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翻译再就业》
1. 第 1 章
农历四月初,天气回暖,水草丰茂,正是往来商贸的旺季。大齐边境小镇琉镇,一早城门口就排了好长的队,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一队布匹商刚刚通过城门文书核验,就急匆匆地直奔中街一气派的三层红木楼。
为首一人身长约摸八尺,膀大腰圆,须髯如戟,一进门便问店家要了楼里最好的向导。
前台细细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此人衣着看着朴素,但料子却是低调舒适的云丝棉,靴子边虽粘着泥草,但鞋底磨损并不严重,应当是磨薄了就换新的,再加上这拇指间的玉扳指,看似棉多种水不好,只是方才路过的小二手中银壶折光,不偏不倚就照到了这扳指,杂质下透出来的是顶级阳绿。
前台不动声色将向导价格又提了两成。
“诺,那边窗户边上坐着的,那个穿绿衣服的就是。”
前台喜滋滋收下银票,往窗边抬抬下颌。
为首那人转头一看,窗边坐着的竟是一绿衣小姑娘,二十岁出头,黑发随意披在脑后,编了个月胡女子时兴的编发,柳眉杏眼,皮肤白的能隐隐看见青色的血管。
虬须大汉见状,面色微愠,用不太流利的大齐话怒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红木商会?派个黄毛小丫头当向导,还收我那么多银子,真是黑心的很!”
“要么换向导,要么退钱!”
等在门外的几人见里面起了冲突,马上又进来三位壮汉,站在那虬须大汉身后,隐隐成威压之势,引得四周散客频频探头。
前台见形势不妙,连忙出声安抚道,“没有没有,我们怎么敢呐客官,您说笑了。”
“这位小女娘,虽说看着年轻,但确实是我们商会最好的向导。精通月胡语,东真语,带过香料商,草药商。就单单说我们商会一年一度的资质考核,那位小女娘可是连续三年拿了甲等头名的。”
对面几人显然大齐话不精,听得一知半解,见前台没有实际动作,以为磨磨叽叽想要赖账,一时间面色黑了下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眼看几人几欲动手,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适时传来。
只见方才坐在窗边的绿衣女娘不知何时上了前,此刻竟用流利的月胡语将前台方才的一番话翻译了过来。
语言流畅,发音标准,仪态得体,全程眼神交流,且不落丝毫关键信息。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你们可以叫我尤金。”
“诸位想必是第一次来我琉镇吧,我尤金的名号在这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各位大人尽管放心,若这一趟未能满大人们的意,由我尤金作保,店家让利三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几位大汉身处异邦,乍然听到如此流利标准的月胡语,一时间愣住三分,又见对方给了十足的诚意,这才面色缓和下来,但眼中仍旧带着几丝戒备。
云紫怡不动声色跟前台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接下来她来接手,随后朝门口伸出左手,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
“客人们请往这边走,尤金为您在月胡会馆预定了上好的厢房,舟车劳顿,请诸位先稍作休整一番。”
将人送至下榻,再核对好下午的行程安排,云紫怡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晃悠悠去了会馆后面的馄饨铺。
精调猪肉馅,七分瘦三分肥,外覆水晶皮,皮薄馅大,配上一碗紫菜浓汤,云紫怡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回回来这月胡会馆,就数这馄饨摊必须光临。
算算日子,她穿过来已经有个十三四年了,那放在小说里,高低是个穿越老人了。人家都穿成个贵女千金,亦或是什么修真小师妹,她倒好,穿成了个边境小镇的孤女,要不是自己在原世界是资深小语种同传,不然真可能饿死在街头了。
哎,不说也罢。云紫怡一口馄饨汤下肚,烦恼全部化作食物消失在胃中。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就已经放弃了回去的念头,安安心心在这里有吃有喝的,也挺好。
云紫怡拿出三文钱放在桌面上,跟摊主刘婶打了声招呼,又晃晃悠悠去月胡会馆对面的茶铺乘凉去了。
今日茶铺似是搞了什么活动,热闹极了,差点叫人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云紫怡被店里客人挤得左逃右避,直直走到最里面,拐了个弯,靠着后门了,才寻摸着一个空地儿,叫了一壶最便宜的东真白茶。
距离商队预定的时间还有个约摸半个时辰,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今日看样子是下来新茶了,这味道比平日里香了三分。
酒足饭饱,茶香四溢,外加上靠近后门,门缝里吹着暖烘烘的四月微风,云紫怡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再睁眼,竟然已经超了约定之时一刻钟了。
她腾地一下起身,顾不上背后小二吆喝“加一壶茶送一碟糖糕”,拔腿冲进了对面的月胡会馆。
坏了坏了,常在河边走竟然也湿了鞋,云紫怡连连懊恼。刚刚才在客官面前夸下海口,这就犯迟到这种低级错误,她金牌向导的名号还要不要啦,早知道晌午就不贪这口茶了。今日之事要是叫老陈那个小心眼儿的听了去,日后不知道要怎样笑话她呢。
她在琉镇干了五年向导,对月胡会馆的构造早已烂熟于心,这会儿瞅着左右无人,悄咪咪地翻进了运送大宗货物的机械箱。只消一拉手边的挂绳,便可启动这机关,四五层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了。
今日带的这商队,说是喜好安静,非要住最顶层最里面的厢房。云紫怡从机械箱探出脑袋,看着一整条走廊空无一人,于是放心地翻出来,直奔走廊尽头。
等到了厢房门口,她一个急刹车,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整理整理微乱的发丝和皱巴巴的衣裙,带上标准的职业微笑,伸手“咚咚咚”轻叩了三下门。
“东巴大人,我是尤金,非常抱歉误了您的时间,我们即刻准备出发吧。”
会馆走廊铺的是厚实的月胡地毯,厢房门用的是上好的红木,熏香盏里的袅袅白烟霸道刺鼻,一切看起来端庄肃穆,也格外的安静。
许是这几日舟车劳顿,一个不小心深眠了。
“东巴大人?”
云紫怡又加重了叩门的力度,高声呼唤了几次。
依然无人应门。反倒是她自己的声音仿佛被这厚厚的地毯吸了去,整条走廊寂静无比。
云紫怡嘴角有些笑僵了。
她后知后觉,“对对对,也有可能出去了……嗨呀,人家也可能不想叫向导跟着,做生意嘛。”
她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指尖,打算下去大堂处,问问负责登记的伙计。
深绿色的绣鞋刚刚离地几公分,还未来得及再踏下去,“咕嘟咕嘟”几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分明。
她心脏一瞬间缩紧。
脚下的地毯像是浸满了水,踩上去带着些许黏腻感,咕嘟咕嘟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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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胡人喜好明丽的颜色,尤爱红色橘色,这地毯便是深红色辅带黑色花纹,若是染上了些别的……也绝不叫人能在短时间内发现异样。
云紫怡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她朱唇微张,复又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随后拽起裙角蹲下身子,玉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地毯的湿润处。
等再次抬手,指尖已是嫣红。
那一抹红色仿佛一下刺伤了眼睛。云紫怡手指不住地颤抖,她想张口,却好似有人紧紧捏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
原本紧拽的裙角早已散落在地,淡绿色的绣花染上深浅斑驳。凑得近了,刺鼻的熏香淡了许多,混杂着缕缕腥臭的铁锈味。
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什么刚接待的商队,什么金牌向导,什么老陈的讥笑。
云紫怡觉得自己平生做过的最大的努力,就是此时此刻没有让自己腿软跌落在地。
等她再回过神来,衙门的庄叔已经把她送到家门口了。
“云娘啊,好好休息一下。记得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头上细细的编发缠绕成一团,指尖上全是暗红的污渍,也不知有没有没注意抹到别处去了,浅绿色的裙角更是惨不忍睹,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就这么在大街上走了一路,明个儿一早准又传着姓云的野女娘得失心疯了。
她苦笑一下,传失心疯还是好的。她差点忘了,庄叔那嘴惯是兜不住事儿的,会馆这遭一瞧就不简单,都不用说明天了,估计今天晚上整个镇子就能嚼着这事儿入睡了。
不管是商队被害,还是行凶他人,左右她都是带队向导,以后谁还敢找她?这职业生涯,怕是要到头喽。
受了惊吓,再加上失业危机,云紫怡满心疲惫,准备洗洗睡了,余下的明日再议。
刚刚换上干净的衣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地响起,还未等她应门,对方竟直接破门而入,一脚踹烂了她上月刚花三两银子修缮的大门。
“谁啊,胆敢私闯老娘的民宅!”
琉镇民风开放,一过初春天气渐暖,总有人花酒喝到半夜,醉了就沿街闹事,前些年还有人认错了门,竟闯进别家去,反将主人赶了出来,闹了笑话。
云紫怡今晚本就郁积不快,这一下直接心头火起,“喝了点便宜酒就找不着北了是吧,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宅子!”
她一手撸起袖子一手抄起擀面杖,“你等着,老娘这就把你这酒鬼扭送衙门!”
她刚打开堂屋的门,想要气势汹汹地往门口走,谁知对方也毫不客气,直接长驱直入。
双方就这么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一随从提了一盏灯笼走在最前,照亮了身后年轻男子的面容。
剑眉星目,骨相匀称,明明生得一双潋滟桃花眼,但目光中并无半分多情。一身黑衣软甲,肩宽腰窄,浑身透着一股子清冷肃穆的劲儿。
云紫怡一下看愣了眼,杏目圆瞪,她在琉镇这么多年,怎么不记得有这般宛若谪仙的人?
难道是,上苍终于记起她这个被遗忘的穿越之人,准备给她送来貌美的男主和金手指系统,她终于要脱离苦海,平步青云,享受美好人生了?
还没等她露出满意的笑容,谪仙般的男主接过灯盏,侧身照亮了身后门外一众玄甲兵卫,薄唇微启,如山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月胡会馆案疑犯云氏,带走!”
2. 第 2 章
没能迎来谪仙男主和金手指系统,反倒被投入了大狱,云紫怡两眼一黑。
一路上押送她的兵卫扭得她胳膊生疼,要不是知道那些左邻右舍的都扒门缝里看着呢,她高低得哭爹喊娘的一路。
琉镇是贸易小镇,平日里顶多就是些偷鸡摸狗,讨价生恨的小事,所以没得那些诏狱地牢什么的,只有县衙后院收拾了一间空库房改作狱房。
此时此刻,她正穿着脏兮兮的灰布囚衣,隔着生锈的铁栏杆,跟衙门的庄叔大眼瞪小眼。
瞅着身着玄甲的兵卫提灯笼走了,狱房里只剩自己和庄叔两人,云紫怡嗷一声干嚎起来。
她到底是琉镇长大的孩子,自小无父无母,吃遍了镇子上的百家饭,长大了又凭正经本事安身立命,不似西头那个王麻子长歪了道,平日里得了薪俸就去东头的荒屋给流浪儿买些吃食。虽说镇子上都觉得这女娘野了性子,但都又接着叹一声她生来不易。
庄叔今日也是亲自送她回家的,见她一身脏污受了惊吓,夜晚又稀里糊涂被抓到狱房来,一时也有些于心不忍。
他左右瞧瞧看四周无人,便悄悄凑过来跟她露了点底儿。
“云娘啊,你这回可是惹上大麻烦了。那一商队的人啊,全没了哦。”
云紫怡表情僵住,一瞬间陷入沉默。
“这本来都是不让说的,但是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干云娘你的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的。”
“也是云娘你运气不好,昨儿个宫里来人了,悄悄来的,这正好碰上今日这一遭。为首的是个样貌好的公子,就是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捉拿你的那个,看着就是个不好惹的。我有个表舅在京城谋差,我前些年去拜访表舅时见过那位,听说是个极其独断专横,心狠手辣的主。倒是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公公,看着慈眉善目的,这两天待我们衙里几人也和气,云娘你可以央央他,想来他定会辨个是非的。”
云紫怡还想再问些什么,忽地门口又走进来两个玄甲卫,庄叔吓得一哆嗦,赶快转过身去,不再言语了。
她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倒在干草堆里。还没等想好怎么应付那个冷面公子,马上又来了一个玄甲卫,将她带到了公堂前。
云紫怡自诩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好镇民,这衙门的公堂,她还从没做过被审方。此刻夜风凉凉,吹的烛火明明灭灭,她独身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左右两侧和身后全是玄甲卫,正前方端坐三人,左侧是知县,右侧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公公,正中上首的,正是那位冷面公子。
左首的知县见如此场面,一时间也捏了一把冷汗,但还是想替她求求情,于是开口道,“云娘,你快些将今日之事,如实跟几位大人道来,万万不可说谎。”
云紫怡硬着头皮,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将身子微微向那位公公的方向倾斜,目光诚恳,言辞真切,一五一十将今日所行之事和盘托出,连没赶上“续茶水送糖糕”之事都讲了。
那位公公自称姓秦,果真如同庄叔说的那样,是个为人和善的。不仅着人给她送了口水,待听她叙完清白之词后,还微微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位云娘所言也确实通理,而且依咱家来看,云娘也不似习武之人,要想放倒那一屋子的大汉,也着实是有些为难人家了。”
云紫怡心中顿生感激之情,慌忙点头应和,心想看来庄叔指的这条明路,能通!
