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眼如丝》 1、怀孕 月沉如水。 林倾丝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了窗牖旁,任凭皎洁的月芒直直地往她身上坠,捎带着一抹抹冬夜里特有的料峭寒气,将她冻得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冬儿在旁急得直跺脚:“姑娘,再冻下去可要染上风寒了。” 月色泠泠。林倾丝倏地回了头,于这黑扑扑的夜里映出一张如珠玉般清丽的面容来,她颦了颦柳眉,香腮旁洇出点点窘迫来。 “就怕这夜风不够凉,冻不坏我的身子。” “姑娘已是吃了药了。且不说这药会不会奏效,冻坏了身子总是不好。”说话间,冬儿便给珠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为倾丝披上墨狐皮大氅。 珠绮手里正举着条墨狐皮大氅,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想到这唯一的御寒氅衣还是“害”了姑娘那人留下来的,心中窘恼不已。 纵然她没见过多少富贵世面,可略摸一摸这大氅顺滑又泛着光亮的毛色纹路,以及边摆上绣着的金丝细线,便知晓大氅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可那又如何?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姑娘还不是被他害得珠胎暗结、只能忍着泪堕掉腹中胎儿? “那大夫说了,他给我开的一味药不一定管用,我得自己想法子才是。”林倾丝敛下了那双雾蒙蒙的杏眸,清浅眉眼里潋滟着淡淡的愁绪。 自事发至今已一月有余,倾丝没有一味地唉声叹气、顾影自怜,她只是落了一回泪,便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谋求生路。 入乾国公府的每一日,她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不过是活的更窝囊些而已。 林倾丝本是江南余杭林家的千金,日子过得安宁又顺遂。 不幸的是去岁变故横生,她才历经丧父丧母之苦,家中姨娘又与管事勾.结着将爹娘留下产业变卖了个干净,卷了银子后远走高飞,只留她一个孤女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时,远在京城的舅舅乾国公给了她一条生路。 乾国公王若箫是她娘亲的嫡兄,关系虽不亲近,却也担了兄长的名头。 林家覆灭后,王若箫派人将倾丝接来了京城。 她心里感念万分,对舅舅和舅母十分敬爱与尊重。起初,舅母也顾忌着乾国公府的名声,对她这个孤女颇为照拂。 直到,表弟私藏她贴身手帕的事被丫鬟们捅了出来。 “舅舅最重名声,从不管内院里的事。老太太和舅母一向不喜欢我,我心里都明白。可我以为她们还能顾念着些亲戚情分,不会……不会逼我去死。” 寒意凛凛的夜风徐徐往倾丝身上拂来,她抬着湿漉漉的眸,哽咽着与冬儿和珠绮说道。 冬儿听着她哽咽中染着颤抖的嗓音,心里无比疼惜,只道:“姑娘别这般灰心,奴婢瞧着大夫人平日里虽严苛了些,可到底是大学士家的女儿,再不会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毒计来,兴许这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呢?” 珠绮却不似冬儿这般天真,大夫人钱氏出身再优渥又如何,年近三十才生下了个嫡子,疼爱得跟眼珠子一般。 如今表少爷心悦上了姑娘,连县主和国公府家的贵女都不愿意迎娶,钱氏自然视姑娘如眼中钉和肉中刺,为了儿子的前程,使出什么毒计来都不奇怪。 一想到一月前那混沌的一夜,珠绮的心便钝痛不已。 她家姑娘是去岁三月来的京城。 纵然出身江南的小门小户,可姑娘的容貌和品性丝毫不逊于京城的闺秀,进乾国公府后也是恪守闺德,与家中的表兄表弟相处时谨守着规矩礼仪。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姑娘虽担了个表小姐的名头,在大夫人钱氏跟前却还不如几个家生子丫鬟得脸。 卑躬屈膝些就罢了,姑娘生来就是一张眼眸含情的桃花面,走起路来气喘吁吁是因她少时体弱,后又历经双亲骤亡、家族败落的苦楚,人也瞧着比旁的姑娘瘦弱一些。 因此,钱氏认定了姑娘是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 只可怜姑娘在江南的家产被抢夺了个干净,在京城内也只有乾国公府这一门亲眷,否则何必要留在乾国公府受气? 再说表少爷王睿之,因乾国公与钱氏老来得子的缘故,府里上下都宠他如珍宝,养就了他不可一世的性子。 林倾丝已几次三番地婉言拒绝过他,可王睿之反而对她兴致愈来愈浓,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就在倾丝去普济寺为亡父亡母上香的那一日,天边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在乾国公府里又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不敢兴师动众地闹出事端来,便只能在普济寺将就宿上一夜。 而王睿之不知何时也赶来了普济寺,迷晕了冬儿与珠绮,一进厢屋,那双眸子便肆无忌惮地往倾丝身上投去。 倾丝自然不敢相从,流着泪向王睿之求饶。 她越是楚楚可怜,王睿之就越是不肯放过她。只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钱氏带着一大群仆妇赶来了普济寺,冒着湿寒的雨露冲进了倾丝与王睿之所在的厢屋。 一进屋,钱氏便瞧见了王睿之与倾丝拉拉扯扯的模样。她怒不可揭地扇了倾丝几个耳光,咒骂她不要脸皮,之后便将王睿之带离了普济寺。 倾丝的脸颊处传来了火辣辣的肿痛,可这点痛与她心里的难堪相比又算不了什么。幸而她早已看清楚了钱氏的为人,今夜能从王睿之的魔爪下逃脱,已是万幸。 她只是不敢多想自己以后的处境。 收起紊乱的心绪后,倾丝便替冬儿与珠绮盖好了软毯,想着等明日一早就去请大夫来为两个丫鬟诊治一番。 不想,等她卸下心防,换上寝衣躺上床榻后,变故再度横生。 有个人突然闯入了她的厢屋。 夜色渐浓,那人便踩着寒意凛凛的湿气走到了倾丝的床榻旁,不由分说地便去扯她身上的亵衣,倾丝从梦中被那人粗.暴的行径吓醒,她下意识地要去护住自己的雪软,却见那人已倾身上前吻住了她的唇。 那吻来势汹汹,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强势又有几分要将她拆吞入腹的执拗。 倾丝被吓得满脸是泪,推搡间已被男人捏住了命脉。 她的气力与男人相比孱弱得不像话。 翌日天明,冬儿与珠绮惊异得发现床榻上的倾丝不着寸缕,只有一件墨狐皮大氅如浮萍般盖住了她姣丽的身姿。 冬儿凑近了些,便瞧见了她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痕。 她是认得这些红痕的。当初林家的那位姨娘得宠时,每回老爷在她房里留宿,第二日她都要露出半个胸脯来给太太请安,耀武扬威般地将脖颈处、胸前的红痕展露给府里上下的人瞧。 这红痕是男女欢.好时留下的痕迹。 一月后。 倾丝的月事推迟了好几日。钱氏因为王睿之的缘故不再给倾丝任何月例,本就捉襟见肘的她只能变卖了妆奁盒里的钗环,想法子出了一趟乾国公府,请回春馆的大夫为她诊治了一番。 而后,她就被诊出了喜脉。 那一夜于倾丝而言实在太过荒唐。王睿之的步步紧逼、钱氏的咄咄逼人,以及那凶残到好似一匹饿狼的陌生男人。 倾丝不知晓他的身份,只知晓那一夜里她无数次地恳求那人放过她,闺阁里的女子将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没了清白,她嫁不了好人家事小,为保名节丢了命才事大。 痛意到顶的时候,倾丝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人也好似恢复了些理智,放缓了些动作后说:“这不就是你一心要求的吗?” 迷蒙的黑夜里,男人泠泠清清的嗓音里交织着欲.念的情.潮,耸动着飘到了倾丝的耳畔。 倾丝正与这灭顶而来的羞耻与痛意争斗着,哪里还能听清楚男人的话音。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害她珠胎暗结的男人不是王睿之,两人的嗓音很是不同。 自被大夫诊出有孕后,倾丝都顾不上自怜自艾,只急着想法子筹钱堕掉肚中胎儿。 实是那堕胎的药方卖的太贵了些,且还有堕不下来的可能。 倾丝舍了大半副身家出去,也只得了一半的药方。 她已将这药喝下了大半日,肚子却没有半点反应。不得已,倾丝只能在夜里吹吹冷风,期望着堕胎药能奏效。 到了后半夜,她的肚子仍是没有要发作的意思。 倾丝颦了颦那双皎皎盈盈的柳眉,叹息了好几声,才道:“罢了,明日再瞧瞧吧。” * 秋末时节,夜风很有几分凶猛。 回春馆后头辟出的院落是翟大夫与妻儿居住之所,平日里翟夫人时常与左邻右舍的相□□人谈天说地的,这两日却是没了踪影。 非但如此,这几日翟大夫这个老好人脸上也没了个笑影。 今夜,翟大夫与翟夫人又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约莫等了一刻多钟,才有人叩响了支摘窗的窗棂。 翟大夫立时如惊弓之鸟般奔到了支摘窗旁,也不敢贸然行动,只隔着窗说了一句:“贵人交代的事,草民已做好了,那小姐拿去的堕胎药里只有安胎之效。” 支摘窗外夜风呼啸而起。 良久,才听得一声轻不可闻的笑意,顷刻间又与这凝重的夜色混为了一体,什么声息都没有了。 2、心悦 近来乾国公府十分热闹。自去岁来了个花容月貌的表小姐后,王老太太梅氏干脆将自己娘家的两个侄孙女都接了过来。 梅家在江北是世家豪族,梅家的女儿也是出类拔萃的名门贵女,本是不愁婚嫁之事,谁曾想梅若芙在一次花灯节会上对傅国公世子一见钟情,之后吵着嚷着要嫁与他为妻。 傅国公世子魏泱年仅及冠,尚未婚配。 梅魏两家本是门当户对,梅若芙的品貌、气度、教养都为上乘,傅国公与傅国公夫人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只偏偏魏泱不肯点头。 梅家人险些被气出了个好歹来。想发火又不敢,只因魏泱确有这般傲气的资本。 魏泱之父傅国公征战沙场十数年,为大和朝立下赫赫战功,且他为人忠心谨慎,凯旋回朝后总是第一时间交上兵符。他母亲英瑰公主又是圣上最疼爱的胞妹。 魏泱去岁春闱下了场,三元及第后任了刑部主事,听闻他办公事时狠辣又果决,小小年纪便有了能臣狠吏的风姿。 去年的上元灯节,魏泱与王睿之的庶兄王雎之于一场棋局上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正逢魏泱要躲避家中父母的催婚之扰,便干脆住到了乾国公府上。 乾国公府是初出茅庐的新贵,靠着在官场里的钻营手段才算是站稳了脚跟,如今自然要想尽法子巴结傅国公府这样传承百年的世家豪族。 钱氏膝下有一儿一女,嫡子王睿之入不了魏泱的眼,她便教导着自己女儿王珠映,要她多到魏泱跟前献献殷勤。 “那贱人生的小畜.生以为攀到了高枝,其实不过是给你和你弟弟做嫁衣而已。我的儿,你弟弟是个倔驴脾气,恐是入不了魏世子的眼,也只有你能想想法子了。” 钱氏坐于缠枝玫瑰扶手椅里,正一脸慈爱地与王珠映说话。 清风苑的正屋内,环侍在钱氏母女旁的嬷嬷们面面相觑一番,无论面上露出何等尊敬与讨好的神色,心里都因钱氏的话扬起几分了不屑。 魏世子这位天潢贵胄不仅前途一片青云,品貌与气度更是远胜京城那些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许多,如此优秀的人物,眼光也自然不会低。 家里的表小姐梅若芙还是江北出了名的美人呢,英姿飒爽、秀美清灵,魏世子却连正眼也不肯瞧她。 更别提生得如此普通的王珠映了。 因钱氏面貌平凡的缘故,她膝下的这一对儿女都是姿色平平,王睿之还有男子的身份做遮掩,王珠映却是不得不直面面对这窘迫的境遇——没有容色,她就难寻觅到一桩上好的亲事。 “娘,连表姐也入不了魏世子的眼,女儿能想什么法子?”王珠映着一身烟粉色的花罗衫裙,鬓间簪着几支金灿灿的朱钗,颇有几分哀怨地开口道。 这些时日她时常去北竹苑偶遇魏泱,回回与他“不期而遇”,魏泱都只会朝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既疏离又淡漠,实是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王珠映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她虽担了个乾国公府嫡长女的名头,可容色上却差了梅若芙与梅若烟姐妹一大截。 魏泱连梅若芙瞧不上,更何况她? “傻女儿,娘若是没有些把握,怎么会怂恿你去魏世子跟前露脸?”钱氏得意一笑,便给身边的钱嬷嬷使了个眼色。 钱嬷嬷立时遣退了内寝里伺候着的丫鬟和婆子们。 闲杂人等一退散,钱氏立时笑吟吟地拍了拍王珠映的柔荑道:“你可还记得去岁上元灯节之事?” 王珠映凝神回忆了一番,却是想不真切。 钱氏道:“魏世子不就是在鹊仙桥的石桌上和那贱人的儿子下的棋吗?” 王珠映霎时点了头,酸里酸气地说:“大哥也真是好耐心,冒着冷风在石桌那儿坐了一夜,终于等来了魏世子。” “哼。”钱氏冷哼一声,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去与王雎之母子算账,便只说:“娘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探出了一件天大的秘密。” 王珠映忙摇了摇钱氏的胳膊,撒着娇央求道:“娘就别吊女儿的胃口了。” “上元灯节前魏世子正在与如月县主议亲,听英瑰公主身边婆子的口风,这场婚事多半是要定下来了,可灯节一过,魏世子便死活都不肯再与如月县主成亲了。”钱氏滔滔不绝地说道。 一旁的钱嬷嬷见她说的眉飞色舞,忙递了杯热茶让她润一润口。 钱氏将茶一饮而尽,又道:“钱嬷嬷与英瑰公主身边的嬷嬷有旧,使了一百两银子,总算是勾得那嬷嬷开了口,说是魏世子在上元灯节心悦上了一个女子。” “怎么可能?”王珠映震烁得险些便要从扶手椅里起身,眸中滚过几遭明晃晃的妒意,“魏世子那一夜一直与大哥在一起,都不曾与那些狐媚子碰过面,哪里会心悦上她们?” 钱氏一瞧女儿这副恼火盛怒的模样,就知晓女儿心里是喜欢魏世子的,她便忍着笑揶揄道:“方才还说不在意魏世子,如今又恼火成了这样。你啊你,可真是沉不住气。” 说罢,钱氏也从扶手椅里起了身。 她走到王珠映身前,伸出纤纤玉指点了下她的额头道:“那一夜陪着魏世子的人除了你哥哥就是你,难道魏世子心悦的女子就不能是你吗?” 说话间,钱氏与钱嬷嬷染着疼惜与期许的目光便如云烟便落到了王珠映的身上。 这一刹那,王珠映只觉得自己脚下腾起了层层叠叠的云雾,这些云雾正托举着她往九天宫阙上飘去,只是蓬勃的喜悦尚未飘到胸腔时,她又不敢置信地说:“娘,魏世子怎么会喜欢我呢?” 明明如月县主出身和样貌都比她好,诗棋书画更是远胜她一筹。她除了个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外,其余的长处真是少之又少。 魏泱似仙,怎么会落进凡尘,将不算姣美的她采撷了呢? “乖女儿,娘总是告诉你不妄自菲薄。男子与女子的情.爱之事并非处处都与容貌有关,魏世子是慧眼识珠,娘也不觉得你有哪里配不上魏世子的地方。”钱氏爱怜地替王珠映拢了拢鬓边的发丝道。 钱嬷嬷也笑着开口道:“是了,再说大哥儿也不是多有才学的人,魏世子屈尊纡贵地与他交好,又住到了我们乾国公府上,这事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老奴想,魏世子多半是想瞧上了姑娘,想与姑娘住的近一些,大哥儿不过是个筏子而已。” 钱氏与钱嬷嬷你一言我一句地劝哄着王珠映,直把她哄得眉开眼笑、脸颊两边染上了如腾云偎霞般的嫣红。 王珠映也是信了钱氏与钱嬷嬷话的。怪道魏世子平素都不爱搭理梅若芙和梅若烟,回回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 内寝里正浸着一汪汪喜意时,屋外的丫鬟探头探脑地露了半副身子,钱嬷嬷忙出去问她有何事。 那丫鬟便道:“表小姐来给太太请安。”说的便是倾丝。 钱嬷嬷嗤笑一声,打发了那丫鬟后便回内寝给钱氏复命。 王珠映本是不以为意的一笑,她素来瞧不起倾丝那副柔弱无骨的狐媚样子,平日也是不肯用正眼打量她。 只是今日……沉浸在无边喜悦里的王珠映搁下了手里的茶盏,忽而拧着眉头问了钱氏一句:“娘,那夜里表妹有没有立在我身旁?” 钱氏顿时脸色大变,依稀忆起了去岁的上元灯节,王珠映与倾丝两人都立在了王雎之身旁,寸步不离地注视着王雎之与魏泱下棋。 母女两人顿时方寸大乱,一旁的钱嬷嬷看不过眼去,适时地出声提醒道:“太太忘了,每回表小姐出门,您都会让她带上幕篱。那夜风虽有些大,难道还能刚好吹起表小姐遮盖面目的幕篱,让魏世子瞧见她的容颜不成?” 这话一出,钱氏也安了安心,安抚着王珠映道:“你且安安心吧,魏世子难道还能瞧上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不成?” 京城世家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傅国公府这样的门第连王珠映都是高攀,又何况是倾丝? “母亲说的是。”王珠映俏俏一笑,又举起茶盏品起了茶,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去给魏世子送什么样的糕点。 钱氏则给钱嬷嬷使了个眼色,钱嬷嬷立时去将候在廊道上吹冷风的倾丝带进了里屋。 今日倾丝未施脂粉,也只穿了件最朴实无华的月白色素衫,鬓间点缀了一支木钗,是刻意要在钱氏跟前露出这副寒酸样来。 若钱氏要强些,多少也会赏下些银子来,不至于让倾丝去外头丢了长房的脸面。 可钱氏心里是厌极了倾丝,若不是碍于乾国公府的名声,她早已想法子将倾丝赶出府里了。 倾丝娉娉婷婷地走到钱氏跟前,低着头露出了莹白的额头和清浅的眉眼,她捏着嗓子清清弱弱地唤了一句:“见过舅母、表姐。” 钱氏冷眼打量了正在朝自己屈膝行礼的倾丝,入目所及的是女子婀娜似细柳的惑人身段,那张清艳艳的芙蓉面不需任何妆点,一颦一笑间便已盈着比花朵还要娇美的春.情。 饶是她如此厌恶倾丝,也不得不赞她一句花容月貌、素丽似仙。 “不好好在月华阁养病,又出来做什么?”钱氏没好气地数落她道。 倾丝受惯了冷眼,此时也只是柔柔地回话道:“听闻舅母身子不适,倾丝特来探望舅母。” “你少来瞧我几次,便是孝顺我这个舅母了。”一想起嫡子为了眼前的狐媚子丢了心神的癫狂模样,钱氏便气不打一处来。 王珠映见钱氏气得厉害,也蹙着眉头低喝了一声倾丝:“快些走吧,没事少来清风苑碍眼。” 钱嬷嬷走上前去替钱氏抚背顺气,一边冷冰冰地瞪着倾丝,一边道:“旁人家的表小姐都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只单单咱们家养了这么一只爱勾男人心的狐狸精……” 倾丝铩羽而归,只在钱氏这儿讨了一顿阴阳怪气的数落,连一分钱都没有捞着。 为了攒钱去买回春馆的堕胎药方,她只能另想他法。 3、初见 偌大的乾国公府里,唯一能与倾丝说上些话的人只有王雎之。 