限,只能等后面再说。 焦头烂额都是轻的,接手的事情过于庞杂,间隙里看一眼手机,想着问一句,等回神,都已经是半夜。 所以,陈豫景想,一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思绪往回倒。 不知怎么,他想起赵坤找他吃饭的那天,结束后两人坐电梯上楼。 电梯打开里面站着曾朔和他的秘书。赵坤似乎同他私下很熟,率先打了声招呼,问他最近是不是不忙了。赵坤的性格,说实话,一点没变,逢人还是很能说几句的。 陈豫景那个时候才想起,辛高勇的案子已经定了,死刑,只是正式判决没出来,要等一轮的复核,不过这个是板上钉钉的,所以赵坤才会有此一说。 可曾朔没怎么同他聊,略点了点头,便转向陈豫景,笑着道,马上过年了,年前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那个时候,陈豫景真的以为就是一次口头上的客套,没多想。 现在看来,其实他应该多想的。毕竟,吃饭就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楼下就是工作餐——曾朔提一句年前吃饭就很有意思。那时候也才十二月,距离正月新年,整整两个月,这是什么饭,约得这么早。 很快,陈豫景就想起何耀方每年过年前都会叫上人吃饭的习惯。 陈豫景笑了下,转头看向梁以曦。 许是见他长久不说话,她又拿了根香蕉吃,闭着嘴巴慢吞吞咽,心不在焉的,也不看他,垂眼盯着另一只手上的指甲。 现在拍的这部剧是古装,听说演一个戏份还蛮重的、专门给男女主捣乱的配角,指甲颜色也很符合,浓艳妖娆。只是梁以曦不大喜欢。没事的时候就盯着看。 就像这些天藏在她心底的事,陈豫景清楚她的性格,虽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但心里总是膈应。跟涂了自己不喜欢的指甲油一样,整天琢磨,想着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好洗掉。偶尔上手磨一磨,反正就是不舒服。 他在她身旁坐下,视线落在她的唇角,香蕉上的一点白色沾了上去,陈豫景伸手给她仔细抹了抹。梁以曦也习惯了,没动。 他问她:“舅妈说了什么?” 梁以曦瞥他。 陈豫景笑,了然改口:“章主任说了什么?” 梁以曦没好气:“不知道。” 她其实鲜少在什么事情上拐弯抹角。陈豫景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在她心里压这么久。大概 椿日 是他最近太忙了。其实只要一个视频。她本就藏不住事。何况在他面前,她又很爱撒娇。陈豫景心下叹气,真是没必要的事。 而且,这样的事,让她一个女孩子没头没脑地过来问,也不好。梁以曦什么性格。她还是很傲娇的。 这么想了想,陈豫景对她说:“曦曦,和我没有关系。” “每天除了工作,脑子里就是你,真的想不过来。” 他的语气分外温和,简单两句话,像在说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毫无意外、甚至话语里那些单拎出来会显得有些肉麻的字词,从他嘴里讲出,日常得仿佛喝水吃饭。 梁以曦不作声,半晌放下吃了一半的香蕉,肩膀跟着一垮。 整个人好像解除警报的小猫,浑身毛发都柔软了。 他注视她稍微鼓起来的侧脸,手背贴上去蹭了蹭,嗓音带笑:“真是不容易。” 也不知道他这句怎么回事,梁以曦莫名觉得好笑。 她转头还是去瞪陈豫景,脸上却抑制不住笑意,眼底也亮晶晶。 陈豫景就去亲她的嘴唇。 慢慢尝到一点香蕉的甜味。 这个固然和信任有关,但更深的,是这些年下来,梁以曦其实很清楚陈豫景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是最最最表里不一的。 刚开始她会觉得他听不懂人话,很多事情表面看似可以沟通,实则完全不是。他脑子里有一套“我必须要和梁以曦谈恋爱”的指令,于是,执行就可以了。后来,她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笨拙的人,表面完全看不出来的慌张与担忧,其实心里一直在想。他也会在许多无关紧要、甚至称得上幼稚可笑的事情上暴露出他心底的真实想法,然后让梁以曦觉得,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再后来,陈豫景更加表里不一。他的外表看上去完全符合一个冷情冷性的精英人设,尤其这两年,看人说话都好冷漠、好严肃的样子,但梁以曦清楚,这个人其实心理承受能力很差。就像现在,昨天在片场她眼睛不舒服,今天他就跑过来。虽然面上依旧很淡定、很从容,但从他赶过来时的状态看,梁以曦就知道他肯定没好好睡。 去年在片场也是。不知道夏夏说了什么,陈豫景开车到的时候,梁以曦的感冒都快好了。那会他们在一个海拔比较高的地方拍摄,冬天又很冷,陈豫景一个人开了半夜的车,到的时候还在下大雪。梁以曦气到不行,说你过来干嘛。这个地方交通本就不通畅,前几年还出过事故。陈豫景不说话,先是看了看她的脸色,然后问她咳得怎么样。梁以曦被他那双严肃又漆黑的眼神看得心里直颤。半会功夫,他的肩头全是雪。梁以曦扭过头,小声说好了,过后就没再朝他大声了。 她都怕他,可是怕什么呢,明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梁以曦想,大概是怕他像梁瀚桢一样离开自己。 秦归如总说她恋爱脑,梁以曦想,那这个真的要怪陈豫景。 第54章 杀青 我看你迟早死这上头。 一月初, 汇富银行的官网主页挂上了陈豫景的正式调任通知。 那个时候,所有流程走得差不多,陈豫景去了趟总行, 同几个高层吃了顿便饭。副行长的人选他还没定。饭局上大家莫名都有些拘谨。一般而言, 两套流程, 如果他没有指定行里的人, 那么还是一样, 从部里的相关司局调任。 陈必忠见他这样不紧不慢, 就问要不要他来推荐。毕竟是多年的副行长了。陈豫景虽然觉得眼下这件事不着急——他打算等过了年, 差不多三月份的时候, 接手的事处理得差不多, 再去考虑这些根结盘固、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但他还是听了听陈必忠的建议。 是一个叫庄绪原的人, 现任汇富银行内审司司长。 陈豫景以前听说过这个人。三年多前, 江宏斌那一千多页资产明细, 最后就是落在汇富内审司去调查的。他多少也清楚陈必忠的举荐理由, 毕竟那个时候, 就他一个副行长和这个司长在焦头烂额, 估计是看出这个人可用, 便在这个时机推到了陈豫景面前。 除了这件事, 陈必忠还提了年前去何耀方那吃饭的事。 陈豫景容色如常,随口:“还有谁?” 往年他是不关心这样的事的, 有谁没谁都和他没关系。 陈必忠也不觉有异,琢磨道:“曾朔吧” 说完, 他倒是想起那件事, 脸色顿时古怪,对着陈豫景道:“你和梁瀚桢女儿到底怎么样了?处够了没?” “辛高勇的案子结了你知道吧?这回吃饭,曾青蓉铁定要提。” 办公室墙上的钟走过五点, 外面天已经黑了。 只是楼层高,隐约还能看到青灰色的狭长天际线。 这间行长办公室位于汇富大厦第十六层,据说当年梁瀚桢为了取数字,一番周折、颇费功夫,最后定下爱妻的生日末尾数字作为楼层数。这么多年下来,这个数字的寓意一直很好。 只不过这五年,伴随着梁瀚桢意外离世、身后几近身败名裂,眼下又是一番牵扯,始终不得安宁,继任的辛高勇更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于是,关于汇富行长的传言渐渐变得有些讳莫如深。 接连两任不得善终,陈豫景又会是什么下场,没人知道。 陈必忠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念念叨叨:“听说曾朔要往上提一提,就在辛高勇案子之后。何耀方的意思还不清楚,但曾家肯定会先提你的事,到时候你要拎清楚。” 他说得比较沉浸,越到后面似是觉得陈豫景铁定得发火,眉头便皱了起来,完全没注意陈豫景已经起身套上外套,正绕过办公桌去临门的衣架上取大衣。 “——干什么去?”陈必忠抬头,瞧着都愣了。 陈豫景穿上大衣,头也不回:“曦曦今天杀青,我给她定了鲜花和蛋糕,到点去取。” 陈必忠:“” 真是活见鬼了。 堂堂汇富银行行长到点下班的脑子里居然是一个女人——梁瀚桢那会都不这样吧。 陈必忠脸色铁青。 活生生地、一口气就这么堵着,想到年前的那顿饭,想到又要殃及的自己,陈必忠气得站都站不直,扶着沙发,一手指向神色淡漠的陈豫景:“我看你迟早死这上头!” “一个女人,几年了?五年了吧?玩都玩够了——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换做以前,陈必忠是不会说这么绝的,大概是陈豫景即将进入汇富最核心的权力结构,便愈觉眼下他的举动可笑至极,简直就是找死。更重要的,是何耀方不会允许他这么明目张胆——何况,他之前就明目张胆过。 “那件事给你的警告还不够吗?”陈必忠厉声。 “我听说她都流产了,分明就是要让她死的!要不是辛高勇多疑——”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陈豫景倏然冷酷的眼神朝他直直望来。 “你知道。”陈豫景转过脸,语气极冷,又很轻,似乎并不意外。 其实一早就怀疑了。梁以曦从医院醒来的那天,陈必忠打来电话,忽然问到梁以曦,说何耀方说她命大。后来还同他说,儿子怎么可能斗过老子——这个说法就很奇怪。好像预先设定了这件事的本质其实不在辛高勇的种种犯罪事实、抑或狗急跳墙,而是背后父子俩的矛盾,是何耀方的顺势而为、借刀杀人。 后来,就是陈豫景听到那份录音。 闻言,陈必忠有点吃不准陈豫景的脾性,他不是很有底气地说道:“只是知道但跟 春鈤 我没关系啊我也是后来才全部知道的” 陈必忠就像何耀方养在脚边的一条狗,不高兴了踢上一脚,说不上多聪明,但嗅觉灵敏,很能揣度上上下下的一番行道。说“明哲保身”对他而言过于褒义,他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即使偶尔“良心发现”,也是首鼠两端、时刻都会出尔反尔的。 陈豫景没再理他,转身出门。 他本就在梁以曦这件事上一丝一毫都沉不住气。即便这三年多里很好地克制了,但坐进车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陈豫景都没有动。 直到面前的手机屏幕亮起。 一条关注的微博推送到面前。 话题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剧名带了梁以曦和杀青的字样,还有一个是完整的话题:梁以曦今日杀青!配合一连串可爱又生动的表情。 这是他关注的梁以曦的工作室号。估计发的人是苏瑶。他听她提过。两年前成立那会,关注人数还只有个位数。现在已经十多万了。 一共九张图。估计是天没黑之前在外面拍的。傍晚的霞光照在海面。她脸上的妆还没卸,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手里捧着两束花,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陈豫景点进去,沉着脸、面不改色、动作熟练地完成了点赞、转发以及评论撒花。 第85章 清官 这个地方不能坐吗。 陈豫景打来电话的时候, 梁以曦正和剧组的同事一起吹杀青的蜡烛。 她的戏份到今天全部拍完。林榛然过来问她年后的打算,梁以曦想起苏瑶还在和蒙音谈的《贵妃与他》,笑着说还没打算, 看经纪安排, 也准备休息一阵。 虽然只是个女三, 但为了这部剧, 梁以曦光落水就落了不知道几次, 还有数不清的熬大夜。每到这个时候, 梁以曦都有点疑惑, 虽然她是反派吧, 但反派不要睡觉的吗?每次都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计划坏事——难怪计划出来的通通办不成, 困都困死了, 还想着害人, 怎么可能嘛。不过梁以曦是过来挣钱的, 虽然她对剧情有自己的看法, 但她就是个小演员, 工具人属性太强, 没人听她的。 但这个故事梁以曦还是很喜欢的。男女主的人设都很好, 虽然情节狗血, 关键时候她这个配角还会撒一盆大的,但导演和编剧很厉害, 拍出来不会让人觉得违和。某种程度上,这也决定了剧组的氛围, 大家拍得都挺开心。 见梁以曦走到一旁接电话, 魏哲东端着碟小蛋糕,上前递给林榛然,然后说:“我听说蒙音打算邀请她出演女一。什么戏不清楚。苏瑶牵的——真是没想到,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网红” 最后说的话不像在怀念过往的相识,目光遥遥落在走开的梁以曦身上,语气里有笑意,只是听起来十分敷衍。 闻言,林榛然微诧,脑子里闪过刚才梁以曦说话时直直望来的眸子,瞧着很认真的样子,这会从经纪人嘴里知晓实情,不知为何,林榛然觉得她过分可爱了,都有点搞笑,便伸手接了魏哲东递来的梁以曦的杀青蛋糕。 叉子叉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林榛然微微抿嘴,没说什么。 魏哲东过来做她的经纪人才两年。他之前是国外某大牌的宣传总监,圈里资源一大把。在此之前,林榛然已经凭借一部网剧小有名气,只是后面连续接了好几个相似的人设和剧本,公司开始为她考虑转型,拓宽下戏路。正巧那个时候魏哲东遭遇了点瓶颈,也在考虑换个相近的圈子,于是,两方面也算一拍即合。这两年,林榛然非女一不接,其中就有他在时尚圈混出的一份资源支撑。 说起来,林榛然同梁以曦之间的缘分还挺深。 三年多前,就是在魏哲东老东家的那个秀场上,两人碰过面。那个时候,苏瑶还不是现在鼎鼎有名的经纪人,而梁以曦,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素人助理。 “知道她男朋友是谁吗?”忽然,魏哲东低声笑着说了句,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的梁以曦身上。 不知道在接什么人的电话,动作幅度都大了些,看上去很开心,拉着助理一起上了保姆车,似乎是准备换个衣服卸个妆。 林榛然皱眉,同是女演员,她很不喜欢这样的猜测,但碍于魏哲东这两年做得确实不错,她淡淡道:“不感兴趣。” 魏哲东自说自话,拿出手机,点了点,然后递到她面前。 “汇富银行行长。” “之前不在这个位置,刚调过来的,之前在这里——”说着,他指了指屏幕上陈豫景履历表上的某处。 林榛然扭头觑他:“你想说什么?” 魏哲东收起手机,对她说:“蒙音的导演能力我们都知道,你之前火的那部剧,虽然是女二,但她拍得很不错。我打算给你争取下她的这部戏。” 顿了顿,他强调了下:“还是女一。” 林榛然好笑,觉得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便问:“不是说已经在谈梁以曦了吗?” 只是话音刚落,魏哲东的表情忽然变得微妙。 “你说一个女演员,这个时候爆出被包养的新闻——不管真的假的,作为导演,还会用吗?之后起码两年,她都不会出现在荧幕里。” 魏哲东计划着,好像已经胜券在握,说得自信满满,没看见林榛然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 “不要给我搞这些。”她语气警告。 “蒙音谈她,肯定是角色合适。” “榛然,你比她漂亮,出道又早,还是科班出身,她不过就是运气好,一张脸长得大家喜欢,演技、嗤,前几年还在龙套里混呢,谁知道她没搞——” 林榛然越来越觉得魏哲东这两年有点飘。 他好像觉得帮自己拿下几个女一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如果没有她的试戏、提前熟悉剧本、和导演沟通,靠他之前在时尚圈那种耍耍嘴皮子的、加一堆不知所云的头衔就可以了? 她放下手里的蛋糕,冷着脸道:“不要搞这些。没人是傻子。别毁了我。” 见林榛然不像在开玩笑,魏哲东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开- 后座一个蛋糕、一捧鲜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梁以曦看着,眼睛弯弯,扭头去打量陈豫景,见他很淡定的样子,莫名有点装装的感觉。梁以曦转了转眼珠,忽然凑上前,在陈豫景面颊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都亲了亲,虽然是亲,但跟哄小孩似的。果不其然,下秒,陈豫景轻笑出声。 “啧。”梁以曦歪头靠上车窗,摇摇头:“怎么回事,亲你一下就这样了。” 陈豫景稍稍坐着,搭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微微动了动,语气却很温和:“我也不知道。” 他突如其来的诚实让梁以曦笑得不行。 “回去吗?”他问她。话里的意思就是想接她一道回去。 梁以曦往窗外看了看:“一会还有聚餐呢。” 陈豫景点点头,看了眼后座,想了想说:“让文森把这些给你带过去。” “你呢?”梁以曦问。 “回去加个班吧。” 梁以曦便笑:“好可怜。” 陈豫景面不改色,点点头:“是的。” “要不要我去接你啊?”梁以曦笑眯眯。 陈豫景依旧没什么表情,目视前方,看上去很稳重的样子,说:“你最好记得。” 梁以曦笑了好一会。 当然,他这样说并不是无缘无故。梁以曦因为聚餐喝多了把他忘记也不是第一次。 他还记得上回,也是某部戏杀青,公主嘴上惯会哄人,说赶最早一班的飞机回津州,信誓旦旦的。结果不仅误了飞机,还在酒店睡得天昏地暗。要不是文森电话里说梁小姐确实喝多了在睡觉,陈豫景真是要疯了。电话打不通,助理的电话也没人接,后来才知道 春鈤 ,夏夏被她带得也喝多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说得没错。也不知道李秘书当初怎么找的人。 整整迟了一天,第二天回来,态度倒十分端正。陈豫景没表情的时候还是很不好说话的,一股子威严劲,弄得梁以曦全程都在琢磨陈豫景在想什么。不过到家她就不想了,她还有点气自己,真是世面见得少,他一张冷脸就给骗了。说起来,他们做.爱的场合,玄关毫无疑问是第一。梁以曦都快没脸面对玄关的镜子了。也就是那次,陈豫景看着镜子里的她,忽然说想换个大点的。他是不要脸的,梁以曦害羞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全身好像一尾虾,煮熟了脱了壳,再也清白不了。 只是她这样,陈豫景也不好受,他只好同她说好话,哄她夸她,淋漓的水声都没他的语气缠绵。后来要接吻,梁以曦还不让,嘴唇被他反反复复含在嘴里吮,直到舌尖被哄出来。这个人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道貌岸然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就连换镜子这样的事也能说得意兴阑珊,可等吻住了,口腔被他占据,热切得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汇富大厦不是第一次来了。 年幼的时候,梁以曦就跟着梁瀚桢来过许多回。每回她过来,都会有点心和绘本等着她,她就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一边等暂时食言的父亲处理完公事再带她出去玩。 十六楼的视野还是很好的。 梁以曦记得有一年,大概是初中的时候,津州夏天刮台风,她站在十六层,望着近在咫尺的翻滚天际,视野磅礴,看不清下面,整层好像被悬空了。暴雨来临时,一片混沌,搅碎的云层里电闪雷鸣,梁以曦吓得动都不敢动。 后来,等雨停,彩虹在雪白的云端轻巧架起,清澈的阳光一寸寸弥散,仿佛颜料融化注入空气,半空中流光溢彩。 “进来的时候都没人拦我。”梁以曦有些不解。 陈豫景从文件上抬头,好笑:“为什么要拦你。” 梁以曦在下午陈必忠坐的那张沙发另一头靠近陈豫景的位置坐下,摸了摸手边的纹理,感觉似乎也同之前一样。 晚上十点多,她戴着口罩进来的时候,保安还给她开了门刷了卡。 梁以曦不说话。她倒不是在寻找什么物是人非,只是有种不真切感。 过了会,她轻声说:“这样会让我觉得爸爸还在。” 陈豫景沉默。 她今天喝了酒,情绪很快又变了,转头朝向陈豫景,问他:“还要多久?” 陈豫景翻了翻手头的文件,这些都是要在一月底之前全部批下去的。陈必忠工作能力没的说,不然也不会被梁瀚桢重用,尾巴给他处理得不错,眼下就是数量多,看起来实在费功夫。 “一小时吧。”陈豫景说。 “那我躺一会。”她踢了高跟鞋,又把长羽绒外套随便堆了堆,然后就这么直挺挺躺下去了。 陈豫景笑。 过了会,有人敲门。 梁以曦眯起一只眼,就见李秘书手上拿着一叠不知道是照片还是什么的东西,朝陈豫景匆匆走去。余光和梁以曦对上,真不愧是陈豫景的秘书,面不改色、还同她微微点了点头。 陈豫景看上去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下秒,接过手上的东西,只一眼,他的声音就有点吓人了。 “谁。”阴沉沉的一声。 梁以曦不知道他怎么莫名其妙就发了火,撑起脑袋朝他看去。 陈豫景寒着脸,盯着李秘书。 “监控拍到的,一路跟进来,拍了好多张。还在查。” 来回瞧着,梁以曦都有点好奇了,但她以为是陈豫景工作上的事,便没多问,按捺着好奇心慢慢缩回脑袋继续躺好。 “文森是死的吗。”陈豫景冷声。 下秒,梁以曦火速探头。 难道是有狗仔跟过来了?不知怎么,她没敢看陈豫景,一秒探完赶紧缩了回去。 闻言,李秘书罕见得有些迟疑。 陈豫景皱眉,随即想到什么,目光朝沙发上只露出小半个脑袋的大小姐看去,真是气笑了:“怎么回事?”他问李秘书。 李秘书铁面无私道:“文森被梁小姐拉去喝酒,喝多了。” “喂——” 话音未落,梁以曦猛地抬头,但说的都是真的,她没什么底气,也不敢看陈豫景,一个劲瞪着李秘书:“你说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是我拉的?你看见了——” 李秘书扭头,没什么表情,直言进谏一样:“文森说的。就刚刚。有录音。梁小姐。” 梁以曦顿时涨红了脸:“”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陈豫景气笑了,他将照片递给李秘书,冷声道:“去和文森说,再有一次,不用来了。” 然后,他看向沙发上恼羞成怒的梁以曦,叫她:“过来。” 李秘书欣然接过,朝陈豫景点点头,如遇明主一般尽职尽责地出去了,还把门好好关上了。 梁以曦瞪着门,虽然一直不大看这个家伙顺眼,但眼下特别不顺眼。 “梁以曦。” 见她跟李秘书有仇似的,上半身气得板正,虽然很想笑,但看到那些照片,陈豫景还是很快冷静了,他的脸也严肃许多。 梁以曦当没听见,慢慢躺下去,说:“我今天又是杀青又是聚会。” “所以?”陈豫景无语。 “所以你别找我麻烦。”梁以曦闭上眼大声。 陈豫景:“” 她私底下的性格这么些年一点没变。甚至比初见的时候还要娇纵几分。这是好事。陈豫景告诉自己。 他在位子上沉默着坐了会,然后起身走到沙发旁。 听见动静,梁以曦头往下埋了埋。 心虚成这个样子,陈豫景可以说,肯定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对方铁了心要在梁以曦身上找到一点绯闻才暴露了出来。 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就看文森这次之后要不要命了。 他在她脚边坐下。 露出来的脚踝纤细雪白,湖水蓝的丝绒裙摆贴着小腿,怎么看怎么冷。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心,沉声道:“那就回家说。” 梁以曦唰地睁开眼:“” 她坐起来,瞪着神色严厉的陈豫景,不满道:“我今天杀青啊,请他喝一杯酒都不可以吗?” “你怎么这么小气。” “喝酒了本来就不可以开车的嘛,而且又不远,我叫车过来又没什么。” “我告诉你,你别惹我不开心,我今天本来很开心的。”越说,她好像掌握了什么,越来越理直气壮。 ——就是这样。 陈豫景忍不住想,这世上所有黑白分明的事情,到了梁以曦那,都是五彩缤纷的。 都是为了让人心情愉悦的。 坐在这间办公室,头一回,他生出想要同梁瀚桢对话的想法。 毕竟,他是真没什么办法。 不过想起七年多前、初见那天,梁瀚桢的纵容与宠溺,陈豫景心底慢慢也平静下来,其实都一样。谁都没办法。 见陈豫景始终沉着脸不说话,梁以曦还是有点忐忑的。 这种感觉类似于担心自己把他气死,或者,让他生出某种不好的情绪——本来工作就很累了,她一度都担心他猝死,现在要是被她气晕,那她怎么办。 梁以曦靠近,去看他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于是,她看见自己鬼鬼祟祟的模样。 梁以曦叹气,坐到他身上,伸手搂住他,额头贴上他的颈侧,闻到他身上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梁以曦感觉这个时候困意居然出奇地浓,她瞬间懒下来,语气听着就有点敷衍,小声:“好了好了,我下次注意,你别生气了。” 说完,伸手拍了拍陈豫景的背。 陈豫景:“” “下来好好说。”他垂眼瞪她。 春鈤 这件事还是比较严重的,毕竟人都追上来拍了。 梁以曦不满:“为什么啊?” “这个地方不能坐吗?” 陈豫景:“” 又来。 第55章 招架 她要他食髓知味、再也清醒不了。…… 回去的车上她就已经睡着。 看上去真是累坏了, 路灯的影子在她晶莹剔透的面颊一晃而过,隆冬的夜里好像一层薄薄的翅影,安静栖息着。 沙发上缠着他接吻。不想同他说了, 就吻上来, 要他张嘴, 要他主动, 还要他两手都抱住她, 保证回家后再也不说这件事。她是知道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坐在他怀里, 天大的事都可以下回再议。反正就不该在她心情极好的今天。 到家已经过了零点。 梁以曦倒头就要睡, 陈豫景抱她去浴室卸妆。她树袋熊一样搂着他的肩膀, 半晌不知怎么, 轻声笑起来。 “怎么了?”陈豫景问, 将她放在洗漱台上, 打开镜灯让她好好擦脸。 梁以曦不说话, 镜子里打量他, 忽然催他先去洗澡。陈豫景不知道她要捣鼓什么, 只是觉得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过也是, 明天开始就是长假, 听说下一部戏也在筹备中, 还是女一号,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拍完一部也不能好好休息,总是焦虑下部戏、下个角色。 浴室里磨蹭了不知道多久, 出来的时候忽然喊他让他把灯关了, 陈豫景就明白了。 上回这样是什么时候?不过上回可没这么开心。 陈豫景忍不住笑。应该是去年中秋。他陪她回湖州。秦归如还是很不好说话。加上那个时候,播出的几部戏反馈也不好,他就觉得全是陈豫景的罪过——如果没有陈豫景的纵容, 梁以曦何必吃这样的苦。总之没准陈豫景进门,语气更是比平常严厉。弄得文小姐都上手打他胳膊了,秦归如还是没松口。 最后,梁以曦陪着陈豫景一起去住酒店。那一阵两个人都很忙,聚少离多。本来想着秦归如会念在许久没见自己的份上也对陈豫景稍稍宽容,但梁以曦打错了算盘。不过说起来,其实她自己也对那会拍的几部戏不是很满意,秦归如点出来了,她更加难过,去酒店的路上还在翻网上评论。没一会,陈豫景就看她放下手机,在副驾悄悄抹眼泪。 到了酒店,也没别人,一进门,她直直地立在玄关,眼泪紧跟着掉出来。被陈豫景搂进怀里后简直就是哇哇大哭。后面也是一副树袋熊的样子,两手两脚紧紧缠着陈豫景。陈豫景哄不住,只好抱着她在套房里转圈,外间走到里面,里面再转回外间的客厅,跟带着一个随身音响似的,来来回回,前前后后高音起伏。 她哭得沉浸,好像要把这些日子里的不舒心、不痛快,一起发泄。 可越哭越难过,大概眼前得不到的开心与快乐才是最让她沮丧与悲伤的。陈豫景许久没见她,一见就是这样,他便也十分沉默。最后走着走着,抱着她都像在哄她入睡。 一间套房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梁以曦才哭够。只是她还是抱着他不作声,也不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陈豫景摸了好一会梁以曦的头发,问她要不要洗澡。梁以曦便抬起头望进他温和的眼睛。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其实他也变了不少。依旧俊朗无俦的面庞、漆黑深邃的眼瞳,只是容色愈加沉稳,看人的眼神更是,波澜不惊的。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害羞的心情都被哭没了,又或者悲伤的情绪已经淹没了她的正常思绪,梁以曦仿佛万念俱灰,她一板一眼、定定望着陈豫景,半晌张开破锣一样的嗓子,对他说:“我带了情趣内衣,你要不要看。” 其实和直白没有一丁点关系。是她过于稳定了。前一刻袭来的滔天难过,让她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有开心的事发生了,于是说起眼前这件事,就像在播报明天的天气预报,四平八稳得就差配上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了。 陈豫景先是一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谁会用这样的语气说有关情趣内衣的话。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笑容在他眼底揉开,嘴角跟着弯起。 他忍不住笑,瞧着她愣愣的,一度低低笑出声,然后他伸出手指一边用指腹轻柔地给梁以曦抹眼泪,一边去啄吻她湿漉漉的嘴唇,陈豫景低声道,好,给我看看,又问她是什么样的。 梁以曦干巴巴道,就是很暴露的那种,哪哪都遮不住的。语气还挺诚恳。陈豫景笑得肩颤。他搂着她瘦削的肩膀,抚摸她后背的蝴蝶骨,真是瘦了不少,过了会,他对梁以曦说,真的吗。梁以曦点点头,眼眸黯淡,前一刻的悲伤依然在脑子里晃晃荡荡,开口还是心灰意冷,她语气哽咽地说,真的。 那你让我看看,看看是不是这样。陈豫景哑声,凑近不停去吻她的嘴唇。梁以曦就去穿给他看。不过就算反应再不及,等穿上,一个人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梁以曦也反应过来了。短短一秒,她已经脸红得根本见不得人,四肢都有些发软。 直到陈豫景来敲门,问她穿好了没。已经半个小时了,曦曦,他说。隔着一扇门,梁以曦说,哦,那我反悔了。陈豫景失笑。他站在门口,想了想,商量一样的语气,哄她,让我看一眼好不好?梁以曦觉得自己也不能太难为人,明明答应的是自己,便对陈豫景说,那你把灯关了。等陈豫景依言关了灯,她才开了门。 就像童话故事里小红帽给大灰狼开门一样,结局也差不多。梁以曦感觉自己确实被吃掉了。骨头都不剩的那种。陈豫景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落入他眼里瞬间,她就被攥住了手腕,然后抱进怀里。薄薄的衣料确实哪里都不遮,但却很好地勾勒了她的曲线,曼妙至极。 夜晚光线朦胧,陈豫景问她怎么这么好看,她说不出话,感受到他的热烫时,她轻轻喘着气同他说,本来以为今天会很开心的。她还在难过。回过神,陈豫景真是要疯了。他俯身对她说,曦曦,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他语气近乎急迫。梁以曦愣住,反应过来,红着脸都想骂他了。 眼下,场景重现,陈豫景笑着关了灯。梁以曦听到外间的声音,又对他说,你能不能先把眼睛遮住啊。陈豫景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找来一条干净的领带,给自己利落蒙了眼。 视野受限,其余感官变得敏锐,他甚至能闻到梁以曦身上香水的气息。他太熟悉这种香气了,只不过眼下的熟悉,带上了一丝不可明说的热切。 梁以曦慢吞吞坐到他身上,陈豫景抬手就摸到珍珠的圆润,过了会,他问她,都是珍珠吗?梁以曦嗯了声,科普一样的语气,说,都是珍珠,其实很好看的。陈豫景就去仔仔细细地摸那一颗颗的珍珠,中途一度被梁以曦捉住手腕不让乱摸。 陈豫景笑,停住手,语气耐心又平缓,问她,为什么不让我看。其实也不是不让看,梁以曦只是不想对视。上次的对视,她感觉自己要被他的眼神整个吞噬掉。那种心惊胆战到心都慌的战栗,梁以曦想起来就腿软。于是,她支吾着没说话。 像是能够明白她心底的颤动,陈豫景先是伸手碰了碰梁以曦微烫的脸颊,然后说:“我闭眼,你解下来自己蒙住好不好?” “总得让我看看吧,曦曦。”他的语气过分温和了,温和得近乎哄骗。 这样也行。梁以曦想。于是,她照做了。后面的情节千篇一律。毕竟公主被骗了之后下场也只有一个。恶龙也好,王子也好,凶残的外表也好,温文尔雅的内心也好,他们都是要吃掉公主的。 陈豫景觉得这类衣服应该可以算作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如果有人反对,那就拖出去杀了。 珍珠圆润,小巧细腻,勾勒在梁以曦胸前,一路盘旋在纤长如天鹅一般的脖颈,再沿着脊背纵深,深到已经有些湿润的地方。陈豫景捏住一头,问她难不难受。他语气正经得过分了,梁以曦红着脸,说还好。这样呢?他低头去吻珍珠。梁以曦低声阻挠,伸过去的手很快被十指相扣。 结果就是,陈豫景半夜起来满床数珍珠。梁以曦说这件衣服很贵的,珍珠都是最好的。都怪你。陈豫景点点头,说,确实,怪我。他餍足了,好说话得不得了。要是再问之前在办公室生的 椿日 气,那肯定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也没捡明白,两人只好换客房睡,陈豫景说他明天回来继续数。梁以曦笑得不行,只是头一挨枕头,她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不是周末,陈豫景起得很早。梁以曦就有点后悔昨晚闹成那样。 陈豫景倒不觉。他简直神清气爽。哄梁以曦继续睡之后,他先去上了趟班,然后中午回来继续勤勤恳恳拾珍珠。 串珍珠的链子早就散了,陈豫景只找到几段。真是奇了怪了,他虽然全程上嘴了,但到底没吃进去啊。怎么可能缺这么多。陈豫景十分不解。 找了片刻,他还找到一片不知道什么质地的布料,滑溜溜的,陈豫景捏在手里,都怀疑昨晚是不是没见过。他是真的想不起来这片布料出现在什么地方,又遮挡在哪里了。 于是,一觉睡到中午的梁以曦,起来就见陈豫景坐在主卧的床边对着一盒子白莹莹的珍珠和一小片流光溢彩的薄纱皱眉深思。 他正经起来还是很正经的,衣冠楚楚、器宇轩昂,说实话,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汇富的年度金融报告。 “你在干什么?”梁以曦笑得倚在门边。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的,浴巾裹在身上,堪堪遮住她的屁股。 陈豫景问她:“这个是吗?” 梁以曦走过去看,点点头,笑着道:“后颈的蝴蝶结。应该有两片的,系在带子最末端。” “我只找到这个。”她一说,印象是有了,但陈行长的语气有些无辜。 梁以曦笑得蹲下。她搂紧浴巾,仰头望着陈豫景直笑。陈豫景就把东西搁一边,抱她坐到怀里。 梁以曦就去亲他的下颌。 只是没一会,陈豫景就拉开她,神情难得迟疑,语气却带笑:“我得回去了。下午还有会。” 梁以曦笑得两手搂住他肩。这下,浴巾都散了。陈豫景赶紧给她拉好。梁以曦就觑着他一个劲笑。 这样狡黠又妩媚的眉眼实在招人,陈豫景只好投降,站在床边速战速决。 陈豫景自然清楚她有多缠人。当然也清楚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这两年,分隔时间越长,见面的时候她都很黏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自小得到的偏爱,梁以曦骨子里对于爱的索取天经地义又理所应当。 她要他全身心都只有她一个人,眼里只看得到她,也心甘情愿沉迷在她身上。 于是,每次都是干柴烈火,缠绵又缱绻。后来,摸准了他的脾气,兴致上来了,更是吻也不好好吻,非要弄得他一身火气才罢休。一身肌骨都好像吃准了他,在他怀里轻摇慢荡,她要他食髓知味、再也清醒不了。 当然,这毫无疑问归功于陈豫景的纵容。他对她所有的索取都是坦诚的。爱意对她而言,甚至都是可以浪费的。 于是,每当这个时候,梁以曦注视他漆黑如墨的眼瞳,热烈又滚烫,凶狠又凌厉,指尖触摸到他汗湿的鬓角和下颌,下秒被他捉住握在掌心,梁以曦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第85章 明智 贵妃不做饭。 两周后, 余小年从美国回来。那个时候,距离过年也就十来天。 她毕业后在国内一家比较知名的游戏公司供职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后来觉得约束太多, 没有当初自己做视频轻松, 便同家里商量, 打算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出来单干。听说当时余小年以一人之力挖走了公司好几个极有天赋的年轻人, 违约金赔了两百多万。不过仅半年时间, 年姐就翻倍赚了回来。 梁以曦一度都想跟着去打工。苏瑶说你醒醒, 就算是银行家的女儿也不能这么见钱眼开。她一本正经地搞笑, 梁以曦笑得不行, 扭头对她说, 见钱当然要眼开, 难道你见钱闭着眼? 余小年这趟去美国是谈一款游戏的技术合作, 不大顺利, 前前后后拖了快两个月, 昼夜颠倒的, 苏瑶和梁以曦见到她的时候, 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梁以曦这段时间歇在家里, 倒有些胖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脸颊圆润。嚼饭的时候更明显。 于是, 眼下这顿火锅,在苏瑶的监视下, 她没敢多吃,一个劲给年姐夹菜, 盯着她吃, 跟看吃播似的。 “我有个同事,这次跟我一起去,带了火锅底料, 还是最正宗的那家,可就是没这顿好吃。”余小年看上去像饿了三天,梁以曦握着筷子,笑眯眯瞧着。 苏瑶乐了:“也不看跟谁一起吃。” 闻言,梁以曦不住点头。她抿着嘴巴,筷子在碗里搅着苏瑶给她涮的清汤白菜。 余小年快被她馋自己的眼神笑得咳嗽,拿起可乐,忽然,想起什么,她扭头问苏瑶:“我们小曦是不是要火了?” 梁以曦依旧笑眯眯:“快了快了。” 苏瑶:“年后有部戏不错。” 余小年忍不住笑,她拿出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截屏,摆到苏瑶和梁以曦面前,说:“前两天我去小曦的超话签到,出来的时候翻了翻热搜,看到这个——” 位置不高,四十多位,只是话题十分露骨,“情妇”两个字尤其刺眼。 苏瑶随即正色,对着词条拿出自己的手机去搜。梁以曦也不说话了,安静许多,放下筷子凑过去看苏瑶手机。 只是这会照着词条搜索已经没有一丁点内容。页面显示从上往下一片空白。 苏瑶又去仔细看余小年截的那张热搜。 前后几位的词条她都有点印象。唯独这条,幽灵似的,不知道哪个对家搞的,可能想专门打舆论,又或者,确实有狗仔拍到了什么。 她问余小年:“什么时候看到的?” 余小年想了下:“国内差不多凌晨两点。我那会忙糊涂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出现时间不长,几分钟吧” “点进去就两条微博,两个账号都没头像,都在发同一张照片”,说着,她朝神情忐忑的梁以曦瞧去,笑着道:“就是你在汇富大厦进门的地方同保安说话。应该是很晚了,大厦一层灯都关了。你戴着口罩。不过粉丝应该一眼就能看出。” 梁以曦:“”她知道是哪天了。 很快,苏瑶也知道了。 感觉苏瑶的眼神快把自己脑门戳对穿,她垂眼看着碗里的小白菜,下意识解释:“去银行提点钱不行吗” 苏瑶气晕:“汇富晚上八九点给你开门取钱?” 说完,她又是一股气提到嗓子眼,无语道:“梁以曦,你爸告诉你的?汇富大厦是提钱的地方?那是人家办公的地方。” 梁以曦唯唯诺诺,不吭声了。都怪陈豫景。还有那个李秘书。真是的。 “你最好给我庆幸,那个时间点没多少人存图。”苏瑶瞪她。 余小年很快道:“没事,我也想保存图片来着,没存下来,点来点去都显示被删除。” 苏瑶恨恨:“你知道截屏吗?” 余小年:“” 后来余小年把那张热搜截图发到她们三个人的群里,梁以曦对着琢磨半晌,说:“我想到了。” “要是有人存图了,就说我晚上吃多了,出门溜达的时候找人问个路。”说完,莫名觉得天衣无缝,梁以曦笑起来。 余小年没有苏瑶长久在圈里的敏锐,她十分捧场地给梁以曦一连发了好几个大拇指。苏瑶简直气笑。她问梁以曦:“你觉得这个图就是路人随手一拍?上网随手一发?” “如果别有用心呢?如果他手上还有呢?谁知道后面会不会给你来个大招。” 不过有一点苏瑶确实很疑惑。 因为仅就那张照片来说,就像梁以曦以为的,确实不能说明什么,解释起来也十分好解释。所以她倾向于认为后面肯定会有狗仔过来联系。 可关键是,这个照片、乃至这个热搜,她都没 CR 看到,问工作室,工作室也毫无印象,说明出现时间短得不可思议,短到两天过去了,滴水入海,热搜上关于梁以曦的内容,一如往常,风平浪静到这件事真的就像一场幽灵闪现。 苏瑶想起年后蒙音的那部戏,虽然目前只是她们私下在联系,但保不齐已经有人知道了。制片人、导演组,尤其是副导演,副导演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剧组提前筛选配角,从时间进度来看,早一个多月前,应该就在筛选《贵妃与他》的配角了,风声提前泄露,也不是不可能。 这件事对出道至今舆论方面算得上顺风顺水的梁以曦来说算是一个小小警示。 倒不是说真相如何,只是舆论滔天,有时候确实会掀翻一艘船。 于是,梁以曦被苏瑶勒令,一直到大年三十回湖州,都给她好好待家里,不许出门。 梁以曦乖得就差让苏瑶来家里装监控了。 陈豫景察觉不对,是梁以曦已经连续两天下厨做晚饭了。 倒不是说这件事有多稀奇,国外上学的时候,她也自己做过。只是眼下没必要,家里有负责定时做饭与打扫的阿姨。况且,就陈豫景熟悉的,她其实不爱做饭。因为她喜欢吃好吃的,而自己做的,距离好吃有那么一点距离。 “下部戏要做饭吗?”第三天的时候,陈豫景下班到家就去问了。 梁以曦盯着锅里乳白色的汤,摇头,心不在焉道:“下部戏是贵妃。贵妃不做饭。” 她一字一顿的,陈豫景只觉好笑。 听见他笑,她扭头瞧他,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热搜,于是这几天心里头所剩无几的一点郁闷就归到了他头上。 梁以曦瞪了他一眼。 陈豫景微愣,不由问:“怎么了?” 这个倒挺有贵妃派头的,他觉得她这两年演技精进不少。 他走过去靠近她,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确实长了点肉。陈豫景抬起手背贴了贴梁以曦脸颊,过了会,改上手轻轻捏了捏。梁以曦余光瞥他,陈豫景笑,动作十分自然地收了手。 见人不说话,陈豫景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光说不做站在一边有点讨人嫌,便问:“需要帮忙吗?” 梁以曦果断:“不要。” 她这个脾气就十分明显了。陈豫景要是还看不出来,真是白瞎这些年和她谈恋爱了。 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庄绪原。 陈豫景打算先用用陈必忠的建议,这段时间便将渠田农商行筹建前后的文件交给他负责。 他摸了摸梁以曦脑后头发,然后去书房接了电话。 同陈豫景料想的一样,虽然那个时候何耀方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但农商行预备建设过程中,诸类资金的筹措确实是他签的文件。 庄绪原说文件上没什么问题,又问陈豫景还要继续查吗。 他对庄绪原说先放着吧,然后问了问副行长的事他怎么想。庄绪原倒十分实诚,没有半分推脱,说自己想接。陈豫景便没再说什么。 挂了电话,走到书桌前坐下,陈豫景看了看手机上近期的来电显示。他像是一时兴起,神情有些淡漠。从上到下,庄绪原的电话也就最近几天出现在他的来电显示里。之前行里的事,除了秘书转告,一般就是内部邮件。 当然,他觉得庄绪原有自己的电话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作为一个调任过来、之前毫无接触的新任行长,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是陈必忠给的号码。不过这也没什么。 屏幕暗下,映出他冷锐的眸光,唇角线条平直,陈豫景这么垂眼坐了一会,身躯靠在椅背,整个人渐渐有种极致冷静的威严。 思绪缓慢,想到过几日的“饭局”,陈豫景抬手给庄绪原回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对庄绪原说:“何耀方经手的全部文件复印一份给我。” 庄绪原明显一愣,但很快应下。 陈豫景当然不指望这么一件事就能查出当年辛高勇那样的窟窿。何耀方是不会让自己在一枚棋子身上马失前蹄的。 不过,这是陈必忠举荐的人,他不得好好用用。 他想知道何耀方能在他这里做到什么地步。 梁以曦进来的时候,他还在想事情。 听到开门声他就望过去了,笑容在嘴角弯起,他看着梁以曦走来,然后将手机放上书桌,拉她坐到自己身上。 梁以曦靠着他的肩头,先是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对着他的胸膛说:“我感觉你那个李秘书办事不大靠谱。” 这已经是贵妃的进阶版了。大概类似于祸国的妖妃。 好巧不巧,陈豫景也不是个明智的。 他点点头,摸了摸梁以曦的后背,温言:“那我找人来换他。” 梁以曦:“” 啊? 第58章 大火 再笑饿死你。 他也不问前因后果, 来龙去脉也不感兴趣。只要她想。 可这样,倒弄得梁以曦不知如何是好。她又不是坏人。她人美心善,心狠手辣的是他陈豫景。回过神, 梁以曦便将余小年的截图给陈豫景看了, 又说了苏瑶的担忧。 陈豫景没作声, 目光落在那条热搜上, 神色微凛, 停顿片刻, 他给李秘书打了电话。 他搂着她好好坐着, 只伸手往搁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上点了两下, 然后开了免提。电话声嘟嘟, 响了一阵。梁以曦靠他怀里歪头瞧着手机, 不知怎么, 越来越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于是便想从他身上下去。陈豫景不解, 掌心揉了揉梁以曦腰侧, 以为她还在生气, 便低声哄她说:“我们等一等, 不着急。” 他不这样还好, 一这样,事情的性质愈发变了味。梁以曦顿时红了脸。陈豫景会不会做事呀。再说了, 她是一点耐心都没有的人吗!真是的。 电话接通,李秘书说事情早就解决了, 可能对方第一次搞这种事, 心存侥幸,他再去谈谈。 之后不到一刻钟,电话就回了来, 说确实出了点纰漏,但对方已经及时撤下,并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那会,陈豫景坐在餐桌前吃梁以曦做的几样菜。有一盘似乎没炒好,不知道是少了盐还是缺了水,总之口感清脆夹生。他朝梁以曦笑,起身端进厨房准备回个锅。 梁以曦就看他一手稳稳当当端着那盘菜,一手拿着手机,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语速也不快,只是道:“我不要这样的保证。” “你跟他说,会有律师联系。让他老实待着。”盘碟放下,发出极轻的一道脆声。 “对了”,他站在厨房里,注视面前洁白光亮的墙壁,想了想,道:“梁小姐的事你最近就不要——” 话音戛然而止,传来一声短促带笑的气音,然后就是衣料的摩擦。 幸亏盯着,她就知道这个家伙一点都不会做人——梁以曦扑到陈豫景怀里,两手捂得死紧,扭头对着电话佯作寻常:“谢谢你李秘书。” 李秘书:“不客气梁小姐。请问陈先生刚在说什么?” 梁以曦尴尬,红着脸瞧陈豫景。陈豫景只是笑,眉骨微抬,神情泰然,他好像很喜欢见她这样慌里慌张,眼底笑意明显。 于是,李秘书就听电话那头传来尽管压得很低但也不是完全听不清的威胁:“说呀,再笑饿死你。” 李秘书:“” 陈先生谈恋爱的境况 春鈤 这么惨吗。 一月底的时候,汇富银行高层陆陆续续休假。 津州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空气质量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只是天空依旧雾蒙蒙。 高楼大厦没入厚重密实的云层,鹅绒铺天盖地,常年的大风都好像被层层叠叠的雪片凝冻住了,视野变得混沌。 在家待得日子快要发霉。除了看剧本、提前熟悉台词,梁以曦没事就去楼下晃荡。 黑色羽绒从头裹到脚,戴着毛线帽,围巾包住半张脸,就一双月牙眼朝着周围琢磨。 公寓位于这片区住宅楼的最里面,进出有两道安保系统。 绕过露天停车场,往前走几分钟就能看到一簇簇灌木隔开的田径道。冬日里枝叶枯黄,不过赶上时间早,梁以曦还见过几回放学回来的孩子追着跑。 看上去年纪都很小,多是老人带出来玩。今天这样的下雪日子,堪比节假日,田径道尽头的运动场里挤满了小孩。哇啦哇啦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息。 陈豫景找到人的时候,梁以曦正和几个小学生蹲一起。中间时不时传来小狗轻吠的可爱动静。 “姐姐你真的是明星吗?” 说话的小男孩抱着一只看不出什么品种的小黄狗,尾巴又短,动来动去的。雪落在小狗湿漉漉的鼻子上,很快化成雾蒙蒙的水汽。小狗看上去很开心,仰头瞧雪,一个劲想冲出去,小男孩抱得更紧。 梁以曦点头,也许是帽子太严实了,身上裹得也多,点头的劲不大,倒是雪簌簌地从她肩头滑落。 “我真是——让我抱抱行吗?”她看上去真的很想抱一抱小狗,说话的时候又矮了矮身体,朝小狗凑去。 陈豫景:“” 大概是陈豫景气场太强,出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小孩朝他看来。 见陈豫景始终站在梁以曦身后,舍不得让出小狗的男孩赶紧说:“姐姐,有人来接你了,你快回去吧。” 梁以曦扭头:“” 回去的时候,陈豫景问是不是想养狗,梁以曦冷静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有Ruby了。好久没看她了,回湖州我要天天和她在一起。” “” Ruby回国那阵,她经常带着文小姐一起去玩。后来工作忙起来,换章叙清时不时过去照看。这边的马场经理也会定期和陈豫景邮件说明Ruby的一些情况。Ruby在国内的这段时间,梁以曦和陈豫景一道去的时候不多。上次还是去年年初,元旦前后,梁以曦在湖州拍戏。陈豫景过来看她,两人就一起去看了Ruby。相比秦归如的态度,Ruby还是很认可陈豫景的,仔细蹭完梁以曦,会对着陈豫景肩头靠一靠,态度也很温和。 “今天这么早。”进门看了眼时间,梁以曦好奇。 年底事情多,前两日回来都九十点了,今天居然撞上小学生的户外活动时间。 陈豫景拿来毛巾给她擦羽绒服上的雪,说:“事情不多。” 本来下午他就想回来的。谁知道孙奕明忽然来了。检察院这阵也开始放年假,孙奕明说他打算带老婆孩子回趟英国,问他假期什么打算。两人许久没见面,上次见还是陈豫景调任汇富之前的某次会议。休息的时候简短聊了几句。也是那个时候,孙奕明告诉他,辛高勇的案子定了,准备送复核。 “不回母校看看吗?”孙奕明在他办公室里转转悠悠,又去看陈豫景办公桌上的两副相框,他倒没说什么。 他这么一打岔,闲下来真的在考虑下班的陈豫景倒想起来一件事。他拿出庄绪原交给他的那叠何耀方经手的文件,厚厚一沓,文件袋塞得鼓鼓囊囊,他推到孙奕明面前,说:“有空麻烦你帮我看看。” “什么东西?”孙奕明拿起来去解上面的绳扣。 只是刚抽出一截,他就气笑了,放下来对着陈豫景说:“你当初想查梁瀚桢的案子,拿着我们那的档案到处跑,差点被我们老部长发现。我也是年轻,信了你的鬼。现在不得了了,还想搞何耀方?” 陈豫景笑,没说什么。 孙奕明嘴里的老部长早两年就退下了,现在津州检察院第二检察厅的检察长就是孙奕明。 “就算梁瀚桢是你老丈人,你也不能这么搞。你会把自己搞死的知道吗?”孙奕明正色。 不过他是有点了解陈豫景的,想了想,他在沙发上正襟坐下,语气严肃:“你还记得三年多前给我的那个录音吗?” “我没跟你说,辛高勇到死都没认。” “他都要死了,这点事情还不认,你想想为什么?” 陈豫景靠上椅背,神色冷峻,没有说话。 孙奕明没再看他,视线转向窗外,那个时候洋洋洒洒的雪已经下下来了。什么都看不清。 “说实话,我感觉你这两年、三年吧,变了很多。录音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上回咱俩见面,你也是这样,话不多,问我查得怎么样了,我就觉得你这人有点可怕。” 陈豫景笑了一声。 孙奕明摇头:“过去的事就放下吧。没必要,真的。” 他转过脸对着陈豫景:“何耀方能走到今天,主要两件事。” 他朝陈豫景竖起两根手指:“一、津州污染改造。二、农商行和汇富的直接合作。你心里清楚,哪个地方银行能和汇富合作?这么多年,就只有这个农商行吧?其他全都是汇富分行。” “第一件事上面,他用了辛高勇,从新区到新高区,再到正式的渠田,一步步拿下那个地方的基础建设项目。之后筹建农商行,以此为桥梁同汇富合作,后面所有的项目资金就不用愁了。” “还有一件事——”孙奕明语气微顿,容色比之前凝重许多。 “农商行三年多前就说要关了,汇富查出有问题,一直卡到现在,还在正常运转,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陈豫景站起来走到窗边。 迟了许久的雪下得毫无章法,近乎撕扯一般在半空飞旋。 已经看不清远近的高楼和楼底的情形了,白茫茫一片,放眼望去,如同一场寂静的大火。 他对孙奕明说:“你说的我都想过。” “农商行会关的,至少在我这里。它必须要关。” “这里面的文件”,陈豫景转过身,室内的灯光映出他平静的面容,他指了指那封文件袋,眸色冷肃,语气却有些淡:“我大概知道问题在哪里,只是需要你帮忙确认下。” 孙奕明走后,他又一个人坐了两个多小时。 回家的时间正好赶上梁以曦说的小学生时间。 第59章 眼镜 那你别动不就好了。 过了两天, 苏瑶打来电话问梁以曦剧本啃得怎么样。 “晚上吃饭,蒙音肯定要问你有什么想法。” 梁以曦看完一遍后又从头到尾扫了两遍,一些场面的台词也记了记, 只是她有点疑惑女主后期的人设, 便对苏瑶说:“我觉得这个女主有点恋爱脑。” 苏瑶也看过剧本, 但没有梁以曦看得细, 她记得大概的剧情走向和一些名场面, 回忆了下, 问她:“是觉得女主人设不好?” 印象里, 其余都是次要的, 朝堂权谋也好, 后宫倾轧也好, 最好磕的就是男女主的感情线。这一点之前蒙音同她谈的时候就说过, 本质确实是一部爱情戏, 只是会拍得稍微史诗点, 突出男女主的成长。至于梁以曦疑惑的后期人设, 不是什么大问题, 到时候拍起来, 大家可以一起商量。 “也不是。” 梁以曦还是很喜欢这个叫“宋芙”的女主的, 心性坚韧,聪慧善良, 她翻了翻手上的剧本,琢磨道:“就是觉得这个女主脾气太好了。后面男主杀了那么多人, 还把之前养在女主膝下的二皇子杀了——虽然这个皇子也蛮狠的——可她就说了他两句——真的是两句台词, 我背给你听:下次不可以这样了。李恪,听见本宫的话了吗——没了。这至少得冷战十天半个月吧。他俩第一次冷战我就很喜欢。宋芙那个时候还挺硬气的。都把李恪急哭了!” 听她一顿叭叭,苏瑶好笑:“演上了是吧。” 梁以曦:“” “行, 晚上吃饭一起聊聊。”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导演了,蒙音也是合作过几回的,蒋羡更不用说了,都是好同事,可毕竟这次的创作是担纲女主,梁以曦挂了电话都有点紧张。 除了她稍微疑惑的这个部分,剧本是 真的不错,看到后面哭了好几回不说,她都一度觉得李恪配不上宋芙——人还是个太监,气死了。不过大结局那会她又觉得两个人好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太监怎么了,太监才好呢! 于是,这么一番心路周折,梁以曦又开始担心晚上的饭局万一自己没说好,蒙音一看自己理解得肤浅,是不是会重新考虑女主想着想着,梁以曦快把自己想崩溃。 她可不能对不起苏瑶,她以后还要和苏瑶一起拍戏呢。她现在就得好好演戏。 陈豫景书房里出来两回,一回见她对着那两本剧本唉声叹气,虽然瞧着十分愁闷,但还是很活泼的,可第二回出来,她就趴那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好像被自己打败了。 这样的情况以往也有过,也常发生在接戏之前,但眼下这种持续性的纠结,他还是第一次见。 也不知道好事还是坏事,她这个压力属实来得有点晚。陈豫景默默想。 津州的雪足足下了两日。今天才有点放晴的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前两日的雪下得太猛,云层都浅了,阳光笔直地照射下来,正午时分,灿烂异常。 陈豫景拉开窗户,冷风倏地灌入,随即,沙发里就传出一声有气无力:“头都吹痛了” 陈豫景:“” 他笑着关了窗,转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摸摸梁以曦头发。这两天假期他就去过一趟汇富,其余时间都待家里。阿姨放了年假,他负责一日三餐,她想起来就到处收拾收拾,偶尔网上买点鲜花和年节的装饰。 只是这阵不知道是不是快和导演见面了,梁以曦的状态很像学生时代临近大考。 “中午想吃什么?” 梁以曦翻身面朝里,闷声:“本宫乏了。过会再说。” 陈豫景:“” 他在一旁坐下,拿起剧本看,这个之前也翻过几回。大概讲一个年纪很小的妃子和一个太监一路相爱的故事,他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理解。手上的这本是下册,剧情绝大部分的高潮都在这部分。陈豫景翻了几页,翻到梁以曦折角的地方。 他不作声,仔细看着。 如果说刚开始进入演艺圈对于梁以曦而言,确实有点赶鸭子上架,那么这个时候,她其实已经能很好地和角色对话了。她的一些批注,都在帮助她慢慢进入角色。好像一杯水,纯净透明,颜色一点点渗入,最后以一种格外斑斓的姿态展现出来。 不过,这不代表他在看到“意乱情迷”四个字的时候不会皱眉。 他把人叫起来。 梁以曦心事不多,这会他在旁边,冬日晌午,雪意初停,其实很适合睡个回笼觉。 陈豫景低头对着她正色道:“这部剧床戏吻戏多吗?”他当然不会介意这种事,这是她的职业,但问还是要问的。 梁以曦趴到他腿上去看他翻着的那页,反应过来,想了想说:“不多吧。就是个氛围感。床帘子晃几下那种。”她还是很懂的。 陈豫景点点头,没再问。 梁以曦仰面打量着他,忍不住笑:“到时候叫你过来看好了。” 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当初拍那个小助理的剧,因为是个职场剧,但编剧喜欢她,临时给她安排了一个CP。还是当时比较火的一位男演员。最后几集有个吻戏。就是两个人嘴巴轻轻碰碰,然后画面上HappyEnding。陈豫景一言不发看了全程。说实话,那个严肃淡漠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导演。梁以曦拍完跑过去看监视器,转头小声问陈豫景拍得怎么样。她确实有点忐忑,但不是因为担心陈豫景吃醋,她是担心自己演技差、拍出来不好看——真的很奇怪,照理说,男朋友吃醋好像也蛮正常。 那个时候,陈豫景就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回到保姆车,陈豫景对她说,本来他以为自己也会吃醋的,毕竟过来的一路他情绪也不是很好,可站在监视器后面,心情倒是格外平静。 他对梁以曦说:“其实一点都不一样。” 梁以曦一边卸妆一边问他哪里不一样。她镜子里注视着他,一眨不眨,似乎全副身心都在等待他的回应,眼眸明亮,闪烁如宝石。 陈豫景坐在一边,想了想,忽然垂眼笑着说:“因为你爱我。” 看她和别人表演亲密的时候,陈豫景脑子里冒出的就是这个想法。与其说是比较,不如说是对照。那个时候,他发现,梁以曦真的很喜欢他。 和他接吻的时候,她会整个抱上来,要他也紧紧抱住自己,呼吸也会缠得很紧,会很用力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好像他才是她最钟爱的一款香水。全身的肌肤都渴望和他相贴,脸颊、颈侧、手臂、胸口,所有的亲密时刻,她都希望他无时无刻不在抚摸自己。 不过相较吻戏,床戏还是另说。毕竟穿得少。这点陈豫景还是很介意的。他又不是死的。梁以曦也不会叫他去看,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气死他。于是,陈豫景会当自己记性不好。 晚上和蒙音的见面出奇顺利。 梁以曦和蒙音聊了聊对角色的看法。蒙音说这个剧本早两年就在准备了,确实有点虎头蛇尾,后期对男主手下留情不少。她说话声十分温柔,一点没有业内关于导演的刻板印象,说的时候看着梁以曦,思绪冷静又清晰。 一旁,蒋羡点点头,但没说话,大概也看出了剧情的不合理之处。他最近剃了个平头,整个人瞧着利落不少,包厢里暖气足,他一身短T恤,上半身挺拔又清瘦,应该有在为年后的进组锻炼形体。 蒙音打量了会梁以曦,对她说:“后面可能得减一点。早期的宋芙其实很瘦,营养不良的。不过我们进组要先拍一段后面的贵妃戏。你这样正好。” 梁以曦很开心。她和苏瑶对视一眼,虽然苏瑶也在笑,但没她笑得那么眉眼俱开。 “导演说我这样正好。” 梁以曦到家就往书房门口站,冲着一堆文件前拧眉深思的陈豫景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这个角色板上钉钉就是我的了!” 汇富银行月初发到地方的文件陆陆续续回了反馈,虽然都套的往年的模板,但数字上做不得假,陈豫景挨个翻了翻,找出比较离谱的一些分行,准备年后交给庄绪原去沟通。 她回来的时候,陈豫景还没吃晚饭。 这会闻声炸耳,陈豫景摘下眼镜,靠上椅背笑着注视不远处灯光下的梁以曦。 这趟出去是见导演,妆一点都看不出来,但还是化了,整个人漂亮得晶莹剔透,比外面的雪色迷人。 后来陈豫景就想不起吃饭了。文件掉了一地。眼镜也掉了。书桌上摇摇颤颤躺了半会,梁以曦觉得胸口有点冷,陈豫景就抱她坐到身上。严丝合缝的。梁以曦搂紧陈豫景脖颈,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很慢地呼吸。等稍稍缓过,她就偏头去吻陈豫景的耳朵和面颊,还有他汗湿的喉结和被浸湿的衬衣包裹住的宽阔肩膀。 地方不大合适,一次过后,她蜷缩在座椅里,裹着他的衬衣,余光瞥见座椅下闪着微亮光芒的镜框,她伸出脚尖去勾。 陈豫景拿了一杯温水进来,拉链都没拉好,梁以曦盯着他那个地方看了看,忽然要他低头。她把眼镜架上他仍旧有些汗湿的鼻梁,接过水杯说:“一会戴着好不好。” 戴 CR 上就十分行长了,加上陈豫景本就样貌英俊,五官轮廓优越,这个时候一副眼镜,简直斯文至极,可残留的汗水痕迹又让他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道貌岸然的。 陈豫景好笑,抱起她往外走,说这个不方便,动作幅度大了肯定会掉。 梁以曦盯着他高挺的鼻梁,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小声:“那你别动不就好了。” 陈豫景笑,垂眼凝她,说好。 第70章 领带 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 成功拿下角色, 年前在津州同苏瑶还有工作室的伙伴处理完前期的一些合同,梁以曦就在家收拾行李,准备回湖州过年。 大年夜前一天, 陈豫景说中午不回来吃饭, 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他们可以去外面吃, 然后早点回家, 第二天开车回湖州。 往年没有这么巧的。 不是梁以曦在外面拍戏, 就是陈豫景忙着部里的事, 然后大年夜那天他赶去剧组陪她过年。等梁以曦剧组歇下来, 也都初六初七了, 那个时候回湖州看外婆, 陈豫景就没空了, 他得回津州处理公务。 “开车回去?”梁以曦扬声。 那会,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 她站在衣帽间, 手边抽屉拉开是陈豫景的领带。取了两条, 忽然, 梁以曦看着其中一条的颜色和款式, 脑子里微微一愣,反应过来, 下意识先朝门边瞧去,然后有些心虚地将那条捏在手心。 好巧不巧, 今年预备给陈豫景的新年礼物也是领带。只不过撞了款式。 整间衣帽间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自己的衣裙。他的衣服颜色款式太统一, 虽然也单独隔了柜子,分了春夏秋冬,但比起满目的琳琅, 莫名有点像镇在五彩斑斓的热带水族箱里的一块突兀岩石。 身后是春夏的裙子,一半是品牌方送的当季款,一半是自己喜欢买的。 起伏的裙摆层层叠叠,漂亮得如同工艺品。梁以曦盯着思索,想着这会是冬季,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这条领带,于是便将那条深灰的领带往她的某条裙摆里塞。 这没什么。换个新的更好。梁以曦后退几步,瞧着同她一条心的裙摆,十分满意自己的运气和机敏。 外间传来陈豫景的声音:“中间绕一趟,带你去宜港吃海鲜。” 梁以曦施施然挪到门边,见陈豫景站在玄关查看手机,他一身西装革履、身形笔挺,就要走的样子,手边搁着腕表。 虽然说不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到底心虚,梁以曦上前从身后环住陈豫景,笑着说:“是怕晚上吃不饱吗?” 闻言,陈豫景唇角微弯,他知道梁以曦意指什么,也没反驳,只是笑,放下手机拿起腕表戴上。 梁以曦探头瞧他,想了想,说:“舅舅不让你进门,我们就出去吃好了。反正湖州好吃的多。” 陈豫景笑,低头去亲她的额头,说:“我出去吃就行了。你要和外婆一起吃。” 他还是很讲究她跟家人的仪式感的。 梁以曦搂着他叹气:“好吧。”只是说完也不撒手,就这么贴着,不知道想什么。 陈豫景好笑,等了半晌,垂眼瞧了瞧环在身前的手臂,叫了一声曦曦。 梁以曦这才回神。 这阵落雪频繁。 津州的市政交通不大通畅。出门前还飘着细雪。 不算晴朗的天气,天光倒是十分亮堂。 快速内环下来进入西津东路,交叉路口的方向拥堵了差不多十来分钟。雪就是那个时候下大的。陈豫景看了眼天气,有点担心明天的出行。实在不行,宜港就回程的时候去吃。不过那个时候她应该不大愿意了,回来就要进组,饮食方面只会更严格。 想了会这些安排,思绪渐渐放到今天的饭局。 陈必忠一早就来催了,这顿饭在他眼里意义非比寻常。一个多小时前又说已经到了。只是何耀方人不在津州,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他这话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陈豫景大概知道何耀方是从湖州回来的。 曾朔肯定在。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赶在何耀方之前提那件事。不过照他目前的处境,还有曾青蓉的催促,应该会说点什么。 拥堵的车流渐渐松动。 陈豫景目视前方,神情思索,眸色微沉,片刻,许是车子移动的速度过于缓慢,他又有些走神。 回去真得晚上了。不知道她中午吃什么。走之前应该做一点的。这么一想,陈豫景又想她一个人待着肯定不会按时吃。衣帽间能待到天荒地老,喷喷香水、调个指甲油,口红也挨个拿出来站着,然后这里摸摸、那里试试,试完拍照,再和经纪人讨论大半天——如果这个时候打电话去问吃饭,肯定要被说烦。这样的脾气也是最近一年才有的。陈豫景仔细算了算。 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饭点。 早就有三四辆黑色车子停在庭院外的围墙下。 前几日扫成堆的雪一直没化,这会墙角积着,覆上几层薄薄的新雪,瞧着污浊又坚硬。 曾青蓉似乎一直在等他,听见车门关闭声就过来了,外廊下笑着朝他道:“路上堵吧?老何也是,还堵着呢。快进来。” 陈豫景略微颔首,没说什么。 进了会客间,曾朔正同陈必忠说话。两人都背朝门,站在人群外围。陈必忠回身瞧他的时候面露不满。曾朔很快走来,笑着同陈豫景说:“是不是堵在了西津东路?秘书说看到你车牌了。” 陈豫景点头:“堵了十分钟。” 会客间不大,一眼看去都是熟面孔。 陈豫景还看到了赵坤。他坐在角落,瞧着有些焦灼,时不时端起手边的茶水,也不喝。 曾朔毕竟姓曾,很快被曾青蓉喊去厨房帮忙。他扬声一走,陈必忠就来催陈豫景,他低声又急促:“你也去。”似乎之前就同曾朔说好的,等他来了,找个机会和他说几句。 不过转眼见陈豫景依言进了厨房,陈必忠又有点疑惑,那种心底里不是很踏实的感觉又冒出来了,慢慢地,想起庄绪原说的事,这种不踏实很快变成一种更深的、不可言说的恐惧。 看得出来,一桌的菜品已经出锅,只是等的时间长,又热了回。 曾青蓉正在一旁打电话,曾朔看着窗外,姐弟俩明显刚说过几句,陈豫景进去的时候气氛有些凝固。 看到陈豫景,曾朔脸上很快堆起笑,闲聊一般的语气:“听说汇富年后要关一批分行?” 是有这个打算。早在梁瀚桢在位的时候,就已经有约束地方分行的一些办法。只是那个时候渠田的案子还没爆出来,大家都觉得小打小闹。等渠田案子爆出来,又没人敢提了,谁知道会不会一踩一个大雷。 未等陈豫景开口,曾青蓉放下没接通的手机,朝曾朔道:“好了。今天来都是吃饭的,说这个干什么。” “——我去外面看看,应该快到了。你们聊。”她急匆匆往外走。 曾朔确实比较急。他这些年走得不算稳妥。如果没有何耀方,或者说,没有曾青蓉,他可能就和陈必忠一样,到底也就守着一个副职。 “陈行长”,曾朔似乎也觉得佯作“亲戚”的关系实在令人尴尬,便这么叫了声陈豫景。 过后,他便同陈豫景提了两家关系更进一步的事。 在他看来,陈豫景听得很仔细,说完停顿的几秒钟里,陈豫景的表情也没什么变 春鈤 化。 曾青蓉之前和他说过陈豫景对这件事的态度,以及他和梁瀚桢女儿的情事,眼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程好像在谈一桩生意——处处都是何耀方的考虑、陈必忠的建议,还有他曾家的利益。 当然,还有陈豫景不可限量的前程。 隐约能听到车门关闭的声音传来。 隔着一道走廊、会客间里的窸窣动静倏地沉没。 顿时,曾朔盯着陈豫景的面目便有些焦灼,神情也微促。 只是在这片刻的等待里,他似乎渐渐意识到这件事就算有何耀方的牵拉,最终决定权也在陈豫景。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陈豫景调任汇富,这些时日他打听到的关于渠田农商行的风声有些不同寻常。最明显的就是分行整顿的事。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 不过很快,他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思虑和犹疑了—— 陈豫景注视他,淡声道:“我不姓何。” 曾朔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而陈豫景之后的话,一度让曾朔饭桌上都在走神,他发现事情完全变了个模样。之后,在何耀方暗示着聊起“婚事”、在曾青蓉面带愠怒的注视下,曾朔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那个时候,陈豫景依旧淡声。 “何耀方告诉你的?”他牵起嘴角,笑意丝毫未达眼底,注视曾朔的目光更是冷酷。 某种程度上,曾朔和陈必忠算一类人——嗅觉敏锐,但墙头草。 回去路上,作为一类人的陈必忠思来想去,还是让秘书半途改道,拦住了回崇宁道的陈豫景的车。 陈豫景下车和他说了几句。 “何耀方后来找你说了什么?” 他十分着急,既担心自己提前让曾朔和陈豫景沟通的事被发现,又担心陈豫景让庄绪原查经手文件的事被发现,总之,他觉得自己苦大仇深。 陈豫景一点不奇怪,但还是第一次见陈必忠这样急匆匆,道:“说赵坤安排得不错,就应该这样。让我以后做事更利落点。” 闻言,陈必忠睁大眼,难以置信:“就这?” “他没问你曾朔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还有你让庄绪原调查的事他没——” 陈必忠住嘴。 陈豫景见怪不怪,他早就知道庄绪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问了。我说没和我说。” “庄绪原呢?” “你应该想想,庄绪原有没有那个胆子把这件事直接告诉他。告诉你已经算他厉害了。” 陈必忠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冷脸皱眉:“你好好说话。” 陈豫景漠然转身,回到车上他看了眼时间。暮色已经消失在天际,饭局结束前发出的消息梁以曦到现在还没回,心头顿时有些烦躁。 “干什么去?”陈必忠喊了声。 陈豫景径直驱车离开。 干什么去。 一下午没声响,饭都不知道吃没吃。 70-80 第50章 烟花 整个人倏地往下一跌。 这阵是有点散漫。 尤其和导演吃完饭后。 碰上陈豫景不在家, 三餐基本不定时。更不要说晚上熬夜和早上起不来。陈豫景不清楚演员是不是都这样。仅就他一般性的认知而言,为了时刻保持上镜观感,演员平常也是需要对自己的身体和作息有要求的。 但梁以曦好像不是。 离开学生时代按部就班的生活, 她不工作的日常格外随心所欲。 晚上熬夜凑在一边看自己喜欢的演员的剧, 中途使劲憋笑、抖个不停, 成功弄醒陈豫景。那个时候, 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因为他真的很困。而梁以曦, 精神好得能跑八百米。等陈豫景闭眼伸手过来收手机, 她又不乐意, 举起手哎呀哎呀撒几声娇, 实在不行, 就极其敷衍、极其糊弄、目的性极强地去亲陈豫景, 在陈豫景根本忍不住的闷笑声里, 飞速下床、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到客厅去看。 然后在接近凌晨的某个时间点鬼鬼祟祟回来。 只是睡前想要陈豫景的拥抱和抚摸, 但是又愧疚自己半夜的糊弄, 于是只好小心翼翼抱住他的手臂。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没多会, 她就会被整个搂进怀里。晚上不好好睡, 一觉就能睡到下午。碰上陈豫景在家, 这样的作息还能稍微纠正一点。要是一个人,那张床就是她的培养皿。 到家果不其然四处黑着灯。 钥匙搁玄关。脱下大衣。到处漆黑, 光线昏暗的镜子里映出他不是特别好的平静面色。陈豫景先去冰箱看了看,果然什么都没动, 不过餐桌上有外卖盒子, 不知道吃了什么。他也没看,径直朝房间去。 梁以曦睡得那叫一个沉。斜对角,脸朝下, 摊着两手,被子裹一边,这样霸道的睡姿,整张床瞧着都不够。 陈豫景站着打量了会,没说话,转身去外间。 打开镜灯才发现脸上已有笑意,他洗了手,先在衣帽间换了身衣服,然后出去收拾桌上的外卖。居然点了平时都不是很敢吃的高热量,看来下部戏要拍很长时间——陈豫景都总结出规律了。 梁以曦醒来饭点早就过了。也不是很饿。下午吃得太油腻,这会胃还有点不舒服。陈豫景给她煮了小碗粥,吃的时候问梁以曦要不要再去买点礼物。 傍晚回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明天天气不错,路上两段时间,临近湖州应该没有雪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买什么?”梁以曦想了想,其实带给秦归如和章叙清、还有文小姐的礼物已经很周到了,不过很快她就笑起来,对着陈豫景说:“你紧张啊?” 陈豫景正在查看明天的天气,闻言抬头:“” 见她笑得实在开心,他也不反驳,微微一笑:“是有点。” 闻言,梁以曦跟上了发条似的,顿时就不好好坐了,非要凑到他身边挨着。陈豫景无奈,说你好好吃,我紧张你挨着我管用吗?梁以曦疑惑,难道不管用吗?陈豫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吃完去了趟市里。梁以曦戴着口罩,全程还是十分贴心地挨着陈豫景,弄得他好气又好笑。年前的商场还是很热闹的,不过两人转了圈,梁以曦都觉得不太好,路过一家大型超市,她忽然对陈豫景说要不买点零食,路上吃嘛。 陈豫景:“”出来还是对的。 结果,礼物一样没添,两大袋零食满满当当。 比较乌龙的是,这两大袋零食因为第二天出门匆忙,直接忘在了家里,压根就没带去湖州过年。等梁以曦从湖州回来,为了新戏,也不是很敢吃,又一口气搬去了剧组。陈豫景笑着道,真是不容易,跋山涉水的。他这话梁以曦不爱听。被瞪了眼,陈豫景就改口,其实很好,不浪费。梁以曦说你哄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陈豫景就笑。 车子是中午到的宜港,时间卡得还算合适。 港口封冻,咸风湿冷,景色却不错。 海水澄澈透明,雪白的浪花堆在漆黑的礁石边,钟一样的潮声忽远忽近。 景点人不多,海边的餐厅倒是人满为患。 这边的海鲜品种丰富,捕捞上岸直接送入后厨,新鲜是没话说。 第一道上的就是暖胃海鲜汤。黑虎虾青口贝蛤蜊鳕鱼,一锅鲜炖,盖子打开,鲜红热气,瞧着比过年热闹。 章叙清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梁以曦就拍了照片。 她发来语音,和之前梁以曦说得一样,笑着道:“这就吃上了?是怕吃不饱吗?” “放心,文小姐已经和你舅舅说好了。赶紧回来。” 闻言,梁以曦便有点好奇,回去路上还在问陈豫景文小姐是怎么说服的。陈豫景想了想,说大概是行使了一个母亲的权威。梁以曦好像才反应过来,说对哦,舅舅是文小姐的儿子!她这个反应格外有趣,似乎这么些年,第一次意识到秦归如在湖州家里的权威也不是那么不可撼动。而文小姐,颇有种幕后大boss的感觉。有时候角色和权威是倒置的,但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转变回来。 陈豫景也好奇。不过不同于梁以曦的感受。他只是在认知层面知道这件事大概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但他从没体验过一个母亲的角色对子女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仔细想来,和梁以曦交往的这些年,他间接地体验了生命里一些角色的意义。当然,最深刻的只在梁以曦。 文小姐在门口迎接的两人。 过年了,文小姐穿得一团喜气,还围上了梁以曦特意寄回来的围巾,慈祥又和蔼,是个让人感到十 分亲切的老人家。 湖州确实没下雪。 庭院里的草坪湿漉漉的,但屋檐疏朗,瞧着不像下过雨,倒像是南方冬季常见的冷雾凝结。 室外气温比起津州也湿冷许多。 梁以曦第一句就是:“外婆,你怎么和舅舅说的啊?” 一旁,陈豫景忍不住笑。 文小姐拉着梁以曦上上下下仔细瞧,眼神明亮:“我说这回要是再赶你俩,我就趁他不在离家出走。” 这话确实吓人。梁以曦感动得冒眼泪,改全程贴着文小姐,撒娇撒得没完没了。陈豫景瞧着,莫名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宜港的海鲜带了好些回来,饭桌上聊起,章叙清笑着说就是海鲜好吃,地方太小了,海边那块走来走去,“没什么劲,和你舅舅谈恋爱的时候去那里,话还没讲几句就逛完了。你知道的,你舅舅适合给人上课,这下完全影响发挥。” 梁以曦笑得靠在文小姐肩上。 秦归如看上去面不改色,同章叙清对视,说:“我就知道你嫌我话多。” 章叙清笑:“家里就你一个,也还好,是不是妈?” 文小姐小口喝着勺里的海鲜汤,滋味鲜得掉眉毛,但还是抽空点了点头。 陈豫景在一旁不作声。手边的酒是梁以曦喜欢的,有点果味,她说不太甜,但陈豫景喝了几口,觉得实在甜。过了会,身边的人靠回来。她看上去心情极好,陈豫景觉得梁以曦是喝多了,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确实暖呼呼的。 梁以曦拉下他的手掌,两手捧着翻来覆去地玩。他的指骨又硬又粗,捏在手里手感却异常好,修长笔直,温温凉凉的。慢慢地,梁以曦就困住了,眼睛一会睁一会闭,陈豫景后来也没收回那只手,就这么铺着掌心让她两手握着。 