她随即面露冤屈,连声附和道,“秦公公所言极是!小女只是一介孤儿,自小吃这百家饭长大,最盼望的就是有个安稳的生活,如今托这向导的活儿,也算是免去了饥寒交迫之苦,我何必又去做那铤而走险之事!”
眼看自己这诚恳之辞,引得众人频频点头赞同,上首那冷面公子却忽然在这时开了口,“一介弱女子放不倒满屋大汉,可却也极适合做这情报探听的活计,帮凶,也是凶。”
“云娘,你说你今日去了茶铺,险些睡过了头,匆匆忙忙赶到会馆,并未入厢房,在门口发现情况有异,这才报了案,这其中确无半分假话?”
云紫怡微微颔首,语气坚定道,“云娘发誓,无半分假话。”
“你的位子紧邻后门,前方又有拐角作遮挡,如若偷偷进出,自是很便宜的。”
她听闻,刚想指责对方妄加揣测,接着那人一挥手,旁边一玄甲卫立刻又呈上一物。
“你且看清楚了,此物,是你方才换囚服时取下的银镯,平日戴在脚踝处,是也不是?”
“回禀大人,是。”云紫怡愣了一下,但还是如实回答道。
细细的银镯在那人指间转了半圈,露出一抹突兀的金色。
“商队住的厢房上午刚刚做了细微的修缮维护,其中就有这一进门处的落地花瓶。原本这花瓶上的牡丹掉了块金漆,上午刚刚补涂完成,须得一日后才能风干。怎么这么巧这漆被蹭掉了一块,而缺的那一块,正好又出现在了,没进过厢房的你的镯子上。”
“云娘,这珠粉金漆,在这小小边境小镇,可不多见。”
那双桃花眼,明明应当生得温柔多情,偏偏在这人脸上便是似笑非笑,眸中若万尺寒冰。
一瞬间,恍若有人当头给了她一棒,耳边嗡鸣不止,世界一瞬间归于寂静。
一切的说情,卖惨,在绝对的事实证据面前,都显得十分苍白可笑。
云紫怡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唇上的血色渐渐消失殆尽。
她自知是清白的,可对方竟拿出了叫她看也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能在琉镇这个鱼龙混杂之地混出个名头来,她自然也不是个傻的。她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一遭,她算是如何也逃不掉的。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抓住了一个药婆,称她从药婆那里买过几副蒙汗药,又说进了她家地窖,从白菜堆里搜出了一箱银元宝。
真是好笑,她家地窖拢共就剩三颗白菜,就等着干完这单拿了薪俸,好多添点菜呢。真是难为他们了,三颗白菜里还得藏一大宝箱。
桩桩件件,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直打她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她微微张嘴,想替自己辩个两句,但除了空灌几嘴凉风,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讽,只是默默摇了摇头,“虽不知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一切,确实与我无关,我今日所做的全部举动,都在我开始的自述之中了。”
上首那人见她一再拒绝承认,眉头微微皱起,最后道了一声,“人证物证俱全,若你还不认,可就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云紫怡苦笑一声,还是摇了摇头。
那人朝一旁挥挥手,立刻有两名玄甲卫过架起她的胳膊。
知县在上头看着干着急,出声给求情了几句,对方一句“再有求情者,按共犯处置”,叫那些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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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话的生生缩回了脚。倒是秦公公,此刻却板了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脸,跟身后的随从不知吩咐了几句什么。
云紫怡不知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她被接到了城外一座诏狱,她在琉镇生活了这么多年,跟过多少往来商队出境,闭着眼都能找到进城门的路,但竟不知城外还有座诏狱。
这里关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云紫怡再一次觉得自己平日里有些过于天真了,不过被称一句最好的向导,就真当自己事事知晓了。明明琉镇是对外重镇贸易枢纽,仅凭衙门那些善心肠的,怎么可能管的来这番邦混杂之地。
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年,都是生活在太阳底下罢了,不知怎么的“三生有幸”,竟叫她窥得一角真实的琉镇。
她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了,或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让她潜意识回避了所经受的种种。
她只记得连日不见阳光的石板,发出腐烂恶臭的气息,她只记得不知哪里时不时传来的怪笑,让人鸡皮疙瘩惊起,她只记得她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如此反反复复一整夜。
迷迷糊糊间,似有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轻轻洒落在耳边。
“云紫怡,念在你出身贫苦,却含热忱之心,乐善好施,大人发话了,你若认了,可免除问斩之果,改判流放北地,得一条性命,终身赎罪。”
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微微张开一条小缝,发丝沾着污迹散落在眼前,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对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冰凉的手指抚上颈侧,探查着微弱的脉搏跳动。
“行了,她应是没了力气了,签字画押吧。”
窸窸窣窣一阵,随后所有人走了个干净,只留她一人在这。云紫怡有点想哭,平白无故穿越,现在又被人诬陷入狱流放,明明她从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是希望能满足温饱,随心自在。可命运一再跟她开玩笑,一再让她尝尽了苦头。
她已是累极,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最终迷迷糊糊又昏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十分漫长,久到她以为,再睁开眼,就是在去往北地的路上。她甚至好似已经感受到了凛冽的寒风,与飘洒的雪花,丝丝凉凉落在肌肤上。
“喂,春桃,都下雨啦,你怎么还贪看那话本子呢!快些把窗子关了,雨水都滴到云娘被褥上了。”
“知道啦!”
噔噔噔几声由远及近,随后吱呀一声,是雪花还是雨滴什么的,通通都消失不见了。
她头还是有些痛,身上也无力,就连睁眼都有些许费劲,好在意识稍稍回笼了些,能思考个一二,只是实在是想不通,这何时流放之人,还能给配轿子丫鬟了。
因着还未恢复完全,清醒一阵,便又要睡上一阵。等再次醒来,只觉好像已经入夜,不知哪处传来阵阵轻微的鼾声。
这一觉醒来,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她费力眨眨眼,好歹能睁开了双眼。
外边果然已经入夜,到处黑漆漆的,只是这周围,看着断然不像是北地,甚至像是,室内?
手指贴着床褥,微微抽动几分,找回了平日里动弹的感觉,掌心的触感传来,柔软,光滑,是上好的绸缎料子。
感觉迟钝地传导给大脑,足足混沌了有半刻钟,她才渐渐消化了这个事实,她……得救了?
3. 第 3 章
这一整夜,云紫怡几乎都没怎么合眼。她努力试探活动着全身各个关节,最终成功在天亮时分能够稍稍坐起来了。
她正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砰的一声屋门被打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端着脸盆的小女娘。
对方见她坐起来倚靠在床边,先是愣了一瞬,随后手中的脸盆咣当一声落地,漂着花瓣的水流了一地。
云紫怡疑惑地歪头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蹭一下窜出门去,边跑边大喊,“哥!哥!云娘醒了!”
不一会儿,外头又疾步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看起来稍长几岁,眉眼和那小女娘有七分像,这二人想必就是一对兄妹了。
对方冲她行了一礼,开口道,“恭喜云娘痊愈,我叫春华,这是我胞妹春桃,主人说了,以后春桃就留在您身边侍奉着。”
云紫怡还无法起身,只能将就倚靠着回了一礼,“多谢诸位将云娘救下。”
此间屋子的装潢不似凡物,云紫怡估计着,应当不能是知县,所以开口道,“劳烦诸位替我谢过秦公……”
“云娘。”春华打断她道,“我家主子,是王慈,王司使。”
云紫怡一时间没听明白,“敢问这王司使是?”
春桃插话道,“就是那天审问云娘时,坐在中间的那一位,稽察司正司使,云阳伯之子,王慈。”
云紫怡手中茶盏一歪,险些将茶水洒了去。
坐在中间的那位。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带着冷意的桃花眼,以及微微皱起的剑眉。
呃,所以说,她的救命恩人,是把她送下大狱的仇人?他闲的吧折腾自己!
云紫怡脸色不算好看,只是春桃说司使现如今在城中办事,短则几日,长则一周,之后才能回来。
春桃在一旁安慰道,“我们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司使不许我们说出去半个字,不过你放心,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司使不是坏人,不是秦公公那种……”
“春桃!莫嚼舌根。”春华忽地打断了她将言之事。
云紫怡见状,也不好意思多问,只是客客气气将春华送出去,然后拉了春桃问了些关于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睡了整整十三日?”
“是啊娘子,可是把我着急坏了。你不知道你刚被送来的时候,那模样有多吓人,我整整忙了一个白天才将你包扎好。”
“不过你这些伤,看着嚇人,实则并未伤到筋骨要害,养起来容易些,你看现在都结痂了。”
春桃又神神秘秘掏出几个小罐子,“主人一早就吩咐我备了几瓶秘制的祛疤药,保管娘子你到时又恢复完好如初。”
“谢谢你啊,这几天辛苦你了。”云紫怡诚恳地说道。
“不辛苦不辛苦。”春桃笑着摆摆手,忽地俯身上前,一下扑进她怀里抱住她,“娘子,你这趟才是受苦了。”
“好,春桃。”云紫怡也拍拍她的后背,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和春桃交谈过程中得知,她现在住在琉城城郊一栋私宅,前后都有密林包围,甚是隐蔽。
她被告知那司使不许她出宅子,左右她身子还没完全恢复,索性就在这里将养着,春桃照料的十分悉心,春华也格外尽职尽责,不过三四日光景,她已然能够下地自由走动。
就在她醒来的第七日,王慈回来了。
彼时她们正用午饭,春华一早便不知跑到哪去了,春桃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间看见他哥哥牵着一匹马往侧院走去,便一把撂下筷子往外跑,两三步之后又掉回头回来拉住了云紫怡,“走吧,应当是司使回来了。”
云紫怡一瞬间用饭的欲望消失全无,这几日按耐下来的不满和质疑,又悉数涌现。
她随春桃站起身,远远看见东廊处一个挺拔的黑衣身影缓缓走来,墨发如瀑,气质卓然。她刚欲开口,对方好似没看见她一般,径直经过她走进主院。
云紫怡感觉有些好笑,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认她入狱,又不明不白将她救下,救下之后就扔在这院子里不闻不问。她低声唤了声春桃,“能否告知你家主子,我们谈谈吧。”
话一捎去便石沉大海,她足足等了一整日,对方也没有想见她的意思。就在她实在忍不住想要私闯正院的时候,春华过来敲了敲她房间的门,“云娘,我家主子邀您一叙。”
她在宅中住的这几日,所有活动场所不过限于偏院,一旁的主院,她今日还是头次来过。
这屋子说是卧房,可又摆了好几列密密麻麻的书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若说是书房,可当中又摆放了一具帷幕床榻。屋内燃了一点熏香,不似月胡香那般猛烈刺鼻,倒是清雅异常,闻了叫人心下安定。
而她的声讨对象就立在其中一列书架前,捧着一卷羊皮纸扎,丝毫没分给她半个眼神。
“云娘见过司使。”其实她本应对他道一声谢的,可一想到那日就是他在公堂上为她泼了好大一盆脏水,她这谢字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云娘今日来就是想问问王司使,为何污蔑我让我受了一番苦,又将我救下,救下后又将我困在这里,不闻不问,不许我回镇。”
“不知司使,为何要如此戏弄我?”
对方静默片刻,眼睫微颤,“个中缘由,恕在下无法悉数告知。不过云娘只需知晓,我既已出手搭救你,便就是认同你同这事无分毫干系。至于你方才提的想要回镇,我只道一句,现在的琉镇,已没有云娘这个人了。”
云紫怡反应过来,心头狂跳,“所以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洗脱冤屈,只是被你私自救下了而已?”
王慈并未言语,算是默许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遭下来,她早已经意识到,琉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风和日丽,行至如此,已算是劫后余生。
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逾矩的要求需得一步步慢慢提,“司使大人,云娘这几日在宅子里待的可是烦闷,见大人这里藏书颇多,不知可否小借几本解闷?”