倾丝命里没有嫡亲的哥哥,进乾国公府后举步维艰,几次陷入捉襟见肘的窘迫境地时都是被王雎之所救。 日子一久,她俨然是将王雎之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哥哥。 她也知晓王雎之在乾国公府的处境十分艰难,舅舅不搭理内宅里的事务,舅母将他视若眼中钉、肉中刺,生养他的秀姨娘胆怯到连屋子都不敢出,给不了他任何助力。 可除了他,她又能倚仗谁呢? 钱氏严苛,平日里对王雎之的银钱管束极严。一月里他若是多支了些银子,钱氏总要刨根问底地追问他缘由,有时还会说好些难听的话语。 倾丝若不是实在没有了法子,断断不会来寻王雎之。 “雎之哥哥前几日还让人给我送来了二两银子,他已是这般艰难了,却还要处处想着我。”说话间,倾丝已带着冬儿穿过了月洞门,遥遥地瞧见了王雎之所在的傲风院。 冬儿满是疼惜地注视着倾丝,视线不由自主地往倾丝小腹处瞥去。 主仆二人心间皆是又苦楚又害怕,苦楚于身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银子可用,连堕胎药也采买不来,害怕着倾丝的肚子一日日地变大,终有一日会纸包不住火。 “姑娘也是没了法子,表少爷定是能体谅姑娘的难处的。”冬儿如此安慰着倾丝道。 倾丝也只是闪了闪眸中的犹豫之色,最后还是朝傲风院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 这两日。 魏泱时常来寻王雎之下棋。回回下棋,魏泱都只持着棋子默不吭声,并不曾与王雎之闲聊,甚至连短暂的眼神接触都不曾有过。 王雎之时常好奇,魏泱人前人后都是这副矜冷孤傲的模样,私心里也是瞧不起他庶子的低贱身份,既如此,他又何必与自己交好,还住到了乾国公府里? 他真是一点都看不懂魏泱。 秀姨娘也与王雎之提起过此事,他们母子在乾国公府里生存时奉行的是藏拙之法,魏泱的到来彻底阻断了他们的藏拙之法。 “可他是声名显赫的傅国公世子,将来只要他肯提携你,我儿何愁前程?”秀姨娘眸中烁亮不已,泼天的富贵摆在跟前,谁人肯出言推拒? “儿子都听姨娘的。” 王雎之是孝子,他知晓自家姨娘被嫡母钱氏磋磨了半辈子,日子可谓是苦不堪言,偏偏他有个不管内宅事务的爹爹,永远不会为他们母子出头。 钱氏死死地忌惮着他,不让他出门去结交同龄好友,不让他娶家世优渥的名门贵女,甚至还在他去岁春闱下场时寻了个由头将秀姨娘打了个半残。 还好他够争气,多少也得了个三甲进士的名头。 而他那嫡弟,整日里除了痴缠着倾丝外便是与房里的丫鬟们厮混,能有什么出息?若他再有了魏泱这助力,将来乾国公府姓甚名谁还不一定呢。 思及此,王雎之便将手中的棋子落在了魏泱眼前,将本该峰回路转的局势拉回到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而后,他才有胆气唤上一句:“魏世子。” 回答他的是亢长的沉默。 王雎之抬眼一瞧,正觑见魏泱微微出着神的眸光。 他是容色与气度都出类拔萃的人物,单单发冠上束着的那颗东珠便抵得上王雎之一年的嚼用,更别提满身上下的绫罗玉服。 他这会儿在出神,王雎之也不敢打扰他,只能一人将这盘早已分出胜负的棋局下完。 不多时,候在庭院里的小厮走到了书房前的青石台阶下,四目张望地瞧着里屋的王雎之与魏泱,似是在忖度着该不该开口。 王雎之在人前多是一副和善温良的模样,见状,他便笑问:“怎么了?” 那小厮拘谨地答道:“表小姐来了咱们院子,大爷可要见?” 王雎之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另一头端坐着的魏泱已不知何时回了神,修长的玉指执着一枚碧玉棋子,破开了王雎之为他布好的天罗地网。 而后,魏泱轻笑了一声,唇角勾起些王雎之看不懂的讥诮:“既有贵客来访,不妨将你我的棋局暂且搁置一番。” 这是魏泱头一回一口气与王雎之说这么多话。 王雎之本是打算先不见倾丝,等他应付完魏泱这一头后再去月华阁寻她。 对于这个柔柔弱弱的表妹,他心里是有些怜惜在的,可也只是怜惜而已。 若她能有个世家贵女的出身,配着这等品貌与性情,便是王孙公子也嫁得。 可偏偏她只是个无所倚仗的卑弱孤女。 王雎之是不愿因倾丝而耽误他与魏泱下棋一事,可魏泱都发了话,他也不好将心里的谄媚与讨好暴露的太明显。 “去把表小姐请进来。”他回身与廊道上的小厮说道。 话音甫落,魏泱便搁下了手里的碧玉棋子,慵懒地往扶手椅上一靠,大有不想离去的意思。 王雎之瞥他一眼,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丝毫不显。 须臾间。 倾丝已在小厮的引路下走进了王雎之与魏泱所在的外书房里。 她今日打扮得极为朴素,可越是朴素的装扮愈发能衬出她这张如清水芙蓉般的桃花面来,单单只是这样踩着日头逶迤而来,便如神妃仙子提灯而来一般,周身上下踱着清灵朦胧的光晕。 美。 毋庸置疑的美。 “表妹。”王雎之笑着唤了声倾丝,并亲自搬了扶手椅来要她往白玉石桌旁落座。 倾丝今日来寻王雎之是为了借些银两去堕胎,心里多少有些难堪。 她一路上皆只低着头走路,进屋后也不大敢去直视王雎之的眸子,只敛着清浅眉眼朝他行了礼:“倾丝见过表哥。” 魏泱将她的嗓音听进了耳中。 如莺似啼的嗓音响起,与那夜里哭求着他放过她的哀鸣重叠在一处。 魏泱抿了一口手里的茶盏,低头瞥了眼自己穿着的荔色织金彩绣石青缎,如此曜目的彩缎在这灰蒙蒙的书房里格外显眼。 可这女子却将自己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王雎之身上,一眼,都没往他的方向望来。 这是弃了王睿之那一头,决意要巴住王雎之了? “表妹先坐下说话。”王雎之正苦恼着该如何向倾丝介绍魏泱的身份,他也实在是看不明白魏泱的意图。 男女有别。倾丝来访,他若是知礼节的话该退避三舍才是。 倾丝乖顺地点了点头,往扶手椅上一坐后才发现左侧坐着个人。 她被吓了一跳,瞧清楚魏泱的面容后脸色顿时一白,只道:“倾丝不知表哥有贵客在……” 魏泱在乾国公府可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听闻王珠映与梅若芙姐妹已为了他争吵了好几遭,清风苑与荣禧堂频繁斗法,闹得十分不堪。 如今的倾丝只想着尽快解决掉腹中胎儿,根本没有攀龙附凤之心,也不想在这风口浪尖时与这位贵人有什么牵扯。 “无妨,魏世子不是外人。表妹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王雎之又悄悄瞧了一眼魏泱,因见他正眼都不往倾丝身上瞥去,心里的猜测又做不准了。 这世上没有几个男子不贪爱美色的,他如是,魏世子也该是如此。 王雎之对倾丝有一点怜惜,更多的还是意图采撷她美貌的私心,却是谈不上心悦。 方才倾丝来访,魏世子不肯离去的举措让王雎之心里生出了个荒谬的念头。 他想,魏世子是不是瞧上了倾丝的美貌?若当真如此,他定是会想尽法子将倾丝送到魏泱的床榻之上,以此来博取他的欢心。 可如今瞧着魏泱冷冷淡淡的清贵之态,他又不敢确信了。 倾丝此番来寻王雎之是为了银钱一事,她本就有口难开,现今还有个陌生人在旁端坐着,她是愈发开不了口了。 况且,方才一进傲风院,她便听见了几个小厮和丫鬟的闲聊,说是这月里他们院子里银丝碳的份例又少了些,少不得要用银子去买,大爷与姨娘可是捉襟见肘了。 既如此,她还怎么有脸再向大表哥借钱? 思忖再三,倾丝便只朝着王雎之莞尔一笑道:“大表哥,我想给你做双鞋子,却不知晓你的尺码……” 听得倾丝的话语,王雎之的态度也软和了不少:“府里有绣娘,何苦做这些活计伤了眼睛?” 倾丝不语。 王雎之便叹了一声,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春儿唤了进来,让她领着倾丝去内寝里找他鞋子的尺码。 目送着倾丝与春儿离去后,王雎之便朝着魏泱歉然一笑道:“让魏世子见笑了。” 魏泱是真笑了,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王雎之凝视着他云遮雾绕、让人看不透的神色,在心里揣摩了一阵,冷不丁地开口道:“我这表妹貌美如花、清灵温婉,还十分心灵手巧。” 若魏泱对倾丝有意,他必然会顺着自己的话夸赞她几句。 王雎之全神贯注地等待着魏泱的答话。 却不想魏泱嘴角的笑意绽放成了更深切的讥诮,他抬眸,头一次正眼打量起了王雎之,只道:“你当我是蠢货吗?” 王雎之一愣,刹那间震烁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和王睿之被她迷得团团转就算了,我可瞧不上这等浪.荡的女子。”魏泱再度开口,毫不遮掩话语里的轻视与不屑。 4、糕点 月华阁坐落在乾国公府长房的西南角,内花园旁的竹林曲径通幽,遮天蔽日的奇景将长房一分为二,北边是贵客与主人安居的地方,南面则是奴婢与小厮聚集之地。 倾丝便被安排在了最偏僻的月华阁里,院落狭小些倒是小事,恼火的是钱氏没有给倾丝安排教养嬷嬷,冬儿和珠绮都是她从余杭带来的贴身丫鬟。 上月里乾国公府办了场花宴,倾丝便因为身边没有教养嬷嬷的缘故,被梅若芙、梅若烟姐妹在人前讥笑了一回。 花宴上,本有个清流文官家的夫人瞧上了倾丝的柔顺貌美,打算向王老太太和钱氏打听一番她的秉性,却不想被梅若芙嚷嚷出了倾丝连个教养嬷嬷都没有。 那夫人顿时断了要娶倾丝为媳妇的念头。 花宴过后,倾丝为了这事伤心难忍,甚至还想尽办法要为自己谋求一个教养嬷嬷来。 如今珠胎暗结后,她却是无数次地庆幸钱氏没有给她安排教养嬷嬷。 若有了教养嬷嬷,她怀孕一事定然是纸包不住火,早晚要被捅到钱氏跟前。 普济寺的那一夜,自己被个陌生的男人玷.污了清白,倾丝已认定了是钱氏使出的毒计,目的就是让她再没有能与王睿之纠缠的资格。 若是被钱氏知晓了她有孕,她多半会落得个为了国公府的名声而“自我了结”的结局。 可倾丝怕极了王睿之,也深惧钱氏的为人,更知晓以她的出身做不了王睿之的正妻。 妾室……她心里又有几分不愿。 “大表哥自己都如此困窘,我实在是不好开口,这下可怎么办才好?”一回月华阁,倾丝便急得在内寝里团团乱转,莹白的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珠绮见状便上前柔声劝慰倾丝道:“姑娘别急。奴婢和冬儿这几年也攒了些碎银,虽不能帮上姑娘什么大忙,可多少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话音甫落,倾丝立时蹙起了一双弯弯盈盈的柳叶眉,抖着妙嗓道:“我怎么好……怎么好用你们的银子?” 冬儿与珠绮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因家里实在是供养不起女孩儿,便只能将她们卖了死契,自此了断了亲缘。 当初林家也只是小富小贵而已,冬儿和珠绮整日里辛勤做活,才攒下了这么点棺材本。 主仆一场,两个丫鬟陪着她从余杭一路漂泊到京城,又在乾国公府里受了这么多委屈,连一点福气都没享到,倾丝怎么肯要她们的银钱? 她这么软和的一个人,此时素白的脸蛋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固执与强硬来:“再不济将妆奁盒里的首饰都当了,或是将去岁老祖宗赏下来的狐裘当了,总是有法子的。” 冬儿慌忙摇了摇头,连声劝阻倾丝:“姑娘只有这么两根能见客的簪子,冬日里也只有这么一条还算体面的狐裘,若是当了,大太太可不会补给姑娘您。” 这道理倾丝如何会不懂?只是事出从权,若不能解决了腹中的胎儿,她还谈什么以后呢? 倾丝正要说话时,外间忽而响起了一道染着清灵的嗓音。 “表姑娘可在?” 屋内的三人皆是一愣。 月华阁是整个乾国公府最偏僻的院落,平素冬儿和珠绮去大厨房提食盒时都要提前个一刻钟出发,这才不至于误了倾丝用膳的时辰。 如此“荒无人烟”之地,怎么会有人来访? 冬儿忙走出了内寝,探身到廊道上去瞧来人是谁。 只见前头那空荡荡的廊道上正走来了两个穿金戴银的丫鬟。 走近了一瞧,那走在前头的丫鬟生的姿容胜雪,鬓间簪着一支水碧玛瑙玉钗,胸前配着一串朱色璎珞,上身的衣料也是名贵的雪缎。 后头那丫鬟与她打扮得相差无几。 两人娉娉婷婷地朝着冬儿走来,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出身富贵的小家千金一般。 冬儿是认得她二人的,听闻这两个丫鬟从前伺候过英瑰公主,后来又伺候起了魏泱,怪道浑身上下的气度与乾国公府里那些得脸的丫鬟不同。 “两位姐姐好。”冬儿最是识时务,立时笑着向绛玉与绛雪打了招呼。 绛玉与绛雪逢人皆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二人也上前柔声与冬儿问了好,还问起了倾丝的状况,“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表姑娘前两日身上有些不大好,正逢世子爷要我们给各房的主子们送些糕点来,我们就来瞧瞧表姑娘。” 与乾国公府那些眼高于顶的丫鬟不同,这两人待人接物都有一副落落大方之态,也从不会因为倾丝的出身而看低了她。 冬儿一脸喜色地要将绛玉与绛雪迎进里屋,却不想倾丝已带着珠绮走到了廊道上。 倾丝腮边有几分煞白之色,只是那双雾蒙蒙的杏眸依旧透亮烁人的眸光。 “倾丝见过两位姐姐。”她莞尔一笑,瞧着竟是像给绛玉与绛雪福身行礼的模样。 哪怕倾丝日子过的再落魄,可在乾国公府里也担了个表小姐的名头。而绛玉与绛雪平日里再受人追捧,也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所以这礼,绛玉与绛雪是万万担不起的。 “表小姐身子还没好全,快些进屋说话吧。”绛玉不动声色地虚扶住了倾丝,趁着她还没有弯下膝盖的时候,就亲亲热热地搀着她进了里屋。 一进屋,冬儿与珠绮便要张罗着为绛玉与绛雪泡茶,只是倾丝屋里的茶叶都是些难以入口的老陈茶叶,哪怕绛玉与绛雪面上再亲和友好,也是绝计不会喝冬儿端上来的茶水的。 倾丝端坐在梨花木桌旁,瞧着绛玉与绛雪捧着茶迟迟不肯入口的模样,便只说:“我身子已大好了,多谢两位姐姐的关怀。” 绛玉嫣然一笑,环顾了一圈月华阁正屋里灰扑扑的陈设与器具,知晓这位表姑娘在府里处境艰难,心里对倾丝也有几分怜惜,便将手里的食盒揭了开来,只说:“这是我们世子爷的一点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话尽于此,本就不熟悉的两人再空耗下去也是徒增尴尬,绛玉与绛雪起身告辞,倾丝则将两人送出了月华阁。 回屋后,冬儿与珠绮已是眉飞色舞地围在了那食盒旁,只说:“魏世子是单单给姑娘送了这食盒吗?” “单单”二字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旖旎。 倾丝却只是低头笑了笑,与冬儿说:“魏世子这般尊贵的人物,做事自然滴水不漏,定然是每个院落里都有这一份食盒的。” 冬儿点了点头,瞧了眼食盒里模样精致小巧的糕点后,依稀记得她在钱氏院里也曾见过这般模样的糕点,那钱嬷嬷还在她跟前吹嘘过一回。 说这一盒糕点出自醉红楼名厨之手,一枚芍药模样的糕点便值七八两银子,可谓是珍贵不已。 “七八两银子?”倾丝一惊,她上前瞧了眼食盒里的八块小巧糕点,算了笔帐后,心间不由得泛起了几分酸涩:“魏世子出手可真是大方。” 讽刺的是,她为了十两银子的堕胎药方而一筹莫展,那头的贵人送个礼、卖个人情就是百两银子。 珠绮也被这糕点的昂贵价格吓愣在了原地,只是她素来不似冬儿这般机敏能言,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若魏世子能借姑娘些银钱就好了。” 非但她心里冒出了这等念头,倾丝自己也做此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无亲无故,魏世子凭什么要借她银钱? 叹息一番后,倾丝便走到梳妆镜前将妆奁盒里的最后一点碎银拿给了冬儿,并嘱咐她:“你再去求一求门房上的小路子,就说让他通融通融,再让我们偷偷出一次门。” “姑娘还要去回春馆?”冬儿问道。 倾丝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嘴角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总要再去求一求翟大夫,怎么也得想法子弄来堕胎药才是。” * 绛玉与绛雪将魏泱吩咐的糕点送去了乾国公府的各房各院里,身后虽有几个婆子相帮着提糕点食盒,可人来人往的交际还是另两个丫鬟心生疲累。 尤其是绛雪,自从月华阁出来后,她便一言不发,瞧着不甚开怀。 绛玉是知晓她心里有几分痴傻心思的,平日里世子爷对她二人还算温和,可却与亲近没有多少关系。 要知晓英瑰公主派她们去伺候世子爷,是存着让她们“服侍”世子爷的意思。 偏偏世子爷总是一副冷清冷心的模样,根本没有要与收用她们的意思。 绛玉也知晓自己配不上世子爷,更不敢对主子生出半点男女之情来,只怕以后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结局,却不想妹妹绛雪是个蠢笨的,竟是痴痴地心悦上了世子爷。 “你瞎吃什么醋?不就是世子爷将那一盒最名贵的糕点送去给了表小姐吗?左不过是一百两银子,在咱们爷眼里算得了什么?”绛玉顿住步子,回身板着脸数落绛雪道。 两人已走到了北竹苑,左右也没有闲杂人等在,绛雪便撇了撇嘴,满心不甘地说:“送去别的院里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糕点,偏偏月华阁那里的如此名贵,怪道乾国公府的下人们说这位表小姐是个有手段的,怎么连我们爷都被她勾住了?” “慎言。”绛玉上前截住了绛雪的言语,将脸色放得更沉了些:“无论世子爷要抬举谁,或是中意谁,都与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没有半点干系。” 况且绛玉心里总是不信绛雪的话,魏泱是何其高雅出尘的人物,说的难听些就是眼高于顶,连县主和公主都入不了她的眼,又何况是个无依无靠、空有美貌的孤女? 眼瞧着绛雪被她责骂得红了眼眶,绛玉也有心想放缓一下自己的语气,正要安慰几句妹妹时,后头的拐角处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细细听来,这脚步声里还有几分怒意凛凛在。 绛玉与绛雪一齐回头,便见一身茜色百蝶纹衫的梅若芙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们身后的廊角处,以及她那极其显眼的,愠怒的一双美眸。 她冷冰冰地望着不远处的绛玉与绛雪,手上还端着她亲手给魏泱煲的莲子羹,出口的话语却是藏着深切的妒意。 “你们说的表小姐,是月华阁里的那一位?” 5、夸赞 这些时日,梅若芙时常来北竹苑寻绛玉和绛雪说话。 魏泱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等闲从不搭理梅若芙与梅若烟,梅若烟的心里也有几分傲气,不愿意再去热脸贴冷屁股,便彻底断了对魏泱的念头。 而梅若芙却是越挫越勇,几乎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北竹苑里。 她是江北梅氏的嫡长女,自小到大皆是被家人亲眷捧在手心里疼宠的掌上明珠。 与胞妹的平庸与愚笨不同,梅若芙在琴棋书画一事上极有天赋,略得名师指点了一番就大有进益,管家理事上也是一点就通。 再论美貌和气度,梅若芙非但生得蛾眉曼睩,那双水汪汪的明眸里还盛着一泓似青山空谷般的清润之色,为她周身上下平添几分儒雅书卷气。 若要论才华和品貌,她丝毫不逊色于京城里的名门贵女,甚至还敢与如月县主争一番辉。 