秦归如全程当没看见,章叙清直笑,打量半晌,又给陈豫景换了酒。换的酒明显更像酒,而不是饮料,只是度数高,陈豫景这些年很少喝这样高度数的酒,片刻便觉口干舌燥。于是只好再去喝梁以曦的果酒,口感居然清爽不少。他这么换着喝,后面喝多了自己都不知道。 文小姐睡得早,吃完在客厅坐了会就上楼了。梁以曦原本还有外婆挨着打盹,这下直接趴在沙发上,靠着陈豫景大腿睡了过去。章叙清送文小姐上楼后回来瞧见,对陈豫景说:“背她回房间睡吧,右手边就是。” 今天这趟确实有点累,梁以曦进了房间都没醒。直到窗口传来烟花的动静。这片离得比较近,一下就把梁以曦吵醒了。她翻身起来,就看陈豫景坐在不远处临窗的沙发上闭目养神。 烟花璀璨的光影斑驳错落地照在他英挺俊朗的面容上,轮廓清晰,却无端显露出几分疏离和冷漠。他在想别的什么,肯定与当下无关。似乎眼下的静谧与舒适,格外适合某些尖锐的思绪,于是,短暂的情绪抽离,连带着人也有些距离感。 梁以曦从床上爬过去,然后坐在床上伸脚踩上沙发边缘。陈豫景睁开眼,握住她的脚腕,在梁以曦跨过来的时候,往上搂住她的腰肢。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陈豫景注视着刚睡醒的她,好像果酒,温醇馨香,他直起上身,抬头想要去碰她的嘴唇。 梁以曦笑,飞快躲过。 忽然,又一簇烟花爆开,五光十色。 扭头刚要去看,整个人倏地往下一跌,她被陈豫景拽进怀里,下秒,嘴唇被人用力吻住。 第72章 梦话 曦曦,抱紧一点。 他真是喝多了。 手上劲不小, 掐着她的腰,亲的力气也大,唇舌肆无忌惮, 没完没了地吻上来。 不算宽阔的沙发, 落地灯下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酒精浓烈熏人, 混合愈渐热燥的体温, 梁以曦被亲得双颊潮红, 呼吸都不顺畅。 过了会, 她两手捧住他的面庞, 一双水盈盈的眼瞳在他脸上仔细瞧着。为了后面进组, 这段时间头发养长了许多, 发丝垂落在腰际, 整张脸愈发得小, 乌黑衬着皎白, 清丽灵动。 陈豫景同她对视, 宽朗温和的笑意落在眼底, 前一刻思绪离开的淡漠与冰冷消失不见, 深邃的眸子里映出她好像也喝醉了的妩媚模样。 隔着一道窗, 此起彼伏的烟花声里, 崇因寺零点的钟声敲响。 钟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雄浑沉厚, 仿佛千寻海底的某种巨大鲸鲨,每一次尾鳍的摆动都足以令方圆百里震颤不息。 “新年快年。”梁以曦笑着说。她往下塌了塌腰, 蜷进他怀里, 打了个哈欠。 陈豫景抚摸了两下她后背的头发,又去摸她微热的面颊,指尖去寻她嫣红的唇瓣, 指腹触碰到湿润弯翘的唇角,他低头亲了亲梁以曦发心:“新年快乐。” 如果从相识一刻算起,至今可算八年。 梁以曦发现他还是有了很大变化的。初见时的轮廓依然清晰,一副英俊的样貌,挺拔利落的身形,不动声色地望来,面上一派温文尔雅。 无论根底如何,那个时候,至少他看着是十分好相处的。 现在,梁以曦不由想,大概是真的长了年岁,气质沉淀,眉宇间的痕迹都变得凛然许多。旁人看他的第一眼,是不会想到温文尔雅这四个字的。他的面容也不再有明显的情绪流露,多数时候严肃又冷淡,距离感仿佛与生俱来。 与人相处,最先感受到的也是他的身份带来的迫力,进而来自他的行为处事。 关于他接任汇富,梁以曦多少知道些议论。 起先是他的“结局”,多说他下场不会好。前后梁瀚桢,后有辛高勇,汇富银行行长的位子从没这么被阴谋论过。继而是他的为人,说他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这还是那次章叙清急匆匆打电话来问曾家嫁女之事时同她说的。 “小曦,人是会变的” 说完曾家的事后,章叙清停顿几秒,同她感慨陈豫景近年的一些变化:“你不知道,他有个上司,就是坐他之前那个副部的位置,牵涉了辛高勇的案子,调出去快三年,今年年初的时候调了回来。” “我听说这个上司对陈豫景还是有很多提拔的,但是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 梁以曦不是很清楚这里面的一些职务,也不是很明白其间错综复杂的人事,但那个时候,章叙清说的话,让她见识了陈豫景的另一面:心狠手辣、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难以捉摸——他的处事在旁人眼里似乎变得不那么磊落,甚至有些负面,他人前的形象也愈加高深莫测。 “还有一件事,说他上位之后安排之前的一位下属、跟着他许多年了总之也不是很好听的话。”顿了顿,章叙清到底没说完,她只是道:“小曦,我是想你明白,不要把人看得太简单。” 章叙清说的这些,梁以曦通通不知晓。 她甚至想象不出陈豫景的不顾情面与冷酷阴狠。太陌生了。 不过后来事情解释清楚,章叙清还是十分严肃,她语气迟疑,却是显而易见的担忧:“他那个位置,牵扯太多,你能保证这样的事下回还是空穴来风吗?还有之前被绑架,我和你舅舅一直搁在心里,他能保护好你吗?” “许多事他是不会和你说的,小曦你要知道”章叙清欲言又止。 章叙清的意思梁以曦很明白。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过一个沟通。对那些亲密关系里的人更是如此。章叙清认为,陈豫景对她“隐瞒”多于“坦诚”。那个时候,梁以曦没敢说自己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陈豫景对自己其 CR 实是十分坦诚的。 农历新年的钟声响了许久终于停歇。 烟花还在持续。湖州的冬夜寒气逼人,更深露重,窗玻璃上雪白的雾忽隐忽现。 怀里的人挨着像是已经睡着,陈豫景直起身准备抱她去床上,刚一动,就听梁以曦说:“陈豫景,如果,我说如果——” 她的语气好像在思考什么哲理性的问题,大概因为思绪在章叙清的话里停留了片刻,以至于这会开口都有点神神叨叨。 “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或者中间确实分手了,你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她已经跳出当下,去设想另一种符合身边大部分人期望的关系发展——在这个情意脉脉、辞旧迎新的时刻。虽然确实适合谈心,但她谈的大概不是心,而是陈豫景的高血压。 陈豫景发现,世间的道理本质上都是共通的。都是硬币的正反两面。 比如,悲喜两个字总是挨在一起,苦乐也是。这提醒世人,不要得意忘形。 他今天实在不应喝多。空出那么多时间让她胡思乱想。 陈豫景没有立即说话。 他思索片刻,想了想,低声嘱咐:“曦曦,过年不要说鬼话。” 应对这样的状况也只有这样的办法——真是见鬼了。 梁以曦笑得不行,后面干脆笑出声。 半晌,她抬起头,望着似乎已经习惯、面色尤为平静的陈豫景,补充道:“一个设想。” “还可以设想我们从没遇到。”她还来劲了。 陈豫景面色微沉,已经能看出些许不好的神情,但语气还是很好说话的样子:“这没有道理。” “不许再想了。”他干脆捂住梁以曦嘴巴。 家里给他准备了客房。时间也不早。陈豫景一直捂着,慢慢地,梁以曦就怀疑起他的用心。陈豫景低头,两人一上一下视线对上,他才松开手,搂着人说:“你最好给我保证梦话里没这些。” 梁以曦不满:“我从来不说梦话。” 陈豫景好笑。 他这个样子,梁以曦就不大确定了,她凑上去问:“我说过?” “说什么了?” 有时候拍戏实在累了,梁以曦确实会在床上咕哝一些。至于说了什么,陈豫景并不清楚。但为了惩罚她刚才的“口出无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明天还要去崇因寺。早点睡。”他把人抱床上,笑而不语,轻轻拍了拍梁以曦脑袋,起身就要离开。 梁以曦赶紧跪到床沿一把拉住他,仰面催促:“说呀。”长长的发丝一根根落在她肩头,好像丝缎,眼睫乌浓,眼珠亮晶晶的。 见她紧巴巴,陈豫景顿时不过脑子、张口就道:“明天告诉你。” 于是,剩下的整晚,两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梦话是什么。 湖州人过年期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崇因寺拜佛。 新的一年顺心诚意、佛祖跟前露个面,祈望来年平平安安。 文小姐信佛,觉得佛祖慈悲为怀,会为世人指点迷津。 临出发,她目光炯炯地叮嘱梁以曦,说小曦,过去让佛祖保佑你下部戏红红火火啊。梁以曦笑眯眯,会的会的,外婆放心吧。 陈豫景:“” 一旁,秦归如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决定以孝为先,便没吭声。章叙清好笑,转头对梁以曦说,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健康平安。梁以曦又赶紧点头。 陈豫景:“” 尽管去得早,大年初一还是堵在了路上。 寒雾褪去,一侧西山的轮廓笼罩在拂晓的晨曦里,漫山的金光四溢闪烁。 到了崇因寺,三大殿前早已人满为患。 祝祷新年的诵经声从殿内一侧传出,肃穆庄严,消解了人群的纷杂与混乱。 踏进的一刻,烛火气息扑面而来。雪白的烟雾在高处缭绕,佛像的面目虚虚实实。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签子落地的清脆声响格外空寂。一旁,僧人引导着进出的人,面目也模糊。 似乎只有在这样一个心诚则灵的场合,每个人说出口的话才是有分量的。 不存在玩笑,也没有臆度,所有人都应该是诚心诚意的。 梁以曦仰头望着,忽然想起什么,眼睛笑起来,她转身走到几步外、对遥遥注目的陈豫景说:“我知道梦话是什么了。” 陈豫景罕见心虚,他没敢看佛祖,转头瞧她:“什么?” “肯定在跟你表白。”梁以曦笑眯眯。 人类的情感渺小又伟大,须臾之间数念迸发。对另一个人的爱意是这万千世道最稀松平常的一遭。高处的神佛低眉敛目,默不作声,唇角却微蔼。 她虽然没想起来,但却知道这件事。 这比单单一句话更令人心生莞尔。 陈豫景笑,没说话,拉着她的手一起去看高处。 烟雾缭绕,文小姐虔诚跪着,老人家的神情平静又祥和。 “因为你之前说梦话也跟我表白了。” 过了会,梁以曦忽然凑到他耳旁小声道,似乎觉得在佛祖面前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陈豫景慢慢顿住:“” “我说什么了?”他难得不自在,握了握梁以曦手,说完还低低清了清嗓子。 “你说——曦曦,抱紧一点。”梁以曦更加小声。 只是话音未落,陈豫景就捂住了她的嘴。 梁以曦:“”本来还没什么,他这样瞬间让她红了耳朵。 不远处,秦归如和章叙清对视一眼,抬头对着俯瞰众生的神像念叨了句:“阿弥陀佛。” 第73章 谋私 陈豫景现在是不得了。 听说这里的庑殿建筑颇有历史。 殿前拜完, 人群中稀疏一撮渐渐朝着后方涌去。 那里有整个湖州最著名的重檐式建筑群,屋顶设计繁复精巧。不过,相比悠久的建筑底蕴, 更引人注目的, 是不知道哪里、又是何时传出的说法, 说殿里有个南朝时期的佛龛, 佛法至纯, 佛道精深, 里面还有当时某位皇帝的弘佛文书。 老湖州人拜完正殿大佛, 一般都要去拜拜那尊小佛。只不过这么多年, 没人清楚佛龛具体在哪里。拜的时候也只是朝着四面转个圈。 问起来, 崇因寺的老师父都笑而不语。 “没人找过吗?” 梁以曦扭头朝那排大气庄严的庑殿看去, 想着也不是很麻烦。况且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探测一下也不行吗。 秦归如瞥她, 语气严肃:“就是个迷信说——” 话音未落, 文小姐狠狠锤了他一记, 转身朝着三大殿的方向双手合十:“我儿子书读太多了。莫怪莫怪。” 梁以曦笑着去看陈豫景, 却见他的目光落在廊庑尽头一处六角重檐的观景亭里。 通往石径的一侧站着两个人。一位背朝大殿, 一身黑色西装, 身躯高大,看不清面目, 但从他对面老和尚面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看,他好像很习惯这样的恭敬与小心, 姿态适然, 时间久了,有些隐隐的威严。 “怎么了?”梁以曦小声,说完, 余光注意到后面上来的几位年轻人朝着自己的方向窃窃私语,她又赶紧低头去摸口罩。 陈豫景将她往里带了带,道:“没事。” 何耀方应该是和钟淑雯一起来的。他也知道那个众说纷纭的佛龛在哪里。就在钟淑雯那。并没有传得那么神秘,甚至原先里面什么也没有。何耀方一厢情愿,希望她心情平和安定,多年前便取了送过去。只不过钟淑雯不信这些。她狠起来,能拿佛像砸何耀方。 一家人坐下来吃素斋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包厢 春鈤 的门。 秦归如以为是服务员,扬声让进,谁知来人进来后,径直站到了陈豫景身后,语气恭谨地称呼了一声“陈先生”。 陈豫景没说话,伸筷给梁以曦拌面,心头蓦地扬起一股火气。但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秦归如与章叙清也只以为是他工作上临时的事,便没多问。 梁以曦坐最里面,闻声想绕过陈豫景探头仔细瞧。她纯属好奇。 察觉她动作,陈豫景抬手摁住,微微偏头,冷声:“知道了。”来人便没再说什么,旋即转身离开。 话音落下,秦归如和章叙清彼此看了眼。 从陈豫景那声明显不豫的语气里夫妻俩已经察觉事情完全不是他们猜想的那样。可收回视线,落在他身边的梁以曦身上,夫妻俩又有点无语——梁以曦看上去没有一丁点的“察言观色”。 她还在因为陈豫景莫名其妙摁着她脑袋不让她看——这会就板起了脸。 秦归如瞧着,忍不住叹气。章叙清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又觉得好笑。 文小姐十分好奇,这样的“接头”方式在她老人家眼里确实蛮稀奇的。她给陈豫景碗里夹了片藕,问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的事,着急的话不要耽误了。 陈豫景将拌好的面摆到面色不佳的梁以曦面前,筷子也递去,见梁以曦只顾瞪他就是不接,便又递了两下,一边笑着对文小姐说:“没事。碰到了个熟人。” 梁以曦跟接投名状似的接过筷子吃面。 陈豫景也不恼,笑了下,去吃自己碗里的,过了会,心头略定下时间,他放下筷子,低头凑到梁以曦耳边轻声:“一会在这里等我。” 梁以曦咬着面咕哝:“不。我要和外婆一起回去。” 陈豫景笑着叫她:“曦曦。” 他没有丝毫意外,眼底也全是笑意,叫她名字的时候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梁以曦后背,好像梁以曦不答应才是最正确的。 见状,秦归如更加确信梁以曦现在这个性格真是和梁瀚桢没半毛钱关系——陈豫景是不是有毛病——好像这世上不存在“商量”两个字,只要梁以曦不乐意,那就只能哄到她乐意。 文小姐笑眯眯。 她离得近,能感觉到陈豫景的态度,便在另一边以同样的方式凑到梁以曦另一只耳朵旁,笑着说:“小曦,过年不要吵架嘛。” 梁以曦哭笑不得,“外婆!” 陈豫景笑着不说话。他看上去明显悠然自得不少。梁以曦愤愤想,陈豫景现在是不得了。 禅院坐落在崇因寺东北角,背靠西山一脉,是个不高的小土坡,坡上栽了成片的长叶苦竹。冬日里绿意盎然,温度不高,却极少落雪,常年瞧着便十分赏心悦目。 今年落雨频繁了些,陈豫景到的时候,竹叶末梢还湿漉漉的。 钟淑雯披着件毛色极深的大衣坐在亭子里,绝丽的面容苍白得可怕,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侧身倚坐在廊柱旁,眼帘低垂,殷红的唇角微微抿着,似乎又有些不舒服。这样一种极致的苍白与墨色,被她指间一枚极显眼极华贵的蓝宝石戒指衬得雍容又华贵。 幽暗深邃的宝石颜色与周遭格格不入,但与她仿佛融为一体。 陈豫景知道她吃了药。安定之类的药物。 没一会,何耀方从山坡上下来。手上捏着什么。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陈豫景身上,面色如常,然后朝倦怠的钟淑雯走去。 他去给她找丢失的蓝宝石耳坠了。手帕拿出来仔细擦了遍,弯腰准备给钟淑雯戴。忽然,钟淑雯说了句什么,何耀方面色顿沉,但他没说话,依言将耳坠放进她手里,未等钟淑雯再说什么,他俯身拢紧她身上的大衣,一把抱起她。不是横抱,钟淑雯倚在他肩头,目光维持着前一刻的淡漠。 只是她精力有限。即使被何耀方抱着进屋的时候恰好看到亭外的陈豫景,她的眼神也毫无波动,看他就像看这里的一根竹叶。 何耀方很快出来。 他将原本戴在钟淑雯手上的蓝宝石戒指递给陈豫景,对他说:“你母亲让你带给梁瀚桢女儿。” 陈豫景接过,垂眼看了看,没说话。 何耀方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圈,沉声道:“青蓉说曾朔改了主意——你怎么想?” 曾朔应该是不会告诉曾青蓉他心底的疑虑的,还有汇富近期的举措、厨房里陈豫景的那句“不姓何”。不过,就算说了,曾青蓉也不会告诉何耀方。她从不参与父子间的事。饭桌上一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忌惮何耀方的疑心病。又或者,这么多年,她想从何耀方身上得到的,其实也不止这一件。她是个谋略长远的女人——某次,陈必忠同陈豫景说。 陈豫景淡声:“可以理解。” “关于汇富的风声太多了。我也不能保证以后的事。” 他指的是此前两任行长的遭遇,还有这阵子对自己上位的猜测。 闻言,何耀方明显有了偏向,语气缓和不少:“你想多了。” “他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跟陈必忠一样,脑子里鬼祟的多!我倒要看看。” 多年身居高位,即使言语狠厉,何耀方说话声都不高,但情绪传达得十分到位。他的面目落在茂林的枝影里,晦暗难辨。 说完,何耀方转身朝山上去。 手心的宝石冰冷坚硬,陈豫景站在原地注视何耀方的背影,没动。 曾朔的首鼠两端、曾青蓉的忌惮和私心,利用起来不是难事。只是这几句话,何耀方没提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说明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问。陈豫景想。 林隙有凉风,这边背阴,抬起头才能看到高处的阳光。 “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陈必忠说你在查农商行的筹建文件。” 对上何耀方投来的视线,陈豫景道:“在考虑关一批分行。三年前农商行就要关,想借此机会一起关了。” 何耀方点点头,汇富对分行的整顿由来已久,他不是不知道,便没再说什么。 陈豫景想,陈必忠真有意思,话说一半——他怎么不直接说自己就是在查当年何耀方经手的所有文件呢。大概以为自己会感谢他的“嘴下留情”。陈豫景漠然想。 他这个养父,到底也就这样了。 站到坡顶的时候,何耀方说:“农商行我的建议还是不要关。渠田的很多项目,资金来源都靠这个。” 他转头看着神色如常的陈豫景,道:“辛高勇当时的做法你可以参考。” 他指的是当时辛高勇担任汇富行长后申请的资产重整和重新规划。 冬日里的阳光好像都带着层滤镜,雾蒙蒙的。 陈豫景说:“我还是打算关掉。” 何耀方目视前方:“为什么?” “事情太多。拖了太久。跟着分行一起关掉比较划算。” 他的语气听上去完全就是从一位行长的角度出发的,没有丝毫的、旁的想法。如果陈必忠在场,会再次惊异于他话语里堪称熟练的虚与委蛇。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到了何耀方面前,都可以是另外一副面貌。甚至看起来完全一样,开局也好、过程也罢,唯一不同的,是中间诡谲的人心。 闻言,何耀方略皱了下眉,但没有坚持。 半晌,他转过身拍了拍陈豫景肩膀,面带微笑:“我相信你。” 那个时候,他确实相信他。血缘的因素微乎其微。最主要的,是他习惯性的掌控。这么多年,他自以为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他的掌控中。陈豫景也不例外。身为他的儿子,这一层旁人比拟不了的身份,使得他觉得“教导”也是必须的。所以他对陈豫景也有一份额外的“宽容”。即使后面察觉到异常,何耀方也没往陈豫景要他死的心思上转过分毫——他只是指责他办事不力,不懂得“善后”,以至于牵涉进他、需要他出面。不过当拼图只剩最后几块,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的何耀方,也毫不留情地想要置陈豫景于死地。 回去的时候,陈豫景忽然想,当年那场辛高勇上任后同津州高层的内部会议上,提出的解决农商行的办法应该就是来自何耀方。只是没等落实,江宏斌的证据就浮出水面了。 思绪蓦地一顿,陈豫景站在包厢门前,拿起手机给李秘书打去。 “江宏斌的那一千多页项目明细还在行里吗?” 李秘书:“辛高勇并梁瀚桢的案子结了后,就 CR 归档了。一份在行里,一份在检察院。” 陈豫景:“年后调出来,我看看。” 李秘书:“好。” 当时处理这份文件的主要负责人是陈必忠和还是汇富内审司司长的庄绪原。他没有直接参与。不过既然辛高勇关键的时候都会受何耀方“指点”,那一千多页的文件里,应该也是有蛛丝马迹的。靠陈必忠和庄绪原去查,根本不可能。 挂了电话,想起什么,陈豫景又给孙奕明打去。 年前拜托他看的那批渠田农商行的筹建文件,不知道看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最先农商行就只是个名头,所有文件都是后补的。早期资金以何耀方当时职务的名义筹集,相当于空壳担保。 只是电话刚拨出去,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啧。 陈豫景转头,见梁以曦有点无语地瞧着他。她戴着口罩,表情被遮了大半,全凭一双眼。此刻好像洞悉了什么,乌黑圆润的眼瞳微微眯起,很是高深的样子打量着陈豫景。他脸上的神色还没从之前的思绪里拨出,两人对视,一边严肃,一边狡黠。 很快,严肃就跟从没出现过一样。 “怎么了。”陈豫景笑着挂了电话。另一边,孙奕明简直莫名其妙。 梁以曦等得百无聊赖,这会刚从卫生间回来,见状不咸不淡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忙。” 丢下这句,她施施然推门进去。 陈豫景跟在她身后,抬手给她挡门,下意识道:“还好吧曦曦。” 梁以曦:“” 第74章 功劳 梁以曦是毫无破绽的。 回去路上两人绕了一趟去看Ruby。 湖州这里的马场比英国的大了不知道几倍。外围还有一片风景极佳的湿地公园。马匹种类也多。Ruby作为一名插班生, 刚来的时候不是很适应。听说这里的马很大一部分都是竞赛马,还有小部分专供影视拍摄。总之,都是需要上班训练的。相比之下, Ruby可以算是养尊处优、留洋归来的大小姐了。她的日常除了严格的作息和规律的锻炼, 剩下一些时候被训练员带着贴近自然, 偶尔旁观竞赛马的训练氛围。 梁以曦征询过Ruby的意见, 希望拓展下Ruby的“户外活动”——她指着远处的尘土飞扬、马鸣奔啸, 俯身凑到Ruby耳朵旁问她感不感兴趣。Ruby拒绝了——她用眼角余光十分温柔地瞧着明显比她更感兴趣的梁以曦, 然后高高凛凛地立在原地, 气势尊贵、不动如山。 不过Ruby倒是给这边的几家影视制作组拍摄过一些静场画面——她也不愿意让陌生人骑。多数时候按照自己的心意慢慢走, 或是作为背景里最显眼的存在。Ruby似乎很喜欢被人装饰和围绕的感觉。慢慢地, 因为外形实在漂亮, 气质又独特, 她在湖州的这片马场逐渐小有名气。 湿地公园入口正对着环湖的水杉林。 湖州冬景一直不算萧条, 甚至称得上绿意清朗, 可入目这片挺拔耸立的枫红, 亮眼至极。 人也多, 年节里湖州最热闹的几个地方, 这里可以排进前三。 梁以曦朝周围看了看, 打算戴上口罩。 虽然被人一眼认出的可能性很小,但汇富偷拍那件事后她多少谨慎了点。 陈豫景也四处瞧。只不过比起梁以曦有目的的观察与评估, 他的眼神煞有介事许多——站在她身边,容色严整, 瞧谁都有种淡漠的警惕。 说实话, 比起梁以曦,他这副样子更引人注目。 半晌想起什么,等梁以曦戴好口罩, 陈豫景将那枚蓝宝石戒指递到她手心。 梁以曦微微一愣,戒指尺寸瞧着就不是自己的,抬头同他对视,梁以曦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身边的长辈,只有钟淑雯热衷送珠宝。她这个习惯可以算作为数不多的私人喜好,是梁以曦这两年慢慢琢磨出来的。光各色宝石她就已经收了好几枚。眼下这枚,估计是遇得匆忙,又想送,便直接摘下给她了。 宝石深蓝近墨,仿佛一团灼烧的蓝焰,纯净又炽烈。 “一周时间差不多,做好了我下周去看她。”梁以曦对着戒指思索。 “就是不知道做成什么” 钟淑雯虽然不说,但很喜欢梁以曦戴着她送的东西。起先那枚粉钻,梁以曦就做成了戒指,戴在指间好像一枚粉色星云,甜美又浪漫。钟淑雯喜欢得不得了,觉得梁以曦很有眼光,是她见过的最有品味的人——这个夸人的功夫就很像她儿子,夸得梁以曦每回收到珠宝都有种重担在身的压力感。 陈豫景不作声。 两人走了段路。临近马场,已经能听到比水杉林那阵还要热闹的人声。 他若有所思道:“胸针?” 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梁以曦笑:“好。” 忽然,想起什么,她说:“上回去,阿姨问我以后是不是要和你结婚。” 还是一双露出来的眼,乌黑明亮,只管盯着陈豫景瞧。 陈豫景脚步微顿,有些好笑。 他发现钟淑雯是真的担心梁以曦恋爱谈到最后会和自己在一起。而且,第一次见面后,钟淑雯就再也不允许他和梁以曦一道来了。顶多允许等在楼下。后面梁以曦工作越来越忙,陈豫景也不怎么清楚她同钟淑雯的见面次数。 她嘴里的“上回”,陈豫景就不知道具体指什么时候。 但这不是重点,他问:“你怎么说?” 这一路过于吵闹。节假日大人都带着孩子出来。 前面的自由草场比起正规的赛事和训练用地,开阔许多。项目也丰富,进出更方便。 身后接二连三冲来小朋友,左右两条道霎时变得混乱又拥挤。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几匹温顺矮马,嘴里正慢慢悠悠嚼着什么,脚下踱着,跟在一群大人和小朋友身旁。 “我说工作很忙想拍几部代表作,阿姨说那得到三十了——” 梁以曦笑:“我问,拍得那么差吗?阿姨就不说话了——她还看我的戏了。” 陈豫景也笑。他是想不出钟淑雯委婉、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还说你以前就要和我结婚,想要一个孩子,你知道阿姨说什么吗?” 没等陈豫景开口,梁以曦忍不住笑:“她说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性格。” 尽管清楚母子间的冰冷与隔阂,更清楚这种坚冰一样的裂痕因为某个人的存在是永远不会弥合的,但在钟淑雯的讶异与不解中,梁以曦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因为足够陌生带来的心绪平和。那一秒钟,梁以曦忍不住想,陈豫景对钟淑雯而言,应该只有陌生——其实陌生就足够了。 笑容从她脸上消退,梁以曦没再说什么,心底怅然。 不过直到和Ruby见面,陈豫景也没说话。他甚至比梁以曦还要沉默。 梁以曦起先没有发觉,同Ruby许久未见的兴奋冲淡了这些细微的感受,直到玩了几圈,扭头找人的时候,她发现陈豫景还站在原地。 他好像就没走出过一步。 眼前已经有日暮的氛围。 斜照的暮色笼罩出一片巨大的暗光,落在他身后,再一点点偏移到他身上。 这一小片算是她的私人马场。规模不大,当时是陈豫景谈的,位置选得确实不错。 阳光沉入海水,隆冬严寒的气息仿佛隔空许久,这个时候铺天盖地、跟着余晖一道降临。 梁以曦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场景。他也是这样,站在不远处,而自己骑在马上,朝他遥遥望去。只是那个时候的陈豫景,远没有眼下来得深沉。那个时候,他总是很从容,料定有些事不会脱离他的期待,也笃定一些事都会在他的掌控中。 现在,他站在那里,神色落入交叠的光影,仿若一处密不透风的阴影。凝聚成一团。压抑又克制,谨慎又冷冽。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种习惯性的表情变化。这几年,梁以曦经常见他这样。 梁以曦和Ruby一道靠近。 马蹄声笃笃。 见她下马,陈豫景弯唇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有点冷。梁以曦摇头,说还好。 想问他刚才在想什么,就听陈豫景问她:“曦曦,想过我们之间有孩子吗?” 他问得实在坦然,又分外温和,加上这个问题有那么点奇怪——梁以曦说不出 来哪里奇怪,于是,跳过害羞之类的仓促反应,梁以曦看着他认真道:“没怎么想过。” 这是实话。除了以前他提结婚的时候被带着想一想,但也是一些很空的念头——要说往深了想,那是真没想过。 但工作这几年,梁以曦成熟许多,接着道:“陈豫景,我不排斥的。” 一旦进入某种语境,人的想象就会发生。 见他有点走神,望着自己不出声,梁以曦微微垂眼,光线昏暗,眼睫落下朦胧的影子,静谧又温馨。半晌,她抬眼,笑着说:“我想了想,如果是和你的孩子,我还挺期待的。” 一旁,感受到她忽然澎湃的心情,Ruby停下百无聊赖、四处拨弄的蹄子,凑过去、偏头仔细打量梁以曦。 “但是,我感觉啊,这个孩子性格肯定不会像你。”这个说法就有点跳脱了。 饶是思绪暗沉,陈豫景也被弄得一笑。 见他笑,以为他不信,梁以曦解释:“我会做胎教的。”她的语气好像已经是专业的了。 只是这前后两句,大概是真的觉得孩子性格像他很不好,梁以曦莫名都有点急。 陈豫景哭笑不得。梁以曦不知道这是在骂他吧。虽然很委婉了。 那道横亘在心底的坚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过往发生的一切、那些无可挽回的,但现在,因为梁以曦的话,淡淡的笑意还是在脸上收不住。他沉默着将她抱进怀里,许久都没说话。 “陈豫景。”过了会,梁以曦叫他。 “嗯。”陈豫景哑声。 “我跟你说,如果有了孩子,我才不会给你一个惊喜什么的、憋着不告诉你。你放心,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梁以曦凑到他颈间,毛衣的料子十分温暖,她笑着说。 想象一旦发生,就会越来越生动,感情投注也会越来越深。 尽管悲伤的氛围徘徊了有阵子,闻言,陈豫景还是忍不住叹气。 梁以曦信誓旦旦:“真的。第一时间。” 这回换陈豫景低头往她脖颈间埋,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了,再坚硬也突破不了,于是闷声应下:“嗯。” 胸针做好的那天,梁以曦就去看了钟淑雯。 清楚她会来,但见到设计成鸢尾花的胸针,钟淑雯还是很惊喜。蓝紫色的花瓣纤展灵动,镶在中心偏左位置的那枚蓝色宝石好像鸢尾之心,瑰丽明艳。 “陈豫景说做成胸针的。”虽然自己功劳最大,但出点子的人还是要提一提。 闻言,钟淑雯没什么表情,仍旧仔细翻看手里的胸针。她今天状态说不上好,也不说上不好。梁以曦进门的时候她还有点情绪不佳,看人的眼神冷冷的。这会心情大概是被精巧的珠宝调动了些许,眉间神色缓和不少。 过了会,她才抬起头回应梁以曦的话:“他很喜欢你。” 有点出乎意料。梁以曦以为她会说陈豫景点子不错之类的。 未等梁以曦反应过来两句话的联系,就见钟淑雯表情严肃道:“喜欢都是暂时的。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梁以曦微愣。不知怎么,她忽然深刻担忧起陈豫景的人缘——前有章叙清,后有钟淑雯。不过自己同她们的关系都很好,梁以曦想。 结束会面,她就笑着和陈豫景说:“好多人在我面前说你坏话,要不要我帮你说说好话?” 虽然这番打算属实幼稚,且应该不会有长辈愿意听她为自己辩解,说不定还会加深、加固对自己不好的印象——但不重要,陈豫景告诉自己。 他很是感激:“那就拜托梁小姐了。” 梁以曦的日常就是被这么哄的。 说“哄”也不准确,显得过于盲目。 毕竟道理在梁以曦那确实站得住脚。 对陈豫景而言,梁以曦是毫无破绽的。 第75章 上风 这么聪明。 三月正式进组拍摄。 过完年梁以曦回到津州, 时间变得紧促不少。合同签好后,除了啃剧本台词,其余时候就是跟着剧组聘请的专业老师学习一些必要的古装礼仪。不是没有演过古装, 只是相比那些打酱油的角色, 或者背景板——多数时候她只需要记住某个动作就可以了, 这次不同, 她是绝对的女主, 一举一动、行、卧、坐、立, 都会在每一帧的镜头前被放大, 就连裙裾跟随脚步拂过地板的细节, 也需要精准定格。 周山影视基地距离津州不算远, 但一天里来回还是有些折腾。拍摄后期会去湖州取几个景, 梁以曦想到时候又可以回家看外婆。 “可我这三个多月肯定是没时间回来的。你可以多去看看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 她刚晨跑回来, 一脑门汗, 镜子里照出她健康红润的面颊, 紧身的运动速干衣将她的身体勾勒得玲珑有致, 肩颈线条尤其, 锁骨间的肤色雪白透亮, 好似春日里玉兰亭亭。 站在玄关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能量饮料,扭头就见陈豫景坐在餐桌边, 他一边慢条斯理吃着手边早点,一边微微偏头、神情思索地浏览手机。 他应该是应她了, 但梁以曦没注意, 便朝他扬声:“啊?” 陈豫景点点头,继续看着手机,声音跟着大了点:“好。” “知道我说什么了吗?”这句确实故意的。 梁以曦放下饮料瓶, 靠在镜子前。背后,明亮清晰的镜面映得她身姿婉转又婀娜,露出来的颈侧窈白细腻,微熹的晨光一路照射过来,锁骨和鬓边湿润的痕迹晶莹剔透。脸上,是陈豫景再熟悉不过的傲娇神情,明艳似玫瑰。 陈行长总算放下手机,好笑地转过身,对她说:“会经常看你的。一周一次?”他的脾气似乎好得不能再好了,语气带笑,目光打量着她,漆黑眼瞳格外温和。 “行吧。”梁以曦装作表情淡淡的样子,直起身朝他走去。 陈豫景以为她是要来坐自己身上,毕竟是真的习惯了,便在她靠近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摸她腰侧。谁知梁以曦看都不看他,临到跟前触发了什么似的,刻意至极地绕过,弄得陈豫景哭笑不得,只好伸长手臂一把将人带回来。 “一周两次?”他搂着梁以曦,贴近她颈侧濡湿的气息。还有蓬松发丝间一点点散发出的橙花香气,生机勃勃的。 梁以曦靠着他,低头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己指甲。进组后就不能涂指甲了,但手部保养一直要做。拇指指腹磨了磨指甲边缘,梁以曦有点心痒,想趁着剩下这点时间再给自己做一个好看的。 “随便。”说完她就想走了,想去涂指甲了。 看出她的敷衍,陈豫景真是好笑,勒住了不让她动,逗她:“一周三次?要不四次?” 梁以曦一边使劲扒拉他宽阔的掌心、又粗又硬的腕骨,一边忍不住笑出声:“随便你啊。” 她笑起来整张脸昳丽灼灼,妩媚又动人。嗓音也好听,含了冰糖似的。这会又是撒娇,简直要把人甜昏头。 陈豫景再不懂事也懂事了。他看了眼腕表。这段时间梁以曦晨起锻炼作息严格,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吃得消吗你。”他低笑着去吻她嘴唇,只是说出口的话明显意味不同。 梁以曦没反应过来,不是很明白一周二三次地去看她,有什么吃不消的。等反应过来,她也说不出什么了。 确实吃不消。尤其早上。可能因为时间紧迫,他做起来力道尤其重,重的话就会很深,梁以曦根本捱不了几下。加上刚跑完步,两条腿很快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餐桌真不算好地方。梁以曦一会都不想坐这吃早餐了。 她搂着陈豫景汗湿的后颈,抱着他坚实的背,呜咽着说。陈豫景好笑,笑意落在唇角,俯身亲吻她,好一会,停下来的时候才问梁以曦为什么。 未等梁以曦琢磨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力道比起前一刻的贲张与迅猛, 忽然缓和许多,缠腻的胶水声也更明显。陈豫景低头注视她意乱情迷,乌蒙蒙的眼珠湿润又柔软,觉得她话说一半忘记说了什么的样子格外可爱。 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凭着过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记忆,她觉得陈豫景中间这段缓和期属实有点长。一般而言,要是早上赶时间,开头会很厉害,梁以曦都被弄哭过,中间缓一缓,后面再来一轮潦草结束。可梁以曦等了许久,见他还是一脸笑意地瞧着自己,没有继续的迹象,她就有点替他急。 陈豫景看出来了,忍不住笑出声,俊朗面容显出几分平常罕见的轻佻兴味,注视她的眼神却有些道不明的克制与暗沉,嗓音带着事中未歇的干哑,气息热沉。 他凑到梁以曦耳朵旁亲她,笑着说:“这么聪明?”梁以曦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表扬的话,他就是在调情。 陈豫景床上很少说调情的话。他喜欢叫她曦曦,偶尔会叫一点别的。梁以曦吃不消。她觉得太肉麻了。每次陈豫景叫,她都会烧起来,闭上眼干脆不看人,然后一路烧红自己。偶尔也会夸她。比如亲她耳朵的时候,大概是太喜欢她的反应了,陈豫景真的不吝赞美。 只是那个时候,身体的反应过于强烈,梁以曦根本听不了他说了什么,只能感觉他气息的变化、热度的上升,还有某种程度的吃撑。再偶尔的时候,梁以曦会用手去堵他的嘴。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陈豫景确实不说了,但会就势换个姿势,扣紧她的腰肢、拉她起来坐好,梁以曦根本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件事并不总是陈豫景占上风。在那些他自以为成功捉弄的时刻,往往下一秒就会被反应不及、直勾勾望着他缓神的梁以曦激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腔。 仿佛被一只小猫轻轻扑倒,四肢僵硬,却也爱不释手。 又好像巨大的漩涡一瞬间抵达胸膛,打开他、灌进他的心口,让他再也不能气定神闲,让他注定神魂颠倒。 就像现在。 梁以曦一眨不眨、凝着他,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才好。她模样认真,透着股劲劲的、不落下风的逞意。 有些话到了床上就是不一样。那些肢体的纠缠,言语的暧昧,你来我往的爱欲与渴望,是需要有一个人时时刻刻占据上风的。 此刻,梁以曦瞳孔微微发亮,眼底清晰地映出陈豫景愈渐暗沉的眸色。 所幸上午行里没什么事,他可以晚点去。梁以曦却有些运动超标。 说起来,这段时间两人的作息都好像换了下。 湖州回来后,梁以曦每天雷打不动定时定点护肤睡觉、天蒙蒙亮起床出去锻炼。陈豫景比她晚一些。快醒的时候怀里没摸到人,他就知道大概率今天要去工作室。然后他起床准备早餐,收拾得差不多,人也跑回来了。 一般苏瑶接她去工作室。苏瑶没时间,就文森开车送她去。时间都还算固定,朝九晚五,碰上陈豫景加班,到家的时候说不定她已经睡了。这个时候,他是坚决不能发出一点声音的——因为睡不好脸会肿。尽管陈豫景是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到底肿哪了。可能隔行如隔山。陈豫景想。 正式出发去周山影视基地的那天,梁以曦起得更早。 陈豫景感觉自己都是昏的,眯眼摸到手机,四点四十。平常没事在家能睡到十四点四十。他真是佩服。 跑出去在外间洗漱好,梁以曦又轻手轻脚回来,蹲到陈豫景床头,一边往脸上抹防晒一边跟他说话:“一会我就走了。你要不要送送我?” 大概是真的体谅他昨天忙到一点才睡,于是第一句的说话声陈豫景都没怎么听清,就感觉一阵气音围着自己耳朵绕了圈。 “陈豫景。”梁以曦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 没人会怀疑梁以曦的用心。体谅是真体谅,想要他送一送也是真的想要。 不冲突的。 陈豫景闭着眼,抬手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实在好笑:“好。” 这个防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香得要命。 于是,简单洗漱后,陈行长一身居家服,两手插兜,跟在妆容精致、三月初就穿裙子的梁以曦身边一起下了楼。 出来得算早,开车过去四小时左右。听说到了就要开会,集中讨论下剧本和妆造的一些问题,然后准备第二天的开机仪式。 保姆车已经开到楼下,陈豫景把她收拾好的一个小行李箱搬上车,转身拍了拍梁以曦肩膀,叮嘱:“到了打电话。” 他这个就蛮正式的,不知道会以为梁以曦是他要出差的手下,就差一句好好干了。 梁以曦好笑,亲了亲他脸颊,转身一低脑袋就准备进车。 陈豫景拉住她胳膊,瞧了眼车内,没看到苏瑶,但能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语速还挺快的。 “拍多久?”他这话就有点没来由。 这些天在家这个话题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就连寄到家的合同他也看了好几回。 梁以曦看出来,抿唇瞧着他笑,不说话。 陈豫景也笑,不再说什么,松开手:“去吧。” 第75章 权柄 那不完蛋。 原本以为回去铁定要补觉, 谁知躺上床,那股香气就跟钻进了脑子似的。 陈豫景有些好笑,到底没睡着。上午去行里处理事情。关闭分行的正式文件需要挨个下发, 针对个别情况, 也需要额外出具说明。事务繁琐又冗长。中午开完会, 同一帮高层楼下餐厅吃了饭, 回去路上, 梁以曦总算发来信息。 “一直在试妆。” 似乎是为了糊弄早上到了没给陈豫景打电话, 这会又接连发来两张照片。第一张尤为惊艳, 大概就是她的贵妃妆。不知道化了几个钟头。这两年, 陈豫景也了解了些剧组运作。比如试妆这个流程。第一次听说要化四五个钟头, 他是十分不解的。现在, 依旧不解, 但也接受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照片里的贵妃正笑盈盈地斜睨着镜头。 确实是前所未见的妆容, 雍容又华贵。一双蛾眉, 纤细婉转, 上下眼睑勾勒出黑白分明的瞳仁,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镜前的缘故, 眸光璀璨,皎皎似月。眼尾一抹牡丹唇色, 上下辉映,即便头饰稍显清约, 整个人还是有种仪态万千、顾盼神飞的端丽。 第二张就比较出戏。她手里捏着叉子去吃盒饭里的西蓝花。画面几秒之后定格, 鬓边的步摇窸窸窣窣,碎光金碧,映得脸颊愈发得白皙柔腻。 梁以曦:“我要饿死了。” 最后, 补一句不是那么严重的撒娇,便完成了一套仅针对陈豫景的糊弄公式。屡试不爽。 陈豫景确实吃这套。其实看到照片的时候,他就想不起太远的事了。 他略微低头,握着手机点开输入框。 一旁,还是庄绪原在说话:“农商行的文件我觉得还是等等。拖的这三年,三年多了吧,项目就没停,现在快收尾的也有几处。关了人员资金都不好安排。” 他站在陈豫景稍后的位置,兀自说着,他身旁,一众神色各异。 陈豫景一直不说话,他们也只是看着庄绪原,不吭声。其中几位交换了下眼神。 饭桌的氛围就说不上好。本来一上午会就够呛,到了饭桌,庄绪原又提渠田,说当初事情主要出在辛高勇和辛建科身上,农商行的作用这些年有目共睹。从始至终,陈豫景都没发表意见。他吃得慢,不知道是在听人说话,还是在想写别的什么,偶尔看一眼手边的手机,神色不显。庄绪原便见缝插针说几句。会上场合正式,他话不能太多,不然行长在上头,这叫什么事。饭局和眼下,在他看来,都是比较好的说话机会。 这会,等电梯的功夫,距离较近的李秘书朝陈豫景瞥去一眼。 真不是他八卦。单纯离得近。 就见陈豫景面不改色打了三行字发出去:“不要这么晚吃。吃的什么东西。 什么时候结束?我给你打电话。” 李秘书:“”他抻直了脖子,盯着紧闭的电梯门,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行长能默不作声忍到现在,大概因为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老庄,不要说这些了。我们都知道问题不在这里啊。”许是见陈豫景一直不说话,身后忽然有人笑着冒了句。 陈豫景抬头,眸色如常,看向反光的电梯门。 是继任的内审司司长,原来的副司长,周义程。 周义程惯常老好人相,乐呵呵继续道:“不是辛高勇出了事农商行才出事的。” “是农商行一直就有事,所以摊上的人都不对劲。” 他这话说得玩味。但也没人反驳。逻辑层面确实这样,但就目前情势看,好像并不十分重要。 庄绪原没理他,只是看向忽然抬头、瞧清是谁后又垂眼将目光落在手机上的陈豫景,面上一贯的严沉,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没什么特别。 似乎是不在意的样子,他想。 “老行长还在的时候”,周义程转头同身侧下属道,一副回顾往昔的感慨语气:“江宏斌都能那样搞,一千多页明细备份,明面上全是伪造谁敢想?” “检察院那会,老行长就是琢磨出来了、活生生气死的。” “周义程。” 陈豫景放下手机,进入电梯,面朝众人的时候,对着表情僵硬的周义程神色漠然道:“下午会结束来我办公室。” 庄绪原默声颔首笑了下,没说什么,跟在李秘书身旁一道进了电梯。 李秘书有点搞不懂,心想难道不能提老行长?不应该啊。何况,哪里是什么老行长,这不老丈人。不过周义程说话确实不动脑子,提什么死不死的平常一点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下午,梁以曦就跟鱼游大海似的,悄无声息。陈豫景是不指望她即时回复了。这样的日子,过习惯了也就习惯了,便想着晚上看着时间给她打视频。 周义程畏畏缩缩上十六楼的时候,津州又刮起大风。 这阵入春,景色依然萧条。比起湖州的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津州灰扑扑的,街道也有种近似肃穆的单调。刮起风来就更惨淡了。视野里颜色都变得模糊,好像某种暗沉的梦境。 陈豫景在签文件。李秘书站在他身旁。 都没什么声音,只有静下来、极细微的笔尖落在纸面的摩擦声。 周义程在距离最远的沙发一角坐下,扭头看着灰蒙蒙的窗外。 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一名刚入职员工,作为优秀青年代表,上十六楼和梁行长见面。当时和他一起的,如今有去了地方分行当行长的,也有调到陈豫景之前所在部门、节节高升的像他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守着汇富,上司高升才轮到一个部门司长的位置,其实算不上多好。 也不是说一开始就对汇富抱有什么情分,情分都是积累的。现在他可以这么说。但论起来,当初是真的觉得梁行长是个很好的人。他还记得进行前几年,行里还有调侃梁瀚桢是鳏夫的笑话。某次梁瀚桢听到,吓得一众心惊胆战。梁瀚桢倒不觉得话难听,只说是实话,又说自己不孤独,说他有个女儿,很可爱,找时间带来给你们瞧瞧。说到最后,倒有种炫耀的意思。 周义程站在人群里,只觉得他们行长脾气是真好。后来见到年纪小小、古灵精怪的梁以曦,他又觉得梁瀚桢确实没说谎。有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儿,确实不孤独。难怪后来再开玩笑,只说梁瀚桢宠女、要什么依什么。 后来他妻子生产,也是个女儿,会间休息带着几份喜糖和同事一边聊,梁瀚桢不知何时走过来,笑着说女儿好,又问叫什么名字。周义程说还没取好,家里长辈都不满意。他有些紧张,话说得磕巴,喜糖都忘了递。一旁同事见了,笑着打趣,说让行长帮忙取一个。梁瀚桢接过喜糖,还真应下了。 后来就是漫长的取名。周义程怎么也没想到,梁瀚桢比他还纠结。先头取的几个,后面又反悔,一边反悔一边同他道歉。好不容易定下,梁瀚桢又道歉,说不喜欢也不要紧,当初小曦名字定下,他也反悔了好几天,觉都睡不好。周义程不知道说什么,又莫名庆幸梁瀚桢处理行里大事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风格。那不完蛋。 梁瀚桢对汇富的规划很符合他对待家人的态度。保护为主,虽然有变化和壮大的想法,但更倾向于求稳。加上他是个十分愿意听人想法的行长,为人宽厚,所以多数时候对待一些人和事也更宽容。 江宏斌是梁瀚桢最信赖的。他比一般人有主见,做事滴水不漏,话也说得圆满。汇富版图扩大的那几年,他出了不少力。其次便是陈必忠。不过陈必忠这个人只会做事,说话的功夫能变三变,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家都知道江宏斌有主见,可谁也没想到,江宏斌主见会那么大。梁瀚桢百密一疏,周义程只要想起,就会觉得死前那一刻的梁瀚桢应该是极度痛苦的。 今天上午,庄绪原的意思其实大家都明白。周义程也有点后悔自己那时口无遮拦。 庄绪原想粉饰太平,想跳过、略过,“将功补过”,他说这是权宜、是利益最大化,但周义程想,通通不是—— 农商行就是颗毒瘤。 梁瀚桢是一头磕死在上面的。 风声大了些。 李秘书递文件的声音都淹没了,只有一点咔哒咔哒的文件封面和桌面的触碰声。 陈豫景从始至终没抬头瞧他一眼。 周义程心头惴惴。 陈豫景这个人,之前他就知道。其实还有两面之缘。当年梁瀚桢的案子沸沸扬扬,他也跑了几趟检察院,想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其中一次就和陈豫景撞上。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陈豫景站在档案室门口同一位检察官说话,面色温和,扭头瞧见自己,略点了点头,便拿了文件离开。后来一次就是辛高勇接任,同津州高层内部会议,他坐在最后面,见陈豫景代表赵坤领着下属进来,青年容色沉稳,举止从容,对待下属也宽厚,工作餐的时候还让出了自己的一份,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走,说了几句,神情带笑。 现在,他是不能将记忆里那位青年同眼前这位身居高位的汇富银行行长联系上的。 看上去完全就是两个人。 他与梁瀚桢也完全是两种办事风格。李秘书的地位同江宏斌差不多,可谁都看得出来,李秘书可没有江宏斌那样的权力。他就是个行政秘书,消息灵通,嘴比这行里任何一个人都严。没人私下同他打过交道。也没人清楚李秘书平时的办公日程。他更像陈豫景的权柄,指哪挥哪。还有庄绪原。也不能和当初总揽行内大小事务的陈必忠相提并论。他更像传声筒,将所有事事无巨细地告知陈豫景,然后按部就班地将陈豫景同意的、知晓的,分门别类安排下去。 某种程度,汇富其实比之前高效许多。周义程走神想。 “叫你来是想说,关闭渠田农商行的事就交给你负责。这几天需要你出趟差。” 陈豫景旋上笔帽,抬眼对神思不属的周义程直截了当。他语气很淡,似乎有些疲惫,目光里又有些让人难以忽视的审度与威势。 李秘书面无表情收拢好桌面文件,转身出去。不知为什么,他这个样子,别人一看就知 CR 道他耳朵肯定是自动聋的。 话音落下,直到关门声传来,周义程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对视几秒,陈豫景微微一笑。 周义程有点反应了,他略微无措地站起来,想了想,道:“我以为您叫我来是因为上午我说的那些话。” 他其实想说得更直接点:我以为您是要骂我的。 闻言,陈豫景神色如常,淡淡道:“我没那么多时间。” 言外之意,这些事情太过琐碎,又无关大局。 “不过——” 说着,陈豫景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色已经暗下,很快就入夜了。 “你说的很对。” 周义程抬头,朝他看去。 玻璃上映出陈豫景冷峻淡漠的面容。 临走,周义程又想起什么,对陈豫景道:“副行长——” 话音刚起,背朝他的陈豫景只抬手挥了挥,语气微沉:“做你的。” 第77章 用心 我把我的梦给你。 年前那顿饭, 陈豫景多少清楚了庄绪原的“渠道”。 陈必忠没胆子做的,庄绪原更不可能做。就连他查何耀方经手文件的事,到了何耀方那, 也只是一句——“陈必忠说你在查农商行的筹建文件”。 消息传递过程中, 再尖锐的都会被一层层包裹好, 看起来便无足轻重。 只是因为在事情明朗之前, 得罪哪边都是吃力不讨好的。陈必忠、曾朔, 乃至庄绪原, 他们的本事就是如何在一些极端对立的矛盾冲突中, 最大程度地保存下自己的利益。 周义程没必要担心庄绪原的叫嚣。 这种叫嚣本就是虚张声势。立场和态度对这些人而言, 是可以随时变幻的。 事情处理完, 陈豫景离开十六楼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夜空清朗, 白日里堆积的乌蒙蒙的云雾消失不见。 月弧纤细, 月光却极盛。 这会的体感温度很符合三月初春的津州, 千篇一律的干冷, 有种单调却平缓的意味。 到家还是没音讯。 站在漆黑的玄关, 陈豫景看着手机, 搁下手边钥匙, 给李秘书打去电话。 绑架案之后, 相当一段时间里,陈豫景是不太能忍受梁以曦长时间“消失”的。即使知道她在做什么。不过他掩藏得很好, 没有发生过类似此前因为文森而分手的事。大概也是因为情绪过于克制,他整个人慢慢就变了许多。这两年, 梁以曦越来越忙碌, 某种程度,对陈豫景而言,像是一场漫长的脱敏。 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联”的时间可以无限长。 在处理完所有事之前, 脑子里还是会时刻绷着一根弦,因为陈豫景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察觉不了的某个极细微的瞬间,会骤然暴露什么、又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午夜梦回。 阴晴不定的何耀方、时刻牵扯的利益与站位,他没有以前那么笃定了,很多事上也倾向于迂回与矫饰——换作以前,一旦知道庄绪原背后的信息传达,他是不会有丝毫容忍的,但现在,庄绪原不仅好好坐着副行长的位置,他可能还会觉得自己是得到陈豫景认可的。 很快,电话挂了的五分钟里,李秘书传来夏夏和文森的几条消息。 夏夏说今天的收工时间得到凌晨,说梁小姐还在拍定妆海报。发过来的照片里,梁以曦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电脑上的照片,化妆助理在给她整理头发,她的坐姿很端正,一动不动的。零食是过年忘记带回湖州的,陈豫景记得很清楚。不过,当在文森发来的信息里看到同款零食的时候,他的笑容就不是那么和善了。 李秘书说,是梁小姐分的,在场的都有。他其实也不是很理解,当然不是说不理解梁以曦为什么会分零食,他脑子还是正常的,他是不理解陈豫景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所幸陈豫景没说什么。 陈豫景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真要计较,他一个汇富银行行长,计较女朋友分出去的零食,像话吗?不过算起来也是“新仇旧恨”,他问李秘书,文森最近都这么闲吗? 李秘书语气平平,客观道:“陈先生,文森一直这么闲。” 陈豫景:“” “挺好。”最后他说,想明白过来,脸上倒有了点笑意。 在和梁以曦有关的所有事上,不夸张地说,他一分钟里可以有八百个心情。相比之下,上班确实过于枯燥了。 剩余的未读消息里,微博推送了几条梁以曦今天进组的花絮,陈豫景换下大衣,打开客厅灯,点进其中一条。 合作的男演员叫蒋羡。他之前了解过。一分多钟的视频主要聚焦在男女主的互动上,主打一个气氛温馨、合作愉快。陈豫景面无表情浏览完,想了想,走进了衣帽间的时候还是点了转发。但没点赞。这个没办法。他磕不起来。 衣帽间有点乱。今早走得匆忙,堆了好几条裙子。色彩斑斓的,光泽也绚丽。 陈豫景站在几步外,搁下手机,挽起袖口,蹲下来收拾。有些裙摆过于硬,布满精致的刺绣,有些又太薄,水一样,挂起来也不好,卷起来也不好,弄到一半,陈豫景都担心梁以曦回来找自己麻烦。 不过很快,他就不担心这个了,因为他忽然在一堆裙摆里找到自己的一条领带。 场面还蛮稀奇的。 就跟在一群热带鱼里发现一条淡水鱼一样稀奇又离奇。 他低头看了看今天戴的一条,又去看明显被人临时团进去的那条,相似度不说百分之九十九,那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脑子里闪过不久前送出新年礼物时梁以曦那张明媚到底气十足的面庞,陈豫景忍不住笑,心底好像游进了十几条五彩斑斓的热带鱼,热闹非凡。 他收起领带,连同戴着的,一起搁进抽屉。 同梁以曦在一起的这些年,陈豫景已经自动养成了一套观察事物的两面法。比如眼下。虽然礼物送得不走心,但不能说她藏领带的时候不用心。只要有心就好了,睡前,陈豫景还在一边笑一边想。 凌晨快一点才收工,梁以曦坐在保姆车里,啃着脆生生的黄瓜打来视频。 相比陈豫景靠着枕头十分平和的状态,她看上去精神奕奕,发髻拆了,脸上的妆还没卸,开工第一天格外兴奋,除了眼底有些疲惫的血丝,乌黑的眼瞳格外明亮。 “我明天六点起。”她吃得清脆,也不耽误说话。 “开机还有红包呢。不知道能拿多少” 陈豫景好笑:“你想要多少?” 梁以曦对着屏幕道:“多多益善吧。拿了我就去请大家吃饭。男女主开机第一天都要请吃饭的,这是剧组的规矩,你知道吗?” 陈豫景刚知道。他点点头,问梁以曦:“想吃什么?” 梁以曦说还没想好,说的时候,她朝镜头外看了眼,脸上笑容更大,唇角却微微抿起来,接着便对陈豫景放低声音说:“这么晚还不睡吗?” 苏瑶在对面一边沟通明天的开机事宜,一边张着嘴型学他俩说话。梁以曦乐得不行。 陈豫景看了眼时间,靠上枕头,闭了闭眼道:“一会就睡。” 那边了然点头。 不过视频挂了没多久,刚有点睡意的陈豫景就被闹醒。 梁以曦回酒店了,估计也是要睡,画面里黑黢黢的,她对同样在一片黑黢黢里的陈豫景煞有介事道:“我今天晚上要一个人睡了。” 陈豫景:“” 实在好笑,他笑得抬手捂住眼,哑声:“好巧,我也是。” 大概是一天忙下来,咖啡不知道喝了几杯,此刻,梁以曦笑声悦耳,她活跃着、说一些更活跃的话:“你什么时候过来和我睡觉?” 这下,陈豫景真是忍不住,他干脆笑出了声。笑声低低沉沉,嗓音却干燥,带着浓浓的、未消的睡意。 “别笑啊。”梁以曦往下拉了拉枕头,捧着手机凑近,盯着他看:“说嘛。” “你想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看向屏幕里的梁以曦。 不知道是不是画面格外黑白分明,像素定格的间隙里便有些模糊。眼眸是旖旎的湖水,鼻尖是流淌的月光,嘴唇是春夜里袅娜的莺,露水盈盈,鲜活潋滟。 梁以曦笑眯眯瞧他,毫不羞涩,爱意直白得近乎坦率。 “我想现在。” 对视 半晌,她忽然小声,视线也稍垂,纤长乌浓的眼睫落在雪白的肌肤上,好像每一个爱欲倾诉的夜晚。 陈豫景凝视她,眼神幽深却温柔,他对她说:“我把我的梦给你。” “什么梦?”一时没反应过来,梁以曦不是很明白,眼睫颤动,眼底是明显的好奇。 陈豫景低低笑,没立即说话,欲望升腾的瞬间,每一下心跳都仿佛被她轻轻抿住,柔软又残忍,开口,嗓音哑得明显,却不容拒绝。 他说:“看着我。” 眼神的交汇如同一场肆意的纠缠。这样的纠缠又十分熟悉,熟悉到肌肤都热起来。梁以曦挪不开分毫,她发现事情变得过于色情了。明明人都不在身边,可就是这样的注视,她感觉自己是被拥着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汗水淋漓时滑腻的触感,手臂紧紧环住他起伏的背肌,坚实又紧绷。梁以曦甚至记起了自己的喘息,还有他贴在耳边的各种声音。 很快,潮湿从掌心漫延,她蜷起双腿,眼底洇出朦胧的雾气。 “想到什么了?”他的语气格外温和,像在哄她入睡,而不是引导她做一些缠绵又甜蜜的梦。 梁以曦不说话,过了会,移开视线,故作聪明的样子:“不告诉你。” 陈豫景笑,哄她:“好。” 可他这样好说话,她又不满意,对视几秒,又来磨他。 梁以曦问:“你不好奇吗?” 陈豫景:“” “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睡觉。”半晌,他叹气道。 梁以曦笑得更开心。 第78章 血腥 疯子。 重华殿前雨雾濛濛, 远近人影模糊。 宋芙跪在殿前,周遭空旷,雨声萧条。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明里暗里许多双眼睛朝自己看来。初秋的雨水带着凉意, 她低着头, 后颈寒得脊骨都发颤。眼睫早就湿透, 一双眼瞳黑浸浸的, 如同一轮乌月。芙蓉一样娇艳的面容变得冷白, 嘴唇失了血色, 整个人越发像廊下那几株新供的瑞云殿, 雪白清丽。 她凝视着面前石砖的缝隙, 脑子里想起过往许多事, 可半晌回神, 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一场雨就足够覆灭一整个蚁群。一簇簇细黑的尸体, 顺着砖缝里浑浊的水流簌簌淌去, 好像烬灭的炭灰。 小皇子中毒, 贵妃脱不了干系, 就看皇帝怎么处置了。 奇怪的是, 皇帝最后居然将案子交给了提督太监李恪。 谁不知道李恪是宋贵妃的含章殿出来的。君心难测, 没人知道老皇帝在想什么。 不过据重华殿的小太监说, 半月前李恪领了旨就往提督衙门去,神色严峻, 不像是徇私的样子。如今贵妃又是这般冒雨请见,怕是熬得久了、心虚。 另一边, 一名青衣小太监从雨中奔来。 提督府衙门槛高, 他差点摔了。小太监匆忙站稳,朝帘子外守着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做了个“重华”的嘴型。守门太监脸色不变,转身便撩帘进去。没一会, 青衣小太监就被领着站在了李恪面前。 李恪一身黑色暗纹提督官服,黑蟒箭袖,头冠也是墨云冠。提督府衙为天子耳目,匐于天子脚下,尚黑,主行动敏捷、悄无声息,身上是不许有其他颜色的。此刻,他手边搁着两卷膳房记档,还有一沓沾着血迹的拷问名册和几卷白纸黑字、印着血淋淋指印的供状。 小太监瞄见,嗓子眼都吓破了,跪下来叫了声祖宗。 李恪看着手里的名册,没抬眼,只淡声问:“重华殿什么事?” 小太监便说贵妃已经在宫门口跪了半个多时辰。 话音落下,李恪抬眼,手上动作微顿。 他眸光凛冽,猝然寒声:“谁给贵妃出的主意?” 小太监吓傻了,磕磕巴巴道:“不知道呀。跑来报信的宫女说贵妃晌午吃了便睡,见要下雨,还说下午不去小花园逛了,唬走了一帮宫女。等宫女回来,贵妃人已经跪在了重华殿前。” 闻言,李恪不作声,垂眼凝了片刻,挥手让他下去。 入秋这阵雨水丰沛,寒雾丛生。 廊外淅淅沥沥,一时半会没有停歇的迹象。 视线落在那沓供词里,李恪拣出一份,略看了看,便容色冷肃地吩咐传信太监,说案子有了进展,要面圣。 绕过桌案时,他接过递来的大氅,径直朝外走去。 听说提督太监李恪面圣后,小半炷香的时间,贵妃就被皇帝叫回了。案子暂时没结,但皇帝态度缓和许多,还命李大人一路送贵妃回去。 含章殿里的宫女和太监早就退下了。贵妃沐浴都是李大人伺候的。 李恪跪在塌边,给宋芙早就青紫一片的膝盖和小腿上药。他是真的搞不懂,不过隐约也有些明白,默不作声揉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他低着头按捺道:“您不信我吗?” 宋芙疼得眼眶冒泪,轻声吸气:“信啊。” 李恪抬头,见她疼成这样,语气便有些重:“那这是做什么!跪那么久,皇帝根本不会心疼。我进去的时候他神志都不清楚了。” 还是头一回见他在自己面前大声,宋芙瞪圆了眼,芙蓉面比他更气,但还是很小声地冲他嚷嚷:“你心疼就好了呀!” 李恪:“” ——“咔——” 不远处,坐在监视器前的蒙音站起来怒道:“蒋羡!你怎么回事?演的什么?” “宋芙都哭了,你不给她擦眼泪,你在那背词?!” “给我过来!”蒙音皱眉。 她点名的时候,蒋羡就已经干巴巴站了起来,这会无措又慌张,闻声赶紧跑了过去。 蒙音皱眉盯着他,说完又对梁以曦道:“宋芙很好啊,不用改。待会再来一场。” 梁以曦点点头,冲她比了个OK。 原本空荡荡的、只有梁以曦一个人的镜头霎时热闹起来。场记走到导演助理身旁确认待会的分镜和焦点,还有一些特写镜头。化妆助理上前给梁以曦补妆。眼妆还好,就是嘴唇需要补点粉,不然气色也太好了。 头发还是湿的,夏夏找了条毛毯隔开,又抱来羽绒服。 虽然人在室内,但场地很空,走来走去都是细小阴冷的风。三月底的气温更冷些,春寒料峭的,湿哒哒的头发贴着薄薄一层素色寝衣,很容易感冒。就是场面十分违和。不远处,挨导演训的蒋羡也套上了一件从头裹到尾的黑色羽绒服。 蒙音看上去气得不轻。也是,这三场戏从早拍到晚,前面都很顺,偏偏这最后一场比较亲密的互动,男主那边始终找不好状态。要不是提督大人的架子端得太厚,要不就是亲昵太过,消抹了李恪身上那独有的亲近而不得的禁忌感。 短暂休整后,补妆师跟着蒋羡一道回到寝殿中心。 他对梁以曦道了声歉,然后坐下来一边闭眼让补妆师补妆,一边默声背词,不知道蒙音对他说了什么,他看上去状态好了些。 之后场记打板,喊了场镜次,拍摄再次开始。 外场,文森啃着苹果百无聊赖。 任谁一场戏看了五六七八遍都会无聊透顶。 他也搞不懂现 春鈤 在的电视剧受众,整天卿卿我我,打打杀杀不更好看吗。听说隔壁剧组在拍什么黑.道片,他就蛮想去看看的。以前在伦敦的俱乐部打拳击赚钱,他就给自己规划过回国做个武术片指导什么的扯远了。他是不会擅离职守的,毕竟李秘书当着陈先生的面说他职业素养很高。 文森很喜欢“职业素养”这四个字,听上去无敌有水平。而且,他觉得李秘书说得很对。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无聊被什么路过的黑心神仙听到了,转身找地扔果核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在梁小姐的保姆车外徘徊。 时间不算晚,晚饭点刚过一个多小时。 场地里的光线来自高处的射灯,离得近了,比白日里还要亮。 周山影视基地二十四小时运转,每天都有通宵的剧组,所以越靠近外面,越是热闹。《贵妃与他》剧组最外围拍摄场地的安保,是另外请的影视基地的保安,主要负责无关人员的进入。 人不算多,这个时候都三三两两地在照明灯下转悠。 保姆车里是梁小姐的经纪人苏瑶,和剧组工作人员一起吃了晚饭,她就去车里休息了。这会闻声下来,陌生男人同她照面,看起来两个人是认识的,苏瑶和他站着说了会话。 文森捏着果核走过去。 “一点私事。找梁小姐谈谈。” 苏瑶收起前一刻寒暄的笑意,问道:“什么事?你也是经纪人,你知道直接找艺人不合适吧?她还在拍戏呢。”余光察觉文森走来,她的语气也直接许多。 魏哲东没继续说,他看上去十分犹豫。 隔着几步,文森盯着他的侧面,想起来了。他是梁小姐上部戏合作的女一号的经纪人,叫什么东哥的。 “苏瑶,我们认识时间也挺久了。当初你在伦敦,我也帮了你不少忙吧?实话说,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能不能让我和梁小姐见个面?就几分钟。” “不可以。”未等苏瑶说话,文森上前道。 他也没看魏哲东,先是绕到车尾找到半人高的垃圾桶,将果核丢了进去,然后走到魏哲东面前,面无表情重复:“No。” 魏哲东皱眉,他也有点眼熟文森,但没想太多,语气不耐:“我和她经纪人——” “不好意思苏小姐。” 文森打断,转头对苏瑶道了声歉,然后对魏哲东说:“梁小姐工作上见的人,苏小姐负责,私下里——当然也不是我负责。你和陈先生打过招呼吗?” “你先去陈先生那打个招呼,然后让李秘书给我电话——很简单的。” 顿了顿,文森又有点不确定,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然后在面前的口袋里勾出一支笔,翻过名片、刷刷几下,娴熟地写下汇富大厦一层前台的电话,递到魏哲东面前。 “打这个电话,工作日打,报你名字,说你干嘛的。或者等周五的时候来。陈先生一般周五来看梁小姐。保险一点就周六。周六下午,陈先生会坐在这里看梁小姐拍戏,到时候更方便。” “陈先生人不错。不会有问题的。” 一一叮嘱完,文森觉得自己十分符合“职业素养”这四个字。 魏哲东全程冷眼,脸色极差。 一旁,苏瑶有些好笑,没打算再管,转身朝剧组走去。见她要走,魏哲东赶紧拦下,语气急促:“苏瑶你帮我问问——” 文森握住他的手臂,绅士道:“不要对女士伸手。” 场面变得僵硬,苏瑶叹气,对魏哲东说:“确实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说一声都不可以吗?”魏哲东冷静下来,撤回手。 苏瑶笑了下,她眼神里的警惕虽不明显,也在维持表面的平和,语气却强硬:“你不说什么事,我也要为我的艺人负责。” 魏哲东便不说话了。 往剧组走的时候,苏瑶琢磨了好一会,愣是没想明白梁以曦什么时候和魏哲东扯上“私事”了。之前那部同林榛然合作的戏,两人根本没交流。时间再远一点,也就是当初那个秀场活动,可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估计梁以曦自己都忘了。 越想越蹊跷,她便给之前那部戏的制片人打了个电话,想旁敲侧击打听打听。 谁知一问,苏瑶愣得原地站住了脚。 原来魏哲东早就不是林榛然的经纪人了,似乎是两个多月前就陷入了一场官司,也不清楚是什么官司。不过林榛然是知道的,但从两人现在几近绝交的形势看,这个官司应该很严重。 消化完这个消息,苏瑶人才刚刚走到夏夏身边。 扭头见她脸色凝重,夏夏都吓了一跳,忙问苏瑶怎么了。 苏瑶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看向视野中心亮堂堂的两位主角,虽然清楚这个圈浑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无缘无故攀扯上,但她想,从梁以曦出道这几年几乎称得上一帆风顺的舆论看,那位陈先生应该早就有应对了吧。 不过还是要保持警惕,等会回去就让工作室的小伙伴多留意下最近的热搜。 想到热搜,脑子里又一下冒出余小年的那张截图。顿时,苏瑶坐不住了,叮嘱了几句夏夏,匆匆往回走,准备现在就去一趟工作室。 夏夏一头雾水。 不过等梁以曦拍完,场面热闹起来的时候,她也忘了这个一分钟不到的插曲- 李秘书打来电话的时候,陈豫景还在十六楼看文件。 这些天他没有哪天是零点之前回家的。 关闭分行的文件陆陆续续回来,根据反馈,汇富高层还要有新一轮的商议。尤其是那些同地方政府合作紧密的,是彻底关闭还是合并重整,得挨个开会讨论。 周义程已经在渠田待了半个多月,总体不算乐观。表面上同庄绪原考虑的一样,牵扯太大,人员和资金确实不好安置。关键项目就没停过。他和陈豫景说,更离谱的是,三年多里,明知道汇富要关,但项目还是该谈谈,该做做,一点没耽误。 “陈副行长当时就没觉得有问题?内审司也从没拿到这里的任何文件。”周义程气势汹汹,看起来十分上火。陈豫景却没说什么,只让他找好头绪,手上的项目也查,尽量查、能查多少查多少。 闻言,周义程像是清楚了什么,顿了顿,道:“那我需要一点人手。”查起来费时费力,他一个人自然杯水车薪。陈豫景笑,说这不是什么难题。内审司创立的初衷不就在这里。 另外一件比较波折的,就是这周孙奕明总算有时间过来一趟了。看得出来,他和陈豫景一样忙。到了一口水没喝,也没坐下,他站在沙发前,像是要泄露什么机密一样,说完拔腿就要跑的样子。 他对陈豫景说,文件没问题,但你想的也没问题。 “文件确实是后来补的。但这没法查。怎么查?当时审核的机构负责人都换了几拨了。你知道渠田的几个重大项目——”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时间,没好气,心道说不完、真是说不完,只得坐下来。 陈豫景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从他还回来的那叠档案里抽出三份递到他面前。 孙奕明掠了眼就道:“对,你清楚。” “那我给你捋捋——待会我还要去市里开会。” “当初为什么筹建农商行?起因是何耀方要整治津州污染,所以他挪了一批污染严重的企业到边上,叫什么新区,后来企业进得多了,改成新高区,辛高勇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安排过去负责总体事务的。” “负责的过程中,他们觉得可以自成一个贸易区,毕竟生产都在那里,于是就有了筹建农商行的想法,集中管理资金进出。但是不行啊,这里面还有最关键的一步——新高区当时什么都不是,辖属都不清晰,而成立地方银行必须有政府担保,所以第一步,就是归入渠田的乡镇管理。” 陈豫景点点头,推出面前的第一份文件,平静道:“渠田担保项目。” “对。” “有了这第一步的名义,还不够。那么多乡镇,凭什么你渠田可以和汇富合作,成立单独运作的农商行?而不是汇富分行?” 孙奕明点了点第二份文件,道:“污水改造项目。” “这是何耀方的老本行,算师出有名。毕竟那么多企业在那里,污染需要集中治理,这个钱,也需要政府和企业共同管理运作。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地方,规模大了,机构也必须正式。农商行就出来了。” “不过,真正让农商行立足下来,同汇富达成稳定合作的,是之后的高速招标项目。” 他抽出第三份文件,对陈豫景说:“这个项目,至今已经进行到第五轮,里面的资金数额你应该也清楚。之前江宏斌那一千页明细,里面也有关于这部分的,但是——”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冷声:“这部分,都没问题。” 停顿几秒,孙奕明语气严肃:“你以为何 耀方是什么人?他可不是辛高勇。他是能推出辛高勇、让梁瀚桢临死才琢磨明白的人——你仔细想想。” 陈豫景没说话。 孙奕明说完却有些胆寒。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可过了会,他忽然听陈豫景淡淡道:“江宏斌的那份证据,我也重新调出来查了。” 他一副才想起来的语气,十分寻常的样子。 闻言,孙奕明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一张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无语的,总之有点发青,又有点发白。 “你信不信,只要你去碰这三个里任何一个,何耀方就会弄死你。” 话音未落,陈豫景忽然笑了下。 倒不是觉得孙奕明这话可笑,而是忽然间,他发现事情终于有了明确的突破口。 陈豫景抬眼看向孙奕明,语气温和也诚恳:“谢了。” 孙奕明彻底愣住,半晌反应过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疯子。” 说不上不欢而散。 临走,孙奕明还是提醒了一句:“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查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陈豫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行。” 孙奕明离开后的这周,陈豫景就没准点下过班。这两天为了整理渠田担保项目的文件,差点通宵。不过事情有了眉目就算好。倒比之前种种揣测、漫无目的来得踏实。 类似困兽许久终于闻到血腥。 虽说只是将钢丝摆到了亮处,但暗处的钢丝他已经走够了,那种不知何时、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因果他也不想再承受。 所以当李秘书打来电话,说魏哲东今天去找梁小姐时,他放下手里的文件,没有像上回那样直接给出办法。 他对李秘书说:“我过去一趟。” 李秘书不是很明白这几个字里传达出的那种、类似闲情逸致的诡异情绪。 第79章 愚蠢 哪个好活,你选一个。 陈豫景到片场的时候, 今晚最后一场戏还没收工。 零点刚过一刻钟。 周山影视基地靠近湖州,同宜港到湖州的距离差不多。这边也有马场,只是比湖州的马场小一点、功能性更强, 因为基本都和剧组有合作。当初陈豫景给Ruby挑选国内马场, 也看过这边的一些资料。三面环山, 自然风光尤其好。一部分湖泊与溪流虽然是后来规划的, 但完全看不出来, 人造景观方面也算是别具一格。 当然环境太好也不是没有问题。 陈豫景记得梁以曦跟他抱怨过几回夏天来这里拍戏快被蚊虫叮出恐惧症。住在酒店都会被叮, 简直无孔不入、生命力顽强到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物种。早上起来赶工发现脑门或者脸颊鼓了一个红包, 梁以曦是会崩溃的。第一时间发给夏夏救急, 然后就是发给一般还没起床的陈豫景。对陈豫景而言, 叫醒效果非常好。 因为他需要用上极强的专注力, 才能在梁以曦发来的五六条、几秒、十几秒不等的语音里, 从一堆语气助词中提取两到三个关键词——“蚊子”、“咬死我了”、“好大一个包”。 但凡脑子清醒得慢点, 他都只能提取到一个。 次数多了, 陈行长也掌握了几种舒缓蚊虫叮咬的窍门。极少数情况, 他还能在梁以曦又慌又乱的描述中划个重点, 及时提供对症的消肿办法。那一天, 不夸张地说, 他会被梁以曦夸到开会都要莫名其妙走神好几回。 梁以曦最讨厌仲夏来这里拍戏,冬天还好, 湖州这片的冬天都不会太冷。夏天堪称噩梦。持续的汗水会带走粉底,无论多么牢固的粉底都不管用。于是频繁补妆让她肌肤过敏, 烈日下长时间的暴晒又会加重过敏。 头两年, 梁以曦也经常因为这个崩溃。陈豫景安慰她,这么辛苦,要不我们换个别的喜欢的工作?或者和苏瑶一样, 读个影视制作方面的专业,回来和苏瑶一起导演?圈子也没变,好朋友也在身边。 他比当初的梁瀚桢有过之。对待梁以曦面对的任何困难,主打一个有难就退,退到开心,实在不行他再想办法。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表述有问题,还是梁以曦理解有偏差——梁以曦总觉得这是激将法。陈豫景也是无语了。他明明就是想说那种一般男人都会说的话,类似他养她什么的——况且,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他养她本就天经地义。但梁以曦就这么觉得。接着,她便会生出莫名其妙的斗志。陈豫景就看她顶着一张比刚出生婴儿还要红的脸,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可以的、没问题的、等脸皮再厚点就好了。说实话,那也是陈豫景长这么大以来,人生罕见的、极小的、崩溃时刻。 他是真的拿她没办法,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递纸巾,想笑又不敢笑,忍到胸闷。 现在是三月末,气温还算合适。 不过这个戏周期长,合同上说要拍到六月底,陈豫景转头看了看,想到时候给她换一个大一点的保姆车。 夏夏过来说还要拍特写镜头,补几个细节。 陈豫景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从津州赶来,虽有些匆忙,但此刻站着,衣冠依旧笔挺。高处的射灯光线弥漫,雪一样的亮白色,十分柔和,衬得他本就英挺俊朗的五官比寻常还要温文尔雅些。大概路上休息了一阵,举止内敛,情绪沉着,传递出一种比平常还要好说话的气质。 过了会,文森走来,说人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打杀杀片看多了,总之语气不一般。夏夏正朝片场望,准备回去,听文森这么一说,她朝不动声色的陈豫景看了眼,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陈先生越好说话,事情越不简单。 闻言,陈豫景微微颔首,没有任何举动,也不说走,目光平静,视线牢牢落在不远处梁以曦身上。 她赤着脚从宫殿一侧走到另一侧,身边跟着两位宫女,一位手里端着果盘,一位手里捧着一卷书。片场的光要比这边更精致些,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她的肌肤也像在发光,亮盈盈的,好像奶油。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几步路,硬是走了五六遍。 陈豫景听了几次导演喊咔。场记跑来跑去打板,一次比一次重。