对方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不走寻常胆大妄为。
云紫怡故意开口,“怎的,司使大人是觉得我等小地方女子不识字,还是这等宝书不可予我相看?”
王慈叫她说的面上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随后微微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这里都是些野史闲书,如果云娘有兴趣的话,尽可自便。”
她也没跟王慈客气,左右这几日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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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的实是烦闷,春桃的画本子,她已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有余,早就看腻了。
云紫怡扬起衣袖,如玉般的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轻点。确实都是些野史杂谈和各邦风土人情,只可惜这些她早已烂熟于胸,倒是有几本讲异邦语言的书籍挺得她的兴趣。她随手抽出几本,待拿最后一本时,手腕猝不及防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
她疑惑的回头,对方摇了摇头道,“这本不行。”
云紫怡盯着那封面一瞧,这竟是王慈方才拿在手中的那一本,书名是,西伯语编汇。
她转头问道,“你懂西伯语?”
对方摇了摇头,但还未松手。
“你不懂看了做甚?”云紫怡心下好笑,“好书得落在有用的人手里。”
对方被她一噎,倒是没怪罪,墨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那你会西伯语?”
云紫怡嘿嘿一笑,巧了,她还真会。
刚刚穿过来那会儿,她看着眼前的天崩开局,差点没背过气去。直到有一日,她惊喜的发现,大齐最大的通商伙伴月胡,其语言竟是原世界里的世界通用语,第二大通商伙伴东真,其语言与月胡语同属同一语系,学起来触类旁通。甚至久居在沙漠深处的神秘的西伯一族,其语言是她在原世界主修的小语种。
有了语言优势,再加上洞悉各邦风土人情,她最开始向来往商队贩卖些小玩意儿,后来给商队做随行翻译,再后来等到得心应手,一举当上了整个琉镇最好的向导。
没等到看到王慈吃瘪的表情,很快云紫怡就后悔了方才讲的那番话。
此刻她正坐在刚刚离开没几日的诏狱,一间相对还算整洁的问讯房里。
面前一张小桌子,上面一张写了几句西伯语的纸。
前面端端正正立着三人,一人衣料下肌肉鼓张,腰间别着两把大锤,一人笑眯眯的看似文弱书生,纸扇轻摇间,扇骨反出骇人的冷光,还有一人是一女子,浓妆红唇,一柄毒蛇似的钢鞭缠绕在腰侧。
三人将云紫怡团团围住,抱臂而立,目光如炬。反而是王慈,独身负手立在窗侧,一派轻松闲适的模样。
“翻!”那位肌肉大汉一巴掌拍在小桌上,震的纸张都跳起来三分。
云紫怡吓得一愣,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那妖冶女子见状,没好气的将肌肉大汉往后一扯,竟生生将他扯了一个趔趄,随后翻了个白眼道,“对人家小姑娘客气点!”
云紫怡苦笑连连,忙不迭开口道,“诸位大人,云娘可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啊,诸位大人莫要冤枉我。”
那位肌肉大汉见她如此,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转身冲着王慈道,“头儿,我知你为这事心急的不行,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呀。这人一看就是那种字都不识几个,只会在街上招摇撞骗的小女娘,头儿你怎的也听信了这种谎话了。”
王慈转身回头,墨色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云紫怡,仿佛在说方才是谁在夸下海口?
云紫怡讪讪开口,小声嘟囔着,“我怎知不会翻译出来后立马当做罪证,又将我押下大牢……”
对方轻笑一声,挑了挑眉,“稽察司悬赏,一字十两,这个条件,云娘可还满意?”
4. 第 4 章
一字十两?
云紫怡低头细数,两行共十二个字,翻出来就是一百二十两……
一百二十两!云紫怡顿时心花怒放。
琉镇平均每户每月收入不过三十两,若节俭些二十两便能温饱,而即便像她这样经验丰富的向导,在外奔波小半月,所赚也不过堪堪三十两出头。
若能得了这些个银子,可以去日日去福满楼吃招牌的玉皮烤鸭,可以去云秀坊拿下上月没舍得买的翠玉钗,还有再修一修家里的大门……
手中的竹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美好的幻想戛然而止。
她差点忘了自己以后要日日困于那个隐蔽的小院,再也无法踏足琉镇的街道,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再也无法提起。
云紫怡有些沮丧地将纸推远,“各位大人们,我若日日困于小院,那这些银子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视线里,一只手按住了那张缓缓移动的纸,白皙如玉,骨节分明。
“怎的,云娘是想在我那里白吃白住?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那么好心。”
云紫怡顿时叫他噎住,但是细细想来,一直蹭吃蹭喝也确有不妥,她脸皮还没厚到那种程度。
于是她面带微笑,“司使大人想怎样开价?”
“日常吃住一月四十两,若另有要求可以请春华或春桃代办,但也要付给相应的银子以及代办费。”
“至于你前几日的花销,以及每日服用的上好的药材,我就当做见面礼,给你折上三分。”
一月四十两,还不包括额外需要,还得还前两日的债,云紫怡听了一阵肉疼。那今日挣的这些也就将将能抵两个月的开销。
她暗自咬牙,“成交!”
对方回以微微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既然决定接了这个活儿,那就不能辜负自己的职业素养。云紫怡略微思索一瞬,随即提笔。
周围几人见她有了动作,急匆匆都围上来观看。
这第一句倒是不难,只是一句日常用语。
“明日老地方见。”
那位肌肉大汉随即读出了她落笔所写,不由得神色有些凝重,“老地方,什么地方?后一句可有提示?”
众人纷纷等待纸上待出现的另一句话,可云紫怡却迟迟没有动笔。
“怎么回事,下一句看不懂了?”那位肌肉大汉不由得有些着急。
“也不是看不懂,只是……”云紫怡抬头,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这是一句谜语。”
她刷刷落笔写下几字,“携佩之花赴宴”。
“佩?这佩又是何物,莫非是一种玉器,或是一种草木?”众人不解道。
“应当是佩兰。”
一旁就不做声的王慈突然开口道,“西伯一族的圣花,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在大漠中生存的花。此花色彩鲜丽,夜开朝合,花瓣内能够存续露水,茎叶却带有剧毒。大漠中的苦行人遇到此花,是天降甘霖,也是索命祸首。”
云紫怡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人涉猎甚广,思维也足够敏捷。随后她又补充道,“极致的机遇与巨大的代价,很符合西伯人的疯狂和野心。几位日后若是遇上了西伯犯人,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就在众人以为谜底已然解开之时,她忽地又伸手,将面前的纸调了个个儿,正对几人,随后在“佩”和“花”二字上圈了圈。
“云娘斗胆,请诸位听听自己的猜测。”
“熟悉西伯语的人,不可能不知佩兰只能取花,何必又特地再言一遍花,岂不多费一番口舌?”
众人一愣,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不妥之处。密令情报,一字的位置也弥足珍贵,断然不会写一些废话。
云紫怡持笔,寻了纸上的空处又写了几个西伯语的词语,邀请众人细细观察。
“这……每个词语的末尾部分,从形状来看甚是相似。”
“没错。”她继续将相同的部位圈起来,然后指向意为“佩兰”的词语,“它们是一样的。”
“我方才所写这三个词语,分别是桃花,杜鹃花,以及银莲花。如诸位所见,我圈出来的这几处,可以理解为我们大齐话中的偏旁部首,在构成花的词语中必不可少。”
“可这一部分,本身在西伯语中也是一个独立的词,有水,雨水之意。”
“携带水前往吗,倒是独特。”王慈若有所思,“魏自心,近日可有与水有关的活动,或是以水闻名之处?”
云紫怡好奇望去,见那位脾气有些急躁的健壮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琉镇地图,平展在桌面上。
“头儿,福满楼承接了月胡一族的四月浴节,三日后会大办宴席,届时店家会执银瓶立于门口,以竹枝沾水洒向客人,以象征洗去过往旧尘,祈盼来年平安顺遂。”
魏自心挠挠头,复又向云紫怡抱拳,“方才我出言多有顶撞,还请云娘见谅。只是我还有些许疑问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不知云娘能否解答一二。”
云紫怡暗暗惊奇,她原以为这人甚是傲气,现看来倒也并非是无知无礼之人,“无妨,我并未放在心上。魏大人有何疑问直说便是。”
“这四月浴节洒水洗尘,都是由专门挑选好之人进行,赴宴宾客根本无需自带任何水瓶工具。若叫兄弟们伪装前去探查,那这水,是带还是不带?”
“若这福满楼店家本身就有问题,将装水的银瓶作为信物,一旦见了带水之宾客,便可直接由小二将其引到指定地点。”一直在一旁并未出声的折扇公子,现下收了手中摇来摇去的纸扇,提出了一个猜测。
云紫怡听后点点头,“确有道理。敢问大人姓名?”
“顾显之。”
“顾大人方才所言不失为一种可能性,但此种情形有一很明显的弊端,若届时真的有那楞头公子,也携带了水瓶,那该引谁前往?如此变数太大,毕竟往来宾客的一举一动可不受谁的控制。”
逼仄的问讯房里,沉默蔓延开来。
魏自心一拳锤在墙上,震得尘土扑簌簌往下落,“实在不行,干脆就多叫几个弟兄,连带上衙门的人,直接将那福满楼围了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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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半晌,云紫怡带着几分犹豫道,“其实还有一种情形,只不过概率十分微小。”
“诸位大人,可听过‘胡伯互质’的传闻?”
相传上任月胡王嗜战成性,屡次进犯周边部族,不料在同样实力强劲的西伯这里栽了跟头。两部族约定休战,事先挑起纷争的月胡须将其王子送至西伯为质,而西伯也会将一王女嫁往月胡联姻。
月胡王子不堪大漠环境恶劣,没能挺过几年便撒手而去。而嫁与另一王子的西伯王女,终身并无所出,月胡先王室就这样断了后。
“传言说道,月胡王子并非因为客居他乡郁郁而终,而是被那些西伯贵族谋害。西伯王女也并非真的一生无嗣,而是老月胡王不愿看到将来的继承人身上流着一半西伯的血脉,指使宫中嬷嬷趁四月沐节时,用竹枝沾了毒酒洒向婴孩。一朝东窗事发,便下令整个部族今后不得给婴孩洗尘。”
“时过境迁改朝换代,从那之后便有了孩童不过四月浴节的传统。只是如今在月胡南部,有几城是旧朝月胡贵族的封地,我曾跟随一队织锦商到过那里,他们还保留着前月胡的一些习俗,其中就包括由德高望重者向孩童洗尘。”
“如此倒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王慈点点头,“魏自心,你找人去福满楼打探一下,看那日有没有新生儿办满月宴。”
魏自心领命后便出了问讯房,云紫怡见事情有了了结,便开口问王慈,“接下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稍后梅英会送你回去。”
站在她身旁的那个妖冶窈窕的女子冲她眨眨眼。
“那银子呢?”她把素白的手掌往王慈面前一杵,“司使大人不会赖账吧。”
对方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回去找春华支取便可,记得先把本月的银子付了。”
云紫怡皮笑肉不笑,“恭送司使大人,以后有活儿记得还找我啊!”
待王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小声吐槽道,“小气鬼。”
梅英在一旁扑哧笑出了声,“王司使肯定不知道,有一天居然轮到自己被别人说小气。”
云紫怡啊了一声,“那他平日里很大方吗?”
梅英笑笑,“那可是王司使哎,云阳伯之子,家中世代勋爵,实打实的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
“稽察司招人不论出身,只论真才实学,所以司内很多人家境并不好。王司使嘴又毒,每次表面上,不是嫌这人衣着有违稽察司身份,就是说那人中午吃饭太少干活没力气,等再回头,又在稽察司待遇里添了置办冬夏新衣一条,还自掏腰包开设了免费食肆。”
“这么看他其实还挺大方的,那为何每次都来跟我斤斤计较。”云紫怡忿忿道。
梅英一边说话,一边往她眼睛处蒙上黑布条,无论是诏狱还是密林小屋,位置都是严格保密的。
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她听见梅英笑着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司使如此。要不你试着好言央求一番,司使看似嘴毒,实则耳根子软极了。”
5. 第 5 章
求他?