魏泱他对谁都是一副冷清冷心的模样,连如月县主在他跟前也只有碰壁的份儿,梅若芙便不去计较魏泱拒绝了与她成婚一事。 自花灯节初遇,她在那漫天绚烂的烟火下将身姿朗朗的魏泱纳进心底后,她便下定决心要嫁与他为妻。 她也信崇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魏泱如此突然地住进了乾国公府里,焉知不是上天在赐予她机会? 退一万步说,梅若芙连如月县主这样出身尊耀的贵女都不怕,更何况是卑微的如同草芥般的倾丝? 梅若芙盛着满心的愤懑与妒恨,步步紧逼着靠近了绛玉与绛雪,嘴角勾起的笑意里揣着几分渗人的寒意:“是月华阁里的那一位吗?” 绛雪顿时没了言语,绛玉回过神来后朝着她不卑不亢地一笑:“梅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们听不明白。” 她是魏泱的贴身丫鬟,本就不该对梅若芙发怵才是。 魏泱的吩咐,也不必与梅若芙多言。 盛怒之下的梅若芙还留存着几分理智,她是知晓眼前这两个丫鬟在英瑰公主那儿十分得脸一事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也不想得罪了她们。 所以,她便敛下了心里的恼意,朝着绛玉笑道:“我是特地来向魏世子道谢的。原以为姐姐妹妹们得的糕点都是一样的,没想到月华阁里的那一位得了个更名贵些的糕点,想来是魏世子有怜贫惜弱之心犯了。” 梅若芙这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愈发让绛玉和绛雪心里发毛,绛玉还好些,绛雪一向不喜欢她,当下只是僵着身子不肯接话。 这下也只有绛玉开口与梅若芙攀谈了几句。 只是无论梅若芙如何旁敲侧击,绛玉都不肯再透露半句与倾丝有关的话语。 梅若芙只能心有不甘地放弃,还将手里的莲子羹递给了绛玉:“让魏世子问起来,烦请绛玉姑娘替我说两句好话。” 边说着还递了一锭沉甸甸的银两给她。 绛玉收了银子,自然无有不应的,这便笑盈盈地将梅若芙送出了北竹苑。 她堆着笑目送着梅若芙离去,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瞧不见时,绛玉才敛起了嘴角的笑,只叹道:“月华阁的那位表姑娘,怕是有苦头吃了。” * 倾丝全然不知北竹苑内的变故。 她用最后一丝银钱买通了二门上的小路子,换上了丫鬟穿的比甲,与冬儿一同去了一趟回春馆。 翟大夫是京城西街上医术最精湛的大夫。 以倾丝的身份也不可能请到宫里的御医为她诊治,她连翟大夫这里的诊金都付不起,更遑论御医一说。 秋末的白日里寒风微凉,倾丝低着头跟在冬儿身后,左右也不敢让人瞧见她的面容,省得闹出多余的事端来。 好不容易走到了翟大夫所在的回春馆门前,却见那屋门紧紧闭阖着,左侧的窗牖旁还支起了一块“今日不出诊”的木牌。 冬儿一愣,旋即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姑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们主仆费了这么多心力,好不容易才出了一趟门,却不想正撞上了回春馆不出诊的日子。 倾丝心里也在暗暗着急,可为了安抚冬儿,她便佯作镇静地说:“无妨,我们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其中冬儿敲了好几次回春馆的门。 眼瞧着临近太阳落山之际,回春馆那扇紧紧闭阖的大门仍是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不得已,倾丝只能与冬儿打道回府。 夜色,倾丝照旧搬了个小杌子在廊道上吹冷风。 冬儿与珠绮侍立在她左右,迎着夜风朝倾丝探去了几眼。 夜色迷蒙,倾丝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撑着手臂眺望着庭院里辨不出景色的前路。 她迷茫又害怕,仿佛是透过着黑黝黝的夜色瞧见了自己的结局一般。 钱氏如此厌恶她,等她有孕一事被嚷出来后,她必然不会给自己留生路。 良久,冬儿染着悲悯的话语划破了夜色的寂静。 “姑娘。”她轻唤了一声。 倾丝回身望向了她,想朝她莞尔一笑,可弯了弯唇角后只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不如,咱们就不要堕胎了吧。”冬儿与珠绮忙走到了倾丝身前,压低了嗓音与她说道。 倾丝猛地睁大了杏眸,疑惑又不解地问:“为何?” 上一回去回春馆看诊时,翟大夫便与倾丝提起过她身子孱弱又有几分宫寒,若她执意要打掉腹中胎儿,一来有血崩丧命的危险,二来是将来再想要子嗣怕是会格外艰难。 倾丝将翟大夫的话听进了耳畔,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执意喝下了那碗堕胎药。 毕竟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与东窗事发后丢了性命相比,后半辈子没有子嗣也显得不太重要了。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堕胎药会没有奏效。 “可……”倾丝尚且要与冬儿说明白其中利弊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珠绮先开了口:“大太太容不下您,既是使了毒计害了您的清白,有没有这个孩子都是一样的。” 与其因堕掉胎儿而伤了姑娘的身子,倒不如釜底抽薪,给肚子里的孩子寻个父亲,这岂不是更两全其美? 姑娘没有好的家世傍身,可不得自己想法子为自己挣个前程吗? 也许肚子里这个孩子反而是一把青云梯,能载着姑娘逃离乾国公府这块泥潭呢? “奴婢觉得魏国公世子就是个不错的人选。”珠绮壮着胆气与倾丝道。 这番话已是被她放在心口咀嚼了许久,只是迟迟寻不到出口的机会。 昨日绛玉和绛雪来给倾丝送糕点时,珠绮瞧着那两人珠光宝气的富贵打扮,心里就萌生出了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 虽然那位魏世子是出了名的眼光高,可姑娘生得也不是一般的美,再加上这婀娜惑人的身段,说不准就能勾得魏世子动了心呢? “珠绮说的是,咱们横竖都已落到这等境地了,姑娘不妨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准还能挣出一番新天地来呢。”冬儿与珠绮交换了一番眼神,都下定决心要劝阻倾丝堕胎一事。 一来是她们的确捉襟见肘,付不起这高昂的堕胎药,二来她们也怕翟大夫的话作了实,倾丝后半辈子都不能再生育事小,堕胎药凶猛丢了命才事大。 两个丫鬟俱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倾丝,倾丝也是一愣。 “釜底抽薪……”她喃喃地念叨了一番,将冬儿与珠绮的话放在心口品悟了一番,渐渐地也品出了几分道理。 只是魏泱……与她实在太过不相配,她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去? 眼瞧着倾丝素白的脸蛋上流露着几分犹豫踟蹰之色,冬儿与珠绮见她有所松动,便趁机扶着她往内寝里走去。 实是外头太过冰寒,若她吹夜风吹的再久些,身子定然会愈发孱弱。 “姑娘早些安睡吧,横竖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您也可再思量思量。” 冬儿是一心为了倾丝好,只想她的日子过的轻省些,往后不再受钱氏磋磨与旁人冷眼,最好是真有那么个家世尚可的男子瞧上姑娘,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了名分,她也不必再在乾国公府苦熬日子了。 珠绮则静静地立在了冬儿身旁,缓缓地抬了眸,又迅速地敛了下去。 这一夜,倾丝几乎是彻夜难眠。 只要想到冬儿与珠绮的劝语,再细究一番这话里藏着的好处。 她的心口就仿佛被炙火燎过一般滚烫不已,这火越烧越旺,最后竟是烧得她连喘息的气力都没有了。 * 夜沉如水。 魏泱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那双灿亮的明眸虽落在翘几案摆着的画轴之上,脑海里的神色却是翩迁飞舞,不一时的功夫就飞到了北竹苑外的天地。 屋内的烛火影影绰绰。 刁嬷嬷耷拉着脸侍立在魏泱身旁,她几次三番地想开口劝说魏泱一番,可出口后话语又成了:“爷还是没有中意的贵女吗?” 她是英瑰公主身边最受器重的嬷嬷,小时候也曾奶过几日魏泱,因此在魏泱跟前也还算得脸,她说的话魏泱多少也能听进去些。 “奶娘,我不想成亲。”魏泱干脆便收起了手里的画轴,只与刁嬷嬷如此说道。 这画轴里装着京城所有贵女的画像,英瑰公主为了给儿子挑一个合心合意的儿媳妇,可是请了好几个丹青圣手来制这一册画轴。 谁曾想魏泱连瞧也不瞧。 刁嬷嬷心急如焚,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半分,只在心里思量了一番后开口道:“爷放着公主府和国公府不住,偏偏要来这乌糟糟的地方,可是瞧上了这府里的姑娘?” 她虽觉得乾国公府的门第浅了些,可自家世子爷的眼光实在是太高,若他当真瞧上了乾国公府的姑娘,刁嬷嬷自然会去向英瑰公主禀告此事。 绛玉和绛雪都是从她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人儿,她们不敢瞒着刁嬷嬷,早已将这两日北竹苑内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她听。 除了梅若芙与梅若烟时常造访外,近来王珠映也频频现身。 刁嬷嬷将这三个姑娘的容貌与秉性放在心里计较了一番,便堆着笑对魏泱说:“奴婢瞧着梅家两位姑娘貌美灵秀、兰质蕙心,是良媳之选。” 魏泱嗤笑一声,连头都不曾抬:“奶娘可别逗我笑。”话里的厌恶与轻蔑满溢而出。 刁嬷嬷不气馁:“王家二小姐也不错,瞧着是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说的便是王珠映。 这下魏泱蹙了蹙剑眉,只问:“长得不堪入目的那一个?” 刁嬷嬷霎时没了言语。 半晌的沉默后。 刁嬷嬷猛地忆起了绛玉与绛雪嘴里提过的“月华阁的表小姐。” 她眯起了矍铄的眸,小心翼翼地询问着魏泱:“那月华阁里的那一位呢?” 魏泱果真愣了一愣,而后才冷冷地说:“虚有其表而已。” 刁嬷嬷心口一窒,立时意识到他家爷这一句看似贬低的话语里藏着多么稀罕的“夸赞”。 世子爷在夸那位月华阁里的表小姐生的貌美动人! 6、诊断 翟大夫称病了好几日,不论谁来回春馆敲门敲窗,他都不敢出声回应。 翟夫人埋怨着丈夫的胆怯,只道:“你这蠢人,那贵人明明给了你这么多银两,不过是哄骗个小姑娘不要堕胎,你怎么怕成这样?” “这都是理亏的事,我自然心虚。”翟大夫梗着脖子呛声道。 翟夫人正要与他争辩之时,不远处的支摘窗被人从外头叩响,夫妻两人皆被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敢挪步到窗牖旁。 “贵人有何吩咐?”翟大夫抖着嗓音问。 夜风呼啸而起,一时间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语。 代替答话的是,从支摘窗外被扔进里屋的纸团。 翟大夫忙拆开了那纸团,赫然瞧见上头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日。 晴光舒朗,倾丝早起去给王老太太请了安,本是想尽一尽明面上的孝道,也不打算在荣禧堂久留。 不想一向与她没有瓜葛的梅若芙却突然出声唤住了她。 倾丝疑惑地望向了梅若芙,方才想敛衽一礼时,那梅若芙已甜笑着向倾丝发了难:“妹妹怎么回回见了我们都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连话都不说一句就急着要走,莫非是姐姐得罪了你不成?” 话音甫落,非但是倾丝怔在了原地,连上首太师椅里坐着的王老太太都朝着倾丝身上投来了探究的眸光。 立在王老太太身后的婆子们也纷纷眯起眼打量起了倾丝。 众人的视线如刀。 倾丝心里十分困窘,根本不知晓梅若芙为何要当众给她难堪,当下只道:“是我不好,若芙姐姐如此大度,可千万饶了妹妹这一回吧。” 她这话一出,已是先一步认了错,若梅若芙还要揪着这事不放,那便是她为人不够大度的错处了。 面对倾丝递来的机锋,梅若芙只是淡淡一笑,并给身旁的梅若烟使了个眼色。 梅若烟行事可要比梅若芙鲁莽的多,只见她立时蹿到了倾丝跟前,皮笑肉不笑地问她:“怪道旁人说你是乡野村间出身的蛮妇,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明白,白白叫人看了场笑话。” 这针锋相对的话语里藏着森然的恶意。 倾丝是有口难辩,要知晓梅若芙和梅若烟两姐妹自视清高,等闲从不主动搭理倾丝。 从前倾丝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时,若待得时间稍微久一些,王老太太的脸色便会变得十分难看。 王老太太摆了几回脸色后,倾丝也明白了荣禧堂不欢迎她的道理,回回来请安都只是略坐了坐后便离去。 梅若芙和梅若烟眼高于顶,对王老太太身边的丫鬟都比对倾丝态度和蔼。 上一回倾丝不过是与笑着与梅若芙打了个招呼,却平白遭了她身边丫鬟的白眼,还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给我们姑娘称姐道妹的?” 所以,倾丝才不敢自讨没趣。 谁成想这两姐妹又揪着她没有向她们问好的错处发了难,平白无故地给了倾丝一顿没脸,也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 “好端端的,又吵什么呢?” 眼瞧着梅若烟的话说的有几分难听,王老太太便出声替她解了围,并给了左右的婆子们一个眼色,让她们将嘴闭严实了。 人心都是偏的。 王老太太最是怜爱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自然见不得她们受委屈。 即便倾丝根本不可能给这两姐妹任何委屈受,她也要明晃晃地显露出自己偏向两姐妹的态度来。 “老祖宗仁善,我却是见不得这些人没有规矩的,总要提点她几句才是。”梅若烟倒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意思,只笑着走到了王老太太身前,撒娇般地说道。 王老太太欢喜地点了点头,连声赞梅若烟懂事,还将自己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褪给了她,非但是梅若烟得了夸赞,梅若芙也被赞了几句“知礼数”、“识大体”。 那么“不知礼数”、“不识大体”的人便只能是倾丝了。 王老太太虽一眼都没往倾丝身上瞥去,可那埋在骨子里的轻视与不屑已悄然地飞出了她的眸中,准确无误地砸到了倾丝跟前。 好在这样的薄待不是头一次。 倾丝也早已……习惯了。 荣禧堂内的视线再度齐刷刷地汇聚在倾丝身上。 不必等王老太太和嬷嬷们发话,倾丝已弯下膝盖跪倒在了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她恭顺地朝着王老太太磕了个头,只说:“老祖宗恕罪,是倾丝不懂礼节,还冲撞了两位姐姐,都是倾丝的不好。” 梅若芙与梅若烟站着的地方正巧能将倾丝低眉敛目的卑怯姿态纳进眼底。 梅若烟冷哼了一声。 梅若芙却是沉了沉面色,将倾丝自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心里不但没有任何痛快之意,反而还愈发恼怒。 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就是这般惹人厌烦,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能放下身段,不择手段地讨好旁人,仿佛根本没有自尊一般。 难道魏泱就是瞧上了倾丝这一点? 满堂寂静之中,守在廊道上的冬儿和珠绮瞧见了跪在地砖上的倾丝,两人皆在心里暗暗着急。 倾丝却是跪得笔挺,王老太太不发话,她连抬一下眉毛都不敢。 良久后。 王老太太才轻咳一声,对倾丝说:“不过是姐妹间吵闹的小事,怎么就要闹到跪地请罪的地步了,若是传到外头去,旁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了你呢。” 倾丝又朝王老太太磕了个头,只说:“倾丝不敢,能得老祖宗的教诲与提点,是倾丝的荣幸。” “乖孩子,快起来吧。”王老太太改换了一副笑脸,让倾丝起身后随意地关怀了她几句,这便让她回月华阁歇息。 倾丝如释重负地应了,回去路上却在苦苦思索,她究竟是何处得罪了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 * 一刻钟后。 王老太太遣散了荣禧堂内所有的丫鬟和婆子,还想了个法子将梅若烟支开。 待荣禧堂内只剩下她与梅若芙两人后,王老太太才板着脸数落她:“你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和她过不去做什么?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还能碍着你什么事不成?” 王老太太甚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若不是今日梅若芙为难倾丝时失了分寸,她也不愿这般数落自己的侄孙女。 “老祖宗。”梅若芙却是眼眶一红,杏眸里泫着些雾蒙蒙的泪意。 这可吓坏了王老太太,立时连数落梅若芙都顾不上了,只满脸疼惜地拿出软帕来替她拭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好端端的哭什么?” 梅若芙哭哭啼啼地说:“魏世子为何偏偏要给倾丝送去醉红楼的糕点,我日日去北竹苑寻他,也没见他正眼瞧我,如今却对个卑微的孤女这般照拂……” 话音甫落,王老太太矍铄的眸光里迸出几分震怒。 “就为了这事?”她厉声问。 梅若芙怔怔地望向了王老太太,半晌不敢言语。 “你怎么这般蠢笨?”王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梅若芙一眼,只说:“那倾丝无依无靠的,也只剩下了美貌和身段。若只能靠着这两样来勾住男子的心,又有何惧?将来过了门你只需去买两个比她更美的瘦马回来即可,这有什么好忧心的?” 梅若芙的家世和才学是倾丝一生都无法仰望的珍物。 王老太太这一辈子历经了大风大浪,早就看明白了男人的真心最多变的道理,女人的一辈子都被囿在了内宅里,荣辱恩宠都与内宅息息相关,主母的尊耀和子嗣可要比争风吃醋重要的多。 梅若芙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她对魏泱动了真情,越是不可得就越是放不下。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心悦别的女子? “老祖宗……”梅若芙越想越觉得委屈,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落。 王老太太立时柔了声调,轻柔地抚着梅若芙的脊背说:“这没什么好哭的,你的对手从来不是那些妖妖冶冶的女子,而是北竹苑里的那一位,如何能让他知晓娶了你的好处,才是现下最要紧的事。” * 月华阁内。 