最外围几个等着的群演这时绕过人群走到监视器后面去看。 似乎是梁以曦身后那位捧着书卷的宫女,她手里的书总是被转角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掀起。她自己想要摁住,手伸了两回,但导演觉得太刻意,画面里也突出,是个出戏的表现。 导演过去同她们几个说话。那位宫女的脸从上一场开始就有些红,大概是不好意思。梁以曦一边听导演说话,一边盯着那卷书,不知道在想什么,若有所思的。陈豫景仔细瞧她,不由好笑。 “让那边挡一挡风,我们再拍一条。别紧张,实在不行吹就吹吧。” 导演回到监视器前。 场面倏然静谧。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梁以曦朝殿外望,宫女跟着她走去。只是半途想起什么,她脚步慢了些,漫不经心的神情,明明是在等人可又不想表现出来。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对视一眼,都有些琢磨不透。 临到游廊拐角,陈豫景感觉镜头外的工作人员都在聚精会神。 那位捧着书卷的宫女慢慢走在梁以曦身侧后方。 细小的风还是不知哪个方向吹来,繁复华美的衣袖跟着轻轻抖动。忽然,贵妃抬手,从宫女手里拿起那卷书,她也不是真的要看书,她的心思本就不在这里,仓促拿书的动作又暴露出她心底早就按捺不住的焦灼与不安。 “——咔。” 导演笑着站起来:“过了啊。不错。” 陈豫景注视表情一瞬明媚起来的梁以曦,忍不住笑。她开心得太明显。因为即便是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导演的肯定与嘉许。 陈豫景转过身,面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对文森道:“走吧。” 魏哲东见到陈豫景的时候,确实以为陈豫景心情不错。 他甚至觉得陈豫景是专程来和自己谈的,心里几乎有种庆幸,庆幸自己来了一趟,不然要白白吃顿官司。 此刻,事情于他而言是峰回路转。回程路上接到电话说陈先生要见他时,他还有些忐忑,这个时候,他是一点没有了。他无比自信。他甚至觉得他们可以合作。毕竟他手里捏着的资源十分可观,可以保他时刻东山再起,而要是真曝光了官司,他就彻底同这行绝缘了,那他吃什么喝什么? 他几步上前向陈豫景表达了这样的想法——当然首先还是道歉,说自己之前找人跟踪梁小姐、在汇富大厦拍梁小姐确实不对,后面又出尔反尔搬上热搜,实在是抱歉,以后坚决不会了,希望陈先生宽宏大量,可以撤销官司。 全程,陈豫景看着他,发现有些事的道理都是共通的。人可以愚蠢到什么地步,其实无关处境,只凭眼前一点。就像明明做错事、死到临头的人,却依然抱有可以全身而退的想法。真是奇怪。 远处传来稍显热闹的动静。 应该是收工了。 陈豫景依旧一副温和样貌,语气也温和,他淡笑着道:“行啊。” 闻言,守在一旁的文森朝陈豫景看了眼,然后又去看表情惊喜的魏哲东,忽然感觉事情的发展变得有些恐怖——拜托,那可是梁小姐。当初梁小姐流产,要不是国内还在抓人,陈先生是会把辛高勇活生生打死的。啧。 魏哲东等着陈豫景说接下来的话。 陈豫景就对他说:“你从这个圈子彻底出去,永远不要进来。这个官司,就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话音落下,魏哲东愣住,他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只是身体反应更直接,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眼睛死死瞪着陈豫景,说不出话。 原本也没想留多少时间同他废话。 不过转身之前,陈豫景还是同他耐心解释:“籍籍无名还是身败名裂” “哪个好活,你选一个。” 他如同一尊格外宽厚的神像,容色如常,目光也平静,注视着面如死灰的魏哲东。 文森低下头,无声弯了弯唇角。 梁以曦发现陈豫景的时候,正和其他演员一起围着导演说话。 明天的拍摄从下午开始。上午蒙音要和编剧商量更改下后续的一些情节,到时候剧本还会有点改动。主要含章殿的情节进行得差不多了,她想把这个地方的拍摄一次性拍完,然后转到贵妃早期生活的芸芳殿。 时间已经很晚,凌晨一点多,不过整座影视基地还是很热闹。 隔壁剧组时不时传来打斗的剧烈动静,偶尔惊天动地的。 “什么时候来的啊?” 她提着裙摆从监视器旁一路跑来,眼眸亮晶晶的。妆还没卸,身上也还是那套特别复杂的贵妃服饰,一会得去车上换。 陈豫景打量着她,伸手帮她把头顶上一支摇摇欲坠的凤钗取下,递到梁以曦手里,笑着道:“刚到。” 一旁,文森瞥了瞥,表情空白。 梁以曦笑,不大理解:“真的假的?” 见她不信,陈豫景很无奈的样子:“真的。”说着,他又打量着给她取下一支珊瑚簪子。 身后,夏夏走来,似乎是要和梁以曦一道去车上卸妆换衣服。不过看到陈豫景揽着梁以曦肩膀,她就十分自觉地把手上箱子递到陈豫景手里,转身去了另外一辆开往酒店的车——一套动作无比流畅,文森瞧得一愣,转念又想,原来这就是下班。 梁以曦被他捡东西似的举动逗笑,左手一支凤钗,右手一支簪子,抿唇笑道:“我不信。” 陈豫景好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相信。 他注视着梁以曦柔软白皙的脸颊,片刻思索道:“我想你你信不信?” 他还蛮认真,说话语气一本正经。 梁以曦顿时笑出声,倒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似乎这才是最最正确的答案。 她一边笑一边说:“信信信!” 一旁,文森望了望天。 他就觉得那些卿卿我我的剧没意思——谁有陈先生会谈恋爱啊。 第80章 入戏 梁小姐让陈先生不要说这样的大话…… 印象里, 这不是陈先生第一次瞒着梁小姐做事了。 文森记得,梁小姐刚拍戏那年,发生过类似事情。也是那件事之后, 狗仔之类的娱乐爆料公司再也没跟过车, 也没蹲守过梁小姐的酒店。说起来倒是减轻了他的工作量。不过这件事梁小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因为她喝多了, 车上睡晕了过去。 剧组聚会, 结束了陈先生过去接人。她蹲在马路牙子上眯眼认车牌号, 陈先生站在她旁边她还在那找车牌, 陈先生乐了好一阵。只是被梁小姐发现后陈先生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死活不牵陈先生手, 陈先生就去亲梁小姐——文森想, 恋爱谈到最后, 靠的还是脸皮。梁小姐到底小姑娘。陈先生是不要脸的, 马路牙子上就捧着人脸亲, 难怪后来一路被狗仔追车。 陈先生下车同那些追车狗仔说话的时候, 她还拉着他的衣袖不让走, 很不高兴的样子。陈先生只好坐了会, 把人哄睡熟才下车。 文森记得很清楚, 那帮狗仔装备专业, 一看就是正经干这行的, 扛着的相机镜头都反光,锃亮锃亮的。他按照陈先生的吩咐依旧守在车门, 看着车里的梁小姐。陈先生走过去,和今天晚上对魏哲东的态度一样, 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态度也温和,先是递出自己的名片,然后关照道, 时间这么晚,就不要追车了,不安全,出了事怎么办。 陈先生指了指名片,面带微笑,说可以让你们老板打上面电话,有事当面聊。 夜深人静的岔路口,本就没几辆车经过。不远处的红灯闪烁着猩红的光芒,暗夜里好像恐怖的鬼眼。陈先生站在他们面前,仿佛一位不入流的绅士,彬彬有礼。不过他举止再怎么平易近人,那份常年身居高位才会有的凛然与压迫,还是会不动声色地传递出来。 狗仔人多势众,一帮不知道几岁的年轻人神情也猖狂,上下打量陈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见识浅还是本就没什么见识,他们名片看了两眼,人也打量了一番,脑子一转,忽然说,现在就可以聊,反正照片都拍了,给钱也行。 “不过得加钱。” 为首的狗仔见陈先生语气好,真以为是包养女明星的冤大头,开口愈加吊儿郎当。 “梁以曦不值钱。” “才出道多久——但是我们费了这么多功夫,都追到这了——是不是得加钱?” 话音落下,身后一众嬉笑附和。 文森听着,忍不住低声嗤笑。不知怎么,那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个词,真的很贴切、很符合当时的情况。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么些年,文森也有点清楚陈先生的逆鳞——就像武侠片里经常出现的这个词描述的一样,是不能动的。 估计在为首的狗仔说出那六个字的时候,他就注定后半辈子的牢狱了。 陈先生看着他,眼神冰冷,口吻却依旧平缓。 他说:“可以。” 那帮人拿了大笔钱的转账一哄而散的一个多小时里,李秘书突然找来,说有人要见陈先生,是替人还钱,还说一场误会,让陈先生不要生气。那个时候,梁小姐酒醒了差不多,陈先生陪她在便利店吃冰激凌。梁小姐看到李秘书过来还有点疑惑,去瞧时间,皱眉问陈先生是不是逼人加班,都两点了。陈先生也蛮无语的,说你也知道两点了,再吃一口不准吃了。 不过陈先生确实没让李秘书继续“加班”,他扭头对李秘书说:“钱不要紧,给就给了。牢是肯定要坐的。一码归一码。” 三句话说得梁小姐一愣。 文森记得 梁小姐那时候还扭头朝自己看。他就朝梁小姐眯眼笑了笑。 梁小姐让陈先生不要说这样的大话。 陈先生很无奈,说我不是这样的人- 时间已经不早。 月黑风高的,衬得隔壁打打杀杀的风头更盛了。 文森左顾右盼,想着反正陈先生人已经来了,这车一时半会也不会回酒店。他挠了挠后脑,原地转了几步,就朝隔壁剧组走去。 车里隔音效果很好。即便外面已经打翻天了,噼里啪啦的金属撞击声持续不断地传来,车里还是只听得到她一点点解开头饰的细微动静。 陈豫景靠在一边捏着她的那支凤钗。 做工精细,剧组里,扑朔迷离的烛光下本就雍容华贵,这个时候,铺着雪亮的白炽灯,耀眼又夺目。 镜子里映出她分外专注的眸光。 时间已经很晚,她还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些事。陈豫景想应该是有助理的,转念考虑到时间,估计她也是怕麻烦别人。不过看起来,她自己应该也很喜欢做这些金光闪闪的事。 “导演今天夸我反应好,入戏了。你知道吗?”许是见他一直不说话,梁以曦就找他说话。 为了配合自己刚到的“谎言”,陈豫景笑着说:“不知道。夸什么了?” 梁以曦就将游廊翻书的那场即兴表演说了。 陈豫景终于找到她今晚兴致勃勃、不见困意的原因。 说起来神采奕奕的,时间都好像跟着她的语气走走停停。 他想起她入行拍第一部戏,虽然很努力,但到底不是科班出身,被导演骂哭过好多回。但只要被夸了一句,就会很开心,就像现在。 陈豫景是隔了好一阵、那场戏拍了一半多的时候才知道她经常被骂哭。还是夏夏考虑许久告诉他的。因为梁以曦不让她说——“隔行如隔山,他不懂的。”这是梁以曦原话,说得还挺老成,陈豫景知道后简直气笑。不过后来,夏夏也不敢再依着她的性子瞒什么了。 陈豫景就去找导演吃饭。 那位导演在行内很有口碑,陈豫景就算“隔行如隔山”,也知道他曾经导演的一部剧,可谓家喻户晓。私下里人品也不错,就是性子急了些,口无遮拦,听说无论大牌还是小牌,都被骂哭过。 只是他这个反应就很家长,不知道的确实也会这么认为,所以导演知晓请饭缘由后便以为陈豫景是梁以曦有权有势的兄长,当即就否了,还通过李秘书传话给陈豫景,说梁以曦的角色不算重,他随时可以换,搞得陈豫景第一回有种被人轻易捏住七寸的感觉。 开什么玩笑,要是让梁以曦知道他这样插手,家里屋顶都要掀翻。 那会,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极其罕见地,他还有点战战兢兢,生怕导演转头找梁以曦说了这事——他也是小人之心。不过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到底做不出什么威胁人的龌龊事。 于是,只能等。 等到梁以曦快杀青,他便又找了个由头请导演吃饭。 这回不知怎么,导演居然答应了。 导演是个直爽人,饭桌上打开天窗说亮话,先是猛批了梁以曦一通,说她根本不会演戏,演的都是什么东西!台词也糟糕!开机那几天简直是他导演生涯的噩梦!说得陈豫景脸色铁青,当场都想摔筷子。部里每天事情堆成山他都没怎么生气过,那会听导演当着他面数落梁以曦,他肝都要气炸了。 他甚至觉得这个导演是神经病——他很少产生这样极端的贬低人的想法。 但他看导演的眼神已经这么觉得了。 不过数落到菜都上完,导演忽然道:“认真倒是认真,这个没话说。” “演不好就下来先演个十几遍。一个人在角落,对着助理,两人认认真真练。也知道请教前辈,这个一般的、但凡有点粉丝的都不大愿意,不过都是笨人,教了也不会。她态度好,讨人喜欢。人也聪明、机灵。” “台词不行,也愿意练。听她助理说,说梦话都在念台词。” 这个陈豫景是知道的。他那会也总算找到原因了。那阵,梁以曦的梦话都字正腔圆。陈豫景半夜被吵醒,觉得新奇,会把人扒拉到怀里仔细听。他觉得她可爱极了,简直爱不释手——世界上最优秀的演员非梁以曦莫属。 “——其实也没什么用。” 导演摆了两下手,对脸色阴沉的陈豫景道:“我就跟她经纪人说,还是要接受正经训练,学习下表演和一些起码的基本功。她经纪人也不错、听得进去” 后来那部戏杀青,苏瑶确实带梁以曦学了大半年的表演课,还有一些专业基础。 一顿饭的功夫,陈豫景到底没什么好脸色。导演倒苦水倒舒坦了,临走对陈豫景笑着说:“你这个小妹妹,还是可以的,学得晚不要紧,愿意学就好,等个十年八年,能成。” 陈豫景冷笑,心想,三年我就让她转行。 这件事梁以曦从头到尾也不知道。 印象里,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被骂哭过多少次。她只记得导演很愿意指导她,快杀青的时候,某一天忽然打量着她说:“你和你哥哥不太像。脸色没你好看,你看人笑,他看人好像要吃人。话也不多,没你爱说。” 搞得梁以曦一头雾水,但到底没敢质疑什么。那个时候,她还是有点怕导演的。 80-90 第81章 玫瑰 你就脱衣服啊。 “你在听我说话吗?” 思绪稍离的当口, 镜子里一双眼眸朝他看来,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打量着他的神情, 片刻视线移到陈豫景手里的钗。 梁以曦朝他伸手。 陈豫景笑。他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 递出凤钗, 语带歉意:“曦曦。” 不是谁都能像梁以曦一样心胸宽广——接过凤钗, 梁以曦便没再说什么, 知道他大晚上跑过来不容易。陈豫景自然清楚她脑袋瓜里琢磨的东西, 这会估计已经体谅到他的年纪了, 陈豫景赶紧解释:“刚才说导演夸你, 我就想你刚拍戏的时候导演总说你。” 只是说完, 梁以曦就朝他瞪去。她觉得陈豫景真是不会聊天。也不知道怎么当上行长的。 这个思路出其不意, 陈豫景没料到, 被瞪了记, 他握住梁以曦手腕:“怎么了?” 梁以曦不理他, 起身换衣服, 里里外外好几件, 换起来还是很费功夫的。 她不说话就要走, 陈豫景没让, 使了点力、拉着她挨到自己身上。 淡金色的广袖外衫,衣襟和袖口的牡丹花纹银光闪烁, 绣得分外精致。第二件是一层薄薄的丝缎,缎面光泽细腻, 贴身柔软, 也是显而易见的华贵。内里一套浅紫抹胸纱裙,同样的刺绣文饰,衬得肌肤愈加白皙凝润。 这件算是贵妃常服, 端庄典雅,锁骨与胸口裸露的部分不见狎昵,反倒大气又明艳。 视线落在她颈间,陈豫景想了想,转开话题:“衣服很好看。” 眼尾波光流转,梁以曦撩起眼皮觑他。刚卸了妆,眼妆没有镜头前浓艳,瞧人的感觉少了气势上的张扬,显出几分娇媚。 陈豫景笑,看着她道:“真的。” 她这幅样子可不是好哄的,聪明得要命,记账也厉害,陈豫景无比清楚,语气愈加温和:“去做什么?” 被他箍着一点不能动,时间也挺晚了,梁以曦没好气:“换衣服呀。” 陈豫景点点头,环在她后背的手就去帮她脱外衫。他的动作不像是要做什么的样 椿日 子,磊落得很,举止也有分寸,似乎知道她这身金贵,脱的时候神情也分外专注。 抹胸的带子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梁以曦被他转过来拥进怀里,她靠在他肩头,注视着卸妆镜里陈豫景去解蝴蝶结扣的那双手。 她总是会在某些时候忘记他道貌岸然的性格,或者,被眼下他的心无旁骛欺骗,以为他就是这样表里如一、清澈如许,乃至心无城府的人。像极了电视剧里清清白白的书生,遇到貌美如花的小姐,惊慌又恭敬,一面后退一面观察,脸皮都很薄的。 这么想着,梁以曦闷声笑起来,伏在他的肩头,花枝摇曳。早就脱完了,宽阔粗糙的手掌覆在她光滑的脊背上一寸寸摩挲,虽然瞧不出情欲的旖旎,但相比他这一身衣冠笔挺,她光洁雪白的上半身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可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完全没有防备的猫咪,比前一刻还要慵懒自在。贴着的掌心温暖干燥,落在她的腰侧,一会又挪到后腰揉了两下。 “笑什么?”陈豫景问。察觉她脾气消了,他也有点放心,问完轻轻拍了拍梁以曦后背,很是宽厚的样子。这下,莫名都有些清心寡欲。 梁以曦稍稍直身,樱桃娇嫩,绵软酥挺,眼眸微转,片刻,她狡黠道:“你就脱衣服啊?” 陈豫景:“” 车里温度适宜,车外春夜微寒。 她坐在他怀里,被他剥得一干二净,一双眼眸闪闪发亮,探究到底一般仔细注视着他,如同一株从他身上长出的玫瑰,汲取他的一切,盈盈端立,朝他发问的时候,也姿态高傲。 因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他陈豫景应该的。 陈豫景瞧着她笑,心口就差为她挖个窝、让她好好栽进去。目光移不到别处,陈豫景往后靠了靠,让她坐得更稳当些,然后伸手很容易就包裹住一团,指尖微捻,语气分外温和:“想我做什么?” 这趟匆忙,赶过来的一路也在琢磨行里的事,还有怎么处理魏哲东。人到跟前,虽然定心,但也拨不出太多的心绪去想一些别的。他总要多考虑一点。比如时间太晚,什么时候回酒店休息,又比如刚才脱下戏服,他环顾一圈,竟然找不到换上的衣服——见到人后,陈豫景的脑子总被这些关于她的细枝末节缠绕。 梁以曦嘟了嘟嘴巴:“亲我。”陈豫景倾身靠上去吻住她的嘴唇,梁以曦张开嘴让他吻得更深,谁知他指尖忽然使力,弄得她轻轻吸气,紧接着,熟悉的湿意和翕张的涩意在身体里好像海绵渗水一样漫延。 车里不能待太久,不然回酒店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吻着吻着,梁以曦莫名清醒,她有点着急,觉得事情还是快点结束比较好,或者现在回酒店是不是更合适? 换气的功夫,她躲开陈豫景追来的吻,换上一副商量的口吻,说要不回酒店做吧?陈豫景瞧着她,好气又好笑,真不知道她这个临场各种事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大概就是这样一点点养成的。只是问她衣服在哪里的时候,梁以曦又不动了。她盯着那个地方,伸手按了按,抬头问陈豫景:“憋太久会怎么样?”她好像很关心的样子。 陈豫景想,死不了吧。 瞧出她又犹豫,尽管这些年已经被磨得脾气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但此刻被她很珍惜地瞧着,小心翼翼地按着,他还是不免心浮气躁,语气也微沉:“回去吗?” 梁以曦抿嘴,不说话了。陈豫景真是无语了。倒不是无语她的反复与拖沓,是因为他太熟悉她那颗脑袋瓜里琢磨的东西了——梁以曦肯定又在想他的年纪。 陈豫景气笑了:“到底想怎样?” 梁以曦抬眼瞧他,叹了口气。陈豫景更觉好笑。不过当她伸手去解金属扣的时候,他就不笑了,注视她的眼眸黑沉沉的。皮带的金属扣解起来还是有点吃力。关键她的指甲一看就是新做的,微微的粉色,光泽莹润。 好一会,应该是实在舍不得指甲,梁以曦忽然不弄了。陈豫景盯着她,想这个功夫,酒店都到了,但他到底没说,维持着前一刻的姿势,方便她下手。梁以曦想了半晌,打算直接去解他的拉链。一时间,陈豫景也不知道是自己重要,还是她那双水汪汪、亮晶晶的指甲重要。不过这没有可比性,他也不会跟她计较这些。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很小心地去捏拉链,陈豫景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她还怪可爱的。 听见他笑,梁以曦抬头看他,大概也觉得自己举动好笑,她有点不好意思,问他笑什么啊。她脸红红的,陈豫景不觉得是害羞,大概是真的着急。 有什么好急的,她要关心他也不是这个关心法。于是,陈豫景十分慷慨地帮了一把,一起握着的时候,还很细心地让她先把裙子撩起来。他是凑到她耳旁叮嘱的,梁以曦很快就红了耳朵尖,以至陈豫景进去的时候,是水声先一步响起来。 回过神才明白陈豫景不是脸皮薄,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书生,他是不要脸的。 贵妃的裙摆层层叠叠,宽大又飘逸,藏住陈豫景半身不是难事,难的是梁以曦。车顶的镜面映出她玫瑰红的肌肤,露水止不住地流淌,玫瑰娇艳欲滴。 后半程她又坐回到他身上,相比开头的急躁、中间的肆意,这段湿润许多,但也可能是过于湿润了,梁以曦哑着嗓子说口渴。车里空间不大,陈豫景很快找到矿泉水瓶。 只是没喝多少,陈豫景就笑,他停住动作,细致地吻着她的唇角,让她过会喝,说全淌出来了。 回酒店路上梁以曦就睡着了。半身蜷在陈豫景怀里,睡得人事不知。 凌晨影视基地的灯光依旧亮堂,笔直地、明晃晃地照过来,一瞬一瞬的。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格外静谧的面庞,好像暗夜里休憩的小动物。 陈豫景摸了摸她温热的面颊,脑子却意外得很清醒,他转头看向车窗外鳞次各异的建筑,复盘了今天发生的事,给李秘书发去一条信息。 “给文森安排两个人。” 虽然魏哲东不值一提,但人找到了这里,他希望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收拾好躺上床,梁以曦不知怎么,忽然醒了。她一把拉住陈豫景裤管,说要敷面膜。明天下午开工,睡得又晚,面膜必须要敷。 陈豫景找到面膜,可他分不清正反面。梁以曦眯着眼睛去看面膜,咕哝了一句就睁不开眼了。这句实在含糊,换成旁人是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的。也就陈豫景听得懂。给她敷好面膜,等了等时间,又给她卸了,中途梁以曦感觉到,又朝他咕哝了一句谢谢你,弄得陈豫景忍不住笑。 第82章 贵人 更添一丝严谨和禁欲的气质。…… 虽然知道他这趟来得临时, 但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陈豫景穿衣,梁以曦还是愣了下。 不知道几点了,窗帘的缝隙好像沙漏, 淌进稀疏的、淡金色的光。 酒店是周山这片位置比较高的建筑, 三面环山勾勒出起伏绵延的晨昏交界线, 风景是很好的。 他常年衬衣西装, 偶尔在家穿得不那么正式, 但也是偶尔。梁以曦清楚他有多忙。即使她不经常关注财经类新闻, 也知道如今的汇富, 相比梁瀚桢时期, 是大不同的。所有他出席的场合, 比起梁瀚桢经常带在身边的左膀右臂, 他很少被簇拥, 身上是一种近乎大权独揽的威严与魄力。 透过窗帘的日光营造出一种昏暗却朦胧的室内氛围。 他低头注视他那边的床头柜, 手机屏幕上荧荧的光线比周遭亮些, 应该是一则白底黑字的文件, 因为视野中心的亮度更明显。衬衣下摆已经收进裤腰, 严丝合缝的, 常年的着装, 这样的细节,于他而言, 处理得更添一丝严谨和禁欲的气质。 过了会,他稍稍俯身认真查看, 右手有条不紊戴着左边的袖扣, 视线专注,容色沉稳。 CR 一旁的墙壁映出他侧身的剪影,不动声色。 片刻, 抬眼的余光见她一个劲盯着自己走神,陈豫景微微一笑,他在床边坐下,手背贴了贴梁以曦面颊,说:“别忘记吃早餐。” 梁以曦握住他的手腕,衬衣袖扣上还有他指腹的温度,她攥进手心,闭上眼点点头。困还是困,眼皮都累,只是不知怎么,睡意没那么重。 想起昨晚他到的情景,还有一些拍摄细节,大清早思绪慢慢吞吞。 含章殿的戏份结束后,她有一周多的时间减重,本来想着要不回湖州看看外婆,可回去肯定管不住嘴,想来想去,还是待在剧组保险。另外就是前些天苏瑶说蒙音生日快到了,剧组到时候有聚会。听说制片人吴升也会来,可能还会看看含章殿已经完成的一些拍摄剪辑。 不过从苏瑶话里,梁以曦隐约觉得,蒙音的生日聚会似乎不是重点,重点在吴升虽然清楚制片人权力最大,但都拍了一个多月了,蒙音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她也算是有心事,琢磨得也深,就是精力不济,小半会功夫,眼皮就合上了。 手腕被握着不放,人看样子要回笼,陈豫景也不急,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便就着这个姿势,仔细翻完了周义程发来的文件。 不知道是不是三年前的风声太紧、辛高勇死得众所周知,渠田农商行目前正在进行的项目,大多没什么问题,一应程序走得十分严格,资产明细方面也符合规范。某种程度,也可能是为了像今天这样应对汇富的查问。毕竟通知关闭的文件是实实在在下过的。 但周义程还是找到了一点头绪。 同陈豫景预料的一样,农商行筹建期间第一个项目,也是并入渠田乡镇管理的担保项目,其中一笔专项借款去路不明。这笔借款涉及当时最重要的城中村改造。 “我去找了后来补的那批文件里说的地址,压根不是什么城中村,而是一处污水处理厂。现在已经废置了。不知道那笔钱到底用在了哪里。” “对了,当时的负责人是辛建科。” 辛建科早就被关了。 窗帘缝隙里照进的光带笔直地凝滞在半空,由明及暗。 仔细听,隐约还有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夹杂扩音器的嘈杂,好像电视里的背景音,一切都是模糊的。 陈豫景注视那束光带,细小的尘埃在最亮的一端沉浮,他眸光深沉,思绪却无比平静。 许多事情,换成以前的自己,其实根本不会去想——张冠李戴就张冠李戴了,城中村改污水处理厂,去查就是了,去找何耀方、陈必忠就是了。 现在,即便事情匪夷所思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他还是会很谨慎。行差踏错就是覆水难收——何况,这些于他而言已经是教训。 手腕温度有点高,梁以曦睡熟了。她握着他,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 陈豫景低眸。 一个姿势睡久了,脸颊都热起来,奶油一样的肌肤光泽明丽。鬓边细小的绒发在稀薄的、淡金色的光线里生机勃勃。 枕边的空气都好像被她的一场深梦酿发酵了,传递出轻盈又温润的香气。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不像她平常用的橙花,可能是品牌方送的,又或者新代言的,总之是一种稍显陌生但又不是那么陌生的馥郁。 尽管思绪还十分尖锐,可这一秒望着她,陈豫景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手机震动,周义程发来信息说最迟下个月回津州,污水厂的文件还要再查一查,又问陈豫景还有什么安排。 陈豫景没有立即回复。 他又点开周义程的那份文件。 何耀方肯定想到过今天。在梁瀚桢死后。 辛高勇也好,辛建科也好,在他的布局里,其实都是要死的,早还是晚罢了。 三年多前,如果江宏斌的证据一直没找到,那么等眼前这个担保项目出问题——不翼而飞的专项借款、人为杜撰的城中村,那个时候,第一个推出去的势必也是辛建科。 何耀方在每一步都给自己找了足够分量的替死鬼。 那么,按照他的计划,辛高勇会死在哪一步? 渠田担保项目之后,后来补的文件里,就只有污水改造和高速招标两个项目最为关键。 污水改造是何耀方的老本行,他不会在这件事上让人直接怀疑。 至于高速招标,陈豫景想起那次孙奕明过来提到的—— “这个项目,至今已经进行到第五轮,里面的资金数额你应该也清楚。之前江宏斌那一千页明细,里面也有关于这部分的,但是这部分,都没问题。” 那份明细现在就放在他十六楼的办公室。确实没问题。 仿佛俯瞰一座迷宫,入口和出口都明明白白。 唯独那些路线,正确的、错误的,都在层层迷雾中。 忽然,陈豫景想,难道只有一次张冠李戴?担保项目可以,高速招标为什么不可以? 既然高速招标的文件没问题,那就去看看,这五轮的招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名堂。 他对周义程说:“渠田这些年一共进行过五轮高速招标,负责人是谁?” 周义程回得很快。 话说回来,汇富内审司的效率一贯如此。 他说:“我记得是辛高勇。” 陈豫景笑:“那就查吧。” 按照何耀方“天衣无缝”的筹谋,辛建科踩在渠田担保项目的坑上,高速招标落在辛高勇头上,替他最后背锅的,则是梁瀚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四月中,津州进入春末干燥的季候。 温度上升、湿度下降,空气中尘絮增多。清明节后才有了一波雨水。 周山却是湖光山色,夏初的氛围湿润又温和。 这段时间梁以曦专心减重,视频里脸小了一圈。她托陈豫景帮忙找一幅画,说要送给导演。这不是什么难事。蒙音生日前两天,快递就到了酒店。 聚会那天正好是周末,陈豫景例行傍晚抵达周山。 人到的时候,夏夏说都去餐厅了,问陈先生要不要也去露个面。 陈豫景说就在酒店等吧。 这话当然不是做下属的给领导布置不相干的任务,而是陈豫景确实可去可不去。毕竟梁以曦出道以来所有的影视项目,陈豫景都投了钱。这件事也只有夏夏知道。因为陈豫景借的名义,是她原先的经纪公司,光娱传媒。 投资不算多,时常和一众小股东并列。某种程度,陈豫景也是懂避嫌的——当然不是避外面的嫌,是不想让梁以曦嫌。说起来,这总不好说。他也不想她的精力放在这些事上。 不过要是换成有心人,比如苏瑶,稍微摸一摸光娱的股份,还有入行前的一些合作项目,很容易就能发现它与汇富的渊源。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苏瑶也不会专门去提。 目前梁以曦大部分的戏,投资大头都在周山影视。 凭借影视基地每年的创收,周山影视是目前行内首屈一指的大股东。 吴升是周山影视的中层领导,又是《贵妃与他》的制片人,所以只有他还没到的时候,蒙音提议先等等。她不是第一次做导演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虽说人可能不是故意的,但一个剧组都仰仗着,还是得给点面子。 几个主演和导演一桌。 梁以曦身边坐的是女二,叫黎心葵,是一位很可爱的小姑娘,比梁以曦小五岁,在戏剧学院念书,这段时间除了工作,还忙着学校的事。 黎心葵身边是男二,叫郑望,扮演剧里的二皇子,也是最后被蒋羡饰演的李恪杀了的那位。样貌英俊,相比李恪略显阴郁的帅气,他更明朗些。等人的功夫,他坐在一边刷手机,有点心不在焉,偶尔抬头朝包厢门看。 对面,坐在蒙音身边的蒋羡正低着头背词。 这部剧,词最多的,一个数他,另外一个就是梁以曦。 见状,梁以曦莫名有种学生时代的紧迫感,她朝另一桌的苏瑶看去。多年的闺蜜了,简直心有灵犀,苏瑶笑,指了指手机,梁以曦就看她已经把几页定好的剧本图片发了过来。 他们已经在拍芸芳殿的剧情了。这是宋芙人生转变最大的时期。台词情绪丰富。所以记住词是最重要的一步。 黎心葵瞧见她背词,小姑娘学霸上身,也拍了拍助理微信,要了剧本,低头背起来。 于是,等蒙音从包厢外接了电话回来,见状忍不住笑:“给点面子吧, 我生日要这样严肃吗?还不如拉你们回去继续拍好了。” 话音落下,蒋羡第一个收起剧本,对蒙音说了句生日快乐。一桌人便跟着一起说生日快乐。 “不等了,吴总贵人事多,电话也打不通,我们先吃吧。”蒙音笑。 吴升确实到了周山影视基地,不过在酒店遇到了陈豫景。他清楚陈豫景是谁,当即便想上前打招呼,只是没走几步,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另一边,郑望接到电话,朝蒙音方向飞快看了眼,捂着手机借口有点事就出去了。 黎心葵无意瞄见他手机上的名字,整个一头雾水,扭头便和梁以曦八卦。 梁以曦顿感兴趣,扭头也跟苏瑶和陈豫景八卦。 第83章 蜻蜓 养得太好,柔顺乌亮。 所以当吴升领着郑望来到陈豫景面前, 陈豫景想的是,一桌人不吃饭等的就是你? 吴升察言观色,说要是陈先生不忙, 可否一起吃个便饭。 又说上回在津州的饭局上碰到了庄副行长, 也是凑巧, 只是话没说几句。眼下实在难得, 请陈先生千万赏脸。 听得出来, 他说话还是很讲究的。估计类似的场面以往应付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比如这个“庄副行长”和“陈先生”的称呼。既表明了自己知晓的分寸, 也暗示陈豫景眼下这场饭局无关其他, 就是偶然遇着了、一起吃个饭。 陈豫景没说话。 他自然是没什么好脾气的, 虽然面上瞧不出来, 眼神也淡漠——又因为吴升征求的态度与方式过于逢迎, 他身上常年身居高位的上位者姿态也展露得十分彻底。 是一种近乎居高临下的凛然。 于是, 等待的几秒, 吴升渐显局促——到底见过世面, 他的脸上从始至终挂着笑。一旁, 郑望变得忐忑, 他没敢再冲陈豫景看, 整个人稍稍侧身往后, 尽可能减少存在感。 忽然,隐约的手机震动声。 陈豫景面无表情垂眼, 点开李秘书发来的行里文件。 此举意味过于漠视,但对吴升和郑望而言, 却莫名给了他俩喘口气的时间。 两人对视一眼, 郑望沉不住气、面露不满,又有些焦灼。吴升则眼神严厉,垂在身侧的手朝他默不作声摆了摆。他的神情在郑望看来, 甚至有些隐隐的得意。等待陈豫景回信息的几分钟里,他还在警惕周遭旁人有没有认出陈豫景。 郑望不是很理解。他不大清楚陈豫景是谁。吴升叫他立即过来时,只说带他见人。出道这几年,公司高层见了不少,但没一个像陈豫景这样,能让吴升乖乖站着等话的。 之前他还怀疑陈豫景是周山影视老总。不过他是见过大老板照片的,一位普通又精明的中年男人,远没有眼下这位来得年轻英俊。说实话,这样好的相貌与气质,说是圈子里的也不为过。于是,慢慢地,郑望又猜测他是不是某位影星之类的人物。 吴升不知道郑望在琢磨什么。 他还在庆幸自己遇上了。他敢说,这边没几个人认识陈豫景,也就他见多识广,以至这样的好事让他碰上。如果周山影视能和汇富牵条线,先不说大方面的投资,就他现在负责的一些中小成本的制作,以后根本不会归到他手上。 搭上汇富,那才是真正意义的平步青云。 当然,他也不会指望一次偶遇就能和汇富谈拢。开什么玩笑。不过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机会。吴升不会放过。 四月未及入夏,酒店空调已经开得很低了。 空旷又开阔的大堂,徐徐的冷风不知来自哪个风口。 人声接二连三地从电梯方向传来,被簇拥着的明星朝门口走去,也是好长一段路。距离远了,外面的喧嚣都变得不那么让人烦躁。 周山这两日阴雨绵绵。 过来的一路落了点小雨,半途给梁以曦带的糕点盒子有些受潮。收到八卦信息的时候,他刚把沾了雨水的礼盒递给酒店服务员,让他们换个简易防水的包装,一会梁以曦那边饭局结束,他给她送去剧组。 倒不是怕她吃不饱——梁以曦就不是会让自己饿肚子的性格。 是他想去看看她——来的路上就说有饭局,饭局结束还得回剧组开会,梁以曦贴心至极地安排他在酒店休息,陈豫景能应则应,不在这种事上与她持不同想法。 至于怎么早点见到人,他会想办法。 只是酒店大堂耽误的这点功夫,就被这位姓吴的高管撞上了。 那个时候,梁以曦刚把八卦和他说。 “苏瑶说这不稀奇,又说蒙音姐肯定也知道。就是无故爽约让人讨厌。” “有功夫给别人打电话,为什么不给蒙音姐打个电话。真是的,我们都在等他。” 她好像课间休息扭头撞见班里稀奇事的小学生,和陈豫景说的时候总有种事无巨细的分享欲。她当然不是希望陈豫景做什么,她只是单纯觉得陈豫景没看到,便想告诉他。在她同陈豫景的聊天里,情绪永远是第一位的。同样的对话在苏瑶那,可能就是另一种稍显理智又有些克制与平静的阐述了。 说实话,那个时候,迎面遇上吴升,罕见地,陈豫景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告诉这位姓吴的高管回你该回的饭局上去——也是见了鬼了。 查看了李秘书发来的消息,陈豫景收起手机抬眼。 接触到视线,吴升转瞬殷勤。 陈豫景直截了当:“不必了。” “吴总看上去有饭局。” 考虑到吴升所在的周山影视是梁以曦目前所在剧组的大资方,他的语气还是很客气的。 吴升心里想的也是陈豫景的客气。毕竟哪有人未卜先知,知道别人会做什么。 于是他更加热情,上前一步,笑着对陈豫景道:“陈先生,周山影视可能您不清楚。我们这些年在电视剧、电影、综艺,还有艺人经纪方面的发展还是很可观的。” 说着,他指着身侧形容拘谨的郑望道:“这位是我们公司最有潜力的新人之一。今天正好在这里拍戏,我就叫他过来了。后面有一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要上,还有三个长期的商务合作,发展很不错的。” 坐到吴升这个位置,临场的发挥不说面面俱到,那也是拿得出手的。仅听他的介绍,言之有物、清楚明白,还带上了“展示”,不得不说,陈豫景觉得汇富里某些中层领导都没眼前这位来得活络。 “听说汇富一直和光娱有合作,有机会的话——” 酒店服务员递来重新包装好的糕点,吴升恰到好处止住了自己的话尾,将决定权巧妙地递回陈豫景。 陈豫景接过糕点,语气如常:“光娱传媒和汇富的合作是梁行长在世的时候谈下的。” “周山如果有合适的项目,也可以试试。” 说了等于没说,但至少不是个堵死人的态度。 吴升面露喜色。 陈豫景没再说什么,道了声临时有事便转身离开。 吴升眼尖,瞧出糕点牌子,想了想,当即落定主意,打电话安排人去津州买了三大盒的礼盒装。 郑望不解:“人家不都有了?” “没看受潮了?”吴升没好气。 郑望:“等您送来也来不及啊。” 吴升没再理他,只道:“走,去蒙导那。” 说到这,郑望忽然道:“吴总,含章殿的粗剪您看了吗?”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吴升心想你小子心眼也太浅了,但毕竟是自家公司艺人,他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您看了就知道 CR 了。”绕过导演表达诉求,郑望没明说。 吴升笑骂:“你小子。” 这个点过去,饭局进行到三分之一,场面不算太难看。吴升又是个八面玲珑的办事人,几顿赔罪酒的功夫,迟到就给他糊弄过去了。吃完大家回剧组,吴升又另外请了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的夜宵。 苏瑶跟在梁以曦身边,忽然说,难怪之前合作过的都很给这位吴总面子。《贵妃与他》不是什么众星云集的大制作,能拿到现在这样的合作班底,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其中斡旋的人是吴升,那也不奇怪。 梁以曦清楚苏瑶话里意思,刚想说什么,远远就见夏夏朝她招手。估计是含章殿的拍摄剪辑出来了,叫他们一众主演都过去,等制片人看了发话。 “去吧。”苏瑶笑着道:“我看过一遍粗剪,很不错。”她是说梁以曦的表演。 梁以曦又惊又喜,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剪辑挑了几个大场面和重要剧情,加起来两个小时不到。看完的时候,窗外已经下起雾蒙蒙的小雨,时间刚过十一点。 会议室亮灯的下秒,蒙音就去看吴升。 吴升面色说不上好,他皱眉瞧着手边的平板,上面是后期准备宣发的一批剧照,他划了十几张,一直没说话。 梁以曦同蒋羡对视,蒋羡又去看蒙音。 蒙音等了等,等吴升放下平板,她才问:“吴总觉得怎么样?” “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吴升转头,目光在郑望脸上停留一瞬,然后面朝蒙音说:“蒙导的实力我们都知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郑望是我们周山有意栽培的,含章殿后期的戏份给得太少了。我看了这边的剧照,除了男女主,郑望也就十来张。” 话音落下,蒙音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笑着说:“二皇子的人设成长主要在前期,宋芙芸芳殿时期,我们刚开始拍——” “这我知道。但前期还要分一部分剧情给幼年时期的小演员。我说的是郑望的整体剧情。” 像这样,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给演员加戏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只是以前梁以曦不坐在这张桌子上。现在,她和蒋羡第一次坐上这张桌子,两人从吴升发话开始就面面相觑,之后随着蒙音见招拆招,两人的表情跟着恍然又困惑。 加戏谈得跟生意似的。 边上,当事人郑望一脸的置身事外。于他而言,这本就是一次生意。他只是公司实现利益的工具,这个过程中,顺道完成自己的明星梦。 “吴总想怎么做?”蒙音问。 “二皇子不是喜欢宋芙,可以在他死前多安排两场和女主的戏。”说罢,吴升看了眼梁以曦。 梁以曦皱眉。 她也不是第一次演戏了。为了和男二搭戏,势必需要梳理剧情逻辑——梁以曦清楚,这样贸然加戏的结果只会影响女主方面的人设。 “可宋芙不喜欢他啊。”梁以曦低声。 虽然语气委婉,但梁以曦看吴升的目光一点都不委婉。她眼神有点冷。 一旁,蒋羡和郑望同时朝她看了眼。随即蒋羡就朝蒙音看去,似乎在揣摩蒙音的态度。而郑望则是明显的尴尬,当即就看向吴升。 估计也不是第一回被主演怼,吴升照旧一脸笑意,态度堪称熟练,对梁以曦说:“梁小姐,宋芙不重要。我要加的是男二的戏份。两场戏重点也在表现男二。您不需要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听起来十分“好言好语”,梁以曦却瞬间脑袋冒火。 “你在说什么啊?”梁以曦气得都想站起来了。 “那和他搭戏的不是我吗?我不需要做什么?那我干脆不出现了呗。”梁以曦瞪他。 吴升:“” 不知为何,梁以曦怼完,蒙音脸上居然出现了笑意,她瞧着脸颊红红的梁以曦,站起来打圆场,先是对怒容满面的梁以曦说:“小曦,这个我们再商量。吴总的意思” 说着,她扭头和吴升对视,说道:“吴总应该是想郑望人设上再饱满些。” “对。我的意思就是人设再饱满些。” 台阶给得好,哪有不下的道理。吴升当即笑呵呵。 除了给周山影视的演员加戏,吴升又提了女主妆造和男主临场表现力的问题。毕竟制作过不少的古装剧,火的也有那么两三部,他眼光还是很毒的。含章殿贵妃主政,衣着可以再华丽点,拖尾的裙摆可以再大点。还有蒋羡的台词,同期收音效果不好,跟不上爆发力的话,建议后期配。总之,这场小会结束,主演各自回到剧组,已经过了十二点。 全场最忙的当属蒙音。 她今天还生日,吴升这趟说是来庆贺聚餐的,实则就是工作考察。不过大家心里多少也有数。 回到保姆车,陈豫景已经在角落等了有一会。 他坐得不显眼,进门的时候被挡在了帘子一侧。苏瑶知道他在。但梁以曦上车关了门就同她说话。 “看完就说要给郑望加两场戏。他是周山影视的人。加含章殿的部分。死前两场戏。蒙音姐说再商量。” “这怎么加呀?” “人都要死了,跑我这来,什么动机?什么原因?还有,他又不是无缘无故死的,他是谋逆死的——就这样还能跑进皇宫和我搭戏?这什么皇宫?早谋逆一百次了吧?” 一路冒着雨雾,她一边脱外套一边让苏瑶帮她绑后面的头发。头发一直养着,又长又多,等到夏天,也不知道怎么办。 苏瑶听她说得笑得喘不上气。 但她还是很敏锐的,绑好梁以曦头发,忽然语气严肃道:“关键不在这里。” “现在不是已经在拍芸芳殿的剧情了吗?再回去拍,后面进度肯定来不及。” 这么一说,梁以曦也反应过来:“就是啊。还不止呢。” “说要改我的妆造,让蒋羡后期自己配音。蒙音姐已经带他去看我的衣服了,估计谈完,我有几场也要重拍。” “这得拖到什么时候” 事情忽然变得不是表面那样。两个人面对面,一时间都忘了车里还远远坐着一位。 陈豫景是不敢出声的。说正事的气氛都烘到这了。 况且,他也不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建议,毕竟是外行。于是,他稍稍坐直了些,但到底没什么大动作,很是规矩地坐好了瞧着两人。 苏瑶脸色渐渐凝重。梁以曦见了,也不大声了。她走过去在苏瑶身边坐下,整个人沉默下来。 “现在这个进度就有点赶了” 停顿片刻,苏瑶冷声:“无非两种结果。” 梁以曦凑过去小声:“什么?” 见状,陈豫景垂眼轻笑。 “第一种,赶时间删戏。郑望是不可能删的。那就只有戏份最多的你和男主——你觉得会删谁?” 想都不用想。 梁以曦恍然:“到头来还是在捧他们周山影视的人。我都成工具人了。” 苏瑶点点头,语气琢磨:“现在看来,这个班底也不见得是凑巧” “第二种呢?”梁以曦问。 “第二种按部就班,但是最后肯定缺经费。到时候还得求到周山影视——” “然后周山影视会要求删戏。”梁以曦彻底看明白。 苏瑶苦笑:“对。基本就是这个路子。” 时间已经不早,听声音,外面的雨又下起来了。 清明后总是雨水多,周山这片尤其。 苏瑶离开去找蒙音,顺便看看吴升那边瞧得怎么样了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对他们这行来说,这个时间点一直是家常便饭。 梁以曦扭头就看到了坐在角落椅子里的陈豫景。他姿态闲适,斜斜靠着椅背,比起前一刻稍显严肃沉闷的氛围,他看起来好整以暇、意兴颇盛。 车里光线不算亮,四周又封闭。 沉稳利落的眉眼都有种熠熠生辉的散漫情致。 倒没有多意外,早知道他来了,只是意外他一直不出声。 “干嘛听我们说话。”梁以曦累晕了,干脆趴桌上。面前是好几摞剧本,还有乱七八糟的台词页,看得她脑袋都大了。 陈豫景笑,注视着她,没说什么。 过了会,他起身过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梁以曦摇头,说一会等苏瑶回来没什么事,就回酒店睡觉。陈豫景便转身去拿带过来的糕点,梁以曦就看他打开车门叫来文森,说了句什么送导演,然后关上了车门。 那个糕点她是知道的。津州的老字号了。小时候她就吃过。这些年出了好些馅料口味,好吃的 还是老的那几样。 他转身回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养得太好,柔顺乌亮,陈豫景低声:“长到哪了?” 梁以曦快要睡着,听到“唔”了声,嘟囔了句“腰吧”。 “拍完我就剪了。太沉了。” 她迷迷瞪瞪坐起来,瞧着面前的陈豫景,眼眶都有点红,眼里红血丝也明显。陈豫景仔细瞧着,见梁以曦伸手要拉他,他就靠过去,掌心托住她的脸颊。 过了半晌,梁以曦干脆将脸靠上他腰,两手搂住,闭上了眼。 梁以曦闻到他衬衣衣料上干燥清冽的气息,在这个阴雨蒙蒙的潮湿夜里,格外好闻。 这么靠着,感觉头皮连带太阳穴的部分被人按了会,梁以曦很舒服,眼都没眨就睡过去了十多分钟。她的呼吸热度明显,一遍遍熨着他的手腕和手臂内侧。 本就是应该睡觉的时间,作息说不上规律还是不规律,陈豫景低头瞧着,悄悄拢起她铺满后背的长发,稍微提了提,感觉确实蛮重的。做完,他又有点想笑,弯起唇角不作声笑了好一会。 远远有人声传来。 梁以曦睁开眼。 车门跟着“嘭”地打开,紧跟着传来苏瑶的声音:“真是有病。” 梁以曦刚睡醒,一脸懵,闻言“啊”了声。 苏瑶见她做梦似的空白模样,忍不住笑,走到一旁接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半杯,说:“吴升改主意了。就刚刚。说不加了,先拍,缺的细节后面慢慢补,不着急。” “神经病吗不是。折腾这么多人陪着他不睡觉到处跑。”苏瑶翻了个白眼。 前后转折过于突兀,梁以曦根本反应不过来,苏瑶说完她还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茫然表情。 苏瑶笑得咳嗽,看了眼被她当枕靠靠着的陈豫景,语气带笑:“没事没事,赶紧回去睡吧。没事了。” 她捏着一次性水杯又下了车。 梁以曦便去看陈豫景。 陈豫景笑着蒙上她眼睛,没说什么,也让她闭眼先睡,他让文森把车开过来。 文森把车钥匙交给陈豫景的时候,指了指后座摆着的三礼盒的糕点,说:“周山影视的吴总托人送的。” “说送梁小姐。” 陈豫景后视镜看了眼,接过钥匙淡声吩咐:“拿去分了吧。” 文森现在领着两个小弟,分三盒正好。 车门开了又关,文森抱着礼盒忽然问:“要和梁小姐说吗?” “不用。” 蜻蜓点水的事,点到即止,本就无关紧要。 第84章 评判 陈豫景笑,很是受教。 之后一阵子, 吴升来剧组的频率让大家都有些怀疑这位吴总是不是还憋着什么。 他还总绕着主演一众转。梁以曦和蒋羡都有点莫名其妙。 开始蒙音以为他在提醒自己女一的妆造和男一的现场收音,虽然给郑望加戏的要求后来被明确否了,但这些建议还是很必要的。于是, 蒙音找了个机会, 同吴升郑重保证服装方面会统一加拍, 收音问题也会通过后期配音合理解决。谁知吴升比她还要郑重, 说经费充足, 让蒙音不要有任何顾虑, 该怎么弄就怎么弄。 搞得蒙音无比困惑。 这哪是出资监工的甲方, 这都成班主任了。 吴升却越来越像个没事人, 时不时跑来剧组请吃饭。只是没人乐意和他吃饭。索性, 他就包了几回剧组的盒饭, 然后跑到主演群里, 拉着导演、副导演, 还有一头雾水的编剧老师一起吃。几回下来, 蒙音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要融入他们这个集体。 但她也没什么功夫去仔细琢磨吴升的行为逻辑, 因为芸芳殿的重头戏就要来了。 这是宋芙早期最重要的心路历程, 重要性堪比含章殿的时候李恪亲手杀了二皇子对她的冲击。这一时期也是李恪最重要的情感转变期。也正是在这个时期, 在宋芙的悲痛欲绝中, 他发现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意义。 “说意义可能并不准确你们可以理解为他知道自己今后想要做什么了。不是简单当个太监首领、混到职业生涯顶端。宋芙想要什么,或者说, 帮助宋芙得到她想要的,成为他人物发展的主要驱动。” 梁以曦和蒋羡坐在殿内四四方方的台阶上, 捧着剧本, 抬头听蒙音拆剧情细节。 不远处,灯光师傅带着几个助手,挨个帮他们踩一会拍摄的位置。 伴随情绪的递进, 光从什么方向打过来、打在哪里、打多少,其实都是有讲究的。每场戏都是这样,汇聚着几十人、甚至数百人的努力和心血。 “这个阶段难度不小。你们要做好准备。” “虽然是个宫廷言情戏,但我们还是要尽力完成一段完整的人物弧光。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们。”蒙音笑道,语气比前一刻不是那么严肃了,似乎想在开拍前缓和下气氛。 其实不用蒙音提点,梁以曦也知道这场戏的难度应该会是自己做演员以来最大的。 她需要经历一次怀孕,一次被流产,她需要匍匐在皇帝脚下请求他留下这个孩子。只是皇帝充耳不闻,他高坐权位,冷眼旁观。这样的女人于他而言,并无什么特别。一旦触及到任何旁的,都是被第一个抛弃的。 这对宋芙来说,是一次彻底的幻灭和坍塌。芸芳殿的温情只能存在于芸芳殿,出了殿门,就是皇权的窒息与冷酷。所有少女时期的不谙世事、清高与幻想,这个时候,通通化为灰烬。 “这件事里李恪是距离最近的人。” 蒙音指着几步外三个人的站位,转身面朝蒋羡道:“这个距离,不是单纯的物理距离。虽然你确实就站在皇帝身后、几次也想过去靠近宋芙——更重要的,是心理距离。” “明白我说的吗?” 马上就要走第一场试拍,灯光师傅记好位置后,场记上前标记场镜次。道具师傅已经把皇帝桌案前的一摞明黄折子堆到地上,又将一盏茶备在一旁。 听到蒙音问的,蒋羡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视线和皇帝的扮演者一起投向那叠精心布置的散落折子。 傍晚的光景,自然的光线从殿内一侧窗棱下笔直照进,好像一柄透明的匕首。只是因为周山四月的暮色潮湿清浅,一瞬间又如同降落的翅影,单薄虚幻,仿佛一切都是梦境。 梁以曦也走神去看。 不知为何,那个时候,她感觉心跳有点加速,是熟悉的开拍前的紧张和担忧。 这场戏劳动太多人了,又是大戏,不紧张不可能。 “是和宋芙的心理距离” 蒋羡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他们科班出身的字正腔圆,还有本人的特点,声线不是那么亮,有点低,气质沉着又阴郁。 “宋芙太痛苦了,他帮不了她。” 蒙音点点头,没立即说什么,只是等着他。 梁以曦也去看蒋羡。 蒋羡没想到,神情有些微的怔愣:“我” 梁以曦叹气,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混杂情绪,难过、气愤,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哀怨。 复杂的心绪在开拍前进入角色的一瞬抽丝剥茧,如同被撞击的冰川,找不到裂缝,但裂痕已经发生。 她低声对蒙音说:“是和权力的距离。” “那个时候,应该是李恪第一次尝到皇权的恐怖。只要皇帝发一句话,宋芙就可以留下那个孩子,但从始至终,皇帝都没说话。” 蒙音点点头,想了想,她说:“含章殿的时候,你不是不理解李恪最后为什么还是要杀了二皇子吗?” 话题突然牵开,两人俱是一愣。 蒙音笑着说:“因为,最早就是这次,李恪产生了弑君的想法。” “对权力最底层的他来说,无异于弑神。” “因为宋芙太痛苦了,站在皇帝身后的几个瞬间,他是想做的。他也能做到——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之后整整十年,这段不仅是宋芙的噩梦,更是李恪的噩梦。弑君的念头是在一次次噩梦里练习的。诛杀皇子就是一次现实。” “我一直觉得,弑君的念头相比触摸权力,对李恪的人物成长来说,更具震撼力。” 梁以曦看着蒙音,眼神微亮。 没有人比导演更理解人物,也没有人会比导演诠释得更好。虽然是演员在扮演,但导演才是赋予灵魂的。 下秒,她转头就去瞧苏瑶。 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苏瑶想要成为的,真的很了不起。 这几年她带着她经历一个又一个剧组,虽然苏瑶每次都会说自己需要学习,但从她挑选剧组的眼光看,已经十分成熟了。从一开始凭借已有的资源给予梁以曦相对较好的平台,到现在完全自主的选择与合作,其实可以想见,等到她自己执导的那天,无论如何都会是成功的。 “加油。” 蒙音拍了拍蒋羡肩头,又对梁以曦说:“这场戏里,宋芙的所有破灭,都是坍塌式的。” “最痛苦、最无力的瞬间,是位高权重者一言不发地就把命令下达了——这个表现起来真的很难,情绪上你要当心。” 梁以曦点了点头。 大概是气氛被烘托得实在有些“悲情”,吴升踱过来看现场的时候,笑着说:“小梁压力不要那么大。” 说着,他扭头朝另外两位主演打量,脑子里大概过了遍剧情,想当然道:“就当失恋嘛。” 梁以曦不是很想理他。她对他印象一开始就不好。闻言,她低下头去翻剧本,不吭声。 蒙音瞧得好笑。她其实不是很理解吴升对梁以曦的“殷勤”。她还暗示过吴升,说梁以曦有男友,虽然是圈外的,但两人感情很好。谁知吴升比她还要“操心”,说感情好,好哇,那可太好了,搞得蒙音又一次无比困惑。 “小梁和男朋友感情好吧?你就想,这么好的感情,分手了怎么办?这个情绪是不是就上来了?”吴升四处转了圈,转回来的时候忍不住建议。 一旁,夏夏看他眼神觉得他应该是脑子不好,莫名又觉得他是在刷存在感——可又有什么必要? 梁以曦烦死他了,不冷不热道:“分就分呗。没什么大不了。” 话音未落,吴升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道:“这个不能分。” 梁以曦皱眉,抬头瞧他:“吴总,您没事吧?” 吴升讪笑:“只是听说小梁男友青年才俊——” “听谁说的?”梁以曦有点凶地冲他。 吴升:“” “猜的其实不大清楚。”吴升尴尬。 梁以曦正色:“您不要瞎说。他就是个普通人。扎人堆里都找不到的。别瞎传。” 吴升下意识点头,脸上神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却只道:“是、是。” 夏夏:“” 原来这就是梁小姐眼里的陈先生。难怪每次吵架都是梁小姐赢。 “普通人”哪里敢冲梁小姐大小声。“普通人”讲道理都要矮一截的好吧。 正式开拍,苏瑶过来的时候,夏夏就把这件事同她说了。 其实那天晚上吴升临时改主意她就有些察觉,这个时候,苏瑶笑而不语。 她发现陈豫景这个人蛮会装的。估计梁以曦面前没少装。装人畜无害、装温良恭俭让,实则背地里一盒点心就能周转人心,没有一句话,甚至暗示都没有,全靠他人揣度。 不过苏瑶的评判,陈豫景是不认的。 他自觉在梁以曦面前没有任何伪装,就连梁以曦打来电话同他吐槽吴升烦人,他都会说一句:“确实。要不要我去打声招呼?” 梁以曦睁大眼,觉得他也太“不谙世事”了,当即好言相劝:“你不懂。人家不是故意的。” “不可以这样做事。人家还是老板。” 陈豫景笑,很是受教:“好的。” 可挂了电话,他又换上一副资本家的冷淡面孔,吩咐李秘书:“去问问吴升,找梁小姐什么事。” “梁小姐很忙,让他来找我。” 之后,一直到梁以曦杀青,吴升都没在剧组再出现过。 第85章 想象 这么一想,还有点违和。 开拍后的几分钟里, 梁以曦一直记得蒙音那些话。 可等台词走了几个回合,眼泪跟着慢慢淌下来,她跪匐在地上, 余光是一点刺眼的明黄, 脑子里不知怎么、忽然就一片空白了。 “李恪。” 久病未愈的皇帝开口吩咐, 喑哑淡漠, 好像沉积海底的黑色岩石。 他慢慢走过宋芙身边, 踩过宋芙的裙裾, 浑然不在意地朝着内殿走去。宫女闻声, 低眉垂眼, 打起帘子。鲜花一般娇嫩的美人, 年轻又鲜活。皇帝目光浑浊, 脚步更慢, 不知道在想什么。长久的病痛折磨, 年岁在他脸上呈现出狰狞的面貌, 如同一尊干枯的漆像, 裂纹纵深。 身后几步的地方, 李恪看向太医端来的那杯茶。 暮色不知道从哪处槅扇漏进, 在他们之间分出层次渐深的阴影。一片死寂的宋芙、心思深沉的帝王, 还有年轻茫然的权宦。 似是察觉李恪没动静,皇帝稍稍偏头。他的面目隐入暗处, 只剩一双阴森狠戾的眼眸。 李恪端起那杯茶。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指尖苍白, 突出的指骨有种近乎僵硬的尖锐与冷意, 他的眼底映出杯子里的汤药,漆黑粘稠。 李恪盯着,眼瞳深处仿佛也燃起一簇黑色的焰火。 宋芙维持此前的姿势, 仿佛灵魂出窍。 这个时候,她应该再次匍匐过去、拉住皇帝哭求的—— 她应该声嘶力竭—— 像蒙音说的,此刻、宋芙所有的破灭都是坍塌式的。 没有忘记台词、也知道怎么表演,但梁以曦发现,情绪怎么都抵达不到。 她甚至抗拒再次接近皇帝—— 她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她自己的,还是宋芙的——这么一想,还有点违和。 梁以曦跪着没动。 很快,靠近的蒋羡发现了她的异常,以为她忘词了,见梁以曦许久不接,便下意识说了句剧本上没有的:“娘娘” 他眼眶通红,嗓音极哑、牢牢注视着她。 梁以曦抬头望进他眼里。 很久以前,苏瑶带她学专业表演,表演老师这样对她说:“没把握、不知道怎么演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当做那个人,实在不行,当做和你关系最亲密的人——这样去展现你的感受。” 可在这几秒钟里,梁以曦发现不是的—— 没有人会真正成为另外一个人,再切身的感受都只是想象。 她在想象宋芙的痛苦。 可这样的痛苦又怎么能想象。 “咔。” 梁以曦不知道自己还在流泪,耳旁传来蒙音的声音,她扭过头定睛去看,眼前一片模糊。 蒙音清楚这场戏的难度,没说什么,见梁以曦呆坐着接过助理递来的纸巾一 春鈤 点点擦眼泪,她笑着道:“不着急。眼睛别哭肿了。” 说完,她又对蒋羡说刚才那句反应加得很好,可以保留。 镜头前再次热闹。 场记过来确认下场开拍的镜头和位置。副导演走到那名掀帘子的宫女身边,同她叮嘱了几句。过了会,跑来一名化妆助理,宫女坐到一边和皇帝一起补妆。蒋羡套上外套在一旁边顺台词边溜达。虽然已近春末,但这座大殿阴湿又空旷,夏夏拉梁以曦起来后,也给她套上一件薄外套。 古朴深红的殿门外,能看到导游领着观光的一群游客慢悠悠走过。剧组的安保挡在前面,拉起长长的分隔带。 一簇簇霞光斜照在灰白色的、坑坑洼洼的砖石地面。 视野里,褐色屋脊和深蓝的天际划出两道笔直的线,不知名的鸟凌空掠过,夜晚不知道何时降临。 接过夏夏递来的热咖啡,梁以曦看见苏瑶朝这边走来。 文森跟在她身边,两人一路说着话。 文森身后还有两人,一高一瘦,瘦的戴着墨镜,高个子的看起来更专业。梁以曦听文森叫他们培东和路桉。不过他俩不经常过来照面。夏夏说,没事的时候,文森会让他们去隔壁剧组发展下副业。说这话的时候,夏夏语气古怪。梁以曦就止不住乐。 苏瑶过来问演得怎么样,说下周有个临时的品牌活动,到时候得同剧组请个小假。梁以曦一边喝咖啡一边点头应着。 脑子里还是很空,意识到宋芙的痛苦难以抵达后,她慢慢就有点不自信了。 见梁以曦端着咖啡若有所思,苏瑶问:“怎么了?” 梁以曦抬头:“我感觉没办法进入角色——第一次。” 确实是第一次。入行这几年,说起来都有点滑稽。不知道以前的戏是怎么演的。梁以曦垂眼苦笑。 苏瑶看着她,没说话,过了会,她在她身边坐下。夏夏托着下巴也不说话,半晌想起来,拿起另外一杯咖啡递给苏瑶。周围的声音并不嘈杂,三个人面对面,看着梁以曦膝上摊开的剧本。 苏瑶默念了会剧情,抬头问梁以曦:“哪里感觉不对?” 梁以曦指着偏后段的地方:“最后一次去求的时候。” 苏瑶便拿起剧本仔细读那段剧情。 “都有点出戏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梁以曦小声。 只是话没说完,耳旁传来苏瑶忍俊不禁的一声,梁以曦莫名,转头瞧她,目光好奇。 苏瑶摆手直笑。 夏夏不明所以,凑过去瞧剧本,下秒她也笑出声。 剧本上的批注生动形象。苏瑶仔细想了想,高中那会的记忆里,好像没发现梁以曦喜欢画小人。大概是这几年剧组待得久了,不知道从哪位演员或编剧身上学来的。小人脑袋缩在字里行间,欢喜又哀愁。紧跟的这段剧情,一开始是几点滴滴答答的眼泪,后面是两行,再后面,哭得眼睛都成波浪线,眼泪有指缝宽,哗哗两条画下来,跨了整整两行。 “给年姐看看——不知道年姐工作室缺不缺绘图师。”苏瑶笑着拿出手机拍。 余小年最近又忙着出差,不知道此刻在哪段时差,不过消息发出去,回得很快,一长串的“哈哈哈”,比苏瑶还夸张。 梁以曦也笑。 这下,气氛都变了。 就像气球被戳了下,有什么一股脑瘪了下去。梁以曦长长叹了口气,没管苏瑶来回翻着的剧本,往夏夏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 陈豫景也出差了。 本人不在津州——这是他原话,大概是鲜少同梁以曦提前报备出差行程,发过来的时候还蛮正式的。尤其开头还跟着她的小名“曦曦”。梁以曦觉得好笑,上午收到回了个表情包,之后一直拍戏,手机也一直在夏夏口袋里。 说是地方上的银行出了点事,他要过去一趟。 梁以曦不清楚什么事需要汇富银行行长亲自下去看,印象里,梁瀚桢就很少去地方分行。但也可能是江宏斌太得用了。 一会功夫,天色暗下不少。 四月末的光景,未及夏至,却已显得明朗又开阔。 淡青色的云烟如同植物生长时蓬勃的热气,从天际的一端慢慢悠悠垂荡下来,好像一丛流苏。 梁以曦不清楚他的下班时间,她拍了张殿外的暮色和人影给他发去。 因为远近重叠的宫殿,构图还是很精巧的,配色也是周山独有的青绿,加一点暮霭霭的朦胧光线。 照片发出去,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虽然原本的沮丧和郁闷有点找不回来了,可兴致也实在提不起来。她托腮看着自己拍的照片,又去点了点陈豫景的头像。 陈豫景没立即回。 过了会,带着路按和培东四处晃了圈的文森过来问苏瑶要不要现在搬。 梁以曦扭头朝苏瑶看,不是很明白。 文森就说陈先生订了新的保姆车和房车,路桉和培东下午一起开过来了,刚接上剧组水电,问苏瑶什么时候把东西搬进去合适。苏瑶就说明天吧,今天搬也来不及。 话音刚落,副导演就在前面通知准备。 苏瑶将剧本递给梁以曦,想了想问她:“需要和蒙音商量下吗?” 思绪又被拉回,梁以曦摇了摇头。 她明白苏瑶的意思。 苏瑶考虑的是修改剧情的可能,这确实可以商量。但之前蒙音同他们分析过很多,细节也好、情绪也好,梁以曦并不觉得剧情有什么问题。 在相信自己和相信导演之间,她选择信任导演。 听她说完,苏瑶没再说什么,只让她不要担心别的,安心去演就好了。 “不要着急,这才第一场。我看蒙音也没说什么,后面几场你可以多和她聊聊。”苏瑶笑着说。 梁以曦点点头,她站起来脱下外套,手机交给夏夏。 咖啡没喝完,准备最后灌几口的时候,夏夏说陈先生回消息了。 梁以曦一边喝一边凑过去看。 陈豫景:“猜你没收工。在等什么?” 梁以曦忍不住笑,拿过手机笑着说:“万一呢?” “你看我在拍风景哎。” 陈豫景回得很快:“你收工可不会拍风景。” 梁以曦:“那拍什么?” 这回隔了好几秒才收到他的消息。 陈豫景语气带笑,低声:“夜宵吧。” 梁以曦:“” 一旁,夏夏直接笑出声。 第85章 蝼蚁 想要她的感觉让他思绪都艰难。…… 过了会, 蒙音也握着杯咖啡回到监视器前。 这场戏是大戏,细节讲究,负责的人也多。彻底安静下来得有一会。喇叭里, 蒙音只说再来两场, 大家便都有些心知肚明, 清楚这样重的戏份, 没有两三天下不来。 梁以曦回到开拍前的位置。 不远处, 蒋羡同他的助理说话。他手上握着剧本, 化妆师正在帮他整理头套。他看上去轻松许多, 神情带笑。头场的表演得到了认可, 眼下, 整个人有种驾轻就熟的闲适。夏夏问梁以曦还要看剧本吗, 梁以曦收回视线, 摇了摇头, 慢慢又深吸了口气。 化妆师过来给她检查妆容。 相比含章殿时期大气明艳的眉形, 这时期的宋芙, 有种小家碧玉的温婉柔和, 眉形描得浅, 是宫廷戏里最常见的远山雾眉。 “颜色可以再深点。” 梁以曦睁开眼。 蒙音忽然来到面前。几步外, 蒋羡瞥见放下手里东西朝她们走来。远远的,片场边缘的苏瑶同梁以曦招了招手, 转身往外,应该是去处理别的事了。刚才梁以曦就听她提了一句要临时请假参加什么品牌活动 “苏瑶和我说你压力很大。” 一点都不意外。梁以曦一本正经:“经纪人的业务范围很广的。” 蒙音忍不住笑。蒋羡过来问怎么了, 蒙音笑着说:“我想起你俩以前合作的一部古装, 我还是编剧,也是在周山,不过不是在这座殿——好像是前面”她伸手往前指了指。 蒋羡想起来:“我俩戏份很少, 后面一起被拖下去斩了——不对,她是赐白绫。” 梁以曦也有印象。她古装本就演得少。她还记得那次光是侍卫拖他俩下去导演就拍了两条。 “小曦因为哭得太响还被导演说了。”蒙音冷不丁。 梁以曦愣住,反应 椿日 过来有点脸红。但不是特别尴尬,反而有种被逗笑的感觉。她看了看蒋羡,蒋羡也在笑。她又去看身旁的夏夏,夏夏没想起来,不过听了蒙音的话也是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其实很会演,只是没人好好教。”蒙音说。 梁以曦愣住。 “不要顾虑太多——至少现在,肯定不会出现哭得太响的问题了。” 蒋羡脸上笑容更大。相比之下,夏夏含蓄许多。 近处的灯光师傅比了个手势,喊了声“蒙导”。 一切准备就绪。 转身回到监视器前,蒙音说:“表演的时候是会冒出很多想法,不要排斥它,也不要自我怀疑,都是很正常的。” “就当在和角色对话。都是一个过程。” 蒋羡不明所以,盯了会蒙音背影又去瞧身边不作声的梁以曦。 外面暗得差不多。 青灰色的天幕铺敞开,脚下的砖面黑漆漆的。一点光亮的影子都显不出来了。 场记上前报场镜次。 清脆利落的一声。 走马灯似的剧情,“违和”并没有消失。 最后,皇帝冰冷地说出那句话,吩咐李恪将药端给宋芙。 梁以曦闭上眼,剧本上的细节早就刻进脑子,这个时候,她应该跪着过去拉住皇帝,可等药端到面前,她还是跪坐在原地没动——蒙音应该清楚,但没有喊“咔”。 其实下意识是想挥开那茶杯。 梁以曦睁开眼,此前一番歇斯底里,早就让她神情枯槁、惨白如纸,双眼布满血丝、鲜红如鬼魅。 她死死盯着皇帝背影,慢慢地,又低头去看杯子里轻轻晃动的黑色一团。 脑海里有个声音很清楚地告诉梁以曦,下意识想要挥开的是她,不是宋芙、宋芙根本不敢。 可是,宋芙会再去求最后一次吗?也不会。 芸芳殿的宋芙不是后来含章殿的宋贵妃。 芸芳殿的宋姬,谨小慎微,日子过得艰辛,但再艰辛,也想好好活下来。 就像眼前砖缝里的一只蝼蚁。 四面八方都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皇权。 而蝼蚁的抗争是会丢掉性命的。 她不能死。 于是,她顺从了。她接过那杯药。 镜头跟着贴近梁以曦眼睛,之后几秒静默无声的特写。 喝的时候,宋芙一直盯着皇帝的背影。 “咔——”- 梁以曦打来电话说收工的时候,陈豫景刚离开渠田农商行。 周义程跟在他身后,容色严肃,脚步匆匆,语速也很快:“检察院的孙检察长说不是他们的人。”陈豫景略微颔首,没说什么。车子开过来。陈豫景沉声:“去检察院。”李秘书点头,一边打开车门。周义程紧跟其后。一行人连夜返回津州。 昨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周义程忽然打来电话,说检察院的人来了,带走了一批材料。好巧不巧,这批材料里就包括前阵子周义程查出的担保项目里的问题。 年后那次,孙奕明找来同他说渠田担保项目和另外两个项目的时候,确实提过陈豫景这边一旦查出什么就同他说一声。但周义程这次来渠田着手关闭农商行,前前后后,他并没有告知孙奕明。 行里知道的人也不多。 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庄绪原应该也清楚了。 内审司司长被派去渠田,待了那么久不回来 车厢寂静无声。 陈豫景仰头靠着椅背闭眼思索。 何耀方坐不住了?不可能。 他想起那次在崇因寺的见面。虽然何耀方不是很同意他一定要关了农商行,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相信他”。 陈豫景睁开眼。车窗玻璃上飞驰而过的斑驳光影映入他的视线,漆黑眼底平静无波。 他五官的轮廓本就比一般人分明,眉眼线条更是优越,这些年心思缜密、谋虑沉着,即便没什么表情、无声坐着,也有种悍然冷锐的气势。 话说回来,这样迂回的办法还是很谨慎的—— 以检察院名义直接调查,看上去完全就是公事公办,但好像又留了那么点余地 给谁留的? 一旁,周义程眉头死紧。 倒不是担心担保项目里的张冠李戴会被检察院包庇,相反,这次被查出,关闭农商行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是担心这回之后,想再像之前那样顺利地去查高速招标项目无异于徒手登天。 到底怎么回事。他搞不清。 手机震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李秘书扭头低声:“梁小姐。” 陈豫景伸手接过。 声音传入耳朵,陈豫景弯起唇角:“收工了?” 他语气轻缓,尽管神色依然淡漠,但眼神肉眼可见的柔和许多。 周义程讶然瞧着,没敢作声。 前面,李秘书好像开会间隙得了空,原本的正襟危坐陡然松弛不少,靠上椅背的功夫,又弯腰从公文包里拿了瓶果汁递给后座的周义程。 周义程:“” “明天还要拍,估计要拍个三四条。”梁以曦叹气:“五六条也可能。今天最后一遍我照着剧本演了,感觉还可以——就是好想杀了皇帝。” 她气鼓鼓的。 陈豫景笑。他这个笑容发生在当下就比较稀奇。甚至有点违和。一车人大气不敢喘,他笑得十分平易近人。 “导演说想杀也行,让我保持这种情绪。我后来又想,这有点不符合人设。” 听得出来,今天属实纠结。 难怪拍出来的照片都透着股郁闷。 “苏瑶说后面两天请假回津州,有个品牌活动,你回来吗?”梁以曦问。 陈豫景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好的好的。”梁以曦也笑。 突然,她说:“不一定见得上。” 梁以曦谨慎道:“我很忙的。白天拍广告,晚上有一场直播,直播结束还要一起吃饭。” 陈豫景叹气:“吃到多晚?” 梁以曦也跟着叹气:“不知道呀” 她是真的在发愁,语气是习惯成自然的撒娇,这么些年一点没变。不知怎么,在这样紧迫的时刻,陈豫景被她弄得走神了。那种熟悉的、想要她的感觉让他思绪都艰难。 停顿的片刻,前座传来塑料包装拆开的声音。 余光里,李秘书悄无声息递给周义程一半三明治。 陈豫景:“” 等电话挂了,陈豫景发现饥饿的感觉无比清晰。 晚餐都忘了吃了什么。记得是一顿工作餐。还是渠田农商行行长专程送到会议室门口。那会,整间会议室里都是汇富内审司派过去的人,陈豫景先让他们吃了。他好像没吃。实在没什么印象。 陈豫景略直了直身,看向李秘书:“还有吗?” 李秘书咽下嘴里的,扭头面不改色:“什么?” 一旁,周义程埋头吃得勤勤恳恳。 陈豫景面无表情:“吃的。” “咳——咳咳、咳——”看样子,周义程快把自己呛死。 相比周义程能把自己吓死的心理素质,这么些年秘书工作做下来的李秘书堪称老手。 闻言,他淡定又从容:“没了。” 陈豫景点点头,靠上椅背,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前面的司机小声道:“我这里有” 正在闭目养神的陈豫景:“不用了。” 第87章 要好 就好像把她含在嘴里。 大概饥饿带来清醒。 车行至津州高速收费站, 陈豫景忽然想,这样迂回的办法——其实不 春鈤 用想。 他冷声开口:“回汇富。” 又对李秘书说:“让陈必忠过来。”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下秒,陈必忠发来消息, 说人在宜港, 后天回津州, 到时候请他在翠山雅居吃海鲜。 陈豫景冷笑。 自作聪明的人他见多了, 陈必忠这样的, 简直就是找死。 年前那阵, 从他查何耀方经手文件开始, 他就跟热锅蚂蚁似的, 上蹿下跳、不知死活。 估计这次庄绪原那得了消息他就开始绞尽脑汁, 自以为是搞出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两边都不得罪的法子。 不过第二天傍晚, 陈必忠自个儿跑回来了。 这几年, 他早就清楚陈豫景态度。当他是空气都算是好话。 翠山雅居是试探, 他当然不觉得陈豫景会听他的——随随便便一个消息就想搬动现任大权在握的汇富银行行长, 他脑子可没有进水。 况且, 他还没说, 一道吃饭的另一个人, 是何耀方。 陈豫景没理他。 他坐在汇富银行行长偌大的办公桌后头处理公事。李秘书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旁雕塑似的,文件一封封从他手上走。陈豫景阅读速度很快, 办事效率极高,上任以来, 这种作风, 现在在汇富差不多所有人都清楚了。 已经是下班的点。 陈必忠往门口瞧了瞧,转头又去看办公桌前容色冷峻的陈豫景。他没说什么,回到沙发坐下, 摸了摸膝盖,想着一会从哪头开始说。 不过,没等他计算完,那边李秘书忽然说了句话,他走神没听清,没一会,就见陈豫景旋上签字的笔帽,起身朝门边走来。 陈必忠愣了下。陈豫景看也不看他,拿上外套就出去了。 陈必忠就去瞧桌前收拾文件的李秘书。 李秘书头也不抬:“行长吃饭去了。” 他以为陈豫景就是在汇富食堂简单吃一顿工作餐,半个钟头的事,谁知,一口气等到晚上九点,李秘书最后一次进来放文件,陈必忠才恍然。他气不打一处来,原地坐着感觉脑袋要冒烟,到底还是憋住了。 过了会,他扭过头,铁青着脸问轻手轻脚的李秘书:“不回来了?” 李秘书想了想,说了句严谨的废话:“看情况。” 两句话,表面一回事,哑谜套了一层又一层。 陈必忠清楚陈豫景这顿饭只能是和梁瀚桢的女儿吃。开什么玩笑,就算应付一场饭局,也没有这样的——还“看情况”,真是见鬼了。 陈豫景不知道陈必忠还守在他办公室。 李秘书发来信息说人没走的时候,他看了眼手机就丢后座了。 梁以曦靠在副驾打瞌睡,身上披着他的西装外套。中午下了飞机马不停蹄赶去同品牌方开会,商量续约的事。陈豫景过来那会,他们还没结束。他就在楼下等。七点多,梁以曦才戴着口罩跑下来。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就是太累了。能看出来这阵拍的都是极其消耗情绪的戏,松懈下来,眼眶还是有些红。就是不知道拍得怎么样,后面这样的戏还有多少。相比之前梁以曦的拍戏状态,说实话,陈豫景还是有点担心的。 见他时不时瞧自己,梁以曦问:“怎么了?” 餐厅预留的位子到晚上十点,现在赶过去也来得及。陈豫景没说话,脸上微微笑着,过了会,见她闭眼要打盹,红灯的时候他就把外套拿过来披到她身上,只是还没到餐厅,她就已经在副驾睡着了。 车子在地下车库停了两个多小时。 中间餐厅打来电话问陈先生是否行程有点变,陈豫景想了下,打包了几份清淡的点心,让餐厅直接送到车库。送来的时候梁以曦还没醒,她看上去累晕了,整个人睡得昏天暗地,陈豫景帮她调平座椅她都毫无知觉。 期间陈豫景下车在车库转了圈。 他也是无聊,附近走了走,忽然发现这家餐厅和写字楼共享的地下车库设计得十分精巧。大概是这些年入驻的商家不断增多,车库进行过几次扩张和设备更新。虽然楼是老的,结构性问题也十分明显,但很多新增的设施和功能嵌入得都非常好。 汇富大厦更老,比他年纪都大了,光车库就扩张了几倍不止。终究设计陈旧,每到下雨或者七八月份的酷暑,排水和通风都是大问题。 他找到电话打给这边的负责人的时候,梁以曦还没醒,不过当负责人赶来,向他介绍当年车库改造的大体施工方案的时候,梁以曦已经在车里吃起了点心。 一觉睡得脑子清醒不少。 早上过来的时候飞机上也睡了一觉,但不知道是不是芸芳殿的剧情太激烈,闭上眼都是歇斯底里的哭喊,一直到和品牌方开会,她还有些浑浑噩噩。 点心在保温袋里装着,一口一个的分量,小巧又精致。 汤粥也是一小盅、一小碗,拿在手里刚刚好,口味都不重,清爽又温和。 后视镜里能看到陈豫景站在一堵墙前看图纸。 那张图纸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临时翻出来的,折角处有许多程度不轻的磨损。车库光线偏暗,陈豫景半举在面前,稍稍抬着头,侧身挺拔,背影沉静又从容。 他看起来十分专注,眸色也深,眉宇、鼻梁到唇角的线条因为常年不苟言笑、神色严峻,渐渐变得和以前的记忆不大一样。 以前她觉得陈豫景很适合做那种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她见得可多了。平时跑跑马、打打高尔夫,有兴趣了就投资个公司,没兴趣了就交给别人打理,一时兴起还会去名校读个学位,张口闭口不是时尚圈就是金融圈。看起来很矜贵,也见多识广,但脱去家世和外貌,好像也剩不下什么。 话说回来,刚认识的他的时候,梁以曦先入为主的也是这种印象。毕竟他的外表真的很符合,追人的功夫看上去也十分上道。 不过这几年她是一点也不觉得了,偶尔还会有是两个人的错觉——比如眼下。 一顿饭的功夫,事情谈得差不多,后续汇富工程部的事务小组负责洽谈。 陈豫景回到车上,梁以曦正在喝汤。 见她笑眯眯瞧自己,一张脸白里透红,看起来是睡好了。陈豫景伸手贴了贴她的脸颊,凑过去笑着问:“怎么了?” 梁以曦埋头喝汤,不说话。 陈豫景笑容更大,扭头看了眼后座,问她:“还有吗?” 一小碗喝完,梁以曦抬头,有点惊讶:“你没吃啊?” 嘴唇上亮晶晶的,还有股甜丝丝的味道,陈豫景回过身捧住她的脸亲,笑意就没从他脸上下去过。 梁以曦顿时笑出声,空隙里张嘴呜咽:“手上还有——唔。” 陈豫景就拿过来放进后面的袋子。这几秒的功夫,梁以曦拎起他的外套蒙住自己,笑得不行。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当然,陈豫景也不知道。他就只是看着她躲在他的衣服里笑。过了会,他伸手拍了拍梁以曦脑袋的地方,在梁以曦的贴心注视下,解决了剩下几样点心,然后开车送她回酒店。 明天一整天的广告拍摄。一大早化妆师就要来酒店,苏瑶说到时候得早起。后天又是一大早的飞机。今天赶过来也起了个大早——连着三天早起,梁以曦感觉拍戏都没这么累。 路上同他抱怨,属于吃饱了睡好了精神也足,说起前几天的拍戏,她的语气更明朗:“后来都没感觉了,一直哭一直哭。蒙导过来讲戏我还在哭,蒙导说你哭什么,我说我没哭啊,夏夏都笑疯了。” 陈豫景目视前方,闻言也笑起来。 “照理出戏就好了,可压根不能想。最开始拍的那条,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和我合作的那个男演员,蒋羡,他也哭,我俩就在片场轮流哭。蒙导说等我俩情绪稳定了拍。 春鈤 我就坐那等眼泪干,蒋羡一入戏,哭得更厉害,扭头说我好可怜、他没忍住,我都气笑了。” “不过第二场喝药的时候我没哭,突然就冷静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以为自己出戏了。