脑海中闪过她赖在地上抱着王慈的大腿,声泪俱下要他收留自己,对方只是居高临下睥了一眼,随即踹了她潇洒离去,还摇摇头落下几句风凉话。
云紫怡拳头硬了。
梅英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将她扶上马背后,自己轻松一跃也翻身上马,随后立即驶向小院的方向去。
面前端坐的小姑娘,一改之前活泼的月胡打扮,柔顺的长发披在脑后,被黑布条轻轻固定住,只余发尾在风中微微飘起,露出一小截玉白的脖颈。
“云娘。”一直没有言语的梅英突然开口,声音被风裹挟着送至耳边,“你其实不是琉镇人吧?”
云紫怡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梅英,“……我也不知道。我是一个孤儿,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待在琉镇,也一直将这里看作我的家乡。”
梅英看着面前人柳眉杏眼,肤白细腻,解释道,“边地人多高眉深目,皮肤糙厚,但我看你的长相,倒像是江南女子……不过我这些也都是猜测,琉镇繁华,各地人等来往通商络绎不绝,当地居民本也就是迁入通商才成的镇。”
她闻言,随意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话。
是与不是,她已经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上演一出千里下江南寻亲的戏码?
见她无甚兴致,梅英也没再开口,沉默就这么一路蔓延至抵达小院。
春桃早已在门口候着,见她们到了,便欢喜地上前来,云紫怡眼睛还被蒙着,不能视物,倒先听见了春桃的笑声。
“多谢梅司使送娘子回来。”春桃上前扶住她的小臂,将她一路引入院中,这才解下黑布条。
春桃立马欢欢喜喜拉着她进了后厨,端出了一叠白玉酥,“快尝尝,我新做的样式。”
云紫怡捻了一块入口,山药泥包裹着细腻的莲蓉,再压上莲纹,入口清香绵密。
春桃见她吃得开心,心下也十分欢喜,“娘子,你今后一直在这里住下吧。司使和哥哥公务繁忙,日日只有我自己在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都要生锈了。”
云紫怡暗暗苦笑,你家主子一月收我四十两银子,黑心商家住不得啊。
春桃一边往嘴里塞白玉酥,眼珠一转,突然神神秘秘拽了拽她的袖子,“娘子,我方才见梅司使送你回来,那今日魏司使可是去了?”
“魏司使?可是名叫魏自心?”她问道。
春桃听了一下激动起来,忙不迭凑上来,“居然都去了!可有好戏看?”
云紫怡听了一头雾水,“什么好戏?今日在问讯房呢,在场有好多人,气氛甚是紧张。”
见她一脸茫然,春桃明白过来,先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招手示意她凑过来,低声道,“稽察司独家秘闻,娘子要不要听?”
云紫怡眼睛蹭一下亮了,摆上茶水拖过来果盘,有!八!卦!
春桃随即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先说这稽察司,在大齐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独立于各部之外,有陛下特批的手令,专破那些疑难案子,不管你是什么皇亲贵胄,还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只要案子到了稽察司手里,可以洗干净脖子候着问斩了。”
“再说这稽察司内部,设东西南北四方司使。方才送娘子回来的梅司使掌东,其父是骁勇将军梅忠瀚,梅司使其实也是主子的表姐,两家夫人是嫡亲的姐妹。掌南的是顾司使顾显之,出身江南望族顾氏。我家主子掌北,也代管京城事务。”
“至于掌西的,便是魏司使了。魏司使是唯一一个出身贫寒的,父母早亡,是因在军中屡立奇功被我家主子相中,带入了稽察司。”
“而这魏司使与梅司使,二人曾经相看过的!”
云紫怡正听得投入,猛然间春桃一语炸雷,惊得她差点被茶水呛到。
“曾经?那他们成是没成?”
春桃摆摆手惋惜道,“别提了,当时全司上下都等着吃酒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没成。两位大人什么也没说,又变成了普通同僚关系,还刻意避着对方。”
云紫怡若有所思,“但今日观他们二人,并无什么僵硬之处,你若是不说,我还真没瞧出来呢。”
春桃仰躺在躺椅上,叹了口气,“其实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两位大人心中分明还想着彼此,就是不知为何偏偏别扭着,大家也……”
“也什么?也并未再撮合?”云紫怡正纳闷她这么突然噤了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纸书契。
她还未来得及尴尬窥探大人们的秘闻被抓包,目光先一步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了去。
“接下来你会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先前同你说的月银一事,这是书契,我已经签好了,你在这里签署后便可契成。”
再清澈好听的声音,一旦说了跟交银子有关的话题,瞬间宛若恶魔低语。
“三月?这么久?”云紫怡不满但忍耐,三下五除二签上大名,把笔扔回对方手里。
“也不好生检查一番?不怕我将四十两改成四百两?”王慈一边说着一边手抽回去得飞快,她慢了一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拍了个脆响。
“……”
“别着急啊,还有一份。”对方笑笑,她怎么看都觉得笑得不怀好意。
云紫怡一边接过来一边警告道,“你要是真在银子上做手脚,到时候我身无分文,拼命也得赖在你这儿。”
王慈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转过来放狠话的脑袋又拨了回去,示意她看契书上的标题。
“经考察,稽察司通过聘用前红木商会向导云紫怡,协助参与此次福满楼潜入探查一事,酬银……三十两!”
云紫怡歪头看向他,一脸不敢置信。
“怎么,不敢接?”王慈挑眉。
“放宽心,不是叫你去探。司里没人会西伯语,怕错过什么线索,就是请你去当个翻译,跟在别人身后头就行。”
云紫怡偷偷翻了个白眼,瞧不起谁呢。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怕区区一个伪装潜入行动?可笑。
她转头冲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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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笔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何时行动?”她拍拍手掌上不存在的灰,自信开口。
“今晚。”
“啊?”
一个时辰后,扮做俊俏小郎君的云紫怡已经站在了人声鼎沸的福满楼前,左边是顾显之,右边是王慈。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不是三日后吗?”云紫怡一脸懵,书契签完立马就被拉走了,左边这位顾大人大手一挥,给她梳了男子发髻,画了一副小生容貌,额头还添了一道刀疤,她捧着镜子左看右看,这下就是让对门赵大婶看了也决瞧不出她是云紫怡。
“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消息,确有一户人家在福满楼办满月酒,女主人是大齐人,男主人是月胡人,二人经营车马租赁生意,收入还算可观。酒席原本定在三日后四月浴节,昨日不知为何突然改了时间。”
“今日你解出来的线索是一封密令,我们本来不确定截获的是发信方还是收信方,现如今改动已成,我们应当是收信方。”
“既是受邀请的客人,那自不必担忧冒了他人的身份,只管大胆出手便是,云小郎君,可准备好了?”顾显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装满水的银瓶,和一支翠绿的竹枝。
“……准备好了。”她莫名觉得今晚之事有些忒不靠谱。
一脚迈入门内,就来到了整个琉镇最繁华之地。
明明是夜晚,楼内却灯火如昼,一楼大堂,二楼往上雅间,往来华衣珠翠摩肩接踵,店小二举着一盘盘色泽诱人的佳肴一边呼喊着“客官哎让道儿”一边穿行其间,好不热闹。
见他们三人杵在中间,旁边刚上完一盘菜的小二甚有眼力见地招呼道,“哎欢迎三位客官,可有预约,大堂还是雅间?”
顾显之答道,“有预约,雅间。”
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给手中的银瓶转了个方向。
店小二瞅了一眼,没什么大动作,还是如同往日般热情,“哎客官请里面走!”
云紫怡自己是没单独吃过雅间,但有时跟着出手阔绰的商队,还是进出过那么几次的。
福满楼自她记事起就已经在琉镇办的红红火火了,据说掌柜的曾是一方皇商,不知犯了何事弃了家业,来到此偏僻之处,开了这样一间酒楼。
不过做过大生意的就是不一样,就算是来到她们这种穷乡僻壤,依旧能干的风生水起。店内装潢雅致,菜肴精美可口,小二服务一流,早就成了她们琉镇的金字招牌,甚至还有别地的赶来吃呢!
店小二领着他们上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在四楼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随后转身离去。
云紫怡清了清嗓子,扯了扯左边的顾显之,“你是月胡讲学堂的讲师,在琉镇小居三月考察风土人情”,又扯了扯右边的王慈,“你是月胡武馆的掌柜,来到琉镇考察生意”,又拍了拍自己,“我是月胡珠宝行的少东家,来琉镇历练”。
“身份温习完毕。”她深吸一口气,“谁敲门?”
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闪开了一道小缝。
6. 第 6 章
门打开的那一刻,云紫怡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会吧不会吧,第一次出任务,连门都没进去半步,就要露馅了?
她脑海中纠结着措辞,想着怎么蒙混过关,但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却再无了动静。她胳膊停在半空中,举起又放下,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丝丝凉凉,掀起她绛紫色的衣角,啪嗒一声,面前的门竟又自己合上了。
她还欲上前敲门,突然一只手从右侧伸过来,虚搭在她的小臂上,微微施力,止住她动作的手腕。
王慈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皱了皱眉,“不太对劲,显之,你殿后。”
说罢,他一手按向藏在袖内的匕首,另一手微微使力,一把将门推了个彻底。
结实的实木门撞在底框上,带了些许回弹,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愈发明显。
“没人?”云紫怡扫视一圈,惊讶道。
整个厢房不大,进门便可尽收眼底。屋内除了各色盆栽挂画,就只有正中一张方形红木桌,上面菜肴已齐,一摸盘边还带着些许温热。
屋内唯一一间窗子大开着,猛烈的夜风灌入,趁人不备,屋门砰的一声被风带着关死。
“所以刚才闪开的小缝,是风吹开的?”云紫怡仔细打量了一下窗边的手印,有些懊恼道,“看来咱们方才还是在门口露馅了,他们跳窗而逃了。”
“真的对不住两位大人,都是我方才在门口多说的那一番话,我放弃这次的酬银,就当是赔罪了……”
“嗯,话说的是不少。”王慈语气淡淡,没分给她半个眼神。
顾显之在一旁笑了笑,“软榻有褶皱但未有凹陷,客人未到却冷菜热菜一齐上了。还有那窗户,贵客的厢房玻璃上居然还沾着灰尘,看来这福满楼倒闭不远喽。”
云紫怡后知后觉,语气中透露着一点不敢置信,“所以不是打草惊蛇,这是演给我们看的?”
王慈看她还有些蔫儿,奇怪道,“平日里看你能言善辩,非得从我这儿讨点嘴利,怎么这次没说我故意欺你?”
云紫怡叹了口气,“此事是老天帮我,真是那歹人做的障眼法。若并非如此,今日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王慈听了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并未沉浸在侥幸的欣喜中,反而还是认真将所做不妥之处放在心上,到底是能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干出一番名堂来的,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敏锐聪慧。
“那你说说,在这房里能看出些什么?”王慈转移话题,“三十两银子可不能白花。”
云紫怡听出了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就暂时将懊恼和后怕放下,既然收了银子就要好好干活。
她的目光细细将屋内的每一样东西扫过,盆栽,是琉镇当地的景观树,虽廉价了点,但养护修剪得当,也不乏一番野趣。挂画,是大齐南方流行的工笔细描,一粉荷立于团团荷叶间,墨中掺了金粉,兼具雅致与华贵。还有这一桌菜色,融合大齐与月胡特色,刀工精湛火候得当,看了便叫人垂涎不已。
“看来并无异常?”王慈见她打量了许久,却迟迟未曾开口。
“也不是。”云紫怡皱了皱眉,语气中带了一丝茫然,“上到景观陈设下到饮食菜肴,确实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要说让人舒心,却也算不上。”
“这景观树,大齐人或许觉得稀松平常,但月胡人最不喜过于修剪树木花草,使其失了本来的形态。月胡人是喜好奢靡,但只会打造一朵纯金的莲花,工笔画配金银粉,大齐人觉得不伦不类,月胡人觉得多此一举。还有这些菜肴,过水牛肉应当配辣子更正宗,金银元宝须配小碗甜口酱汁,月胡人不好芫荽,大齐人也难以食过多腥膻。”
她斟酌着措辞,“福满楼置办这酒席,看上去甚是不错,但我总觉得还能拿得出更好的安排来。”
“……怎样形容呢,布置这些的人,看起来对大齐和月胡了解并不深。掌握了个大概,但失了精髓。”
王慈和顾显之对视了一眼,眼中有了些许心照不宣。
云紫怡说完自己的猜测,又有了更大的疑问,“所以对方为何要费这样一番功夫?将我们引向窗外?但入了福满楼却没出来,不会惹人怀疑吗?”