自从荣禧堂内归来后,倾丝便闷闷不乐地躺进了床榻里,连午膳都顾不上用。 冬儿惦记着她怀了身孕,即便大人受得住饿,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得。 所以她连哄带劝地央着倾丝喝了一碗碧玉粥,并道:“姑娘可觉得膝盖疼?” 倾丝摇摇头,只说:“没跪多久,不是很疼。” 况且比起膝盖上的痛意,她更伤心于梅若芙与梅若烟对自己的刁难,以及王老太太不加遮掩的偏心。 她早已失去了钱氏的欢心,所以便加倍地在王老太太跟前讨好卖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奉承着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 如今想来却是做无用功。 整个乾国公府就没有多少人看得起她的。 这日子过的是当真憋屈。 倾丝闷了小半日,只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胸口,却还是驱散不了这满腔的憋闷之感。 恰在这时,翟大夫登了乾国公府的大门。 他医术还算精湛,平时也会给钱氏把一把平安脉。 今日正逢秀姨娘身上不爽利,翟大夫便去了一趟秀姨娘的院子里。既是连府里的姨娘都瞧了,自然也不能遗漏掉倾丝这个表小姐。 于是。 翟大夫便背着药箱赶去了月华阁。 冬儿与珠绮又是欣喜又是担心,翟大夫上门把平安脉是定例,只是各房各院的主子们都要给厚厚的诊金和赏赐才是。 她们哪里有多余的银钱打赏翟大夫? 不多时,翟大夫已走进了月华阁的里屋。 倾丝也是一脸的欢喜,瞧着里外也没有闲杂人等在,便抬起湿漉漉的美眸,祈求着翟大夫道:“还请大夫您给我一条生路。” 说罢,她便作势要往地上一跪。 翟大夫担了个悬壶济世的名头,心里自是有几分医者仁心在的,当初诊出倾丝有孕后便分外怜悯这个孤女,如今更是怜上加怜。 对内宅的女子而言,成婚前珠胎暗结简直是步入了死局。 偏偏他还要做贵人的帮凶,将眼前的女子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替倾丝把了脉后,照着纸团上写着的字复述道:“姑娘体弱,用不得那堕胎药,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姑娘另想他法吧。” 7、毒计 翟大夫这话一出,倾丝的脸色立时如秋日的柳絮般败落了下来,愁云惨雾的面庞间潋滟着几分哀伤。 怎么就堕不了胎呢? 她的身子是比旁人弱一些,可也没有弱到这等田地。 倾丝仓惶失措的杏眸里泫着泪,只愣愣地凝视着翟大夫,出口的话音裹着的浓浓的颤抖:“我愿意试一试的。” 不管那堕胎药药效是否凶猛,喝下去后是否会损伤她的身子。 她都愿意试一试。 比起将自己的荣辱性命系在他人身上,她更想把拯救自身的机会攥在自己手心。 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讲究男女大防,譬如上门为女眷把脉的大夫便不必似前朝那般战战兢兢。 月华阁里连个粗使的婆子都没有,冬儿和珠绮又将翟大夫视若神明,再没有人会给予他零星半点的负担。 可翟大夫的额间还是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忙不迭地拿了帕子拭汗,那冷津津的汗仍是止不住地往外头冒。 “姑娘,您就别难为老夫了。若是您因老夫的堕胎药而丢了性命,不但老夫的名声被毁,说不准还要吃人命官司。” 这样的说辞还有几分勉强,倾丝心里还留存着两分希冀。 “您放心,我这两个丫鬟嘴严的很儿,无论我喝下堕胎药后出了什么事,都万万不会牵扯到您身上来。”她真挚又虔诚地祈求道。 翟大夫心里颇为不忍,花了不少力气去抚平心池上的褶皱,才清了清嗓子道:“上一回老夫已给姑娘开了药方,您喝下后没有半分异常,说明这孩子与您有几分缘分在,他定是不想白白地死去,还请姑娘三思而后行。” 说罢,他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倾丝磨得改了口风,只说外头还有些事务缠身,这便提着药箱匆忙告辞。 倾丝满心的无奈与叹然。 冬儿与珠绮见她一副心绪不宁、闷闷不乐的模样,一个去推开了支摘窗的窗牖,让徐徐的清风拂进里屋,顺带能拂一拂倾丝心里的烦闷,另一个则走到她身前,柔声劝道:“姑娘就听一听翟大夫的劝语吧,医者仁心,他总不会哄骗了您去。” 徐徐的清朗微风往她身上飘来,明明今日天色暖意融融,她却觉得通身上下冷寒不已,整个人止不住地想发抖。 她外里瞧着有多么柔弱无依,内里就有多么坚韧自珍。 若非如此,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乾国公府里受了这么多委屈,只怕早已日夜以泪洗面,将自己的秉性养得怯弱又卑暗了。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倾丝喃喃自语了一番后,便将胸腔内泛滥成灾的情绪压下,只让冬儿和珠绮服侍着她换衣梳妆。 既是堕不得胎,那便只有给腹中的胎儿寻个正经的出身了。 未几,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灵曼妙的脸庞。 倾丝定定地瞧了一眼铜镜中的这张脸,心里知晓自己最大的倚仗是这雪肌玉肤的美貌。 其余的,她什么都没有。 乾国公府里的爷们儿也不多,除去大表哥的话也只有王睿之和魏泱这两个人选。 与魏泱相比,王睿之简直是一无是处。 她虽识字不多,却懂得人往高处走的道理。 正妻一位她想也不敢想,若是万般不得已地要去做妾,她定然会选择魏泱。 * 自从普济寺的那个雨夜后,王睿之便被王若箫与钱氏严加看管了起来。 作为一家之主,王若箫丝毫不在意内宅里女子间的倾轧争斗,却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嫡子的前途被毁。 他对倾丝这个外甥女只有几分面子情。 外甥女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他这个做舅舅的若是袖手旁观,传出去别人多半会指责他的不是。 左不过是一副嫁妆的小事,王若箫也懒得与倾丝计较。 况且倾丝也有自知之明,在乾国公府里活得好似一个隐形人,不曾给王若箫惹来什么麻烦。 直到王睿之心悦上了倾丝的那一刻起。 王若箫才真正地将倾丝放进了眼底。 起初,钱氏几次三番地与他哭诉:“你这外甥女简直就是只千年的狐狸精,也不知晓她给睿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是把他迷成了这副模样,那一夜在普济寺里,为了这个混小子和狐狸精,咱们差点得罪了英瑰公主。” 英瑰公主可是圣上的胞姐。 满朝文武皆知晓陛下与公主姐弟情深,听闻陛下年幼时贵妃跋扈、中宫势弱,是英瑰公主事无巨细地照料着陛下,因此姐弟二人情谊十分深厚。 自魏泱与王雎之交好之后,乾国公府也与傅国公府攀上了些关系,王若箫在官场钻营和走动时也比从前顺当了许多。 骤然听闻钱氏险些得罪了英瑰公主,他心里自然惊惧不已。 “怎么回事?”王若箫忙放下了手里的账簿,细细地追问钱氏缘由。 钱氏只好将那一夜里普济寺内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只是却刻意隐去了王睿之险些对倾丝用强一事,只说倾丝蓄意勾引了王睿之,就在两人即将成事前,她杀去普济寺将儿子“救”了出来。 “你儿子的倔脾气你也知晓,我瞧着他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志,那一夜竟还怨怪起我坏了他的好事,我心里也气不过,就与他在普济寺的后院里吵了起来。”钱氏越说声量越小,瞧着有几分心虚的模样。 母子争吵本是小事,不巧的是她与王睿之争吵时正立在英瑰公主安歇的雅间之外。 她发起怒来说话没个遮拦,便大骂像倾丝这样的狐媚子就该死在余杭,还说这般秉性体弱的女子就不该来这世上害人。 话音甫落,雅间里的刁嬷嬷立时推开了屋门,踩着迷蒙的夜色呵斥钱氏道:“国公夫人安静些吧,我们公主正在为玉华县主祈福,您这样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钱氏被吓呆在了原地。 她当然知晓玉华县主是谁。 英瑰公主与傅国公夫妻恩爱,五年前,英瑰公主老蚌生珠,一夜难产后生下了玉华县主。 听闻陛下对这位小县主也极为疼宠,才出生便赐予了她县主的封号,一应珠宝赏赐更是络绎不绝。 只是天不遂人愿,玉华县主生下来孱弱得好似一只小猫,哪怕太医日夜守在她的摇床旁,她也只撑了两三个月便不幸夭折。 钱氏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英瑰公主既是来普济寺为玉华县主祈福,自然是听不得她方才那一句“这般秉性体弱的女子就不该来这世上害人”。 她领着王睿之灰溜溜地离去,一连好几日都惴惴不安,生怕那一夜的冲动之言会得罪了英瑰公主。 听完钱氏的一番言语,王若箫先是惊了一惊,而后便横眉竖目地怒骂钱氏:“你这蠢笨妇人,说话怎么这般不过脑子?” 面对王若箫的质问,钱氏自觉心中有愧,便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身旁,小意温柔地替他揉肩捶背了一番,只说:“妾身也知晓自己做错了,这些时日便加倍地讨好魏世子,总也没有让他在我们乾国公府里受什么委屈,想来英瑰公主也不会与我计较这些小事。” “哼。”王若箫冷哼一声,便又将矛头归咎到了王睿之身上,“他到底是在发什么疯?倾丝好歹是他的表妹,我总不能做出让外甥女成儿子妾室这样的蠢事来,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无论如何,倾丝都是不够格做王睿之正妻的。 明辉堂里只有夫妻两人在说体己话,王若箫也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糊涂人,与钱氏也有几分少年夫妻的情谊在。 钱氏深谙王若箫的脾性,只柔声为他顺毛道:“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难做,等睿之的婚事定下来后,我就去挑个家世好些的秀才人家,尽快将倾丝嫁出去。” 也是她不敢再与倾丝苦耗下去,普济寺的那一夜已吓破了钱氏的胆子,她只怕儿子会做出更无法无天的事来。 若到时候倾丝硬缠上来,吃亏的只会是钱氏与王睿之。 “嗯。”王若箫眯着眼盘算着该去北竹苑试试魏泱的口风,若英瑰公主真生了钱氏的气,他则该去公主府负荆请罪才是。 钱氏仍在为王若箫揉肩捶背,两人闲话一阵后钱氏正想与夫君提起魏泱心悦王珠映一时。 空荡荡的庭院里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钱氏顿时扬眉朝外头望去,便见钱嬷嬷正满头大汗地朝着里屋走来。 她是了解钱嬷嬷为人的,若不是外头出了十万火急之事,她断断不会如此失态。 “太太和老爷在这儿呢,奴婢正想着小厨房里的莲子羹不错,想去盛两碗给老爷和太太润润嗓子。”钱嬷嬷一瞧见钱氏身旁立着的王若箫,便把面容里的惊惶之色压下,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来。 钱氏与她交换了一番眸色,心里了然了大半。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与王若箫耳语了几句,便走出里屋,与钱嬷嬷一同走向了小厨房。 等两人走到离正屋稍远些的廊道上,钱氏便沉着脸问钱嬷嬷:“出什么事了?” 钱嬷嬷白着脸答道:“二爷偷偷溜去了樊楼,请了两个花娘喝酒。这还不算什么,小东子说二爷向两个西域的富商买了点迷.情药,多半是要用在月华阁那一位的身上。” 8、痕迹 日子转眼便到了王珠映的及笄礼。 她比梅若芙小上一岁,比倾丝大上两个月。 钱氏花了不少力气操办王珠映的及笄礼,还下血本请了娘家的二嫂来给女儿做赞者。 钱氏的二嫂可是诗书世家的嫡长女,在闺阁时便有“诗书皆通、文礼俱全”的美名,嫁人后也将大学士府管得井井有条,贤名远扬京城。 王老太太很是疼爱王珠映,此番更是将自己嫁妆箱笼里的一副祖母绿头面赠予她做及笄礼。 其余各房各院的姐妹们也要送些聊表自己心意的及笄礼。 倾丝熬了两个晚上,给王珠映绣了个香囊。 虽则王珠映连正眼都不愿意往香囊上瞧一眼,可却难得地给了倾丝一个笑脸,还一反常态地领着倾丝往临窗大炕上一坐,亲热地唤了一句:“表妹。” 她的闺房里里外外都熏着甲香。 丫鬟们端着糕点进内寝时,卷起的珠帘拂进一阵阵刺鼻的香味。 倾丝蹙了蹙柳眉,胸口闷闷得有些不大好受,此时却还要强装无恙地与王珠映闲聊。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日的王珠映可谓是意气风发、神清气爽。 “那日在荣禧堂的事我都听说了,她们姐妹也太猖狂了些,明明自己也是借住在我家的表姑娘,哪里来的底气和派头,要这般地排挤表妹你?” 王珠映一脸的义愤填膺,仿佛是真的为了倾丝受委屈一事震怒一般。 若倾丝耳根子软些,听了王珠映这一番话自然会感恩戴德地谢过她的好意,往后也会将王珠映视若嫡亲姐姐般尊重。 可偏偏她透过王珠映染着妒恨的眸子,忆起了昨日从冬儿与珠绮嘴里听闻的八卦小事。 乾国公府上下早已传遍了此事,说是昨个儿晨起时王珠映与梅若芙在北竹苑的院门前“不期而遇。” 两人手里都端着亲手所做的糕点,王珠映做的是桃花糕,梅若芙做的是梅花片。 这俩表姐妹本就互看不顺眼,如今狭路相逢,四目相对间火花四起、熊焰汹汹。 梅若芙先冷笑着发难:“这桃花糕样子太俗、既不精致也不小巧,魏世子只怕没胃口吃呢。” 她指桑骂槐,正在讥讽王珠映貌若无盐。 王珠映气极,立时讽了回去:“魏世子已言辞推拒过好几回表姐所做的梅花片了,他是连一眼都不想多瞧,哪怕这梅花片香气四溢,又如何呢?” 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王珠映一点都不喜欢倾丝,可却是更讨厌清高自许的梅若芙,明明魏世子已言辞拒绝过她好几回了。 堂堂一个大家闺秀,却还要这般不知羞耻地痴缠在魏世子左右。 她也不想想,魏世子这般高雅出尘的人物又岂会如此在意女子的容貌? 梅若芙空有其表,一味地沽名钓誉、自视过高,只怕永远都走不入魏世子的心中。 “我也不会被你笑话,今日是我的及笄礼,魏世子特地着人送了好些布缎来,可见……可见……”提到心上人后,王珠映的脸颊霎时洇出了几分羞红。 倾丝顿觉尴尬不已,那头坐着的王珠映却已将心头悬着的甜蜜尽数宣之于口。 “可见魏世子的心里是有我的。”她羞红了双靥,俨然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欢喜模样。 倾丝一愣,还来不及回话的时候,王珠映便已撇下了心中的羞涩,只满眼真挚地凝视着她道:“早晚我都是要嫁给魏世子为妻的,你奉承我,总比奉承那两姐妹来的好。” 瞧着她如此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是与魏泱私定了终身一般,不出几日就要嫁去傅国公府做当家夫人一般。 萤火焉该与日月争辉?倾丝才对魏泱起的那一点心思,这便又无声无息地息止下去了。 “表姐与魏世子十分相配,倾丝祝您早日得偿所愿。”她依着王珠映的意思,说了两句讨巧的话。 王珠映听后果真笑弯了眼,又与倾丝说了好些梅若芙的不是后,这才肯放她离去。 倾丝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在王珠映的院落里枯坐了一下午,回院时腰酸背痛得厉害,但也不是毫无益处。 王珠映出手十分大方,不仅送了几匹上好的绸缎给倾丝,她身边的竹儿还拿了三两干燕窝给冬儿和珠绮。 “表姑娘身子一向弱,这些燕窝你们记得好生熬煮一番,好给表姑娘补补身子。”竹儿不忘细心地嘱咐冬儿。 回月华阁的路上,冬儿和珠绮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 姑娘借住在乾国公府的日子也有一年之久了,可二小姐素来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何曾像今日这般和颜悦色地与姑娘说过话?更别提还赏给了姑娘绸缎与燕窝。 这都是冬儿和珠绮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金澄澄的夕阳余晖洒落人间,冬儿一边端详着手里的干燕窝,一边问倾丝:“表小姐不会在里头投毒了吧?” 这自然只是她的玩笑话,这燕窝成色水泽都是上品,王珠映要磋磨倾丝有千万种法子,不至于要下次血本来戏弄倾丝。 况且自倾丝有孕后,她不是在惊惶担忧着该如何堕掉腹中胎儿,便是做洗冷水澡、着单衫在廊道上吹冷风这样的傻事。 这些事多多少少会对她的身子造成些危害。 冬儿本就在为难,她们月华阁里没有什么能滋补身子的好东西,大厨房每日熬煮的燕窝又没有姑娘的份儿,分派下来的吃食 她该用什么法子来给姑娘补一补亏空的身子呢? 就在她忧心的时候,王珠映送来了这三两燕窝,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两位贵女斗法,只要别殃及我这条小鱼儿,怎么都好。”倾丝盈盈一笑,清润如一泓澈亮的溪泉,无端地便会让人撇下心中的忧虑。 冬儿也倏地笑弯了眸子,与珠绮簇拥着将倾丝送回了月华阁。 夕阳西落,乾国公府各房各院的奴仆们俱都忙忙碌碌的穿梭在月洞门与回廊之中。 尤其今日还是王珠映的及笄礼,奴仆们愈发忙的不可开交。 送走了几位闺阁里的手帕交后,王珠映便招呼着竹儿等贴身丫鬟替她卸下钗环,待坐定到梳妆镜旁时,方才问:“睿之那儿还闹得厉害吗?” 竹儿拘谨地侍立在王珠映身旁,一时间唬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答:“太太派人严加看管三爷,三爷哭闹了一场,太太也怕逼急了三爷闹出什么乱子来,便撤掉了大半的人手。” 话音甫落,王珠映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手里盘握着的玉簪也应声而落,砸到了紫金雕纹妆奁盒之上。 “母亲总是这般溺爱着弟弟,怪道弟弟满脑子都是倾丝,连一件正经事都不肯做。” 竹儿也只有为王睿之说好话的份儿,只是这些话王珠映根本听不进耳朵里去。 只见她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瞥了一眼竹儿后问:“那燕窝,她们拿了?” 提到那三两干燕窝,竹儿的面容里不免露出几分讥讽来,只听她说:“那是一对从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的主仆,一瞧见这名贵的燕窝就似狼见了肉一般,自然无有不应的。” “那便好。”王珠映眸光闪烁,神色流转间似是掠过了一分心虚两分歉疚,可影影绰绰的烛火一摇,这点神色又消弭得干干净净。 “睿之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看中的东西若是到不了手,便会一直心心念念下去,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只有帮他一把了。” 王珠映喃喃自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什么都听不见了。 * 夜色沉沉。 珠绮正在耳房里熬煮燕窝,冬儿一边替倾丝通头发,一边问她:“姑娘真不打算试试魏世子这一头了吗?” 