现在想想,好像也不是” 她扭头望着车窗,没再说下去,神情思索,眼眸明亮。 陈豫景等了会,没等到,就问她:“不是什么?” 梁以曦转头望着他笑:“真的好奇啊?” 陈豫景点头。这是什么机密吗。 可能还真是——梁以曦傲娇起来:“不告诉你。” 陈豫景:“” 过了会,像是摸到什么膈应的,他问梁以曦:“那个男演员知道吗?”他语气还蛮严肃的,不像是吃醋,倒像是班主任担心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学生被带坏。 梁以曦愣了下,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 陈豫景就无奈了。 陈豫景想,可能是自己醋吃得太不明显,到了酒店,进了电梯,他煞有介事地对梁以曦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告诉我。我是你男朋友。” “我们不是最要好的吗?”说着,他还冲她弯起嘴角笑了笑,绅士又亲切。 梁以曦忍不住笑,进门被陈豫景抱着亲的时候也在笑。她好像被他幼稚到了。陈豫景也感觉到自己的幼稚,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有什么好笑的。 于是,他更加不遗余力地告诉梁以曦,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好。 床下衣冠磊落,床上衣冠禽兽,这么些年,梁以曦早就熟悉。很多时候她都选择不听也不看,被逼急了就咬他,咬得他说不出一句话,垂眼盯她的眼神好像要生吞她。但这回又不一样。每吻一处都要被问好不好,深了还是浅了,也要问。话从他嘴里出来正经得不得了,梁以曦自觉还是低估了陈豫景的脸皮厚度。 所幸时间不算久,他还是心疼她,放下搭在肩头的脚踝,又把人抱在怀里好一会才舍得放她去泡澡。梁以曦昏昏欲睡,拉住人不让走,嘴里嘀嘀咕咕:“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 “演的时候想法太多了后天回去还要从头到尾再拍两条,真的好累” 即使在片场,当着苏瑶和夏夏的面,她也没抱怨过一句累。可陈豫景面前,好像不抱怨是不应该的。 她脸颊通红,仰面望他,一双月牙眸子湿漉漉又亮晶晶,惦记着说出口的话能把人溺死。心疼归心疼,陈豫景肯定是走不动道的。 坐进浴缸把人托进怀里,准备再听她说点说什么,谁知一贴上他滚烫坚实的胸膛,她就哼着要睡。毕竟实在舒服。陈豫景好笑,低头啄吻她圆润光滑的肩头和颈侧。梁以曦被他弄得痒,缩起来又躲不过,索性凑上去同他接吻。 温热微烫的水一刻不停地吐出,浴缸边缘不断溢出薄薄的瀑布,水声轻柔,水雾弥漫。 这样神魂颠倒的时刻在他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熟悉带来亲密,亲密带来无与伦比的愉悦。 他甚至清楚她每一丝的表情代表什么,力道也好、速度也好,他都清楚。还有那种极隐秘的颤抖,他都一清二楚。就好像把她含在嘴里。 慢慢地,梁以曦找到节奏,微蹙的眉渐渐舒展,嘴唇轻轻张开。陈豫景凝视着她,漆黑眼眸暗沉沉的,不过他从始至终克制得都很好,扶着她,没有打乱梁以曦喜欢的节奏。 过了会,他抬手捧起梁以曦的脸,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拇指摩挲她湿润的嘴唇和柔软小巧的下巴,哑声:“好了吗?”梁以曦感觉到他的不安分,正好也有点累,就点了点头,上前环住他的脖颈。 很快,一浴缸的水都要溅没了。 时间其实不算晚。梁以曦睡熟后,陈豫景离开酒店刚过十一点。 酒店大堂那会还和苏瑶打了个照面。苏瑶笑着问是不是睡了,陈豫景点了点头。苏瑶就说:“这段时间太累了,压力也大。能睡个好觉不容易。” 陈豫景就有点搞不懂,皱眉问:“一直睡不好吗?” 苏瑶觉得这个男人也是神奇,别人一句话能说明白的事,到他耳朵里,好像梁以曦被压榨得很惨似的。她决定交给梁以曦去解决,说:“明天你问问她。” 陈豫景点头记下了。 回到崇宁道,距离零点还有半刻钟。 这个点红绿灯前空无一人。岔路口拐进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刺耳的喇叭。 陈豫景看了眼后视镜,车牌号他是认识的。 他停下车。 午夜津州常常起风。 四月末的光景,路灯旁的柳枝愈渐繁盛,远远瞧着,好像一簇簇晃动的人影。 车窗被人敲了两下。 许是等了整整一晚,气过头了,陈必忠脸色阴沉,盯着他道:“明天何耀方也来。” 陈豫景转脸,面无表情。 陈必忠现在看他就跟看失心疯了的昏君一样,他恶狠狠、一字一句道:“明天我来说。” “不想死你就给我闭嘴。听到没有!” 陈豫景冷笑。 他这个活爹,真把自己当何耀方的狗了。 第88章 蠢货 他警惕得好像要把她吞下去。…… 早些年, 翠山雅居在津州几乎称得上家喻户晓。尤以海鲜出名。 那会,宜港都还在建设中。翠山雅居也不叫什么“雅居”,就叫“翠山居”。最兴盛的时候, 一天里七八条专供海鲜的运输线同时运作, 是津州首屈一指的酒店餐饮。 宜港发展起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翠山雅居也没被边缘。 只是等门口那条宽马路拆了, 七八年间, 慢慢才只有津州老本地人知道。名头还是在的, 家里有老人的, 逢年过节宴请聚会都会去订包厢, 就是年轻人里不大受关注。 但要说起来, 比翠山雅居的海鲜还要出名的, 是翠山雅居的大老板。 姓梁, 提起来都会顺嘴加一句“汇富银行的那个梁”, 叫梁涧中。当年他和他大哥梁瀚桢的决裂, 堪称津州老一辈嘴里最津津乐道的八卦。 坊间传闻有两种。 一种是梁瀚桢早年发家被对家报复, 结果对家报复错了人, 报复到他弟弟身上。梁涧中儿子当场死亡, 梁涧中自己也断了条腿, 他妻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也同他离了婚——“翠山雅居”里加的这个“雅”,就是他妻子名字里的字。梁瀚桢知道后, 反应出乎意料得冷血,听说并没有答应帮梁涧中报仇, 两人也由此决裂。 相比这个传言的狗血和离奇, 另外一个传闻就比较“朴实”,也符合一般人认知。 说梁涧中和梁瀚桢纯属利益纠纷才决裂的。当年津州市政规划,汇富包揽所有工程项目资金, 但是在如何安排翠山雅居的地理位置时,梁涧中和梁瀚桢发生了不小的争执。那个时候,不光梁涧中,梁家其他人也掺和进来不少,梁瀚桢后来同整个梁家割席分坐,这也是导.火.索之一。 至于梁涧中儿子怎么死的、腿怎么断的,妻子又是怎么和他离婚的,传言有病死、车祸断腿,断腿之后酗酒成性,酿成离婚结局的——总之众说纷纭,其中几条逻辑还挺贯通。 不过梁涧中和梁瀚桢之间的矛盾,却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当梁以曦知道晚上和品牌方的宴会定在了翠山雅居,她都没反应过来。 苏瑶以为她是听到了林榛然的名字有些意外才慢半拍,于是笑着说:“她是品牌支线产品的代言人,正好最近在津州拍戏,曼宁姐就邀过来一起吃饭了。” “知道你们合作过,都是熟人,热闹些。” 梁以曦点点头。 她那久未谋面的三叔,去了遇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是忽然听到翠山雅居,想起了爸爸。 梁瀚桢极 春鈤 少同她讲上一辈恩怨。就算梁以曦问起,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梁以曦,同梁家的任何往来都要让爸爸知道——听起来,倒像是防着那边的人。关系不好是真的。梁瀚桢死后,梁家同辈没有一个人过来。倒是年轻一辈里有几个问了问,仅此而已。 见梁以曦一路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苏瑶以为她是累的,这几天的行程也确实赶人,到的时候,她就让梁以曦先在车上坐会。 “夏夏说林榛然还在片场。快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上去来来往往的人多,不大好休息。” 话音刚落,梁以曦立马起身往后排座椅挪去,一边解释:“本来没想偷懒的。我这几天可勤劳了。” 说完,她就调平了座椅,往下躺得那叫一个笔直。这辆保姆车比之前那辆宽敞了一倍,前后分舱,后排座椅的空间灵活许多。化妆也比之前方便。 苏瑶忍不住笑:“是是是。” 进入五月,天光明显被拉长。 傍晚的余晖透出一种被过分稀释的感觉。 车厢光线昏暗,窗外,漆黑笼罩着大半天际,暮色在边缘渗出淡金色的微弱光芒。 不是节假日,露天的停车场分外空旷,安静下来能听得到十分遥远的车鸣。 迷迷糊糊、半睡不醒,回过神来发现也才过去半个钟头。 拿出手机,苏瑶还是没消息,梁以曦坐起来给苏瑶打电话,这才发现外面天全黑了。停车场的照明设备一颗颗亮起,追着一束束渐行渐远的车尾灯,视野里是不断交错的明暗。 前面传来开门关门声。 文森过来敲了敲梁以曦这边的门,说道:“梁小姐,我去抽根烟。” 梁以曦应了声,电话接通,苏瑶说林榛然快到了,高曼宁还有一会,问她要是想现在过来,就让文森送她上来。 “戴好口罩。林榛然的粉丝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行程,我看这边人蛮多的。”苏瑶嘱咐。 梁以曦:“好。” 文森还是很熟练的,和梁以曦商量之后,打算问翠山雅居的人要备用电梯。一般这样的电梯都有特殊用处,比如眼下。不过多数时候会用来解决电梯临时故障的问题。 好巧不巧,翠山雅居的人说备用电梯今天有人要用。 人也刚到。 梁以曦以为是林榛然,便对那边的负责人说:“我们一起的。” 闻言,那边的负责人明显有几秒停顿,保险起见,他问了梁以曦名字,说去问问。 当文森按照提供的路线指示,带梁以曦穿过停车场去往负一楼车库的紧急出口处等电梯的时候,余光里,他忽然注意到一串颇为熟悉的车牌号。 没来得及仔细看,不过他想,如果真是陈先生,梁小姐肯定知道。 ——梁小姐并不知道。 电梯门打开,梁以曦对上眼底闪过惊讶的陈豫景。 两个人都有瞬间的怔愣。 同陈豫景的联系还在午后她拍摄广告的间隙中,两个人都很忙,不过陈豫景是知道她工作结束有聚会,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文森打量着,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他以为自己在看什么偶像剧。 不过很快,他就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了。 因为陈豫景抬眼看向他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至少在文森看来是这样的。好像他带着梁以曦出现是他目前为止职业生涯里最严重的失误。有那么几秒,陈豫景的目光令文森感到胆寒,他似乎已经将他当做某种不可饶恕的对立面,瞳孔深处冷锐至极,怀疑、思索、愚蠢的注视,通通都在那瞬息朝他看来。 文森站在梁以曦身后,不自觉咽了咽喉咙,没敢动一下。 电梯里站了三人。 一人为首,两人稍侧后。 为首的是何耀方。他脸上挂着笑,习以为常的目光居高临下,打量着梁以曦,面上笑意几乎称得上和蔼——如果和他身侧的陈必忠对比的话。 陈必忠看到梁以曦的刹那,先是瞪大了眼,他难以置信的程度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明显。接着,他火速朝身旁的陈豫景瞥去,但也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脑子里回想起刚才何耀方接安保电话的那几句,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慢慢地,他看向何耀方的眼神就多了些许不解、疑惑,和愈渐微妙的揣度。 与此同时,他还时不时朝陈豫景瞥。生怕他做什么似的。 见梁以曦愣着,何耀方笑着说:“进来吧。” 说的时候,陈豫景已经伸手拦下准备闭合的电梯门。梁以曦借着他伸出的手臂,从他的臂弯里来到他身边站好。 文森感后背发凉,他还是没动,说了句梁小姐我去楼上等您才转身离开。 电梯缓慢闭合。 机械扭动的金属声,好像某种森冷严酷的刑具。 陈豫景闭了闭眼。 这或许是巧合。是何耀方的一时兴起。 但他不清楚这样的临时起意,又有多少打算在里面。 心脏仿佛被钢丝绞紧——不会有第二次了。 电梯门上的反光映出何耀方饶有兴致的注视,陈豫景同他对视,面色一贯。 尽管确实摸不着头脑,但梁以曦还是能感觉到眼下的不同寻常。 陈必忠她是认识的,何耀方虽然没真的见过,但这张脸她也是认识的。她不说话,挨在陈豫景身侧,过了会,低头看到他似握非握的手掌。 他在警惕。 ——这个念头忽然冒进脑海,梁以曦抬头朝陈豫景看。 他的面容已经和前一刻看向文森的那种大不相同。 他看上去分外平和,甚至有些从容,好像这样的场面于他而言,是应该感到轻松和愉悦的。 梁以曦心底却渐渐升起不小的担忧。 ——没来由地,她感觉他警惕得好像要把她吞下去。 吞进肚子里。 她的目光毫无遮掩,陈豫景察觉到,弯了弯唇角,但没看她。 梁以曦再次低头。 过了会,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陈豫景。 触碰的瞬间,梁以曦眼眸微闪,心口猝然落空。 他的手心冷得不像话,冰冻一样,血管都好像是凝固的。 梁以曦抬起头,直直望向他,猛地攥紧了手。 陈豫景垂眼,面上笑意浅淡,没说什么。 他的手没动,大概是太僵硬了。又或者,是梁以曦握得太紧。 她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再不握紧,他整个人都要被冻僵了。梁以曦是这么觉得的。但从始至终,其余人眼里,陈豫景一如往常,他站在何耀方身旁,同来时一样,声色沉敛、姿态平和。 何耀方也发现了梁以曦的动作。 他扭头朝他俩瞧了瞧,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思,有点趣味,又有点打量。 他发现年轻还是有年轻的好处。 愚蠢、肤浅、幼稚、可笑——旁观者眼里的这些,自己是永远不会察觉的。 如果没有那支钢笔和之后牵连出的证据,他根本不会注意梁瀚桢的这个女儿。陈豫景身边有多少女人都可以。只要他没有同她们结婚的打算——当年他在他和辛高勇面前信誓旦旦说要娶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无比可笑。 这个女人命大。他是希望陈豫景能长点记性的。不过目前看来,收效甚微。 慢慢地,他想起陈必忠告诉他的汇富内审司查到的事,何耀方的眼神顿时变得冷酷,嘴角露出一抹讥诮。 蠢货。 第89章 镇定 通通融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 不在同一楼层。电梯门打开, 梁以曦没动。她握着陈豫景的手,几秒短暂的时间里,也不知道想了什么。不过眼睛是看着楼层显示的数字的, 就是整张脸有些严肃。 她鲜少这样的神色, 眉眼冷艳, 好像枝头凝结的隆冬露水, 寒浸浸的。 陈豫景没说话, 也没动作。他耐心等着梁以曦, 有几分好整以暇, 垂眼瞧她, 唇角依旧是浅淡的笑意。 照理眼下的场合, 前有何 春鈤 耀方, 旁有陈必忠, 他的反应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 陈必忠看不下去, 哼了声提醒:“梁小姐。” 眼睫轻眨, 像是下定主意, 梁以曦抬头对陈豫景说:“你送我过去好吗?” 并不算意外。陈豫景笑着应道:“好。” 陈必忠:“” 何耀方像是没听到, 他没回头, 许是懒得回头。上位者的视角, 他对这样不分场合的你侬我侬只感到乏味与无趣。其余,则是对陈豫景的不满。 离开前, 陈豫景对何耀方说:“我一会过去。” 两人对视,何耀方目光淡漠。陈必忠却是一副再看一秒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关门键按得噼啪作响。 隔了几步远, 文森已经等在过道旁。 梁以曦拉着陈豫景走到他面前,问:“这里有空包间吗?” 文森愣了下,记忆搜索的下秒, 他指着尽头安全出口的指示说:“我知道那里没人。”说的时候,他还是没敢看陈豫景,语速也比平常快。 话音刚落,梁以曦转身就拉着陈豫景往那边去。文森眼睁睁看着陈先生被拉过来又拉过去。他跟在梁小姐身后,好像梁小姐的玩具,安静又听话,还十分好搬弄。 楼梯间的光有些暗,门也很重。 推开发出好大的动静,关上又是一阵惊天动地。 光隙里,微小的尘埃在两人身后细细浮动。 梁以曦盯着面色如常的陈豫景。 她观察着他,半晌,皱眉小声:“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哪想,她这样担忧,陈豫景却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脸上,缓慢地逡巡,十分专注的样子,比起梁以曦此刻的一眨不眨,还要认真。就是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吭声说话。 梁以曦有点着急,她感觉时间还是很紧迫的,于是催促道:“你说话呀。” 陈豫景捧起她的脸庞,稍稍靠近,低声:“没事。” 他语气宽慰,气息也平缓,暗处的光线参差斑驳,在他注视的瞳仁里映出深浅不一的墨色,最深处好像质地最纯粹的珐琅,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梁以曦在里面看见自己。 见她微怔,陈豫景亲了亲她的嘴唇。 梁以曦握住他的一只手腕,眉蹙得更紧,停顿半秒,果断咬牙:“我不信。” 电梯里碰到陈豫景手掌,心头闪过的慌乱与不安现在还十分清晰。 在一起这么多年,说心有灵犀显得矫情又无厘头,但不对劲就是不对劲。 他看上去太平静了。这种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就像矗立的冰川,缓慢沉底,海面下每一寸的崩塌都能掀起声势巨大的海潮,泥沙奔流,带来数以亿计的漩涡,可海面上的震动微不可见,一切悄无声息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肯定有事。就是不说。梁以曦瞪他。 陈豫景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的视线从梁以曦湿润的嘴唇缓慢上移,划过她的鼻尖,很细致的样子,像是在描摹她的这张美丽脸庞,又像是在回忆记忆里的某个时刻,最后,落入她乌黑澄亮的双眸,同她对视,陈豫景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柔情。 他说:“真的没事。” “不会再有事了。” 未等梁以曦从这句话里回神反应,他捧着她凑得更近,气息缠绕,低声:“让我好好亲亲你。” 陈豫景不再觉得事情的发展超出判断了。至少这个吻不是。 含上她唇瓣的时候,浑身血管仿佛被灌入大剂量的镇定,呼吸都变得正常许多。 过去的阴影,连同那个血淋淋的事实在某个舌尖触碰的瞬间悄然退去。 仿佛猛兽潜入深林,爪牙收敛,虎视眈眈。 梁以曦发现这个吻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每次呼吸的交换都发生在一起,很快,她都要分不清充满胸腔的,到底是他陈豫景的氧气,还是这个陌生地方的未知空气。慢慢地,她感觉自己在坠落,脚下轻飘飘,脑袋也昏昏,只知道同他接吻,吮他的舌尖,含他的嘴唇。 以为要结束的时候,梁以曦一点都站不住了。陈豫景却依依不饶,还想亲她,一手牢牢托住她的后腰,将她抵在门后,另一只手,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根本不容梁以曦错开分毫。梁以曦都想哭了。这样的吻太绵密,密不透风,她感觉自己好像一簇小火苗,一点点地、一点点地矮下去,简直筋疲力尽。 “好了呀”她都带上了哭腔。只是太累了,声音发出来根本听不到。 陈豫景气息沉沉地抵着她,没有说话。察觉她舌尖的抗拒与退缩,他也只是放缓了亲吻的速度,但还是会在停顿之后凶狠地咬住,吞掉她的呜咽,占据她的口腔,让她忘记如何呼吸,只知道张着嘴去汲取他深重喘息里的那一点点稀薄氧气。 他全身的重量都好像放在自己这里了,梁以曦感觉自己被一座山压着,供氧不足,她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倒。 “陈豫景,我要死了。” 梁以曦伸手去摸他的脖颈,手心汗湿,触碰到他同样汗湿的喉结,她哽声抽噎,雾蒙蒙的眼睁开,湿漉漉的眼睫,余光闪烁着斑斓又晶莹的光泽,热烫的呼吸交错起伏,好像有实质。 她感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一场热雪里。冷的、热的,通通融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 陈豫景低笑出声,动作慢慢停下,但他还是没立即离开梁以曦。他很轻地啄吻,偶尔像是有瘾,忍不住追进深吻,但不会像之前那样,咬住了就凶狠难耐地吃,他会按捺下来,很轻地舔舐,吮到梁以曦不住轻哼才放开。就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几次,陈豫景垂头埋进她湿润的颈窝。又过了会,他才稍稍直身,抱着梁以曦走到一边台阶坐下,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上。 裙摆乱七八糟,梁以曦蜷起双腿,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力气耗尽,气也喘不过来,她还在下意识张嘴呼吸。陈豫景伸手去摸她的脚踝,掌心带着明显热意,过了会,似乎是想帮她整理裙摆,他的手很认真地拂过那柔软绮丽的面料。 小腿肚被熨了下,梁以曦眼睫微颤,没动。片刻,他的手掌没入那层层叠叠,看不清动静,梁以曦稍稍仰头,注视他的下颌。她也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当他触摸到那层湿透的布料,指腹轻轻摩挲,湿润的水意随即泛开。他来来回回地摸,好一会,梁以曦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检查湿的程度。梁以曦微怔,抬起头望他的时候,陈豫景正好垂眼瞧她,他亲了亲梁以曦额头,语气如常,同她说:“有换的吗?” 未等梁以曦回神,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陈豫景帮她拿出来,看清后去吻梁以曦的耳朵,轻声:“你经纪人。” 她现在根本没法说话,停顿几秒,梁以曦没接手机,而是往陈豫景怀里侧了侧,两手揽住他的肩膀喘气,脸颊贴着他的肩头,眸子还是有些失神。 他确实吞下了她。 现在骨头都不知道在哪里。 陈豫景想了想,给守在不远处的文森打了个电话,让他先去苏瑶那说一声。电话挂了,他又去抚摸梁以曦后背,梁以曦还是不动。 又过了小半会,她才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两下,低声说:“去车上换。” 上衣不用想,也肯定皱得不像话。如果不是穿了条长裙,梁以曦是不敢想到时候裤子会洇出什么样的痕迹。力气慢慢回来,她扭头盯着陈豫景的颈侧,有点牙痒想咬死他。 许是察觉到了这种情绪,陈豫景十分乖觉,点头道:“好。” 回程还算顺利,文森四处看得很紧。 所幸备用电梯周围也确实没什么人往来。 陈豫景锁上车门,按下四面的挡光板,梁以曦就将上衣和裙子一起脱了。她看上去莫名有点气鼓鼓。属于那种回过神的生气, 春鈤 慢吞吞的。 绕到后排座椅,梁以曦弯腰拿收纳箱里备着的替换衣物,陈豫景从身后抱住她,他一边吻她后颈,一边低声道歉:“曦曦。” 梁以曦胳膊肘往后捅了他两下,但他看上去好像是被什么挠了两下,一点反应都没有。 时间也不早,梁以曦不想和他算账,只是语气不大好:“松开呀。你这样我怎么穿。” 陈豫景握住她的后臀,丝棉的质感十分顺滑,他是真的好奇,此刻心思也算纯良,于是问:“这个不换吗?”梁以曦耳朵通红,压低声音骂他:“换下来放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也是,这毕竟不是她在剧组的房车。 陈豫景十分知趣,想了想说:“放我这里吧。”他发誓,有那么一秒他的确是冲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去思考的。 梁以曦真是要崩溃了,她忍不住大声:“你有病啊!” 不过还是被陈豫景拿走了。他说他口袋多——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又说那么薄的一片布料,仔细折好了装进西裤口袋也看不出什么。 就是梁以曦,赶他下车的时候说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了。 陈豫景想,都是他不对。 苏瑶已经在包厢门口等她,见梁以曦换了身连衣裙,也没多问,只是进去的时候对梁以曦说:“这脸红的我说你不大舒服,还真不舒服啊。” 梁以曦讷讷,手上摸了好一阵头发,似乎想把头发往前拨拨,但又想看起来不那么刻意,总之有种淡淡的手忙脚乱。 苏瑶憋笑,推门的时候差点笑出声。 包厢十分宽敞,左右两个大套间。 高曼宁带着她的品牌助理在一旁做直播预告。 这场直播算是为梁以曦的广告预热,不算正式,不过半小时功夫,直播间还是涌进了好多粉丝。没一会,夏夏就发来信息说上了热搜。 林榛然在隔壁补妆,听说她过来的时候被粉丝拥堵了,翠山雅居的工作人员忙活了好一阵。梁以曦和苏瑶敲门进去打招呼,林榛然的经纪人一边收化妆包,一边也在讲热搜的事。 苏瑶笑着说:“曼宁姐还没介绍到林小姐,等介绍了,这个热搜要登顶了。” 林榛然笑着起身过来问梁以曦最近是不是在周山拍戏,说五月中他们剧组也去周山,到时候可以一起吃饭。 梁以曦注意到她好像换了个经纪人,之前是魏哲东,她是很有印象的,毕竟认识得也久。可瞧着苏瑶和林榛然的表情,似乎这件事并不算什么,于是她也没多问,同林榛然说了几句,高曼宁的助理就过来请她们出去。 直播只有十五分钟,主要是高曼宁在讲,品牌的代言人选、之后的发展方向,还有广告拍摄的细节。 梁以曦说得不多,相比之下,林榛然一直在活跃气氛。难怪高曼宁这回请了她来。 结束后,苏瑶拉她到一边,语气有点担忧:“你怎么了?” 梁以曦知道她看出自己一直在走神,想了想说:“有点累。” 其实也不是。她总觉得电梯里碰到陈必忠和何耀方不是什么好事。 陈必忠就不用说了,这个无耻小人。何耀方她只在爸爸嘴里听过,讳莫如深的人物,爸爸也很忌惮。 苏瑶:“一会吃一点就说剧组有事,你先回酒店休息。” 梁以曦摇头,毕竟是工作,她说没事。 等苏瑶走开,她低头看了看手心,指尖微微曲起。过了会,她拿出手机给陈豫景发了条信息:“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 陈豫景没回。 直到她的饭局结束,文森带着她重新回到车里,陈豫景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第19章 两虎 要不说梁家人才济济呢。…… 外套被陈豫景挂在了进门的衣架上。手机在里面。 他进去的时候, 庄绪原正在近门的桌边说话,见状就要帮他拿外套。陈豫景没管他,自己走过去挂好。 何耀方为首坐着, 神色不明, 身边座椅被拉开的时候, 他掀起眼皮, 朝陈豫景打量一眼, 没说话。 早在陈豫景推门的时候, 陈必忠就起身从方桌另一边出去叫服务员进来上菜。那个时候, 庄绪原正说到检察院的后续调查。他看上去十分谨慎, 陈必忠一站起来, 他话音就没了, 等陈必忠折返, 他才继续说。 “在查当年的卷宗, 因为城中村改造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是辛建科, 到时候检方会申请提讯, 核实一些证据。” 何耀方沉声:“具体时间。” 庄绪原明显不清楚, 他支吾道:“还没出” 何耀方偏头看向陈必忠, 眼神阴沉。 他好像高位凝目的阎罗, 即便不说话,一举一动也让人心惊胆战。 包厢气氛即刻一变。 陈豫景则有些淡漠, 他靠上椅背,双眼微阖。 他不知道汇富的副行长哪天竟成了何耀方的私人顾问。 不过这也不奇怪。有陈必忠在的一天, 这样的事都是家常便饭。就连他这个行长都丝毫不觉得违和。 菜很快上齐。 翠山雅居这边的人明显被特意交代过, 所有人低眉垂眼,一顿饭上得跟上坟似的。 等场面再次清空,陈必忠朝庄绪原使了个眼色, 庄绪原接到,立马转身出去。 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大概他们抵达之前,他就按照陈必忠的吩咐在这里等着了。 庄绪原出去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关门声也没有。 不过这层就招待他们这间,翠山雅居在电梯和安全出口都安排了人,所以等庄绪原离开,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陈豫景进来后就一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的左手搭在红木扶手上,手腕垂落,露出腕表。 单看是很矜贵的,是上位多年才具备的沉稳与从容,甚至有些儒雅和清高的意味。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包厢光线过于明亮,某个角度明亮到刺眼,他宽阔手背上,蜿蜒微凸的青色脉络尤其明显,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利落,搭在扶手末端,姿态随意,只是看似漫不经心,却莫名透出一种极致的冷静,近乎肃杀。 耳旁传来陈必忠的声音,开口就是陈豫景意料之中的话:“幸亏豫景查得及时。” “渠田的担保项目本来就做得马虎,辛建科也是个不靠谱的。正好,趁着这次关闭分行,一起整顿了。” 何耀方转脸看向陈豫景。 陈必忠也去瞧他。 陈豫景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菜,过了会,他稍稍直身,拿起筷子。 这里的筷子很沉,金属和瓷器,磕出清脆又诡异的动静。 陈必忠按捺着要骂的冲动,像个太监,硬着头皮继续道:“汇富自己查总比外面查好豫景特意交代的内审司,说点到为止——” “是吗。”何耀方忽然开口。 陈必忠始料未及,吓得噤声,脸都有些白。 从之前何耀方转脸看陈豫景,此后他就一直盯着,眼神阴鸷,蛇信一样。这个时候,目光更是深不可测。他等着陈豫景开口。 他想起上回在崇因寺的碰面,陈豫景执意要关农商行他是清楚的,只是没想到会牵扯出当年的担保项目。他不知道陈豫景是怎么想的——大概又在犯蠢。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听着陈必忠的鬼话,他拣了几样样式精巧地吃了。 这个时候,他放下筷子,对何耀方说:“你觉得呢?” 忽然,何耀方有种直觉。这种直觉是他多年人心沉浮养出来的。 他觉得—— 陈豫景要吃的,不是这桌菜,是这桌人。 但这未免太荒唐。 他几斤几两? 这么多年,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就连过去那些年里他在跟前犯的蠢,何耀方自认一清二楚。 可不知怎么,忽然再去回想眼前这两三年,他好像一点也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何耀方突然皱眉。 陈必忠察言观色,冷汗直冒,赶紧道:“豫景的意思是——” “闭嘴。” 陈豫景抬眼冷叱。 他完全是一副命令的口吻,目光凌厉。 如果说,之前他的态度都有些置身事外,那么这个时候,他看向陈必忠,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冷酷与厌憎。 何耀方心头微凛,他依旧盯着陈豫景,但没说话。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道黑色幕布。 间隔不长的时间里,何耀方再 椿日 次在陈豫景身上感到难以捉摸。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何耀方不是很舒服。 于是,他对陈豫景说:“检察院那边还是欠妥。辛建科身上变数太多。” “农商行后续的事,关闭也好,查下去也好,你都交给庄绪原去做。” 陈豫景没说话。 他维持着前一刻的姿势,端坐着,容色冷峻。 偌大的包厢,隐隐有种僵持的气势。 一旁,陈必忠的表情则是明显一松。何耀方发完话,他就嗅到了“无他事”的信号。 陈豫景的态度他根本不在意。他可没有陈豫景与生俱来的“免死金牌”。他不想死——如果这件事从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那被何耀方知道,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眼下,他旁观着父子俩,心头莫名升起一股冷意。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虽是池鱼,但也乐于瞧一瞧两虎相争。 何耀方也该知道,如今的陈豫景,到底是什么样的。 过了会,陈豫景转头,他面色如常,口吻依旧淡漠。 他对何耀方说:“从明天开始,庄绪原将不再担任汇富银行副行长一职。” “并撤销行内一切职务。”- 车里待了会,苏瑶问怎么还不走,梁以曦说在等陈豫景。 饭局上心不在焉,这会又有些心神不宁,苏瑶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闻言,梁以曦微怔。 看,只要关系近点,都能察觉一些不同寻常。 不过她和陈豫景一样——梁以曦摇了摇头,说没事,又说:“我再等一会。” “明天一早的飞机,你早点回去休息。” 既然陈豫景在附近,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叮嘱了几句,苏瑶便回了酒店。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公众号:gn5853 》获取资源 饭点早就过去,时间也不早,露天停车场渐渐没剩几辆车。 翠山雅居这边高楼比较少,霓虹不算热闹,星星点点的,路灯也稀疏,就连车辆的动静都是由远及近。 五月初的晴朗天气,四月的柳絮没了踪影,气温逐渐稳定,这个时节里,津州夜里的能见度很高。 远远眺望,能望到天际最尽头,汇富大厦标志性的建筑露出明亮的一角。 梁以曦坐了会,又站起来,脑子里晃过电梯里的时候,她看到他们一行人要去的是九层。 慢慢地,心头有个主意,转身刚打开车门,就见文森走来,问她是不是要回去。 “陈先生肯定有事耽误了。”他一副习以为常的语气,笑着同梁以曦说。 梁以曦点头:“我上去看看,一会下来。”说完,她拿出口罩就要走。 文森愣了下,赶紧拦住:“上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莫名觉得这个班越上越惊心动魄了。 梁以曦:“九层。很快的。” 文森立即道:“上不去的。我爬楼梯那会就发现了,三楼开始就守着人呢。” 见梁以曦面露犹疑,文森继续道:“他们肯定在谈事情,都是政客,能打起来?” “再说了,那些电影里,就算打架,政客也都是坐桌子边的,沾不上。” 梁以曦:“” “要不这样,您先回车里。我去打听打听。” 话没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生怕梁以曦反悔似的。 梁以曦等了会,大概三分钟左右,文森打来电话说自己被翠山雅居这边的人扣住了,因为出现得太频繁,问梁以曦怎么办。梁以曦哭笑不得,说等她过去。 虽然她没有她三叔的电话,但是她有她三婶婶的电话。 三婶婶远在南半球,电话打过去隔着时差,所幸不算太晚。 电话里,三婶婶惊喜异常,连说了好几声想不到,又问梁以曦什么时候过来玩。许久未见,她的记忆好像还停留在梁以曦上学那会,问的时候都在说要不要暑假就过来,正好这边没那么热。为了打消梁以曦的顾虑,接二连三的话里,她三婶婶都在暗示虽然同梁家没了关系,但她一直很喜欢梁以曦。 “谈朋友了吗?以后结婚一定记得和婶婶说,婶婶好久没见你了,肯定要回去的。” “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在富熹堂画画,还给婶婶画了——” “婶婶,我有点事”梁以曦只能硬着头皮打断。 于是,十多分钟后,翠山雅居的工作人员就见识了一回几百年都不露面的大老板,握着拐杖,凶神恶煞地挥开保安室的大门,叫了声梁以曦大名。 梁以曦真是吓死了,上课被点名一样,举起手说了声“在”。 梁涧中瞪着眼,又去看一旁缩着的、一脸傻样的文森,这下,他眉头皱得能掐死一群苍蝇,他深吸口气,指着梁以曦说:“你给我出来。” 梁以曦赶紧摆手对文森说没事,拿上包就跑了过去。 梁涧中也是头昏脑涨。 在家好好看着球赛,他那八百年不吱声的前妻,打来电话第一句就是:“你又喝酒了?昏头了?手下干了什么事不知道?” “你脑子还清楚吗?!” 梁涧中:“” 也是见鬼了——她怎么知道自己在喝酒。 只是未等他解释一句是啤酒,孟雅薇就催他去找梁以曦。 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梁瀚桢有病吧?放不下他女儿,给他老婆托梦?! 梁涧中虽然腿脚不便,常年也带着拐,但真见过他的人,只会觉得那拐只是他的习惯,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比一般人都快。不过确实一拐一拐的。 梁以曦战战兢兢跟着,一边偷偷打量这位好久、好久没见面的三叔。 梁涧中两鬓的头发已经白了,精神看上去却很好,面相比起梁瀚桢,凶很多,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他兄长的沉稳,就连走路姿势,都有种火气很大、一脚踩死一个小人的感觉。 电梯门关上,梁涧中按下九层。 梁以曦瞧见,眼睛蓦地一亮,赶忙抬头去看她三叔。 梁涧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单纯就是他办公室在九层。梁以曦看他的时候,他也垂眼去盯了她一会。不得不说,他这个侄女,额头长得跟他那短命的老大哥一模一样。 “我问你。” 忽然,梁涧中像是想起什么,冷声开口。 梁以曦点点头。 “你到底有几个男朋友?”问完,梁涧中变脸似的,转脸阴沉,眼神严厉。 “啊?” 梁以曦一头雾水,不仅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从她三叔嘴里问出来更是奇怪。 她张了张嘴,前两秒愣是没憋出一个字。 半秒后,她干巴巴又小心翼翼地说:“一个啊。” 梁涧中眯眼瞧她,心想,这个孟雅薇,当别人和她一样,还“一个男朋友”被扣着了,“一个男朋友”在楼上找不到——啧。 对上她三叔的视线,梁以曦略微琢磨了下,觉得可能是她三婶婶传话传偏了,于是又解释:“我就是来找我男朋友的。” “被逮住的不是我男朋友,是我的保镖。” “我现在是演员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说着说着,梁以曦有点讷讷。 梁涧中哼笑了声,没说话。 要不说梁家人才济济呢——他心里默默。 电梯门打开,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瞧见他们大老板俱是一愣,但他们反应都很快,低声称呼了句。 其中一位穿着比较正式的,大概是经理,见状匆匆上前,叫了声:“梁老板晚上好。” 梁涧中略微颔首,余光瞥见落在后头的梁以曦站电梯门口左顾右盼 春鈤 、探头探脑的,他长臂一伸,就要把人提溜出来。 突然—— “哐啷”一声巨响。 像是有什么被狠狠砸到地上,紧跟着的玻璃碎片的声音尤其清晰。 所有人愣住。 声音是从前面第二间包厢传出来的。 梁涧中盯着,冷声质问经理:“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了,没见过敢在他的地盘闹事的。还是九层。吃饱了撑的。 经理吓了一跳,只是未等他吩咐好人前去查看,嘴上磕磕巴巴的时候,忽然,站在一旁的梁以曦感觉到什么,心口莫名一颤,她脸上白了白—— 下秒,未等所有人反应,她就从梁涧中身后猛地冲了过去! 90-100 第91章 态度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九层的包厢设计有一个特点, 推门进去并不会直接让人看到餐桌。 有时以嵌入墙内的水族箱隔断,两层玻璃,枯木水草, 波光粼粼, 是十分赏心悦目的。不过为着料理方便, 多数时候竖以木质的屏风, 亭台水榭、江河山峦, 通通名家手笔, 有见识的能一眼瞧出。毕竟能上翠山雅居九层包间的, 不会是一般人。 陈必忠预定的这间, 好巧不巧, 既不是趣意盎然的水族箱, 也不是风流雅致的屏风, 是在他看来, 最符合何耀方身份的博古架。 这面博古架, 听说还是翠山雅居的大老板多年经营、四处搜罗集成的。 整体呈双型“回”字, 中间“回”的部分是可以旋转的紫檀格, 做工精巧, 古色古香, 陈设以瓷器为主,茶具和瓶器色泽都比较淡雅, 于是错落搭配着几丛珊瑚,个头不大, 只是姿态各异, 颜色也端正,珍珠白、石榴红,芍药粉, 进来第一眼,没人会去找餐桌,视线肯定围着这片转。 梁以曦跑进来的时候,地上正碎着一丛珊瑚,断根残枝,玻璃托底更是稀碎。 陈必忠靠在博古架前,压根没注意她。 他盯着餐桌旁的两人,难以置信的样子,震惊到了极点,连自己撞倒珊瑚都不知道。 仔细打量,他脚边还有一根筷子。 就是不知道另外一根去了哪里。看样子,像是被人扔出来的。 陈豫景当场撤销职务的决定让何耀方脸色变得极差。父子俩对着,陈豫景却还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态度——他甚至没继续同何耀方解释几句,而是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旁,陈必忠惊骇至极。即便他隐隐清楚陈豫景不会专心听何耀方的话、就此罢休,但眼下,在他看来未免太过。 气氛尖锐的几个瞬息,陈必忠坐立难安,他感觉自己的头再一次被双手狠狠提了起来。后脖颈凉飕飕的。 不得已,他只好朝何耀方递去筷子,只是一句圆场的话没说完,筷子就被何耀方挥了出去。 也好——他脑子飞快转着,心想,趁这个功夫,捡个筷子、出去叫个人,他也不用再在这里熬。真是要命。过去的许多年里,都是这样,他充当着名义上的“监护人”,何耀方对陈豫景哪里不满了,第一个骂的就是他。何耀方厌恶他、厌恶他对陈豫景的“耳濡目染”、却又不得不——只有陈必忠知道,他可没有什么能耐去“耳濡目染”陈豫景。这小子从小聪明,谁是爹、谁是妈,谁是他爸养在脚边的一条狗,通通清楚得不得了,也恨得不得了。 只是刚离席,没走两步,何耀方阴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盯着如常斟茶喝茶的陈豫景,语气森冷:“你以为你是谁?” “汇富银行行长?” 话音未落,何耀方发出一声嗤笑,他觉得自己说了个笑话,接着,他压低声音,阴恻恻道:“还是我何耀方的儿子?” 在何耀方看来,陈豫景此举完全就是“有恃无恐”。 至于“恃”的是什么,何耀方觉得显而易见。 他的视线始终钉在陈豫景脸上,那双多年谋算而愈渐浑浊的双眼里射出一道尖刻的光,他慢慢眯起眼,因为恼怒、轻蔑,和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忌惮,何耀方的面庞甚至有几分扭曲的怪异感。 过了会,他嘴角牵起,对陈豫景说:“我告诉你,我何耀方不认你,你就什么也不是。” 话音落下,珊瑚被撞倒。 陈必忠大骇。 他没想到何耀方会对陈豫景说这样的话,即便他是他最爱的女人生的。 他站在原地,惊恐万状的脑子里,第一次闪过何耀方原来是这样的人的念头。 相比陈必忠的目瞪口呆,陈豫景只是在何耀方说完后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他看上去已经不是漠然了,而是根本无动于衷。 仿佛何耀方讲的是什么天方夜谭的故事。 僵持的几秒,看清陈豫景眼底神色,何耀方罕见皱了皱眉,阴沉可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诧异和狐疑。 ——第三次。 一顿饭的功夫,他第三次在陈豫景身上感到不可控制。 这让他再度怒不可遏。 饭桌上的菜早就冷了。 光线照射下,一盘盘鲜艳异常,像是标本。 陈必忠继续往后退,破碎的珊瑚在脚下好像凝固的血斑,很快,清脆的动静警醒了何耀方。 何耀方抬头,厉声呵斥:“滚出去!” 陈必忠完全是条件反射,转身的动作跟机器启动一样,卡顿又利索,只是他刚转过来,对上莫名其妙出现的梁以曦,又是一吓。 “梁——梁小姐?!” 陈豫景猛地抬头。 何耀方说出那样可笑的话都没让他神情产生丝毫变化,这会闻声,他下意识就拧起了眉,盯向陈必忠。 几乎同时,在梁以曦发出声音说“我找陈豫景”的时候,陈豫景就站了起来。 何耀方都没反应过来。 他先是朝陈必忠站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又去看已经走到门边准备拿外套的陈豫景。 “站住。” 何耀方也站起来,他盯着陈豫景,一字一句道:“给我坐回来。” 陈豫景看着他,语气如常:“我先走了。慢用。” 似乎是觉得自己表达得还不够清晰——他这个时候知道多说几句了,梁以曦没来之前,他一副看谁都懒得废话的样子。 陈豫景穿上外套,上前几步,对着面沉如水的何耀方淡淡道:“我从来都不在乎我是谁的儿子。” “认不认这件事,您可以去问问钟淑雯。”他朝何耀方微微一笑,眼神冰冷。 钟淑雯三个字出来,何耀方的面色已经不是难看可以形容了,他仿佛透过陈豫景看到了更令他无法控制的、难以接受的。他站在陈豫景面前,此前因为身份、场合,层层堆叠的勃然怒意习惯性掩藏,这一刻,他瞪视着陈豫景,整个人变得暴戾异常。 陈豫景唇角依旧淡笑,相比何耀方的怒气,他平静得堪称局外人,说起话来也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和她态度一样。” “不过,您也应该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话音未落,谁都没看清何耀方是怎么动手的—— 随着一声沉闷滞重的敲击,烟灰缸从陈豫景额头砸向桌面,发出极其刺耳的碎裂声。 梁以曦睁大眼:“陈豫景!” 鲜血很快顺着陈豫景的眉骨滴落。 漆黑瞳仁一瞬间泛起血丝,他目光狠厉,注视着何耀方,没动。 梁以曦冲上前,伸手就要去捂他伤口。 陈豫景握住她的手腕,拿下的时候又握紧,他收回视线,另一只手搂着梁以曦拍了拍,似是安抚,他对梁以曦低声道:“走吧。”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痛似的。 深红色的血淌下来,很快浸湿衣领。浓稠的血痕、殷红的血珠,在他的额角、鬓边一道道划过,触目惊心。 梁以曦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她气疯了,她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是神经病——陈豫景也是!不知道躲吗! 于是,谁都没料想的情况下,她拎起面前满满一壶茶就朝何耀方掼去! “曦曦——” “梁以曦!” “老天爷” 陈豫景抱着她往后退。 身后,大步跨进来的梁涧中正巧看到,当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大声喝道。 几步外,陈必忠看上去真要昏了。 第92章 玩具 他也是乐此不疲。 梁以曦被一路抱了出去。 路过那面博古架, 她还眼疾手快抄了件梅子青的水晶灯笼瓶朝何耀方的位置扔去。如果不是陈必忠挪得快,一手挡下 CR 了,那瓶子又要和那茶壶一样, 在何耀方面前掼得个惊天动地、碎片乱飞、水花四溅。 梁涧中则没再出声拦。 只是在梁以曦好巧不巧捡了个最贵的反手扔出去的时候, 忍不住皱了下眉——真是他大哥一门心思养出来的, 古董当水漂打。 从陈豫景上前搂住梁以曦, 梁涧中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要不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是什么孽缘, 一个当爹的, 一个做男朋友的, 都摊上汇富, 梁以曦也不忌讳。 转念, 他又想, 这个陈豫景, 搂他侄女也真是一点不顾忌。当着外人, 哪有那样上手的, 抱小孩似的,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关系。话说回来, 东西是扔出去的, 难不成会反弹?搂成那样,真是没眼看。 于是, 瞥了两眼,梁涧中就不是很想瞧了, 转而沉下脸看向桌前面容阴晦的何耀方。 这是个麻烦, 梁涧中想。 但他不是他那个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老大哥——人都没了,要艘船有什么用。 还有这个陈必忠,他大哥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家伙就差把何耀方的狗几个字刻脑门了。 江宏斌也是——不过他梁瀚桢一直自诩运筹帷幄,死在这上面,也算有因有果。 梁涧中冷笑。 出了包厢,梁以曦就不动了。 她趴在陈豫景肩上,看上去乱蓬蓬的。 为了《贵妃与他》这部戏,年前准备合同那会她就没怎么修剪过头发,剧里大部分妆造用的都是自己头发,整部戏拍到现在,长度已经完全够得上古装剧里要求的长发及腰、云鬓乌浓。只是这会,为了品牌直播简单做的造型早就松了,低低盘着的髻丝缎一样倾泻在背上,肩头也披散着,衬得一张脸尤其小。 走廊静悄悄。 来时那么一圈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被梁涧中安排走了。 梁以曦抬起头四处瞧,因为怒意未消,嘴巴抿得紧、眼神也冷冰冰,就是脑门全是汗,像极了浑身炸毛却依旧保持警惕的小狮子。 电梯门打开,镜子里映出她雪白的面颊,光线比走廊刺眼许多,激得她用力闭眼,再睁开,眼泪挂在眼睫,湿漉漉的,看上去倒不是那么生气了。 就是整个人有些紧绷。 陈豫景身上强烈的血腥味,还有入目极其刺眼的鲜红,都让她下意识紧张。这种紧张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心跳好像在嗓子口砰砰砰,每一下呼吸都能听到。 慢慢地,她就有点害怕。 这种害怕却是熟悉的,让她回到多年前的那场天翻地覆。 趴在陈豫景肩上,呆呆嗅了会温热的鲜血气息,梁以曦伸臂紧紧环住。 陈豫景一路没敢松手。 他也是见识了,生怕自己一个松手她又踩油门似的窜出去——说实话,梁以曦掼茶壶那身手,还有反手扔瓶子,他到现在都没好好反应过来。 他一手箍着梁以曦膝弯,一手搂着她的腰,凑近去按的电梯。 陈豫景不放,梁以曦也不吭声。 电梯门闭拢,她咬着后槽牙对陈豫景说:“去医院。” 嗓音里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像是气的,又像是怕的。 陈豫景赶紧拍拍她背心,头发丝乱飘,他又顺了两把,接连应了两声。 文森已经等在露天停车场。 远远瞧见,他以为是梁以曦受伤了,跑过去愣是吓一大跳。 陈豫景脸上的血凝了大半,眉骨那里结痂了一样,斑斑驳驳的深褐色。 衬衣衣领被血糊透,看不到一点白,西装外套颜色本就深,沾了血,昏暗光线下,只能看出浸湿的纹路,淌了很多血的样子,瞧着十分惊心。 不过他本人格外冷静,又因为抱着个不冷静的,相比之下,这点鲜血淋漓倒不算什么了。 文森没多问,打开车门让两人上车,赶紧去了医院。 伤口瞧着狰狞,但检查下来,不用缝针,估计是那烟灰缸并不锐。就是砸得太猛。 处理好伤口,按照医生建议,陈豫景还需要检查里面骨头的情况,以防脑挫伤,或者是否有肿块压迫到神经。 医生就问陈豫景晕不晕、恶不恶心。 陈豫景看了眼梁以曦脸色,说还好。 医生:“” 文森:“” 毕竟见多识广,医生对梁以曦说:“家属先出去吧。” 陈豫景笑,拉住听话的梁以曦,老实道:“过来的时候确实有点。现在好多了。” 医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印了张单子递给陈豫景:“做个头部CT。” “没事的话,过段时间也要回来复查,以防迟发性出血。这个很严重,要重视。” 话音未落,梁以曦瞧着快崩溃了。 她看陈豫景的眼神好像他下半辈子脑子坏掉的可能性已经直线上升到百分之八九十。 陈豫景只好一边哄她一边去做检查。 他也是乐此不疲。 原本文森对这事还挺严肃,来的路上也计划好了,准备把在酒店的路桉和培东都叫回来,打个下手也好,防备什么也好。可这会,听着陈先生乱七八糟的哄人话,他觉得问题可能一点都不严重。至少,在陈先生眼里,压根不算事。 他是见过陈先生什么时候当回事的,那阵仗,可比眼下来得寡言少语得多。哪像现在,对着泪眼婆娑的梁小姐,都成话痨了。 “没事,一点都不痛,要摸摸吗?别哭了,摸一摸?嗯?”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梁以曦的什么玩具。 身后,隔了几步远的文森:“” 他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如果不是手上拿着好多单子。 陈豫景笑着握起梁以曦手,往自己额头的纱布上送。 梁以曦抽回手,忧心忡忡的,但也不好说他,只能低声道:“小心点,不要乱动。” 照理,按她平日的性格,不应该这样心神不宁。 陈豫景就不逗她了——他像是才记起自己年长的岁数,做检查的时候沉稳不少。 CT做完时间也不早,已近凌晨。 确实有一定程度的肿块和挫伤,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 梁以曦就没回酒店,同苏瑶说了大致的情况后,陪陈豫景住在病房。 一天的时间格外漫长。 李秘书中途过来送了一箱子衣物之类的必需品,病房才彻底安静下来。 梁以曦已经蜷在沙发上要睡不睡了。 她看上去十分疲惫,保持着下意识的紧张和不安,蹙着眉,脸色也不是很好。 陈豫景想起昨天在酒店和苏瑶照面时说的“睡不好”,就过去抱她起来,让她去洗个澡,换套睡衣。 梁以曦进洗漱间后,他坐在沙发上打开了上车后就一直关着的手机。 消息争先恐后进来。琐事、杂事,一大堆。 行里的、津州市里的,陈豫景略翻了翻,就打开了外卖软件。 距离最近的、正在营业的、口味还算过得去的,就只有翠山雅居的夜宵。 陈豫景点了几道清淡粥点。 上头刚显示商家已接单,这边最后一则消息也进来了。 是陈必忠。 他说:“你好好想清楚。” 陈豫景无比确信,陈必忠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估计是这个人类地球上最明确的。 上面还有三条。 一个多小时前发来的,问了陈豫景额头的伤,说了他离开包厢后的事。 “医院怎么说?电话关机,你秘书不知道你受伤?” “翠山雅居的老板居然是梁瀚桢兄弟,你知道吗?他找何耀方说了话。” 最后,间隔大概两分多钟,陈必忠来了句:“何耀方回去了。” 这句话太简单,看上去也十分寻常,但配上他这个时候突然发来的让他 CR 好好想想,似乎有些言外之意。 陈必忠一直都很敏锐。 陈豫景握着手机,垂眼盯着最后两行。 在何耀方看来,整件事还有余地,并不是不可转圜的。 农商行也好、已经送到检察院的担保项目也好,其实都不构成真正的威胁。 仔细回想,今天这场饭局,陈必忠开口说的第一句,就像是在替自己邀功。 准确点,是“将功补过”。“功”的是发现及时,“过”的是方法错了,人也用错了,这才“无心”牵扯上何耀方,使何耀方不得不出面亲自“安排”。 至于后半场的乱局,更像父子矛盾——陈必忠大概就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让他好好想想,希望事情到此为止。 淋浴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进入五月,夜风都带着暖意。 陈豫景放下手机。 衣领上的血迹已干涸,热风鼓噪,血腥的铁锈气味被裹上一层粉质,闻久了,嗓子口都变得干涩。 明天得叫周义程来一趟,再安排李秘书去趟翠山雅居闭眼思索了片刻,嗅到房间里似有若无的盈润水汽,陈豫景起身朝浴室走去。 洗澡洗到一半,梁以曦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陈豫景进来脱了沾血的衬衣,又去拿墙上刚挂的干净毛巾,到手发现标签没剪,于是又赤着上身出去找剪刀。 再进来,他就用毛巾接水,看样子是准备洗把脸。 梁以曦赶紧道:“不能沾水。” 陈豫景望她,笑着说:“我就擦一擦。” “我帮你。”说完,梁以曦关了花洒,裹上一片浴巾推开玻璃门。 沐浴露的泡泡还在她肩膀挤成雪白的团团,头发正巧洗完,滴滴答答淌着水。随手拿的浴巾都没包好她的屁股,上面也是稍稍抹到胸口。 大片滑腻腻的肌肤,沾着潮湿水汽,凝脂一样,珠圆玉润,让陈豫景不禁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场景。她也是这样,一片黑色短裙,晃过自己眼前,真是要命。 他垂眼仔细瞧着,看上去确实像在走神。 脸上的血痕伤口包扎那会处理过。 就是浸到衣服上的血,这个时候已经在皮肤上形成深浅不一的血块,毛巾擦上去,再凑到水龙头下冲,全是一汩汩的血水。 梁以曦看着,表情又有点不好,身上泡泡都瘪下去不少。 她心无旁骛,来来回回擦着陈豫景脖颈、肩膀,还有漫延到胸膛的血迹。 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捏着她胸口的浴巾轻轻往上提了提。 梁以曦:“” 她抬起头,好气又好笑,抿唇看着容色清白、举止端方的陈豫景。 陈豫景的视线还在她那两团比泡泡还要生动的地方,停顿几秒,他思索道:“一起洗吧。”说得还挺磊落。 刚说完,预感要被骂,陈豫景飞快加了句:“简单洗洗。” 过于冠冕堂皇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今天流了多少血似的。 梁以曦不理他,板着脸:“眼睛闭上。” 闻言,陈豫景瞧着她只是笑。 笑容不是很大,但始终挂在唇角。有点不依不饶的意味。明明面上始终一副好商量的稳重气质。 等了会等不到,梁以曦伸手去捂。 陈豫景这才闭上。 不过没一会,就听他叹气道:“曦曦,没用。” 说着,他一手搂她,一手往下去解自己,手法堪称流畅,一点都不流氓,大概是他本人举止过于正当了,似乎事情本该如此。梁以曦红着脸瞪他,陈豫景就笑,很快,浴巾掉到了地上。 等被抱上洗漱台,梁以曦才相信陈豫景大概是真没事。 第93章 险招 想得美。 食物气息温暖, 消解了几分今晚的光怪陆离。 梁以曦捧着一碗粥喝,几口下肚,发现味道有点熟悉——几个小时前的饭局上, 她还和苏瑶说有道粥口感丰富, 十分解腻, 苏瑶特意盛了一碗尝。 梁以曦端起饭盒瞧, 发现居然又是翠山雅居。 陈豫景收拾停当从洗漱间出来, 见她对着饭盒神情严肃, 忍不住问:“不好吃?” 他在梁以曦面前坐下, 顺手端起另外一碗, 替贵妃试毒似的, 捏着勺子谨慎尝了口, 抬眼瞧见梁以曦没拿勺子, 还给她递去一只。 梁以曦摇头, 也不知道是不要勺子, 还是回答他的“不好吃”, 她看上去有些郁闷, 捧起来一口气喝光了才咕哝道:“又是翠山雅居。” 陈豫景就笑, 伸手去摸她的脸颊。 本来就很困, 浴室又待了那么久,梁以曦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只是人刚站起来, 陈豫景就伸手拢住她的腰,拉她坐到自己身上。他没说什么, 单纯不放人。梁以曦打量着, 想了想,念他受了伤,便也不动, 索性倚他肩头打盹。 睡衣买大了一号,估计李秘书也是托手底下人买的。 细颈、锁骨和肩头的肌肤暴露在明亮光线里,玉莹莹的。她歪着脑袋靠着,尽管疲惫到无以复加,但整个人是舒服的,有种被细致疼爱过的慵懒和惬意。眉间微微蹙着,不像是有心事,倒像是一场情事后漫长又缱绻的余韵。 就是颈侧的吻痕显眼。陈豫景垂眼注目,半晌低头吻了吻。他嗅到她身上的温暖与甜蜜,嘴唇就这么贴着没离开。 梁以曦缩起肩膀,觉得他呼吸好热。她躲得可爱,陈豫景低低笑,这下气息更是热烫。 于是,梁以曦躲得更厉害,两人间空隙拉大,可他一下就伸臂箍紧了。 好一会,耳鬓厮磨。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的注意力全在陈豫景的呼吸,慢慢地,他的呼吸仿佛牵连着胸口的心跳,频率都变得一样。梁以曦蜷起双腿,脚后跟蹭上陈豫景大腿,她整个缩进他怀里,感觉这样睡一觉似乎也不错。 一天下来,到这个时候,乱走的分针秒针好像才回到表盘,按部就班地滴滴答答。 虚虚实实的梦里,一大群色彩斑斓的珊瑚鱼忽远忽近,万花筒一样,弄得梁以曦心烦意乱。 挣扎着陷入深梦的前一秒,她突然睁眼,雪白的光亮冲开那一片光怪陆离,她挨着陈豫景肩窝,稍稍仰头,无意识叫了声他的名字,随即,心口跟着落下什么。 陈豫景的吻依旧流连在梁以曦颈侧,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喉咙口应了一声,沉沉的,温和又平稳。 他将她团抱着,仿佛年长的兽类看护自己的幼崽,叼在嘴边、寸步不离。 没一会,察觉梁以曦气息里的细微变化,陈豫景抬头。 她睡着了。 拉好梁以曦身上滑溜溜的睡衣,陈豫景关了灯,把人抱到床上。 一脱离他的怀抱,梁以曦就翻身面床躺平,看来是等不及舒展了。 午夜的风从窗口拂进。 即将入夏的津州,空气干燥,风声都变得薄脆,再热些,似乎可以吹起火星子。 不过这阵还是会有点雨。 乌云堆积在夜幕边缘,远远瞧着,仿佛一道横亘的黑色堤坝。 陈豫景在窗边站了会。玻璃上倒映着床上梁以曦的侧影。不知道是不是伤口疼痛作祟,他一点也不觉得困,相反,他清醒得近乎冷静。 发生的事在脑海翻了一遍,陈豫景转身走到沙发旁,捡起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一片漆黑中,雪亮的光照射在他脸上,映出他深暗如墨的眸色。 不过他的面容看不出与平日有任何不同。 几分钟后,他给李秘书发去一则正式的人事通知。 “明天上午十点,总行、各地分行,全行通告。”- 周义程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一刻左右到的。 那会,梁以曦正在外间和苏瑶说话。 这趟本就是临时出差,剧组那边还剩两场戏要走。但她想拍完再来津州一趟。原因不言自明。 苏瑶瞥了眼坐在桌旁安静削苹果的陈豫景,笑着说:“回去和蒙导商 CR 量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梁以曦点点头。 原定的机票改签,但这会也得出发了。苏瑶去拿行李。陈豫景过来递给梁以曦一只削好的苹果。梁以曦咬了口,想说什么,敲门声就响了。 周义程进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 眼前的场面竟然有些温馨。 如果忽略陈豫景额头的纱布。 ——不过应该是正点。 一刻前,副行长的解任通知已经全行通报。 说不上有多面生,瞧着像是爸爸的旧部,梁以曦心下了然,对陈豫景说:“那我先走了。” 她还想叮嘱他按时吃药,检查情况及时汇报什么的,但碍于外人在,话也没怎么说。 见她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陈豫景笑着说:“吃完再走。来得及。” 一旁,苏瑶好笑,觉得这只苹果在陈豫景眼里功劳也蛮大的,留得住梁以曦。 陈豫景下楼送梁以曦的时候,周义程还有点犹豫要不要跟着一块去,但很快,他就不犹豫了,因为他们行长出门就搂上了他女朋友的腰——尽管现任汇富银行行长有女朋友的情况大家多少清楚,但真亲眼见了,估计还是会和周义程一样,站在原地愣上几秒。 行长肯定是初恋——身为过来人且已婚有女的周义程默默道。 这年头,不多见了。周义程又想。 他这么寻思着八卦,这趟过来顶的一脑门的官司都被岔开了。 以至陈豫景进门问他高速项目查得怎么样,周义程罕见卡了几秒壳。 所幸陈豫景想了整晚,找他来也是有事同他商量,便接着道:“先等检察院那边出结果。” 担保项目的纰漏已经交上去,虽然不是他们料想的方式,牵涉的人也换成了辛建科,不过至少算一桩案子。 昨天饭桌上,换下庄绪原最直接的考虑,就是为了日后的调查不再出现今日这样被人稀里糊涂搅浑水的状况。 目前最要紧的,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继续查高速项目。 “结果出来,农商行的关闭文件也会跟着下来,到时候你拿过去。” 陈豫景看向周义程。 一个担保项目就是因为缺少正式文件,查得磕磕绊绊,到头来杯水车薪。 周义程皱眉:“真的会下文件吗?” 明面上已经拖了四年,相比陈豫景的笃定,他还是不确定农商行会真的关闭。 陈豫景走到窗边,语气很淡:“会下。” 入夏前的雨水要酝酿一整天。午后才有阴云的迹象,但也十分稀薄。 津州又是偏干的气候,偶尔风大了,雨汽也会被吹到后半夜。但终归是会下的。 何耀方将后续的事全部交代给庄绪原,求的就是一个稳妥——无论关还是查。 事已至此,他也有所顾忌。农商行处在风口浪尖已经太久。夜长梦多。何耀方是不会让自己在这样的阴沟里翻船的。 只是他再怎么顾忌,这个时候,也没真的顾忌到陈豫景身上。 不过陈豫景觉得,时间早晚罢了—— 等何耀方真正察觉,是死是活、满盘皆输还是一局胜负,就真的见分晓了。 ——这个信息差的节骨眼,就需要一记兵行险招。 周义程点头,十分清楚:“关闭通知一到汇富,我就去调高速项目的文件。” 陈豫景推开窗户,风灌进来。 周义程离开后,李秘书打来电话,说没见到翠山雅居的老板,不过老板给留了话。 昨天那场乱局,牵涉到梁以曦,陈豫景从陈必忠透露的信息里知晓翠山雅居的老板同梁以曦的关系,觉得还是有必要专程派人去解释下。 陈豫景:“什么话?” “灯笼瓶算他侄女的,他已经把账单给梁小姐发过去了。陈必忠打碎的珊瑚,联系不上,但是姓陈,算您的。” 即便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李秘书是专业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再离谱也正常。 陈豫景:“” “还有何耀方的筷子,不过昨天已经结清了。” 脑海里闪过什么,陈豫景问:“怎么结的?” 李秘书:“不清楚,就这么说的。” 想了想,陈豫景道:“去问问,可不可以这样——灯笼瓶算我的,珊瑚让他去找陈必忠。给他联系方式。” 李秘书顿住,许是没想到自家老板是这么个讨价还价的思路,但还是十分尽职尽责:“好的行长。” 过了会,李秘书回来电话:“梁老板说想得美。” 陈豫景:“” 他有点不解:“灯笼瓶是古董,应该比珊瑚贵。” 李秘书:“是的。” 电话里,极其罕见地,出现了各自的停顿。 所幸李秘书专业素养够高,秉持着问题摆出来就要解决的策略,他立即道:“我再去问下。” 陈豫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上司,于是他转换了问题的版本。 他对李秘书说:“我不可以帮曦曦还吗?” 李秘书公事公办:“了解。” 电话挂了半分钟就回来了。 李秘书复述了梁涧中的原话。 “梁老板告诉您—— 所以他说想得美。” 陈豫景:“” 第94章 撒娇 我看他脑子有病。 对梁涧中来说, 结清九层包厢里的一双筷子并不算什么。 只是对象是何耀方。 倒不是说何耀方会不认账,只是这个账不好说。 今天的事可大可小。 一双筷子同样,可大可小。 翠山雅居的人进出收拾一桌的狼藉和一地的碎片。 坐在一旁的红木扶手椅上, 何耀方的面容早就恢复到平日里那种高深莫测。 整间包厢只剩他一人, 他远远坐着, 周遭仿佛自动陷入某种秩序, 看似有条不紊, 也如空无一人, 实则沉寂又压抑。 积年累月的权势加持, 有些东西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所以他看待一些人和事也变得极其刻薄寡恩。 梁涧中让经理递去账单。 账单上并未标注任何价格。 “服务不周, 何先生雅量。” “筷子就算了, 想来也是无心之失。” 梁涧中站在刚才的位置, 杵着拐杖, 盯着何耀方, 语速缓慢。 倒不是忌惮, 他只觉得麻烦。性格使然, 他和梁瀚桢最大的不同, 就是在许多事上习惯直来直去, 不会讲求策略,也罔顾一些人情。 所以这番话说了两层意思。 何耀方抬眼。 他的目光和他此刻的掩饰一样, 居高临下,带着审视和冷漠。 很快, 他就想起来了。 ——姓梁。叫什么忘了。 时间久远, 津州早就今非昔比。这个翠山雅居,同样如此。 当年梁家兄弟阋墙,他也算坐收渔翁之利, 不然高速招标的钱不会翻那么几番。梁瀚桢也是个蠢货,为了保下这座楼,不惜自掏腰包。要他说,拆了更合适。哪像现在,混在犄角旮旯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位姓梁的又是个什么人物。 想来应该和梁瀚桢一样蠢。 何耀方笑了下。嘴角牵起,眼神阴冷。 他听出梁涧中的言外之意,语气如常:“当然。” “都是无心之失。” 他当然不会计较。 即便他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把人弄死,但搁在梁瀚桢女儿身上,未免杀鸡用牛刀。 况且,他同梁瀚桢的女儿计较,他成什么了?嗤。 说到底,还是当初的辛高勇办事不力。 何耀方起身,朝门口的安保看去一眼,拿起外套就走了出去- 梁以曦收到巨额账单的时候,正在走最后一条特写。 蒙音觉得她这趟回来怒值提高不少,搞得扮演皇帝的演员都有点怵她。 她坐在监视器后面,一边审画面一边叮嘱梁以曦:“眼神不要那么凶。” “皇帝不是傻子。你那么明显地仇视,是以下犯上,他要杀你的。” 梁 CR 以曦坐在一旁,盯着手机上那串数字,数来数去数不明白,感觉把自己卖了都还不起——虽说亲兄弟明算账,但这个程度,哪里是明算账,是大义灭亲吧。 她有点愣神。 回来这两天,虽然后知后觉自己当时的冲动,但说到底,都怪陈豫景。她平常压根不是那样的人。从小到大,她都没打过架。更别说拿东西砸人了。真是的。 可毕竟造成了“财务损失”,一人做事一人当,梁以曦叹了口气,心想,下回还是不冲动了,扔的时候看清楚点。 “小曦?” 见梁以曦对着手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蒙音叫了她一声。 梁以曦放下手机,坐在小马扎上,两手撑着膝盖、托着脸颊,生无可恋道:“杀就杀吧。” “我孩子都被他杀了,杀了我正好。团聚了。” 蒙音以为她在搞笑,闻言对着监视器乐了好一会。 不过下午的时候,陈豫景就把钱给她转了过来。 他也没说什么,正正好的数字,瞧着像是和梁涧中商量好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梁以曦就让夏夏帮忙去趟银行将这大笔钱再转到梁涧中提供的账户上。 收到钱,梁涧中也没问她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还得这么利落。 想来是男人的钱。男人的钱确实没必要心疼,他还是很满意他侄女这点的。 只是他没想到,梁以曦会告状,大告特告那种——这脾气像极了她那早逝的母亲,明明自己冲动做错了事,搞得全天下都欠她的,亏得梁瀚桢能兜住。 孟雅薇晚上打来电话,第一句几百年不变,骂他是不是老昏头了。 “你问小曦拿了多少钱?” 梁涧中梗住,半晌,他客气提醒:“孟女士,我们应该是离婚了吧。” “管得着吗你。” 说着,他往座椅后背上一靠,朝墙上的四字草书“知行合一”瞪了眼。 电话里充大爷,孟雅薇不吃他这套,一顿大骂:“你没事吧?你还是长辈吗?!你几岁了?!” 越说越气,孟雅薇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她气得不行:“小曦都哭了!” 梁涧中:“” 算他看走眼。 他这个侄女,像她妈,更像她爸,知道柿子应该拣软的捏,也知道怎么捏好捏。还钱的时候没事人一样,转头就找人哭。呵。怎么不来他跟前哭——像小时候,铁定给她关小黑屋!半分钟就老实了!不过说起来,那回他被梁瀚桢揍得也不轻。 “哭个屁!” 想到那回被梁瀚桢当孙子一样揍,梁涧中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更大:“不给她长点记性,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耀方是谁。 门口的安保是吃素的? 就冲她扔东西的劲,要不是陈豫景抱得及时,门外的人早就抓她了! 要不说他们梁家人才济济呢。 梁以曦真是能耐了——有这个能耐做什么演员啊,上天啊。 肚子里骂了半路,回过神,他问孟雅薇:“真哭了?” 孟雅薇不清楚他是真关心,还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再搭理,只是道:“哼哼唧唧的。” 梁涧中:“” “她就撒娇吧。多大人了,还撒。” “梁瀚桢死几年了?到底谁惯出的臭德性!” 孟雅薇:“” 另一边,同陈豫景视频的梁以曦打了好几个喷嚏。 虽说是入夏的季候,但空调已经全天开着了。 不过酒店恒温,这个喷嚏来得就有点莫名其妙。 梁以曦说,应该是有人在骂她。 陈豫景笑,问骂什么。 “骂我戏拍得不好看。”梁以曦抽了张纸巾,擤着鼻子小声咕哝。 她是完全没想到那位大义“灭”她的“亲”上去,一门心思在自己的事业。 不过念头这么一转,想起眼前这部——已经是五月了,还剩一个多月的拍摄周期,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忽然地,梁以曦有种大考即将交卷的忐忑。 这段时间拍得怎么样,她心里有数。可自己满意是一回事,到头来,还得收视检验。这个就不是纯主观的事了,太多因素掺杂,也太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和熟悉的、有自己特色的导演合作。蒙音也愿意教,许多时候也会让她自己揣摩着演,对梁以曦的来说,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太难得了,以至于想来想去,梁以曦都想到万一扑街,从这个过程来看,也值了。 陈豫景不知道她走神到了哪里。 他还在留院查看,等后天的全套检查。手边事情还是很多的,视频挂着,低头看了会孙奕明今天送过来的检察院那边的文件,等抬头,发现梁以曦人已经不见了。 “曦曦?” 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干嘛?” 一阵翻箱倒柜,翻页的声音尤其明显。 过了会,人回来了,手里拿着看上去有点新的剧本,梁以曦对陈豫景说:“还要拍四十二天。” “怎么了?” 陈豫景不是很明白她这个时候数日子。 他以为她是等不及杀青要来自己身边——说实话,陈豫景骨子里还是蛮恋爱脑的。 梁以曦看着他认真道:“接下来更要好好拍。” “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有了。” 她说得诚恳,显得陈豫景的心思就有点幼稚。 于是,陈行长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叠了叠手边文件,点头:“确实。” 过了会,他岔开话题,说起梁涧中的账单,问梁以曦:“翠山雅居的老板是你亲叔叔?” 梁以曦点头:“嗯,三叔。好多年没见了。” 梁家的恩怨坊间早有传闻,版本也好几个,这么多年,不算什么稀奇事。外人多少知道些。 “一直没联系吗?” “没有” 李秘书告诉陈豫景,梁涧中同何耀方谈了几分钟,随后何耀方就离开了。 还有“结清”的那双筷子。 陈豫景不傻,他清楚这里面大概什么意思。 不过令他些许意外的,是这个梁涧中,看起来像是个有脑子的。 见陈豫景不说话,梁以曦回想了下,说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是有联系的” “爸爸说,他还把我关过小黑屋——” 陈豫景皱眉:“什么?” 不是,这个姓梁的,看起来也是有年纪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想干什么?” 梁以曦笑:“他长得凶,我不喜欢他。爸爸说他想吓唬我。” “也不是什么小黑屋,好像是富熹堂的杂物间。不过后来被爸爸打了一顿。还是他比较惨啦。” 陈豫景板着脸听完,说了句:“我看他脑子有病。” 梁以曦:“” 第95章 骨骼 他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好像是修路的事闹崩的。” 梁以曦翻了翻手边剧本, 抬起头的时候想起什么,对陈豫景说:“你不知道,原本翠山雅居门口是条很宽很宽的马路, 六个还是八个车道津州排得上号的酒店都在那块。” “我还记得有一家德国餐厅, 就是现在西环路那家菲尼, 和崇宁道隔着两条马路的, 记得吧?爸爸和我提过, 以前就开在三叔隔壁, ‘尼’还是‘霓虹’的‘霓’——听起来就很漂亮。说旁边还有一个百货大楼, 忘记叫什么了” 这个“菲尼”陈豫景有印象, 同梁以曦吃过, 也叫过一两次外卖。年前还没进组那会, 她的朋友余小年从美国回来, 一群人三天两头聚餐, 有一回也在那里吃。氛围还是不错的, 关键管饱。那阵梁以曦高热量食物吃得一点都不亏待自己, 饭局结束还给陈豫景带了一盒油乎乎肘子, 不可谓不贴心。说实话, 梁以曦有时候关照起自己来, 陈豫景多少有点吃不消——肘子就是一例。 “百货大楼拆的时候,爸爸说还是以前的老样式。” “玩具都摆在 CR 樱桃木的橱柜里。四角是亮晶晶的小灯泡。” 说着, 梁以曦笑起来。 她看上去好像回到了那个同梁瀚桢对话的时刻,眼神明亮, 似乎面前就有一个玩具橱柜。不过停顿的几秒里, 她的面容又有些疑惑,大概是疑惑时间这么久,自己还记得梁瀚桢话里这些极其细微、但定格下来又十分璀璨的印象。 “爸爸说我特别喜欢, 每次去都要看,可我是真的不记得忘记是几岁生日,他在富熹堂也给我做了个展厅——你去过,就在我写生的小花园旁边。只是后来我长大了,爸爸就把它改成了钢琴室。” 都是些日常碎片,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由这些碎片拼凑。 至亲更是如此。 梁以曦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悲伤与哀戚。 梁瀚桢给予她的爱,于她而言,是一条宽阔又温暖的河流,至今奔腾不息。 陈豫景不清楚梁瀚桢刚离开的那三个多月,她独自一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因为陈必忠的意外介入,他同她的关系戛然而止。如果不是后来那次伦敦转机,他们之间或许再无交集——不会的,陈豫景走神想,即便那个时候的自己对她的喜欢还保持着一见钟情的尺度,但喜欢的本质就是蝴蝶效应,无论多么漫长,那场海啸终会抵达。 有些莫名其妙地想到这里,三十六岁的陈豫景垂眼微微一笑,他觉得自己在迷信。 在喜欢这件事上迷信,也是有点幼稚。但没办法,谁叫她是梁以曦。 这么多年,海啸或许来过那么一次,也可能是无数次,但此时此刻,海水确实已经平息,蝴蝶也早已不见踪影。 面前是她的脸庞。 ——陈豫景从没在如此日常的瞬间体会到一个无比具体的事实: 他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最终成为骨骼的那种。 “——在想什么?” 视频里的梁以曦凑近,目光探究。 许是很少见他在这样的时候走神,表情还颇为严肃,她不免好奇。 陈豫景眼底笑意很深,他说:“在想我有多爱你。” 梁以曦愣住。 属实没想到,但他这么会说话,她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他总有这样的能力,不要脸也好,深情也好,通通自然又直白,好像所有与她有关的,都能成为他坦坦荡荡的爱意落脚。 被他瞧着,梁以曦移开目光——谁像陈豫景啊,她肯定会脸红啊,真是的。 “好吧” 她语气埋怨:“都怪你,我都忘记说到哪了——” 陈豫景笑:“百货大楼。” “哦。”梁以曦干巴巴。 像是急于绕开眼下的黏黏糊糊,她语速快了许多:“那会都要拆,整条马路都拆了,说是要建高速,重新规划,反正蛮乱的,爸爸说市里根本管不过来。” “还发生过很不好的事” 她微微停顿,思索道:“整条路都警戒了,新闻上说什么寻衅滋事三叔的腿好像就是那时候断的——印象里,有几次江秘书来家里吃饭,还和爸爸聊过那一阵” 梁以曦皱起眉,神情认真不少。 