“若是吃醉了酒,不慎跌落呢?”王慈眼中泛了几分冷意。
云紫怡望着黑洞洞的窗口,莫名觉得像吃人的嘴,连忙后退两步,离着越远越好。
王慈看了她一眼,“虽说有这种可能,但赶尽杀绝并非良策。若想打消疑虑,只消正常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即可。”
“再等等。”
果然,不出半盏茶功夫,厢房门急匆匆被推开,来的是一个眼生的店小二。
那人一脸战战兢兢,忙不迭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连声音都打着颤儿,“哎呦各位贵客请恕罪啊,方才引路的那厮是个刚来的,不懂规矩,竟给几位指错了路,掌柜的已经责罚过了,也吩咐了免去几位今晚的消费。”
“烦请各位贵客移步对侧厢房,另有贵宾已等候多时哩。”
一开了对面的门,热气,酒气,喧哗声,层层叠叠扑过来。
一位浓眉深目的月胡男子围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正立在厢房正中央。
那妇人怀中抱着一婴孩,瞧着是有些混血的模样,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瞪着滴溜圆的眼睛好奇地瞧着周围的人。
他们三人初一迈入厢房,立刻就围上来二三人,扶着这个后背搭着那个肩膀,推推搡搡将人往里面带。
“图特!贵客来了。”
男主人听到这声吆喝,立马拨开人群将他们引到那妇人身边,同时清清嗓子,“各位客人们,感恩大家来到犬子的满月宴,接下来就到了最重要的环节——洗尘!”
喧嚷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他们三个身上,云紫怡心中不断告诫自己,面容放松,目光不要露怯。
顾显之略微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银瓶,王慈不动声色接过他手中的竹枝,沾取少许清水,洒向妇人怀中的孩童。
全程不过须臾,稍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男主人也是容光焕发,脸上止不住笑意,招呼着众人落座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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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宴丰富,菜肴可口,但云紫怡一口没敢下肚,偶有人来劝酒,她也只是先入口,寻了无人时再偷偷吐掉。
宴席未过半,顾显之便悄悄起身,借口王慈酒力不胜,与男主人辞了别,几人偷偷溜出了厢房。
方一出来,顾显之就笑着低声调侃她了一句,“可以啊,够有警惕心。躲酒也够熟练。”
云紫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带商队去过很多地方,在外面都是多留几个心眼。”
福满楼不宜久留,王慈上前一步挤在二人中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走吧,请你们吃宵夜。”
等到下楼梯时,“酒力不胜”的王慈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顾显之赶忙架起他一直胳膊将他扶起来,又给云紫怡递了一个眼神。
她不情不愿地将另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心想等回去一定得让他多加五两银子才成。
远些邻着不觉,等凑近来看,王慈竟比她高了将近一个脑袋,云紫怡估摸着力量都在顾显之那边了,她充其量就是个拐杖的作用。
一路好不容易下到大堂,虽说夜色已经有些晚了,但大堂里依旧人声鼎沸,他们就如同最寻常的吃酒闲客,混在人群中出了福满楼。
夜风拂面的那一刻,云紫怡感觉一身的燥热和紧张都减轻了不少,整个人又恢复了一点精神。
“喂,你装够了没有。”
见肩膀上那人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她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小臂,可衣袖底下居然是硬邦邦的护甲,她略微有些遗憾。
王慈将脑袋往她这边偏了偏,温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急什么,好戏就要演到底。”
她已经算不清自己有几日未曾踏上琉镇的街道了,还未等得及仔细怀念一番,那二人带着她左拐右拐,竟真拐进了一条满是食肆的小巷子,进了一家面食店。
里面热腾腾的面条馄饨,她还未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眼,店家瞅了他们一眼,高声喊了句,“一楼满客,客官请移步二楼。”
又费了一番力气爬上二楼,放着外面几个厢房不入,竟又径直走去里面一间柴草房。
门栓落锁的那一刻,她明显感觉面前的二人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们要去哪儿?”
王慈沉默不语,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黑布条,伸手向她走来。
“不是吧,又来?”她有点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非常趁手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用完之后再装进布袋里。
柔软的黑丝绵在脑后系紧。
“我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回应她的是沉默与黑暗。
身后的人微微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前走,可她就是固执地停着脚步。
“熙玄……”是顾显之的声音。
“熙玄?”她跟着重复,不明所以。
“是我的表字。”身后人开口。
“今夜我们会重新考量一下整件事。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他沉默片刻,“……刚刚你的问题,最晚明早,我会给你答复。”
7. 第 7 章
这一夜,云紫怡睡得格外不踏实。
一晚上她又做了好些梦,分不清到底是好梦还是噩梦。
上一秒她还在花挣来的酬银,津津有味地吃着玉皮烧鸭,下一秒就有一双手将她拖入黑洞洞的窗外。就在以为将要命丧敌手时,忽然王慈又现身将她救下,她还未来得及感叹劫后余生,对方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什么王慈,我叫王熙玄”,然后拍拍手又将她投入大狱。
第二天早上,云紫怡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蔫蔫儿地过去跟春桃吃早饭。
春桃被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啦娘子,你昨晚偷鸡去啦?”
云紫怡胡乱摆摆手,连与她打闹逗趣的力气也没有了。
春桃帮她把粥盛好,又端出了一盘新切的小菜,一抬头就见她吃得甚是心不在焉,还总是左顾右盼,“娘子,你丢什么东西啦?”
她赶忙坐得端正些,认认真真吃饭,“没有没有,就是想问,王司使他早上来过了没有?”
春桃摇摇头,“未曾来过。司使公务繁忙,不常来的。听哥哥说,他们忙起来的时候,要不就是在诏狱或是衙门随便凑合一晚,要不就直接熬个通宵,可辛苦啦,只有得闲的时候才回来好好睡上一觉。”
“这样啊。”云紫怡点点头。怪不得总是嘴上不饶人,原来是平时觉没睡够,要是她天天熬夜上工,脾气保准比他还差。
“是司使说他今早会来?”春桃瞧出来她在等人。
“嗯。”
“那娘子静静等着便好,不用心急,我家主子从不食言的。”
好,等就等。云紫怡吃饱喝足,又拉着春桃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再摆上一壶茶一盘新鲜水果,岂不美哉。
等着等着,春日暖阳温煦,她眼皮子也越来越沉重。
忽地感觉眼前暗了几分,云紫怡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春桃,怎么出来云彩了,把太阳都遮没了。”
一瞬静默,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响起,“怪我挡着你晒太阳了是吧。”
云紫怡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一睁眼看见面前同样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王慈。
她憋笑,但又不能真的显露出来,连忙狗腿赔罪,“没有没有,怎么会呐司使大人,感谢您为我遮挡了酷热的阳光,帮我抵御了清早的寒风……”
王慈淡淡看了她一眼,“跟我到书房来。”
“好哒。”
上次来书房,没说几句就被拉去了诏狱翻译线索,云紫怡直觉,这次好像也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乖乖坐在王慈对面,看着他拿出一张纸,摆在自己面前。
“守密书契。”
她猛地抬眼。
“先签了,才能与你说你想知道的。当然,你也有权放弃。”王慈友情提醒。
要签吗?
但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吧,左右她现在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云紫怡没过多犹豫,马上提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说吧。”她准备好了。
约半月前,京城出了一桩案子,涉及御史宋明一家,牵涉甚广。
起因是那御史夫人为了下月的宫宴,在京城东街一珠宝铺子,置办了一套珍珠首饰。怎料家里人因事起了争执,无意间将那套首饰打落在地,原是说上好的东海珍珠,落地磕碰间居然有了裂痕。御史夫人伸手轻轻一捻,里面藏的东西扑簌簌洒落在地,白花花的——是盐。
云紫怡瞪大了眼睛,“私自贩盐,依照大齐律法乃是重罪。”
御史宋明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就算是几位皇子犯了错,他也一样一纸奏疏将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因此宋明当即保存了物证,连夜上书呈奏陛下,半个时辰后觉得还不妥,亲自上了马车赶去了皇宫。
不料上报的文书没见着,第二天一早,宋御史被发现受刺于一人迹罕至的小巷,所携带的证物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御史府上下惨遭灭门,无一人逃脱。府内剩余珍珠首饰也全部消失了踪影。
此事对方做的干净利落,叫人瞧不出任何不妥,众人只当是宋御史平日直言敢谏,得罪了不少人,因而才遭此毒手。
只是仵作当时查验尸首时多留了一个心眼,那人曾是边关驻军,在大齐西北待了许多年,眼界宽广学识丰富,他觉得下手之人行为甚是狠辣,招招致命,再结合伤口的痕迹和走向,不似寻常大齐内杀手所为,他复又找了几个精通此道的学者,经多方认定认为行事之人疑似外邦之人。
此番结果是秘密呈奏陛下的,陛下闻言震怒,命令稽察司四方司使以此案为重为先,务必将此事查个清楚,捉拿要犯归案,还大齐御史一个清白,也给大齐子民一颗定心丸。
“因此我们几人连夜聚往京城,先搜查了御史府,找到了御史夫人藏于绣帕夹层的证据,随后审了珠宝铺子,这才发现宋御史应是发现了私贩盐案,才被人灭了口。”
“藏了盐的珍珠原本不应该流通于市场,这批珍珠本应作为贸易商品经琉镇流通关外,是中道看守不利,叫一个客栈老板偷偷拿次品换了些去,这才一路流通到京城。我们沿着线索来到琉镇,眼看那看守头目就要落网,就在押送途中突然中了暗箭身亡。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密令,就是那日你在问讯房翻译并解开的那个。”
王慈顿了顿,“如你所见,我们来此,是为了‘珍珠贩盐案’。”
“我们怀疑,有一伙胆大包天之人,不仅在大齐境内私自贩盐,并交易关外,获取巨额利益,而且对所有可能阻碍他们行动之人痛下杀手,行事行为肆无忌惮恶劣至极,不仅破坏了大齐律法,还是威胁大齐安全的一个隐患。”
“因此,我们稽察司此次誓要破了这珍珠贩盐案。”
云紫怡一时也有些严肃,不得不承认,事情的严重性远超她的预期。
思及此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是此事太过荒谬,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须解了才够心安,更何况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何事不荒谬,越是荒谬的越有可能接近真相。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王慈,我想问,那日我所带的月胡商队,是不是……”
她犹豫,满心觉得根本不可能,但同时又怀着一丝期待。
王慈看着她,罕见地移开了眼睛,沉默良久。
“抱歉,现在看来,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那为什么?”云紫怡眼睛有点红,她本不想这样来着,但她就永远要当那个替罪羊吗?
微风拂入窗槛,吹得案上的纸张翻飞。
王慈找来镇纸,将不安的纸张抚平,又倒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有些微凉的指尖里。
“我还需要一个契机。”
“我虽是稽察司四方司使之首,但现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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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事,我也有些力不从心。有些事,现在还无法听从我的决断,但我在等一个契机。”
温度沿着茶杯壁传递到指尖处,驱散了寒冷,暖绿的茶水氤氲着清香,她突然想起来,今早春桃说,王司使从不食言。
“抱歉。”
“无妨。”
王慈见她情绪好些,又拿出来第二纸书契,伸手推到她面前。
“这是?”云紫怡细细看去,上面写的居然是“长期聘书”。
王慈解释道,“这几日相处下来,你的才华和胆识大家有目共睹,我们一致同意聘用你为我们查探‘珍珠贩盐案’期间的顾问,任职期间包吃包住,一月酬银五十两,享受稽察司任职同等待遇。”
“你可以考虑一下,接受与否,完全在你。”
云紫怡指尖摩挲着这几页薄薄的纸张,若签下,她今后的命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同意。”她几乎没怎么犹豫。
反倒是王慈有点意外,“考虑得这么快?”
“嗯。”云紫怡点点头,“与其一辈子吃住在你那个小院子里,我还是为自己的命运搏一搏吧,希望能找到你说的那个契机。”
王慈愣了一下,随即偏头笑了笑。她好像是第一次见王慈发自内心的正常笑容,往日都是端着,或是嘲笑她来着。云紫怡偷偷欣赏了一下,这人虽然嘴上讨厌,这张脸实在是没话说。都说桃花眼多情,可他这双眼偏偏又是最不含私情的。
见她偷偷摸摸也笑,王慈轻咳一声,收敛了表情,“今日最后一天休息,晚上我接你去诏狱,和顾显之他们汇合,商讨一下昨日潜入的结果与下一步的计划。”
云紫怡随意答应着,她现在一听见诏狱两个字就头大,“你们平日没有日常办公的场所吗?怎么动不动就跑诏狱里,也不嫌黑。”
“?”