冬儿是一心为了倾丝好,满府上下都赞魏泱声名朗赫,出身高贵,听闻他在刑部里又深受器重、前途无量。 这样的朗朗公子可比王睿之那个委顿小人要好的多。 哪怕冬儿觉得自家姑娘美若天仙,比这京城里所有的名门贵女都要美好,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姑娘的家世与出身差了点。 换言之,姑娘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要攀附上一个男子,几乎是只有做妾这一条路。 既是要做妾,给魏世子这样的人做妾方才不算辱没了她。 “冬儿,我拿什么与表姐争呢?”倾丝朝着她嫣然一笑,整个人清清落落得不见任何萎靡之色。 这时,正逢珠绮端着熬煮好的燕窝进屋,她恰巧听见了倾丝这一句妄自菲薄的话语。 她顿时一急,只说:“姑娘可比王小姐美上许多。” “美貌是最没用的东西。”倾丝笑着说道。 冬儿却摇了摇头说:“姑娘这话说的不对,美貌怎么能是最没用的东西呢?‘赏心悦目’这四个字奴婢还是懂得的,这世上哪里有人会放着美丽的事物不去选,偏偏要去选个丑的?” 她这话也是不假,倾丝没有要狠厉地驳斥她的意思,只柔声说:“做人妾室,最要紧的是美貌和顺从。可一个男子择选正妻时,并不会把美貌看得很重要,家世、出身、品行和才华都要比美貌更重要。” 倾丝细声细语地说了这一番话,每说一句,眸色里便涌动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叹然。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是心甘情愿地想去做妾的?若不是万不得已,谁又愿意以色侍人呢? 可如今的她实在是没有必要为此伤心。 上天带她不薄,总还给了她一点微弱的倚仗,能不能靠着美貌去谋求一番新天地来,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奴婢说话不中听,姑娘可不要生气,魏世子这样富贵的出身,娶谁做正妻都与我们无关。咱们是冲着妾室一位去的,姑娘大可不必去在意府里两位小姐的倾轧争斗,只需去攻克魏世子即可。” 珠绮恭顺地将燕窝端到了倾丝身前,并苦口婆心地与她说了这么一番话。 在这世上,倾丝最信任的就是冬儿与珠绮两个丫鬟。 名义上她们为主仆,但在倾丝的心里,冬儿与珠绮更像是她的亲人姐妹。 困顿窘迫时,步入逆境处,只有亲人会对她不离不弃。 所以她听了珠绮的话后也默了一阵,将这一番话放在心口揣摩了半晌,才说:“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除了魏世子便是王睿之,我也只有在魏世子身上想想法子了。” 说罢,她便喝下了手边的那一碗燕窝。 夜已深,冬儿与珠绮又陪着倾丝说了一会儿话后便服侍她安睡。 她们两人便宿在临窗大炕上。 临睡前,珠绮正要阖上眼眸时,睡在她身侧的冬儿却幽幽地开口道:“绮儿,你很喜欢魏世子吗?”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险些把珠绮砸懵在了原地。这一刹那,珠绮手脚冰寒无比,心口更是凝窒一片。 愣了许久后,她才佯作镇静地说:“你在说什么呢?我都是为了姑娘好,与喜不喜欢魏世子有什么关系?” 屋内黑悄悄的一片,冬儿撑起手臂瞧了一眼身旁的珠绮。 因夜色太过迷蒙的缘故,又或许是冬儿不想去怀疑珠绮的缘故,她最后也只是多瞧了她两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睡吧。”冬儿阖上眸子睡了过去。 只剩下珠绮一人捂着自己如擂的心跳声,思绪清清明明,忽而飘到了普济寺那个磅礴混乱的雨夜。 那一夜。 冬儿与她都中了迷药,只是冬儿喝下去的迷药比她多了许多,才半个多时辰她便悠悠转醒。 这时候,倾丝已被钱氏羞辱了一回,却还要费尽气力地将冬儿和珠绮抬到软榻之上。 珠绮刚醒来的时候身上迷药的后劲还没有淡去,嗓子里好似被火烧过一般疼痛,四肢更是酸软无力的厉害。 于是,她只能如死鱼般躺在软榻上,心里想着等自己能动了再去照顾姑娘。 屋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姑娘也只能在这雅间里将就一夜。 约莫半个时辰后,躺在床榻上的姑娘睡了过去,珠绮的四肢也恢复了些气力,正当她想要下地去瞧一眼姑娘脸上的伤时。 外间忽而雷雨大作,珠绮的足才触及到地砖,身后却倏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钱氏的人马折而复返,顿时吓得瑟缩起了身子,半晌不敢挪动步子。 脚步声临到她身后顿住。 珠绮回身一瞧,正迎上夜色里魏泱冰冷的眸。 他一身玄墨色对襟外衫,外里披着一条墨狐皮大氅,汹涌又冒着寒气的雨滴泫在他如瀑的墨发之中。 将他衬得如蛰伏在暗处的野狼一般,莫名地让珠绮心生仓惶惧意。 这时的魏泱已搬来乾国公府三月有余,珠绮也曾在人群末端偷偷注视打量过这位天之骄子。 光风霁月、矜冷清贵,这世上所有的赞美之词附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单薄。 珠绮不曾如此近距离地与魏泱处于一室过,巨大的震烁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将她吞没,让她刹那间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该给这位傅国公世子行礼问安。 魏泱眸中烧着炙热的火星,他花了诸多力气去克制着胸腔内乱窜的心火,这才能辨认出眼前的女子不是……不是林倾丝。 那个爱攀龙附凤,与王雎之不清不楚后还要去勾.引王睿之的女人。 今夜魏泱本是陪着英瑰公主来给夭折的胞妹诵经祈福,不想正好撞见了王睿之与倾丝私会一事。 英瑰公主心里瞧不起这等诡计多端的女子,却也不愿多管旁人家的闲事。 倒是魏泱,冷笑着与绛玉和绛雪说:“王雎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会活生生地气死吧?” 绛玉与绛雪不敢搭腔,她们可不在意乾国公府府上的家务事,只是此刻的魏泱如心头烧着无名火般愠怒不已。 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后来,魏泱不设防地吃了普济寺里的斋饭,又喝下了小沙弥奉上来的茶水,之后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以及心池里那汹涌而起的欲.念。 他中了药,这药药效十分凶猛。 魏泱越是要忍,那欲.念就化身成了细细密密的小虫子,啃噬起了他的骨头肝肺,磨得他无法自持。 在这等混沌又渴.求的境遇下,魏泱的脑海里浮现了倾丝那张姣美素白的脸庞。 去岁上元灯会,她便戴着幕离周旋在王雎之与王睿之两兄弟之间,时而巧笑倩兮,时而又佯作避险的模样,一手欲擒故纵的把戏被她使得炉火纯青。 夜风拂过,挂起幕离的一角,露出的清浅面容映在了魏泱的眼底。 他不得不承认,这水性杨花的女子是有几分美貌在。 欲.潮涌来,魏泱再难以抵御。 他是看不起倾丝,只是现下在这普济寺里没有比她更合适的……泄.欲之人。 一个足够美貌,柔弱,没有倚仗的孤女。 为了不让幕后凶手得逞,魏泱便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闯进了倾丝的闺房里。 他本是将珠绮错认成了倾丝,可走近了一瞧后便蹙起了眉头,抬着匕首横在了珠绮眼前,说:“不想死就滚开。” 魏泱生了一张不怒自威的俊朗面容,只是蹙下眉头的愠怒模样,便如罗刹恶鬼般令人心中生怯。 珠绮发着抖坐回了软榻之上,在听闻床榻里的异响声后,她顿时便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倾丝的哭泣与求饶、魏泱的暴戾与索求,统统都被她隔在了耳畔之外。 * 夜色迷蒙。 王睿之与贴身小厮换了衣衫,又在竹儿的接引下离开了自己的院落。 竹儿隐在月色下,轻声嘱咐王睿之:“姑娘在燕窝里下了迷药,三爷切记要速战速决,可不能让旁人发觉了。” “我知晓了。”王睿之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公子,即便换上了一身小厮的服饰,也有几分清雅的气度在。 竹儿趁着夜色多瞧了几眼王睿之,总是不明白月华阁里的表姑娘究竟有什么好的?将三爷迷成了这副模样。 不多时,竹儿便带着王睿之走到了月华阁的院门前。 她与另外一个小厮负责望风,王睿之则独自一人走进了月华阁。 约莫一刻钟后,夜风呼啸而起,竹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来回张望了一番四周,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微弱的声响,被风声一搅和,又听不真切了。 “你可曾听见什么声响?”竹儿问身旁的小厮道。 那小厮凝神细听了一番,便摇了摇头:“没有。” 竹儿这才作罢,只自言自语地说:“兴许是我太心虚了点。” 又一刻钟后,王睿之仍是没有从月华阁里走出来,竹儿急得团团乱转,思忖再三后便决意要进月华阁里瞧瞧情况。 三爷明明答应了她要尽快出来的,若是太太那里的人发现了三爷不见一事,三爷至多被责骂一番,她可活不下去了。 “你在这儿候着,我进去瞧一瞧。”竹儿说完这话,便退开了月华阁的院门。 清辉般的月色落入月华阁内的庭院之中,照亮了竹儿往前行走的步伐。 许是她过分心虚的缘故,额间都渗出了诸多冷汗来。 好不容易走到了月华阁的正屋门前,她试探性地朝里屋探去一眼,乌蒙蒙的一片,却只能瞧见如霜般的地砖上趟着个格外眼熟的男子。 她定睛一瞧,这人不就是她家三爷王睿之吗? 竹儿心中惊骇无比,连忙要去察看王睿之的情况,才挪动了一下步子,后脑勺处却传来了一阵刺痛之感。 待她回过神来后眼前已是一黑,整个人颤颤巍巍地朝着地砖的方向倒去。 * 倾丝一夜无梦。 许是吃了燕窝的缘故,这一觉她睡得十分安稳。 梳洗打扮了一番后,倾丝便赶去了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路上又撞见了梅若芙与梅若烟。 只是今日这姐妹两人行色匆匆,仿佛是心头揣着诸多心事一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往倾丝身上瞥来。 倾丝乐得正好,朝她们福了福身后便赶去了钱氏的院落。 不巧的是,清风苑里也忙成了一团乱麻。 钱氏发了好大的一通火,整个庭院里都回荡着她裹着怒意的质问声。 “你们母子究竟想做什么?” 倾丝定睛一瞧,赫然瞧见了跪在庭院里的秀姨娘。 秀姨娘生的不算多么貌美,只是胜在柔顺老实,既不会妖妖冶冶地争宠,也不会无缘无故给钱氏绊子吃。 乾国公府里的下人们都说,这位秀姨娘胆子太小了些,小到连大声与钱氏说话都不敢,更何况是为大爷争取利益呢? 不但府里的奴仆们这般想,连倾丝也总是在人后感叹,秀姨娘这样温良柔善的性子,在钱氏的手底下讨生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她敬重大表哥,连带着对秀姨娘也有几分怜惜。 只是倾丝自身难保,在钱氏跟前又没有什么脸面可言,即便是她出口为秀姨娘求情,只怕也没有用。 不管有用没用,她该尽的心意总该尽到才是。 倾丝刚要进屋去向钱氏请安,顺带为秀姨娘说两句好话的时候,王珠映却带着竹儿从正屋里走了出来。 两人在廊道上相遇,王珠映神色里有几分难堪,转瞬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笑着向倾丝问了好,并说:“母亲因为三弟的事有些生气,表妹还是不要在气头上来给母亲请安了,明日再来吧。” 王珠映如此好言相劝,倾丝若还要执意进屋里去讨钱氏的嫌,则就是她的不是了。 如此,她也只能铩羽而归。 回月华阁的路上,倾丝从各房各院的丫鬟嘴里略听闻了些昨夜发生的事,好似是大表哥与王睿之起了争执,大表哥还打了王睿之一顿。 怪道钱氏会如此生气。 只是大表哥这样温润如玉的君子,若不是被王睿之逼到了怒极的时刻,他怎么可能会动手打人? 想来想去都是王睿之的不是。 倾丝一路上皆是心事重重,回了月华阁后却见冬儿与珠绮正在翻箱倒柜地寻东西。 她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在找什么?” 冬儿立时露出了个极为难看的笑,满脸心疼地说:“二姑娘送姑娘的干燕窝不见了。” 倾丝也惊讶不已,帮着两个丫鬟找起了干燕窝,足足寻了半个时辰却仍是不见燕窝的身影。 与燕窝失踪一样奇怪的,还有倾丝被褥上的痕迹。 冬儿晨起时为倾丝收拾床铺时便发现了端倪。 她便与倾丝说道:“姑娘的被褥和寝衣上有好些奇怪的痕迹,一点一点,像是水洒了,又要比水更浓稠一些,奴婢实在不知晓这是什么。” 9、亵衣 冬儿不知晓这些痕迹的由来,倾丝更不明白。 她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即便凌寒冬日,也要取了水好生擦拭一番身子才肯入睡。 这些痕迹,来的实在奇怪。 可比起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还是干燕窝失踪一事更牵动着倾丝的心绪。 好端端的,这燕窝怎么会不翼而飞? 月华阁里只住着她们主仆三人,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在,倾丝也不可能去怀疑月牙与珠绮,这便……只能是外面的人来作乱了。 只是其余的院落里哪位主子的日子不比她过的富足安宁?缘何要偷了她的干燕窝? 这事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倾丝在回月华阁时听见了些风言风语,说是王睿之昨夜里偷偷出了院落,这才会与王雎之缠打起来。 她不是自以为是的人,此刻心中也不免浮出个极渗人的念头来。 昨夜,王睿之不会来过她的院落里吧?可即便是他来过,又为何要动她的干燕窝? 当夜,倾丝先与冬儿和珠绮捏好了明日要送去北竹苑的糕点,而后便在门后洒了点石灰。 若是夜里有人到访,必然会留下些痕迹。 冬儿连着撒了三夜的石灰,每日晨起时都不见石灰堆上有任何脚印痕迹,她才彻底安了心,只说:“兴许是咱们想多了,这两日门窗大开,说不定是被哪里窜出来的野猫叼走了燕窝。” 这事似乎也只能这般不了了之,索性倾丝心里还装着另一件要紧的事,也顾不上再去追寻燕窝的下落。 晴光洒落人间,她立在廊道上端详着冬儿手里的糕点模子,只道:“听闻两位姐姐都送了糕点去北竹苑,魏世子连瞧也不瞧,还赏给了院里的粗使丫鬟。” 这消息还是冬儿去外头打听而来的。 这是昨日刚发生的事儿,王珠映与梅若芙轮番斗法,每日都要亲自做了糕点送去北竹苑,若在北竹苑附近撞见了彼此,还要磨着嘴皮子嘲讽对方一番。 两位小姐刚离去不久,绛玉与绛雪便把一盒糕点分给了北竹苑里洒扫的婆子们。 绛玉并未严令她们不许将此事说出去,这几个婆子又是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糕点,便留了两块带给家里人。 经手的人多了,这糕点的来由便不胫而走。 王珠映与梅若芙皆是震怒不已,两人都不肯承认魏泱将自己所做的糕点赏给了婆子,认定了那一盒糕点一定出自对手之手。 王珠映更是格外自信,差遣着身边的丫鬟去府里上下放口风,只说:“魏世子是厌极了梅若芙,梅大小姐若是要些脸皮,还是不要去北竹苑自寻难堪了吧。” 这等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可把梅若芙与梅若烟姐妹气得够呛。 梅若芙对魏泱一片担心,也大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魏泱会对如此容色的王珠映感兴趣。 她忍着气塞了一只玉钗给绛玉,细细地问了她那何糕点的由来,绛玉只笑着答道:“自然不是姑娘亲手所做的。” 梅若芙先是一怔,随后唇角勾出一抹悦然的笑意,任谁都能瞧出她面容里潋滟着的喜色来。 她一走,绛雪便瞪了自家姐姐好几眼,问:“姐姐就会哄她高兴。” “世子爷可没有说要娶她为妻,倒是她一个千金大小姐,日日来北竹苑里碍眼,也不害臊。”绛雪压不住心里的嫉妒之意,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道。 平日里两姐妹都住在东面的寮房里,晌午迎着暖融融的日色,躺在临窗大炕上安歇一阵也很是舒适。 绛玉手里盘弄着梅若芙赠予她的玉钗,嘴角的笑十分生动:“我早就想好了,梅姑娘问我我就拿那些糕点是王姑娘的。王姑娘那儿的人来问,我就反着说。” 依她的意思是,将来不论公主和世子爷怎么安排她们,她们两姐妹都要多攒下些银子才是,这样日子才能过的有几分底气。 只是绛雪一心只装着魏泱一人,满脑子的风花雪月、情情爱爱,还把钱财视若粪土。 “姐姐就不怕穿帮后两边都得罪了吗?”绛雪噘着嘴问。 绛玉点了点她的额头,只说:“好了,快些送点吃食去书房里吧,一会儿嬷嬷们来了你就插不进去手了。” 这话一出,绛雪的两靥霎时浮起两抹嫣红。 她才走出寮房,便迎面遇上了刁嬷嬷。刁嬷嬷一瞧绛雪这副满脸怀春的俏丽模样,便知晓她又犯起了痴心心肠。 “书房你别去了,世子爷心情不好,这会儿不让人进去服侍呢。”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儿,刁嬷嬷俨然是将绛玉和绛雪视若亲生女儿般疼宠,万万不舍得她们去外书房里吃挂落。 可惜绛雪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魏泱身上,丝毫不顾及刁嬷嬷的好意,一听这话,便急急切切地追问:“爷怎么突然心情不好了?” 刁嬷嬷一下就板了脸,拉着绛雪走进了前头的耳房,疾言厉色地训斥她:“主子的事儿,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这么多嘴多舌做什么?你也是,成日里除了爷的事儿别的事就什么都不管了,黏黏糊糊得成了什么样子?” 因顾忌着绛雪的颜面,刁嬷嬷刻意压低了几分自己的声量,只是北竹苑的庭院里来回当差的婆子实在太多了些。 人多耳杂,不一会儿刁嬷嬷训斥绛雪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这消息传的飞快,又偏偏是在梅若芙耀武扬威地离开北竹苑后传开来的,不免会让人多思多想。 尤其是当事人梅若芙,她下意识地便以为刁嬷嬷是奉了魏泱的意训斥了绛玉和绛雪两姐妹。 如此暧昧的关节,魏泱派人训斥了将“糕点”送给婆子们享用的丫鬟。 这一举措背后蕴藏着的深意不免惹人深思。 莫非绛玉和绛雪将糕点扔给婆子们这事魏泱并不知情,如今知晓了此事,便迫不及待地要为王珠映找回脸面了? 他难道……难道是真的心悦上了王珠映不成? 梅若芙又气又妒,忆起上一回王老太太并没有偏帮她的意思,心里愈发慌乱无措。 魏泱对她一向冷淡,梅若芙也为了此事伤心流涕过,只是魏泱喜欢谁不好?为何偏偏要挑个一无是处的王珠映? 她实在是接受不了。 梅若芙宁可魏泱喜欢的是月华阁里的那一位,起码那无依无靠的孤女还有一副连她都自愧不如的好皮相。 梅若芙这儿一片惨淡,王珠映那儿却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先是因魏泱将她送去的糕点赏给婆子伤心了一场,后听说刁嬷嬷将绛玉和绛雪狠狠地申斥了一回后,王珠映的心里又浮起些惘然的甜蜜。 