那个时候她年纪太小,许多事都是从大人嘴里知道。可即便听说,时隔多年,她好像还是能捕捉到当时气氛里的一丝紧绷与讳莫如深。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过了会,他问梁以曦:“那条路叫什么?” 梁以曦愣了下:“什么路?” “原来拆掉的。” 梁以曦说:“哦,很有名的!” “叫和平路。”- 李秘书打来电话说梁涧中拒绝了见面。 “和平路的事他说他不清楚。年头太久了。”李秘书看了眼办公桌前签文件的陈豫景。 额头的纱布已经拆了,伤痕并不明显。 医院全套检查下来没什么问题,第三天他就出院了。李秘书去办手续的时候,他还在电话里蒙梁小姐,说住着呢,一定住满医嘱的五天,骗梁小姐是小狗——李秘书想,梁小姐确实好骗,他们行长也确实狗。 陈豫景头也不抬:“原话是什么?” 李秘书眼也不眨,复述道:“你们陈行长手眼通天,这点小事来问我?我老眼昏花,记性不好。” 陈豫景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下午孙奕明过来问他拿文件,顺便告知了陈豫景担保项目的最新进展。 “案子太旧,细节上出入太多,得有个把月。” “提讯辛建科的安排还没下来,估计也有一阵。” 陈豫景起身将文件送到他手边的沙发上,笑着道:“这么慢。” 孙奕明抬眼觑他:“不然?” “当初梁瀚桢的案子,一年拖三年,最后还是和辛高勇的一起结的——现在这个,时间更久,个把月都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不顺利的话” 陈豫景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不顺利会怎么样?” “农商行明年关咯。”孙奕明难得玩笑。 陈豫景在他对面坐下。 这阵子湖州黄梅,梁以曦拜托章叙清去看Ruby的那天,一整天都在下雨。她电话里和陈豫景聊到的时候,津州也阴沉沉的。 但眼前这场雨势不是梅雨,是压了有一阵的阴云,就等着南边过来的雨汽再酝酿一波。 两人说着话,外面已经起了雷声。 孙奕明瞧了瞧陈豫景脸色,半晌斟酌道:“听说你把副行长撤了?” 他这个“听说”就比较虚假——汇富银行撤下副行长的通知,内部十点一刻下,外面再晚知道,也不可能晚过十一点。 话音刚落,陈豫景弯唇,视线从落地窗移到他脸上,语气揶揄:“我说你怎么拿了东西不走——往常多说一句都要噎死的程度,原来这次是来八卦的。” 孙奕明:“” “那我得给你泡杯茶。” 他起身真去拿茶叶。 孙奕明有点无语。 “我还听到一些事” 泡茶的功夫不久,等水烧开也就几分钟,蒸汽声细微,并没有压过孙奕明话语里的踟蹰。只是突然间,外面猛然一记巨响,雷声轰鸣,转眼,玻璃上就有了滴滴答答的水痕。 津州五月打头阵的第一场雨,雷声大、雨点小。 陈豫景抬头看向他。 孙奕明说:“这次撤职,影响不是很好。” 说完,他又赶紧道:“清楚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不清楚的——” 陈豫景关掉电源,蜂鸣一样的蒸汽戛然而止,耳旁霎时剩下纯粹的雷雨声。 他对孙奕明说:“要调查我?” 相比孙奕明的“含蓄”和“委婉”,陈豫景心知肚明,茶杯递去,他直截了当:“大概什么时候?” 孙奕明接过,低头吹了口气,说:“看何耀方。” 闻言,陈豫景没有任何表情。 他起身朝窗边走去。 一场雨,尽刮风打雷了,空气浑浊,又干又燥,雨水也脏。 身后传来孙奕明的声音:“就昨天会上,何耀方提的。” “其实有点莫名其妙。昨天的会跟经济端口八竿子打不着,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提到你,说你这样做事,影响不好,下面多少家分行看着又说汇富不是什么建行、农行、商行,汇富主导整体经济形势,还负责全体系的金融监管,更应该稳当 春鈤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的,他这话既然说出口了,肯定会有人放心上。” “你不是梁瀚桢——” 话说一半,孙奕明放下茶杯,摇头好笑:“你要是梁瀚桢,更惨。” 对何耀方来说,梁瀚桢是迟早的事,而他陈豫景,此举敲打意味更甚。 陈豫景关上窗。 晦暗如墨的玻璃上映着室内雪白的灯线,他的五官清晰地展露,容色如常。他其实并不意外。翠山雅居那次饭局上的僵持没有定论,何耀方势必要在其他地方间接警告。 孙奕明:“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看他是想警告你。” 第95章 善意 自然到近乎习惯的依赖与信任。…… 话是这么说。 等会场上碰到, 何耀方又换了一副面孔。 他变得关怀备至,问起陈豫景伤势,颇为体恤, 那句莫须有的“影响不好”仿佛从未从他口中出现过,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针对汇富的议论、揣测, 还有引发的舆论风波, 他好像也全然不知。 年中经济工作的会议定在湖州。 这阵湖州多雨, 陈豫景到的时候, 淅淅沥沥的梅雨已经浸了大半天。 到处都是或明或暗的青碧色。 阴沉沉的地方看不出是傍晚还是午后, 偶尔云隙酿出一束光亮, 瞧着又像是早起的晨辉。 李秘书下车跟工作人员去安排陈豫景住处。 这边紧邻湖安道, 等蒙蒙烟雨散去, 能望到西山, 风景还是不错的。 陈豫景在车里接梁以曦电话。 蒙音没有批假, 后面拍的戏紧跟前面这几场, 情绪连贯, 她担心梁以曦回来又像之前一样被影响。 开头说起这件事, 陈豫景没说什么——电话那头, 梁以曦还特地等了会, 等他表达一些“看法”,谁知陈豫景一声不吭。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虽然只是一通电话, 但梁以曦很快就琢磨出来了。于是,她问他最近头晕不头晕,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这么简单的问题, 陈豫景居然犹豫了起来。 梁以曦彻底看穿,电话那头偷偷笑个不停。笑声很轻,但没停过。背景音里, 是片场的琐碎人声,还有机器咔哒咔哒走着的动静。 到底人已在会场,眼下的身份还是很明显的,停顿片刻,陈豫景稳重提醒:“不要笑了。” 梁以曦就说:“那你好不好嘛。” 撒娇。 又是撒娇。 这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敲他头,他都得说好。 陈豫景无奈叹气:“好。不是说了吗,检查没有问题。” 梁以曦:“哦。” 陈豫景:“” 大小姐明显还有吩咐。 陈豫景好笑:“怎么了?” 话音落下,就听梁以曦道:“那要是有时间,帮我去看看Ruby吧。” 陈豫景:“” “去的时候告诉我,我想和Ruby视频。” 她听上去真的很开心,似乎陈豫景有时间代她去看Ruby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也没等陈豫景应下,好像这件事只要从她嘴里出来就已经是铁板钉钉。 忍不住低笑了声,心情莫名极好,陈豫景随手降下车窗。 他弯起唇角,下意识哄她:“好。” 梁以曦认定了陈豫景是一定有时间的,也认定了他给她的时间是完全充足的。 这种自然到近乎习惯的依赖与信任,令陈豫景感到愉悦。即便外面的天宇算不上明朗,眼前也乌糟糟一团。 电话刚挂,不远处就有人走来。 他朝陈豫景挥了挥手。 是曾朔。 陈豫景打开车门站在一旁。 “碰到李秘书,说您在车里。”近前,曾朔笑了笑。 他看上去苍老许多,鬓边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白发痕迹。 整个人不知道是一直没睡好还是压力大,眼底乌青,形容憔悴。 关于曾朔的近况,陈豫景是有耳闻的。 听说何耀方有意在他的部门培植新的一把手,届时曾朔势必要“让贤”。 说好听了,这是老人给新人机会,说难听了,就是出师未捷、廉颇老矣。 不知道是不是年前那顿饭上的表现让何耀方不满——陈豫景想起在崇因寺同何耀方的谈话,他说曾朔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过这里面到底指什么,陈豫景不清楚。年前饭局上的姻亲筹谋,大概只是一例表征。 话说回来—— 虽然和陈必忠同属一类人,但论对何耀方惟命是从的程度,他曾朔还是稍显逊色。 见陈豫景只略微颔首,曾朔没再客套下去。 他看着异常沉默,站到陈豫景身侧的时候,眉宇间神色凝重又阴郁。 过了会,他的视线从不远处压得极低的云层里收回,思虑半晌,伸手往兜里摸了摸。这应该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因为掏出烟盒的时候,曾朔往手背敲了两下,整个人心不在焉的,捻出一支就要放嘴边咬住,半途余光瞥见陈豫景,回了神,立马两手朝陈豫景递去,动作局促。 陈豫景抬了抬手背:“没有这个习惯。” 倒不是说完全不抽,忙起来焦头烂额也会抽个没完,权当提神。当年在渠田农商行那间逼仄的档案室里翻来覆去,他抽得也不少。只是那件事之后,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从他的角度不会有孩子,但他还是尽可能避免让梁以曦闻到。抽烟总是不好闻,更何况,梁以曦身上总是很香。 曾朔点点头,一口咬住,低头拢手。 大概是天气原因,点了几次都没着。最后一下,火苗窜得异常高。 曾朔心思极重地抽了几口。 白色烟雾很快被西面八方袭来潮湿空气压成形状各异的几团,再一点点、缓慢地撕扯开,朝着更远、更暗的地方散去。 “何耀方让我提讯辛建科。我拒绝了。” 拿下烟,他忽然一口气说道,声音里有种极细微的恐慌与胆颤。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难怪上回孙奕明过来,说提讯的安排还没定。 照理这样权责明确的陈年案子,第一时间就应该提讯相关负责人。 原来是“停”在了这里。 细想起来,何耀方这样安排不算意外。 当初辛高勇的案子最后就是从曾朔手上“走”的。 “何耀方不会放过我的。”曾朔气息不稳地说道。 他好像被自己抽的烟卡住了脖子,说的时候嗓音又细又哑。 一条狗变得不够忠心,对主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陈豫景转脸看向面色煞白的曾朔。 他唯一不解的,是曾朔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还有这样的胆子来找自己。 转念,陈豫景想—— 难不成这个胆子是从自己这里借的? 像是回应陈豫景忖度的目光与审视,曾朔低着头继续道:“您知道等这场会结束,何耀方打算做什么吗?” “他想提起对您的审查——不过是投票同意的形式。” “我这边三票,如果您愿意的话” 原来如此。 细细的雨雾又飘了起来。 西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远远瞧着,好像一座不知名的庞然大物。 “你凭什么觉得我能保你。”陈豫景淡声。 “我知道您在查高速项目。”话音未落,曾朔立即道。 陈豫景略微皱眉。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曾朔抬头看向他。 蓦地,陈豫景忽然想起一个极细微的点——年前那次饭局,汇富整顿分行的风声还未起,曾朔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还朝他提了一句。 如今这场局,能活到现在的,没有一个是蠢的。 就连陈必忠——拦下担保案,何尝不是他给自己的一次生死谋算。 陈豫景轻声嗤笑。 他的笑在曾朔看来意味不明,但绝称不上善意。 身后传来连串脚步声。 李秘书一路撑伞,临近叫了声“行长”。 陈豫景转身进入伞下。 濛濛雨线淋湿曾朔灰白的头发,他站在原地,垂下的指间,猩红的烟头还残留几丝白气。 他看上去有点绝望。 蓦地—— “这只是投名状。” 陈豫景没有回头,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声音掺杂了风雨的晦暗。 “会结束,你去渠田找周义程。”- 会场里空调开得仿佛要把人冻死。 外套上淋的雨水,这时候全化成冷飕飕的寒气。 陈豫景踏进去的时候,周遭目光明显聚集。 往常这样的瞩目,不外是因为汇富行长全程主导会议。眼下明里暗里递来的视线 CR ,就有些讳莫如深。 会场尽头,何耀方被几个部门一把手簇拥着,低声交谈。 过了会,他朝陈豫景看来,嘴角忽地挂起一抹笑,看不清眼神。他高深莫测地朝陈豫景注目,然后慢慢走来。身后一众心照不宣地等在原地。 李秘书低声凑近:“行长,我听说三天后的闭幕——” 陈豫景:“知道了。” 李秘书便没再说什么,待何耀方靠近,他就往后退了退。 “陈必忠说你住了几天院。” 何耀方语气温和,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慈眉善目。 陈豫景微笑:“检查下来没什么事。” “那就好。” 何耀方欣慰点头,再开口,换上了陈豫景熟悉的语气,带着几分劝导和训诫:“我和你母亲说过很多次,你做事不够稳妥,考虑也欠周全。” “这件事就算了。” “但你要长记性。” 他的视线盘旋在陈豫景脸上,似乎在打量,但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思虑的成分。他总是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居高临下,尤其面对陈豫景。 陈豫景比较好奇钟淑雯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不过就钟淑雯厌世的态度看,通通都是恶心的——他也这么觉得。 何耀方走来的时候,陈豫景觉得他就像个苍蝇。 那双始终看不清的、浑浊如泥潭的眼睛,和苍蝇顶在头顶的瞳孔一模一样。 没人知道他俩谈了什么。不过场面是看得见的。 一方关怀备至,一方谦逊有礼——如果忽略会后那场小范围流传开的“投票”,两人之间倒真有点“父慈子孝”- 相比湖州西山的天宇苍茫、雨雾空濛,周山影视基地这几天难得放了晴。 阳光从山峰尖塔一层层落下来。 近在眼前的盛夏,碧草莹莹,空气都变得蓬勃。 梁以曦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周围按部就班走动的群演,伸手摸了摸刚“做好”的小腹。 剧组的设计考究又精心,为了让她的表演不那么刻意,同时又要显出初次怀孕的谨慎与小心,服装老师特地在她的腰两侧换上了重一点的长串玉饰,这样她走起路来,就会下意识慢一点。 这次时间线再度倒退——芸芳殿的宋芙第一次知道自己怀孕。 起先她是惶恐的,毕竟身份摆在那。而芸芳殿里有太多女人,她的担心也显而易见。不过慢慢地,这份喜悦还是占据了她的头脑。深宫里的女人,能够拥有孩子意味着什么,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帝王的宠爱过于缥缈,孩子是可遇不可求的寄托与希望。宋芙天真又清醒。 相比她暗生的喜悦,李恪则有些愁闷。 因为宋姬有孕的消息已经递上去一整天了,重华殿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皇帝身体不好,能有这样的喜事,难道不应该李恪不明白,但那个时候的他也不敢妄揣圣意。 阶前是重重叠叠的檐影,几盆兰花躲在明灿灿的黄昏里。 等天色暗下,兰花纤细娇柔的影子就会被眼前的高穹深殿吞噬。 宋芙撑着下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在等皇帝,还是在想别的什么—— “咔。” 蒙音对着监视器,拿着对讲机,笑着说:“小曦,我感觉你在等放学。” 话音落下,原本还有点懵、没怎么出戏的梁以曦,就被片场大家一哄而起的笑声弄得回了神。 她有点脸红,同合作的几位演员道了声抱歉,站起来装作很忙的样子,前前后后给自己整理裙摆。 见状,夏夏一路憋着笑跑来,脸都跑红了。 蒙音看了眼时间,今晚有大夜要熬,索性就提前放了大家去吃晚饭。 回到车上,苏瑶问梁以曦是回剧组跟着大家一起吃,还是趁着今天时间早,他们几个一起出去吃。梁以曦还有点郁闷,回剧组还有点丢脸的感觉,便摇了摇头。虽然蒙音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但没演好就是没演好,她躺进沙发里,叹了口气,说,你们出去吃吧,我要看会剧本,给我带点清淡的就好。 闻言,苏瑶一个劲笑。 她笑得实在明显,又莫名猖狂,弄得梁以曦下不来台,梁以曦忍不住道:“真的很像等放学吗?!” 苏瑶笑得更加厉害,摆手说:“我不在现场哈哈哈!我不知道。我就想导演不愧是导演,形容得也太准确了。” “她这么一说,我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你高中的样子——哈哈哈!” 梁以曦:“” 梁以曦把她和夏夏一起撵走了。 也不知道他们吃的什么,快七点的时候,文森带了便当回来,解释道:“苏小姐说晚上有大夜,吃完和夏夏一起去附近的餐厅预定大伙的宵夜了。让我先回来送吃的。” 海鲜粥和几样小菜,清淡倒是真清淡。 只是梁以曦等了太久,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精致小巧的几盅,有点担心自己吃不饱。 吃不饱就更演不好了。梁以曦更加郁闷。 见她比之前还要愁眉苦脸,文森以为她还在担心一会的戏,想了想,想起那桩事,有些明白,便安慰道:“梁小姐,不用担心。”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以曦低头喝粥,闻言点了两下头,可点完琢磨了下,有点听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便又抬起头看向文森。 文森笑着道:“现在这就是个戏,您真的不必想太多。” “孩子肯定还会有的。” 第80章 脑洞 陈豫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人。…… 多年后, 即便两人已有一双儿女,但只要话题聊到这次的事,梁以曦还是恨得牙痒。 四十岁的陈豫景早就不在汇富行长的位置。何耀方出事后, 几经迁转, 等他坐上那个位置, 他看待许多人和事也变得愈加不近人情, 所以在梁以曦的某次质问里, 陈豫景回溯这件事, 默认了梁以曦脱口而出的四个字—— 百密一疏。 她问他, 如果没有文森的想当然, 他是不是打算瞒她一辈子, 永远都不告诉她、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陈豫景罕见沉默。以往相似的争吵里, 很少吵到这个层面。但他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这让梁以曦难以置信。她发现, 随着时间过去, 这件于她而言只要想起便心痛难捱的事, 在陈豫景看来, 似乎渐渐成为他百般筹谋中的一次疏忽。梁以曦无法接受。 不过, 可以确定的是, 无论此前还是眼下,陈豫景确实没想到“纰漏”会出在文森身上。 某种程度,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身为上位者的傲慢体现。在他眼里,文森的作用无比明确, 界限分明到他觉得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的, 不应该、也不可能存在任何逾越。所以当他知道原来文森是拿孩子的事去安慰梁以曦才让梁以曦发现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文森不可能再在梁以曦身边——至于为何没有“实现”,原因也很简单:那阵子, 单方面的架都要吵破天了,梁以曦气到最后,直言要跟他分手,他自顾不暇、悬崖勒马,等回过神,深觉自己大难一场,再小心都不为过,怎么可能再拿这件事同梁以曦说,那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百密一疏”四个字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那个时候,梁以曦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打他。奈何扑上去就被搂住,她动弹不得,还被陈豫景掐腰摸了好几下。有了孩子后,夫妻俩吵架都静悄悄的。说话声贴着耳朵,加上陈豫景总是不规矩的手,瞧着根本不像是吵架,耳鬓厮磨都没这亲密。三十岁的梁以曦年华正好,整个人有种玫瑰开到极盛的丰韵情致。乌发雪肤,婷婷袅袅,一嗔一骂都皎皎生动。加上性格一直没变,人前人后明媚又张扬,偶尔孩子心性,如风似火一般,蓬勃又旺盛。 陈豫景抱她在怀里,手是松不了一点。肌骨销魂,一双月牙眼澄澈又明净,他看她说话都来不及,脑子哪里还晓得 椿日 转。如此这般扯了五六下,瞧她都使出汗了,陈豫景才依依不舍拢住手,但还是没说话。梁以曦挥开他,转身就去房间。陈豫景以为她想一个人静静,便识相地隔了几步慢慢跟进去——那个时候,大概是年纪到了,他也确实蛮让人烦的。 等梁以曦搬出行李箱,陈豫景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们家是王母娘娘当家吗?他不过认错一句话,王法都没这么不讲道理。陈豫景问她想干什么——天地良心,他是真的被吓到了,语气才有点重,只是积年累月的威势与权重,开口不像是受惊,倒像是命令。结果,这句话再次激怒梁以曦。梁以曦不留情面,干脆箱子也不要了,转头就要出去,“叮嘱”陈豫景,让他自己好好过,孩子她要抱走,一个不留。 陈豫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渐渐地,感觉又回到了那时梁以曦知晓一切的时候。 也是人世头一回与人做夫妻,夫妻之间都说要坦诚,结果来了个妻离子散。 陈豫景锁上门,拦住梁以曦,说他说错话了,产生了一点误解,让梁以曦先不要这么生气。他也稳重了回来,没有前一刻那么紧张,也不动手动脚了。思虑半晌,陈豫景对冷着脸、双手抱胸的梁以曦说:“如果可以,我确实永远都不想让你知道。” 他是不知悔改的,一条道走到黑,话音落下,梁以曦就凶起来,看他跟看仇人似的。 陈豫景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低声:“曦曦,那件事本就不应该发生。对你来说,伤害太大了。” “我宁愿做个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想你想起来就难过。” 梁以曦戳破:“你给我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你自己清楚。” “你让我们失去了什么。” 陈豫景点头,他当然清楚,是信任。 他靠近她,注视她格外明亮的眼眸,语气笃定,眼神也温和。 “只要我人还在,我们之间失去的,我怎么样都会赔给你。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叹息道。 “但曦曦,那个孩子不是的。” 一句话,说得梁以曦掉下泪来。 这样的争吵,发生的频率极少,每次都是梁以曦被弄哭。 哭完,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陈豫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人。 不过,相比此后的触动与泪水,一切刚开始的时候,梁以曦脑子是完全空白的。 所有深切到心扉的感受,都是在之后一次次与陈豫景的“交锋”中被不断加深的。 就连那个失去的孩子也是。 因为被隐瞒太久,她甚至一开始都是茫然的。 连难以置信的情绪都没有。 过去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为什么要当没发生过? 什么孩子?还会有的孩子? 她有过? 她生过孩子?! 就像看一部电影,中间忽然冒出一连串预料之外的情节,她睁着眼,不知道是继续看下去,还是站起来走人——可等她这么犹豫的间隙里,她已经坐着,一点点看完了。 梁以曦无比清楚,那天晚上她在剧组熬大夜,一直拍到凌晨四点多,拍完脑子都空了,但文森的那几句话就好像画外音,时不时跳进脑海,让她的情绪始终有一部分是抽离的。 回酒店路上,苏瑶笑着说她今天状态不错。 梁以曦错愕地转过头,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略微疲惫和苍白的面颊。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就她自己看来,状态实在说不上好。可前座的夏夏闻言,回头看着她们,也笑着说:“我还听见蒙导和摄影老师夸小曦姐,后半段走位特别流畅” 梁以曦坐在一旁,听着她俩讨论今天的拍摄,思绪一点点地、再度恍惚起来。 似乎在文森那句话之后,她的世界就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又或者,她不清楚,到底自己的感受是真的,还是别人的谈论才是真的。 回到酒店,和苏瑶夏夏一起吃了夜宵,接了编剧老师两个关于第二天下午拍摄细节改动的电话,最后,天蒙蒙亮的时候,梁以曦一个人坐在床边,周遭寂静,面前素淡的墙纸从左到右、一块块地、变得明亮起来,她才想明白“过去的事”大概指什么。 她的人生,至此为止,也只有那件事比较“不同寻常”。 那孩子呢? 梁以曦低头看了看小腹。 说实话,她感觉事情有点滑稽——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说起来,倒是陈豫景,很久以前提过几次,说以后结婚要一个孩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没再提过。梁以曦仔细想了想,确实是的,他没再提过。至少最近几年,她没听他说过任何关于孩子的事。 思绪略微停顿,梁以曦拿起手机,打算打电话问问陈豫景—— 问什么呢。 问他,你后来为什么不说要孩子了?莫名其妙。 问他,你知道今天文森和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有过一个孩子?你知道吗?我都不知道,是你的吧? 梁以曦被自己逐渐走歪的脑洞逗笑。 她躺进床里,面朝晨光,积蓄的困意下秒就将她杂乱无章的思绪掀翻。 梁以曦沉入梦乡。 很快,她梦到了那间马厩。 还有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这样的梦很久没做了。 大概是今天太疲惫、太没由头,那一丝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就这么闯了进来。 等醒来,一身的汗,梦里不知道跑了多久。外面天光大亮,窗帘漏出缝隙,刺得梁以曦根本睁不开眼。 翻身朝里的时候,她摸出手机给陈豫景打去电话。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听。 不过挂断之后的几分钟,陈豫景发来信息,说他在开会,问梁以曦怎么了。 梁以曦:“做了噩梦。” 陈豫景:“什么梦?” “就是那次绑架。” 没一会,陈豫景打来电话。他叫她“曦曦”,问梁以曦现在什么感觉。 他的声音里有种很谨慎的情绪,听上去也不是那么急迫,但从他接通后就追问的语调看,他还是很着急的。 梁以曦其实在这十多分钟里囫囵睡了个回笼觉,回笼觉比正经的觉还要好睡——接起电话的时候,梁以曦早忘了前一刻说的话。 陈豫景听出她的瞌睡和不在状态,想了想,低声笑着扯开话题:“今天不拍?” 梁以曦慢吞吞坐起来,出了太多汗,身上也不舒服。她打开免提,同陈豫景说今天下午才拍,然后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浴室走。 洗澡的时候电话还连着。 陈豫景一直在问她有的没的。他的声音有些低,似乎在一个不大方便说话的地方,但他说的每句话梁以曦都能听清楚。水声大些,陈豫景就不说了,梁以曦就去想他之前说的话。 等洗完澡,她都快忘了昨天的事。 第98章 明明 以为无坚不摧,实则脆弱不堪。……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挂了电话, 站在镜子前吹头发,折腾一夜的思绪这个时候终于清明了些。 梁以曦打算下午开工的时候再找文森问问。 他说的“还会有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那次绑架有关? 虽然过去有点久了,那时候她也昏迷了一段时间, 但整件事怎么发生的、前因后果, 她都记得很清楚。梁以曦想, 昨天就应该继续问一问, 只是等她回神, 文森就已经不见了。 下午到了剧组, 梁以曦也没看见文森。 整个下午, 一直到晚上八点收工, 文森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不见踪影。 电话打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问培东和路桉, 说他回英国了。 梁以曦怀疑自己听错了。培东和路桉对视一眼, 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说:“森哥说他祖母、还是外祖母生病了——连夜买票回去的。” “对。森哥半夜从床上坐起来, 就说要买票回去——看上去真挺着急的。” 梁以曦先是感到一阵愧疚。这 CR 么多年, 她才知道文森在英国还有家人。 她点了点头, 没再问, 让夏夏给文森账户转了一笔钱。 说实话, 连夜跑回英国的文森看到手机到账的提示,觉得自己还是彻底跑路吧。 要是让陈先生知道自己不仅说漏了嘴, 还白白吞了梁小姐一笔钱,那是要活剐他的。 ——他又不蠢。 说完那几句话、看清梁小姐表情, 他就知道完了。 全完了。彻底完了。 日子过得太清闲就容易飘, 脑子里跟泥石流似的,想到什么就说。 不过有那么几秒,文森觉得自己特别冤—— 不是, 原来陈先生是这样谈恋爱的?! 和正常人都不一样,能怪他?他是正常的啊! 怀孕流产的是梁小姐,梁小姐最起码的知情权应该有吧? 反正换他他干不出这事。这不纯欺负人吗。 尽管吐槽了东家一路,下了飞机,文森也愣是没敢接梁以曦电话。 如果他知道,整件事一开始的推动全在他这里,估计无论如何,他都会接电话——虽然就结果来说,早和晚的区别罢了。 文森的拒接说不上有何意义,但梁以曦还是慢慢察觉,事情可能不是她以为的口误或者“未尽之语”,而是真的确有其事。 先前的种种古怪、夹杂在疲惫和忙碌中的混乱,还有始终摸不清的那个“孩子”,渐渐都变成一种不安。 梁以曦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生出不安的情绪。 大概源于人类面对真相时的本能直觉。真相往往都是难以接受的。 晚上陈豫景打来电话。 他说明天上午会结束去马场看Ruby。 梁以曦笑着说好。 那个时候,她恰好想起当初住院给她主治的医生,邮箱里还有当时预约检查的沟通信件。她就一边和陈豫景约好明天视频的时间,一边翻出邮箱地址给她的主治医生发了封邮件。 梁以曦记得他是个意大利人,为人热情,总是笑容满面。 许久未见的联系,梁以曦询问可否电话交流。她说事情比较复杂,自己也没什么头绪。 那位意大利医生回得很快,工作日的下午,他说很高兴收到梁以曦的问候,也很乐意同她聊聊,又问,她是不是已经和那位陈先生结婚了? “希望你们已经有了可爱的孩子。” 梁以曦看着即时收到的邮件,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单词是“baby”,莫名地,心口仿佛被什么抓住。 那个时候,同陈豫景的电话还通着。 下意识地,隔着电话,她很轻地问他:“陈豫景,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电话那头愣了半秒。 话题转换太快、太没有铺垫,但陈豫景还是几近本能地直接道:“没有。” 他语气冷静,清晰又笃定。 事后回想这第一次的否认,陈豫景将它客观归结为某种求生意识。 “怎么了?”停顿片刻,陈豫景问道。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梁以曦叹了口气。 她敲击键盘,循着医生的话回复邮件:“谢谢您的关心。我们还没有孩子。” “不要胡思乱想。”听她说完,陈豫景语气严肃了些。 梁以曦“嗯”了声,手上刷新了两次邮箱。 这次医生没有立即回。 她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把整件事告诉陈豫景。 可能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太过随便,又或者,事情本身于她而言过于无厘头。但也可能,在她潜意识的推演里,这件事已经朝向了某个结论,是她不愿意接受的,而她不想主动去做这个结论。 入睡前,梁以曦收到了那位医生措辞委婉且饱含关切的“开导”。 他对梁以曦说,他可以保证,那时的流产并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虽然有些外伤,但时过境迁。而且梁以曦出院时各项指标都是健康的,并叮嘱梁以曦不要因为流产产生不必要的心理上的担忧和顾虑。 梁以曦发现自己有些看不太懂。 也许因为语言。 稀里糊涂地,她还专门下载了一个翻译软件。 最后,光标定格在“流产”的英文单词上,曲起的小腿发酸发麻,梁以曦都没回过神。 梁以曦觉得滑稽。 这是她触及真相的第一反应。 ——难道会有母亲连自己有没有过孩子都不知道吗。 太荒谬了。 合上电脑,往后躺倒在床上,梁以曦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平坦光滑,沿着两侧的骨骼一点点往中间按,柔软、温热的触感好像某种游离于身体之外的部分。 时间在她的身体里流淌,她自以为知晓每时每刻的变化,但其实不是。 她连着自己有过一个孩子都不知道。 慢慢地,一种茫然到近乎无措的情绪包裹住她。 梁以曦发现,即便她现在知道了这个事实,她也找不到合适的情绪表达。 她被完全地、彻底地隔开了。 现在,那些本来、本应该的感受——像某种移植进来的器官,猛地塞回了她的身体。 梁以曦感觉到某种不适,仿佛内脏被挤压,又好像哪里被掏空,身体一会轻、一会重。 轻的时候,脑子也轻飘飘,思绪如同羽毛,承载不了任何,也想不了任何。重的时候,她感觉呼吸困难、大脑缺氧,依旧想不了任何,闭上眼就是空白一片。 很长一段时间里,梁以曦望着酒店的天花板,没有动。 灯光的影子描在边缘,很淡的一层,稀疏透明,好像蛛网。 光线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家具遮挡的大块阴影里,都有这样一层朦胧的蛛网。 至此,已经有两个人告诉自己,她曾经有个孩子。 可笑的是,这两个人里没有陈豫景。 念头渐渐发冷,因为无从知晓、因为不明白和不理解,梁以曦感觉到一阵陌生。 她看着四周,不清楚自己是对这个地方感到陌生,还是对某个人,明明已经在这里拍戏好几个月,明明——明明在一起那么那么久了- 湖州西山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闭幕会议的最后一天上午,雨停了。 云层泛青,西山的影子比天空的颜色更深。 鸟雀成群地从窗外掠过,好像要逃离这片阴霾之地。 何耀方的提议被安排进了会议最后一项,汇富银行行长上台简单陈述汇富近期的一些人事变动。 “副行长之职当时也是内部举荐,由原副行长陈必忠推举,在职务执行过程中,存在越级和模糊职责的行为,鉴于其职位的重要性和特殊性,故采取撤销决定。” 何耀方的面容在下面始终带着笑意。 旁人捉摸不透他对陈豫景这番陈述的态度,少数观望,多数表情相似。 之后,陈豫景就几处地方分行的关闭进程进行了详细汇报。 这本不在何耀方的“提议”中,但陈豫景内容明确、主次清晰的汇报还是得到了前排一些认可。 曾朔坐在第三排,中间隔了两人是章叙清,她是辖属部门的一把手。 她看了会陈豫景,又去看何耀方。 从她的位置,能看到第二排何耀方的半边侧脸。 她是昨天下午收到曾朔通知的,说明天会后有投票,到时候弃权就好。 章叙清并不清楚原委。 今天到了会场,气氛与之前两天有所不同,她才听闻这样一项“临时性”的会程安排到底所为何事。 相比道听途说里的拉锯与谋算,台上传来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站着的人并没有多看手稿,面容严整,与一贯在人前的表现并无差别。似乎于陈豫景而言,这就是一项日常性的事务汇报,并不掺杂任何,只是时间地点被挪到了这次的年中大会。 章叙清的第一反应,是想到先前那次结亲的传言。 虽然之后梁以曦同她说是没有的事,但看着台上容色不显、处变不惊的陈豫景,她心底还是不免抱持一份犹疑。 这样的场合,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面上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能坐在这里、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心底的窟窿有多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眼下,曾朔直截了当的站位,也加深了章叙清的疑虑。 说到底,信任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他陈豫景于她而言,非亲非故,更何况,他还牵涉她最重要的家人,她不可能不多想。 思虑渐深的当口,周遭忽起一阵窃声。 章叙清回神。 台上,陈豫景正说到渠田农商行下季度的关闭安排。 就连曾朔,表情都变了变。 何耀 方纹丝不动,目光始终投向台上的汇富银行行长,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敢去看他的表情。 章叙清总算摸清到底怎么回事。 一开始,看起来是因为何耀方的提议,汇富银行行长陷入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境况,但就眼下的实际情况看,陈豫景借力打力,直接将拖了三四年还没关闭的农商行摆上明面。 这下,不关也得关。而且会关得很快。 章叙清默然不语。 她想起年前除夕和梁以曦一起回来看望外婆的陈豫景,亲密无间、宠爱有加——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有这样心思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完全的坦诚。无论对谁。 投票结果意料之中。 因为陈豫景中途改换内容,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一批,也改投了票。 曾朔没有变,依旧是弃权。 对他而言,就他目前的处境,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投诚了。 不过陈豫景也早就看清,他只能做到这步——尽管人已经被何耀方吃死,但面上,他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彻底的改换旗帜。 近乎压倒性的票局。 总体来说,这是一场不见光的棋局。 会后,孙奕明发来信息。 他说:“下个月就有结果了。” 担保案审理一出,关闭的通知下到渠田,陈豫景算了算,就在这个下半年了。 不过,当他以为一切顺理成章,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大难就要临头了。 下午抵达马场,Ruby看他的眼神有种和她主人惺惺相惜的感觉。 ——陌生、打量、迟疑,还有警惕。 大概是许久未见,也可能是因为以往每次来,梁以曦都在,陈豫景往往是陪同的那位。 陈豫景笑着说:“好久不见。Ruby。” Ruby没理他,嘴里嚼了嚼,眼神转开。 直到陈豫景打开同梁以曦的视频。 视频里,梁以曦看着他,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朝仔细凑过来的Ruby笑着打了声招呼。 然后,她转脸看向陈豫景。 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在逗他玩,故意的,他知道她总有些孩子气,于是面上笑意不减,注视着梁以曦,等着她说话。 他听见梁以曦又问了一遍昨天的问题。 “陈豫景,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陈豫景没有说话。 事后回想,他借口狡辩“开了太多的会,没有反应过来”,但其实不是的,他是意识到了,他在害怕而已。 过了会,在Ruby的严肃注目下,陈豫景听见自己说:“没有。” 话音落下,视频就挂了。 后来,经历过深刻且具体的反思,陈豫景才明白,这第二次的否认,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反应不及”,是他过于笃定梁以曦给予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以为无坚不摧,实则脆弱不堪。 因为他无坚不摧,也因为他,脆弱不堪。 第99章 沙漏 我要跟你分手。 陈豫景是傍晚抵达周山的。 梁以曦那会正在拍戏。苏瑶说他会影响梁以曦工作状态, 让陈豫景去房车里等。 说这话的时候,苏瑶看他的眼神仿佛今晚之后他陈豫景就和梁以曦没什么关系了。 陈豫景对这样的安排没任何意见,点点头就去了车上。 车里坐到八点一刻, 其间培东进来问他晚餐吃什么, 陈豫景摆了摆手, 说不饿, 又问梁以曦拍得怎么样了。培东说看着快结束了。陈豫景就没再问。 李秘书发来信息说文森都“招了”, 问陈豫景什么打算。 独自一人坐了几个小时, 脑子有点放空, 情绪也淡了不少, 陈豫景说先放着吧。 李秘书:“那让他回来?” 陈豫景闭了闭眼, 仰头靠上沙发背, 语气微硬:“就待那。” 真是心烦。 他都怀疑这个文森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跟他有仇吗。 九点不到, 车门打开, 梁以曦和苏瑶夏夏一块进来。 陈豫景忽然觉得这间房车还是有点小。人一多, 梁以曦都看不见他了。 她们在聊一会的剧组聚餐, 梁以曦说卸了妆换了衣服就过去。她第一个进来, 那会陈豫景正对着她, 两人目光是有一瞬交接的, 只是梁以曦看他像看空气,冷艳姣好的面容瞧着比陈豫景还要波澜不惊。 苏瑶看了眼慢慢走到梁以曦身后的陈豫景, 想了想,说:“那让夏夏帮你把头上——” “不用。” 梁以曦在桌前坐下, 打开镜灯, 开始拆头上的发饰。 几支钗子摘下来,两人目光时不时在镜子里撞上,梁以曦还是没什么表情。 “你们先去, 我很快的。” 陈豫景朝梁以曦头上看了看,觉得弄起来不会很快,转念,他又觉得她应该在指别的事。 夏夏跟在苏瑶身后下车。车门关上发出很轻的一记“磕哒”。 陈豫景往一旁拎来一把椅子,在梁以曦身边坐好,右手手肘搭着她梳妆台一角,仔细去瞧梁以曦表情。 他好像某种高智商犬类,深知大错酿成,但还是十分注意自己在主人面前的表现。 没人说话,车里就安静下来。 粉色绒花样式的珍珠簪子搁上桌面,细碎的一声,响动轻盈。 接着就是玉质温润的莲花流苏耳坠,窸窸窣窣一长串,落在盒子里,素雅又灵动。 发冠是最后拆的,不算特别隆重的款式,温婉相宜的银质蝴蝶搭配颜色不一的浅色宝石块、一左一右两小丛海棠珠花玲珑娇美,还有几圈点缀着的琉璃珠子,入目简直流光溢彩。 镜灯耀目,摆好了一整个晶莹剔透,瞧着富贵又迷人,好看得不得了。 陈豫景显然也这么觉得。 他注视梁以曦轻轻拨弄蝴蝶的指尖,摸不准她的脾气,便低声同她说:“我找人做个一模一样的摆家里好不好。” 这个反应像极了事后弥补的昏君—— 面上,旁人是看不出到底为着何事的,只能看到他的低声下气、想方设法。 只是他不提此前的否认,对眼前事态的发展更是视若无睹,好像只要他努力云淡风轻,这件事便能如他所愿,最终风消云散。 梁以曦睨他。 她不说话,眼神很淡,像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又好像根本不想理他。 “你别过来了。”说完,梁以曦移开目光,起身去里间换衣服。 陈豫景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他看着她背影,语气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听他这么问,梁以曦气得深吸口气,往后扯衣带的手都有点抖。 最外一层是广袖云衫,面料是晕染的淡绿和鹅黄,有种清雅明媚的少女感,直接脱下来就好了。内里是一件山茶花搭配如意纹的齐胸襦裙,十分端庄雅致的设计,只是结打在后背,梁以曦来回扯了好几下垂落的衣带,愣是没找到结扣。 过了会,像是放弃了,她转过身,一张脸气得有些红,她对着始终面不改色的陈豫景咬牙:“我不想这个时候和你吵架。” 换作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闹分手的时候,她还可以和他纠缠整夜,半夜想起来吵一通也没问题。但现在不可能。她明天还要拍戏,马上又要和剧组的同事一起吃饭,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和他吵。 更何况,梁以曦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吵——她到现在还有点不在状态。 她感觉自己走在迷宫里,手里拿着迷宫的地 CR 图,路线和出口都是对的,但就是生气,每走一步都在生气,气自己、更气那个让自己走迷宫的人。 陈豫景走过去帮她,梁以曦用力拍开他的手,语气冷冷:“听见没有。” 打得也不是很疼,陈豫景点点头,说听见了,然后帮她解开后背系着的结。 在梁以曦的瞪视中,他一边给她脱下裙子,一边理智又小声地自顾自道:“也不是非要吵架” 话音未落,梁以曦一把抽回他手里的裙带,指着车门说:“出去。” 本就气红了脸,这个时候,气得眼眶都红了。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陈豫景某些时候是听不懂人话的,他永远有一套他自己的行事逻辑——说“强盗”都对不起他表里如一、彬彬有礼的气质,现在看来,梁以曦觉得他就是在回避,用尽一切办法回避。 见她要哭,陈豫景更不可能走了。 他站在原地,好一会没动。梁以曦瞪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瞪的时间有点久,眼眶里含着的眼泪水就淌了下来。她抬起手背使劲抹眼泪,不知道和什么较劲。半途被陈豫景握住手腕,然后,梁以曦就闭着眼听他说对不起,感觉到他粗糙的指腹抹了好几下自己的眼睛和脸颊。 想了想目前能想到的,沉默好一阵,陈豫景又说:“是我不对。” “那次绑架” 他很慢地说着,语气里有种阴冷的意味。梁以曦睁开眼。他没有看她,视线稍垂,动作上依旧很认真地给她擦眼泪,梁以曦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他说:“不应该发生的。” 他的话语里有明显的停顿,似乎在“绑架”二字之后,他还想提什么,但因为某种、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说着不应该发生——梁以曦没有察觉,事后回想,她觉得他就是在回避,回避她的那次流产、她的那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如果可以,我都希望能把这件事一起瞒过去。”他又说。 ——说“一起”,却依然不提他真正隐瞒的事。 梁以曦无法理解。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如果,更没必要骗她——这和粉饰太平有什么区别。 陈豫景却继续笃定道:“我不想你知道这些事。” 说完,他目光都变得坚固,看着她,面容也严肃起来。 梁以曦说不出话。 第一反应是想打他,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甚至怀疑上次他的脑子就被砸坏了,才会说出这样不可理喻的话。 可慢慢慢地,梁以曦感觉到一阵无力,她不想打他了,她觉得很难过。 时间变成沙漏,身体里仿佛也有沙漏,跟着往下落,越来越沉重。 无声的间隙里,梁以曦独自走到一旁,在他之前一直坐着等待的位置坐下,低下头,伸手捂住脸。 脱去襦裙,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素白里衣,卸了满头珠翠,整个人委顿下来的时候,有种破碎到极致的脆弱和彷徨。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因为这件事,这两天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脸颊和肩比之前还要瘦,散落的发丝凌乱地铺在她背上,人也变得苍白冷清,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陈豫景皱眉,怎么能瘦这样多,只是未等他说什么,细小的啜泣声忽然响起。 他变了脸色,两步走过去蹲在梁以曦面前,看到透明的泪水沿着她细瘦的腕骨一点点淌下来。 “曦曦。”陈豫景低声。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事情不是简单的解释就可以的。况且,他的解释一直都不对。 梁以曦哭到说不出话,好一会哽咽道:“是有个孩子” 她感觉到痛苦,因为陈豫景的刻意回避,这份痛苦更加说不明白、说不清楚,但是她又想说明白、说清楚。 “不是‘那件事’、‘那些事’”越说越急,语调变得尖细,她哭到咳嗽。 “你懂不懂?” “你在说什么啊” 梁以曦感觉自己根本说不懂他,她几近崩溃,捂着脸大哭起来:“你还骗我——你骗我!” 她看上去好像一只歇斯底里又实在没什么力气的小兽,被陈豫景抱住的时候挣扎的动静都看不出,她手背抵着陈豫景肩膀,捂着脸哭到眼泪鼻涕糊满手心。 最后,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向给她擦眼泪和擤鼻涕的陈豫景一字一顿说:“我要跟你分手。” 陈豫景没说话,动作细致又柔和,给她擦干眼泪和鼻涕,又去擦她的手心。 梁以曦重复:“我要跟你分手。” 仿佛之前说不通的,在这句话里,通通找到了窍门。 她第三次重复:“我要跟你分手。” 陈豫景抬眼看她,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她巴掌大的脸,还有哭得稀里糊涂的红眼睛,他看上去十分平静,又有些没来由的温和。 梁以曦咬牙:“你听见了吗?” 陈豫景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叹气:“听见了。” 第100章 漫长 然后俯身去吻她的脸颊。 晚上的聚会是几个编剧老师攒的, 梁以曦到得有点晚。 进去的时候,大家正聊到接下来的几场戏。 说实话,这两天的拍摄有点赶。 马上就是六月了。 合同上的时间定在六月底, 但不可能真拍到六月底, 六月中势必要收尾, 后面就是粗剪和查漏补缺的过程, 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站在餐厅包厢门口, 听着里面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话语, 梁以曦才意识到原来这两天已经结束了。 她一度感觉自己在过一个漫长到没有边际的白天。 脑子里总时不时走神, 过往的各种记忆, 只要能想起来的, 通通冒出来, 碎片一样, 雪白又刺眼——自从那次蒙音没有准假, 她就很担心这两天的拍摄会不会出什么大漏洞, 拍摄的时候神经都是紧张的, 深怕自己真的走神。旁人看不出, 只觉得她脸色不好, 瘦了很多, 但也贴合这个时期的宋芙形象,就连蒙音都没仔细过问她这突如其来的状态不佳。 大概是神经时刻绷着, 脑子里冒出的碎片没有太影响她的状态,就是累。 从未有过的疲惫。 刚才和陈豫景说话, 她感觉自己已经累到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哭的时候也累。 现在, 脑子里的“白天”终于有了消失的迹象,梁以曦只想好好睡一觉。 门口站了差不多五六分钟,情绪慢慢收拢, 她才伸手推门。 怀孕的戏份结束后,除了芸芳殿的一些日常,《贵妃与他》的时间线就要推到宋芙和李恪的初识。命运转动的瞬间在编剧笔下不过寥寥一句。春雨长街,陌路的两人撞在一起。芸芳殿的宋姬默默无闻,不过十四岁,可帝王恩幸好比头顶四四方方的天,触不可及。布薪司的小太监二十上下,瞧着八面玲珑,却是这座宫城里最不起眼的蝼蚁。 “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了。宋芙一开始对李恪其实有种主子心态。只是她年纪小,又刚进宫,这种心态没有上面的贵妃娘娘成熟,所以两个人相处就像过家家——” “关键李恪也愿意哄她,之后六年相依为命,完全就是当自己妹妹,要什么给什么,不然也不会闯下逾制的祸,间接将宋芙送到皇帝 春鈤 面前” “之前和导演讨论的时候,就说这个时期最可爱。发现没,宋芙裙子都亮许多,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每次出场跟蝴蝶似的。” 几位编剧老师不知道谈到哪里,你一句我一句,见梁以曦戴着口罩进来,齐齐止住话头问她怎么这么晚。 场面稍顿,大伙刷刷扭头,角落里几个同事也转过来瞧。 拍了快三个月的戏,到现在临近收尾,大家的相处也越来越像老朋友。 梁以曦还有些不在状态,幸好出门拿了只口罩,没露出多少表情,笑着说了句抱歉,刚想说卸妆换衣服花了点时间,苏瑶不知何时走来,替她把话说完了。 话题还在继续,哪哪都热闹,苏瑶的解释没人多留意。 很快,大家就又各聊各的了。 比起上个月蒙音生日,大家按照各自的“位置”坐着,还有些微的谨慎和客气,这个时候,都穿插着坐,谁和谁聊得来就坐一起。 夏夏坐在女二黎心葵身边看小姑娘最近拍的vlog。 两个脑袋凑一起,应该是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了,梁以曦到的时候她都没来及抬头。过了会,她捂着嘴巴到黎心葵耳朵边。 别看夏夏平常话少、表情少,人也安静,做事有点像NPC,但聊起圈里八卦,要梁以曦说,这个剧组没人比她更熟。 黎心葵的助理和男二郑望的助理已经坐到边上,他们手上都拿着剧本,饭桌上没见酒,这俩男的这时候人手一杯红酒,也在交头接耳。 餐桌旁,瞧着已经吃得差不多的蒋羡和郑望都在低头看手机。 蒙音不知道是来得也有些晚,还是临时把椅子搬到编剧那桌的,因为她面前的餐具都没动过,而蒋羡身边明显空出了一个位置。编剧聊得没一刻停,蒙音笑着抬头,见苏瑶给背过身的梁以曦披上了披肩,便小声让蒋羡去调下包厢的空调温度。郑望朝闻声立马站起来、但眼睛还在手机上的的蒋羡看了眼。 虽说早就入夏,但近期落雨频繁,冷气太足也不好。 “怎么说?” 苏瑶压低声音,皱眉打量梁以曦。 她过去拉她也是有原因的,这个位置她守很久了,侧朝着众人,坐过来不算太显眼。 看得出来,她是哭过的,过来的时候大概用气垫遮了遮,打量起来不是那么明显,眼里的红血丝更像是累的。 梁以曦没说话,拿起筷子低头吃还有些冒热气的汤面。饿是真的饿。 这家餐厅做创意菜,面条不知道是用什么揉的,入口有种糯糯的口感,汤汁晶莹,带着点菠萝的清甜,好吃又不腻,就是分量太少。 见她心不在焉、吃得也慢,苏瑶就没继续问,等她吃完才说:“走了吗?” 梁以曦摇头:“不知道。” 哭了一通,她也没管陈豫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稍微收拾了下就过来了。 不过临走她还是说最近不要过来找她了。 “我说我不能同时处理两件事” 说着,似乎是想笑,大概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有点滑稽,真实得滑稽,但不知为何,笑着的时候,她抬起手,随手一个动作摸到眼睛,语气就有点绷不住了,她撑着手肘,两手先是抵在额头,慢慢地,手指就捂住了眼睛,没再动。 见她这样茫然无措,苏瑶也红了眼睛。 好一会,她搂紧梁以曦肩膀,没说话。 “小曦,没事。” 苏瑶朝身后看了看,凑到她耳旁说:“如果他敢逼你——” 话没说完,梁以曦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像已经累得控制不住情绪了,但苏瑶的话也是真的让她觉得好笑。 想起车里陈豫景堪称低声下气的态度、百依百顺的回应,梁以曦觉得事情更加荒诞了。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 话出口就词穷,梁以曦发现她没办法和第三个人去描述陈豫景的性格和脾气。 人前,所有人的眼里,他好像确实是施压的一方,他也完全有这个能力——权势、地位、手段,但梁以曦清楚,她面对的陈豫景,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恋爱脑,话听进去是一回事,脑子是完全不动的。 听出梁以曦话里的迟疑,苏瑶皱眉:“你在替他说话?” “他这个混蛋!他有病吧?”她压低了声音狠狠骂。 梁以曦微怔。 事情发生到现在,整整两天,她确实没有真正想过陈豫景的混蛋。 一点都没有。 她就是一股脑地气他为什么骗她。 现在,是气他为什么还要回避那件事。 但是陈豫景混蛋吗。 好像是的。 但是 梁以曦发现,自己也完蛋了,她变得和陈豫景一样了,脑子也坏掉了。 旁人一眼看清的错处,她心底里却依然觉得不是这样的- 陈豫景没有离开剧组。 梁以曦聚餐结束后,他问了夏夏,也直接去了酒店。 夏夏不知道发生的事,到了酒店,和梁以曦苏瑶一块坐电梯的时候,她说:“对了,小曦姐,陈先生刚才问你什么时候结束,他过来等你。” 苏瑶转头难以置信:“什么?” 大概是第一次见苏瑶这样疾言厉色,夏夏有点被吓到,愣住了没说话。 梁以曦笑着解释:“我们吵了架。夏夏,没事。” 苏瑶皱眉:“要不你去我房间?” 她的身边早就全是他的人。 就算夏夏不告诉他,明天肯定又换成培东或者路桉。 况且,躲一晚两晚的,能有什么区别。 不过,等洗好澡躺上床,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下秒就能睡着的时候,她连陈豫景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夏夏不会骗她。 陈豫景说要过来肯定会过来。 但是他人呢。 梁以曦没有精力再去琢磨这个事,很快她就睡着了。 这两天积攒的情绪,和陈豫景吵的一架,让她的梦格外深,以至陈豫景开门进来,门锁发出很轻的一声电子提示音,她都没醒。 她的房间安保是最严格的。 培东和路桉没来之前,门口除了文森,还另外聘了保镖。 所以当路桉和培东看到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的陈豫景时,两个人面面相觑。 有赖文森的“职业素养”,两人什么都没问,也没多看,低下头的时候,就见面无表情的陈先生站在梁小姐房门口,垂落在身侧的右手里捏着一张房卡。 好几分钟,陈先生就只是站着。 路桉都想上去问一问,但培东眼神制止了他。 过了会,陈豫景才拿起房卡,伴随打开的动静,两人莫名都松了口气。 “吵架了吧?”路桉小声。 培东摸了摸关上的门缝,摇摇头,没说话。 进来后,陈豫景在门边也站了好一会。 夜灯在墙角,卧室门半开,望进去漆黑一片。 他慢慢走进去,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 站在床边,他才看清她沉睡的模样。 以往很多个时候,他都这样看过她,但没有哪一刻,他会犹豫不敢碰她。 慢慢地,梁以曦似乎有感觉,她翻了个身,朝里趴进去,呼吸声重了许多,看起来累坏了。 陈豫景脱下外套,放在床尾,然后回到床边坐下。 他先是碰了碰她的肩膀和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然后俯身去吻她的脸颊。 100-110 第101章 杀意 就一秒钟。 同陈豫景在一起的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它停留在了那个晚上、那间房间——那个陈豫景来过、而梁以曦以为他会出现的时刻。 进入六月, 周山少了些雨水,剧组大部分的日程顺利许多。 殿前的盆栽不再需要额外打光,早上、中午和傍晚的空境拍摄只要摆好角度, 就能拍出不错的光阴流转意境。 苏瑶这些天在剧组帮忙拍一些不是很重要的场面。 临近杀青, 除了剧本上的按部就班, 一些边边角角的剧情, 或者副导演临时审片发现不太合适、需要重拍的桥段, 春鈤 趁这个时候全挤了进来, 紧赶慢赶地、凑到一起补拍。 重华殿、芸芳殿和含章殿这三个主要场地, 也难得在一天里都架上了机子。 人手不够, 蒙音就问苏瑶要不要试试。 不是第一次合作, 彼此之间也早就十分熟悉, 相比梁以曦误打误撞的演艺生涯, 苏瑶对自己的规划还是很清晰的, 所以当蒙音顺势提议, 她也没拒绝, 只是担心这个节骨眼, 万一在自己手上耽误了怎么办。 蒙音倒不是很担心:“试试再说。” “总要拍的, 苏导。” 听到调侃, 梁以曦就在一旁低头闷声笑。 嘴里抿着东西慢慢嚼,嚼了好一阵, 就见腮帮子很小地一鼓一鼓。 脸上的妆容十分清丽,薄薄的眼影和腮红, 雾一样, 肌肤细腻得好像剥了壳的鸡蛋,侧面瞧着有种天真又妩媚的剔透感。 这个时候,眼睫弯起纤浓的弧度, 笑起来的神情仿佛落入灯影里的细绒,抓又抓不住、摸又摸不着,总有些朦胧。 见她没事人一样捧着碗沙拉边吃边乐,苏瑶走过来打量着说:“杀青了天天带你吃肉。” 闻言,梁以曦笑得更厉害,抬起头笑眯了眼,眼瞳晶亮,瞧着苏瑶道:“心疼我啊?” 弄得苏瑶是好气又好笑。 心疼是肯定的。但梁以曦看上去太像回事了。拍戏就拍戏,聚餐就聚餐,开小会就开小会,无论人多还是人少,她都一个样。反常都称不上,就是很正常。陈豫景离开后,她也不说那件事了。她不说,苏瑶更不会没事找事。只是镜头里扫到,她比蒙音还细致,观察梁以曦的动作表情眼神,走走停停、嗔笑怒骂、入戏出戏——梁以曦是越演越真,她却是越拍越忧心。 认识那么久,还是头一回摸不准她的脾气。 晚上和余小年谈,余小年比苏瑶还紧张。 “她爸爸走的时候也这样,一个人赶回去,飞机落地了才和咱俩说——记得吗?” “如果不是这次知道是流产住的院,绑架的事她还瞒着咱俩” “可我想了好多天,还是不明白,小曦被绑架?”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余小年吃了惊一直没缓过来。 相比苏瑶陪在梁以曦身边,她这个总是隔着电话和屏幕的好友,每每提起还是心有余悸。 她想不通的是事件本身——怎么都想不通。 虽然她的爱好和工作一直围着游戏打转,但不代表她的思维也和游戏一般夸张、无边界。 她问苏瑶:就算她父亲的事牵扯巨大,但怎么会落到她头上?还是这样的方式? 余小年没有指明,但苏瑶清楚她在说陈豫景。 好半晌,不知道说什么的苏瑶叹息道:“你觉得会分手?” 苏瑶这个直截了当的判断却让余小年犹豫起来。 停顿片刻,她有点无聊地转开脸,对着空气念叨:“反正小曦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苏瑶忍不住笑。 这本糊涂账,到了年姐那,敢情成了场押宝。 她俩这样“背地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几回、军师一样,可阵前的梁以曦还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旁人看她一如往常,其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倒不是说能做到完全的心无旁骛,只是当刻意不去想,或者沉浸在角色里,那些因为始终找不到原因的想法就变得不是那么折磨人了。 梁以曦知道夏夏一直在“观察汇报”。 视线偶尔撞上,见夏夏有些不自然,她便忍不住安慰,说“没事”——也不知道是哪里没事,又是谁没事、为什么没事。 到底是陈行长,“思虑周详”,也可能是他这个人本就细致入微得可怕,只一眼,夏夏倒同梁以曦解释起来—— “陈先生说不见面可以,但他要知道梁小姐在做什么。” 梁以曦气笑了。 这么多年,他就没变过。 即便这次性质严重,两人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但陈豫景并不希望影响他和梁以曦的关系。他骨子里顽固偏执的程度,梁以曦早就领教过。某些时候,她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钟淑雯的影子。只是相比钟淑雯的杀神杀佛、不计后果,他陈豫景过分平静了,仿佛深渊上的冰层,纹丝不动。 加上这些年,他整个人渐渐有了很大变化,人前愈加不动声色、威势深重,于是这份平静在熟悉的人眼里,又变得有几分压抑——梁以曦说不出这份压抑源自什么,但会这么觉得。 就像那天他看完Ruby匆匆赶来,车里等她收工好几个小时,她推门进去——第一眼都看到彼此了,那个瞬间,梁以曦就明显察觉他未及收敛的那份阴沉到近乎恐怖的压抑。 好像很多记忆里非常不好的事全部涌到了他面前,他依旧纹丝不动、闭眼睁眼,神情好似温和,但眼底是有强烈杀意的。 就一秒钟。 梁以曦不知道那一秒钟里他想杀谁,但她是这么觉得的。 眼下,说“掌控欲”不准确,显得他们在一起这些年一点感情都没有。相反,感情是很好很好的,但也并不妨碍他想要知道她的每时每刻。梁以曦其实也习惯了,只是这个时候这份“掌控”忽然冒出来,连带着关于陈豫景这个人,好像也刚刚认识似的。 梁以曦不喜欢这样的“联系模式”,她还是希望尽快解决问题。 等夏夏第三次同她解释,梁以曦憋不住了,她对夏夏说:“问问他,就没有别的想说吗?” 梁以曦自觉暗示得十分清楚——明明是监考的老师,就差把解题思路给指出来了。 没一会,夏夏拿着陈豫景的回复说道:“陈先生说希望梁小姐不要生气了。” “又问明天可以见面吗?” 梁以曦:“” 心底躺了只坏掉的气球,这会突然被猛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四处撞起来——疼倒是不疼,就是晕头转向的。 “跟他说——” 三个字出口,梁以曦深吸口气,恨道:“不要说了。” 她转头看向夏夏:“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和他说一个字。” 到底相差不少年岁,被惹毛了的梁以曦脱口而出,说话的神情也格外生动,双目炯炯、一字一顿,严肃又认真,好像兔子窝前气急败坏的小兔子——自家门前底气足、出口也张狂。相比之下,倒显得陈豫景稳重成熟,就是不识好歹。 夏夏点点头。 不知怎么,她觉得梁小姐这番类似学生时代的“绝交”断言,对“成熟稳重”的陈先生来说,威力还是很大的。 看着梁以曦冒火的眼睛,夏夏将她的原话转给陈豫景:“梁小姐说不会再和您说一个字。” 一旁,路过的苏瑶无意瞥见:“” 脑子里立马冒出余小年的话,她发现余小年说的竟然有几分道理。 梁以曦刻意不去想陈豫景会如何回复——这样硬气的话抛出去,怎么都得听个响。可她总不能去问夏夏,再让陈豫景知道,那这个架吵得也太便宜了。 夏夏显然是向着她的。 收工后,回到车里,夏夏忽然凑到梁以曦耳边,轻声:“陈先生问,‘一个字都不说?’我说,‘是的’。之后陈先生就不说话了。” 梁以曦同她对视,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夏夏笑眯眯。 另一边,自从工作里加入了一项和夏夏的直接对接,李秘书比平常还要忙些。 不过他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情况特殊又罕见,于是,日常工作汇报的流程变成了:前半小时陈豫景还在行里开会,雷厉风行、镇定从容,看人眼神平静无波,好像底下人想的没有一个会出乎他的意料。半小时后,陈行长坐在办公室里,表情疑惑、眼神困惑,同李秘书反复斟酌“不会再说一个字”中,那“一个字”的底线到底真的假的。 “不至于吧。” 陈豫景认真回忆了下梁以曦之前还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春鈤 发现没有,他抬头看向李秘书,也不是真的要寻求意见,只是觉得夸张,便问:“你觉得呢?” 好像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和大家一样正常谈恋爱的了。 李秘书很尽职:“梁小姐年纪小。小孩吵架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陈豫景稍稍坐直,表情询问真假。 李秘书很尽责:“猜的。” 陈豫景:“” 第102章 如果 她的神情既天真又哀愁。 杀青那天是个阴天。 梁以曦拍宋芙初进宫的三场戏。一场室内, 两场外景。 这部分的剧情月初那会就拍好了,这回只需补几个镜头。蒙音在重华殿拍幼帝继位的场面戏,这场临时性的补拍就交给了副导演和这段时间一直跟着拍的苏瑶。 宫门前的御道洒了水, 拍出来有种混青的质感。 云层积得厚, 镜头也灰蒙蒙。 宋芙跟着两名宫女往芸芳殿走。 雪青色的裙裾边金桂满枝, 宫绦上坠着团纹样式的锦鲤抱尾, 活灵活现。 金玉满堂, 实实在在的好寓意。 宋姬步子不快, 就是走得不专心, 四处打量着瞧, 仓促学的规矩也忘了。 宫女扭头低声催促, 宋芙提裙小跑跟上。 少女脚步轻盈, 远远瞧着, 富贵又端丽。 其实看得并不仔细, 稀里糊涂的, 也有点三心二意。 刚进宫的宋姬品阶最低, 是不允许有什么注目停留的功夫的。 日后的宋贵妃, 就算宫门前站个大半天, 也没人敢上前问一句。 不过, 低也有低的好处,言行举止并不会太惹人注意。 宋芙小声询问落后半步的婢女, 宫里头有点心吗。婢女笑笑,神色如常, 说有的。 是一盘还算新鲜的石榴。 熟透了的石榴, 颜色也斑驳。底下侧边一道裂口,不算大,但深, 露出来的石榴籽,红得像结了痂的血痕。窗棱格子下的光照进来,再敷上一层金粉,异样的奢靡,金碧辉煌又死气沉沉。 宫里是最讲究的。 再末位的嫔妃,桌上也得摆着十足的好兆头。管它新不新旧不旧。 这两年尤其讲究。 太子早夭,皇帝生了场大病,之后便一直用着丹药。宫里新建的道观数量都快赶上后妃居所了。皇帝的身体也确实慢慢好起来,前年便开始选新人,只是断断续续选了两年,也没听说后宫诞下什么皇子公主。 一盘石榴从午后剥到日暮,传膳的小太监还是不见踪影。 巨大的阴影从宫檐一角扑下,周遭的声音也好像突然间就小了下去。 日落了。 宋芙饿得身上都有些发冷。 立在墙角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足足站了好几个时辰,不声不响。 “你饿吗?”宋芙忍不住,扭头小声。 婢女抬头,一张模糊的面目,笑意模糊,语气也模糊:“宋姬且等等。” 宋芙垂头不言语。 瞥见桌角崭新的烛台,她站起来想了想,转身便朝屋内走,准备挨个点上这偏殿里的所有蜡烛。 明黄的光焰映着浓浓暮色,照出一尺见方的地。 点蜡烛这样的事,对初到陌生之地的宋芙来说,也足够打发时间。 暖莹莹的光左摇右摆,风不知道哪里送来的,忽紧忽慢。她每个都凑近瞧,很新奇似的。宫里的蜡烛有股檀木香,听说也是道观里日日贡的,闻了静气凝神。 宋芙闻着倒有些犯困,坐姿却没歪。 粉嫩娇艳的海棠绒花贴着她乌黑浓密的鬓发,十四岁的年纪,规矩一会有一会没,鬓边海棠春睡,跟着她的脑袋一点一点。偶尔醒神,腰背挺直,眼神却迷瞪,走神瞧着殿外黑漆漆的一团,宫灯的影子飘在空中——怕倒是不怕,就是冷得慌。 开春的季候,入夜寒意渗人。 “宋姬,来人了。”婢女轻声提醒。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着像是一群人。传膳用不着那么多人。 宋芙手忙脚乱。 婢女也赶紧帮她整理衣裙。 传膳太监是和宣旨太监一起到的。 宣旨太监说皇帝邀了皇后去观里听阳明道士诵经,皇后腾不开手安置,就让宋姬暂且住在这芸芳殿。 传膳太监一旁听着,同婢女使了个眼色,眉头一皱。 虽说这临时招幸的宋姬家世颇低,意义却不一样。听说是阳明道士夜观天象卜了一卦,说当今圣上近年新纳的妃嫔数字与坤位相冲,需得再进一名生辰八字都相配的。 找了大半月,才在礼部一名七品郎官家里寻到。 就是年纪太小,要不缓缓?皇后说。皇帝沉思道,先接进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是不大高兴的。不过太子死后,皇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宋芙不知道之后她会在这芸芳殿一住六年。 那个时候,她的心思全在传膳太监手里拎着的两笼小提盒。 后来的一小段时间,她在这偏僻又冷清的芸芳殿住得还挺怡然自得。 只是时间长了,宫里的人多多少少清楚,芸芳殿的宋姬大概是被忘记了。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后宫里多少女人。皇帝又老了,能记得住几个? 加上半月前阳明道士讲经的时候冒犯了先帝,皇帝下旨杖毙,于是更加没人敢提芸芳殿里用来凑数的宋姬了。 对宋芙来说,这最直接的结果大概是:吃不饱。 她年纪还小,吃不饱就容易生病。 生了病就容易死。 婢女拿着宋芙攒下的几锭银子去膳房找关系好的小太监疏通门路。 只是迟迟不回。 宋芙等到天黑。 芸芳殿在整座宫城的角落,通往膳房的路七拐八弯,宋芙紧赶慢赶寻了半程,骤然听到前面小凉亭前传来落水的“噗通”声。 宋芙吓了一跳。 夜黑风高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墙角,一双眼瞪得极大,警惕望着四周。 记忆里,月亮从没这么亮过,亮得发白。 忽地,一道阴沉冰冷、但格外年轻疏朗的男子声音响起:“去回公公,说办妥了。” “是。” 一人脚步匆匆离去。 “往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 “再被人看见,死的就是我们。” 那道声音虽然年轻,但短短几句,不怒自威。 “是。” “是” “是是——” “回吧。” 小凉亭下蹲了大半个时辰,宋芙探头小心张望,月光落满湖面,寂静无声。 一整晚,她都没找到她的婢女。 途中发生的事没头没尾,她也摸不着头绪。 不过,虽说那群人言语含混,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她是清楚的。 那日午后,宫里传出婢女背主偷财却意外落水的事。 又说这宫女是碰着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害得没命,那“财”不过是掩人耳目。 还有些说法,说这个宫女其实是想与情郎私奔,碰上满月水鬼才失足落水淹死的。 皇后觉得这事不吉利,压了下来,不许宫人四散传播。 芸芳殿的宋姬不知道,寻了整整两日,等第三日,她和一名小太监撞上。 小太监人高马大,人也精明,一眼瞄到她的宫绦,跪下来迭声叫她娘娘,求她饶命。 宋芙没当过一天的娘娘。 她苍白着脸拉着他起来,问他好不好。 她撞得才叫疼,一双眼都红了,几日的心力交瘁,吃不好、睡不好,这会看起来比小太监还可怜。 小太监望住她,整个呆住了。 后来,宋芙生了场大病,感觉自己快要死在这空荡荡的芸芳殿的时候,小太监拎了篓新鲜桃子来看她,见她这样,放下桃子就去为她请太医。 宋芙看着那篓水灵灵的桃子,做梦似的。 请太医有门路。她一个小小宋姬,其实连门路都不知道。也来不及知道。 入口的药苦得要命。 小太监捣碎了全部的桃子做成满满一碗 春鈤 桃汁喂到病恹恹的宋芙嘴边。 宋芙都傻了。 小太监说娘娘心善,喝了就没事了。 宋芙眨眨眼,感激道:你心也善。 小太监不作声。 小太监日日过来送捣好的桃汁。 病快好的时候,宋芙想了想,对小太监说,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之前做了件糊涂事,但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小太监将碗摆上桌,扭头笑着说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他心里想,这个小娘娘,何止心善,还有点笨。 “帮我找个人好不好?” 后来,李恪说,那名婢女去了道观修行。 “道观?” 宋芙疑惑:“她明明是去帮我—— “对。” 李恪微笑,语气温和:“那天下午,皇后头风病犯了,太医束手无策。皇后就说要听诵经。这是不得已的法子。您不知道,往年里,皇后也就用这个法子治过两回。” 他讲故事一样的语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刚进宫的宋芙什么也不知道,听得就入了神。 “事情突然,诵经的宫女人数不齐。您知道的,能够进道观诵经的,生辰八字都要仔细瞧。” “好巧不巧,您宫女的八字正巧对上了,半道就被问人的公公带走了。” 他说得有头有尾,慢条斯理。 “这会没回来也是因为皇后那没准——可皇后哪管得了她。现在人还在里面跟着道士师父念经呢。” 宋芙低头沉默,半晌抬起头,对上李恪笑意温润的眼睛,犹豫道:“真的吗?” 生的病刚好,说话声都轻飘飘的,她望着李恪,感觉这个皇城仿佛第一回认识,整个人忽然间茫然无依。 李恪不说话,笑容更深。 宋芙知道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去道观看看,可她的身份是进不了道观的,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个,她的眼神为难起来。 李恪弯起唇角。 这次他不觉得她笨了,他觉得她还有点聪明,又笨又聪明。 他说:“您等我再仔细问问。” “当初您有给她交代过什么东西吗?”李恪问。 听了宋芙的话,隔天,他就找来一名宫女。 那宫女拿出当时婢女带在身上的几锭银子,看了眼李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当时婢女托了自己回来给宋姬交代,只是自己财迷心窍,瞒下了这件事 宋芙看向李恪,不知如何是好。 李恪轻声:“我让她好好给您磕头赔罪。” 宫女吓得第一个头就磕出了血。 宋芙忙说好了好了,别磕了! 李恪就笑着让人下去了。 宋芙想,李恪没必要骗她。 这么大费周章,还要疏通这么多个关系,也太没道理了——她又不是什么贵妃娘娘! 况且,他们素不相识,李恪却给她请了太医,还日日给她送桃子汁——现在还送着呢。 往后好些年,只要宋芙惦起这事,李恪都能找人来同她解释几句。 即便日后的宋贵妃忽然想起这桩陈年旧事,说要去道观看看那位婢女。 李恪会说她已经被放出宫了,还找来了婢女的家人作证。 宋芙很是相信。 这是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缱绻相伴的一生中,唯一一件,宋芙从头至尾不知真相的事。 也唯独这件事上,李恪做不到坦诚——一丝一毫都不能。 日后的李大人,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甚至能新日换旧日,但在这件事上,他殚精竭虑、千方百计、滴水不漏,也近乎心惊胆战。 “如果宋芙知道——” “李恪与她真正的初识,根本不是春雨长街。” “最开始那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小太监才是李恪。” “会怎么样?” 《贵妃与他》最后的杀青镜头定格在梁以曦注视着磕头宫女离开的背影。 她的神情既天真又哀愁。 镜头外,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蒙音带着大家鼓掌,庆祝梁以曦杀青。 听到梁以曦的低声自语,距离最近的夏夏想了想说:“这个要问导演了。” 闻言梁以曦微怔,她抬头看她,忍不住笑。 “也是。” 第103章 好赖 这是有仇啊。 陈豫景收到梁以曦杀青消息的时候, 正在汇富十六楼听曾朔发牢骚。 他去渠田待了小半月,越来越觉得事情并不像他开始以为的那样,便有些打退堂鼓。 刚到那两日, 周义程很谨慎, 并不太信任他。 ——到底是汇富内审司出来的, 即便曾朔手上拿着陈豫景的亲自安排, 后面几天, 周义程依旧在担保项目的具体调查过程上同他模棱两可。 他们内审司查经济案子, 是有“看家本领”的。对数字格外敏感, 什么项目、大概什么区间的数字, 一眼就能对上。