传说中的最后一天休息日,就在春桃依依不舍的拥抱中结束了。
“娘子,刚说完想让你多在这里陪陪我,怎么一转眼你也要去忙了。”春桃眼泪汪汪。
“没有啦,我会每天都回来的。”云紫怡和她抱抱,挥挥手上了马车。
现在她一路畅行无阻,也不用蒙住眼睛了。
这次的路程好像比往日要长了几分,晃晃悠悠地,居然进了城,停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
云紫怡戴上王慈给她准备的帷帽,遮去面容,这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王慈引她从后门进入一宅子,往里走了两步,她惊奇地发现外间竟是一热热闹闹的食肆,“这不是,昨日晚上那个面食食肆吗?”
对方点点头,“算是我们一个隐藏的据点。”
还是二楼,不过是另一间厢房。
一进门,顾显之几人都在。
“头儿,你们总算来了。”魏自心猛然跳起来打招呼,“话说为什么突然改地方了,之前不都是在诏狱吗……”
“咳。”顾显之连忙打断,“总之,今日欢迎云娘的加入,相信有你的专业知识,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好了。”王慈回归正题,在屏风处展开一幅琉镇地图,“福满楼如今看来,短时间不必再探了,他们扎根琉镇多年,其缜密和布局不可不防,等风头过一阵再进行下一步调查。昨日回来之后,我便吩咐下去,着重调查了一下满月宴主人一家,如今已有了初步线索。”
8. 第 8 章
小小的一间厢房,一人负手而立,讲得认真,烛火明灭暖然,照的那人脸上的冰雪消融了几分。其余人在一旁听着,不时提出一两句疑问。
案情,嫌犯,消息……云紫怡突然有种如梦般的不真实感,不过数日,她竟凭自己的本事入了稽察司。
纵然前途未卜,但现在的生活,却莫名能够给她一种脚踏实地感。
王慈换下屏风上的琉镇地图,改换了一张贴满满月宴主人家情报的线索图。
“男主人名为图特,女主人名为苏娟,二人共同经营车马行,平日为人热情和善,在琉镇算得上小有名气。”
“三日前,图特在城中发布了一则公告,诚聘十人,随行数日后出口东真的商队。”
王慈转头,视线落在云紫怡身上,“昨夜我们几人分析过了,目前一致推测,福满楼就是整个交易的中间场所兼中间商,另有其他部族买家前来议价。商议好成交之后,再借由贸易之利运往他处。”
“我们潜入那日,参与的那一场所谓的满月宴洗尘,想来就是一场为掩饰接头而举办的。”
云紫怡点点头,表示明了,“因此你们先前截获那人,便是从内地偷运了藏盐的珍珠,打算到福满楼进行交易,不料事情败露被你们先截了,福满楼那里也就将计就计,真办了一场洗尘。”
王慈曲起修长的食指,在地图上福满楼那处,轻轻扣了两下,“如此看来,交易既已展开,东真那边的商队也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大家空手而归,卖家这一方面子上就有些难看了。因此我推测,在东真商队启程之前,一定还会有一次交易举行。”
“你的这些推测确实合情合理,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你怎么能够确定他们会继续进行交易,而不是暂避风头呢?之前我们的行动已经让他们有所察觉了。”云紫怡对他的笃定有些不解。
梅英叹了口气,随后摇摇头道,“他们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停手的。我掌大齐之东稽察诸事,在我们那里,也有人不顾律法,私贩商品出海。人心之贪念一旦滋生,就很难轻易停手了,唯有由我们这些执法之人将他们捉拿归案。”
“且不说这一伙人,早些日子在京城就已经酿下那样骇人的案子,可以说是穷凶极恶之徒。此次行动也必然是惊险万分,诸位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梅英突然又话锋一转,冲云紫怡眨眨眼睛,“不过云娘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们王司使的武功可是一等一的高,我们几个人里就属他身手最佳,哪怕跟我爹比起来也是不分伯仲。”
“原来如此。”她云里雾里,“可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梅英摸了摸鼻子,“是这样的,当下若要破此局,我们需得佯装加入图特的商队。但人数上还需要细细斟酌,一位太少,若有紧急情况难以转圜。三位以上又太多,恐引人生疑。一番考量下来,还是二人最佳。”
云紫怡看着握着她双手的梅英,向她投来怜悯视线的顾显之,以及匆匆忙忙掩饰般给她倒了一杯茶的魏自心,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这二人,选哪二人呢?首先,此事涉及诸邦之事,还是云娘精通于此,那剩下一人之人选,我们四人中唯有王司使武功最高,心思最明。如此一来,我们便才放心云娘前往。”
“……”
等到今日商议之事完毕,众人即将离开之时,云紫怡犹豫了一下,偷偷摸摸拉住队伍最尾的魏自心。
“敢问魏司使,为何你们都一副不愿意与王司使同行的样子?”
云紫怡感觉自己像新来的小员工,偷偷拉着同事趣趣上司。
魏自心被她拉住袖子走不了,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云紫怡见状,只得放开他,又另寻梅英的身影。不料对方一对上她的目光,立即脚下生风,顷刻间便跑没影儿了。
云紫怡再一次肯定了她的推测。
无奈之下,她只能加快了脚步,小跑着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顾显之,顶着王慈的死亡凝视将他拉到一旁。
顾显之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是王司使有时可能会比较严格。但是一般情况下,你不用往心里去,他就是嘴巴毒了一点。”
得,懂了,云紫怡在心里默默吐槽。
不过没关系,她干向导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难缠的客人没见过。再说了,既然能干到金牌向导,她也是有一套独特的行事风格的。
第二天一早,她和王慈准时出现在图特车马行的招聘现场。
掌事之人模样看着应是大齐人,年纪三四十岁左右,身量不高,体格倒是魁梧,一双手上一层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就是一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放大街上一下能淹没在人群中那种。
对方一看,来的是一瘦弱的小娘子和一白面小生,便没用几分正眼瞧他们。
“老板,你们这里可是招人呐。”云紫怡扯着王慈往前走了两步。
那人抬头瞅了他们一眼,“你们能干什么?”
“缝补,浆洗,做饭,医病,我都会。还有我阿兄,天生力大无穷,能搬好些个东西呢,赶车也很在行。”
“阿兄?你们是兄妹?”那人视线在他们二人面上来回扫视,“那为何长得有些差异?”
“回禀大人,我长得像我爹,我阿兄长得更像我娘多一些。我们二人曾住在不远处的青城,家里原先有一个小医馆,我的医病本事就是跟我爹学的。”
“后来有一日,我们城中那个有名的纨绔来我家抓了药,第二天便上门把医馆砸了,说吃了我们家的药上吐下泻。谁知道是他自己吃坏了什么,全赖在我们头上。还把我爹抓去一顿毒打,那时候寒冬腊月,家里也没什么钱,我爹就这么没撑过那个冬天。”
云紫怡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王慈的袖子喊冤,“我们娘走的早,爹又没了,就剩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大人,您看我一介弱女子,我兄长又从小患有哑疾,多少人家用工都不肯招我们。希望大人行行好,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王慈:我有哑疾我怎么不知道?
云紫怡演得生动,这故事听着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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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凄惨。两边的街坊邻居也有些不忍,纷纷劝说那管招工之人。
“老五啊,你们路途奔波,难免遇到些头疼脑热,更何况万一遇到了什么匪徒,这小娘子一身医术也算是管用。还有他阿兄,看着人个子也高,体格也还算壮实,不然你叫他先搬点儿货试试,看看差不多就收了吧。你家图特大人一向热心肠,这也算是做了一档子善事了。”
“行。”老五点点头,随手指了指门口处堆着的,约摸有一人高的实木箱子,“把那个搬起来我看看。”
王慈照做,衣料下的肌肉紧绷发力,箱子轻而易举腾空。
“不错。”老五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他手腕下压用力,轻轻一转,沾了墨的毛笔就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飞出去,精准击到王慈肋下。
云紫怡倏地转头,心中暗道糟了,一切已来不及阻止,一旦身体惯性使然,使功夫做出了躲避动作,或是发出一点声响,都是露馅儿了。
她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化解。但这边只见王慈扑通一声向后跌倒在地,右手捂着肋下,晕染的墨丝染黑了指尖,脸上满是痛苦和愕然。双唇微张,但只发出了几声嘶哑的气音。
云紫怡见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面上却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一边上前护住王慈,一边指着老五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招就招,不招就不招,怎么还打人呢?”
那边老五摸了摸下巴,丝毫不见什么歉疚,瞥了他们一眼,“……居然还真是个哑巴。那什么,刚才手滑了,对不住啊,你们过来登记吧。”
云紫怡一脸愤愤,但还是咬着牙,伸手将王慈扶起来,一路走到桌前,却又停住不动了。
她一脸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大人,我二人……不识字。”
王慈听了心中一惊,旁边也有些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平日少不了干些核对理货之事,若不能识字还了得?
他反手搭在云紫怡扶他的手臂上,看似虚握,实则拇指偷偷用力,借以提醒。
云紫怡刚还惊奇这人为什么突然扶她胳膊,突然感觉到传来的力度,知他不解,于是扶他的那只手偷偷按了回去以示安抚。
“大人……我二人自幼家中贫苦,没有机会入私塾,因而也不识字。不过这不影响我们干活儿的!”
就在众人以为他们二人马上要被赶走之时,老五反而眯眼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出声道,“叫什么,我替你们写上。”
云紫怡听了大喜过望,赶忙道谢,“大人,我阿兄名叫尤大郎,我名叫尤二娘。感谢大人大恩!”
老五没过多搭理他们,登记完成后,一人发了一个腰牌,上面带有图特车马行的标记。
“回去收拾收拾,下午来上工。”
云紫怡谢过老五,拉着王慈往外走,没回去昨日那间面食食肆,反而向着城东头的荒屋去了。
王慈刚刚张嘴想问些什么,立马被云紫怡一个眼神制止了。
“别说话,考察开始了。”
9. 第 9 章
她话落的那刻,仿佛一颗石子入湖,激起涟漪徜徉,四时百刻的异样纷纷涌现。
路过的糖葫芦挑夫,眼睛一直黏在他们身后,酒楼二楼的窗户,纱幔重重之下似有人影显动,提着花篮的小童,偏偏寻了他们缠打。
云紫怡蹲下身子,将身上唯一一个绣花的香囊取下,“小朋友,姐姐身上实在是没有银两了,要不这样,姐姐拿这个香囊跟你换,如何?”
那小童将香囊拿在手中瞧了片刻,见只是普通的粗布药草,沾泥的小手一使劲儿,香囊咕噜噜滚在地上,“穷鬼!”
云紫怡捂着被他撞痛的肩膀,向王慈投去一个制止的眼神,“走吧。”
城东是一片荒屋群,断壁残垣,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大门缺了一个大口子,床板是潮湿生霉的,水缸是青苔丛满的。
王慈皱了皱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云紫怡看着他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到底是锦绣堆里长的富家公子,虽说在稽察司吃了不少苦,但何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过?
她刚想动手“帮帮”他,却见那人丝毫不在意般,将手伸进有些混浊的水里,将指缝间的墨渍洗净,随后还拿起旁边有些发黑发硬的布巾擦了擦。
见她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王慈转头,脸上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还顺手指了指一旁的水缸。
云紫怡失笑,摇了摇头,上前拽着他的袖子,领着他进了最中间的那一间屋。
大门微敞,她在里面走来走去,“匆忙”地收拾包袱,最后高声喊了一句“兄长”,让王慈帮她去里面搬坛子取些药草。
王慈跟着她,绕到一一人高的柜子后,看她掀开几块地砖,露出一个向下的通道。
“地窖。”她言简意赅。
“东头的这些荒屋,最早是一家富户,后来不知怎的叫匪贼灭了门,这屋院一直无人敢住,就渐渐荒废了,住进来一些流浪乞儿。”
“尤大郎和尤二娘既逃难至此,住在这里最合适。”
云紫怡又往里面走了走,把周围的杂物稍加清理,确保能畅通无阻看到出入口的情况。
她一把将王慈扯近,二人肩膀相贴,呼吸相闻。
“王慈,这次好像有点麻烦。”她附耳,认真道,“可能会有去无回的那种。”
……
须臾,他们从地窖出来,王慈脸色有点难看,脑海中不断浮现她刚刚说的话:
“我们运气不太好,但也怪我,我早应该想到的。”云紫怡叹了一口气,“我们遇到招‘生人’的了。”
“何谓……‘生人’?”