钱氏更是耀武扬威地与王珠映说:“娘瞧着至多两个月,英瑰公主府里就该来人向咱们提亲了,这些时日你记得多与魏世子说说话,也好气一气荣禧堂里那两个。” 说的是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 母女两人依偎在临窗大炕上讲体己话,极为相像的两幅眉眼里都潋滟着相差无几的喜悦。 盛阳悬日,钱氏难以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潮,便怂恿着王珠映去内寝里打扮一番,再随便寻个由头去北竹苑寻魏泱说一说话。 此时的魏泱必然十分怜惜王珠映,也好让彼此间的感情升一升温。 王珠映羞意盈盈地应了,悉心打扮了一番后便赶去了北竹苑。 * 与此同时,倾丝也正提着一屉食盒往北竹苑的方向走去。 虽则如今是多事之秋,她不该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搅和进这些乱糟糟的事务之中。 只是她的肚子不等人,再过三个月定然会显怀。 她必须要在显怀前攀附上魏泱这棵大树,越早越好。 一路匆匆地走到北竹苑,倾丝才走到了月洞门旁的回廊上,便瞧见了前头拐角处的王珠映主仆。 她倏地顿住了步子,颇为心虚地绕回了廊庑下,并让冬儿轻声些说话。 主仆两人正巧站在月洞门与廊道的交叉口,左侧还有大一片苍翠青竹的掩映,旁人一时半会儿也发觉不了她们的存在。 此处离北竹苑的院门不远,王珠映主仆与守门的婆子说话时又没个遮掩,说出口的话正巧被倾丝听了个清楚。 “世子爷身子不舒服,实在是不能见姑娘。承蒙姑娘一片心意,这糕点您还是带回去自己享用吧。”说话的婆子口齿清晰、进退有度,瞧着是个厉害的角色。 果不其然,王珠映听了这一番话后便蹙起了柳眉,只说:“世子爷病了?那我更要进去瞧一瞧他了。” 那婆子也是一愣,似是许久没有遇上过王珠映这样厚脸皮的角色。不得已,她只能将话说的更明白了些:“爷身子不适,刁嬷嬷特地嘱咐过奴婢,说不能将任何人放进来叨扰爷歇息,还请姑娘回去吧,不要让奴婢难做。” 这话已说的十分不客气,王珠映嘴角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方,胸口满盈的喜悦翻涌了一番,便变成了一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嬷嬷是年长的人,我原也不想将这话说的这么难听。只是你这刁奴也太倚老卖老了些,世子爷与我情分不一般,你这样贸然地拦了我,仔细世子爷发落了你。” 王珠映这番话一出,不远处的倾丝都惊得瞪大了眸子,愣了好半晌才回身对冬儿说:“不如,咱们回月华阁吧。” 冬儿也呆呆地点了点头,先是为怀里倾丝亲手所做的糕点惋惜了一番,而后便与倾丝一同回了月华阁。 今日她们去的不是时候,正巧遇上了魏世子身子不适,不愿意见客的时候,再加上王珠映的胡搅蛮缠。 北竹苑俨然成了不能靠近的是非之地。 夜间安寝前,冬儿替倾丝梳散鬓发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她们都送糕点,姑娘也跟着送,是否显得太没心意了些?” 倾丝扬起雾蒙蒙的美眸,细声细语地问冬儿:“那要如何?” 其实冬儿对情爱之事也是一窍不通,只是她私下里曾听几个丫鬟讨论过府里的小厮。 这些小厮求爱时要么是送钗环首饰,要么就是送些情诗信物。 丫鬟们都很吃这一套。 “听闻魏世子也是风雅之人。姑娘不如写封信给他,只不要将意思表露的那般明显,只问他些才学上的小事,也好联络联络彼此间的感情。”冬儿冥思苦想了一番后,如是说道。 珠绮也在旁点了点头道:“这也不失是个好法子,姑娘的信写的平实一些,只要魏世子愿意回信,咱们就可在往这上头使一使力。” 被两个丫鬟一鼓舞,倾丝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信心来,这便打算明日晨起后给魏泱写一封信。 临睡前,冬儿问起珠绮:“今夜可还要在门后撒石灰?” 珠绮立时答话:“不必了。” 冬儿顺势点点头:“是了,是咱们太小心了些,根本没有人会半夜闯进月华阁。” 珠绮面上附和着她的话,心里却是止不住地叹息着。 她想,这石灰的确是没有撒的必要。 因为那位爷每回夜里来瞧姑娘,从来都不走正门。 是夜,月华皎洁。 珠绮在去隔间安寝前,如前两日那般背着冬儿瞧瞧推开了支摘窗点的一点窗缝。 半个时辰后。 寂静无比的内寝里响起一阵窗棂咯吱作响的声响。 迷蒙的暗色里,魏泱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架子床旁。 他在床榻旁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而后便伸出修长的玉指,捻住了倾丝腰间的衣带。 轻轻一扯,她的亵衣便如花瓣般绽放而开。 10、偶遇 晨曦撕破一夜的昏暗。 倾丝起身时觑见内寝里空无一人,支摘窗窗牖大开,徐徐清风飘扬而入,卷起垂垂而落的珠帘。 她心里有片刻的恍惚,来回张望了一圈后不见冬儿和珠绮的身影,便自个儿翻身下榻,褪下亵衣后意欲起身。 这些贴身穿衣的活儿本是冬儿与珠绮的分内之事,两个丫鬟不在身前,倾丝也不娇气,便自己照顾起了自己。 换衣时,她躲在屏风后有条不紊地穿上肚兜、里衫和外袄。 若有丫鬟侍立在她身后,定然会在替倾丝穿衣时瞧见她后背处一块块显眼无比的红痕,这痕迹不像是淤青、也不像是被人捶打了几拳,只像是男欢女爱后不小心留下来的旖旎痕迹。 只可惜冬儿和珠绮都不见了踪影。 换好衣衫,倾丝便走到梨花木桌旁抿了两口茶,迎着暖融融的日色,她也笃定了自己要给魏泱写信的念头。 她也曾偷偷瞧过那本在京城里风靡一时的《桃花念》,这话本子里说的是个千年修为的桃花精勾.引当朝宰相的故事,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谁叫那作者笔下的桃花精实在是娇憨可爱,令人爱不释手。 倾丝只要学一学那桃花精的几成本事,何愁不能吸引魏泱的注意力? 况且她也不奢求着什么权势地位,只要能给肚子里的孩子寻个正经的出身,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之地,她别的什么都不求了。 从前的倾丝还有几分骨气与自尊,总想着要嫁个温柔体贴的夫君,无论富足还是贫穷,总是要为人正妻才算体面。 那混乱的一夜浇灭了她所有的希冀。 于是,倾丝便铺开了信纸,一边忖度着用词的分寸,一边苦中作乐的想,若是能给魏泱做妾,起码不必再为了银钱日子而担忧了。 思及此,她便低头瞥了眼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强压着心中汹涌而起的愧怍之感,便提笔开始给魏泱写信。 约莫两刻钟后,冬儿和珠绮才神色匆匆地赶回了月华阁。 两个丫鬟面色惨白,额前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进屋便拿起茶盏大口大口地喝水。 倾丝见状便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冬儿喝了满满一杯茶水后,才答话道:“姑娘,咱们府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倾丝闻言忙搁下了手里的羊毫,瞧着两个丫鬟皆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她也不由地提起了自己的心肠。 冬儿口齿伶俐些,便答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二小姐院里的竹儿和梅表小姐身边的杏儿厮打了起来,两人本都是有体面的大丫鬟,不曾想竟和市井里的粗妇一般撕发扯衣的,可把老祖宗气出了个好歹来。” 世家大族最终体面,即便内里各房各院都争抢得好似乌眼鸡一般,明面上都必须和和美美一家亲。 未出阁的贵女又最在意名声与脸面,她们身边大丫鬟的行事作风等同于她们的脸面。 竹儿与杏儿厮打的这般难看,在外人眼里无异于是王珠映与梅若芙不顾体面地缠斗在了一起,一旦传扬到乾国公府外,王珠映与梅若芙的名声自是会一落千丈。 怪道王老太太如此生气。 “老祖宗气急了,将府里所有的丫鬟唤去了荣禧堂,杀鸡儆猴般地打了竹儿和杏儿十个板子,还说若是再有下一回,干脆就让人牙子发卖了出去,绝不看谁的面子。”冬儿至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王老太太甚少动怒,这一怒总叫人忆起她年轻时的狠辣作风来。 自从钱氏管家之后,这乾国公府的内院便变得乌糟糟一片。王老太太可以对钱氏从公中捞油水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可不代表她能容忍钱氏将王珠映教导成这副模样。 魏泱住进乾国公府的确是件蓬荜生辉的大喜事。 他一个连公主和县主都瞧不上眼的天潢贵胄,在刑部的前途又是一片坦荡,钱氏会动想将女儿嫁给他为妻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怎么不想想?魏泱这般眼光挑剔的王孙公子,若是真瞧上了王珠映,怎么可能迟迟没有动静? 要知晓魏泱已在乾国公府住了大半年的光阴,若要提亲的念头,英瑰公主早就该领着媒人和保山登乾国公府的大门了才是。 王老太太也曾与英瑰公主打过几次交道,心里是明白这位贵主是何其目无下尘的清高之人,也知晓自己的孙女映姐儿性子太蛮直了一些,嫁去傅国公府也没有什么好日子可以过。 说句戳心窝子些的话,只有若芙性子能屈能伸些,既能端庄贤惠地管家理事,又能在男人跟前做小伏低地露出几分柔弱来。 倾丝听完了冬儿的一番话,也眨了眨清灵的眼眸,道:“她们是为了魏世子的正妻一位而争抢吵闹,原也与我没什么关系。” 毕竟她只是想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寻个倚靠而已。 冬儿与珠绮消了消心底的惧意,这便又服侍着倾丝用了早膳,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主仆三人便该去给王老太太和钱氏请安,请安回来的路上再去北竹苑走一趟。 只是今日府里闹出了这么不堪的事来,各房各院的奴仆们都不敢随意走动。 倾丝往荣禧堂走去时遇见了好几个行色匆匆的婆子,往常这些婆子们总还会停下来对她说一声“表小姐安”,今日却是视若无睹,连余光都没往她身上瞥去。 珠绮在侧幽幽地开口:“瞧着老祖宗是要整顿咱们府里的风气了。” 所以各房各院的奴仆们才会这般人人自危,这原也不关她们月华阁的事,要知晓月华阁统共只有她们主仆三人,根本闹不出什么事端来。 走进荣禧堂,倾丝遥遥地瞧见庭院里有两个眼熟的嬷嬷正在训诫小丫鬟,嬷嬷说话极不客气,斥责人时面貌也是凶狠可怖。 倾丝顿了顿步子,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撞这个枪口时,身后忽而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她一回身,便迎上了魏泱藏着审视与冷淡的眸色。 灿亮的日色倾泄而下,魏泱英武的身躯挺立其中,端看他身着墨狐皮大氅的清贵模样,乌蒙蒙的俊冷中踱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孤傲。 倾丝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害怕魏泱。 譬如此刻她与魏泱一同站在了这狭窄逼仄的廊道上,魏泱的眸光又似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脸庞之上,这是再好不过的攀谈机会。 倾丝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微微屈了膝,朝着魏泱福了福身。 令人奇怪的是,魏泱也没有挪动步子。按理说,他应该是来给王老太太请安的,如今日头偏斜,再不请安就耽误了时辰。 倾丝低敛着清浅眉眼,侧着身要给魏泱来路。 可魏泱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狐疑地抬起头,便发觉到头顶上方的男人炙热到无法忽视的视线。 魏泱凝视了倾丝许久,待到身后的绛玉和绛雪追赶上来时,方才将眸光从倾丝身上挪移开。 “走吧。” 他目视前方,仿佛是根本没把倾丝放进眼中一般,淡漠地朝着荣禧堂正屋走去。 绛玉与绛雪面面相觑了一番,绛雪是连正眼都不愿往倾丝身上瞥去,绛玉则十分郑重地向倾丝行了礼。 两个大丫鬟全然不同的作风又让倾丝的心头蒙上了些疑惑。 只是倾丝生了副不大爱与人较真的性子,也不会为了旁人的眸光和打量、乃至背后的刁难议论而耗损自己的心神。 她住在乾国公府的这一年多光阴里,若敏感多愁一些,只怕早活不下去了。 “走吧,咱们也去给老太太请安。”倾丝只疑惑了一会儿,便如是对冬儿和珠绮说道。 今日魏泱难得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本该在庭院里训斥小丫鬟们的嬷嬷也停下了动作,俱都忙碌着要给魏泱上茶水、奉糕点。 王老太太更是差人去将碧纱橱里的梅若芙请了出来,又笑吟吟地与魏泱说:“昨日的事叨扰了魏世子,老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魏泱笑得淡薄,只答道:“是魏泱的不是。” 他言简意赅地回了王老太太的话,眸光慵懒地落在身边的紫金茶盏之上,瞧着并没有多么尊重王老太太的意思。 王老太太也不恼,还愈发好声好气地与魏泱说话。 今日魏泱肯登荣禧堂的门,又没有提起要搬离乾国公府一说,就说明他并没有动怒。 没有动怒,那若芙就还有机会。 如此,即便魏泱模样冷淡些,王老太太总也不会生出恼意来。 不多时,打扮一新的梅若芙急急匆匆地走出了碧纱橱,她正含羞带怯地要与魏泱说话时,外间走来个婆子,向王老太太禀告着:“表小姐来给老太太请安。” 方才嘴角还堆着笑的王老太太立时耷拉下了眼眸,只冷声道:“她身子不好,让她回去养好身子吧。” 要知晓王老太太正一心盼着要给梅若芙制造与魏泱独处的机会,又怎么愿意让倾丝叨扰了这等好事? 这便是不见倾丝的意思,婆子会意,立时出去遣退倾丝。 婆子一走,王老太太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正思忖着该如何在魏泱跟前夸一夸梅若芙时。 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的魏泱却死死地盯着方才那婆子离去的身影。 绛玉若有所思地叹息了一声,知晓王老太太是逆了她家爷的心思,只怕世子爷立时就要翻脸了。 旁人不知晓,她最是清楚魏泱为何要在旭日东升时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 她家爷不就是想与倾丝姑娘偶遇一回吗?方才在廊道上那位姑娘也实在是太木讷了一些,要知晓爷可是在她身后立了足足一刻钟,等着她主动开口攀谈。 可那位姑娘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还侧着身给爷让了路。 要么她是对爷没有别的心思,要么就是在欲擒故纵。 绛玉倒宁可倾丝是在使欲擒故纵的把戏,否则以她家爷的偏执程度,那位姑娘若对爷没有情情爱爱的心思,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毕竟她家爷……不是好相与的人。 仿佛是为了映衬绛玉的这些心绪,她身前的魏泱重重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也不管王老太太和梅若芙的脸色,这便起了身,冷冷淡淡地撂下一句:“这茶如人一般,实在令人倒胃口。” 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荣禧堂。 11、吃醋 倾丝并未因王老太太不召见她而伤心难过。相反,她心里还生出了几分庆幸,庆幸自己不必在王老太太盛怒时去凑这个热闹。 倒是与魏泱的匆匆相遇,让缓缓回过神来的倾丝很是懊恼。 她晨起时花了这么多心思给魏泱写信,不过是为了能用这封信攫取些魏泱的注意力,最好是能让他留意到自己的美色,以此来达到她的目的。 可写信明明是舍近求远的法子,方才两人在廊道上相遇,她怎么就被魏泱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若是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好歹能在这位贵人心里能排上点名号,可要比写信靠谱多了。 内花园里风景秀丽,左右廊道上也没有脚步匆匆的奴仆。 倾丝便立在了一角梅花下,回身颦着弯弯盈盈的柳眉与冬儿和珠绮说:“方才,我该与魏世子说几句话才是。” 冬儿立时接话道:“魏世子瞧着就是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怪道姑娘不敢与他说话。” 珠绮在旁一声不吭,冬儿见她低敛着眉目不言语,便笑着揶揄她:“姑娘胆小,咱们两个丫鬟怎么瞧着比她还要更胆怯些,方才珠绮都吓得发起抖来了。”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曾想珠绮被戳中了心思,脸色竟变得极其难看。 好在冬儿只顾着搀扶倾丝往梅林丛深处走去,也不曾留意到珠绮的这点小动作。 主仆三人赏了一会儿梅林景色后,倾丝便指了指前方的一大片竹林道:“再走过去些,就该到北竹苑了。” 不知不觉间,倾丝已带着丫鬟们走到了北竹苑的院门前。 她立定在廊庑之中,眺望着前方那座被人争抢着不肯撒手的雕栋院落,胸腔内浮起诸多复杂又难以言喻的情绪。 倾丝知晓自己与王珠映与梅若芙相比既没有家世、才学,又没有管家理事的才能,除了美貌外简直是一无所有。 所以她必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能端着莫名其妙的矜持,也不能奢望着正妻一位,要学着那桃花精一般死缠烂打般地勾.住男人的心。 思及此,倾丝便压下心中的那点惧意,带着冬儿与珠绮往北竹苑走去。 * 与此同时,撂下狠话后离去的魏泱丝毫不顾及王老太太与梅若芙的脸面,这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荣禧堂。 仓惶无措之下,梅若芙丢了世家女子的矜持,这便要追随着魏泱的脚步往荣禧堂外走去,幸而王老太太遣人拦住了她。 “若芙,仔细你的脸面。”说这话时,王老太太矍铄的眸子里迸出了熊熊的烈火。 她好歹也是魏泱的长辈,哪怕乾国公府与如日中天的傅国公府无法相提并论,可魏泱总也是暂居在她们乾国公府里,做客人却没有半分尊敬主人的意思,这便是他们傅国公府的教养吗? 王老太太是越想越气,瞥了眼身侧正在盈盈垂泪的梅若芙,胸膛内堆攒在一起的气又烧到了喉咙口:“映姐儿入不了他的眼,你也是。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这魏泱并非你的良配。” 可梅若芙已是对魏泱情根深种,满心满眼地盼着能早日嫁给他为妻,又怎么听得进去王老太太的这一番劝语? 今日魏泱肯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便已是给了她几分面子。否则他怎么不去清风苑给钱氏请安呢? 堕在情海中的女子总是下意识地要为心上人寻些借口,梅若芙也是这般。 “老祖宗,魏世子定是因我和表妹闹出的事端来而心生不悦。