甚至小数点后面几位, 他们都清楚大概出自哪里。不过, 碰上跨省市区的案子, 就比如眼下的高速项目, 也得是周义程这样司长级别的, 更得是汇富总行出来的, 才能多少摸清楚根脉。 曾朔也不傻。 但凡进入津州高层、能在年中大会坐上前三排的, 都不简单。 周义程这么瞒, 他隐约也能猜到。大概是怕他顺藤摸瓜, 抓住高速项目的关键,然后泄露了消息——这是吃一堑长一智。毕竟担保项目就是这么堂而皇之捅到何耀方面前的。 周义程不明说, 他就自己看。反正他这趟过来就是“避难”的,闲着也是闲着。 等陈豫景那边重新举荐了人提讯辛建科、何耀方态度稍缓, 他就拍拍屁股回去。 可谁知道, 待的时间越长,农商行里按照他的身份能接手过一遍的文件他都过得差不多的时候,曾朔发现, 已经闹上台面的担保项目,和目前这个还潜伏在水下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一个性质。 担保项目再大、再离谱,顶多就吞个犄角旮旯的数字,牵扯的人不会超出三位。高速项目至今过了五轮,每一轮里,无论是津州高层还是沿途各市镇乡,都脱不了干系。一旦有问题,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天文数字,人也牵扯不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到时候肯定会有震动。高速项目还是何耀方主政时期的大项目,也一直是津州高层最重视的项目,一旦这里面出现震动,除了赔上他何耀方的根基和性命,整个津州势必要重新洗牌。 曾朔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天塌了个高的顶着,但砸下来的每一块砖都能砸死人。 更何况,他没必要啊,他只想保命——年中大会前他去给陈豫景递投名状,就是想在何耀方手底下保住条命罢了。 可转头一看,陈豫景更厉害——这是要他粉身碎骨啊。 回过神来,他又有些搞不懂。 陈豫景为什么要如此置何耀方于死地。 虽说不至于以卵击石,但未免也太冒险,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 就目前的情况看,曾朔唯一确信的是: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何耀方依旧很信任陈豫景——因为台面下大家或多或少都清楚的原因。 但陈豫景到底为什么。 曾朔越想越胆寒。 一个让何耀方如此信任的人,明明可以凭此青云直上、抵达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背地里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弄死他—— 曾朔觉得,这已经不是所谓的谋略和城府了,这是有仇啊。 ——渠田待了些日子,稍微琢磨出这么一丝风向,当晚他就赶回了津州。 隔天,他就坐到了陈豫景办公室。 “我也没想真和何耀方撕破脸” 比起陈必忠的“忠心耿耿”,他曾朔是有点首鼠两端了。 “听说您后来另外举荐了人提讯辛建科,何耀方还专门电话同我聊了此事” 这句话的语气便有些小心,曾朔看了眼办公桌后面的陈豫景,见他神色一如往常,便低头继续道:“我在这个位置是坐不久了。他是肯定要找人换我的。我就希望能有个善终。” 他说得颇为委婉,毕竟牵出水下的庞然大物,不是会上简单弃个权就能好过的。 再抬起头的时候,曾朔对陈豫景道:“这要被发现了,有没有命都两说。” 陈豫景靠着椅背,闻言面上微微一笑,似是体谅。 手边文件翻了两页,还没签字,他视线移过去,搭在桌边的右手拿起钢笔。 他不说话,神情称得上平易近人,唯独唇边的笑意,瞧着让底下的人心里打鼓。手上动作幅度不大,几个字签好,抬眼的时 CR 候,平白有种压迫感。 曾朔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硬着头皮往下道:“您不知道,当年和平路上就闹大了。都死人了。可有什么影响?没有。现在再去问问,‘和平路’三个字还有谁知道”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阳光隔着两层玻璃照进来,空气里尘埃浮动的痕迹格外明显。 津州已经快大半月没下雨。夏季高温干燥,走在路上,都有点火烧火燎的。 李秘书敲门进来拿文件,曾朔起身准备告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惹了陈豫景不快,离开前曾朔踟蹰道:“陈行长,我来这里的时候和周义程说了,后面一段时间检察院那边肯定看得紧,我这里能提供的都提供。您放心。” 陈豫景放下笔,态度温和:“有劳。” “哪里哪里” 门被动作很轻地关上。 陈豫景垂眼注视面前的白纸黑字,无声笑了笑。 他发现人只有在真正察觉危险的时候才会动点脑子。要不怎么说急中生智。 一旦脱离险境,隔岸的豺狼都变得慈眉善目。曾朔明明已经意识到何耀方不会放过他,但何耀方一同他好言好语,他就觉得事情是有转圜余地的,他是可以“善终”的。 不过陈豫景自知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只是单纯觉得何耀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自己的人。 而他自己,也不过时间早晚。 ——到时候就看谁出手更快了。 桌上文件清理了一部分,李秘书递上一沓装订成册的A4纸。 农商行的关闭流程行里讨论过几回,不过都是拿着四年前的方案,陈豫景全否了。 这会讨论出了些新规,顶头一项便是项目后续归属问题。 其中牵扯到的人事关系、资金腾挪,才是闭行后的根本问题。 行里多数支持参考之前的分行关闭办法,通通往上一级靠拢就是了。 好巧不巧,渠田农商行的上一级,就是津州总行,毕竟当初就是梁瀚桢的左膀右臂牵线搭桥的。 陈豫景依旧不大满意。 那沓两百多页的册子翻了十来页,他只觉得头疼。 即便早就清楚这些年往农商行走的项目混乱又繁杂,但真一项项拿到眼前,陈豫景一度觉得自己回到了四年前拿到江宏斌那一千多页资产明细的时候。 心情说不上多好,捏着纸张准备再看两页——至少看到下班吧,耳旁忽然传来李秘书一丝不苟的声音。 “夏夏说,梁小姐那边下午杀青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这边花和蛋糕已经第一时间送出去了——” 陈豫景顿住,抬头。 李秘书止住话音。 陈豫景摘下眼镜,前一刻还有些严肃沉默的面孔,这个时候表情变得不是很明白。 他闭上眼捏了捏鼻梁,似乎在措辞,半晌开口问:“什么送出去了?” 李秘书:“花和蛋糕。” 肯定不是行长耳朵不好,是他没说清。 “都是从梁小姐喜欢的款式里挑的。”李秘书又道。 陈豫景:“” 他感觉头更疼了。 都送出去了,他干什么用? 好了,这下他更加不用出现了。 陈豫景无语。 马上就要六月底了,大半月没见面,下班回去光给她整理衣帽间了,偶尔拍几张照片过去没事找事问她衣服归哪里合适,也不见回——这日子过得。 所幸家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即使几个月不着家。更何况还有那些之前就往家里寄过的品牌方礼物。这段时间陈豫景就收到过两回。一回是香水,一回是衣服。香水是合作的老牌子了,陈豫景也熟。物业收进来消了毒放门口,陈豫景看到就给梁以曦拍了照片,问她要不要拆开。梁以曦半会回了个“嗯”。陈豫景就一手拿着快递,对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个汉字笑。 不过等他拆开再没话找话问她放哪里的时候,梁以曦就一个字也不愿意给了。 陈豫景当然知道放哪里。 放的时候觉得它们都是梁以曦生的,每个都可爱得不得了,又香又可爱,他在它们面前坐了会,小心排了两个阵型,忽然就感觉到一阵孤独。 第二回的衣服梁以曦也只给了一个“嗯”。 陈豫景拆开发现是礼服,估计是后面出席品牌活动要穿的。但等他拍完照发过去,再仔细看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衣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动作幅度大点指定走光。 他就和梁以曦说:“曦曦,这件要穿吗?” “让你经纪人再考虑下。” “还是不要穿了。” “这件衣服不许穿。我会和夏夏说的。” 梁以曦一个字都没回。 倒是他,半夜还在皱眉。 不过这段时间陈豫景的睡眠质量确实有所下降。 行里的事顶多占据他的精力和时间,他情绪上始终是有些阴郁的,有时候又是阴沉的。阴沉的时候居多。 因为眼下两人的分开,他总想起四年多前赶到医院李秘书告诉她梁以曦流产了。只要思绪回到那个时候,他就感觉心口是空的。 好像一下被剜掉了心脏。这么多年,他依旧毫无防备,就这么硬生生地、掏空了。 接着,他便会很自然地想起那通昭示因果的录音,剜掉的心脏再一点点变得坚硬,等到血管都结冰,他也已经一个人坐了一个下午一动不动。 汇富有他专门的休息室,一应设施也齐全,其实他在那里睡得比家里好。后来陈豫景归结为家里枕头太多。人都不在,放那么多枕头干什么,嘲笑他吗。可等他把梁以曦多余的枕头挨个收进柜子,他更睡不好了。好像它们突然间都有了脾气,声音变得更大,暴露了他心底的担忧,只好又拿出来,让它们声音小点,看着也好像梁以曦很快就会回来似的。 相比于这些乱七八糟、没什么规律的事故,最难弄的还是早上那点时间。 这间屋子有太多梁以曦的气息。有时候记忆里也会冒出来。记忆里的还要真。在一起这么些年,随便一个念头就可以让他好久都缓不了。甚至只是一场情事的开端,梁以曦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她靠近的想象,陈豫景都必须克制到极点,才能阻止自己往下想。 因为往下想是很容易的,稍不留神就陷进去了。房间空荡荡的,他又总觉得大夏天空调温度低,但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人在起床的几秒里就是会有点天马行空的情绪起伏。 只有梁以曦是他的温柔乡。 唯一一次没控制住,是想到某年冬天在湖州,早上她起不来,外面还下着雨,他要走,她不让,蜷在他怀里拿脚心磨他,自作聪明。陈豫景又气又笑,他盯着她熏红的脸,黑沉的眸子,仔细瞧着她,然后握住她的一只脚踝就分开了。梁以曦吓得小声惊叫,搂着他睁开眼,哪哪都暗,她却是无比明亮的,陈豫景笑着低头吻她。 时间不算太够,他是准备潦草一点的,也有点担心太急了梁以曦受不了会哭。于是就只开了个头,浅尝辄止的,他是惯能忍的,这点还显不到面上,注视着梁以曦,尝到那点甜腻湿滑,陈豫景只觉心口膨胀。谁知她主动迎了上来,不管不顾的,像只没有分寸的小兽,抵到最深才晓得受不了,望住他的眼底霎时水盈盈一片,眼泪水跟着淌下来。陈豫景 春鈤 只好把她往怀里托了托,然后去吻她的眼睛。 脊梁骨都要被她含化了,结果就是罕见地没走成——怎么走得了,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他早就爱她爱到神智都不清了。他甚至幻想过如果再早一点遇到会怎么样。估计他的人生轨迹都会因为她而改变。就像常年阴暗潮湿、令人作呕的地方忽然得到阳光的眷顾,生机总是能有一点的。 因为不是在家里,那场情事全在被窝里。两个人贴得极紧,梁以曦从始至终都在他怀里,腰肢被他一只宽阔掌心牢牢箍着,动弹不得。陈豫景就记得她肌肤上快要融化的触感,热雪一样,还有她身体里极致的美妙,耳旁是间歇不断的水声、窸窣声、伴随着亲吻,按捺又激烈的呼吸声。 那个早上想起来,稀里糊涂草草解决,整个白天陈豫景都在想她。他也不是什么圣人。半夜实在想得不行了,给梁以曦发信息,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问她想看吗。他是不要脸的,发过去的照片一张比一张离谱,后面结束了还给她看握着的手里明晃晃的痕迹。 第二天果不其然就被梁以曦拉黑了。至于后面为什么加回来,是他拜托夏夏去道歉——说“以后不会这样了”,就这七个字,其余什么都没有,梁以曦还是被他的不要脸程度吓到了,加回来的速度赶得上拉黑的时候。 不过从始至终,陈豫景自认还是比较镇定的。 可是,当李秘书过来告诉他,杀青的礼物已经送出去的时候,陈豫景才发现,他根本不是镇定,他是有盼头的。 他看着李秘书,发现盼头眨眼就没了——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就会笑一笑,他简直气笑了。 想来也不知道如何说,也怪自己没提醒,陈豫景摆摆手,只好当做没事发生。 拿出手机准备给梁以曦发个信息。 往上翻了翻,好几页都没回,陈豫景叹了口气,开始编辑。 等编辑好天都暗了,发过去半小时还是没人回。 陈豫景想了想,起身走到窗边给吴升打了个电话。 人被晾太久,就容易陷入某种好赖不分的遐想——梁以曦说没空处理两件事,等到她杀青,他竟然有种终于轮到自己的庆幸。 第104章 等量 命中注定一样。 主演杀青还是要好好庆祝的。 梁以曦不是剧组第一位杀青的。在她之前, 女二黎心葵已经拍完所有戏份赶回学校上课了。听说快到期末了,课程任务十分紧张,走的时候还在车上开着视频听课。这会群里知道梁以曦杀青, 黎心葵就说要回来一起庆祝。小姑娘当给自己放假, 蒙音一眼看穿, 叫她问问学校好不好请假, 黎心葵顿时不说话了, 跟被班主任抓着似的, 群里大家瞧着, “哈哈”发了一通, 比平常热闹。 只是没等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出一会晚上去哪小聚, 蒙音忽然@所有人, 说制片人吴升给所有剧组人员包了两天一夜的“裕和天地”度假酒店, 庆祝《贵妃与他》剧组杀青。 “还没全杀呢, 这是要提前庆祝?” 房车门打开, 苏瑶低头看着手机, 反手关门的时候忍不住嘟囔了句。 梁以曦正对着镜子擦脸上的水珠, 闻声抬头。 她刚卸好妆洗好脸, 湿漉漉的脸颊, 白皙清透,眉毛沾了水密丛丛的, 比起剧中刻意修饰的温婉雾眉、娇俏柳眉,此刻卸干净了, 露出原本的样子, 洁净又活泼。好像雪地里探出脑袋的狸花猫,身上毛尖簇簇,沾着雪珠, 机敏伶俐。 丝缕碎发贴着脸颊,梁以曦指尖拨开,她望着镜子里的苏瑶,神情有些莫名。 视线对上,苏瑶朝她晃了晃手机。 一旁,清点好戏服的夏夏从包里找出梁以曦手机递来。 还没点开,就看到屏幕上显示半个多小时前收到一条新消息。 是陈豫景发来的祝贺杀青。 梁以曦瞪着,没说话。 苏瑶以为她看到群里了,便又道:“说让今晚过去,包车来接。” “真是做领导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照理还有三四天的收尾工作,听说蒋羡就是最后一天杀青。吴升作为制片人,虽然比蒙音还有决定权,但在这种事上,其实更应该考虑周到些。不过后来蒙音又在群里解释,说是吴升之后要出差,时间上不好协调,索性就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庆祝,也叮嘱大家最后的工作不要马虎。 “过去也不久,就是要耽误一点晚饭时间。你看是过去吃,还是在这里先吃了,反正我们可以自己开车过去。我和蒙导说下。” 苏瑶还站在门边,一副随时准备过去交代的样子。 梁以曦想了想说:“和大家一起吃吧。” 天色已经很暗了,入夜前最后一刻的夜幕深蓝如丝绒。 这阵雨水渐少,天际辽远平阔。影视基地遍地灯火通明,密密实实的光团挤成一块又一块,放眼望去,人仿佛是在另一头面对着这一切,整个时空被分成了上下两部分。 这一天过得好像很慢。 断断续续的镜头、人来人往的现场,场记噼里啪啦敲着场镜次,苏瑶一会出现在人前,一会又消失,没一会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她坐在监视器后,拿着对讲机和梁以曦说了好多话。 又好像过得很快。 现在结束了,脑子里所有的片段都是一眨眼的事,梁以曦感觉到一种不真实。 记忆里还存有年前为了这部戏被苏瑶领着和蒙音吃饭见面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还在忐忑会不会拿不下这么好的角色,忐忑不被导演认可,现在拍完了,又开始忐忑播出的效果、大家会不会喜欢。 近期剧组为了筹备杀青视频,网上关于这部戏的舆论也慢慢开始预热。 梁以曦有时候也会拿着夏夏的小号去看,评论多数还是很期待的,也有一些质疑,质疑梁以曦的演技,还有她和蒋羡的CP感——月初那会,梁以曦上部和林榛然合作的戏播了,反响不错,她在里面虽然是个人设不算丰满的女三,但因为和男主CP感挺强,这段时间社交媒体上的二创稍稍火了把。 工作室的微博评论下也一直有那部剧的CP粉喊着让她和男主合体直播。那段时间《贵妃与他》忙着杀青,苏瑶没顾得上,等后来再去看,苏瑶说评论被人“清理”过了。 说的时候,她看上去很不高兴,似乎连带着其他怒意。 梁以曦很快反应过来,目光朝夏夏看去。夏夏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不是陈豫景第一次干涉她在戏后与男同事的合作——说起来,陈豫景还蛮“识大体”的,戏里怎么样都可以,谈情说爱、卿卿我我,他可以不看、看了也可以当没看见,可一旦到了戏外,牵扯上演员本人的感情,他就不是那么宽容了。 也许是他做事的风格,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处理得悄无声息。甚至好几次,苏瑶都没反应过来,那批磕生磕死的CP粉就凭空消失了,搞得苏瑶还有点担心他们是不是吃了什么才会如此火速下头,弄得梁以曦哭笑不得。 于是,那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莫名其妙被关进小黑屋的CP粉慢慢就把目光投到梁以曦正在拍的戏上。 讨论最多的,就是梁以曦和蒋羡瞧着没有CP感,希望她能和上部戏的男主二搭。 “有些事就是这样——先到先得。” “现在去和粉丝说等剧播出来再下定论,根本没人理,还会说你是不是偏心。再离谱点,都会传你们是不是私下谈上了,才会这么偏袒。” “我今天听蒋羡助理说,蒋羡被骂了,说他配不上你——你说这怎么说?配得上?呵呵。配不上?那不是没事找事。我只好笑笑。” 苏瑶边摇头边说。夏夏在一旁乐得不行。 后来,不知怎么,传二搭的声音也忽然没有了。 苏瑶阴阳怪气,说陈行长只手遮天,又说当年的汇富也这么业务广泛吗。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一段时间了。 陈豫景照常联系她,大事、小事、琐事,每件事他都好像失去了决断力,非得样样摆到梁以曦面前仔仔细细好好问。梁以曦不理他,他也不会胡搅蛮缠,顶多再换一件新鲜的。 这段时间里,梁以曦连汇富大厦一楼电梯拐角换了什么新品种的绿植盆栽,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某种程度,像极了那赵高,正经事不想着解决,整日带着公主四处垂帘听政。 眼下,这通庆祝杀青的消息跟折子似的,掐着点递到梁以曦面前——就好像城门都失火了,他还寻思着公主晚饭吃什么好。 梁以曦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 这些天这个男人就跟失忆了一样。 事情在他那仿佛从没发生过,隐瞒也好、欺骗也好,他装得太像回事,清白又无辜,梁以曦气都没地方气。 放下手机,想不通的搁一边,另一边,梁以曦会去想那个自己从没察觉过的孩子。 赶着杀青的时间里,脑子稍微闲下来,她就会反复回忆那时候的自己。 其实是有蛛丝马迹的。 只是她太年轻,不知道原来那就意味着肚子里有宝宝了。 她还想起那次事发前去马场看Ruby。Ruby有些反常,没有让她骑。 梁以曦以为Ruby是怪她来的次数太少。其实不是的,Ruby应该是察觉了。 逐渐堆叠起来的记忆碎片,让那些突然面对又分外陌生的记忆一点点变得熟悉——她是真切感受过的。 身体里的那个生命,是她和陈豫景的孩子。 ——多数时候就是在想这些。 她话变得少,心情说不上低落,偶尔还会有种恍然的新奇感,只是慢慢地,无论想出去多远,她总会回到对陈豫景的郁闷和不解中。这样一看,分开的时间里,对这个人的想念似乎并没有多少,全用来生气了——毕竟想起来就气。 沙发上躺了片刻,听到苏瑶和夏夏再次回到车里,她俩小声商量一会到了地方大家聚餐的安排,迷迷糊糊听了几句,梁以曦就睡着了。 大概是工作彻底结束,脑子也完全放松下来,她居然梦到了当年陈豫景中途转机英国来找自己。 那个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经历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生死、人命、谋杀与跟踪,二十岁前的人生被衬托得好像胡桃夹子里的一场圆舞曲。 直到陈豫景敲响她的门铃。 这个梦来来回回,做了好几遍。 开头都是急促的门铃声,结尾都是他宽阔温暖的怀抱,命中注定一样。 睁开眼,车子平稳行驶在林荫大道上。 窗外是无边际的黑夜,一侧如水的车灯明亮笔直,头顶的路灯星星点点。 茂盛的树荫也跟着忽明忽暗。一闪而过的光影里,枝叶的影子金灿灿,暗下去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目光本能地等待、本能地寻找亮光。 梁以曦撑着额头坐起来。 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在身侧,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散去,车里的冷气包裹住她。 车窗上,映出她薄薄的身影,发丝垂落,看不清面目,只有遮住脸的手心里露出一小截下巴,显得有些孤单。 明明睡了一觉,可还是觉得疲惫,身体仿佛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跋涉了好久。 许久,等到梦里的温暖冷却,梁以曦深吸了口气。 她意识到,分开的这段时间,她其实已经很想很想他了。 只是意识到这点后,梁以曦感到了痛苦。 这种情绪和之前所有情绪都不一样——就好像之前在她迷路,现在她发现,其实无论怎么走,路都是不通的。陈豫景肯定清楚,清楚她对他的爱、清楚她离不开他,所以怎么都不告诉她原因,希望她按照他的意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她给了陈豫景这样做的底气。 可她完全没办法。 抬起头,车窗玻璃上映出梁以曦茫然又委屈的神情。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认识陈豫景到现在,八年时间,再模糊的感情都会变得清晰。梁以曦清楚自己有多喜欢,也无比清楚陈豫景的爱意,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呢——仍旧是想不通的问题,答案却还在陈豫景身上,这让梁以曦的痛苦更深。 当爱情的面目变成一个具体的人,美好和不美好也通通变得具体。 一个人坐了一整个路途,没有人打扰,二十六岁的梁以曦在人生第一部主演的戏杀青的这个夏夜,明白了一件事:她有多爱陈豫景,陈豫景就会以等量的痛苦回馈给她。无论事出何因。 第105章 真实 他的语气压抑又干渴。 “裕和天地”度假酒店是周山影视的附属产业, 位置上也临靠,坐山面水,风景秀宜, 就是价格不菲。来这边度假休闲的, 主要是一些演员明星, 还有领域相关的投资人。 不过, 能一口气包下两天一夜, 算是比较少见的大手笔。 梁以曦一行到的时候, 吴升已经在宴厅开了好几箱香槟。 庆祝《贵妃与他》杀青的横幅下面还有一行庆祝梁以曦今日杀青的小字。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花篮也全摆好了, 满满当当的玫瑰, 橙粉朱红, 团成好几簇, 郁金香和舞花姜点缀在四周, 明艳又张扬。 印有她名字的桌签旁, 还摆了一束薰衣草玫瑰。 渐次深浓的紫色并不隆重, 远远瞧着, 珍珠白的边缘透出梦幻的粉紫, 光泽动人, 比起远近的花团锦簇, 这束格外优雅,让人眼前一亮。 像这样的点缀, 稍微留心便会发现整个宴厅错落了许多处。 即便这场杀青宴的主题是整部戏,在场的人也都会觉得, 今日杀青的梁以曦才是主角。 梁以曦落座后才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也不傻, 只是不大明白吴升为何会如此别出心裁——既不喧宾夺主,也不顾此失彼,总之有种恰到好处的相宜。 过往的交道里, 根本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梁以曦撑着下巴,四处瞧了好一会。 下车的时候换了身海蓝长裙,不算正式,高低层叠的裙摆,有种度假的悠闲,衬得她肌肤白皙凝润,淡妆的眉眼分外妩媚。 “看什么呢?”苏瑶拿起桌上的香槟。 梁以曦指了指面前的玫瑰,笑着问:“好不好看?” 苏瑶也笑:“一进来就看到了。就知道你肯定喜欢。” 话没说完,吴升本人乐呵呵地朝她们几个走来。 他倒没有像之前那样无厘头殷勤,略微寒暄几句,对梁以曦说今天辛苦了。 一旁,早到片刻的蒙音递来一杯香槟,梁以曦笑着接过。 吴升便问起《贵妃与他》后续的进度,还有现在已经预热的杀青视频什么时候出。蒙音说最早也要月底了,吴升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喝了口香槟,忽然又问蒙音那年底能不能上这部戏。他问得实在突兀,蒙音不知道怎么回,同身旁的苏瑶交换了个眼神。只是打量着吴升的表情,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时间点能不能被精准执行,估计就是随口一提。 说话的功夫,主演们陆续围来,吴升便同他们一起举杯庆祝了杀青。 看得出,他这趟实在潦草,神情偶尔仓促,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如果不是碍于他制片人的身份,在场的人估计都要互相对视一下,露出点疑惑。 蒙音见怪不怪,苏瑶也有点习以为常——她本就熟悉这个圈子。一起举杯后,人群嘈杂,她凑到梁以曦耳旁说吴升这趟应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也不是很关心这些大佬背后的顺势安排,说完朝梁以曦耸了耸肩,拿起酒杯又倒了些香槟。 时间不算晚,但也过了正经饭点。 自助的西餐,梁以曦吃了半饱,扭头见苏瑶和夏夏将一瓶香槟喝了大半。她看着面前的酒杯,亮晶晶的气泡丛绕着杯壁窸窸窣窣,后知后觉,她想起这个香槟品牌是她最喜欢的,难怪刚才入口一瞬间脑子里“咯噔”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确认了这点,好像疲惫的兔子意外发现了一片胡萝卜地,躺倒就能吃饱。 梁以曦有种被眷顾的惊喜。 等苏瑶发现,她已经喝得有些晕乎了。 抱着蓝色玫瑰趴桌上,眼神不知看向哪里,好像在看花,又好像只是在走神。花和她裙子颜色相似,她懒洋洋地,一边喝酒一边发呆,也如一枝风情万种的玫瑰,慵懒娇媚。 找来服务员安排梁以曦回房间休息的时候,苏瑶得知她们的住处并不在一起。梁以曦被安排在临湖视 CR 野最佳的独栋别墅。大概是主演特有的优待,苏瑶没多想,就让夏夏陪同这边的服务员一起送梁以曦过去。 观光游览的小车负责来回接送。 离开宴厅,四处照明的灯光变得稀疏。视野范围内再也看不到一处和酒店一样笔直高耸的建筑,曲折幽静的庭院布局渐渐显露出来。 这边的风里充盈着水汽,仲夏的热度蒸腾了周遭茂盛绿意。 暖风拂面,萤光微弱,暗绿色的草坪看上去也像一片静谧湖水。 上车的时候,梁以曦觉得自己还是很清醒的,并不是苏瑶以为的那样,醉得不行了。只是车上坐了一阵,被迎面的风熏了片刻,不知怎么,视线就变得有些模糊。 绕过一丛爬藤廊架,梁以曦闻到茉莉的香气。 馥郁至极,嗅到的一秒钟就恨不得占据整个鼻腔。 气势强大、几乎称得上磅礴,明明花朵是那样玲珑可爱,还自带一点小白花的清纯稚嫩。 这是她的住处。 下车后,梁以曦对着进门回廊前的几大丛茉莉发呆。 庭院里的小凉亭内已经摆好了同款的薰衣草玫瑰和庆祝香槟,夏夏进去看了圈,走出来对梁以曦说:“小曦姐,这里的布置好用心啊不知道蒙导和羡哥那里是什么样的。” 梁以曦忍不住笑,其实她也有点好奇,她在茉莉前蹲下,只不过下秒就打了个喷嚏。 夏夏乐了,也蹲了下来,没一会,她也打了个喷嚏。 两个人就都笑起来。 苏瑶打来电话问情况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凉亭又喝了小半瓶。 梁以曦在躺椅上快要睡着,夏夏就拿着她的手机给苏瑶视频。 “小苏姐,你看这里,还有喷泉呢。我们到的时候一直在喷,就这会停了。这里还有一个花房,里面全是绣球,我带你看对了,门口还有好多茉莉,你根本不敢想有多香,我打了好几个喷嚏,小曦姐也” 不知怎么,苏瑶觉得单听这个布置,让她想到了某年的富熹堂。 只是没等她细想,或者就着夏夏的视频去细看,夏夏突然不吭声了,视频的角度也顿在了地上的草坪。 “陈先生。” 夏夏语气平静,像极了打工人周末出去玩好死不死偶遇领导。 下一刻,视频就被陈豫景接过去。 苏瑶冷下脸打招呼,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理由,她的语气不是很好:“原来是陈行长。” 陈豫景微微笑,对着镜头温文尔雅,语气也分外彬彬有礼:“这段时间麻烦苏小姐了。” 苏瑶冷笑:“我和小曦我们从小——” 说到一半,她就觉得跟这样虚伪又阴险的人打交道实在没意思,直接挂了视频。 夏夏不作声,在陈豫景握着手机转身走向凉亭的时候,她也朝门口走去。 半途,陈豫景叫住她,说:“出去打声招呼,不要让车往这里开。” 夏夏心里啧啧,嘴上应道:“好的陈先生。” 这边实在安静。 草木掩映,话语声都变得有如虫鸣。 梁以曦早就睡着了。 梦里是香槟的气息,还有浓烈的茉莉味道。 她睡得太深,躺椅上懒洋洋的,垂落在椅侧的手心被人轻轻握住也没醒。 驱蚊的灯光就在她脚边,难怪能睡得这样心无旁骛,陈豫景低头看了看,有些好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她的酒杯,喝完了剩下的香槟。 他坐着,抬手握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好像他是这座庭院的主人。 比起一路过来的指示照明,这边的亮光就更少了。 远近幽幽暗暗,生态又极佳,凝神的时候,能看到萤火虫的扑簌流光。 梁以曦睡了小半晌,迷迷糊糊睁眼,眼前就飘过小簇橘光,光晕闪烁消失,视线中心便是陈豫景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喉结。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之前一路过来做了好多这样的梦,梦里也全是他。 感受到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自己,陈豫景微怔,他正在想过去那些事,还有眼前错综复杂的筹谋,垂眼就见梁以曦双眼迷蒙望着他瞧。 唇角忍不住弯起,陈豫景握住她探来的指尖,低头亲了亲,觉得她喝醉的模样可爱至极,主要不骂他了,眼神里也没有之前对他的冷淡。 他俯身啄吻梁以曦温软的面颊,酒杯随手搁一边,一双眼全在她脸上,看也不看,收回来的手下秒就去摸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捧起她微抬的后颈。 梁以曦只觉得真实。温度真实、触感真实,气息也真实。 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宽阔坚实的背,环住他的脖颈,很是依恋。看上去是没清醒,但注视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多年没见似的。 陈豫景忍不住笑,心口酥麻,贴着她的嘴唇轻吻,片刻移到梁以曦耳边,气息已经变得滚烫,开口却一如寻常:“是不是想我?” 话音刚落,陈豫景感受到靠在他肩上的梁以曦点了点头。 她应得这样快,自然而然,倒让陈豫景反应不及、一时愣住。下秒,他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坐着、等着,这一刻,心里有什么被一下子掀翻了,他坐不住一点,积了大半月的情绪这时候全涌了出来,他的不安、忍耐、犹豫,其它的所有欲望,此刻、全部、通通都找到了出口。 他是觉得她没苦硬吃,脸上升腾起一股强抑的怒意和冷意,紧盯梁以曦的眸色深暗,仿若猎捕的兽,空气都变得紧绷暗涌。 伸手就去撩她的裙摆,一边又握着她的手去解自己,动作粗鲁下流,整个压下来吻住她嘴唇的力道也重。他是饿狠了,不管不顾,所幸这个地方就算是犄角旮旯的缝隙他都让人仔细检查过。 ——这一切当然是他的预谋,但不预谋怎么行。陈豫景瞪着晕乎乎凑上来讨吻的梁以曦,怒极反笑,没管那一点根本不够的湿润,陈豫景深喘口气,反手脱了外套扔地上,下秒直接把人托抱到了身上。 他一边觉得自己这番预谋得到了意外之喜,一边却越来越生气——他也有好多个“明明”,明明、明明,他都想问问梁以曦,何苦。 拉链又硬又冷,梁以曦反应不过来,伏在他肩上惊声喘息,挣扎着挺腰,被陈豫景毫不留情按下。这一下险些令陈豫景失去理智,抵着不动适应了几秒,却越来越感觉胸腔也如火如荼烧起来,火星子直冒、愈发不可控制,于是他一声不吭,抱着她起身就朝屋内走。 海水荡漾的裙摆摇摇曳曳,陈豫景后背的衬衣早就被汗水浸得湿透,只是他的呼吸比起梁以曦,更稳重些。梁以曦呼吸都有些破碎,氧气一会大量涌入肺部,一会少得可怜,她不得不使劲仰面才能呼吸到更多。 没几步,嗓音呜咽,腰肢紧得不像话,梁以曦搂着陈豫景的手臂都开始微微发抖。 感觉到一阵控制不住的淅沥的时候,梁以曦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最后埋进陈豫景颈窝啜泣出声。 陈豫景将她抵在进门前的门柱上,头顶光线柔和,映出梁以曦小猫一样乱糟糟湿漉漉的脸庞,蓬松浓密的发丝粘在脸上,口红一半在陈豫景的衬衣领口和肩线处,一半在她湿红得一塌糊涂的唇角。 陈豫景不作声瞧着,目光沉沉,拇指指腹粗糙,抹了两下梁以曦脸上稀里糊涂的眼 春鈤 泪,然后低头用力去吻她晶莹的嘴唇。 “叫你喝那么多。” 他的语气压抑又干渴。 第105章 刺骨 我怎么敢不听你的话。 梁以曦想起来, 富熹堂有一年也是种了这么多茉莉。 说种并不太准确,是移栽过来的。也是一个大夏天,她和苏瑶看完画展回来, 发现家门口停了两辆卡车, 香气扑鼻, 很远的距离就能闻到。苏瑶说是茉莉。 那时候, 两人出国留学的事各自筹备得差不多。不像梁以曦, 基本听从梁瀚桢事无巨细的安排, 苏瑶有自己的考虑和专业上的打算, 她最终决定去伯明翰。虽然离伦敦不远, 但两人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撑着遮阳伞, 她和苏瑶远远站着瞧。好一会, 谁都没说话。 其实那个时候都有话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突然出现的景象给打岔了。 通往富熹堂的斜坡上空无一人, 只有不远处庞然大物一样、装着不知道多少茉莉的卡车。 没一会, 铁门打开, 跑出几个人, 他们利落拉下货箱挡板, 果然是一盆盆茉莉。花朵洁白, 枝叶嫩绿鲜亮,明明是那样玲珑可爱, 香气却浓郁得近乎跋扈,烈日炎炎, 晴雪熏风, 阳光都变得沁人心脾。 “你和余小年不是一个学校。”忽然,苏瑶低声道。 两人同撑一把伞,伞下的少女目视前方, 梁以曦转头瞧她。 虽然这话没头没尾,但从小一起长大,她总是知道的,想了想,梁以曦便道:“那我们一起去找你玩。” 苏瑶笑了下,有点幼稚,但还是忍不住问她:“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少女时代对朋友的界定是需要一些保证的。即便一起长大,但分开好像就是不被允许的。等真的长大了,保证不作数也可以、分开也可以。 梁以曦笑得更厉害:“你在就是你咯!” 她是狡猾的,和她那银行行长的父亲一样,表面温良无害,实则挠人心肝。苏瑶佯怒,瞪了眼梁以曦,伸手就要抓她,让她好好说。梁以曦转身就跑。伞也不要了,往坡下边冲边大声笑。 等被梁瀚桢叫回来,她们已经在小坡上来来回回跑得满头大汗。 回到富熹堂,看着外面忙进忙出,苏瑶问她:“哪里来这么多茉莉?” 梁以曦摇头:“不知道。”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年无论大节小节,各处往富熹堂送的礼数都数不过来。后来梁以曦听江秘书说,这是地方上的一个企业家送的,茉莉中的名种,极少见。梁以曦却想,两卡车那么多,也不算少见嘛。她那时年纪小,许多事看个表面,天真又稚嫩。 茉莉移栽到半途天空下起雨。 阵头急雨,云层后还能看到几缕稀薄阳光,雨水闪烁着极淡的光晕。雪团一样的茉莉,淋了水,晶莹剔透、摇摇摆摆,可爱又懵懂。 场面却有些忙乱。 车上的没卸完,搬了半道的又是一地乱七八糟。 梁以曦坐不住,想起花房有几把特别大的遮阳伞,就和苏瑶一起跑过去搬。伞刚搬出来,就听外面几声车鸣,看样子又有客人到了。 只是两辆卡车挡着,还有这一地的茉莉,许久都没见客人进来。 梁以曦和苏瑶一人一把伞,兴师动众的,并没有照拂到多少,就是觉得好玩。户外专用的遮阳伞,又宽又大,蹲在里面像顶个帐篷。她们这样,也没大人来说什么,大人都去避雨了,见着她俩,也只觉得好玩。 没一会,江宏斌从廊下撑了把伞一路跑来。 他绕过满地的茉莉,站在蘑菇一样的梁以曦和苏瑶身后,忍笑道了声:“有些乱陈先生稍等。梁行长还在开会。” “好。” 不知何时靠近的脚步声清晰沉稳,闻言驻足在一旁。 头顶雨声滴滴答答,眼前雨线黏连,脚边的茉莉皎洁如雪,梁以曦一个恍神,抱着伞柄险些往前栽倒。 那会,因为梁瀚桢多数时候不着痕迹的刻意安排,她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被挡了道,他可能一下车就被迎去了梁瀚桢办公室。 梁以曦感觉腿有点麻。 好玩的劲也就片刻,苏瑶扭头去看梁以曦,打量着有些不解,歪头好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她就是随口一说,不管人死活的,说完也没等梁以曦告知原因,便吧啦吧啦聊起这次去伯明翰家里给安排的公寓,又问梁以曦住伦敦哪片区,之前听余小年说就在学校附近,又问是不是。 她的话声比雨点密集,却赶不上自己快要崩溃的心跳。 梁以曦深吸口气,暗自希望这雨声应该能盖住苏瑶声音,她也不说话,拼死不说,跟谁赌气似的。 过了会,苏瑶抱着粗壮的伞柄前后左右摇了摇,伞面相碰,水珠四溅。 “小曦你看。”她笑得不行。 开始梁以曦还想着自欺欺人,觉得只要不报名字,怎么都好,这个时候,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闭了闭眼,索性破罐破摔,梁以曦平静开口:“我腿麻了。我要回去。”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声线清朗温和,听得出来,是成年男人的声音。 苏瑶转头要去看,奈何梁以曦说完拔腿就跑,她赶紧追上去,进了花房还在问梁以曦是不是太热了。因为她脸真的很红。梁以曦说跑的。苏瑶信了。 下了半小时阵头雨,云层后的阳光彻底消散,乌云大片地占据天空,雷声渐响。 其实有点没来由——暑假两个月里,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又因为梁瀚桢的隐约察觉,之后的见面,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长,而这次,两人更是面都没照。 梁以曦有点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情绪。 好一会,她在花房同苏瑶说着话,心思却总是走开,眼神也不时朝门廊的方向望。 只是花房的玻璃隔着雨雾更加看不清。 等雨小些,梁以曦送苏瑶去路口打车。陈豫景的车停在坡边,他的司机正靠着车门抽烟。等她折返,就看到车门没关,司机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临时有事被叫走了。 准备帮他关上车门的时候,梁以曦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后来的事实证明完全没必要,但人总要冲动过才会清醒。 她跑去端了盆茉莉塞进他的后座。 还没放下,老天爷恰好响了声雷。 梁以曦后退几步瞧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单纯想这么做,做完才觉得实在莫名其妙——他不会以为自己暗恋他吧! 事实证明,一个男人长得太英俊不是什么好事。少女时期的粉色遐想,陈豫景的外表、同他的言谈举止,乃至身份阅历,都是无比契合这样的遐想的。可是——梁以曦越来越郁闷,可这算什么呢,这又能怎么样呢。 外貌过于浅薄,一如那时她对他的认知。 于是,梁以曦又想拿出来。 只是手刚捧住,身后蓦地传来人声,听着有点像江宏斌,梁以曦吓得半死,那盆茉莉一脑袋磕上车门,溅了一地土。 管不了那么多,梁以曦抱紧茉莉转身就往坡下跑。 果不其然,没几步就传来江宏斌纳闷的叫声:“小曦?哪里去?你爸找你——叫你别乱跑” 梁以曦闭眼狂奔。 身后仿佛有两卡车的茉莉在追她。 雷声隐隐,从云端传来,一阵比一阵急。 似乎即将到来的,才是真正的夏日暴雨。 鼻尖嗅到潮湿水润的气息。 余光里,窗帘掀动,空气中有混合到荼蘼的花香,还有木质家具的味道,敦实厚重。 晕乎乎的脑子短暂清醒,待看清眼前这张自她十八岁起就被骗得晕头转向、念念不忘的俊朗无俦面容,梁以曦想,那个时候应该让雷把自己劈死的。 感觉到她目光的变化,陈豫景笑着低头去吻她的 春鈤 面颊,他的声音里有种兴头上的低哑:“醒了?” 梁以曦不说话,闭了闭眼,转头将脸埋进床里。酒精随着大量汗水离开体内,她只觉得渴,又渴又燥。浑身的热度似乎从没降下,腰侧和小腹的酸麻失力无比清晰地传递到清醒后的神经。尽管喝得有点断片,但梁以曦还是能从床单的潮湿粘稠判断出前一刻有多激烈疯狂。 陈豫景就没离开过她的身体,他搂着她,伸手抹开她脸上的发丝,见她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亲吻的动作便重了些。梁以曦扭头想避开,他没让,抚摸她脸颊的手掌直接握住了她的下巴。 “想骂我什么?”他说得语气带笑,和颜悦色的,瞧着百依百顺。 “别碰我!”梁以曦低声,说完伸手就要去推他。 她都想咬他了。只是刚张开嘴,陈豫景的吻就进来了。 先前按捺的怒意似乎也被激起了,陈豫景的目光变了温度,他注视着一个劲瞪他的梁以曦,吻得急切又凶狠。 酒精下的迷乱与温情消失不见,梁以曦感觉自己被吻得快要窒息,她用力去推陈豫景,她感觉他好像一座山,又重又沉,她一点都挣脱不了。吻间的呼吸很快带上哽咽,本来就不高兴——一直都不高兴,这个时候,感觉到被欺负,梁以曦闭上眼就哭了出来,伸出去的两只手一起抓着他粗硬的手腕使劲往一边挪。 “哭什么”陈豫景叹气,但他没松手,力道也没松,甚至在说的时候因为两人之间的纠缠,那种愉悦到近乎爽感的刺激好像小蛇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他是不要脸的,深喘了口气,垂眼瞧了瞧,耐心细致地啄吻梁以曦脸上的泪珠:“不碰你碰哪里?嗯?曦曦,碰哪里?这里吗?” 他的动作比之前还要没顾忌,狂肆放荡,因为梁以曦酒后吐露的爱意,他吃定了她的心软和舍不得。除开这些矛盾,两人之间纯粹生理性的吸引又是无比致命的,于是,梁以曦很快被他弄得一点劲都使不出来了。 但是她还在哭,咬住他肩膀的牙齿尽管力道小得可怜,但就是连咬带磨、就是不放嘴,陈豫景真是气笑了,哪个男的受得了这样的撒娇。 “别哭了。”陈豫景两手捧住她的脸颊,见她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水决堤了似的,真是有天大的冤枉,他想了想,朝她解释:“是吴升请我来的。巧合,曦曦。” 梁以曦以为自己见了鬼,她愣了下,瞪着他,看他还在那冠冕堂皇地哄她。 陈豫景笑,很爱怜地摸了摸她哭到泛红的眼角,摸了还不够,又去亲她的眼角,“真的。别瞪了。” “我怎么敢不听你的话。” 梁以曦闭上眼,那种痛苦一点点回来了,她感到一阵绝望,她低声:“你骗我” 陈豫景笑着吻她的眼皮。 “你骗我!”梁以曦歇斯底里。 “你总是骗我!” 下一秒,肩膀又被咬上,只是这次和之前不同,陈豫景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痛。 梁以曦用尽力气,咬得浑身发抖,舌尖也很快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第107章 苍白 梁以曦,你知道这不可能。…… 确实下雨了。 雷声响起的时候, 梁以曦才发觉雨声也很大了。 不知何时落下的瓢泼大雨,能听到密集的雨水砸得窗玻璃噼里啪啦。 相比梦里隐约迫近的雷鸣、阳光消弭下的乌云,多年后的这个午夜, 暴雨惊雷仿佛某种应验一样, 震耳欲聋。 浴室门被敲响, 隔着一片喧嚣动静, 陈豫景的声音不是很清楚。 “曦曦, 不要泡太久。” 这家伙还没走。 梁以曦闭上眼, 半个脑袋埋入水中, 耳旁咕嘟咕嘟的, 好像置身一个随时可以潜水游走的泡泡里。 半夜将一个男人从床上赶下来她没有经验, 但半夜躲进浴室泡澡她还是很熟练的。 陈豫景不肯走, 即便她咬他咬成那样, 深仇大恨一样, 他也没走。见她哭得伤心、张开嘴全是血, 陈豫景赶紧抱她去漱口。哪想梁以曦就是不让他碰, 裹着床单边哭边瞪, 边蹬边叫他滚。陈豫景说好, 我会走, 先去漱口好不好。那个时候,他肩上还在淌血。空气中弥漫的情欲气息近乎粘稠, 这时候掺杂进一丝明显的血腥气。 梁以曦不信,进浴室前裹着床单朝他发狠话, 说他不走她就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这辈子都不会!陈豫景就沉默了。因为他发现, 梁以曦可能真的分不清撒娇和发火。不过他也不像床上那会,食髓知味、身为人的一点神志差点叫那过于激烈的性.事爽没了——梁以曦气势汹汹锁上浴室门后,他渐渐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搞砸的感受。他站在原地, 出了好一会神。 雨声就是那时候暴烈起来的。 肩上的伤足够深,血止了后,痛倒不觉得了,只觉得麻,连带着整个肩膀。 陈豫景慢慢走到窗边。 浓重夜色被漫天的雨雾稀释,廊下灯光四溢散落,远处的灌木和花草被映得忽明忽暗。 脑子里还有未消的欲望,仿佛交.媾中途被打断的野兽,本能的冲动持续不断地刺激着神经末梢,电流一样滋滋作响。 陈豫景抬手撑住额头用力按了按两侧太阳穴,理智好像是被他强行摁入脑子的。半晌,他深吸口气,喉结跟着剧烈耸动了一下,玻璃上映出他紧皱的深刻眉宇,漆黑眼底有几分压抑、犹豫,神情却是颓败和懊恼。 尽管门锁上了,但梁以曦清楚这对陈豫景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陈豫景到底没有选择再激怒她。 他只是隔一会过来敲敲门。 泡到浑身懒洋洋,梁以曦裹上浴巾坐在浴缸边发呆。 湿漉漉的头发披在后背,冒着热气,发梢的水珠落入浴缸,滴滴答答,比屋外的雨声清晰。 也许是这个地方太过僻静、生态又极好,待的时间长了,梁以曦嗅到屋外雨水掺杂旺盛草木的生冷气息。它们一点点渗透进来,浴室的温度很快降下,瓷砖上水痕的流淌速度加快,等眼前白雾散去,梁以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锁骨下方有一枚很重的吻痕,鲜红的,好像她咬在他肩上的那个伤口。 嘴巴里还有血味,梁以曦舔了舔嘴唇,没有那么愤怒了。 她只是不想再听他说话。 等到耐心耗尽,陈豫景找来钥匙开门。梁以曦闭眼靠着墙壁,闻声略略撩起眼皮,然后又闭上了。陈豫景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并没有太凉。这地方是个避暑的好去处,但眼前一场大雨,又阴又湿,待久了还是不好。身上浴巾倒是凉得彻底,陈豫景要去脱的时候,梁以曦就跟被闹醒的猫咪一样,脾气十分不好,“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瞪着陈豫景,打算找准机会再来一口。 陈豫景就没动她,起身打横将人抱出去。床单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好了,干燥柔软。上了床,梁以曦自觉脱了浴巾,然后一股脑又裹进了薄被里。陈豫景捡起她扔在床边的浴巾,和之前一样,兀自站了会,看她始终不作声躲着,便转身将浴巾放回去,找来吹风机。 头发还是要吹干的,梁以曦不跟自己过不去。陈豫景手刚伸进来摸她头发,她就把脑袋露了出去,然后,没几分钟,她就睡着了。 梁以曦睡着后很久,陈豫景都没关吹风机。仿佛这不是噪音、仿佛只有这样梁以曦才会在他身边安稳睡一觉。过分鼓噪的音量,心里很多想法也变得模糊、听不清,他在床边坐着,发现事情越来越偏离轨道——单这一个念头就让他凝神思索了好长时间。 不过吵是真的吵,总睡不深,睡到一半就被嗡嗡叫醒,梁以曦皱眉睁眼,瞧向陈豫景的眼神冷飕飕的,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自己好好睡,她迷迷瞪瞪,闭着眼伸手去拍他的手背,语气不满:“陈豫景。” 陈豫景就赶紧关了吹风机。 瞬间无比寂静。 雨声都变得幽静。 窗檐的木质纹理都好像能从滴落的雨水中感受到,坚硬、粗糙。 李秘书拎着医药箱、坐着观光游览的小车一路过来的时候,陈豫景已经在庭院坐了会。 那时候雨还在下,只是没有开始那么大了。 亭檐哗哗浇着,透明雨帘悬在檐边,带起一弧流动的午夜光晕。 陈豫景在抽烟。雪白的烟雾被雨水压得极低,盘旋在四周。 他抽得也慢,不知道是在醒神,还是在保持克制。目光透着些许审思,淡漠冷凝,望进雨里,不知道在想 椿日 什么,思虑明显不在当下,神色有几分严肃。 给伤口消毒的时候,李秘书都有点迷惑了,咬这么深——他朝四周看了看,觉得这里生态这么好,难不成养了什么野生动物。不怪他这么想,毕竟第二天开会中途伤口恶化,血直接冒了出来,陈豫景自己都愣了,到了医院挂水消炎不说,还要缝两针。 “文件下来了吗?” 忽然,陈豫景开口,嗓音沉哑,不知道是不是烟抽了太久,又或者这个夜里着了凉。 李秘书:“孙检察长说就这周。” “下个月津州检察院也会组织专组下去,争取半年内把农商行的关闭文件执行完毕。” “专组?”陈豫景抬眼。 李秘书点头道:“负责文件审查的。重点是农商行建行以来的所有项目。” 沉思片刻,陈豫景问:“名单有吗?” “还没拿到。不过,孙检察长说组员构成可能比较复杂。这些人负责监督加项目质询。流程上还是汇富主导。” 表面上看确实应该这么着,毕竟拖了四年,配个专组也显得谨慎。 但他早就不是从前的陈豫景了,越理所当然、越顺理成章,越蹊跷。 “专组谁提的?” “不清楚。” “谁是一把手?孙奕明?” 李秘书摇头,语气思索:“孙检察长好像只是发通知的。” “但是听说应该会给曾朔曾部长。说是他要退了,退之前担个名誉。” 闻言,陈豫景淡淡一笑,没再问。 放下烟的时候,他看了眼肩膀,倾身往医药箱翻了翻,随手找出一片贴剂就往上贴了,贴的时候他对李秘书说:“你跑一趟,通知周义程,开始查了。” “尽快。” “赶在专组进驻之前。” 李秘书点点头,提溜着医药箱匆匆离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也差不多停了。 鸟鸣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可就是不见影子。 乌沉沉的天际泛起一抹油画一样的灰白,前夜的雨水此刻正一点点凝结成日出前的雾气。 陈豫景起身回到房间。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伤口持续的隐痛作祟,他感觉自己无比清醒,清醒到好像能够直面一些事、坦诚一些事。 梁以曦是被热醒的。 她被陈豫景从背后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屋内有恒温空调自动调节温度,她可能会更早被热醒。 “曦曦。” 察觉怀里动静,陈豫景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心,轻声叫她。 “嗯。” 下意识的,脑子没醒过来,梁以曦还是应了他一声。 好一会,在她即将再度陷入深梦的时候,陈豫景忽然低声道了句:“我做错过一件事。” 他埋进她浓密的发丝,搂着梁以曦的手掌贴着她的小腹,一点点嗅着她身上细腻芬芳的香气。 “我没有想过代价是这个。” 说完,他停顿了几秒。似乎他口中的这个代价从未消失在他每时每刻的思绪中——许多事、近乎每桩每件,这个代价都在提醒着什么。 紧贴的身体,梁以曦感觉到陈豫景的僵硬,她睁开眼,没动。 再次开口,陈豫景的声音低了更多。 “我不知道怎么办想了很久。” “这些年一直在想。可就是没办法,没了就是没了现在也没办法” “都是我搞砸的。” 梁以曦慢慢清醒。 她不知道陈豫景在说什么,但潜意识又好像无比清楚他说的是哪件事。 她一直没动,也没挣脱,他却搂得她越来越紧,好像要把她揉碎了放进身体里,后颈贴近的嗅吻也很重,仿若上瘾,一分一秒都无法离开。 梁以曦发现,陈豫景在害怕。 或者说恐惧—— 类似小孩闯祸之后的六神无主。 小孩闯祸之后一般都有大人同他分析事故的大小、性质,以及理应付出的代价、遭受的惩罚。 但在陈豫景这里,好像没有这个环节。也许是他的错处太大了,根本无法弥补,又或许,是根本就没人告诉过他,无论多大的错处,都是可以弥补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 一夜暴雨,天光清透。 许久,梁以曦注视着映照到对面墙壁上的淡青色晨光,还能看到枝叶的影子在其中徐徐摇摆。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就是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可能还早,她还能再睡一会。 好一会,在陈豫景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闭上眼对陈豫景说:“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也不想知道了。” 她的语气全是疲惫。 “陈豫景,和你在一起让我感到痛苦。你懂吗?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无所谓、都可以,因为我爱你,我自己很清楚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但是我现在很难受。” 开始她说得很慢,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后来,她的语气变得哽咽,身体不知何时也一点点变得颤抖。 梁以曦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说出这番话透支了肺里全部的氧气,她说得越来越断断续续。 “那是一个孩子,我的孩子,从我的身体里掉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吸口气,呼进去的空气刺激得胸口发疼,却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我只是不明白” 梁以曦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委屈。 这种委屈是她从小到大、长这么大以来没有经历过的。 就好像平白被冤枉,可她连申诉的地方都没有,一切就都板上钉钉了。 “你懂吗?陈豫景。”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陈豫景没有说话,他从背后拥紧她,力道很大,大到梁以曦都觉得很疼。 他埋在她的发丝里,很久都没有抬起头。 他被她的泪水淹没了。 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成了最苍白的解释,毫无作用。 梁以曦哭到咳嗽。 等一切安静下来,天光大亮的时候,梁以曦侧脸埋进枕头,对他说:“我们不要见面了。” 这和以往那三句分手不一样。 陈豫景还是没说话。 他依然很紧地抱着她。 好像没听见。 不过他一贯如此,梁以曦也习惯了,于是她又重复了两遍“不要见面”。 陈豫景的声音从紧贴她后颈的地方传来,带着很低的哽咽和浓重沙哑的鼻音。 “梁以曦,你知道这不可能。” 他说。 第108章 假象 从今往后她和陈豫景就没关系了。…… 梁以曦没有参加杀青宴。 那天早上她就离开了裕和天地。 也没有回津州, 而是直接回了湖州家里。 头一回这么不管不顾,作为经纪人,苏瑶却没说什么, 送她独自一人开车离开的时候, 她叮嘱梁以曦发生任何事都要记得联系自己。 “不要瞒着我和小年。我们都很担心你。你知道的。” “蒙导那边我去说。至于吴升” 其实苏瑶想说那更无所谓了。昨天陈豫景一来, 她就明白这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旁人眼里再清楚不过的来龙去 春鈤 脉, 偏偏到了陈豫景嘴里, 又是哄又是骗的。 “都不要担心。有我呢。” 驾驶位上, 梁以曦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她始终看着前方, 神情倔强, 情绪明显使劲压着。连夜暴雨, 早上气温偏低, 车子启动的时候, 她看上去有点冷, 下意识伸手攥紧了披肩领口——这件披肩是出门那会, 陈豫景跟在后面给她披上的。苏瑶正好看到。两人之间不像是吵了架或者冷战的状态, 乍看和平常无异。 车子开出去, 苏瑶往后退了退,转头看见几步外的陈豫景。 他没有靠近, 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什么。 日出前一刻钟,迟迟未散的水汽雾一样模糊了他的面容和身影。 可苏瑶觉得, 梁以曦是能从后视镜里清楚看见他的。 她不清楚两人之间交涉的情况。但看得出来, 梁以曦应该哭了很久。 这段时间赶着拍戏本就消瘦不少,一张脸难过伤心起来,瞧着清减又苍白。 ——天蒙蒙亮就打来电话说要走, 想让苏瑶临时问酒店借部车。隐约,苏瑶听到陈豫景的声音,他说他也开车过来了,可以送之类的,不过后面他就没声了。出乎意料的是,本以为陈豫景不会这么放梁以曦离开,等苏瑶开车过来,陈豫景已经不声不响拎着行李箱跟在梁以曦身后。他那时也和这会一样,面上看不出丝毫,偶尔几个眼神,是有话说的,只是有些谨慎。直到梁以曦关上车门,他一个字也没说。 沉默坚硬,如同岩石峭壁,外人眼里极难捉摸又难以靠近,眉宇间的痕迹很深,好像一直都这样,注视梁以曦驱车离开的几秒钟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瑶感觉陈豫景浑身散发的气息冷得吓人,有种极端克制的情绪,又有种极端压抑的冲动,不过很快,这些就都通通不见了。 隔着一段距离,他朝苏瑶略微颔首,转身往回走。 这些年手握权柄,坐在梁瀚桢那个位置,人前展露的客气不经意都带上几分凛然的压迫和淡漠。 七月初,比原定日程推迟了差不多一周,《贵妃与他》杀青视频正式上线。 发布后的几个小时,关注度持续上升。 题材新颖,人设也是近几年古偶剧里相对比较带感的,之后两天,社交平台上出现了不少剪辑和二创。话题度最高的,还是梁以曦同蒋羡的CP感。说起来,自从上部和林榛然合作的戏因为同男主莫名其妙的CP感小火了一阵,之后,观众粉丝的眼光都聚焦在了这块。 吵得比较凶的,大都在说蒋羡不合适,蒋羡粉丝随即出来维护,怪梁以曦还在上部戏里没出来,接着就说到梁以曦演技,比不上科班出身的蒋羡,搭戏自然没火花。 这么吵了几轮,硬生生将《贵妃与他》的热搜推上前五。 毕竟只是十多分钟的杀青视频,涉及的剧情都不连贯,吵也吵不出什么,上了热搜前五后,《贵妃与他》的热度又一点点降下来。 梁以曦工作室跟着剧组微博转发庆祝。苏瑶拿梁以曦本人的账号发表了一段杀青感言。除此之外,整个七月份,梁以曦本人都没有出现在社交媒体上。 公众视线总是很好转移的,回复粉丝的时候,工作室说她最近在休息,马不停蹄整整拍了三个月,急需调整状态。于是那一个月,她在湖州的行程也罕见地没有太多狗仔跟踪。 其实也没法跟踪。 因为梁以曦回家后就没出过家门。 趁着暑气暂歇,陪文小姐在庭院散步说话,已经是她最大的活动半径了。 那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傍晚的余晖绚烂异常。 晴好天气居多,暮色也壮大,西山的轮廓被映照得无比清晰,如同山火燎原,澎湃热烈。 黄昏尽头、热意消减,站着望去,起伏的山影笼罩在辽远天际下,凝视久了,从前往后的时间仿佛都变得单薄。 思绪茫然、心境空空如也的刹那,梁以曦陷入一种假象,好像她说的那句“不要见面”,从此刻、下一秒开始,就将永永远远地践行下去。 她望得失魂落魄,好几次都是文小姐唤回来。 说起来,在家的作息规律得好像以前上学时候。 上午吃好早餐帮准备出书的秦归如校对稿子。秦教授要把前半生的学术创作集结成册。这是个繁琐又费脑的活。梁以曦一字一句校,学术性太强,就当学习了,可半天也校不了几页纸。秦归如倒是很高兴,说慢点就慢点吧,难得见你这么静心。 梁以曦不说话,埋头啃着。 再进一步就是心无旁骛了,可也总差那么一点。 秦归如课堂上的习惯带进家里,梁以曦不吭声,他就继续念,说她这几年在娱乐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拍出什么名堂了吗?我看是没有,那圈子乌烟瘴气,也该回家静静心了——每次他念到这里,路过的章叙清便佯作冷脸,说您是教授,您高大,小曦做自己喜欢的就矮小了? 秦归如摘下眼镜,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叙清。章叙清不理他,作势就要拽起埋头看书又一个劲闷笑的梁以曦,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道,我们走,帮他看什么看,还看出鄙视链了。秦教授手足无措,拦下来小声劝妻子,扭头还不忘叮嘱梁以曦继续认真看。 梁以曦忍不住,伏案哈哈大笑。笑声传到客厅,文小姐好奇得不得了。 这样一来,校书的功夫被严格控制在上午,下午是不许看书的。 碰上天气好,下午梁以曦就钻进厨房忙,跟着阿姨学做点心,然后自己鼓捣一些低糖低脂的和文小姐一起吃。周末碰上章叙清在家,她俩就带上文小姐一起看电影。秦归如偶尔路过说几句——他好像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知道一点,张口就问导演不是那谁谁,最后总被轰走。有几次,她们看皮克斯的动画片,秦教授是不说话了。章叙清发觉不对劲,扭头,见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碰上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又闷又热,梁以曦就一睡一下午,睡到不知今夕何夕,起来都要发好一会的呆。 再剩下的一点空闲时间,她就在家里弹弹琴,偶尔捡起荒废已久的油画练练手。 就是不出门。 时间长了,一家人看出门道,心道这个失恋真够折磨人的,便开始明里暗里劝她出门。 天气好的日子,秦归如都会从学校打电话回来说一句。 梁以曦后知后觉。 原来整天忙这忙那,却是一步都没踏出去过。 回过神,自己都觉得好笑,她说你们放心,我就休息一阵,过两天还要去看Ruby呢。章叙清赶紧催道,快去呀,Ruby等你好久了! 那时候已经是八月。 盛夏的热度达到最高,地面都要被烤焦,天气预报天天高温警示。 房间里拉上窗帘睡久了,醒来面对过度曝光的一切,整个人有种眩晕的感觉,喝醉了一样。 中间苏瑶给她递了两个剧本,想让梁以曦在家找点事做,但也没催她。 线下的一些活动,听夏夏说,工作室都给她往后排了。梁以曦心想,果然自己还是不够火,转念,她又嫌热闹不够,说,正好,都放暑假吧,我出钱,大家想去哪玩去哪玩。苏瑶很理智地制止了这个想法。不过后来还是三三两两、隔三差五地分批放了几回假。 余小年知道了,十分羡慕,她那会深觉干一行恨一行是什么意思了。三个人的联系不多算,主要余总特别忙,聊也聊不到几句。余小年还给歇在家的梁以曦画饼,说等我再做大点,就请你代言。梁以曦豪气,说那肯定免费。苏瑶再次理智道,余总,那时候再说。 去看Ruby的那天,意外又不算太意外的是,梁以曦出门就碰见了文森。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不是一直就在这里按照陈豫景的吩咐等着逮她。 照面文森分外拘谨。 果然时间最厉害,时间一长,仿佛一切都重头再来了。 他说梁小姐好,停顿几秒后忽然道了句歉。 梁以曦笑,站在车旁说你道什么歉。 那个时候,她自觉已经很平静了,事情回想起来,都好像千帆过尽。但也可能是天气过于炎热,再难平静的思绪都被灼烤得干瘪、轻飘。 文森看她坐进车里,低声道:“陈先生说,希望您多出去走走。” “见面的事他在考虑,近期肯定不会来打扰梁小姐,让您不要总待——” 话音未落,车子爆发出极其尖锐的车鸣。 梁以曦怒气冲冲:“我不要听!” 她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只要陈豫景本人在眼前,她还是会扑上去咬一口的。 梁以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发火了。 明明心平气和了那么久。 大概还是因为天气炎热。 又或者,她其实一直憋着股气。 怨气也好,怒气也罢,她平静了一个多月,也憋了一个多月。 Ruby好像最清楚她真实的状态。 她陪着梁以曦跑遍了这边大大小小的马场。 烈日炎炎,持续的、大量的汗水,仿佛有什么一同被宣泄了。一天的时间,梁以曦回去的时候站都站不直。 之后一周,她天天来跑。 那些事她也反反复复地和Ruby说。 Ru by好像是这世上最公正的法官,秉持梁以曦的心意为法条,梁以曦不明白的、陈豫景身上看不清弄不懂的,在Ruby那里,通通判处最严厉的惩罚。 最后一天,快傍晚的时候,梁以曦看着远处西山的影子,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俯身对Ruby说明天先不来了,她要去见一个人,还一些很贵重的东西,然后告诉那个人,从今往后她和陈豫景就没关系了。 Ruby并不好奇那个人是谁。 她嚼了嚼梁以曦递来的胡萝卜,打了个鼻息,扭头也去望西山。 第109章 人样 我讨厌他。 “已经分手了?” 梁以曦看着钟淑雯, 一字一句道:“正在分手。” 话音刚落,钟淑雯就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同她人一样,透着股不真实, 好像不是眼前实实在在发生的, 而是记忆里的某处缥缈回音, 声声迭荡。听起来自然就很美。也像她的人, 美得不切实际, 一身肌骨仿佛她指间宝石做成, 声调和气息是宝石折射出的光, 梦幻又璀璨。 好看是没话说, 但总不像活的, 冰冷坚硬、忽明忽暗。 在她面前, 梁以曦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这会气急败坏, 较真得可爱。 “别来我这赌气。” “要找去找他的麻烦。” 钟淑雯站起来, 眼睛里被逗出的笑意还在, 余光瞥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仰面瞧她的梁以曦, 唇角微微弯起。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推开面前梁以曦煞有介事还回来的一盒子宝石, 有点无聊地往房间去。 大清早被闹醒,说梁小姐打电话来问今天可不可以过来拜访。钟淑雯十分新奇。梁以曦很少主动过来, 好像她这里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当然还是很欢迎的。这么些日子没见,她都好奇梁以曦有没有长高。 梁以曦跟着站起来。 不知道怎么说, 停顿几秒, 她严肃认真地看向钟淑雯,仔仔细细说了句:“钟小姐,我没有开玩笑, 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钟淑雯转头,眼神打量,又有些饶有兴致的意味。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比往常都要好。 何耀方快一个月没来打扰她了。说是地方上的银行出了大事,底下的人心思叵测——碰上钟淑雯状态不好,她是很愿意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精神上一滩烂泥,何耀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算个东西能支撑她一会。即便这类似于饮鸩止渴。要是状态还可以,钟淑雯是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听了就恶心、恨不得他立刻死在自己面前。一般那个时候,何耀方会驱使陈豫景过来“陪她发疯”——钟淑雯想弄死自己是真的,但对陈豫景,何耀方认为,钟淑雯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身为母亲的天然知觉。 酷暑的夏日,骄阳似火,空气都好像燃着荧荧火光。 这样的气候,即便吃了安定的药物,她的精神也不会长时间地陷入泥潭。 因为她总是会被过分刺眼的亮光带回现实。说不上有多振奋,但好过歇斯底里。 往年也是这样,盛夏时节,精神总要好过春秋两季,隆冬时候,何耀方过来都要提前问问她的状态。 隔着一段距离,钟淑雯注视着梁以曦。 她的神情同平常无异,思绪因为梁以曦的话慢慢往回想了想。 其实她一点也不奇怪梁以曦要和陈豫景分手。 陈豫景和何耀方,本质上会有不同吗,钟淑雯不觉得,老畜生生的小畜生罢了。 这个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会用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总是站得很远。即便被陈必忠推到面前,一张脸也冷淡到极点。其实无论是对何耀方,还是对陈必忠,他都这样。看谁都一样。好像他们这些人、这些大人,他心里很清楚怎么回事。 那么小的年纪,瞳仁深得可怕,又深又黑,瞧得人心里发寒。钟淑雯知道肯定是有人说了什么,陈必忠、要不就是何耀方。从他们嘴里出来的,能是什么正常的——只要想起这个,她就有种控制不住的愤怒。 日复一日,这个孩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像何耀方——他到底在看什么、他又知道什么?!连带着对何耀方的恨意,钟淑雯有时候也希望陈豫景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 很明显,长大了的陈豫景十分清楚她这个母亲心底里想的。 她还记得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国,也是何耀方的要求,让他过来见见自己。钟淑雯记得很清楚,也是一个仲夏,他就站在门厅里,不靠近、不打招呼、不说话,神色平静。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快三年多没见。出去读书的几年,他就没回来过。 钟淑雯第一眼就觉得他长高了。青年的模样成熟稳重,气质却一如既往,阴郁寡言,慢慢地,钟淑雯发现他在人前表露的神情同何耀方越来越像,但又有那么点不同。大概是脱离出去的学校生活让他生出了点人样—— 钟淑雯一直怀疑他从小被陈必忠带着、被何耀方“教导”着,会不会不正常。 所幸,他看起来是正常的。 而且,钟淑雯发现,他的目光平和许多,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尖锐、那么容易激怒她,大概是陈豫景意识到,自己从小面对的这个不正常的关系里,最可怜就是她——这无疑再次激怒了钟淑雯。她拎起手边的画框就朝他砸去。 陈豫景没有躲开,但也受了点伤。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他看上去习以为常。 捡起裂开的画框放到身后紧跟过来查看的佣人手里的的时候,他淡声说了句还有其他事,先走了。钟淑雯笑,问他有没有谈女朋友。那个时候,她的语气听起来居然像一位母亲。陈豫景漠然道没有。钟淑雯继续笑着说,没关系,何耀方会给你安排的,你肯定喜欢,你们是父子啊。 那个时候,到底年轻气盛,陈豫景罕见被激怒。从小到大,他面对的“家庭”、“婚姻”,乃至“爱情”,都是不正常的。他直视着眼神恶毒的钟淑雯,说了句钟淑雯现在想起来都要发笑的话。 他对钟淑雯说,我这辈子、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 ——某种程度,钟淑雯觉得自己儿子还挺可爱。 如今两人的分手,唯一令钟淑雯感到可惜的,是她还挺喜欢梁以曦的。 这个小姑娘,很鲜活,很亮堂,进来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好像变得生机勃勃。 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都会在她面前变得渺小、变得无足轻重,而得到她的爱意和眷顾,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 钟淑雯想,别人她不知道,陈豫景估计是爱死了。 陈豫景估计也没想过自己能碰上梁以曦——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梁以曦这样的爱人。 就好比不正常的东西见多了,人都快要疯了,忽然看到正常的,还是那么正常、那么赏心悦目的,那不得牢牢攥手里——跟从没喝过水的人忽然喝到水一样,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需要水的,忽然发现原来水是这样滋味的。 屋子里的空调开得不知道几度。 梁以曦都感觉有点冻人。 她被钟淑雯盯着看了许久,等不到钟淑雯说话,自己准备再开口的时候,忽然打了个喷嚏,抬起头,眼睛就有点红,不知 CR 道是不是喷嚏弄的。 钟淑雯的神色始终有几分高深,梁以曦看了看她,打算接着再解释几句。 “真的。钟小姐,我们就是在分手。” “分手哪有说分就分的——你看我不是还把东西都还来了吗我们就是要分手的。” “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我讨厌他。” 末了,像是觉得此前一番过于“说理”了,梁以曦用力补了一句。 好像小兔子吃了一口坏掉的胡萝卜,吐出来不解气,还要对着“呸呸呸”。 钟淑雯顿时又笑起来。 这回,她笑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她倚在门边,瞧着义正言辞、冷言又冷语、可怜又可爱的梁以曦,腰都弯了弯,身姿款款,整个人因为梁以曦的话莫名舒展几分。 她觉得她可爱至极,甚至觉得要是能养在身边就太好了。 但是下秒,钟淑雯就笑不出来了。 梁以曦被她毫无同情心的表现气出了眼泪。 “你们都一样可恶。” 家教实在太好,梁以曦抹了抹眼睛,很轻地说了句。她扭过头,动作有点气得哆嗦的感觉,拿起自己的包径直就要离开。 钟淑雯发誓,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她这辈子,就没拦过什么人,更别说哄人了,都是她骂人、打人、捅人的份。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的,忽然就上前拦下了梁以曦,还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 梁以曦吓了一跳,整个僵住了。 “可以和我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吗?”- 陈豫景接到李秘书的电话,说西山那边打了电话来—— “梁小姐喝多了发了一下午脾气。现在才睡着,想让您接回去。” 沉默片刻,陈豫景拿下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 是汇富行长的秘书专线,没错。 但他好像没听懂。 他沉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李秘书觉得这里面每个字都对啊。毕竟是打工的,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重复一下也费不了什么功夫,于是他详细道:“钟小姐说不记得您电话了,直接打的汇富大厦前台。前台说您母亲找您,以为是诈骗,我正好在边上收快递——” 陈豫景深吸口气:“重点。李秘书。” 李秘书一口气:“钟小姐说梁小姐上午过来还她之前送的东西,说着说着就哭了——不是她弄哭的。后来请她吃饭,喝多了,又发脾气,总之现在睡着了。钟小姐说她那边晚上不适合留宿,希望您赶紧过来接走。或者您给个她家里人的电话也成。” 陈豫景闭了闭眼:“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第110章 盲目 他就是有两套标准。 梁以曦去西山的行程陈豫景是清楚的。 文森一早就同他汇报了。 那个时候, 他是觉得无论她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再闷家里。 整个七月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为此, 陈豫景找过两次秦归如, 希望他劝一劝。那时, 因为梁以曦信誓旦旦的“分手”, 秦归如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 但也仅限于愿意听陈豫景说那么几句。一家人并不知道两人关系破裂的真正原因——不过在秦归如看来, 也是大势所趋。只要分手, 一切好说。 于是, 他对陈豫景客气道, 感谢陈行长关心, 小曦是个懂事的孩子, 不会让家里人担心的。陈豫景点点头, 面容上十分认同秦归如的话。他衣冠楚楚地坐在教授办公室, 好像访问学者。正对的窗外是湖大风景最优美的一角, 陈豫景想了想, 态度温和地建议道, 我看今天天气就不错,秦教授打电话回去问问? 已经寻思着怎么赶客的秦归如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 他觉得是不是所有的汇富银行行长都听不懂人话。但他还是在陈豫景的注视下打了电话。就是搞得梁以曦莫名其妙,说舅舅, 天气好我知道的呀, 我和外婆就在院子里呢。秦归如没好气,声音大了许多,哦, 在院子里啊,那就在院子里吧!别出去了!出去坏人多!说着,他抬眼看向陈豫景。陈豫景朝他微微一笑,温文尔雅的样子,很是礼貌。 第二次登门拜访,没等陈豫景开口,秦归如直接免提把电话打了回去。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这个姓陈的有点可怕,生怕他再来第三次、第四次——那他成什么了?他是正正经经的大学教授,不是汇富银行的接线员!电话里,梁以曦刚睡醒,说了声知道了,就没再吭声。秦归如指了指手机屏幕,意思是那我挂了?谁知,对面坐着若有所思的陈豫景微微抬手制止,他起身过来拿起他桌上的笔和纸,写了两句: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睡觉,是不是不舒服。秦归如:“” 从秦归如那知道梁以曦打算出门找Ruby玩的时候,陈豫景想了想,吩咐李秘书让文森从英国回来。他觉得这样能刷一刷自己在梁以曦面前的存在感。至少,文森这个象征物还是能代表一些他们过往的回忆——比如此前某次未完成的“分手”。 文森当然清楚自己的工具属性。 这次回来,他就是要将这样的工具属性贯彻到底。 梁以曦的行程不说事无巨细,基本上,只要他眼睛看到的,他都原原本本告诉给了陈豫景。 所以,陈豫景无比清楚梁以曦为什么要去西山。 “提了一个木盒子。很沉、看上去还挺贵重的。” 