“说是叫‘生人’,其实早些时候叫‘断人’,断人断了命,雇家生了财。后来觉得这名字不好听,就改做’生人’。”
“在这些贩买行走的行当里,经常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人手上工,但又要这些人不去泄密,所以就会招些‘生人’,选那些孤身一人的贫寒者,等路上遇着些‘意外’,也不会有人来寻。”
王慈脸色越来越凝重,没想到现在的琉镇看似安然,实则暗中不知多少污垢。
云紫怡解释道,“其实府衙一直有在管理‘生人’一事,只是这些多发于暗处,寻到证据极为不易,若此案了结,稽察司能有余力监管一番,也算是助府衙一臂之力了。”
她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抱歉,方才突然给你安了个哑疾的身份,只是我想来都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送到‘生人’最顶端的位子,想着以你的本事,应当能多拿些情报。”
王慈忽然懂了,为何当初又要说他哑巴,又要说他不识字。不论看到什么都无法传达给他人,这可不就是天选“生人”嘛!
眼看就要踏出荒屋,不怀好意的视线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走在前面的云紫怡忽然回身,猛地靠近,虚抱了一下身后之人。
王慈未有预设,不由得浑身一僵,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右手虚搭于她肩上。
松风入巷,卷积落叶飞扬,檐上一滴水落入青苔满池,涟漪微荡。
怀中之人在耳边轻轻落了一句话,“你要是不将我平安带出来,我定是要去跟梅英姐姐告状的!”
说罢她立马起身,复又牵住了他的袖子,“阿兄,我们很快就要有银子了,我们很快就能住大房子,吃饱饭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干!”
王慈点点头,眸中染了几分笑意。
他随意比划几下,二人转身,又踏入波谲云诡之中。
……
“都快些!手脚麻利点!”
“那个,那个,还有那边那个,全都搬出去,动作要轻,要是摔坏了,十个你们也赔不起!”
监工一边盯着几人,一边絮絮叨叨,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自打进了车马行,算算有三四天了,没一日闲时,王慈整日被带出去搬东西,她则留在后厨做饭,空了干些浆洗的活儿,临了还有两个人搬货伤了胳膊,还要她给医了一番,云紫怡感觉自己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管家婆。
行里人多眼杂,王慈又有“哑疾”,这些天他们硬生生一句话也没说过。
但又不能真的一点也不交流,后来她寻了个法儿,只能靠着传递东西之时,或是围坐用饭之时,偷偷摸摸在对方掌心或手臂写字儿。
几日下来,云紫怡感觉指尖都要写出茧子了。
也正如她猜测的那样,他们这些人既被选作“生人”,自打入工以来,便再也没被放出去过,和外界几乎是零交流,就算外出搬货,也有人在一旁看管着。
她忍了一日又一日,这些人似乎是在规训他们的服从性,等到他们这些人养成了不乱看不乱说的习惯,熟悉一切理货流程,期间还淘汰了几个人,终于有一天清晨,老五进来宣布今日不用上工,休息一日,然后点了王慈云紫怡还有几人出门。
二人对视一眼,时机已到!
傍晚,华灯初上。
福满楼还是一如既往得热闹。
老五领着他们走了后门,避开了人流,吩咐他们在二楼一间狭窄的货房等候,自己则转身离开,将房门上了锁。
一行加上云紫怡和王慈一共七人,五个“生人”,两个监看。
两位监看在靠近屋门的位子,背靠屋门,面对其余五人。王慈在五人最前,单独成一排,剩下四人两两一排,跟在他后面。
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闪开一道缝,来人耳语几句,门口的监看出声,“尤二娘,随他去看药。”
老五先前道,此次还有几箱药材被一并买入,需要她去随行查验。
“来了!”她应下,匆匆从队尾上前,掠过屋内所有人出门。许是走得急,裙摆翻飞间带起一阵风,细闻之下竟还有股异香。
门口的一位监看鼻子微动,但须臾间香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只当是福满楼熙熙攘攘衣香鬓影,不知哪阵风吹错了,吹到他这儿来罢了。
云紫怡跟在领路那人后面,故意放慢了脚步。
谁知那人并非将她领向货房,竟然转身向了楼梯,上了四楼,来到一间装饰华贵的厢房门口。
她暗自皱眉,但只能顺着他们去推厢房的门。门即将敞开的前一刻,她将最后一点月胡迷魂香洒了出去。
一进厢房,里面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位眼生的大齐人,车马行主人图特,以及一位东真模样的商人,分坐在方桌两侧。
见她进来,图特哈哈一笑,招呼她坐在东真商人一侧,“我的贵客,这是我手下的一位药娘子,精通琉镇特色的药酒,您今日想不想,一饱口福?”
说着,她面前被摆上一个药盘,与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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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原本的计划是,她与王慈在货房汇合,拿到珍珠藏盐的证据,再想办法潜出去。如今图特竟另有别的安排,人多眼杂,她不好反抗,只得顺水推舟,正好也看看对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盘中倒是常见的药材,简单的药酒她也做过几次,并不难,云紫怡放慢动作,希望这期间能听到他们谈论什么有用的信息。
许是怕她偷听,那几人言语之间,竟然用的都是东真话。
云紫怡松了一口气,不怕他们说东真话,就怕他们不说话。
她手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边支着耳朵偷听。
“听闻明日起风沙,不耽误出行吧。”
“不会,您放心,三十箱,保证一箱不少。”
“我多嘴一句,您夫人的事,解决了吗?我来之前上头发话了,叫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您自己动手,还是等着那位动手,这应该不用选吧。”
“……今晚,最后一晚。”
她执酒壶的手一抖,几滴酒液洒落,滴在了鲜嫩的东真润叶上。
不易察觉的一声“滋啦滋啦”,落酒之处瞬间被灼黑,原本翠绿的东真润叶瞬间失去了生机。
云紫怡瞳孔骤缩。
东真润叶深受东真人喜爱,被称为最纯净的药草,味甘,带着些许清香之气,通常取其根茎,榨取几滴汁液放入酒茶之中,以提气味。
东真润叶之叶,味辛苦,虽不可食用,但却有辨毒之效。
所以,图特是想要借她之手……给那东真商人下毒!
变故突发,一下子打乱了她的心绪。
若她没有察觉,若这杯药酒是由她制作,由她递出去,她不敢再想。
上次的冤情还未洗退,又可能再添一道。
云紫怡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片被灼黑的东真润叶藏到其他药材底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手中的动作。
最后一道工序,她取出一株新的东真润叶,取其茎,榨汁,滴入酒杯中。一气呵成。
云紫怡小心举着托盘,将那杯酒送到东真商人面前,并用左手递给他。
在东真旧俗中,用左手给客人递东西是非常不礼貌的。
她看见那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但没说什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她装作一副怯懦的样子,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只是用琉镇当地方言说了一句“请食”。
这句话落,在场所有人脸色微变。
那东真商人这次没有顾及他人,直接将杯口向下,顷刻间杯中酒一滴不剩,全倒在了地上。
云紫怡一副茫然但受了惊吓的样子,慌忙俯身赔罪,随即回到药盘前想要再做一杯,但惊慌失措间不慎将酒壶打翻在地。
顶着图特阴沉的目光,她被赶出了厢房。
在琉镇方言中,“请食”的发音,与在东真旧俗中,在祭奠时敬酒所说的话,发音基本相似。
因此,平日在带队东真人时,如有需要,她们一般会避免用“请食”,而是用“请用”,或是“请饮”。
但,金牌向导知道这个避讳,出身贫寒的药娘子,可就不一定知道了。
进门之前,门口的守卫被她用了最后一点迷魂香,现在睡得正酣畅。她小心翼翼绕过几人,正思索是走前面的大楼梯,还是绕后面的小楼梯,忽地,一双手从旁边厢房伸出来,将她扯进黑暗中。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开始拼命挣扎,可对方好似生了什么钢筋铁骨,任她怎么锤怎么踢,都撼动不了分毫。
捂住她嘴的那只手,掌心宽厚,手指修长,云紫怡感觉若使劲张开,估计能将她整张脸蒙了去。
无奈之下,她张口,直接冲着那人的掌心就是一咬。
10. 第 10 章
“嘶。”
背后之人吃痛,但仍未松开手掌。正当她要咬下第二口时,耳边忽地落下温热的呼吸。
“知你牙口厉害,咬一下就行了。”
她一下听出这声音是谁的。
厢房没点灯,窗子处隔着厚厚的布帘,屋内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云紫怡眨眨眼,什么也瞧不见,只能摸索着找到身边之人的位置。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凑近,用气声问道,但怎奈视线里黑得厉害,也不知究竟对准了没有。
身旁好像贴过来什么东西,云紫怡感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右小臂,左侧肩膀也被扶住,被捎带着慢慢向前走去。
虽然黑暗中无法视物,但在那人的牵引之下,竟也未曾磕碰到什么。
直到“唰”一声,面前的帘布被掀开,丝丝缕缕的灯火投射进屋内。
“会翻墙吗?”
微弱的光亮打在王慈脸上,原本有些攻击性的冷冽容貌淡下几分。
“啊?”云紫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侧厢房外有观景台,两厢房共用一个,中间以屏风相隔,他们需得翻过一一人多高的屏风才能到另一间屋。
“会吧……”会是会,就是有些不太雅观。
等她以狗刨式气喘吁吁翻过那座屏风后,只见王慈退后两步借力,脚下腾空,衣摆翻飞,手指轻点在屏风顶端支撑,一个侧身稳稳落地。
会功夫了……好吧,会功夫就是了不起。
她小声嘟囔,心想等这次出去了,她一定也去学上两招。
没管落在身后的王慈,云紫怡伸手去推观景台与厢房之间的拉门,手下使力,门却纹丝不动。
再试,恍若另有一股力量,在门的那一侧制衡着。
云紫怡一瞬间汗毛倒竖。
明明此厢房内也是漆黑一片,未若有人,所以她才胆敢先一步上前。
手抵在门上,此刻是一动不敢动了。她怕那边只是逗着她,只要自己一个松手,对方立刻破门而出。
怎么办?
王慈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刚欲伸手去抵门,将云紫怡换下来,突然视线里一点光亮闪过,来不及细想,他猛然揽过身旁之人,二人一同压低身子。
“什么人在里面?”
心跳声不断加剧,寒意丝丝爬上指尖,一步一步渐进的足音,此刻在她听来,宛若催命的符咒。
有一道力施加在了门上,“吱呀——”。
伴随着开门声的,还有她一瞬间坠落的心。
“砰——”
“无人在此,只是我晚上烦闷,悄悄出来透口气罢了!”
方才几欲敞开的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用力关上,一道柔弱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我乏了,你们莫要在此地逗留了,速速退下吧。”
那边沉默一瞬,最终似还是妥协了,“那就不打扰夫人了。”
细细簌簌的声音慢慢退去,那点光亮在远处一跳,忽地又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厢房外门阖上的轻响。
云紫怡一直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半晌她后知后觉,胸口竟憋得有些闷闷的钝痛。
面前的门呼啦一声敞开,有些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一双纤瘦的手扶住她的手腕,“你们先进来吧,没事了。”
那人点亮屋内的蜡烛,又沏了一壶茶,给每个人面前的茶杯倒满。
云紫怡偷偷打量她,那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但能看得出保养得极好,青丝素衣,发间一只翠蓝蝴蝶钗,还透着寻常少女般的气质,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现一丝皱纹。
见云紫怡一直在瞧她,那人也只是抬眸微微一笑,温温柔柔,反倒看得云紫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二位公子,娘子,今日是来查案的吧。”
云紫怡手中的茶盏一歪。
她刚想扯谎几句,那人却微微抬手示意,“你们不必避着,我都知道。”
她慢条斯理,挽袖伸出左手,将云紫怡不慎打翻的茶碗摆好,又重新斟满,推到她面前。
“其实我今日掩护二位,也是有些事情,想要求二位大人帮忙。”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从那个男人的方向,传来隐晦的探究目光,如同在暗中审视被锁定的猎物。
她心头有些忐忑,但眼下的情况更拖不得,“我叫苏夜,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娘。”
“我想向二位大人报案,我怀疑我的夫君……他被人换掉了!”