他不是那等温文尔雅的男子,若不行事狠辣果决些,又怎么能在刑部独当一面?”梅若芙立时为魏泱回呛了王老太太。 王老太太愈发生气,只怨怪着自己平日太宠梅若芙了,将她宠成了这般不知是非的性子,被人下了脸面还要为那人说话。 瞧着王老太太似是被气得狠了,几个嬷嬷立时上前替她抚背顺气,其中就数王嬷嬷的脸色最为阴沉难堪。 她是伺候了王老太太二十多年的忠仆,主仆两人甚至不需过多言语,只需交换一番眸色便知晓对方心中的深意。 见状,王老太太也不愿再与梅若芙多言,只吩咐丫鬟们好好伺候她,没有她的吩咐不许梅若芙随便出碧纱橱。 一送走梅若芙,王老太太便问王嬷嬷:“怎么了?” 王嬷嬷白着脸答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两个小丫鬟跟着魏世子出了荣禧堂,瞧见他往月华阁的方向走去了。” 月华阁?月华阁是倾丝所住的院落。 王老太太闻得此话后,方才压在心头里的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她正奇怪魏泱为何将事情做的如此决绝,丝毫不给乾国公府面子。 想来是她没有让倾丝进门,这才触怒了魏泱。 可倾丝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值得魏泱这般大动肝火的? 王老太太明面上露出了一副怒意凛凛的模样来,其实心里十分疼惜梅若芙,瞧着她为魏泱伤心伤情,她也不好受。 “男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倾丝生的比映姐儿和芙姐儿都要好些,魏世子想采撷这朵娇花也是人之常情。”王老太太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后,便吩咐着身边的嬷嬷:“让人去月华阁外头守着,别让魏世子得手了就是。” * 日色朗朗。 魏泱带着绛玉和绛雪走向了月华阁,从荣禧堂绕到月华阁足足有一刻钟的路程,魏泱的脚步极快,他身后的绛玉与绛雪要小跑着才能追赶上他的脚步。 绛玉心里大抵是猜出了主子的念头,绛雪则一门心思只想着与魏泱独处,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等主仆三人走到月华阁门前时,绛雪才怔然般地停在了原地,喃喃道:“爷来这儿做什么?” 魏泱自是没有闲心逸致去回答她的问话,他只是长身玉立地站在通往月华阁的廊道之上,朝绛玉递去个冷淡的眸色。 绛玉会意,立时去叩响月华阁的院门。她虽不知晓自家爷来月华阁是有何用意,可既是爷吩咐了她,她就不会多问一个字。 敲了足足一刻钟的院门,里头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绛玉回身瞧了眼魏泱,因见他脸色实在肃冷灰败,便扬起一抹讨好般的笑道:“爷,表姑娘似是不在院子里。” 魏泱没有回话,俊朗的面容里凝着更古不化的寒冰,连个细微的神色都不曾出现。 绛玉的话音刚落,他便毫不留情地转了身,离开了月华阁。 这一回的步调要比来时更迅捷几分,绛玉和绛雪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在他身后。 这下连绛雪也察觉到了魏泱的怒意,她家爷动怒时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地训斥别人,只是沉下脸、凝着眉目的冷酷模样就足以让人捏着汗、提起心,小心翼翼得连喘息都放慢了不少。 绛雪紧贴在绛玉身旁,实在是摸不透魏泱的心思,便只能求助自己的姐姐:“姐姐,爷是怎么了?” 绛玉压低了声量,只说:“是因为月华阁那一位。” 绛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不已,绛玉懒得哄她,只将嗓音放得更庄重了一些:“我劝你收一收你的心思,你瞧不起那位表姑娘的出身,可论样貌、身段、品行,她哪一点不如你?” 这话一出,绛雪的眸子里立时蓄满了热泪,因不敢在盛怒之下的魏泱跟前发作,这才死死地忍了下来。 主仆三人各怀心思,不多时便走到了北竹苑的门前。 魏泱走在最前面,阴恻恻的步伐里藏着几分不加遮掩的戾气。他这般英武高大的男儿郎,凝着眸子打量人时浑身上下都踱着几分阴森可怖,如今怒意到了顶,愈发冰冷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绛玉大老远就瞧见了北竹苑门前站着的倾丝,以及倾丝身旁身姿清雅的王雎之。 两人亲昵地站在一起,日色懒懒地洒在肩头,清俊儒雅的王雎之微微扬起头,满含笑意的眸子落在身旁的曼妙美人之上,倾丝也回以他一个含羞带怯的笑。 任谁遥遥瞧过去,都会把这两人视作是一对郎情妾意的神仙眷侣。 这一刹那里,绛玉忍不住为倾丝默哀了一瞬。 世子爷已是这般生气,她若独自一人等在北竹苑还好些……偏偏她与别的男子在此处旁若无人的说笑,这无异于是在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在魏泱瞧见了这般刺眼、惹人恼怒的一幕后,怒意层层叠叠、无孔不入般地向他袭来,这与方才在荣禧堂里的怒是全然不一样的怒。 他似乎能体悟到一股有别于嫌恶和厌弃的情绪,丝丝密密的、染着一点点令人分外不虞的酸涩,在顷刻间袭上他的心头。 魏泱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对倾丝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初遇她是在去岁的花灯节上,漫天的烟火与徐徐的清风掀起了她幕离的一角,一张清艳如出水芙蓉的脸蛋毫无征兆地撞进了魏泱的眼底。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如月县主、梅若芙,乃至其余争抢着要嫁与他为妻的贵女们都生了副娇艳似花的面容。 可倾丝的美,与她们完全不一样,若要问他是何处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魏泱只记得那一夜倾丝流连在王雎之与王睿之两兄弟之中,撩拨完了这一个的心,又要朝另一人使欲擒故纵的把戏,将两个男人玩弄的团团转。 却是不曾……不曾往他身上投来一点眸光。 可见是个又虚荣、又没有眼光的女子。 譬如此刻,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又朝着王雎之暗送秋波,递去勾他心魂的笑。 又是这般,明晃晃地无视了他。 12、玉钗 一刻钟前,倾丝在北竹苑前迟迟等不到魏泱等人的归来,她站久了后双腿微微有些发胀,冬儿与绮梦便打算搀扶着她往最近的耳房里去坐上一坐。 若不是倾丝执意要守在北竹苑外与魏泱见上一面,冬儿早就劝着她回月华阁了。 方才在廊道上与魏世子匆匆一瞥,冬儿便被他浑身上下那股阴冷到令人窒息的吓得不敢言语。 外人常说这位傅国公世子爷声名朗赫、在刑部办事狠辣果决,年纪轻轻便有了能臣狠厉的做派。 今日这一面,冬儿方知外面的人所言非虚。 姑娘这一世里命苦,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又被玷.污了清白,如今还珠胎暗结,为了给肚子里的胎儿寻个倚靠而劳心劳神。 这位魏世子,并非是姑娘的良配。如此冰山一般冷硬的贵人,怎么可能会温柔体贴地对待姑娘? 将来他娶了正妻,只要正妻彪悍凶恶些,姑娘的处境就会凄惨不已。 就在冬儿胡思乱想之际,忽而瞧见廊角走来了个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正是身姿清濯的王雎之。 与魏泱浑身上下的冰寒郁冷不同,王雎之逢人便端起温良和善的笑意来,连对冬儿和珠绮这样出身卑微的丫鬟也温柔不已。 这不,他才走到倾丝身前,便将眸光挪到了冬儿和珠绮身上:“不仅表妹瞧着清减了些,冬儿和珠绮也瘦了许多。” 他素来都是这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总是在倾丝最脆弱的时候给予她关怀与帮助。 倾丝心里是有些喜欢王雎之的,只是一来她的出身给不了他任何的助力,二来她又被污了清白、还怀上了个不知生父姓甚名谁的孩子。 她就愈发不能再与大表哥有什么牵扯,不然便是恩将仇报了。 “大表哥是来寻魏世子的吗?”倾丝笑意盈盈地问道,纵是她有意要与王雎之拉开些距离,此时柳眉里凝结着的欢喜也已偷偷爬到眼角。 王雎之打量了倾丝好几眼,正迎上她潋滟着诸多喜意的杏眸。 他知晓倾丝依赖他,也清楚自己在倾丝的心里要比那不学无术的王睿之好上许多。 倾丝生得清灵动人,王雎之也是个爱美之人,前些时候不是没动过要纳倾丝为妾的心思。 可不成想魏世子会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 王雎之怎么敢与魏泱争抢女人? 那一夜,魏泱将昏迷不醒的王睿之扔到了自己的院落,还指着他头上的伤处说:“这伤,记在你身上。” 不得已,王雎之只能为魏泱背了黑锅,将自己打了王睿之一顿的“假消息”传了出去,惹得钱氏勃然大怒,狠狠磋磨了秀姨娘一场。 王雎之实在是好奇,王睿之这蠢货究竟是怎么惹恼了魏泱? 一经查证,方才知晓这蠢货竟打着要在夜半时分去月华阁偷香的念头。 偷香未遂,还被魏泱打成了这番模样。 王雎之实在瞧不起如此蠢笨的王雎之,又惊讶于魏泱的行事作风。 他多半是瞧上了倾丝的美貌,既如此,王雎之少不得要顺着魏泱的意才是。 今日王雎之来北竹苑寻他,便是为了问一问他心里的打算。若是他真对倾丝有意,王雎之便是连骗带哄也会让魏泱如愿。 在此之前,王雎之必须要在倾丝面前扮演好那个温柔儒雅的好表哥,这样方能让她乖乖听话,成为他讨好魏泱的手段。 “近日是多事之秋,你且小心些,别去母亲面前碍眼。”王雎之佯作关怀地与倾丝说道。 倾丝听了这话,便抬起小鹿一般纯澈的眼眸,笑着望向了王雎之:“谢谢大表哥关心。” 许是她的眼眸太过懵懂无畏,又或许是她嘴角绽放的笑意明艳又娇美,连王雎之这样铁石心肠,一心只装着功名利禄的人也有片刻的失神,只见他愣了一会儿后才说:“你来北竹苑,是要做什么?” 闻言,倾丝有些窘迫地低敛下眉目,局促地搅弄着自己青葱般的玉指,方才道:“我来寻魏世子说说话。”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如蚊蝇般微不可闻。 好在王雎之也没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只淡淡一笑便道:“我也找魏世子有些事要说,便陪着表妹一同在这儿等一等吧。” 话音甫落,立在身后端详两人许久的魏泱终于开了口:“让雎之久等了。” 他持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了北竹苑的院门前,淡漠的眸色只在倾丝的脸颊处停留了一息,而后便汇聚到了王雎之的面容之上。 魏泱与王雎之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他虽借着与王雎之交好的名头住进了乾国公府,可却实在懒怠与王雎之多言。 这样卑劣、又怀揣着满肚子算计的庶子,浅薄低贱的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又怎么配成为他魏泱的密友? 饶是他心里这般看不起王雎之,此刻却冷笑着与他搭了腔:“进去说话。” 说罢,他便拂袖走进了北竹苑内。 自始至终,魏泱都似没瞧见倾丝这个人一般,理都不肯理睬她半句,丝毫不遮掩他骨子里的漠视与冷淡。 倾丝心里愈发惴惴不安,正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跟在王雎之身后进北竹苑,不远处的绛玉已笑着对她说:“表小姐站得久了,快些进来坐一坐吧。” 绛玉的话给倾丝解了围,她也得以松了口气,这便跟着绛玉与绛雪走进了北竹苑。 这是倾丝第一次来北竹苑。这院落僻静又清雅,庭院里植着大片大片的苍翠青竹,遮天映日般地围出了些世外桃源的仙灵之气。 绛雪不爱搭理倾丝,一进北竹苑便跑去了正屋伺候。绛玉朝倾丝歉疚一笑,便领着她去了耳房。 “爷瞧着似是与王大公子有话要说,表姑娘就在这儿等上一等。”绛玉说罢,便从廊道上唤来了个机灵的小丫鬟,要她在耳房里好好服侍倾丝。 说是耳房,其实宽敞敞亮得能与月华阁的正屋比一比大小。耳房里侧摆着紫檀木贵妃榻,临窗的大炕上堆着好些湘妃云锦的迎枕,左右两边的博古架上又陈列着价值不菲的瓷器。 怪道府里的下人们说,这北竹苑的陈设器具皆是魏泱从傅国公府里带过来的私物,半件乾国公府里的器具都不肯要。 乾国公府里的富贵于倾丝而言已是高不可攀,如今见了雕栏玉栋的北竹苑,方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不多时,那名为令儿的小丫鬟端了碗燕窝牛乳羹进屋,并好几碟模样精致小巧的糕点。那糕点一搁到她身前,倾丝便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清香。 长闻宫中御用的糕点大师做出来的桃花糕有口齿留香之味,不必细嚼慢咽,只将糕点摆在身前便能闻到如临桃花从中般的香气。 倾丝抿了几口燕窝牛乳羹,而后竟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冬儿一脸疑惑地望向了她,倾丝便小声地对她说:“我虽不是行家,却也知晓这燕窝比二姐姐给我的那点要精贵许多。” 可见傅国公府的富贵。 倾丝不是圣人,她已浸淫在绵苦的日子里太久太久,久到忘记被人珍视心疼着何等滋味,在这乾国公府寄人篱下地活着,虽不知道挨饿受冻,却也算不上富足安稳。 她想,不怪王珠映和梅若芙为了魏泱争抢成这副模样。这么滔天的富贵与权势摆在人的跟前,谁人能抵抗住这等诱.惑? 倾丝不贪心,不过是想使些手段让魏泱将她纳进眼底,有了肌肤之亲后,最好是能给她个名分,让她后半辈子过的富裕安顺一些。 这是倾丝在身怀有孕的窘境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因她吃的不多,只略略用了几口便放下了手里的燕窝牛乳羹,令儿便蹙着眉问她:“可是这牛乳羹不合姑娘的胃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这就让厨娘去做。” 倾丝忙唤住了她,颇为赧然地说:“多谢你关心,只是我没什么胃口,实在用不下。” 孕到第二个月,她已是开始有些反胃恶心,即便知晓这燕窝牛乳羹对她和胎儿有益处,却也用不下。 令儿见状便悄悄走出了耳房,去向廊道上的绛玉禀报了此事。 绛玉听罢,正忖度着要不要进正屋去向魏泱禀告此事时,绛雪的呼唤声已隔着窗牖飘到了她耳朵里。 她立时走进了正屋,便瞧见魏泱慵懒地坐在玫瑰纹扶手椅里,一旁的王雎之十分局促地立在他身前,他微微弯着膝盖,望向魏泱的眸光里尽是讨好与尊敬。 魏泱却正眼都不瞧他,只凝着泠泠的眸,盯着正前方庭院里的一株绿植出神。 绛玉进屋后,便问魏泱:“爷有何吩咐?” “她喝了吗?”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余光忍不住往耳房的方向瞥了瞥。 “表姑娘似是有些胃口不佳,只喝了两口燕窝。”绛玉受了魏泱的吩咐后,便亲自去小厨房里准备的燕窝,她挑的都是上佳的贡品,还让厨娘仔细蒸煮,滋味应是不会太差。 怎么表姑娘只用了两口就不肯再用了? 旁人不知晓内情,魏泱心里却清楚。他凝神思索了一番,便又吩咐绛玉:“让厨娘做些开胃暖宫的汤。” 绛玉顿时领命而去,半点不敢耽误。 她一走,王雎之本就迷蒙一片的心愈发摸不清魏泱的用意了,忖度再三后,他便道:“魏世子若中意倾丝,何不将她收用了?美人在怀,也不乏是一件美事。” 魏泱不答话,连个余光都不肯往他身上袭来。 王雎之讨了个没趣,便又不敢再言语。 耳房里的倾丝也被绛玉服侍着喝了一碗酸梅百合羹,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后,见魏泱仍是没有要见她的意思,倾丝心里很有些失落。 好在绛玉和善又温柔,有她在身旁相陪,倒让倾丝淡去了许多不安与恐惧。 日色昏黄,若再久留下去只怕就要碍了旁人的眼了。 不得已,倾丝只能褪下了鬓发间唯一一支还算看得过去的玉钗,递给绛玉后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姐姐通融一二。” 绛玉一是瞧不上这等水色的玉钗,二也是不敢收倾丝的东西。 只是倾丝执意给她收下,还大有她不收下就不肯离去的势头,绛玉只能将这支留有倾丝墨发余香的玉钗接了过来。 她心思灵敏,立时拿了干净的软帕包住了这支玉钗,小心地放进了自己怀里。 见绛玉如此“中意”自己的玉钗,倾丝也安了安心,只将袖袋里的信笺递给了他,并万分羞赧地说:“我有些诗词上的问题想请教魏世子,还请姐姐帮一帮我。” 13、喜悦 倾丝娉娉婷婷地立在冬儿身前,含羞带怯地举着手里的信笺,素白的脸蛋上潋滟着几分盈盈的娇俏。 她仿佛是与梅若芙、王珠映一般怀揣着几分盈盈巧巧的羞意,一双雾蒙蒙的灵透眸子里藏着诸多未尽的柔意与缱绻。 绛玉心里欢喜得厉害,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只笑着应下了倾丝的话语,并好声好气地将她送出了北竹苑。 金澄澄的夕阳余晖洒落人间,绛玉的轻声细语廊道拂入窗牖,再由窗牖飘进敞亮的正屋之中。 魏泱不改他端坐在扶手椅里的慵懒姿态,满面的冷意也不曾卸褪半分,只是那双璨亮的明眸不自觉地跃到了庭院里那蹁跹浮动的裙摆之上。 女人身姿曼妙皎洁,如青山空谷里盛放的一朵玉兰花一般,即便是立在曜目的夕阳余晖之下,也能露出几分惑人的纯澈来。 倾丝一路往北竹苑外走去,她映在魏泱眼底的身姿也渐渐地变淡变远,直到最后什么也瞧不见了。 魏泱才收回了自己的眸光,冷声与王雎之说:“我累了。” 他已这般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王雎之也不是厚颜无耻的人,这便向他告辞离去。 王雎之一走,魏泱灰败的脸色也并没有好转多少。 绛雪自知已惹了魏泱的不快,若再留在他身边侍立着,只怕会委屈得落下泪来。 她家爷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只是绛雪对魏泱一片丹心,全副的情爱都付诸在魏泱身上,得不到分毫回应的寂寥与委屈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时,绛玉端着茶盏走进正屋,她先给妹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外头吹吹冷风冷静一番,待屋内只剩下她与魏泱二人时,她方才将袖袋里的软帕子拿了出来。 “爷。”绛玉轻唤了魏泱一声,恭恭敬敬地举着柔荑里的软帕。 魏泱微微抬了眸,问她:“这是何物?” 绛玉拿捏着魏泱的心思,立时笑盈盈地说:“这是倾丝姑娘鬓发里的玉钗。” 说话间,她悄悄瞥了一眼魏泱俊朗的面容,不必费心去猜,便知晓他家爷正在仔细地端详着软帕里的玉钗。 她心细如发,从那日去月华阁送糕点时便瞧出了魏泱对倾丝的心思。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倾丝生的美,这世上的男人里又有几个能做到对美色坐怀不乱的? 绛玉是忠仆,素来唯魏泱马首是瞻,当下也与王雎之一般认定了魏泱只是对倾丝起了些“意”,这“意”不是世家公子对闺秀小姐的心悦,而是男人对女人的觊觎心思。 “除了这玉钗外,倾丝姑娘还让奴婢将这封信交给爷。”