在两人的关系里,文森活跃得好像媒人。 陈豫景知道这个盒子,是梁以曦收到来自钟淑雯的第三颗价值不菲的钻石的时候,他陪她去拍卖展专门挑的。他自然没有身为汇富银行行长独女的鉴赏眼光。他只有付钱的份。不过那个盒子他也很喜欢,是当时一位小有名气的国内设计师设计的,非常经典的手提木箱,近乎复古,但不繁复,线条优雅简约。 最主要的,是成交后,这位设计师会将买家的名字设计在作品里。这个细节他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梁以曦似乎早就知道。陈豫景提起的时候,她还有点不自然,下巴微抬、很是傲娇地问他,怎么,不愿意啊?陈豫景看着她笑,大小姐,何德何能。梁以曦被他哄得也有点晕头转向。 其实早上那会,大概清楚她要连带盒子一起还给钟淑雯的时候,陈豫景是有点冲动想问问她,难道连这个盒子都不作数了吗?至少把盒子留下吧?是不是也得考虑下钟淑雯的心情——当然,这句纯属他的借口。 不过,到底是没有打搅梁以曦的“计划”——他怕说错一个字、或者电话一打过去,她就要不开心,要是想起来顺手把他拉黑了,那也太得不偿失了。陈豫景还是很谨慎的。 所以,李秘书打来的电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根本没想到钟淑雯会留梁以曦那么久。他的记忆中,钟淑雯就没有所谓的“待客之道”,她那里,是会出人命的地方。理所当然的,他就会想是不是钟淑雯对梁以曦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李秘书传达的那句话里“喝多了”三个字,就是证据。 这个时候,他好像失忆了,忘记了上回在“裕和天地”梁以曦是怎样喝得烂醉如泥。 他就是有两套标准。 一套针对除梁以曦以外的所有人。 一套专为梁以曦定制——朝令夕改也好、无中生有也好,要多灵活有多灵活。 在这套定制的标准里,前一秒是梁以曦随心所欲、想喝就喝,喝到大醉也没关系,后一秒,便是有人不怀好意,梁以曦自己是肯定不会喝那么多——为此标准,陈豫景甚至能坚信梁以曦从前往后滴酒不沾。 至于发脾气,不用说,一定是对面的人脑子有毛病,惹得梁以曦不得不跳脚。 ——理智与否过于正式,他只是有些盲目。 因为在其他地方看得太多,在梁以曦这里,陈豫景选择闭上眼睛 椿日。 不过,当他挂了电话,沉着脸起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对面的人看上去难以置信。 “陈行长?” 曾朔撑着座椅扶手跟着起身,他的脸色有点白。 所谓的专组是半个月前抵达渠田的。比原定时间晚了那么一些。听说是担任的组长身体有恙,无奈推迟了。这样的借口,陈豫景除了在赵坤那见识了几回,眼下,还是第一次在曾朔身上看到。 估计是实在推无可推了,差不多都要到七月末了,曾朔领着一行有头有脸、有名有姓、有官有职的部门中层在农商行门口和已经准备撤走的汇富内审司一众打了个照面。 说起来,多亏了他的“抱恙”,给周义程争取了不少时间。 不然按照原定安排,别说查了,光那些文件都来不及搜集。 那时候,盛夏的第一波暑热接近尾声,第二波紧跟而来,酷烈逼人。 曾朔早就清楚这里面怎么回事,所以当他看到即将离开的周义程,整个人手脚冰凉。 原以为从提讯辛建科的案子上逃过一劫,他就能有个善终——得知何耀方把专组安到他们部门的时候,曾朔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想方设法、能拖就拖,拖无可拖的时候,发现迎面早就是个死局。 周义程没有和他多废话,领着人就要走。身后有人问了句,周司长,这趟来得晚,要不坐下聊聊?也方便我们后续合作。周义程是个爽快人,说行,约个时间吧。有人说,要不就今天,赶早不如赶巧。周义程笑,目光意味,神情却无奈,道手上工作耽误不得,还是改天,汇富这边天天下来人,肯定有时间。除了曾朔,没人知道周义程到底带着内审司都查了些什么。他本人瞧着,也一如寻常。即便那个时候,他手里查出来的前两轮的高速项目的账本窟窿,已经是半个津州财政的骇人体量了。但其实仔细看的话,他身后一众没他本人沉得住气,个个垂眼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对面的人闻言,彼此看了看,毕竟初次碰面,以后天天打交道,不好强人所难,最后便都笑着应下。从始至终,曾朔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顶着个头衔,他在渠田坐牢似的待了半月,行尸走肉,想来想去,还是找了陈豫景。 他曾经用年中大会上的投票让陈豫景换下过他一条命——不过曾朔也很清楚,自己手上的这些对陈豫景而言,作用微乎其微。后来又临阵脱逃。但眼下,他保证他看清了何耀方的面目!他也想清楚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心存侥幸!只要陈豫景能在这个关头给他点时间——他其实只要时间,让他拖到年底、草草了结,他就能回去复命。 原以为陈豫景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见面,谁知电话打过去,陈豫景居然同意了。 他出不了渠田,到处都是何耀方的人,他得照着何耀方的意思办好了才能动一动。陈豫景也不能直接过来,何耀方是什么人,他这个关头突然拉陈豫景过来,鬼都知道出事了。 电话里,他对陈豫景说,我让我的秘书开车去接您。 陈豫景是今天下午抵达渠田的。车子最后停在农商行后面。曾朔等了有两个钟头。陈豫景到的时候,他脚下的烟头都成堆了。 开门见山,陈豫景说:“我这趟过来就是想知道一件事。” “何耀方是怎么安排你们这些人的?” 曾朔毫不意外陈豫景知晓这幕后的人是何耀方——虽然对外,调遣、派发、组织人的文件全部出自津州检察院。 他没有直接看陈豫景,而是动作很慢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的时候,他声音很低地对陈豫景说了四个字:“没有安排。” “他就和我说,高速项目的招标文件不要动,全部带回去。其他随便交差。” 其实曾朔是有点后悔自己这么晚来的。至少赶在周义程手里拿下一些。 不像现在,每个文件盒打开都是空的——第一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查的时候,拿起来一个一个就是空的,他脚都软了。 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用周义程的话说,他何耀方已经捅破天了,整个津州的财政难不成姓何?! 陈豫景还是很谨慎。 他不能出任何差错,虽然他从不对何耀方心存侥幸,但他也绝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回到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事情进展到这里,他总算确证了一个事实: 在高速项目这杆秤上,何耀方已经没有足够分量的、可以给他垫背的人。 本来听完这句他就要走的,但曾朔是要他救命的。 陈豫景就听他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解决方案”。那个时候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那里。他在想后续的安排,这个窟窿,到底应该怎么绕过津州这一层层的耳目捅出去。 他不关心曾朔的死活。 而且,不知为何,陈豫景总觉得何耀方这趟送他下来,就是要他死的——但是这个念头太过了,他一时间也找不到何耀方会做到这么极端的原因。 李秘书的电话让他回了神。 曾朔摸不透陈豫景的态度,但也不敢忤逆,他小心问陈豫景是不是回津州行里,他让他的秘书开车原路送他回去。 陈豫景说:“不用。我要去趟湖州。” 渠田这边过去,途径两个新建的高速,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曾朔殷勤道:“那开我的车吧。” 陈豫景没有拒绝:“好。” 110-120 第111章 尾生 盲目溺死在他的钟情里。 去的路上, 陈豫景还在思索曾朔说的那几句话。 ——何耀方的“没有安排”,高速项目的文件全部带回去,还有这次又落到曾朔头上的任命。 辛建科的案子、年中大会投票之后, 何耀方不可能不清楚曾朔心底那一亩三分地。 况且他早就说过, 曾朔是个扶不上墙的。这次的事, 何耀方会这么放心交出去?曾朔还没陈必忠听话。还是说, 何耀方觉得曾朔可以帮他顶一顶?不可能, 曾朔根本没有这样的分量, 再怎么样, 责任归结到最后, 都会落到他何耀方头上。 事情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变得诡谲起来。 眼下错综复杂, 蛛网勾连, 深还是浅, 陈豫景没有足够的信心, 也没十足的把握。 于是,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 好像有根弦, 时刻紧扯, 迫使他一遍遍地去想。 等到了地方, 熟悉的厌恶袭来,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阴沉。 好像阎王, 下车的时候面沉如水,任何靠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压抑和不安。 陈豫景也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和四年前差不多。 他不想再像那次一样、想当然地做出一些决定, 行差踏错, 然后付出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代价。 关上车门,他在车旁站了片刻。 等心绪逐渐平复,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也屏蔽了, 他的面容才有些平缓。 文森从旁走来,接了他的车钥匙去泊车。 周遭还没完全暗下,视野里能看到挤挤挨挨、格外茂盛的枝叶轮廓。 八月仲夏,白昼被无限拉长,暗青色的天际,留下日照过度曝光的狭长痕迹。 草丛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好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佣人请他上楼的时候说梁小姐一刻钟前醒了,现在在吃点心。 陈豫景抬起腕表看了看,问道:“晚餐吃的什么?” “梁小姐说喝多了酒吃不下米饭,就想吃椰奶和芋泥。” 陈豫景:“” 看到陈豫景的时候,梁以曦连芋泥都吃不下了。 她放下勺子,朝钟淑雯不大满意地瞧去。 弯弯翘翘的月牙眼惺惺忪忪,眼眶里浅浅一层泪,亮晶晶的,此刻眼眸含水,瞧人的样子埋怨又小心。 就是看上去糟透了,本就多得不 椿日 得了的头发蓬起来好像小鸟窝,大概是一睡醒就被钟淑雯叫过来吃东西,脑子都没跟上,自然也顾不上什么仪表,也可能是之前发的脾气太大,浑身炸毛,这会也没整理好。 钟淑雯也不是很想看见陈豫景,朝梁以曦随口道了句“总得有人接你回去”,就撑着桌沿慢慢悠悠起身往外走。她的状态没有上午好,神色疲惫,更多的是厌倦,眼神跟着也淡漠。不过关上门前她还是朝梁以曦轻轻掀唇笑了下。 小姑娘喝多了发脾气,她觉得新鲜。 死气沉沉的湖里突然游入一尾鱼,活蹦乱跳—— 不过闹一会也够了。她一点都不喜欢带小孩。 就是有些意外。 从梁以曦嘴里,钟淑雯知道了两人之间居然有过一个孩子。看得出来,梁以曦只要想起就很崩溃,握着红酒瓶颈一个劲往嘴里灌。那时候,钟淑雯都没反应过来。她是有些震惊的。不过何耀方的印象复制到陈豫景身上,简直太容易,钟淑雯沉默片刻,准备说些知子莫若母的话来坚定梁以曦分手的决心,就听梁以曦边哭边道,他一直不告诉我,还骗我,后来还说什么做错了事,是他不好—— “这要他自己说吗?” “肯定是他不好呀!” 梁以曦握着酒瓶,哭得伤心,但也很无语。好像他陈豫景在她面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的,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 钟淑雯:“” “他就没有和我好好解释过一次,到底为什么瞒着我。” “一次都没有!” “道歉——道歉有用?又不是掉了个东西——” “我不想和他说了说也说不懂。” 酒瓶囫囵塞怀里,梁以曦双手蒙住脸,头发丝乱成一团,嗓子都哑了。 钟淑雯想了想,忽然道:“这件事超过了他自己所能承受的限度。” “不是不告诉你,是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她的声音很清晰,口吻也冷静,听起来像是旁观者的视角,不过说的时候,钟淑雯脑子里冒出的,是久远到模糊的记忆里,那个始终远远站着、面容冷漠又孤僻的男孩。 梁以曦抬起头直瞅钟淑雯,整张脸红得不行,细细的发丝一根根黏在脸上,邋遢小猫一样。 她感到背叛,哑着嗓子一字一顿指责道:“你在帮他说话。” 梁以曦真是觉得这个世界没办法理解了。 “你们关系不是不好吗?”她困惑道。 钟淑雯忍不住笑,问她还要喝吗,注意力就被扯开了,梁以曦移开视线去看一旁琳琅满目的酒柜,点了点头说要。如果不是她这里的酒品质精良,梁以曦保不定吐一下午,而不是像现在,一下午睡得心无旁骛,醒来也只是头晕。 餐厅连结着一小片精致露台。 热度还未完全消散,薄薄的帘子朦朦胧胧,挡着西山将尽的暮色。 门一关上,梁以曦立即道:“你也出去。” 点心还没吃完,嘴角浮着甜滋滋的椰奶,火气太大,梁以曦被自己震慑到了,太阳穴一下疼得厉害,一张活色生香的脸庞,一会怒气冲冲瞪着,一会晕乎乎打量着。 陈豫景没说话。 他在梁以曦面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巴。 动作十分自然,自然到好像本应该这样。等梁以曦回神,他的手已经离开了。 陈豫景垂眼看了看这一桌的甜点,眼底闪过笑意,抬眼的时候,他问梁以曦:“吃饱了吗?” 梁以曦不理他,但确实没吃饱,便低头继续舀碗里的。 她在用行动赶人,希望这样的漠视足够让陈豫景明白——他可是汇富银行行长,察言观色不是最基本的吗。可过了好一会,丝毫不见对面动静,陈豫景屁股都不挪一下的,梁以曦逐渐气闷,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表达清楚,便咬牙问了句:“你不走吗。” 陈豫景就笑。 他面上笑得不算明显,生怕惹她不高兴。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落在梁以曦身上,目光细致,一丝一毫,分开这么久,此时此刻,好像梁以曦的每根头发丝在他眼里都同他一见如故。 过了会,想起什么,他终于起身离开。 梁以曦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头也不抬地哼了声。 陈豫景开门出去,可没几秒,他又回来了。 梁以曦抬头,就见他手里握着把木梳。 她不说话,仓促瞧了眼就低下头继续嚼嘴里黏黏糊糊的一团。 陈豫景给她梳的时候,梁以曦很想说什么。她又不是没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来——不许碰我的头发,放下手里的梳子!可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好久,梁以曦搅着碗里融化得差不多的、薄薄的碎冰,还是没吭声。 碎冰磕着勺子和碗壁,发出很轻的声响。 梁以曦想起很久之前,在英国的那次新年,陈豫景赶过来看她,带她去看梁瀚桢送给她的新年祝福。 没来由的,明明眼下毫无关联,可她就是想起了。 本来以为只要时间过去得再久点,一直、一直不见面,这些都会被抛之脑后。可时间的稀释力和记忆的承载力,似乎并不成正比。 走神的间隙里,头发被陈豫景一点点梳顺,至少瞧着不再乱糟糟。头发太多,铺在梁以曦露出来的雪白瘦削的肩颈上,好像一丛青缎,光泽轻盈。 陈豫景没有走开。 他还是站在她身后,抚摸她的头发,很长时间,直到碎冰完全融化,甜腻的香气完全散开,他也没说一句话。 梁以曦也是。 就是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其实那个时候,一直到很久以后,陈豫景都没有在隐瞒这件事上觉得自己做错了。 从始至终,这场僵局,是梁以曦眼里“漫长的分手”,而在陈豫景那里,依旧是一场甜蜜恋爱。 很多时候,理智与情感确实没办法成为天平的两端。 梁以曦固然有许多理智,但陈豫景给予的情感太多,梁以曦常常觉得自己犹如蚍蜉撼树。 于是,她希望自己至少能做个柳下惠,也好过尾生抱柱,不顾一切、盲目溺死在他的钟情里。 陈豫景提出送她回家的时候,梁以曦定定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了句,文森可以送。 下秒,仿佛被雷劈了一样的文森扭头走得比兔子还快,车子轰隆一声开出去,梁以曦都没反应过来。 陈豫景朝文森离开的方向冷冷看了眼,叫了声“曦曦“,唤回惊呆了的梁以曦。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离开西山,仲夏夜晚的虫鸣仿佛从未出现过。 开了好一段路,梁以曦都没和陈豫景说话。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了,还是酒就没完全醒,她总想睡觉。瞌睡打了好几次,好几次眼睛都闭上了,就因为对陈豫景的不信任,她硬是撑着没睡过去。 果不其然—— 梁以曦看着前方的道路指示,扭头对陈豫景说:“回湖州。” 陈豫景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大概是笑梁以曦一路强忍睡意,终于机灵地发现了。 “先回家。” “你好久没回去了,至少回去看看吧。” “就算要回湖州,你看马上秋天了,要不回家拿点衣服?” 窗外热浪滚滚,他越说越冠冕堂皇。 梁以曦瞪着他。车正开着,安全第一。梁以曦对自己说。 这段高速是新建的,是从渠田出发,连接津湖两地的快速道。相比湖州直通津州的高速,这段高速明显就是为了方便渠田周边的交通。 其实建得有些多此一举,因为流通的车辆并不算多。 这个时候,前后也就两辆车。 前面的距离较远,后面的挨着,车灯很亮。 再朝一旁望去,能看到好几排黑漆漆的、还没竣工的大楼。微弱的路灯映照着,墙皮破烂不堪,好像烂尾了。 车子眨眼朝津州方向驶去。 木已成舟,梁以曦干脆闭上眼睡觉。 不过,很快,好像只是过去了几秒,陈豫景突然叫醒她。 “曦曦。” 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尖锐冷意,好像被激怒,又好像陷入了某种不得已的被挟制的境地,他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一瞬间沸腾的怒火都被死死克制,眉宇间神色锋利。 梁以曦睁开眼,表情茫然。 其实一直到整场事故结束,梁以曦都没好好反应过来。 某种程度,也是因为她在他身边太过安心,这种完全下意识的安全感,从一开始——从那次陈豫景伦敦转机过来一把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察觉被尾随,陈豫景盯着后视镜,瞳孔深处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夜色 凝固。 那辆车的车前灯亮得惊人,仿佛一道利刃,笔直劈来。 文森应该就在附近。 这个家伙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 陈豫景时刻看着后视镜,语气里却没有眼下事态的严肃,他开口的一瞬,甚至有些温和:“曦曦,现在打电话给——” 谁知,话音未落,后面那辆从上高架开始就不疾不徐跟着的车,此刻,不知为何,猛然加速冲了上来! 毫无预兆,又或许,那辆车的人察觉了陈豫景的警惕,事不宜迟—— “陈豫景!” 梁以曦惊声。 她伸手就要去碰方向盘,脑子里闪过一丝极速打弯绕开的念头,只不过这不是赛车道,这是正经的高速道,极速打弯是会翻车的。 不过,她的手还没碰到方向盘,车尾就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 剧烈的撞击使得整个车身不受控制地滑向一边,金属和水泥护栏擦出刺耳的尖鸣。梁以曦一侧的玻璃瞬间碎裂,火花沿着车身滋滋冒出。 “小心!” 陈豫景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将她用力揽向自己这边。梁以曦惊呆了,她看着陈豫景,觉得他应该是疯了,只是没等她说话,后视镜里,一击过后,那辆车再度迫近,似乎想朝侧边撞翻整辆车。 空旷视野里唯独那束雪白车灯,瞬间迫近的时刻,好像生死的讯号。 脑子里根本想不了任何—— 陈豫景转过身,他猛地解开安全带,将梁以曦整个按进怀里! 一闪而过的余光,陈豫景看清了车里人的脸。 那个人也看清了陈豫景,于是,原本淡漠的脸上,出现了近乎龟裂的震惊之色。 他好像发现了足以致人生毁灭的证据—— 惊骇、疑惑、恐惧。 电光火石的一秒,他用力踩下刹车,轮胎和地面发出比先前还要惊天动地的声响。 紧挨的车身一同往前疾驰了数十米。 最后,一前一后停在了空旷的路灯下。 几秒的死寂。 陈豫景抬起头的时候,那辆车里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车子迅速启动,朝着最前方高速驶去。 第112章 海啸 是钢铁击碎颅骨的声响。…… 梁以曦一度是感觉到疼痛的, 但不是来自车辆的撞击,而是陈豫景。 他抱得太紧,勒在她的腰侧的手臂好像钢筋, 呼吸都有些喘不上来, 骨头险些要断掉。面颊蹭上他的领带和衬衣衣领, 梁以曦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衣料这样硬。 她陷进他的怀抱, 被他剧烈的心跳包围, 有那么微弱的一秒, 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都被隔开好远。 梁以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开的, 只知道睁开眼的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陈豫景焦急万分的面容。 他看上去并不算好。眼底殷红, 手背上好几道刮擦的血痕, 鲜红的血珠还在滚落, 衬衣袖口也是血迹斑斑。因为还处在异常戒备的状态, 他手背上青色脉络的凸起痕迹尤为明显, 整个人充斥着一股近乎剑拔弩张的悍然气势。 梁以曦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 从第一下撞击到车子停下来, 似乎只过去了一分钟。或许一分钟都没有。 这中间零点零一秒的念头里, 她以为自己是要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里的。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也结束得过于古怪。 陈豫景的神情里残留着前一刻勃然的怒意, 眸色狠厉, 下颌线尤其紧绷。 漆黑眼底映出梁以曦呆住的模样,见梁以曦一直瞧着他发怔, 好一会,陈豫景才闭了闭眼, 有些东西仿佛被他暂时地、强制性地压抑了下去。 他深吸口气, 露出的喉结紧贴着皮肤耸动,好像野兽.欲.露的獠牙。 陈豫景捧起梁以曦的脸,低声叫她的名字。 沾着凌乱发丝的面颊上有一处明显发红的地方, 陈豫景以为是擦到什么受了伤,他皱着眉,凑得极近地观察,拇指指腹轻轻碰了好几下,表情凝重。 其实就是那一刻他把人往怀里摁得太用力,梁以曦被他身上衣料硌的。 叫完梁以曦的名字,不见回应,陈豫景又反反复复摸她的后脑勺。座位上好多碎玻璃,他干脆解开梁以曦安全带,将人拦腰抱到自己腿上,然后又前前后后地检查她身上有没有碎玻璃。 陈豫景记得第一下撞击之后,梁以曦那侧是有火光的,他担心她被烫着了,摸完她的头发和上衣,又去摸她的裙摆和小腿。 他看上去很忙,但因为眼前的这场事故,他周身又阴沉到了极点。即便这些动作平日里做起来略显滑稽,但此刻,他一板一眼、严肃得无以复加。 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有什么依旧在被极力克制,触碰梁以曦的手掌却十分稳当,小心又仔细。 梁以曦被摸回了神。 生死一刻的冲击,冰冷的面颊因为他粗糙的掌心渐渐回温。 心跳也好像慢慢跳了起来,咚咚咚地,就在耳边,梁以曦张了张嘴,她感觉嗓子口有种艰涩到极点的痛感,音好一会都没发出来。 “陈豫景”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好像才能证明这次的事确实是个有惊无险的意外。 陈豫景不动了,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梁以曦脸上,低声:“嗯。我在这里。” 相比梁以曦开口的滞涩,他的气息显得十分急迫,但还是和他此刻的情绪一样,通通都被按捺住了——这么几个字,他都要屏着呼吸才能完整说出。 “我不想我们死掉。”梁以曦望着他,出神道。 她的声音很轻,三魂七魄回了一魂一魄,人瞧着都轻飘飘的。 梁以曦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意味着那些未曾发生的、希望的、憧憬的,通通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想要这样,她想他们活好久好久,一起经历好多好多。 陈豫景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以为她在责怪他——她确实应该责怪他。 如果不是他的处境,她又怎会经历这些。 一次、两次。 那堵横亘在胸口的块垒再次回来了,它沉沉压上来,五脏六腑都被挤压,他喘不过气,双眸通红。 痛苦和歉疚瞬间毫无阻力地就席卷了他。 一如那时。 陈豫景低下头,他发现他开不了口,只能点头回应。 喉管连同胸腔都被剖开了,他下意识将梁以曦用力抱进怀里,只有她才能填补他身体里的中空。 梁以曦再次感到疼痛,但是她没吭声。 她感受到他陡然间升腾起的、异常猛烈的情绪,好像一场毁灭性的海啸,就在陈豫景的身体里。 她伸手去摸他的后背和脖颈。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他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整个人有种张力到极点的脆弱,似乎只要一个不留意,他就会疯掉。 热夏鼓噪的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 车身周围浑浊的烟雾被一丛丛卷起,扑向更深、更黑的夜色。 两边碎裂的窗口,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那一点点血腥气被浓烈的烧焦气味掩盖,离得近了才能闻到。 梁以曦抚摸了好一会陈豫景的背,直到 CR 手心里的坚硬不再那么紧绷,她才抬起头。陈豫景一直注视着她,他的瞳孔极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么看着她了,看了好久,眸光都变成实质,笼罩住梁以曦。梁以曦一抬头,他就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同以往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不同。开始是小心翼翼的,陈豫景触碰梁以曦的唇瓣,依旧相当克制的气息,触碰的力道仿若羽毛。梁以曦没有闭上嘴巴。 尽管结合此前的情况,她是要同他分手的。但这个时候,梁以曦没有想分手的事。 她在想和陈豫景接吻的事。在此之前她也没有这么想,陈豫景吻过来的时候她才想的。 后颈被陈豫景伸来的宽阔掌心完全托住,这个吻才渐渐加深。 但他依旧在克制。细密的吻,交缠的唇舌,梁以曦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却保持着很轻的呼吸,吞咽不着痕迹,喉结很慢地滚动。仿佛还在警醒的状态里,但又本能地需要这个吻。 没多久,大概半分钟,他就放开了她,将她严严实实搂进怀里,然后一边轻轻拍着梁以曦的脑袋和后背,一边很深地呼吸,沉默镇定。 梁以曦有点捉摸不透他。 不过,自从他们吵架开始,她就一直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路灯忽明忽暗。 待车里不安全,陈豫景抱她下车。 这片车祸的痕迹已经很夸张了。 数十米的护栏被撞得断裂,前后牵连出去好长一段,似乎只要再稍一使劲,连带着整段高速的护栏都可以被卸走。水泥隔墙也塌陷出去窟窿一样的洞。两侧裂纹纵深。往下,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碎石跟随风声不断掉落的动静。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发生了连环车祸。 不过仅就这条高速通行的车辆来看,短时间内凑齐“连环”的数量也是个问题。 十几米外安顿好梁以曦,告诉她坐在原地不要动——叮嘱的时候,陈豫景蹲在梁以曦面前,表情严肃,就差给她原地画个圈了,然后在梁以曦面无表情、有点无语的注视下,陈豫景才慢慢转身回到车旁。 其实从外观看,曾朔这辆私车还是挺牢固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与周遭的对比,所以显得格外抗撞。 除了前面碎裂的玻璃、撞击后凹陷程度不一的车门,还有车身上数不清的刮擦和几处烟熏火燎的痕迹,整辆车瞧着还算完整。 转到车尾,陈豫景停住脚,看着曾朔这辆车的车牌号,稍微凝神想了想,又给文森发了条信息。他记得那辆车车牌号最后几个数字。 没一会,文森就从前面赶了回来。 车开得毛躁,如果不是陈豫景提前打了双闪,文森估计要飙出去了。他看上去比他俩吓得重,下车过来的时候一个劲扭头朝梁以曦的方向看,直到对上陈豫景冷静的目光。 他带给陈豫景一个消息:“我看到那辆车了。车牌号一样。就在下面。” “报警?” 陈豫景领着梁以曦坐进后座,对文森说:“先过去。” 说话的时候,他口吻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文森却愣了下,脊背感觉到一阵森寒。 梁以曦坐好,陈豫景坐着坐着,忽然又把人重新搂到了怀里,弄得梁以曦瞧他好久。她对陈豫景小声说没事,陈豫景点点头,搂在她后背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梁以曦稍微挣脱,陈豫景就低头朝她看来,神色关切。 梁以曦:“” 这段高速下去,是一片不知猴年马月竣工的工地。 临近津州市区,远远还能看到一点霓虹的色彩。 当年的市政建设,这片的规划标榜的估计就是交通便利。只是谁都没想到,交通便利完全多此一举,住宅建设也成了一纸空文。 那辆车就停在一丛荒草间。 十几步外,是一栋架着脚手架、还没封顶的建筑。瞧着黑洞洞的。 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单纯就是蠢,那辆车居然前后打着灯,难怪文森只瞄了一眼就对上了车牌号。 文森开车趋近的时候,明显有人影在那辆车的车尾动了动。 车子停下,那个人影也转到了车前,隔着一段距离,眯眼朝车里望。 陈豫景对梁以曦说:“我和文森过去问问。” 那个时候,梁以曦是感觉到他的一丝古怪的——就像他对自己说的这句话,“问问”,问路似的,他的语气太过寻常、波澜不惊,好像就是字面意思。 梁以曦注视陈豫景,轻声:“你要干嘛?” 陈豫景朝她微微一笑,亲了亲梁以曦的额头,对她说:“靠着睡一会。” “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说得好像她能出来似的。 他和文森一下车,车门就被上了锁。 那人站在车旁,没想到陈豫景会找过来。但看表情,好像也不意外会与陈豫景正面对上。似乎在他知道撞错人之后,就预料到无论如何都会被领到陈豫景面前交代一番。 于是,陈豫景靠近的当口,那人就冲他叫了声:“陈先生” 话音刚落,文森一副见鬼的表情。 他左看看陈豫景,前看看那个人,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恐怖片里。 陈豫景知道他肯定认识自己。 第二下预备撞上来的那一眼,他就从这个人的脸上想明白了许多事。 只是他还有那么一点不确定。他要问一问。 “陈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踟蹰着走近,神情里有勉强的笑意,受了点伤,额头有明显的血迹。他手里拿着一副修车工具,看样子是车胎出了问题。 他一步步靠近,对陈豫景说:“我要知道是您在车里,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我疯了吗?” “我没法交代啊,我怎么知道您会开曾部长——” 陈豫景没说话。他一步步绕过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走到那辆车的车尾。 后盖上丢了几把扳手,还有一个工具箱。 他伸手进去拣了拣。 好像在找什么趁手的。 文森站在原地,表情从一开始接收到信息的震惊,渐渐变得惧怕。忍不住地,他回头朝梁以曦的方向望,仿佛寻求某种安全感,就见梁以曦也正一眨不眨瞧着他们。只是相比文森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她看上去完全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听不到这些话,困惑至极。 “谁安排的?” 好一会,似乎是终于挑到了件顺手的,他从工具箱上抬眼,容色平静,因为逆光,漆黑的眼神看上去难以捉摸。 那人迟疑了,支支吾吾。 半秒,他又落定了主意,呵呵干笑几声,对陈豫景说:“陈先生您放心,不关您的事。” “这次就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拿钱办事,哪里知道——” “陈必忠?” 陈豫景走过来。 那人只是干笑。 陈豫景明白了,语气温和:“何耀方。” ——活着的曾朔确实顶不了,但死了的曾朔,绰绰有余。 话音落下,那人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只见眼前倏忽一道金属白光—— “哐当”一声。 极其窒闷,是钢铁击碎颅骨的 春鈤 声响。 那人一下倒在了陈豫景面前。 在此之前,文森早已低下头。他有预料,陈先生不会平白过来一趟。 问事情也好,抓人也好,其实都没必要他亲自动手。就像当年,明明都可以吩咐人办妥。但这次,文森想,如果可以的话,陈先生是想亲手杀了他的。 眉骨溅上一道血,陈豫景伸指抹了下。 他垂眼盯着指间粘稠的血迹,语气淡漠,对文森说:“报警吧。” 第113章 故意 原来这一切都是代价。 陈豫景打开后座车门, 坐回梁以曦身边。 他的神情和去时一样,平静和缓。回来的几步路,瞧着像刚用完餐, 走得风度翩翩。 即便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坐下的时候, 胸膛里积蓄的戾气跟着歇下, 他仰头靠上椅背, 面容竟然显露出一丝温文尔雅。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已深, 那辆车前后打着的灯亮得惊人。 那人倒下的地方被高高低低的草丛掩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金属、汽油, 混合铺天盖地的泥土腥气, 搅进一波波的暑热, 闷得人心头直憷。 雪亮的光从一侧漫进车里, 以鼻梁为中轴, 笔直切割了陈豫景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眉宇间明暗对峙, 一侧斯斯文文, 一侧好似海底沉礁, 岿然不动。 他闭着眼, 另外一只手去握梁以曦。 掌心贴着她的手背, 整个包裹,拇指指腹摩挲了好一会梁以曦温热的手心。 此刻情绪收敛, 手上的动作也称得上温情款款,但他身上依旧散发着那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车门关上, 还是能听到外面站着的文森同警察联系的声音。 不是那么近, 但能听出语气里的慌张。也不知道他在慌什么。 闭目凝神的陈豫景看上去异常专注,似乎眼前只有这件事值得做,沉浸似的、心无旁骛。即便这种专注与凝神, 与前一刻动手时的凶悍狠绝如出一辙。 梁以曦望着他,良久没作声。 后座里侧光线黯淡,从他坐进来,她就一直在看他。 如同隔着一段距离默默打量的小动物。 不过,相较文森的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她的神色倒分外镇定。 前一刻待在车里的疑惑与不解,在目睹陈豫景动手的瞬间不见踪影,这个时候,她注视着像在闭目养神的陈豫景,目光仔细又担忧。 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又深知他肯定不会让自己看出任何。 戛然而止的车祸、跑出去一半的肇事者。梁以曦也不傻。 自从梁瀚桢离开,她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开头都是冲着人命关天去的。至于最后,是虚惊一场,还是人世无常、抑或死有余辜,谁也摸不准。 梁以曦是有些意外陈豫景会动手。还是那么狠的一下。 如果不是理智清醒,她肯定也会和文森一样,料定陈豫景是有极端报复的想法的。 但梁以曦很快回过神。 她注视陈豫景一路看似漫不经心地回来,一点点观察他从始至终的不露声色。 还有之前在车里,即便生死一刻,即便被他拥住的瞬间,梁以曦是能够清晰感知他身体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但也只是那一刻、那一瞬。 梁以曦不明白他何时变得如此擅于掩藏。 这种掩藏,开始可能只是很小的一方面,只针对某几个人,或者某几个场合,但现在,好像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仿佛某种极深的烙印,通过什么狠狠烙了上去,积年累月的暗疮,让他不得不、也不能不——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一秒,答案也昭然若揭。 其实这些年,她是察觉过他这方面变化的。 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动声色、冷峻严肃,许多时候,只要从一个侧面,就能发现他身上这道无法忽视的、近乎慎重的压抑。 好像一个孩子,一件事上吃了天大的亏,往后岁岁年年,都杯弓蛇影。 脑海里许多个这样的瞬间。梁以曦想起今年回湖州过年,她和陈豫景一起去看Ruby,转头就见他站在暮色的影子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还有那次电梯里碰见何耀方陈必忠,他也是这样,表面波澜不惊,可楼道里,他亲吻的动作好像要把她整个吞下去。 那个时候她还被蒙在鼓里。 到底因为什么—— 呼之欲出的,也只有四年前那件事。 蓦地,钟淑雯说的话在耳旁响起,她说那件事超过了陈豫景所能承受的限度。 ——“不是不告诉你,是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一股复杂到酸苦的滋味涌上心头。 仿佛玻璃碎开,水痕漫出,细小的裂缝跟着一点点错位,扎进原本不属于的地方。细密的疼痛伴随于事无补的懊悔,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既定,再也回不到原初的样子。 眼眶酸涩,梁以曦转开脸,不再看他,看向了自己这边的车窗。 光线稍暗的玻璃上,映出她泛红的眼圈。 她一直以为他这些年的变化是因为他现在这个位置。 接连两任不得善终,她当他是个天生的政客,权柄在握、登高自省,为人处事自然也变得讳莫如深。 可等她终于清醒地介入,感受到他的震动和失控,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代价。 车窗上一同映出的,是陈豫景稍显模糊的面容。 时间长了,他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伴随习惯性的深虑,眉宇间痕迹更深,整个人愈发得严沉。 那团累积了一个多月、名为“正在进行的分手”的情绪,此刻仿佛生出了枝杈。 它们胡乱地、不管不顾地、一鼓作气地延伸出来,在梁以曦心底漫无目的地游走、气焰嚣张又明目张胆。 梁以曦捉不住它们。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憋闷。 于是,好长时间,她坐在一旁望着车窗里的他,片刻欲言又止,片刻又恨不得上手用力推他一下。 可惜,陈豫景闭着眼,通通没发现。 半晌无声胜有声。 好一会,梁以曦低头去看被握住的手,万般滋味过后,她使劲挣脱了开。 陈豫景随即睁眼。 他仍旧处在异常警觉的状态。 前一刻事故留下的影子没有淡去,反而因为眼前事态的明朗,愈加庞大幽深。 他凝视着梁以曦,眼神虽然平静,甚至称得上和他的面容一样的温和,但阒黑瞳仁深处,隐隐有股躁动。 陈豫景没有说话,也没继续去握。 他神色如常,视线跟随梁以曦的一举一动。 梁以曦转过身,伸手往包里找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翻找时间过于长了,又或者她一直背对着他,陈豫景盯着梁以曦弯曲的脖颈,身体慢慢靠近。其实他的耐性一直很好,而且他知道她包里总是很乱——什么都有,贴纸也有好几张,小玩意零零碎碎,确实花时间找但等待的几秒里,陈豫景自己都没察觉气息变重。 梁以曦是故意的。 她当然是故意的。 故意背对着他,故意磨磨蹭蹭。 等心底暂且平复,梁以曦深吸口气憋住。清晰的包装撕开的动静传来,一度都有点吵。她抽出一张,转回身握住陈豫景那只沾了血的手,一点点把血擦干净。 擦了一张不够,梁以曦擦了三张。 第三张抽出来的时候,陈豫景不再盯着梁以曦看了,他也去看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有什么病毒,奇怪得很。 “曦曦。” 陈豫景语气无奈,但听得出来,他明显不那么压抑了。 梁以曦不想理他,低头擦得认认真真。当他的手和人是分开的。 “很干净了。”陈豫景安慰道。 梁以曦抬头,眼神严厉:“那个坏蛋!万一他有什么毛病呢!” 话音落下,陈豫景就笑。 他的笑容不明显,周身依旧停留着慑人的气息,只是此刻被梁以曦的气势衬托着,倒显得有些和颜悦色。 陈豫景点点头,没再发表意见,任由梁以曦怎么高兴怎么摆弄。 可等她擦好,她又背过身磨磨蹭蹭。 他当然不觉得她是故意的,可他也不是很明白。 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算是彻底被她叫走了。 什么何耀方、什么陈必忠、什么曾朔,都比不上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重要。 见梁以曦对着那只包鼓捣许久,也没再拿出和自己有关的,陈豫景靠过去问她怎么了。 陈豫景看了眼梁以曦面前那只精致又小巧,品牌logo十分明显的包,语气温柔:“喜欢?” 梁以曦不理他,瞥他一眼,继续背对着他摆弄包上那只挂坠。 挂坠在她手里捏来捏去、翻来覆去,像个受气包。 陈豫景也去盯挂坠,好像 椿日 在试图理解什么未解之谜。 沉思几秒,他会错了意,问了句:“喜欢小熊?” 他自觉找到了她一直背对自己的症结,听语气也有点笃定。这个时候贴得更紧。梁以曦已经被他拢进怀里。他的手从背后伸来,看上去是要拿起那只小熊仔细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明显声东击西,手背刚去碰了下,手心就往回收,轻轻环住了梁以曦的腰。 梁以曦:“” “能不能坐好。”梁以曦没好气。 陈豫景笑,脾气很好的样子,点了点头,坐端正后,抱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梁以曦:“” 她心里憋着气,便靠着他肩头转脸看车窗,看车窗上映着的陈豫景的面容。 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月亮从一层层的云堆里探出,将他面容模糊的影子覆上淡淡的光。 梁以曦走神想,既然陈豫景这么离不开她,那她就先生一半的气吧。 之后再说,梁以曦对自己默默道。 第114章 偷听 心跳声和呼吸声掩盖一切的时候。…… 报警过程还是很顺利的。 就是时间拖得有点晚。 起先来了辆警车、两名办案人员。只是文森还没同他们交代几句, 其中一位瞧着十分年轻的,径直走向肇事者倒地的地方。他看上去很好奇,蹲下身就这么伸手过去翻了会, 半晌抬头, 朝站在原地的同事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视线便一起挪向了陈豫景坐着的那辆车。 年纪稍长的办案人员问文森车里坐着谁。 问的时候, 年轻的起身走来, 眼神警惕, 一个劲盯文森。 文森也是戏多, 并不直说, 他以为这种事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语气也神秘:“车里我老板——那个家伙有人指使, 你们一定要调查下他的背景!” 李秘书要是在, 听了他这脑回路简单的话铁定吐血。 果不其然, 文森话音未落, 年轻的冷哼了声, 眯眼道:“我看你们也有问题。”说着, 他转身向陈豫景那辆车走去, 气势十足的样子, 抬手猛敲了把车门! 蓦地,车里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 “哎——” 文森瞪大了眼, 看傻子似的,难以置信。 “小张!” 稍长一些的还是有些忖度, 只是来不及阻拦。 过来的一路, 他们已经看过那片事发地。 从被撞车辆的损毁程度和沿途的破坏情况看,这件报案哪哪都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莫过于撞成那样还能好端端坐着。只能说, 肇事者和车里的人,都不简单。 小张分辨出那声惊叫,扭头嗤笑:“五叔,有女人。” 那位被叫“五叔”的,重重皱了下眉,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他“五叔”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边走去,一边使眼色、低声喝道:“站回去!” “这不是玩,带你出来让你学着,站回去站回去——” “咔哒”一声,车门打开。 陈豫景坐在外侧,看不到他的面孔,一身西装革履,好似文质彬彬。 他正伸手抚平西裤上的褶皱,动作不是很快,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车门开着,仿佛谁都可以靠近,但从始至终,无人敢动。他抬起手腕整理袖口的时候,就连远远观望的文森都瞧出了一脑门汗。 全程,陈豫景端坐在车里,没有任何言语。 梁以曦确实被那声不客气的敲门吓了一跳。 鬼门关前才晃了圈,眨眼一道猝不及防的重响,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那会,她还被陈豫景搂坐在身上,两人面对面。她靠着他的肩从后窗里仔细瞧文森同他们交涉。原本想下车,陈豫景没让。他在看见出了警车的那两人后脸色就有点不好。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眉宇深沉——一点都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思索的片刻,神情甚至有些冷酷。 稍稍低头,能看到一角绮丽柔软的裙摆贴着西裤边缘—— 小张眼尖、鬼使神差,还想凑近前看,那位叫“五叔”的眼疾手快,将他往后狠狠一拽,朝车里问道:“先生贵姓?” 这问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迎宾。 陈豫景唇角微掀,不算意料之外,语气倒有些平和:“你们是执法人员吗?” 一看两人的走路姿势就明白了。 这片建得草率,辖属的机构估计也是草台班子。 说不定还是辛高勇当年随手牵的关系。 陈豫景语音不高,但也足够让两人听清。 小张色厉内荏,闻言变得慌张,自己又往后退了好几步。“五叔”神色一凛,他不吭声了,扭头朝小张摇了两下头,然后快步走到一边,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几秒打完,不知道那边传递了什么,他转回身来,脸上的表情近乎畏惧。 低声催赶小张回车上,他的声音小心又胆战,扭头对陈豫景解释:“我们确实不是来办案子的” 听到他如此直白,梁以曦有点惊讶,她先是瞅了瞅面沉如水的陈豫景,接着倾身探头,哪想陈豫景抬臂,将她拦了下来。 跪坐在座椅上的梁以曦:“” “五叔”态度恭敬,询问陈豫景,方不方便现在去趟局里。 陈豫景不作声。 那人应该在撞错离开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所有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何耀方。 从刚才碰面后的语气看,他肯定是没有胆子隐瞒一点的。何耀方估计也没想到,又是在这个地盘撞上看眼下的安排,不能说“及时”,简直称得上“周全”。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前前后后如果不能处理得天衣无缝,就不是他何耀方了。 没等到陈豫景开口,“五叔”犹豫着问了第二遍。 陈豫景往后靠,眼帘微阖。 动作幅度都很细微,声色如常,却有种让人即刻噤声的威严。 荒郊野外,虫鸣此起彼伏。 车里持续的冷气,飞蚊都离得远。光影里扑朔着。 远近交错的车灯笼罩住这片,照亮他搭在膝上的宽阔手背和坚实腕骨。那些蚊影就这么碎屑似的、恍恍惚惚地映着,好像啃食的虫蚁。 良久还是没有回复,“五叔”却不敢再问第三遍。 他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了,脚下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挪开了点,抬头朝文森的方向看去。 虽然电话里交代的人比眼前这位口气凶狠多了,还都是命令,但他还是察觉到极大的不同。眼前这位,再温和有礼,也不代表他把你当人。说起来,“权势”二字是个极度抽象的概念,但真正拥有了,确实是“目中无人”的。 梁以曦也在等陈豫景说话。只是相比外面的人,她就有点无聊了。时间也不早,陈豫景伸来拦她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上了她的腰,她感觉到疲惫,不自觉往下塌了塌,陈豫景察觉,搂她往自己身上歪,梁以曦就蜷起、枕上他的腿,闭上了眼。 她是真的很困了,神经倦怠,观望的兴趣也没前一刻旺盛。 好一会,陈豫景垂眼注视梁以曦铺陈的弯曲长发,有一缕牵在了他的衬衣扣子上,脑子里忽然就平静了许多。 从曾朔下到渠田那刻起,陈豫景就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能轻举妄动。 既然何耀方动了让曾朔死的念头,说明高速项目的那柄剑已经悬到了他的头顶。 即便现在看来,这场“未遂”是个谁都没想到的乌龙,但陈豫景告诫自己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一旦何耀方回过神来、察觉出不对劲—— 他会先送他上路。 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听陈豫景口吻淡而轻:“我要去趟医院。” “五叔”忙不迭扭头趋近:“啊——是、是。” “对了,陈先生让我问问您有没有事——我们送您——” 这位“陈先生”,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陈豫景:“不用。” 到医院的时候梁以曦还没醒,那会天已经蒙蒙亮。 她睡得很沉,虽然这个姿势实在不适合睡觉,但陈豫景叫了她几次,她都没醒。她嫌他吵,发出不满的声音,头发糊了一头一脸,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觉、陈豫景再敢叫她一声她就真的要发火了。 于是,陈豫景把发火的梁以曦叫了起来。 梁以曦从没这么困过。 睁眼都费劲。 这一晚上于她而言,过于跌宕起伏了。 前脚惊心动魄,后脚虚惊一场,眼前发生的,丝丝缕缕都与记忆里有无数的勾连——情绪在某一刻达到顶峰,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等思绪负荷过度,搅进睡梦的巢穴,被人扒拉出来的时候,梁以曦感觉自己好像个还未孵化的蛋, 脑子里全是浆糊,思绪拼拼凑凑、断断续续,怎么都贯连不起来。 她身上还有钟淑雯那酗的酒气,似有若无的。 透过乱蓬蓬的头发丝,梁以曦瞪着一脸好脾气、冲她微微笑的陈豫景,她有些想问问他,难道不知道他们还在分手吗,这么没有距离感合适吗? 陈豫景不知道她脑子里的“道理”。 冲她安抚地笑了之后,他在她那只明明看起来装不了多少东西的包里,足足花了五六分钟去找梳子。找的时候,梁以曦被他环在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肩头,见缝插针眯了会。 最后,还是梁以曦问他干什么—— 陈豫景就见她梦游似的、看也不看,摸到包的侧面、魔术似的掏出一把小巧木梳。 所幸医院的检查还是很顺利的。 陈豫景担心她磕到或者碰到什么地方,和医生说的时候夸大其词,什么刚出了车祸、还着了火,弄得梁以曦频频抬头瞧他,见他面容严肃,她都怀疑陈豫景和她坐的不是一辆车。 等检查结果的时候,梁以曦就在临时安顿的病房里一股脑睡着了。 可也没能睡多久。 她被一声声急促的、压得极低、但明显怒不可遏的话音冷不丁吵醒。 “我看你是真疯了。” “这个节骨眼?!” “你去和曾朔碰面?!” “何耀方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 陈必忠近乎歇斯底里。 他好像才是疯了的那个。 睡眠不足的梁以曦被他话音里控制不住的狰狞癫狂弄得心头猛跳,她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他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是你的手在推,你觉得你还能站这?” “这辈子的路就到头了!你以后,休想再往上走一步!” “换成别人,早死一百回了” 听上去,陈必忠的嗓子都好像在冒火。 他简直七窍生烟,脚步声也重,前前后后、杂乱异常,外面那么长的走廊,还是不够宽、不够他走。 相比之下,陈豫景仿佛人都不在。 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梁以曦心头发慌,刚想下床,陈必忠的声音连珠炮似的响起,吓得她缩回脚。 “——我说你能不能收收?” “非要你死我活?!” “他怎么你了?他不是为你好?” “梁瀚桢死了,他女儿对你有什么用!就算——就算——” 陈必忠大力喘了口气,语速更快,生怕慢出一个字噎死。 他恶狠狠道:“就算她有过你孩子,那又怎样?你又不是不会有了——” 戛然而止的话音。 有点莫名其妙。 梁以曦朝前倾了倾身体。 下秒,陈必忠的声音离门近了些。陈豫景应该就守在门口。 他迟疑道:“真有问题?” 没等陈豫景回答,陈必忠却觉得眼下与其担心陈豫景的生育能力,不如担心他的仕途。 于是,他说:“就算那次绑架是他授意的又如何?!” “陈豫景,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他就是要她死的——那么一份证据,从她那里出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活着!” 梁以曦皱眉,伸手摸了摸颈侧。 虽然一直觉得陈必忠有毛病,可在这番话里,她也察觉到事情背后的骇人程度。 陈必忠还在喋喋不休。 类似游戏里陷入角色的NPC,发着程式化的疯癫。 “他已经足够宽宏了,这几年——是不是?” “你就消停些吧,不然——” “不然什么?” 陈豫景的声音突然响起,透着股梁以曦从没感受过的阴狠。 陈必忠没说话。 但他这次过来就是要说的,不说会憋死他,于是,他犹疑道:“不是我吓唬你” 一声冷笑。 “吓唬?” 陈豫景似乎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声音远了些,但传来的时候还是很清晰,好像寒冰。 “要不要我吓唬吓唬你。” “陈必忠,你给我听好了,我想他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滚。” 下秒,预感到什么,梁以曦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在门“咔哒”一声转开的瞬间,她火速翻身往里躺倒装睡。 梁以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她是真的不知道,以至于闭上眼,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点来自内心的疑惑和吃惊。 估计是内心的道德法则在作祟——梁以曦默默,毕竟“偷听”本质上是一种不好的行为。 默默的梁以曦对自己也蛮无语的:“” 梁以曦没有听到进来后陈豫景的脚步声。 他似乎在门边独自站了会。 空白寂静的间隙里,梁以曦一点点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它们一声声地膨胀,贴着耳膜,最后震耳欲聋。胸口心跳也快得吓人,越来越快—— 极度混乱的时候,梁以曦竟然走神担心起他们刚才的那番话,在走廊讲是不是不好,万一被人听到怎么办,可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 不过,很快,她不混乱了,她也不纠结下意识装睡的缘由了。 因为在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掩盖一切的时候,陈豫景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床边,俯身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第115章 坚硬 伸过去捂住了梁以曦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轻。 大概是觉得她真的睡着了。 没有想要打搅她的梦境。毕竟之前叫醒她的时候, 陈豫景都怀疑是不是已经把梁以曦给得罪了。所以,吻过她的面颊,他很规矩地、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某一刻, 思绪好像雪花。 他想起年初在崇因寺与何耀方的碰面, 又想起四年多前, 部门办公楼后的那家餐厅包厢里, 他同何耀方辛高勇说的话。 许多事, 一桩桩、一件件, 争先恐后, 似乎都可能成为拼图上的最后一块。 陈必忠那句“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 再一次提醒了陈豫景。 不过, 陈豫景想, 陈必忠这趟跑来, 应该不是为了那番疯言疯语。他肯定有更重要、更迫在眉睫的, 不然不至于直接找到医院—— 一道信息进入的声音。 来自陈必忠。 只有一句话。 “忘了和你说, 曾朔已经死了。” 屏幕暗下, 映出陈豫景冷峻的面容。 紧接着, 仿佛某种讯号, 数条信息连同最早的晨间经贸要闻一起涌了进来。 声音关闭, 从始至终,屏幕却一直亮着。 电 春鈤 话一个接一个。检察院、汇富总行、渠田农商行、李秘书、周义程、孙奕明、居然还有赵坤。 医院里过于寂静的早晨, 熹微的朝阳带着仲夏的热度从窗户玻璃后照射进来。 最后一通来自何耀方。 他似乎清楚陈豫景现在肯定不会接电话。 于是,屏幕亮起一两秒钟, 他就挂断。 “来家里吃顿饭。” 信息随着亮度只出现了几秒。 对何耀方来说, 还算“顺利”地解决了曾朔,这样的分量到手,之后渠田的种种安排, 势必会陷入各方质询的僵局和泥潭。 从这六个字里,陈豫景莫名体会到了何耀方此时的志得意满。如同一个精心筹谋的作案者,看着计划一点点进行,虽有失控,但仍旧处于股掌之中。对这个结果,何耀方应该是很满意的。 唯一的不满、或者说,令他些许疑惑的,大概就是这场“车祸”。 他让他去“吃顿饭”,时间也没特别指明,有种随意中透着关切的意味——确如陈必忠所说,没回过神的何耀方,还是打算好好问问自己。 陈豫景想—— 那么这场戏,怎么演才能既好看、又让人投入。 在陈豫景背朝她坐下后,梁以曦就一直扭头盯着他。 感受他越来越捉摸不透的情绪,整个人好像一朵巨大无比的乌云,还有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阴沉,闪电似的—— 她伸手去戳陈豫景的后背。 陈豫景扭头,他的面容看着十分平静,眼神温和,声音也低:“吵醒你了?” 梁以曦没回答是不是,只说:“我想回家睡。” 陈豫景点点头,拉她起来。 “你刚才在看什么?”梁以曦还是有点好奇的。 “一点琐事。” 拂开她脸颊沾的发丝,拇指揉了两下她微红的鼻尖,陈豫景笑着说。 天刚亮,室外的热度已经十分灼烤了。 沥青的地面泛着油光,空气都有几分扭曲。 到家梁以曦就去洗澡,陈豫景本来是要跟去一起洗的——梁以曦见他进了主卧才反应过来,当即制止。她说他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陈豫景就笑。他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和医院那会简直天上地下的差别。 “还在分手。” 像是才想起来,他的语气有种追忆的恍然。 这事本就没完。 梁以曦看着他严肃道:“你态度认真点。” 陈豫景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再说什么。 时隔快半年,回到津州这个住处,梁以曦并没有感到违和。就是洗澡的时候,她发现之前用的一些香氛都换了新的一瓶,可梁以曦也想不起年初那会出去拍戏是不是都用得差不多了。她想问问陈豫景,等洗好出去,他人也不在眼前。 陈豫景在书房打电话。 书房没开灯,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他就那样,一直对着黑漆漆的窗帘讲话。声音不高不低,听上去却很威严。 梁以曦走过去、绕开他,一把拉开窗帘。 近乎曝烈的刺眼白光倏地劈到眼前。 书房急剧的冷气都没压住那一秒冲进来的蓬勃热度。 她嫌这里又热又亮,也无聊,左右略略瞧了两眼,羽毛一样的眼角余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打电话的陈豫景,转过身就要出去。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过来一趟。 陈豫景就握着手机听那边不断汇报的来自渠田的各种消息,眼神深邃地注视着梁以曦突然出现、突然大搞一通,又突然离开。 乌黑秀密的发梢滴滴答答淌着水,雪色的肌肤耀眼日头下亮晶晶的,好像千金一匹的绸缎,身上香得要命,凝固的糖浆一般,莹润甜蜜,唇瓣红得不像话,微张的时候仿佛含着细细的砂糖——陈豫景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放她走。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会被她带走。他是要死的。而分开太久,眼下,也太近了。 陈豫景的理智从没这么清醒过。 好似前半夜刚从鬼门关回来。他惊心动魄、也失魂落魄。 所有的神志在这一秒被更本能的冲动驱使,它包含着眼前的情.欲,铺天盖地,但更多的,是那一刻生死之际恨不得将她置入胸膛的汹涌欲望。 他不作声,放下手机,按下免提。 下秒,里面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其实我们都不清楚曾部长的死因。” “新闻说才知道是跳楼自杀。” “我们的人就在那栋楼里。今早发现的,应该很快会有消息传回来。周司长说” 听到声音,梁以曦惊讶回头,就见陈豫景解开腕表放在桌边,脑子里刚闪过一丝疑惑和下意识的直觉,她就被他长臂一伸、拦腰揽入了怀中。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在解下腕表的时候,伸过去捂住了梁以曦的嘴唇。 之后这间书房里的所有动静,只剩下电话里不断传出的、徐徐的、一丝不苟的声音。重新拉起的窗帘上映出一双密不可分的交缠身影。 陈豫景面无表情地听着那边详细缜密的汇报,一声不吭地垂眼凝视梁以曦撑在桌沿、汗湿雪白的手臂。他好像最残暴的野兽,进食的速度恐怖得吓人。为了克制声音,他根本不离开她,只在深处、以及更深处最深处。梁以曦浑身战栗,仿佛在经历一场急剧的高烧。陈豫景不管不顾、咬着她的肩头,像在大口吞食融化掉的她。 两个人的心脏挨着,骨肉勾缠,腾起的思绪都回到了那一秒钟。 失速、失控、火光和撞击——梁以曦也记起来了,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心悸。 好像凌空落下,又被轻轻托住,好像回到车里,电光火石的一秒,她的额头狠狠撞上他的胸膛。 梁以曦想回头,陈豫景却不让。他罕见地在这件事上不由分说。而且,他一直捂着她的嘴唇,不过拦腰搂着的手不知何时牢牢覆上了梁以曦手背,他用力抓着她,十指相嵌,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痕迹愈渐狰狞,连同他撑起的手臂,钢筋一般坚硬。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的。回过神的时候,梁以曦已经被陈豫景抱到了沙发上。她仰面躺着,注视着陈豫景,被他笼罩着、细密地亲吻着。 整间书房只剩她持续不断的、仿佛缺氧一样的喘息,思绪在冒烟,她感觉自己是焦了。 这场情事也好像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在刚开始的那一分钟里,梁以曦是有挣扎的,但碍于太过直白的免提电话,她的挣扎微弱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陈豫景将言简意赅完完全全地体现在了之后的所有动作上。指尖捻动的时候,他就已经虎视眈眈等着了,和他的手指一上一下,那几分钟,梁以曦感觉自己大脑就是空白的,她从没见过这样急躁的陈豫景。 陈豫景的目的还是达成了。他和她共浴,在浴缸里抱着她、揉着她的腰,亲吻她齿痕明显的肩头,最后,当梁以曦再也支撑不住,筋疲力尽睡着,他抱她出了浴室。 大概是作息不适应,又或者外面盛夏的亮度实在充沛,足以丝丝缕缕地穿透厚厚的窗帘,追到梁以曦眼皮子底下。 梁以曦醒来的时候,时间刚到中午。正是日光鼎盛。 陈豫景睡在她身后。她能感觉他睡得极沉,呼吸声也重,整个人疲惫到极点。 梁以曦转过身。 陈豫景没醒。 她凑近去看他。 眉宇间的痕迹仿佛再也褪不下去,很深的一道褶皱,积年累月,连同他的面相都变得严厉。她记得他许多年前不是这样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底里关于他变化的所想,忽然,梁以曦在陈豫景的鬓角看到一根白发。 只有一根,就一根,十分显眼,好像突然间冒出来的,之前是完全没有的。梁以曦不知道,但她就是这么觉得——就在昨晚,或者,就在今早的某个时候,天杀的,这根白发就冒出来了。 心头仿佛被什么冷不丁刺了一下。 梁以曦莫名想,他这样的思虑,是不是会猝死啊她瞪着那根白发,厌恶至极,好像它是陈豫景的催命符。 她本身就有种气势——越是惹恼她的,她会反击得越厉害。 于是,她伸手十分不客气地将那根白发拔了出来。 下秒,陈豫景就醒了。 他朝她看来,大概是感觉到一点类似被打了记脑袋的疼,陈豫景的目光都有些迷茫。 梁以曦:“” 他看着傻愣愣的梁以曦,似乎是想笑,语气宽宏又宠溺:“怎么了?” 梁以曦不作声,半晌低头盯着白发小声嗫嚅:“没怎么。” 陈豫景闭上眼笑。本也没当真,就是逗她的,便点了点头,侧身将她整个环进怀里。 第115章 胡说 原来只要这样,他就方寸大乱了。…… 下午 椿日 , 章叙清打来电话。 她问梁以曦昨晚怎么没回家,是不是还在朋友那玩。 毕竟不是学生时候在外面过夜,问这些的时候, 章叙清没有刨根究底, 只笑着道:“前阵子总闷家里, 文小姐拿你没办法。好不容易想起Ruby, 天天早出晚归, 起得比你舅早——这下, 人影都没了。” “昨晚上没回家, 你舅舅要给马场打电话, 转头就听文小姐说你拎着好大箱东西拜访朋友去了。” 失恋这种事还是看别人经历比较有意思。 湖州家里的长辈, 瞧着梁以曦失恋, 前脚深居简出, 后脚大张旗鼓, 这会又神龙见首不见尾。 章叙清话说完, 梁以曦朝陈豫景看去。 察觉她的视线, 正在手机上翻看曾朔死亡相关报道的陈豫景抬起头。 四目相对, 陈豫景放下手机, 眼神示意梁以曦面前还剩小半盅的汤。 汤汁清爽, 是夏天里常见的清热健脾胃的菌菇汤,味道极鲜美。见梁以曦只是望着他出神, 陈豫景拿下她手里的勺子,起身端去厨房添了盅新的。 下午三点的餐, 午餐够不着, 晚餐算不上,下午茶又过于丰盛。 梁以曦吃得还是很认真的,全程没顾上和陈豫景说话。昨天傍晚到现在, 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陈豫景没胃口,想到明晚要去何耀方那吃饭,他甚至还有点反胃。跟着梁以曦吃了几口,他手机上的消息就没停过。 周义程说渠田农商行现在乱成一锅粥。那些高速项目的空盒子通通按照“丢失”处理。系统里备份的文件一夜之间没了踪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曾朔“畏罪”自杀前的“安排”。孙奕明也发来消息,大概意思是曾朔的案子已经交上去了,前所未有的迅速,话里话外,暗示要走梁瀚桢的老路子。 陈豫景想,这不稀奇,毕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饭桌上的氛围被他一个人不作声搅得阴沉沉,但也不影响梁以曦埋头吃饭,直到她接了章叙清电话—— 类似课堂上开了好久的小差忽然被老师抓到,梁以曦听着,半晌没回神。 章叙清念叨的,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其实也就一个晚上。只是这一晚过于跌宕起伏了。 梁以曦想了想,对章叙清说:“舅妈,我在津州。” 章叙清了然,她知道梁以曦在津州有工作室,于是欣慰道:“是该要忙了。” 梁以曦:“” 可见之前“分手”的调子起得委实有点高,湖州家里竟无一人再联想到陈豫景身上去。 梁以曦抬头朝走出厨房的陈豫景看去,嘴上含糊:“没工作” 她近期确实没工作。听苏瑶说,七月末那会,有两个品牌找来,只是和梁以曦目前的风格不搭,工作室前期对接的时候就给拒了。但是她九月初要去给粗剪的《贵妃与他》配音。之前还有一周左右的配音培训。算起来,也就这周之后。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秦归如的一句恨铁不成钢:“我就知道!” 还有文小姐让他小声的嘟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梁以曦:“” 不知道章叙清同他俩说了什么,好一会,电话那头都没回声。 热气腾腾的汤盅摆到面前,梁以曦一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捏着勺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不按时吃饭的结果就是容易吃多。 胃里积压,心里头也好像堵着什么。 见她握着手机一直不说话,情绪也慢慢低落,陈豫景坐到她身边,手臂搭上她的椅背,将她圈进怀里,低声询问:“怎么了?” 他知道她接的是章叙清的电话。 只是他清楚她的家人都很宠爱她,眼下便有些意外。 梁以曦望着一脸良善又分外温和的陈豫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和自己说了,先生一半的气,但这个一半的气好像也没处使。梁以曦转开脸,不再看他。 陈豫景注视着她披散的长发,微微弯曲的垂落,光泽柔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很快,他就想起来了——实话说,他是真的忘记了他和梁以曦之间还存在着“分手”这回事。 听到身后传来的、距离很近的轻笑声,梁以曦捂住手机,扭头瞪他,压低声音道:“没完,知道吗?没完,你等着。” 陈豫景点点头。他离得太近,整个倾身靠了过来,搭在椅背上的手这会干脆摸上了梁以曦肩头。他盯着梁以曦湿润的嘴唇,十分好脾气的样子,眼底笑意隐隐,也学她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徐徐道:“我不可能和你分手的。” 梁以曦就伸手使劲推了他一把。 差点把陈豫景推下椅子。 倒不是她力气有多大,是陈豫景离得太近,坐也不好好坐。 陈豫景看上去有点惊喜。 梁以曦感到困惑,但看得出来,他的这种喜爱完全发自内心,他甚至瞳仁都微微亮了亮。 笑意扩大到脸上,陈豫景注视着纠结又郁闷的梁以曦,停顿几秒后,猛地靠过来的动作像是要狠狠亲她。似乎梁以曦推他一回都是什么了不得的奖励。梁以曦当然看出他的想法,她可没他疯,皱眉抿唇,握着手机起身离开椅子就要跑。陈豫景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扣到自己怀里坐住—— “小曦。” 来自长辈的声音敲醒了电话这头的两人。 虽说明面上,极少的公事场合里,章叙清见到陈豫景是要称呼一声“陈行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这个时候,陈豫景都是先一步同章叙清打招呼。大概是某种食物链。就比如,他会选择两次三番地去打搅秦教授,麻烦他联系梁以曦,但陈豫景是万万不敢在章叙清面前提及梁以曦的。直觉告诉他,虽然章叙清一直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说话也好听,但章叙清说话的分量,在梁以曦那,可能是很重的。他和她都是政客,政客就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而事情一旦到了万一,那话出口就是决定性的。 不知道是不是陈豫景脑子里一直存着这份对章叙清的警觉,于是—— 他听见梁以曦手机里传出章叙清极其冷静的声音: “小曦,地址给我。我派人去接你,尽快回家。” “现在外面发生了一点不好的事,你不再好和陈豫景待一起。” 梁以曦愣住。 她鲜少听到章叙清这样严肃果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陈豫景搂着梁以曦不作声。 他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眉宇间倒是有些沉思,大概是在仔细考虑章叙清的“提议”。 过了会,他从梁以曦手里接过手机,语气谦和地称呼了一声“章副部”。 章叙清是曾朔的部属,目前看来,是最有可能接任曾朔位置的部门一把手。 曾朔莫名其妙死亡,章叙清不会傻到认为曾朔的死就是外界传闻的自杀。 渠田农商行、汇富内审司,高速项目上的空盒子,不翼而飞的备份资料——曾朔是接了年中大会之后的安排领了一批人去渠田的,并且与汇富内审司一同参与拖了四年之久的农商行关闭事项。 年中大会背后的人是谁,是何耀方。 汇富内审司背后的人是谁,是陈豫景。 章叙清非常清楚,曾朔是替罪羊。 她不清楚的是,曾朔是替的谁的罪。 自然而然地,她就想到四年前梁以曦经历的那次绑架。 无论如何,何耀方势必会与陈豫景对上。 梁以曦已经因为梁瀚桢留下的摊子受到过一次伤害,她不会允许在这个事态混乱的冲突点,梁以曦再因为陈豫景的关系无辜牵涉其中。 电话那头,章叙清冷淡道:“陈行长。” 陈豫景说:“我一会送曦曦回去。” 梁以曦惊讶抬头瞧他。 闻言,章叙清没多说,她知道陈豫景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客气道了句:“多谢。” 陈豫景却有点好笑,他也不客气:“应该的。” 章叙清:“” 梁以曦拿回手机,在陈豫景身上坐直了,看着他面色如常,忍不住问:“所以会出事是不是?” 陈豫景笑,将她按回怀里,玩笑一般的语气:“哪有那么多事可以出。” 那种捉摸不透、让人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从章叙清的话里,梁以曦心底已经清楚,就是会出事。 他明晚要去何耀方那吃饭她是知道的,是他嘴里的“一顿便饭”——他一直都这样,不会让她看出任何。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无论那件事是不是与她梁以曦有直接关系。 因为这个,他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点错位:以前她说他听不懂人话,现在,他在她面前干脆大事也化了— — “如果你是不想让我担心,我劝你最好明白告诉我。” 梁以曦重新坐直,面对陈豫景。 她好像在钟淑雯给的那句“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中获得了不二法门——她现在就要好好教教他怎么跟公主交代事情。 “不然我会去何耀方那找你。” “万一我把他家砸了——” 她的语气还有点得意,大概是上回翠山雅居的“战绩”实际上还是令她自己有些满意的。 这下,陈豫景才变了脸色,他拧眉沉声:“胡说什么。” “我上回就看他不顺眼了。”梁以曦抬了抬下巴,毫无畏惧。 她目光笔直地望进陈豫景略显慌乱的眼底,忽然惊觉,原来只要这样,他就方寸大乱了。 “曦曦,不要冲动。一会我送你回湖州,你好好待家里——” “陈豫景,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梁以曦打断他的苦口婆心。 “我说,你要是不和我好好说,我就去姓何的家里找你——唔。” 陈豫景捂住她的嘴,眼神是梁以曦十分意外的不知所措,他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开口都有点明显的气息克制。 他对梁以曦说:“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关起来。” “是要回家还是关起来,选一个。” 他不像开玩笑,眸色严厉,仿佛只要梁以曦一个不合作,他扭头就会把她锁起来。 梁以曦不说话,气得咬牙。 片刻,陈豫景目光都变得冷酷,他看上去已经在寻思把梁以曦关哪里了。 梁以曦受不了他这样的盯视,扑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大声:“回家!” 第117章 爱意 但梁以曦明显要的不是这些。…… 这回陈豫景没被推下椅子。他纹丝不动。 前次算他骨头软, 这回,他骨头硬得很。 梁以曦被他气到了,新仇旧恨, 下意识地, 她不再同他对视, 视线在陈豫景身上找起来。陈豫景注视她的模样, 好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猫咪, 忍不住弯起唇角。 明白她此刻无处发泄的愤怒, 陈豫景也在替她想办法, 很快, 他想到什么, 眼底笑意更深。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衣扣子, 在梁以曦的注视中, 一副十分宽慰又善解人意的语气对她说:“就这里吧, 别挑了。” “我看上次咬得就挺合适。” 梁以曦抬头, 就看到上回在“裕和天地”, 她给陈豫景肩头用力咬出的印记。 