……
“我是东真人,大概十多年前吧,我随商队来琉镇做生意,那时候是第一次来,什么都不懂,身家叫人骗了个精光,也没有盘缠回去,只能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我随意坐的那个台阶,就是那时还尚未红火的,福满楼的前门阶。
我一直待到了天都黑了,可又无处可去,我记得那时应当是腊月季节,那个风冷的哟,我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冻死在异邦了。
就在我马上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的夫君,林生,出现了。他将我带回住处,喂我热粥,给冻伤的手擦药,整整照顾了我十日。我当时就觉得,人生若得此一夫君,那便值了。
后来我留在这里,与他完了婚,将自己一身做菜本事,都教给了他,自此福满楼便突破了只大齐一种菜式的局限。生意好了,日子也好了,林生也不像那些发了财便抛弃糟糠妻之人,依旧对我极好,我们无话不谈,经常在一起讨论,应该怎样将酒楼再做大一些。
事情是在两年前,他去了一次月胡之后,变得不对劲起来。
在旁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疼爱妻子的好夫君,周全稳重的好老板,只有我知道,他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苏夜说着,一直端庄自持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他开始变了,依旧对我很好,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在有意无意瞒着我很多事。那时我只当是我们成婚太久了,过了甜蜜的年纪了。再说了,就算是夫妻之间,有些小秘密也很正常。
直到有一天,他傍晚匆匆出门,三更时还未归。我平日里睡得沉,但那日不知怎的,夜里竟然醒了,然后我就发现……我就发现我夫君他藏在外间,偷偷在清理满手的血污!”
苏夜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我表面装作不知,但心中已经起了疑。你们可知,当一个人在深爱着别人的时候,是会欺骗自己的。
我不再喝下他每晚为我温热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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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即便他说那可以助我静神安眠,因为我知道里面加了少量的迷魂散。
我不再喜爱他做的菜,他的手艺慢慢变得很奇怪,曾经我教与他的那些,他全都不记得了。
我不再听他的话,不去那些他原先不让我去的地方,那些他声称正在修缮,所以有些危险的地方。我偷偷地去了,发现里面不时运进来一些贵重的珠宝,然后他就会和一些外邦来的商队吃酒。
吃完酒,有些第二天就把货拉走了。若没拉走,那前一晚我夫君必定外出。”
“两位大人,你们救救我夫君吧。”苏夜情绪越来越激动,一把攥住云紫怡的双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知道他在做一些不好的事,但一定不是这样的,我夫君他是被人换了的,他先前不是这样的!”
云紫怡双手被她攥的生疼,但看着苏夜泪流满面的模样,又不忍心将手抽出来。
“苏娘子,你……如何知道我们是谁?”
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的王慈突然开口。
苏夜抽泣声一顿,松开握着云紫怡的手,转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巾,拭了拭未干的泪痕。
“我曾经……我曾经偷偷听我夫君他们提起过你们,说是稽察司的大人。他们已经对你们有所怀疑,一直提防着你们。我今日也是趁夫君在与东真商队吃酒,这才得以偷偷来见你们一面。”
“哦对了,还有那日。”苏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日图特家的满月宴,你们最开始进的那个空屋,也是我布置的。我想偷偷给你们暗示,但又不能做的太明显,所幸你们察觉出不对来了,又来探了这第二次。”
“这样啊,那我就先在此谢过苏娘子了。”云紫怡点点头。
苏夜抬头看了一眼烧下去一大截的灯烛,“二位大人,今日能够帮到你们,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时候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些离开。”
“右转尽头左手边厢房,里面有直通酒楼后门的暗门。待会我会出去替你们拦着一些,但我也不能做的太明显,所以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一切从速,务必保重!”
“好。”云紫怡同王慈对视一眼,“今日多谢,等他日云开月明,我们必亲自登门道谢。”
苏夜颔首,一滴清泪滑过脸庞。
“初月相见,愿君再逢。”她轻轻开口,奉以东真最高礼节的拜谢。
……
出了厢房门,外面果然安静异常。苏夜将小楼梯锁住,自己则从大楼梯下去,拦一拦想要上来的人。今夜酒楼四楼只有图特一行,再有两刻钟左右,他们就该结束了。
“如何,去吗?”云紫怡看向王慈,下颌朝苏夜所指的厢房方向微抬。
王慈眸色暗了暗,“我不认为,她在给我们指活路。”
“上次我们入了空厢房后,紧接着又有人将我们从空厢房直接引至图特的厢房,顺水推舟。苏夜所做,她夫君林生一定知晓,并不是像她所说的,她还在完美遮掩着。”
“若是林生早已知晓一切,那我有必要怀疑一下,这‘生路’是不是林生借苏夜之口,向我们抛出的陷阱。”
“我同意。”云紫怡点点头,“她确实撒谎了。”
“她根本就不是东真人。”
11. 第 11 章
“东真习俗中,不能用左手给客人递东西。可她刚刚递茶时,分明用的就是左手。”
”还有她说,林生每晚给她温羊奶助眠。可东真人过去曾是游牧部族,以羊为图腾,即便现在已经过上耕作的生活,大多数人还是坚持不会食用羊制品。”
云紫怡的视线,投向苏夜背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所以我很好奇,她明明是边地最大酒楼的老板娘,为何还要使用这样拙劣的谎言?”
谎言……谎言。
她总觉得哪里有异样。
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言假为真,那言真……是否为假?
她话中虚实交错,真假难辨,唯有最后一句——
“原来如此!”云紫怡神色一凛。
苏夜临走前最后一句,“初月相见,愿君再逢”,出自东真古民谣,名为“轮回”。“初月相见”为整篇首句,“愿君再逢”为整篇尾句,一头一尾,若再次轮转……
她先前所指的厢房为一端,轮转之后,该去的厢房即为:左转尽头右手边,也就是,图特一开始设宴的厢房!
云紫怡询问的目光投向王慈,“如何,要赌一把吗?”
他们现在身无任何兵刃,她这几日好不容易偷偷配制的一点迷魂香,也已然用尽。
赌成功,便是荆棘丛中一条生路,赌失败,便是亲手将自己送入魔窟。
空气有一瞬静默。
“赌吧。”王慈语气淡然。
她在他身上,凭空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意。
左右已退无可退。
“好,那便赌。”
厢房装潢高级,保密性极好,在门外绝无偷听可能。云紫怡将掌心贴在微凉的木门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使力。
“砰——”
大门被破开,咣当打在墙壁上,回弹阵阵。
但无人敢迈入一步。
赤色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染红,浓重的铁锈味无孔不入,浓烈到使人发晕。
云紫怡瞳孔微颤,图特、东真商人、那个生面孔大齐人、老五……全部静静躺在这里。
两三刻钟之前,他们还在这里尔虞我诈,不过短短一瞬,便全部了无生机。
王慈几步上前,仔细查看了每个人的情况,“颈脉断裂,腹部、大腿等关键部位多处贯穿伤。创口整齐,下手精准,力道深厚,此人身手极佳,而且很有可能是熟手。”
“明明颈脉一处便可致死,可此人似乎偏偏要折磨一番,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他眸色暗了暗,“对方恐怕不是善茬。”
云紫怡强忍着恶心不适,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留下任何武器。”
“若对上这人,你有几分把握?”
王慈沉默一瞬,“天时地利人和一处不占,堪堪五分。”
云紫怡深吸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我们现在就走,这些人啊证据啊,等我们有命逃出去再说。”
她一把将一处屏风推开,露出后面的暗门。
“走啊!”她焦急地催促道,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
暗道楼梯狭窄昏暗,墙面还不时扑簌簌落下土块,他们走得跌跌撞撞。
方才那一屋的赤色依旧笼罩在她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为什么?明明之前图特还诱使自己毒杀东真商人,为什么下一秒便全部糟了毒手。
为什么?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难道是林生?
不对,根本没有动机。
如果图特先前谋害东真商人,是想将这批货另寻高价易主。
那眼前买家、卖家、中间商,全部遇害,谁来得利?
林生一个次中间人,有这么大的胆子,通吃两头?
先前对付东真商人时,他们竟都不愿脏了自己的手,还非要大费周章,找她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来做。如今怎么就不想太麻烦,直接在酒楼里动了手?
云紫怡不由得开始一字一句仔细排查,当时在厢房中那几人说的话。
等等。
她的脚步逐渐慢下来。
“王慈。”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诡异的平静。
“你知道为什么,在琉镇,会异邦语、懂异邦事务的向导那么多,却单单只有一个红木商会,做成了这一行的老大吗?”
王慈看向她。
“因为我们有监察者。”
“我们有独立的三方阵营,来监管和评判向导与买方的交易。”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那你说,凭什么像这样一桩,组织严密、牵涉甚广、综杂多方利益的大型交易,却没有一个,权力高于各环节的监察者呢?”
滴答,滴答……
久居阴暗中的岩石蓄了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仿佛在回应她方才说的话。
滴答,又一滴,不小心滴在她的颈侧。
她伸手去摸,是温热的。
云紫怡感觉浑身的血如同凝固了一般。
噗呲一声闷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是利刃从血肉中拔出的声音。
她猛然转身,黑暗中只看见一只翠蓝色蝴蝶,摇摇晃晃从半空中飘落,落地扬起尘土纷飞。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走啊……走啊!”苏夜嘴里涌出汩汩鲜血,纤弱的四肢如同折断的翅膀,却还是拼命冲他们嘶喊。
王慈一把将她拉至身后,低声道,“你先出去,去食肆找顾显之他们。”
“那你怎么办?”她急得不行,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将她往远处一推。
转身前的最后一眼,是沾血的利刃折射出的,赤红色的寒光。
苏夜濒死时还挣扎着起身,倒向原本要刺向他们的剑。
她隔着王慈宽阔的肩膀,看不真切,只看到翠蓝色的蝴蝶钗摔断了一只翅膀,染上了永远洗不掉的朱红。
走啊,快走!她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快去找别人来,找援手去救他们!为此她脚步一刻不敢停留。
她第一次生出了后悔,为什么平日不多锻炼一些,为什么当初老陈跑去学武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也学上一些。
心脏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脸颊上好像有什么在滑落,她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极度紧张和长时间的奔跑,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快到了吗?她好像听到了一楼大堂里的喧闹声。
就在一脚要踏出生天之时,忽地,她小腿一痛,紧接着一股酸麻感蔓延到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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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云紫怡感觉身体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她看到了一截滴血的剑尖,由远及近。
……
好痛。
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云紫怡感觉一双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脖颈,随后慢慢收紧,空气被一点点压榨殆尽。
她想拼命挣扎,可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眼前越来越黑,胸腔火辣辣地疼痛。
“王慈,王慈……王熙玄!”她不停呼喊,可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我在。”
……
“我在。”
是她出现幻觉了吗?为何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应答她。
“云娘。”她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没事了。”那只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她,用力一拉,一瞬间冰冷和窒息感消失殆尽。
她猛然惊醒,如同溺水之人突然得到了空气般,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
额角还是阵阵刺痛,云紫怡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憔悴虚弱的王慈。
他生得白,但绝不是这种毫无血色的惨白。薄唇只剩下淡淡的颜色,一双桃花眼眼底少许乌青,宽大的衣袖间,是藏不尽的斑驳伤痕。
他这人平日总是冷冷清清的,再加上嘴毒,虽然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但免不了还是有些距离感。
只是此刻,配上这一身伤,她莫名觉得王慈像受伤跌入凡尘的玻璃仙,一碰就碎的那种。
“你的伤……”她刚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堪,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王慈看了她一眼,默默起身去倒了一杯茶。
“我无大碍,你还真是好心,先顾好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次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什么?云紫怡听了有些懵。
她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结果发现方才昏迷时,那些刺骨的疼痛感几乎都消失了,身上也没有包裹伤口的感觉,只是还有些无力,干什么都使不上劲儿。
“我好像没有受伤吧?”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哎哎!”门帘一挑,端着药进来的梅英见她醒了,先是一喜,随后瞪了两个人一眼。
“怎么醒了也不叫人来,你们两个病人在这讨论啥病情呢?”
云紫怡乖乖喝了那碗奇苦无比的药,然后顾显之匆匆从外面赶来,又将她左右翻看一番。
“没什么问题了,静养几日恢复力气即可。”顾显之给她把完脉道。
梅英在一旁松了一口气,又捏捏她的脸,“你整整七日才醒来,可真是把我们都吓坏了。”
“云娘,听熙玄说,你懂医术,此番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顾显之问道。
云紫怡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其实我只懂些皮毛,治点跌伤风寒什么的还行。当时为了进车马行,所以故意夸大了一些。”
顾显之了然,叹了一口气,“此次对方行事实在诡异,且手段狠辣,很多瞧着不似大齐的法子,所以想来与你商讨一下。”
云紫怡忽然回想起昏迷前小腿上那一痛,“他们给我用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