梁以曦也没客气, 明眸飞起, 狠狠剜了他一眼, 张嘴就咬了上去。这一眼顾盼生辉、赳赳的气势,火花四溅, 陈豫景感觉心脏都会被她一口叼出来。 心口酥麻,他扣起她的下巴, 很重地吻了上去。 虽然清楚她不会让自己好过, 但想吻她的心足够让他盲目。千刀万剐也好的。 果不其然,陈豫景吻过来的时候,梁以曦咬了他的嘴唇。 陈豫景发出轻微的抽气声。疼是真的疼, 毕竟嘴唇皮薄,但爽也是真的。 他让她不松口咬着,揽住她的腰肢手臂重重箍紧,两人贴得更近。梁以曦感觉到他的掌控欲,想躲开,陈豫景不让,另一手捂上她的后脑,不断加深这个吻。 这么久,他都没好好吻过她。 见面总在生气,不生气也是睡着的时候。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怎么都不高兴。那件事像根刺,刺在她心底。他不想她为此烦恼太久、纠结太深,他希望她的注意力能转到别的、更重要的事上去。但陈豫景也无比清楚地明白,如果这根刺不能好好拔出,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更重要的事”。 感情停宕在这个地方,仿佛半路抛锚,她束手无策,但也不愿就此抛下他。 她希望他能同她好好解释—— 即便他曾告诉过她,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未曾想过的代价,但梁以曦明显要的不是这些。 陈豫景睁开眼,幽深阒黑的瞳仁凝视梁以曦蹙起的眉尖。 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他吻着还在发怔,低垂的眼睫很轻地颤动,绯色的脸庞瞧着别扭又心软。 陈豫景放慢力道,不再像前一刻那样,全是蛮劲地吃进去,吃得她舌尖发麻、咬人的牙齿都变得无助,张开嘴再也闭不上。 扣在她后脑的手掌改为抚摸她的头发,他很慢地亲吻她,好像平静下来的海浪,力道不减却放缓了速度,唇齿的贴合变得漫长,绵密的含.吮、细致的舔.舐,简直如胶似漆。感受到他的安抚与讨好,梁以曦目光微抬,清润的水眸同他交接,对视的间隙里,陈豫景搂在她腰间的宽阔掌心也改为摩挲。 慢慢地,消失在急促气息里的缠绵水声一点点响起。两个人这才开始接吻。 梁以曦感觉自己快被他揉化了。 她的头发,她的腰肢,绞在他的手心,他想怎么揉弄就怎么揉弄。 眼睫颤动地更厉害,梁以曦的目光再度垂落,双颊却越来越艳丽。 无端地,这令梁以曦感到泄气,甚至有点灰心。 那种被欺负的感觉又回来了。 尽管此刻的他简直柔情似水,温柔得无以复加。梁以曦就是有这种感受。 “我爱你。” 察觉她起伏的情绪,陈豫景吻着她的唇角低声道。 话音落下,梁以曦身体都一抖。 “梁以曦,我爱你。” 感觉到她的发颤,他又去抚摸她的肩膀和背,还有她塌陷的后腰,他一遍遍、来回抚摸她,然后,在吻她的间隙里一遍遍说爱她。 到底有多爱梁以曦,陈豫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分手,陈豫景的脑子里第一个成型的念头就是不可能。 她说不想见到他,他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也是不可能。 ——他和梁以曦之间所有的、所有象征分离和决裂的信息,在陈豫景这里都是不成立的。 他至今记得第一眼看到她的场景。他甚至能描绘出那个午后的阳光是从哪里照到她的脸庞上的。还有她说话的语调、速度,同她父亲撒娇的模样,看向自己的眼神,陌生、打量、好奇、还有一点完全不自知的喜爱—— 她喜爱他,这令陈豫景感到从未有过的悸动。 但这也预示着,从始至终,两个人的关系里,陈豫景远比梁以曦更清楚她对自己的感情。 一开始是因为多出来的年岁,渐渐地,因为他诉诸在她身上的爱意,细致入微到近乎纤毫毕现——他看她,就像在看一株精心培育的玫瑰,每一朵花瓣上都有他爱意的抚触。 他知她冷暖、喜怒与哀乐,这些 春鈤 已经通通成了他的习惯。 而陈豫景不知道的—— 正是因为这份清楚,梁以曦才会感到被欺负。 他的十分笃定、他的无数个应对的“不可能”,都在欺负梁以曦。 加上他的爱也过于浓烈,梁以曦根本招架不住—— 唇齿间泄露的爱意丰厚至极,梁以曦却始终不吭声。 过了会,她转开脸,埋进他的肩窝,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她熟悉的,温暖干燥的,衣料清洁后的净朗气息。 在陈豫景的抚摸里,她伸出双臂环住他宽厚的肩膀,然后,轻声对陈豫景说:“所以你想怎么样?” “让我变成另外一个钟淑雯吗?” 第185章 吃人 人在极度生气的情况下真的会笑出…… 梁以曦没有让陈豫景送她回湖州。 文森一路跟着, 她自己开车回去了。 回去之前她和苏瑶见了面。 除了工作室的日常事务安排,苏瑶还在筹备她的剧本。这个剧本,她毕业那年就开始创作了。这几年在国内带着梁以曦大大小小的剧组拍戏, 其间也和好些个名导名编聊过, 打磨了不知道几次。这次全程跟着梁以曦拍摄《贵妃与他》, 还专门请教了编剧出身、经验丰富的蒙音。 蒙音的建议还是很实际的, 一是过于文艺, 二是故事太小众。这两个直接关系到电影有没有投资。没钱就很难办成事。何况是拍电影这样更需要多方人力物力的事。 梁以曦没提前打招呼。说实话,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趟会来津州。 明明钟淑雯那吃了顿甜点就可以掉头回家了。 苏瑶给她开门的时候, 以为是外卖, 见到突然出现的梁以曦, 她愣了下, 又惊又喜。有些话估计在脑子里转悠了有一阵, 开口便问:“分完了?” 她是觉得她上个月一个劲闷在湖州, 这趟有心情来津州, 肯定是事情解决了。 这回换梁以曦呆住。 苏瑶打量着, 目光渐渐了然。一个恋爱不至于这么难分。梁以曦也不像优柔寡断的人。那只能归结为对手过于强大狡猾。这么一想, 苏瑶看她的眼神好像她特别不争气。 梁以曦:“” 莫名地, 梁以曦越是理直气壮起来:“怎么了嘛。”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苏瑶被她逗笑, 点点头道:“是是是,一点都不重要。请进请进。” 外卖到的时候, 两人正在聊工作室目前的安排。 苏瑶之前给她的两个剧本梁以曦都不大感兴趣。也许是拍摄《贵妃与他》情绪消耗太多,现在再看一些跌宕起伏、狗血连篇的剧本, 她就有点提不起劲了。 “要不开始拍你的电影吧?”说着, 梁以曦起劲了。 苏瑶被她猝不及防的提议搞得一口饭都没咽成功,好不容易喝水压下咳嗽,苏瑶无奈道:“没钱。” “——不光没钱, 还没人演、道具组、设备组、基本的工作组都攒不起来。” 苏瑶摆手:“再等等。” 梁以曦皱眉:“我有钱啊!我帮你找人演!” “我不就是人吗。我还是个美女呢。” 苏瑶笑得倒在沙发上。 “我知道我知道” 乐得饭都没法吃,苏瑶放下筷子对一脸正色的梁以曦说:“这些确实短时间能攒起来,关键是大家愿不愿意要是不愿意,那都是人情债,演出来效果也不会好。” 这倒是真的。 梁以曦一下也沉默了。 不过她还不忘表下忠心:“我是肯定愿意的。” 苏瑶快要被她笑死。 看出她的忧虑,苏瑶安慰道:“你也别愁。这种事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 “我是要拍代表作的。放心吧。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梁以曦嗔她一眼,幽幽道:“我急代表作啊。” 苏瑶:“” 为了转移梁以曦注意力,苏瑶就问她要不要也吃点。梁以曦摇头。下午在陈豫景那吃得蛮饱。于是,苏瑶就给点了两杯咖啡。其实这个时间喝咖啡有点晚了。晚上梁以曦驱车回到湖州家里,以为这一天下来倒头就要睡的,谁知硬是失眠到了凌晨三四点。 在这失眠的三四个小时候里,她先是脑子里过了一遍接下来九月份的工作行程安排。除了定期的配音,还要出席两次品牌的线下活动,剩下的时间就是继续看夏夏投递来的剧本。还有月中的时候,余小年说要回国一趟,到时候大家一起吃个饭。为了琢磨这个饭吃什么,梁以曦也想了差不多十来分钟。 最后的最后,意识清醒又模糊,克制了许久的陈豫景的面容终于浮现在脑海。 梁以曦第一次见他露出那样盛怒的神情。 整个人阴沉至极,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对视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又黑又沉。他简直怒火中烧,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眸光寒厉,燃着熊熊的火,一个劲盯着她,似乎想看看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怒极反笑的时候,眼神更是冷峻得可怕。 如果不是梁以曦从他身上下来得快,她怀疑在他开口前,他是会忍不住把她摁在腿上好好教训一顿的。 回房间换好衣服再出来,她却没在客厅看见他。 他把自己锁进了书房抽烟。 梁以曦不知道,挨个房间偷偷摸摸地找,直到没推动书房的门。 她跟小偷似的,靠过去报告了一声自己这就开车走,没等陈豫景过来开门,一股脑溜了。 她确实被他吓到了。 那是梁以曦第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陈豫景。好像要吃人。 往后许多年里,她都没见过第二次。 想到他这样生气,那根被她拔掉的白头发可能又要原地长出来了,梁以曦被咖啡延迟的睡意竟然铺天盖地地来了。 眨眼功夫,睡得人事不知,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章叙清不在家,托秦归如给她留了口信,说是让她好好待家里,这阵子就不要再去找陈豫景了。 叮嘱这些的时候,秦归如站在餐桌边对着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吃早餐、一脸迷茫睡相的梁以曦,语气说不上多好,但也没多坏。主要他背后的文小姐一直瞧着他,他也不敢多说几句。他可是个孝子。 梁以曦后半夜睡得不错,听了章叙清的话,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秦归如一副明显不想多让她知道的样子,弄得梁以曦困惑不已,又有些止不住的担忧。不过,她记得陈豫景今晚要去何耀方那吃饭,于是晚饭后,梁以曦就一直守着手机,准备随时给陈豫景打电话。 八月来,连日的高温,午后有一阵阴云,但没来得及蓄成雨势,只小范围阴了片刻。 这会不知道是不是临近傍晚,暑热暂歇,驻留许久的厚厚云层携来风声,雨水一点点扩大。 入夜前的湖州暴雨倾盆,津州的雨势才刚刚有了点迹象。 李秘书敲门来问要不要司机送他去,陈豫景没抬头,说了句不用。 渠田分行派驻专组出事的文件已经在汇富行长办公室摆了一天。陈豫景早上到的时候,只略翻了两页就去开会了。会上讨论的还是前阵子交上来的那两百多页的分行关闭办法。会上到手成了三百页,还带着刚出打印机的热墨水的味道。 曾朔跳楼自杀的消息一天之间早就传遍所有分行。津州总行却好像充耳不闻,会上的人按部就班,各司各部门仿佛从始至终就不知道曾朔这号人,要不就是没听说过专组下到渠田农商行的事,一个个对着这三百页鞠躬尽瘁——陈豫景出任行长一职以来,行里风气大变,务实不少。管它外面风吹雨打,只要上头坐着的还是他陈豫景,下面再多的心思都 春鈤 不敢使到明面上来动摇军心。 该干嘛干嘛。 就是周义程,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自从庄绪原被废,他不仅担着汇富总行内审司的一应职务、定期下到渠田查“账本”,还得按照陈豫景吩咐时不时接手副行长的事务安排。 从他第一次接手就有人说周司长要升职,只是这都过了年中两个月,也没见陈豫景有明确的意思。不过周义程本人也是忙到停不下来仔细琢磨,加上根本没人敢在陈豫景面前试探揣测,于是,说起来,大家都是鞠躬尽瘁,唯独他周义程,是要死而后已的。 开完会,周义程跟陈豫景进了办公室,开口第一句就是:“留在那的同事说,昨天早上消息放出去之前,所有文件就已经搬走了,一干二净,就连办公电脑都是两卡车直接运走的。” “乱七八糟。我下午过去的时候,没人在做事——电脑都没了,做什么事。” 陈豫景在办公桌后坐下,周义程就站他面前汇报。 他看上去着急又严肃,又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见陈豫景始终面色如常,便问:“我现在就担心高速项目的案子递上去,不会安到曾朔头上一并处理了吧?就像当年对老行长”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这里面前前后后、五轮的亏空数额他是知道的,周义程每查到一项都会向他报告。 文件缺失、手续不规范、施工方不合规、后期工程款项去路不明,甚至标书都张冠李戴——明明是高速项目,有时候还会混杂污水治理的项目单据。 照理说曾朔所辖部门和这些亏空沾不上,案子交上去也是他何耀方直接责任人。 但这正常人的思路不能用在他何耀方身上——万一就是他曾朔胆大包天、手脚伸得长 “曾朔这个案子有查到什么吗?”陈豫景忽然问。 周义程不是很理解陈豫景不问目前手上的大案子,去问曾朔这个明显就是编排的案子,但他没有质疑陈豫景,道了句:“现场同事说,人来了就定了自杀。” 字面意思。 陈豫景点点头,并不意外。 过了会,他拿起桌上电话给李秘书拨去:“叫孙奕明来一趟。” 孙奕明似乎知道陈豫景肯定会找自己。 来的速度堪称从未有过的快,不过停留时间也和之前一样。 他好像永远都忙得要死,永远都得站着说完最重要的那句话。 陈豫景见怪不怪,还是给他斟了杯茶。 孙奕明站着喝完那杯茶,说:“手机没找到。” “曾朔肯定是藏起来了。现在何耀方也不敢贸然安排人去找。” 陈豫景笑:“多谢。” 孙奕明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像看疯子,事已至此,最后关头,他只能提醒:“别看你现在藏得深,只要你去找,露出一点苗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好自为之。” 孙奕明离开后,陈豫景没抬头,一口气签了几份文件。 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事情,积压一天就能焦头烂额。 马上就是九月份,时间距离年底也很近了,又是新的一年。 等李秘书敲门进来问他一会要不要用车,陈豫景办公桌上的文件堆矮下去了整整三分之一。 那个时候,外面的风声已经很大了。 就是这雨迟迟不下。 云层越积越厚,空气也变得浑浊,潮湿的雨水气息和灰尘泥土的味道混在一起,仲夏的热度忽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暴露在外,就好像行走在漫天尘沙里。 不过津州的夏季一贯如此。 独自开车去何耀方家,途径最后一个岔路口,这场滂沱大雨才彻底下下来。 眼前根本看不清,就连车辆的轮廓都被稀释得模糊。泛滥的雨水好像是从地底下漫出来的,奔流不止,吞没道路和行人,只剩远处闪烁的红灯,如同一盏诡异的灯笼。 入夜前的最后一丝天光伴随轰隆作响的雷鸣,瞬间熄灭。 陈豫景从车前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等待的间隙,他很快抽完了一根。 昨晚上就没睡好。 如果不是办公室不能抽烟,他不可能一下午效率那么高。 脑子里的火压不下去,梁以曦跑得快,不然他肯定是要好好教训她的。 ——他不知道当初的梁瀚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烦恼”。 说“烦恼”都对不起他昨天差点脑溢血。 那一秒因为难以置信,腾起的怒意和火气差点把他人点着。 梁以曦说话是能弄死他的。 越想越气,这个时候还是气,陈豫景又去摸第二根烟。点烟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阴鸷的。火光映在他眼底,仿佛愈演愈烈的怒火。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生气的情况下真的会笑出声。 指间夹着烟,陈豫景走神,忍不住笑了下,鼻腔发出很轻的嗤声,他真是气笑了。 绿灯亮起,陈豫景打着方向盘转进一侧小道。 猩红的烟头烧得厉害,在他的指间窥视着他一会威严冷峻、一会又好笑不已的面容。 再过两分钟,他的车就会停在何耀方家庭院的门口,但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梁以曦那句话。 真是疯了。 梁瀚桢就没怀疑过,他生的是女儿? 难道不是什么天王老子?陈豫景再次气笑了。 第119章 慈父 仿佛对着一面镜子。 曾青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到来。 多年来, 她对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 何耀方也当她是这个地方的女主人,出门进门称呼的都是“我太太”。 门厅里,管家刚引陈豫景进来, 接过他手中的伞, 一侧小会客室的门就从里拉开了。 曾青蓉披着薄薄的披肩, 指间夹着还剩小半截的烟。 她身后屋子里的冷气混杂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烟草气味,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就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口看着他一路进来。 她神情疲惫, 面色也白, 脸上的笑好像画上去的。 曾青蓉对陈豫景歉意道:“老何没告诉我你今天要来。” 陈豫景朝她略微颔首, 语气温和:“临时定的。添麻烦了。” 曾青蓉连忙:“哪里的话。” 陈豫景意外的是, 曾青蓉居然没有回去给曾朔治丧。 这么一想, 他发现她身上一点至亲过世的痕迹都没有。 曾青蓉说何耀方十多分钟前刚从湖安道回来, 这会不知道是不是在书房忙事情, 请陈豫景客厅稍坐片刻, 她上楼说一声, 扭头又吩咐管家安排一份今晚的菜单。 没一会, 管家就拿着菜单过来。 陈豫景接过看了眼, 递回去的时候说都好。管家不意外, 点点头, 礼貌转身走开。 下秒,曾青蓉的影子出现在二楼楼梯拐角。 她叫了声“陈行长”, 等陈豫景走出客厅,她低头对他说何耀方请他进房间。 大概是逆光, 加上浓重的雨夜, 说话的时候,她的面容始终隐没在一团乌黑阴影里。 说完,曾青蓉没有下楼, 她似乎去了一间很远的房间,关门声是在陈豫景上楼后才响起的。 雨下得实在大。 卧房一面巨大的窗玻璃上横贯着一道道雨线,如同裂纹。 听不到任何动静,门里门外寂静异常。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汇入了这场骤雨中,稀里哗啦,仿佛置身巨型搅碎机。 “门关好了?” 何耀方声音传出来的时候,人也出现在陈豫景面前。 他身上穿了件浴袍,手上拿着剃须的刀片,刀片上有未洗净的白色泡沫。不过他的下巴倒是干净。脸上的神态、走路的姿势积年累月不变,居高临下又高深莫测。 看人的眼神一如既往,习惯性的审视,那种腐烂到骨子里、令人不自觉退避三舍的瘆人威势顷刻就展露得彻底。 洗浴时没戴眼镜,此刻,想起什么,他微微眯起眼,视线却没有在陈豫景身上停留,反倒去注意陈豫景身后的门。 大概是不放心,他大步绕过陈豫景,走去重新关了遍门。 陈豫景不是很明白何耀方的举动,但有那么一秒,他握着刀片径直走来,陈豫景脑子里闪过一丝打算——就像他对陈必忠说的,他想他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盯着何耀方手里的刀片,注视他的脚步,擦肩而过瞬间,大脑先一步预设反应,陈豫景甚至嗅到了一丝极其浓烈血腥气。 何耀方走到他身后,门被打开又关上。 什么都没发生。 随即,他的声音自陈豫景身后响起。 带着几分揣度和烦躁,何耀方单刀直入:“你怎么会用曾朔的车?” 陈豫景转身。 何耀方身上透露着一股明显的、纵欲过度的气息。同样是男人,陈豫景十分清楚一个男人在喜欢的女人身上获得的那种快感,会让人上瘾,丧失理智、找都找不回来,想死在她身上都是最肤浅的,这种感觉会吊着你、永远吊着,吊得你人都不想做了,变成畜生也是好的。 但此刻,因为某种、突然戒备起的警觉,何耀方的举止有些不自然。 似乎一时间很难找准那个度,他看向陈豫景的表情是仔细的,动作却缓慢,仿佛躯体和四肢还留在湖安道的那张床上。 陈豫景不清楚何耀方在 钟淑雯那待了多久。 但从他回来就剃须的举动看,至少一天一夜。 也就是说,昨天晚些某个时候,他就去了钟淑雯那里。 那个时候,距离曾朔死亡消息传出,还没过十二小时。 他是因为什么去的那里? 是大功告成、此后高枕无忧的志得意满? 还是被告知手机没找到、疑心生暗鬼地暂时躲避? 陈豫景从没这么谨慎地思考过何耀方去找钟淑雯时的状态。 他对何耀方说:“曾朔派司机过来请我去一趟渠田。” “走的时候我要去湖安道,就用了他的车。” 何耀方点头,这个开头和结尾他是清楚的。 他一边朝里间走去,一边继续问:“请你过去做什么?” “他想活。”陈豫景淡淡道。 话音刚落,传来何耀方一声冷笑:“痴人说梦。” 冲洗的声音响了一阵,何耀方有一阵没说话。 暴雨隔着厚厚的玻璃,密集又嘈杂。 雷声在来的路上已经轮番上阵,这会闪电穿透雨幕,仿佛疯子手握匕首。 “陈必忠说你没什么大事,但你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下。” 过了会,何耀方换了身居家服出来。 看得出,相比前一刻见到陈豫景时不自然的戒备,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从陈豫景嘴里了解了并不出乎意料的解释,这使他感到某种掌控,于是,他看上去放松不少。 叮嘱完,他招呼陈豫景坐在沙发对面,然后进入另一头靠窗的房间。 恒温酒柜打开的电子声音响起,他一个人在里面挑了很久。 耳旁,沉闷又滞重的风雨毫无间歇,陈豫景仰头往后靠了靠,闭了会眼。 刀片的影子依然在眼前晃动。 房间里明亮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映出他微微耸动的锋利喉结和紧绷的下颌。在这短暂的空隙里,围绕在身边的空气都变得稀薄,陈豫景不得不尽可能克制呼吸,才能让自己的状态最大限度地回到平常。为了这个,他的胸膛好像千钧之际屏息狩猎的野兽,极其缓慢地贲张起伏。 他无比清楚事情就在眨眼之间。 即便现在这一秒还是一明一暗。 “曾朔的事你不用管。” “我有打算。” 何耀方握着一瓶酒和两只杯子出来。 “就是出了点变化。” 酒瓶和杯子搁上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把杯子推到陈豫景面前,倒酒的时候,抬眼对陈豫景说:“不是什么问题。” “我大概清楚怎么回事。” 一部不知所踪的手机并不足以动摇何耀方长久以来的上位者思维。 在何耀方眼里,曾朔尚且不值一提,何况是他藏起的手机。 不过,何耀方的语气还是有一点审慎,这是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留下的习惯。 闻言,陈豫景没说话。 他面色平静,接过酒杯放在鼻端闻了闻,然后十分自然地放下。 何耀方看着他笑道:“这可是你母亲那才有的。这边都没有。” “下午走的时候,看到桌上有一瓶,就带了回来,差点叫她发现。” 应该就是钟淑雯拿来招待梁以曦的。 想起梁以曦,神经好像被什么轻轻揪了下。尽管来的半途气得他脑子都要炸了。这会,陈豫景重新拿起那杯酒仰头喝尽。 酒精在胸口倏地燃起,一团冰冷的焰火,水也浇不灭,却有强烈的灼烧感。 陈豫景感到从未有过的镇定。 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事情敞开,他是不会多考虑怎么杀了他的。 何耀方的语气透着股他自以为的“家常味道”。 他在陈豫景对面坐下,仔细打量着。 说实话,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年中大会之前,翠山雅居那顿饭,他就已经看不懂了。陈必忠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翅膀硬了”,但何耀方敏锐地觉得,不是的,他有别的心思。至于这个别的心思是什么,何耀方不清楚。年中大会之后,何耀方觉得这个别的心思,大概在汇富、在渠田——他应该是反感他插手太多、太深。可梁瀚桢留下的摊子,他不得不插手。这小子才进来几年,怎么可能懂这里面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就是年轻。 太年轻了。 思及此,何耀方又道:“你以后出去,还是要坐自己的车。” “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仿若慈父。 陈豫景弯了弯唇角,压下喉间的恶心,垂眼去看空了的酒杯。 “我说了你肯定不听非要和我对着干。撤了庄绪原,你看现在事情多的” “真是和你母亲一个样。我是为你们好。更是为你好。” “我最爱的女人就是她了。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害你?” “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 “你不知道,你母亲也不知道。一个个,都在跟我犟。” 雨声似乎小了些。 陈豫景不是很清楚。 他面对着倾身过来给他倒酒的何耀方,冰冷注视他低下的头颅,眼前是闪电一样的白光。 不知为何,一闪而过的念头里,除开那些极端报复的心思,何耀方话里的某个字,令他忽然想起那天梁以曦坐在他身上说的话。 他也说爱她,他是真的爱她—— 可梁以曦却说,他是想让她变成另外一个钟淑雯。 一阵无法抑制的寒意自脊背升起。 他坐在何耀方面前,听他诉说着那个和自己相同的字眼,仿佛对着一面镜子。 第120章 枯藤 又老又蠢。 似乎, 无论是何耀方还是陈必忠,他们都没质疑过自己对钟淑雯的“爱”。 陈必忠的“爱” 类似讨好,近乎谄媚, 实则怯懦又龌龊。他甚至觉得这场关系里他是一个“奉献”的角色。他自我粉饰, 钟淑雯面前“痴情不已”, 陈豫景面前“尽职尽责”。何耀方呢, 锦衣玉食、金屋藏娇, 看似极尽宠爱, 实则卑劣又虚伪。这么多年, 他就没允许钟淑雯离开湖安道一次。而每次他去那里, 好像也只有一件事可做。 雨声确实小了。 何耀方喋喋不休。 “你知道, 我遇见你母亲的时候, 她已经要嫁人。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可以帮她解决和陈家的婚事后面出了点岔子, 你母亲很失望, 她不信我。我说我不会爱任何人, 我只爱她、给我点时间算起来, 如果没有曾家的支持,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让陈家同意离婚。但你母亲就是不理解。她和陈必忠一离就跑出了国, 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她还是不相信我只爱她” 他喝了酒,神色放松, 注视陈豫景的眼神越说越真切。 “爱”这个字一遍遍从他嘴里出来,他深信不疑, 自我陶醉。 陈豫景坐着, 仿佛在听戏。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他从陈必忠嘴里听了不知道几遍。 奇怪的是,陈必忠从来不说“爱”, 何耀方嘴里却一直挂着“爱”。 大概这种“爱”,也是一种权力。 陈豫景始终不作声,何耀方才渐渐停下话音。 他清楚陈豫景一贯话都是不多的。四五年前,被逼急了会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几句,这几年却不这样了。旁人觉得他深不可测,何耀方想,这是好事,言多必失。 思及此,他愈感欣慰,于是更加觉得对他们母子的“爱”更甚。 何耀方不知道的是,早在进门的那片刻钟里,陈豫景想杀他的念头就冒了不止一次。 不过从始至终,陈豫景坐在他对面,平静得如同深潭,唯独一双黑眸,只要何耀方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盯着他,好像一头随时准备咬断他脖子的野兽。 许是酒喝得尽兴、说的想的也符合心意,何耀方握着酒杯起身走到窗边。 雨势一点没小,就是闪电和雷声远了些。 雨水冲刷着玻 璃,眼前黑漆漆一片,只剩连绵不断的水纹折射着房间里的一切。 他看着坐在沙发上面色沉稳、声色如常的儿子,半晌目光端详。 水纹扭曲了陈豫景的面容和身影,何耀方低眉思忖。 过了会,他对着窗玻璃上陈豫景的影子说:“叫你来,一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陈必忠的话我不放心” 陈豫景没有朝何耀方看去,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慢喝了口。 “二来,是想问问你,当时曾朔叫你去见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特别的?” 陈豫景抬眼,放下酒杯。 铺垫了那么多“爱”,也该图穷匕见了。 “没什么特别。” 陈豫景转头,对上何耀方那双貌似温情实则谋算的眼睛,说道:“年中大会求了我一次。这次也希望我帮一把。” “你答应了?” 陈豫景只道:“没谈多久。” 闻言,何耀方轻嗤笑了声。 陈豫景嘴里的事情在何耀方那都是有迹可循的。何耀方也清楚曾朔这个节骨眼找陈豫景到底为了什么——谈不上信任与否,至少这一秒不是,这一秒的何耀方,是真的想从陈豫景这里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半晌,何耀方表情不动。 他凝神盯着陈豫景,忽然道:“他叫你,你就去?” 话音落下,陈豫景确信,何耀方是有对他生疑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爱”将他自己说服了,又或者,他太过笃定自己的这份“爱”了,于是,紧接着的一句,他又状似训诫地对陈豫景说道:“你对人也太没防备心了。” 陈豫景没言语,弯了弯唇角,似是自嘲。 应对的话脑子里盘旋了几秒,陈豫景揣摩着何耀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神色如常。 敲门声响起。 管家说,太太让来问问,是不是可以用晚餐了。 何耀方语气不耐,扬声:“知道了。” 他走来放下酒杯,神情比前一刻阴郁,道:“去吃饭吧。” 陈豫景起身。 两人视线对上,何耀方不知怎么,下意识又问了遍:“曾朔真没和你说什么别的?” 这或许来自他长久的、对于潜在危险的警觉,他脱口而出,问完自己都稍怔,目光透出一丝犹疑。 陈豫景神色依旧纹丝不动,他淡淡道:“没有。” 某种程度,也可以说是何耀方问错了方向。 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陈豫景的答案有也只有这两个字。但如果何耀方问的是他同曾朔都说了什么,陈豫景或许会停顿,或许,也只是同刚才一样。 饭桌上,曾青蓉吃了没一会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 她心事重重,一双筷子就没夹出去过。之前何耀方过来让她一起坐下吃饭,她还推脱了两句,直到何耀方面露不快。从始至终,她沉默得好像一尊雕塑。面对何耀方家常似的谈话,之前还会察言观色地找话题同何耀方说,现在,曾青蓉好像听不见何耀方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总在走神,要不就是愁眉不展。 雨下得铺天盖地,空气潮湿。 灯光的影子都深了些,好像被沉重的水汽压住了。 不知道这场雨会在什么时候停下,但肯定不会在此刻。 此刻的窗外,依旧是一片骤雨倾盆。 曾青蓉离开后,何耀方忽然开口:“豫景,你说,会有未卜先知这种事吗?” 他的声音混合在一片迅疾雨声中,显得有些高深。 陈豫景抬头。 何耀方注视着曾青蓉离开的方向,语气阴森:“曾朔提前藏了手机——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接到你出事电话的时候,身边只有你曾姨。” “豫景,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但有些事,心慈手软是会出大事的。” 姑且不论是不是曾青蓉、当时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要把陈豫景车祸的消息告诉曾朔。 如果是她一时的念头,那确实无意中推了把曾朔——陈豫景莫名其妙出车祸,曾朔比谁都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何耀方不确定的是,到底是不是曾青蓉走了这关键性的一步,留给他这样大的隐患。 陈豫景放下筷子,语气如常:“未卜先知我不知道。” “但人总归清楚自己是不是要大难临头了。”他说得温和,神情也仿若平常。 何耀方愣住。下秒,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以为陈豫景讲了一个因为足够贴近现实而显得足够有趣的笑话。 他当是儿子彩衣娱亲。他十分开怀。 陈豫景仔仔细细、盯着何耀方大笑的样子,注视他露出的一截满是皱纹、皮肉纵横的脖颈。枯藤一样,死气腾腾。 他是真的老了。陈豫景想。又老又蠢。 一旁,手机忽然响起。 是梁以曦发来的信息。 时间已经不早。她在湖州的家里担心陈豫景被何耀方谋杀。眼见过了晚饭的点,赶紧发来信息问。原定的打算是,只要他五分钟没回,她就过来找他——这个计划过于粗糙,后来被陈豫景知道,气不气都是其次的了,他只是耐下心认真建议道,其实我们可以多等一会、还有,报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梁以曦问他:“没事吧?” 这三个字本身毫无问题。只是遇上发信息的人,加上她的语气和明显的观察意味,陈豫景只剩好笑。 他点开手机,回她一个“嗯”。 下秒,梁以曦警觉道:“本人吗?” 陈豫景:“” 陈豫景朝何耀方看去,说出去打个电话。 何耀方看他一眼,虽然隐约明白是同谁的电话,但没多问,略微颔首表示同意。 大概是之前那句“大难临头”属实让他心情不错。陈豫景暂时离开饭桌后,他叫来管家,点了点餐桌,让撤两个菜,再上几样新的。等管家回来,他问了句太太在做什么,管家说,太太出去抽烟了。何耀方便没再问。 廊下雨声清晰不少。 淅淅沥沥的。 梁以曦听见,说:“你们那还在下雨吗?我们这都停了。” 陈豫景:“” 说不上好笑还是奇怪,前一秒的氛围被她搅得都有点紧张,这一刻,莫名浪漫起来。 陈豫景轻声笑了下。 脑子里还有他勃然大怒的吓人神情,梁以曦顾左右、稳重道:“本人是吧。” 陈豫景语气带笑:“是。” “再见。” “这边结束我去找你。”陈豫景说。 梁以曦脱口:“我出不来。” 话音刚落,陈豫景又只是笑。 梁以曦反应过来,心道自己真是不够坚定,仓促回了句“随便你”赶紧挂了电话。 明明可以说好、不好,可以、不可以。 这世上那么多表达允许与否的词汇,偏偏到了她梁以曦嘴里,只剩这句。 “出不来”是什么意思,是想要见他的意思。 陈豫景低头看了眼挂断的电话。 檐下飞溅的雨水飘上屏幕,抬眼的余光里,有人在另一头的廊下朝他注目。 缕缕白色烟雾笼罩着 CR 那人的面容。 曾青蓉不知道站那里抽了多久的烟,一道道漆黑扑朔的雨幕将她整个人变得犹如鬼影。 陈豫景发现,她变得有点不一样。 刚到时见面的小心翼翼、饭桌上的郁郁寡欢,此刻,借着黯淡无光的雨夜,这些通通消失不见。 她看着陈豫景,眼神充斥着异常冷静的审视。 好像在观察。 好像对照着什么、仔仔细细地一一比对。 身后,管家过来催他入席,说何耀方又叫上了几盘新菜,让陈豫景尝尝合不合胃口。 陈豫景转身进门。 身后,潮湿雨气扑来,仲夏的热度里,寒意刺骨。 120-123 第121章 蛛网 他千方百计地要他死。 饭局结束得有些晚。 这场暴雨仍然没有片刻松懈。 何耀方送他到廊下。 他将伞递给陈豫景, 语气关怀:“回去当心。” 陈豫景接过伞,随管家一路往外走。 庭院到大门的距离不算长。 只是雨夜麻烦,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绕绕, 走起来又有些湿滑。 视线边缘, 廊下映照的灯光雾气一般弥漫。 这座房子仿佛被暴雨浸透, 时间再长些, 那些模糊的边边角角就要腐烂了。 何耀方站在原地。 他没看陈豫景, 视线瞥向一旁, 在找什么的样子。 远远地, 传来焦急的一声。 是曾青蓉。 何耀方眯眼看去。之前他就在找她。 此刻, 隔着密集雨线, 他的面容晦暗又阴沉。 餐桌上向陈豫景道出的那份怀疑, 还不足以让何耀方亲自去质问曾青蓉——在他眼里, 曾青蓉根本没有道理背叛他。这么多年, 她在他身边, 安分守己。况且, 曾朔也好, 连同整个曾家, 对他何耀方几乎称得上感恩戴德。 不过, 在事情彻底解决之前,他还是要曾青蓉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同外界任何一个人联系。 曾青蓉也确实按照何耀方的要求——她烟不离手, 沉浸在曾朔离世的悲伤与痛苦中,这两天在何耀方面前的表现都有些精神不济的恍惚。 雨水倾泻, 距离廊下越远, 光线越惨淡。 驻足、行走其中的人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曾青蓉是从另一头廊下匆忙跑出的。 她没撑伞,情急之下,对着陈豫景扬声:“——豫景, 手机忘了拿。” 说实话,那一瞬间,陈豫景真的以为自己落下了手机。 因为同梁以曦打完电话,再次坐回餐桌旁,他的记忆里确实有一幕是自己将手机放在了一边。不过,下秒,他就知道曾青蓉在撒谎。 曾青蓉望来的眼神和她的语气完全是两个人。 雨夜逆光,她眼中仿佛淬着岩浆。 这个瞬间,和之前廊下遇到时又不同。 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咬紧牙关、孤注一掷,但又无比清楚地明白,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可眼下也只有这一个、连机会都称不上的办法。 靠近的几步,曾青蓉走得并不算快,她的视线死死盯住陈豫景,将手里握着的一部手机递到他手心。 滚烫的温度混合冰冷的雨水。 这部手机不知道被她歇斯底里地用了多大的力、攥了多久。 “还好来得及。” 松开的时候,她对陈豫景说。 她的声音带着股脱力的气虚,嗓子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闪而过的笑容薄薄一层、浮在她脸上,不过眨眼,她就恢复了用餐时的模样,愁容满面、无言哀戚。 陈豫景收起手机,点头道:“多谢。” 一旁,管家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头顶的伞移到曾青蓉头上,叫了声“太太”,又去看陈豫景。 陈豫景说:“不用送了。” 管家连忙:“您慢走。” 陈豫景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 也许是曾朔通过那场车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于是通过什么办法联系了曾青蓉,告诉她之后应该怎么做。 现在,曾青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何耀方的眼皮子底下,凭的只能是运气。 只是,当陈豫景视线抬起,何耀方已不在原地。 暴雨如注,廊下空无一人。 心头微凛,陈豫景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此事情确实如他一直预料的那样,顷刻千钧一发。陈必忠那句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再度在脑海响起。 坐进车里,头顶密集敲击的雨声仿若催促的雷点。 陈豫景把曾朔留下的那部手机塞进后座车缝。 然后,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给孙奕明拨去电话- 门厅传来曾青蓉同管家说话声的时候,何耀方已经在餐桌旁坐了有一会。 他盯着之前陈豫景的位置,神情莫测。 曾青蓉进来后看他一眼,准备上楼,却被他叫住。何耀方没转头,视线依旧落在陈豫景座位上,他问曾青蓉:“谁的手机?” 曾青蓉愣住,扭头同管家对视,语气不解:“豫景的呀。” 说话的时候,她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手心残留被雨水浇湿的寒意,她忍不住握了握。 “他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何耀方转头。 说完这句,倒令何耀方自己忽然回神,他察觉到长久以来、下意识忽略的一件事——陈豫景每次到他这里,都是小心又谨慎的。 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看不懂了,更是如此。他从来不伪装,从小到大的厌恶和退避。只是积年累月,不光陈必忠习惯了他那副冷淡的态度,自己也习惯了。 现在,脱口而出的这句判断,令何耀方恍然惊觉,其实他心底一直都清楚,陈豫景有多讨厌这个地方、有多厌恶与他们的相处。 曾青蓉牵起嘴角对何耀方笑了下:“也总有不小心的时候。” 何耀方没说话。 他眼神幽深得好像某种蛇类,表面是几分忖度和思量,内里阴狠至极。 突然,他站了起来。 曾青蓉稍稍后退,但也没退几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握在身侧的手抖了下。 下得没完没了的雨。 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耳旁听不到其他。 她抬起头,同一步步走到面前的何耀方对视。 何耀方缓慢开口,语气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我还没老到这个份上。” 说完,他抬手朝曾青蓉狠狠甩了一巴掌! 曾青蓉直接摔倒在楼梯口。 她的眼泪很快下来,耳旁响起剧烈耳鸣,她听见自己抽噎嘶哑的哭诉:“我为什么要骗你啊不信你打电话问问豫景我骗你做什么?!” “这有什么好骗的?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我出来收拾餐桌发现,幸好人还没走我跑出去送还有错了?” 她说得真切,捂着脸声泪俱下。 “这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做错过一件事?我是什么样,你难道不清楚?” “曾朔走了,你让我什么都不要做,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还有我们曾家,也是,可当年要不是我们曾家——” 抬头,对上何耀方毫无波澜的冷酷眼神,曾青蓉猛地噤声。 就像突然间被一条冰冷的蛇不知不觉爬上脚背,她吓得往后靠了靠。 何耀方垂头,顶上的光线照不到他的脸,他的整张面容青灰又暗沉,阴森可怖。 他冷笑着对曾青蓉低低道:“继续说。” 心口倏地下沉,曾青蓉知道完了。她只希望时间能拖长一点。 那天,接到曾朔的电话,她就觉得天塌了一次。 这个时候,倒不觉得了,只觉得眼前这人怎么不赶紧去死。 何耀方看着曾青蓉沉默,看着她低下头继续装模作样地哭,他直起身,缓慢绕过她,往楼上去。 走的时候,他说:“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胆子。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豫景。”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给我老实待着。等我处理完这件事。” 八月中,这场席卷整个津州、持续数十小时的特大暴雨已经在小范围酿成了涝地。 深夜紧急插播的新闻,详细播报了目前津州几个区的降水量。 电视里的声音传到书房,何耀方坐在书桌后,听着耳旁间歇的数据,双目微阖。 先前那一瞬的惊觉让他想起许多事。 许多之前不曾注意、又或者,没有细想的事。 曾青蓉会把手机交给陈豫景,肯定是曾朔交代了什么。 ——曾朔和陈豫景是什么关系。 何耀方发现,自己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想起年前那次饭桌上,明明已经说好的姻亲,却被曾朔临到头的出尔反尔打消。 现在想来 ,他此举根本毫无道理。除非是陈豫景同他说了什么。转念,他又想起那次在崇因寺的碰面。陈豫景嘴里又是怎么说的?何耀方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他说了些关于汇富行长的闲言碎语之后,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还有那次陈必忠急匆匆过来,说汇富内审司查到了担保案的重大纰漏。 当时他也没细究,只觉辛建科办事不力,又觉得陈必忠还是稍微有点用的,再就是,陈豫景到底会不会用人的,不会的话,他来教教他但现在仔细想想——问题是,最开始,内审司为什么忽然查起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旧案。 猛然间,何耀方头痛欲裂。 一根根神经仿佛跟着他的思路一点点地往他脑子里钻,钻得他视线都开始模糊。 无缘无故调出的担保案、在翠山雅居,他当着自己面毫无余地地直接将庄绪原撤免,再后来就是年中大会上的投票—— 他其实一直都在和自己对着干。 额头冒出冷汗,何耀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无底洞一样恐怖。 可他控制不住。 一旦事情有了新的方向,再顺着往回琢磨,何耀方发现,这一切竟然更说得通。 最早是在哪里不对劲的。 何耀方想起那封录音,陈豫景派人找到辛高勇时录的音。他明明清楚这件事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犯了他的大忌,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但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他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囿于男欢女爱、不顾前程—— 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一瞬间,无处发泄的暴怒混合剧烈的神经性疼痛,带来躯体上的僵硬,他的面容变得无比扭曲,何耀方甚至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诡异至极的笑声从他的嗓子口冒出,好像脖子被什么掐断了,又好像蓄势攻击而全身绷紧的毒蛇。 陈豫景,到底是有多想他死。 这几年,他应该是在千方百计。 ——他千方百计地要他死。 一墙之隔的新闻已经结束,已经是午夜。 何耀方离开座位,他的动作很慢,他撑着桌沿,视线陡然落在桌角的一个相框,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挥到了地上! 这一秒的动静压过了窗外瓢泼雨声。 他气喘吁吁,垂头盯着陈豫景大学毕业那年陈必忠送来的毕业照,好一会,目眦欲裂。 片刻,他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玻璃蛛网一般裂开。 何耀方喘着粗气,后退两步,忽然低头咳了几声。 他没能止住咳嗽,胸口仿佛有一台老旧的抽风机,很快,他抚着胸口,腰背弓起,再也站不直。眼眶里盛满红色的血丝,那双早就浑浊不堪的瞳仁愈加阴森。 一步步地,何耀方挪到窗边,他猛地推开窗户。 雨水溅上他的脸。 他死死撑着窗沿,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边说:“不要让陈豫景活着回去。” 第122章 平淡 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接到陈豫景电话的时候, 孙奕明还在翻渠田那边送来的卷宗。 曾朔出事的这两天,他们部门就没准点下过班。事情看起来并不复杂,相反一目了然。曾朔的自杀倾向于朝畏罪方面定性, 但根据目前收集到的证据, 似乎渠田农商行的问题更大。曾朔是担心交不了差?还是另有隐情?旁人眼里, 不外这两类推测。 旁人不知道的, 是曾朔出事的当天中午, 汇富内审司司长就找津州检察院二检检察长孙奕明吃了顿饭。他大概透露了渠田农商行目前进行了五轮的高速项目的账本窟窿数额。材料没有直接交上去, 是担心曾朔的案子风向会变, 到时候前功尽弃。 之后, 查案的方向就调转到了关键证据的寻找上。 所有清楚案件蹊跷的部门成员一天里光渠田就跑了三趟, 孙奕明也是公安和检察院两头跑, 监控看得头晕眼花, 就为了抠一部手机的影子。 所以, 当在办公楼下等到开车过来的陈豫景、在陈豫景的吩咐下坐进后座摸到那部手机, 孙奕明石化了整整一分多钟。 那个时候, 津州的暴雨依然猛烈, 看样子要下足这一晚上。 “保重。” 说完, 孙奕明攥紧手机打开车门, 他缩着肩在雨里几步冲进楼,生怕慢一秒陈豫景的车子就会自动爆炸把他也给炸飞——他看多了这种职业相关的电影, 自觉还挺有启发意义。 等陈豫景驱车离开,孙奕明的电话才打了来。 他就说了一句:“记得看早间新闻。” 陈豫景笑了下。 曾朔的案子, 相当于一条引线。 何耀方怎么也不会想到, 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前脚以为一条人命能帮他挡下一门官司,后脚瞬息万变,人命和官司都跑到了他头上。 更重要的, 是有了这根引线,担保案也好,高速案也好,即便是先前周义程顾虑的何耀方的那些耳目,通通都会被这根引线顺藤摸瓜地炸出来- 驱车往湖州的路上,雨势确实是一点点变小的。 等下了高速,空气里只剩潮湿的雨水气息。 临近市区,车窗外能看到广阔无垠的深蓝天空,暴雨冲散的厚厚云层留下一点轮廓,雪白又轻盈。 陈豫景发来信息说到了的时候,梁以曦正陪章叙清秦归如看夜间新闻。 曾朔的死引发了相当范围的关注。渠田农商行、津州汇富总行,还有整个津州财政的总体形式,都成了这两日新闻里的常驻词。 不过,即便发生了这样深刻严峻的重大事件,间隙里,湖州这边还是插播了一条因为暴雨引发津州部分地区下水拥堵的随机日常。 秦归如一边拉章叙清起身,夫妻俩准备上楼休息,一边就听他吐槽:“现在还这样。我就记得早十年前,和你舅妈去那,也是夏天落大雨,那地上都能养小鱼了你看看你怎么坐的——” 闻言,举着手机半躺在沙发上回信息的梁以曦默默将手机按回胸口。 本来就有点心虚,想着怎么回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搞出这副谁也看不见她手机内容的“隐蔽姿势”。这下,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站起来直接暴露。 春鈤 章叙清忍不住笑,叮嘱她早点休息,就拉着秦归如往楼上去。 秦归如没想过把梁以曦培养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但只要想起亲妹,总觉得梁以曦还是应该往这两个成语上靠一靠。事与愿违,时代也在发展,于是,他只好对着妻子叹气:“你说她这个工作带回来的剧本,说是要看的,搁那摆一天了,我就没见她走过去动动手翻一眼。” 梁以曦:“” “让她给我继续校对,答应得倒是蛮快,嗯嗯嗯——那沙发好像长她身上,等她起来得老半个钟头” 这是质疑她的工作态度。 梁以曦怒了,坐起来朝楼梯大声:“舅舅!” 章叙清乐道:“快走快走。” “小曦要来抓你了。” 秦归如呵呵笑。 梁以曦有点无语:“舅妈” 章叙清哈哈大笑。 等一切安静下来,夜间新闻也差不多结束。 主持人的声音十分亲切,伴随着悠悠扬扬的背景音乐,这一天好像才算真的落下帷幕。 偷摸着出门,文小姐不知何时进了客厅,梁以曦吓一跳,捏着手机站壁角小声叫“外婆”。 文小姐看她一眼,莫名其妙:“鬼鬼祟祟——不睡觉哪里跑?” 说着,她往厨房去,嘴里念叨:“我都睡一觉了” “外婆想吃什么?”梁以曦跟过去。 文小姐扭头朝她打量,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笑眯眯地凑到梁以曦身边:“这就和好了?” 梁以曦:“” 未等梁以曦想好怎么解释眼下两人的关系,就听文小姐煞有介事道:“这么晚了,一会还回家过夜吗?” 梁以曦真是没想到,惊了下,红着脸赶紧:“我得给您带好吃的回来呀!” “看来是要和好了。”文小姐点了点头,了然道。 梁以曦:“” 似曾相识的场景—— 一路跑出去,脑海里冒出几年前的一幕,不过那个时候,丁香的气味实在扑鼻,这会,已经有桂花的幽香。 大雨冲刷过的城市好像一盆绿植,葱郁茂盛、生机勃勃。 头顶霓虹的灯光干净透亮,绿灯前的行人步履不停。远处,一座座笔直矗立的高楼反射着璀璨的灯影,笼罩的夜色湖水一般流动。 相比津州,湖州这边的夜晚还是很漫长的。 临近午夜,便利店门口一茬一茬地往里进人。 陈豫景坐在车里,等了半刻钟,就看到梁以曦忽然跑出来。 一条绿色长裙,丝绸质地,轻薄柔软,莹绿的光泽衬得肌肤暗夜里雪白泛光。大夏天戴口罩不是很舒服,她一边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口罩拉下去透气。头发盘在后脑,出来没好好收拾,这会乱糟糟的,整张脸瞧着巴掌大,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 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明明每回来他都停这一个地方,顶多隔开几个车位、稍微远点,也不至于这么难找——需要她抬头往树上看。 陈豫景好气又好笑。 他开门下车。 梁以曦跑过来说:“你饿吗?” 看样子之前是在找吃的。但仔细再想,又有点刻意,明明就是看见他了,还非要往树上看。 陈豫景瞧她,眼底全是笑意。 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就是觉得眼下的对话、场景,实在令他忍不住笑。 “有点。”他说。 距离何耀方那的饭局结束也才不过四小时,饿是真的谈不上。但这两个字还是没动脑子就说了。大概是事情柳暗花明,出乎意料的顺利让他生出一丝难得的畅快。 “正好要给外婆带吃的。”梁以曦说。言外之意,出来可不是专门找你的。 陈豫景只是笑,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时间已经不早,商场关得差不多。附近还在营业的,除了几家酒吧,就是各种便利店。还有远一点的海鲜粥店和烧烤店。考虑到文小姐的肠胃,梁以曦买了份粥,当然,也十分慷慨地给陈豫景打包了份。 街道两旁,茂密的枝头能看到被雨水浇灌得浑身无力又湿哒哒的叶子。 它们团在一起,一会被晚风吹散,一会又紧紧黏合。 一滴雨落在头顶,惊得梁以曦跳起来。 陈豫景说是雨,她还不信,好像非要陈豫景说是什么鸟类经过留下的,她才信。陈豫景只好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等梁以曦一脸戒备地凑过来、小心翼翼拉下一点口罩去闻他的掌心。 陈豫景看着她。 从他来到她身边,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梁以曦。之前梁以曦在店里,点单、付钱、问服务员要外带的保温袋,他都是这样,全程注视,心无旁骛的。 梁以曦搞不懂,更搞不懂的,是他之前明明还很生气。 琢磨她的想法不是什么难事。 陈豫景对她说:“你看,我也只能生生气了。” 再见到人,那么大的火气都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这一秒回想起来,甚至有点不真实。 这话说得有点委屈。 梁以曦被逗笑。 她戴着口罩,以为陈豫景看不出来。 陈豫景哪里看不出来。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 路过他的车,陈豫景拉住梁以曦,语气斟酌:“我看粥还很烫。” 梁以曦笑眼亮晶晶地觑他,不说话。 陈豫景就打开车门把东西先放了进去。 想他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容易,梁以曦心软答应了。 “就一会。可不能放凉了。”坐进车里,她对陈豫景说。 陈豫景:“不会。天这么热。” 确实很热,下完雨的湖州湿气弥漫。更加湿热的,是被陈豫景拉到怀里后,梁以曦感受到的吻。他的掌心一直贴着她的脸颊,很细致地抚摸,另一只手也揉在她腰侧。 第一个吻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陈豫景松开后忽然又向她解释:“我不是生气,我是被你吓到了。” 他很深地望进她的眼瞳,注视她月光一样清澈明亮的眸光,语气叹息:“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想。” 梁以曦有些愣住。 她没立即作声,半晌,在陈豫景再度吻上她的嘴唇的时候,才轻声说:“可是你连孩子都能骗我。” 陈豫景顿住。 在她看来,他的爱如果用在了欺骗和隐瞒上,其实和何耀方没什么分别。 陈豫景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他想起何耀方口口声声的“爱”。 他凝视着表情有点委屈的梁以曦,心口塌陷,那道横亘在胸间、永远无法弥合的缺口,再度出现,但却和过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它没有带来极度的痛苦,它轻柔而缓慢、一点点地,在梁以曦的注视下,将那始终溃烂的血肉剖开。 他对梁以曦说:“我想过很多次——你把网址给我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没有交给赵坤,事情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我想,可能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现在已经四岁了。” 梁以曦一下掉下泪来。 她被他一句话弄得无比伤心,眼泪不断。陈豫景却忍不住笑,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吻掉她的泪水。 可梁以曦实在太伤心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陈豫景极致平淡的叙述里,感受到了他沉默多年的悔恨与自责。 海水一样,几乎要将她淹没。 梁以曦没办法,只好哭着问他:“那你说怎么办啊” 其实陈豫景也不知道怎么办。 但是这个时候,他看着哭得乱糟糟的梁以曦,笑着说:“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梁以曦抽噎着,一下愣在了原地。 第135章 宵夜 想和陈豫景结婚。 很久之前, 见秦归如的那次,陈豫景就向她求过婚了。 他还给她构想过婚后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但就是事与愿违。 梁以曦靠在陈豫景怀里,他宽大的掌心依旧捧着她的面庞, 拇指指腹轻轻抹了抹她湿漉漉的面颊。梁以曦下意识眨眼, 他的动作不重, 就是有点痒。大概是他的手太粗糙。她脸上的皮肤又过于娇嫩。于是, 眼眶里积蓄的最后一汪眼泪水滑落在他的手背。 陈豫景忍不住笑, 他弯起唇角, 目光仔细地瞧着她此刻的模样。 虽然不哭了, 但看上去还是要哭的。陈豫景笑着叹气, 低头去亲她的眼睛和脸颊。 梁以曦注视他凑近的面容, 一如既往的温和俊朗。 这个时候的他, 看上去简直好脾气得不可思议, 或者说, CR 这时候的他, 根本就是没有脾气的——梁以曦时常产生这样的感受, 忘记他发怒的样子, 忘记他人前的深不可测、阴晴不定, 以及, 凶狠暴戾。 沉溺在他的爱意里,有时候也会晕头转向。 就像现在—— 他的求婚, 大概只是想要止住她的哭泣。 可能这件事,在陈豫景看来, 远比求婚重要得多。 见梁以曦还在发怔, 陈豫景用了点力,搂她坐到自己身上。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后腰,忽然往下拍了拍她的屁股, 动作亲昵,宠溺得无以复加。梁以曦被他这样有些轻浮的举动叫回了神。 陈豫景仰头注视她微微闪动的眼神,语气好笑:“在想什么?” 这样一个由上至下的视角,显得他的瞳孔距离很近,漆黑深邃,仿若穹宇。梁以曦在里面看到自己哭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她不说话,垂下脑袋往他的肩膀上靠。很快,陈豫景的掌心就裹住她的后脑,将她完全收拢进怀。 好一会,他抚摸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一个相互依偎的时间,也不过盛夏里一盅粥由滚烫变得温吞。 离开前,陈豫景对她说:“很快就结束了。” “到时候我来接你回去。” 明早新闻一出来,何耀方肯定已经被看守。 今晚剩下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他需要赶回汇富等着这些消息,做好后续安排。接下来,是整个津州局面的更变,包括章叙清在内的所有部门,都要面临这一轮前所未有的震动。 梁以曦大概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但不知为何,莫名地,听他说完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好像一股细细的电流,就这么穿过心脏,梁以曦注视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张口也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是之前章叙清勒令她赶紧回家,她就已经察觉了一丝不同寻常。 但眼下,看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即便去了趟何耀方那,好像也没什么大事——还能求婚。 “怎么了?”见她踟蹰,陈豫景问道。 梁以曦找了点话:“那什么时候结婚?” 陈豫景:“” 这下,换陈豫景一时没回神。 他猝不及防愣在了面前,搞得她也跟着愣了半秒。 两人对视着,仿佛这个问题是什么卡顿信号。 回过神,梁以曦朝他瞪了眼,大声:“我就知道。”这下扭头走得干脆。 陈豫景赶紧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笑,却很认真:“知道什么了。” 梁以曦只管往前走。 陈豫景跟着,他是想劝她冷静点的,但开口也有点离谱。 “结婚不是随时都可以吗。” “明天也可以啊,曦曦。” “明天可以吗?” 梁以曦不吭声。 两人就这么拉着手一路到家门口才算完。 那个时候,午夜刚过,月上中天。 庭院静谧。 文小姐的夜宵吃得慢吞吞,梁以曦陪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下了一天的雨,夜深起来凉意也蔓延。 “外婆。” 梁以曦仰头望着那轮扁扁的、好像米饼的月亮,眯了眯眼,对文小姐说:“外婆,我想结婚了。” 一勺子放进嘴里顿了顿,文小姐没说话,她觉得小曦估计是肚子饿了。 这没什么,文小姐十分了然—— 年轻人就是容易在没睡好、吃不饱,要不就是心情不佳的时候突发奇想。 梁以曦闭上眼,小声:“想和陈豫景结婚。” 文小姐:“” 看,她说什么。 明明就是和好了。 不过也真是奇怪,前几天还僵得很,就连秦归如都觉得分手板上钉钉,转眼,又爱来爱去了。 文小姐吹吹勺子,咕哝:“想清楚哦。” 梁以曦躺在躺椅上忍不住笑。 睡前给陈豫景发信息,他说他已经快到汇富了。 回程路比来时畅通了一倍。高速上空荡荡的。 他让她赶紧睡。 时间也不早,手机一放下,梁以曦就睡着了。 凌晨三点左右,她忽然睁开眼,心口仿佛被什么敲了下,一瞬间心跳得极快。 梁以曦从床上坐起来,手边摸到手机,下意识地,她拿起手机给陈豫景拨去电话。 电话没有等待太久,很快接通。 陈豫景的声音和见面时一样,温和平静:“曦曦?” 心口仿佛沙漏向下回流,梁以曦慢慢挪进被窝,打了个哈欠,问他:“你在哪里?” 忽然,迷迷糊糊的间隙里,她隐约注意到一个说话声。 是她熟悉的——快速、低沉,异常严肃,是个中年男人。 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说话声很快消失。 听到她这么问,陈豫景莫名笑起来,很低的笑声,带着明显的愉悦。 似乎因为梁以曦的这句话,他心情都好了不少。 陈豫景对她说:“做噩梦了?” “没事。睡吧。” 他的声音太清晰,好像在耳旁对她说话。 但也可能是梁以曦压根没睡醒,隔断了许多嘈杂,最后只记得他的声音,做梦一样。 电话挂断,梁以曦却始终有些睡眠困难。 她翻来覆去。 意识昏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刚才那通拨出去的电话,就是在做梦。 于是,她拿出手机,去找那通去电显示。 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又冒出那一秒闪进来的熟悉的声音。 她肯定是在哪里听过的。 认真思索起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阴影忽地从面前掠过,此刻,又突然静悄悄地站到了她的床边,俯视着她。 梁以曦睁开眼。 她想起来了。 是梁涧中- 陈豫景清楚何耀方不会放过自己。 他在那个位置太久,久到容不下任何风吹草动。 曾青蓉的贸然之举,有几分运气,但终究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他知道,真正大难临头的是他,那么,陈豫景想,他应该会不顾一切地、想方设法地——了结自己。 下了高速,距离津州市区一条道的功夫,陈豫景迎面看到一辆车缓慢朝自己开来。 津州的这场暴雨不知何时停歇。 满是积水的路面倒映着那辆车的影子,前后什么灯都没打,漆黑一团,好似阴影里趋近的豺狼。 午夜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昏欲睡。 最近的商家招牌,好巧不巧,是开在这犄角旮旯的翠山雅居。 瞧着还在营业,但快要打烊,楼上灯光暗了不少,只剩一楼零星的迎来送往。 身为津州最落寞的老字号,陈豫景知道他家宵夜做得还是不错的。 直行的绿灯剩最后几秒。 他打了个方向盘,朝着翠山雅居开去。 似乎并不想在这个地方闹出太大动静,又或者十分意外陈豫景发现他们后直接将车开到了翠山雅居门口,于是,那辆车半道停住了。 陈豫景打开车窗。 夜风罕见带着凉意。 彻夜的雨水将这座城市浇灌得一丝热气也无。 那辆车上的人在谨慎观察周遭。 陈豫景眯眼注视着。 他想,既然何耀方已经回过神,那要他死都是最轻的 春鈤。 很快,停在半道的车上下来三个人。 他们没有靠近,左右分立在车旁,保持着一种格外警惕的姿势。 隔着一段路,陈豫景注意到为首的也是一个跛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也是”,估计看到翠山雅居,想起梁涧中腿脚也不好。 陈豫景不清楚被安排去了结曾朔的是否也是这三人。 不过现在想这些无关紧要。 他找出车前抽屉里的烟盒,点了根烟。 烟草带来镇静,他看着那三人,仔细审度他们脸上的神色。 跛脚的那位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但远远对上陈豫景视线,面色似乎稍露迟疑。 他身后两位,瞧着年轻许多,下车后就一直前后左右地观察,尤其是路口几个监控的方向。 陈豫景想,何耀方应该是吩咐了不要让自己活着回去,但他不清楚这三个人会怎么执行何耀方的指令。如果一直没有动作,他担心事态会被牵扯扩大。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等天一亮,何耀方的事情公之于众—— 思绪飞速的当口,一支烟很快被抽完。 陈豫景随即点了第二支。 那两个年轻一点的观察完周遭后,似乎萌生了暂时离开的意思。他们从车尾绕到另一边,凑上前对那位跛脚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随即,那位跛脚的男人神色变得阴沉,直接眼神打断了那两人。 陈豫景始终注视着,目光冷凝,眉宇间的神色被雪白的烟雾笼罩,锐利异常。 突然—— “陈行长。” 陈豫景转头。 梁涧中不知何时来到他车旁。 他的面庞隐没在深浓的暗夜里,轮廓坚硬,瞳光犀利,仿若罗刹。 他称呼了他一声,但却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笔直看向马路对面。 他盯着对面的某个人,视线不移,开口对陈豫景说:“这么晚了,要不要进来吃点宵夜?” 陈豫景十分意外。 但他没有答应。 他对梁涧中说:“梁先生,我就在这里抽根烟。” 梁涧中这才收回视线看向他。 他看他的神情有点好笑,仿佛陈豫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停顿几秒,再开口的时候,梁涧中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他对陈豫景说:“你知道那个瘸腿的人是谁吗?” “你知道他给何耀方做过多少丑事吗?” “你知道我的这条腿是怎么断的吗?” “——别废话,赶紧进来。” “不然我告诉我那侄女。你不是很听她话吗。嗤。” 陈豫景:“” 不过,梁涧中还是很疑惑的。 他忍不住扭头打量陈豫景,半晌啧声:“不应该啊。” “何耀方居然会要你的命。” “你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吗?” “第一次见上赶着给自己断子绝孙的” 陈豫景:“” 【正文完】 第124章 金色 因为公主是永恒的。 “你把何耀方怎么了?” 梁涧中自诩不是爱打听的人。但能让何耀方下如此死手, 还是对着自己亲生儿子,这样天大的八卦,他多少还是有点兴趣的。 隔着条空旷寂静的马路, 对面守着的人始终没离开。 那位跛脚的男人, 看到梁涧中, 脸上的表情甚至玩味不少。 他有恃无恐, 大概因为, 他知道自己依仗的是谁。 轻轻松松就能吞下半个津州财政的骇人体量, 这样滔天的权势, 自然能养出一群无法无天的狗。 陈豫景看了眼梁涧中, 没有回他。 手机上, 李秘书发来信息, 说已经查到附近监控, 警方正在安排, 又说孙奕明已经到了省厅, 周义程也是连夜赶过去的。 陈豫景发消息问:“材料也带去了?” 李秘书:“没有。周司长很谨慎。” 陈豫景稍稍放心, 回道:“好。” 一楼的餐桌服务员收拾得差不多。 梁涧中领他坐在靠窗的一侧, 让人给他斟了壶茶。 见陈豫景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梁涧中也不管, 转头去瞧对面,过了会, 兀自说道:“这个家伙坐了十来年牢正常生活了没两年好像。” 陈豫景抬头。 梁涧中对他说:“之前,你让人来问我和平路——” “那会就是他带头挑起的。闹大了, 何耀方才能理所应当出面收拾。” “你知道当时这块地皮的价被抬到多少吗?我那个傻哥哥——” 陈豫景语气很淡:“没有梁行长, 你以为何耀方会只让你断条腿?” 说着,他的视线朝对面看去,眸光冷厉, 语气却平静:“你看,这条路上全是监控。” “——当初的何耀方只会比现在更嚣张。” 陈豫景的话毫不客气,梁涧中脸色顿时不好。 他脾气本就差,这几年牢骚更多,听不了什么好话坏话。不过他到底没说什么,整个人有些沉默。 陈豫景的意思梁涧中不是不清楚。但他又知道些什么! 津州梁家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狼窝,与其相信梁瀚桢的几分真心实意,不如想象他从始至终心狠手辣。 他感到面子被小辈拂了,半晌黑着脸起身,手里的拐杖砸着地面,一声比一声重。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去看坐在桌前的陈豫景的背影。 梁涧中发现,他真的很厌恶他们这类人身上的居高临下。 语气、神态、动作,仿佛洞悉一切——即便外面蹲着一群剥人皮的鬣狗,他却还能在这里漫不经心地教他认识梁瀚桢。 嗤。 梁涧中转头,对着即将下班的工作人员道:“都回去!明天放假,都别来——” 这头话音未落,那边,陈豫景的手机忽然响起。 开口一声“曦曦”,梁涧中就知道是谁的电话了。 没有接太久,陈豫景也只说了几句,可等他挂了电话,他发现梁涧中去而复返、又站到了他面前。 梁涧中表情严肃地问他:“梁以曦和你结婚了?” 这个电话打得,随随便便听一句都能感觉出这个意思。 倒不是说不可以结婚,再说,梁瀚桢的女儿结婚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起码都姓梁,梁涧中觉得自己还是有知情权的。于是,他看陈豫景的眼神更加不快。 陈豫景:“” 说实话,如果不是梁涧中此番过于莫名其妙,他会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暗示——一天里“结婚”二字出现的频次,赶得上他过去几十年人生里出现的了。 陈豫景面无表情:“还没有。” 梁涧中眉头一松,随即道:“我就说。” 说着,他转身往楼上去。 陈豫景:“” 天蒙蒙亮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那个时候,天边刚泛起深青色的微光,黑漆漆的夜里如同一抹不知哪里折射来的光晕。 前夜那些没来得及干燥的雨水,此刻弥漫成黎明时分的雾气,稀疏四散。 孙奕明发来消息说人没抓着。 与此同时,一直守在对面的那位跛脚男人,也得到了类似消息。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还在看着陈豫景,之后有那么几秒,他的面目透出一种极度的难以置信——事情于他而言,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原先的那种好整以暇消失不见,他原地站着,远远地、时刻不停地紧盯陈豫景,一瞬间的目光里迸出一股狰狞之色。 很快,电话那边又说了什么,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视线开始朝四周转,但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笃定了一些事实,他并没有选择立即离开。 他身后的两人则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豫景想,这个跛脚的男人,应该还是对何耀方抱有期待的。 或者说,为了要他的命,何耀方势必向他许诺了什么。 他想起梁涧中的话,这样一个好不容易重新回归社会的人,甘愿再次冒这样的风险,肯定是有更重要的希求。但这些无关紧要。就看他的选择。如果他这个时候离开,那么他还是可以回去过梁涧中嘴里的“正常生活”。 但他一直没动。 他站在那里,神色阴鸷,始终等一个“交差”的时机。 明暗交界的时刻,仿佛有什么变得急促。 陈豫景并不算十分有耐心,这一整夜的功夫,他足够宽容了—— 冷不丁,孙奕明忽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监控还在查,往湖州方向,分了好几拨去追——” “你说他不会冲哪个湖里自 CR 杀吧?这也太便宜他了。” 他喘着气,听着像爬了十几层楼。 传来的声音十分空旷,有一些细细的风声,陈豫景很熟悉这风声,孙奕明此刻应该就站在何耀方家的庭院里。 一夜没合眼,陈豫景闭了闭眼,没有立即说话。 太阳穴有些紧绷,他抬手按了按,放下手的时候,他对孙奕明说:“西山疗养院。” 孙奕明很快吩咐了几个人,然后对陈豫景说:“你知道吗,曾朔把何耀方老底全给捅了。” “四年前辛高勇的案子,记得吧,曾朔全程负责的,他把何耀方怎么安排的说得明明白白,你不知道我们拿到他的自白的时候——” 他自己话说一半没了下文。 片刻,陈豫景听那边传来一句:“抓到了。” 陈豫景不清楚何耀方为什么要去找钟淑雯。 不过,钟淑雯能看着他被抓,应该会很高兴。 “——你怎么知道他在西山那边?” 孙奕明听着也很高兴,他开始语无伦次:“何耀方!居然抓到何——” 蓦地,陈豫景的余光里,一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车冲破晨昏的界限,朝这里急速飙来! 陈豫景脸色顿沉,他直接挂了电话,起身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跛脚的男人见他这样果断,以为是诈,他迅速伸手拦下身后就要上车的两人,视线朝四周谨慎观察—— 楼上,梁涧中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差。 他是觉得这件事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让梁以曦知道。陈豫景是疯了吗?对面那拨人还没走呢! 一道惊天动地的刹车声轰然响起—— 不得不说,梁以曦车技确实不错,刹车声未歇,她就已经掉了个车头、正正好摆到了陈豫景面前。 只是未等陈豫景严肃开口,就见梁以曦冷着张脸朝他喝道:“上车!” 电话里听到梁涧中的声音她就知道不对劲,过来的一路她就看清了,对面的三个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贼兮兮的、还一直盯着陈豫景—— 陈豫景怎么还在看对面! 有什么好看的! 梁以曦觉得他听力有问题,她急得都要从座位上站起,她朝他超级大声:“陈豫景!你快点!” 她看上去又要生大气,陈豫景只好上车。 关上车门,一边拽下安全带,陈豫景转过身对梁以曦耐心道:“曦曦,听我说,这边都是警察,你不要——” 又是一阵震天响! 车子一百八十度大旋尾,轮胎和地面发出长达数秒的刺耳摩擦—— 眨眼功夫,车子就已经向南飙驰在了黎明时分的空旷大道上。 陈豫景:“” 梁以曦盯着后视镜,她目光敏锐,一眨不眨,迎着朝阳的娇丽面庞熠熠灼灼。 她早就注意到了,陈豫景绕过车头的时候,对面那三个坏人也立即上了车——看样子又是和上回一样,真可恶! 不过,似乎、隐约还是听到了一点陈豫景的声音。 目送着那辆车彻底消失在后视镜,梁以曦胳膊肘伸过去捅了下莫名消声的陈豫景,目视前方认真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陈豫景:“” 梁以曦咕哝:“警察?看到警察了?” 一抹金色的晨光闪烁在她的额头,衬得她眼瞳晶亮,蹙眉的样子生机勃勃。 “对了,你报个警。” “快点。” 陈豫景感觉到一种异常的、无比的平静。 他依言点点头,拿出手机问李秘书现在什么情况。 李秘书似乎也被梁以曦飙车的速度吓到了,但回得还是很快的。 他说:“冲出去的时候,那边的围栏都被撞开了。可压根就没追上。”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梁小姐好厉害。” 李秘书有种大难不死的好奇心,他又问:“这么好的技术,哪里报班学的?” 陈豫景:“” 日光一点点盛大、一点点蓬勃。 暴雨后的晨风干净清冽,跟随着疾驰的车速,飒飒狂奔。 梁以曦朝窗外看了眼,扭头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陈豫景说:“过去就是Ruby的马场了。” “要不要去看看Ruby?” 时间仿佛在某一刻重叠。 陈豫景忍不住笑。 他伸手将她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拢在肩后,对她说:“好。” 可能所有的爱情故事归根结底都是这几样—— 落难的开始、搭救的结局,有公主,有白马。 无论多不可思议,终究都会发生。 因为公主是永恒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