绛玉又将那封戳着梅花印的信递给了魏泱。 魏泱本是雷雨霆霆的心绪也陡然开霁了不少,他接过了玉钗与信笺,挥挥手遣退了绛玉。 绛玉偷瞥了一眼魏泱,因见他还是一副紧锁眉头的冷酷模样,心里也渐渐地没了底,难道是她猜错了魏泱的心思? 她不知晓的是,在她走出正屋,离开魏泱视线范围内后,他便撕开了倾丝写给他的信笺。 魏泱一目十行,几息间便读完了信笺上的几行簪花小楷。 倾丝闺阁时读的书不多,也只跟着自家爹爹练了几年字而已,与诗书世家出身的梅若芙不同,她的字只能称得上“看得过去”而已。 魏泱读完了信,涌着丝丝喜悦的心口陌生又令他十分困扰。 明明倾丝写给他的信笺里言辞十分矜持,只是论到了几句苏东坡的诗词歌赋,询问了一番他的见解。 这“殷勤”的举措里藏着些许不怀好意,可魏泱却丝毫不在意,只是反复地品读着手里的信笺。 他一整日的心绪波澜不平,在瞧见这信笺时化为了淡然的平静。 足足在扶手椅里坐了一刻钟,魏泱终于忆起了自己已陷入了饥肠辘辘的窘境,眼见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他便也缓缓地起身。 魏泱在用晚膳前有许多不成文但是极为琐碎的规矩,譬如他净水与漱口时要泡着梅兰香片,有闲情逸致时还要再沐浴净身一番,连给他传膳步菜的丫鬟们都要用香片净手漱口。 他的洁癖已严重到除了绛玉和绛雪两人,所有人都无法近他的身。 绛玉和绛雪也是伺候他伺候得太久,魏泱才不抵触这两人的触碰。 平日里梅若芙与王珠映来痴缠他时,魏泱只能维持明面上的客套,实则是疏离淡漠得与这两人拉开了亢长的距离。 只有倾丝,于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他一点都不反感与她之间的触碰,甚至还有些欲罢不能的意思。 他施施然地走到了屏风后,意欲去内寝里将这玉钗与信笺束之高阁,走时不小心途经了那一面摆在西面角落里的铜镜。 魏泱鬼使神差地抬眸望向了那铜镜,里头朦朦胧胧地照应出他俊朗的脸庞,以及那无法忽视的,嘴角处正恣意上扬着的笑意。 这抹笑撞进魏泱的眼底,震得他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他如此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正为了倾丝的这一封信而心生喜悦,这喜悦是如此不分来由、不辨是非,无孔不入地侵入了魏泱的胸口,催着他勾起了唇角,将喜意摆到了明面之上。 魏泱倏地收起了自己的笑,他在震烁里愣了许久的神,方才敛起了眉目。 这本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地方,他魏泱是满京城的王孙公子里出身最高贵、前途最清明的那一个,单说样貌也是鹤立鸡群的俊俏,比王雎之、王睿之兄弟不知要好上多少。 这女人既虚弱、又这般水性杨花,可最后能迷途知返,瞧见他魏泱的好处,可见也不是蠢笨到了底。 一场晚膳过后,绛玉和绛雪都察觉到了魏泱的好心情,两人面面相觑后,便将方才刁嬷嬷嘱咐的话说给了魏泱听。 “公主的意思是,小王爷三番五次地宴请爷,爷若是次次不去,可是下了英平王的脸面了。”绛玉细声细语地劝哄着魏泱。 好歹英平王也是魏泱的舅舅,即便他不喜欢乌彻这蠢东西,怎么也得给英平王几分薄面。 魏泱思忖了一会儿,盘算着现今这时辰倾丝也还未安歇,也还没到他该去月华阁瞧她的时候。 他心里约莫是装着些话想和倾丝说上一说,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 魏泱知晓倾丝从前与王雎之、王睿之纠缠不清,可那一夜的事到底是他的过错,再加上倾丝“知错就改”、“慧眼识人”,他也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那就去瞧瞧。”魏泱甚少去酒楼喝酒,今日也是心情愉悦,才会应下此事。 他既去了酒量,排场自然又要比旁人大上一些,酒红楼二楼的雅间都被他包了场,连几个有点权势的纨绔子弟都被英瑰公主的人手一一请离。 不巧的是,王睿之与狐朋狗友也在这一列被请离的纨绔子弟中,王睿之又喝多了酒,被那群狐朋狗友吹捧得飘飘然不知所以。 他自诩与魏泱有几分交情,便想着与魏泱套一套交情,不想几个小厮挡在了雅间门前,让王睿之连见魏泱的面都是个奢望。 王睿之脸上无光,一时困窘得寸步难行,好在刁嬷嬷认出了他的身份,心想多少要给乾国公府点脸面,便将角落里的雅间匀给了王睿之。 这下王睿之心里愈发得意,狐朋狗友们再度将他吹捧到了天上去。 酒过三巡,他搂着一娇娇艳艳的花娘,抿了口酒后万分得意地说道:“女人还是要知情识趣的才惹人疼。就说我们家里那表妹,人生的跟天仙一样,平日里这般清高,在床榻里还不是痴缠着我要多来几回。” 那几个狐朋狗友立时顺着他的话笑道:“可见也是个淫.娃,睿之好福气。只是你家教如此的严,竟也能与自家表妹暗通曲款?” 王睿之脸胀得通红,一时酒意上涌,说出口的话跟没了把门一般:“是她自己贴了上来,上月里就成了事儿。” “王兄就不怕闹出人命来?” 王睿之笑得愈发不屑:“那便纳她为妾就是了。” 正逢魏泱去净室醒一醒酒,途经王睿之所在的雅间,里头的话音一句不落全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这一刹那,盈在他心头的满腔喜悦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比凝在高山之巅更为冰寒的戾气。 14、栽赃 王睿之素来喜欢在狐朋狗友跟前吹嘘自己的不可一世。 王若箫与钱氏老来得子,尤其是钱氏与王老太太,几乎称得上是将他捧在手心里疼宠。 他自出生至今,似乎只在倾丝这儿碰过壁。 明明倾丝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在乾国公府的一举一动都要看人眼色。王睿之能瞧上她的美色,也算是给她几分薄面。 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王睿之的“好意”,甚至那夜在普济寺里,还要做出一副贞洁烈女的倔强模样来,死活不肯遂了王睿之的意。 王睿之又被王若箫与钱氏强逼着与刑部尚书家的长女相看了一番,若无意外,下半年就要把婚事定下来。 且王若箫也耳提面命地训斥过他,只说绝不可能让倾丝做他的妾室。 再怎么说倾丝都是王若箫的外甥女,他又在乎脸面,让外甥女做儿子妾室这样的荒唐事会损毁他的名声。 王若箫自然不愿。 可怜这块香气四溢的肥肉挂在王睿之眼前如此之久,他却迟迟无法将其吞咽入肚,可惹得他夜不能寐、寤寐思之。 今日也是酒意起了兴,头脑一热才会在这酒红楼的雅间里大放厥词。 与他一同喝荤酒的几个纨绔子弟也都是走鸡斗狗之流,家里莺莺燕燕一大堆,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之人。 收用丫鬟、调戏仆妇、乃至在外蓄养外室、魁娘都是家常便饭之事。 偏偏王睿之连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表妹都搞不定,传出去实在是面上无光,不得已他才会在喝多了酒后如此吹嘘一场。 只是他没有料想到这番吹嘘的话语会一句不落地飘入魏泱的耳朵里,也不知晓魏泱与倾丝之间的瓜葛。 所以,在魏泱猛地走入了他所在的雅间内时,王睿之甚至还笑着与他问了好,他身旁的狐朋狗友们更是极有眼色地要给魏泱让出座位来。 通明曜目的烛火下,魏泱着一身玄墨色对襟长衫,墨发随意一束,几绺青丝垂落在他如冠玉的脸颊旁,单论容色,他不愧是被京中几位贵女们争相追逐着的朗赫公子,连他腰间价值不菲的金石玉带也压不过他通身上下的矜贵气度。 “魏世子请坐。”谄媚讨好声不绝于耳。 可魏泱却只是挺立在门廊处,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王睿之。 满打满算,他也住进乾国公府一年的光阴了,这似乎还是他头一次将王睿之纳进了自己的眼底。 这个不学无术、一味地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竟也能把倾丝哄得团团乱转? 是了,那是个贪慕虚荣又水性杨花的女人,骤然从那乡野村间进了这富贵迷人眼的京城之中,以为王睿之这样的纨绔子弟就是能给她富贵一生的良人。 殊不知,这人要了她的身子,还要将她在床笫间的私密之事宣之于口。 魏泱说不清自己心里翻腾着的怒意是为何而来,可他唯一能笃定的是,此刻的他十分迫切地希望王睿之能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他从未觉得一个人如此碍眼讨厌过,只恨不得活生生地扒下他的皮,将他内里的肝血全都放尽,再将刑部天牢里十八般折磨犯人的手段都付诸在他身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普济寺的那一夜他不曾点灯,神智也只剩那么可怜的一点点,只记得自己对倾丝欲罢不能,痴缠着她怎么也不肯收手罢休。 其余的事,他一点都不知晓。 今夜听王睿之在这儿大放厥词,魏泱才知那一夜他没有夺走倾丝的清白,她搬来了乾国公府这些时日,与王睿之郎有情妾有意,早已暗通曲款。 方才他因倾丝而生出的喜悦,甚至于想给她个名分,为她腹中胎儿负起责任来。 如今想来,倒是他庸人自扰,叨扰了倾丝与王睿之的甜甜蜜蜜。 魏泱冷冷一笑,既是压不住骨子里的肃杀之意,这便只是勾着笑,与他道:“睿之不妨与我去隔壁说话。” 王睿之一愣,面容里陡然露出几分蓬勃的喜意来。隔壁雅间里坐着的是英平王的独子乌彻,平日里眼高于顶,根本不愿意搭理王睿之之流的新秀世家子弟。 若不是搭上了魏泱这座高山,王睿之只怕一辈子都无法与乌彻在一起喝酒。 “魏世子相邀,睿之不敢推辞。”他死命地压抑着心中的欢喜,这便顶着狐朋狗友们艳羡的眸光,跟在魏泱身后走去了隔壁的雅间。 * 月悬星空。 倾丝在外奔波了一整日,夜里也没有多少困倦之意。 冬儿和珠绮两人张罗着要给她缝一条产褥,将来她生产时垫在身下也能舒适几分。 “罗婆子说她怀儿女时好几个月什么都吃不来,这可真是折腾坏她了。不像我们姑娘肚子里的这一个,就乖巧得多了。”冬儿笑着说道。 倾丝听了她这话,总不可避免地会忆起普济寺那一夜。她活在京城的这些日夜里,总是被人变着花样地践踏和欺.辱,而那一夜,不过是被欺.辱得更彻底一些而已,将她的自尊与清白碾在脚下,提醒着她不该奢想富贵乡里的一切。 可钱氏不知晓的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纠缠着王睿之不放。她最多是对大表哥有一点点朦胧似烟的情意而已,只是如今这情意也被压在她心上的大石取而代之。 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她更想为自己、为腹中胎儿寻一条出路。 “初初知晓有孕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恨的。只是这两日渐渐地不恨了,还有些期盼着这孩子能早日落地,那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倾丝说着说着,美眸里便潋滟出几分雾蒙蒙的泪花来。 冬儿见状立时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计,走到了倾丝旁,拿着软帕替她拭泪,“奴婢知晓姑娘心里苦,好在绛玉姐姐答应为您送信,说不准明日就有好消息。” 珠绮心里是愈发不好受,扪心自问,这世上哪里还有比倾丝更好的主子。偏偏她惧怕于魏泱的权势,又不敢向倾丝承认那一夜她的懦弱。 当时她不敢为倾丝出头,如今也只能装作不知晓孩子的生父是谁,干脆便装聋作哑一辈子,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服侍在倾丝左右。 “魏世子的北竹苑瞧着很是清贵,北竹苑的姐姐们规矩礼仪更是让人挑不出错来,你瞧那燕窝和酸梅羹,还有耳房里的陈设和器具,不知要比乾国公府里的吃□□细富贵多少。” 倾丝感慨着那于她而言可望而不可即的富贵,心里不可谓没有触动。 这世上哪里有人生来就喜欢吃苦受罪的?哪怕乾国公府里没有人瞧得起倾丝的出身,她也是清白人家的闺秀出身。 若可以,她也想受人尊重、受人珍视。 眼下便有一把青云梯横在她的眼前,只要她能把握住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不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攥住富贵与安宁。 主仆三人说了些体己话后,眼瞧着夜幕暗沉不已,冬儿便劝哄着倾丝睡下。 她睡得安稳,英瑰公主府却是一夜灯火通明。 刁嬷嬷将雅间里发生的事统统禀告给了英瑰公主听,英瑰公主夜里本就睡得不安稳,听了这话后又蹙起蛾眉问:“你的意思是,泱儿和彻哥儿一同算计了王家哥儿,还让王家哥儿背上了人命官司。” “公主明鉴,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饶是刁嬷嬷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奴婢,也被今夜发生的事吓得脸色煞白不已。 原是一个时辰前,酒红楼里的魏泱邀请王睿之去乌彻所在的雅间里喝酒,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刁嬷嬷只是安安生生地守在雅间外。 不想一刻钟后,才进去陪客的清倌儿和花娘忽而惊声尖叫了起来,冷不丁一嗓子可把刁嬷嬷唬了一跳。 她立时走进雅间去瞧里头的状况,这便瞧见了满手是血的乌彻,昏倒在地上的王睿之,以及那两个已然没有气息的清倌儿。 乌彻脸色黑沉不已,此刻正冷冰冰地盯着不远处的魏泱。 雅间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刁嬷嬷被吓得心跳如擂,这便压着心头的恐惧去问魏泱:“爷没事吧?” 魏泱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先瞧了一眼乌彻,淡笑一声说:“我陪你喝了一晚上的酒,换你帮我一个小忙,很公平。” 话音甫落,乌彻顿时暴怒而起,他丝毫不顾及自己手上的伤势,只横眉竖目地瞪向了魏泱,“这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 魏泱气定神闲地回以一笑:“杀人偿命,我这就顺你的意,把杀人凶手王睿之扭送去刑部。” “你……”乌彻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这举手投足皆清雅如仙、温润如玉的傅国公世子魏泱,行事居然这般狠辣无情、不讲章法。 乌彻本就是被英平王强逼着与魏泱交好,如今更是被方才血淋淋的一幕震烁得久久未曾回过神来,比起他手上受的这点小伤,那两个无缘无故死去的清倌儿才最为可怜。 他愣了好一息,直到刁嬷嬷拿了帕子来为他止血时,乌彻才回过了神来,只见他立时破口大骂魏泱道:“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魏泱瞥他一眼,抿了口茶后露出几分不置可否的笑。 “我若真疯。” “今夜死的就是王睿之了。” 15、残忍 翌日清晨,倾丝醒来后不久便从冬儿和珠绮的嘴里听闻了此事。 乾国公府内已传遍了此事,只是府里的奴仆和下人们知晓的不多,也只能鹦鹉学舌般地与冬儿说个大概。 “听说是昨夜酒红楼里闹出来的乱子,三爷做事本就糊涂,昨个儿竟然与英平王家的小王爷大打出手,还失手捅伤了两个清倌儿,现下正在刑部的大牢里呢。”冬儿如此与倾丝说道。 倾丝听得连连咋舌,一下子连早膳都顾不上用,只追问她:“怎么就闹到了刑部大牢里?” 刑部天牢素来以不见血、不见刀肉闻名,多少铁骨铮铮的士大夫进了刑部后俱都丢掉了男子的阳刚之气,几场审讯来,那便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 王睿之可是乾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是王若箫、钱氏以及王老太太最在乎的男丁血脉,他若有了一点点闪失,乾国公府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倾丝丝毫不在意王睿之的死活,却怕自己与王雎之会被这场风波殃及。 思来想去,她便让冬儿和珠绮服侍着她换上了一身素净些的衣衫,这便赶去了清风苑。 此时的清风苑上下已乱成了一锅粥。连王雎之和秀姨娘都被支使着去北竹苑跪求魏泱,求他在刑部通融一二,好歹也要保住王睿之的性命才是。 无论王雎之心里作何念头,他却不能在王若箫跟前露出半分不愿和不耐来。 他还是懂得,兄弟阋墙乃是祸家之源的道理的。 “父亲和母亲不要急,儿子这就去寻魏世子。”王雎之先给秀姨娘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眸色,这便辞别了王若箫与钱氏,意欲往北竹苑的方向走去。 秋风洌洌,倾丝走进清风苑时正遇上了匆匆往外走的王雎之。 王雎之神色慌慌张张,迎面瞧见倾丝,却也停下来与她笑着问了好,“表妹这是要去给母亲请安吗?” 倾丝朝他敛衽一礼,柔声答道:“是,大表哥这是要往哪儿去?” 王雎之并未似往日那般流连在倾丝的眼前,与她缠缠绕绕地说上好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他心里既泛着汹涌的波涛,又有几分异于常日的欢喜。 说到底,他作为饱受钱氏忌惮的庶长子,与秀姨娘一起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王雎之心里怀着恨,昨夜听闻王睿之被英平王家的小王爷扭送去了刑部,兴许还会被安上个酒后行凶的罪名。 哪怕他不会因此而丢了命,到底是对名声和仕途有了极大的妨碍,王若箫若想振兴乾国公府,便只有将目光放在他这个庶长子身上。 “表妹小心些,我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先告辞了。”王雎之眸眼中蹿着炙热的光亮,烧得他浑身上下都滚烫不已,根本顾不上与倾丝说话。 倾丝也只是凝着眸子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便侧着身子给王雎之让了行:“表哥快去忙吧。” 目送着王雎之离去后,倾丝便走进了清风苑的正屋。 钱氏满脸是泪地倚靠在临窗大炕上,王若箫与王珠映正在一旁柔声安慰着她,两人在瞧见门廊处倾丝娉娉婷婷的身影后,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王若箫是心烦意乱到根本不愿意搭理倾丝,他已在外奔波了好几个时辰,可刑部素来是谁都插不进手去的铁笼子,他的官僚好友们也是无能为力。 偏偏这个时候,魏泱又称病不出,似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见王若箫。 王珠映可是比王若箫还要不耐烦几分,胞弟一出了事,她也懒怠着在倾丝跟前扮演温柔大姐姐,这便蹙着眉头说:“我知你是好心来瞧母亲,只是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月华阁待着吧。” 倾丝低敛着眉目,本也没有打算在清风苑里听到什么好话。不走这一趟,不吃这一顿排揎,她怕事态好转后,钱氏会找她秋后算账。 毕竟两个月前钱氏犯风寒那一回,倾丝就因为没有及时来探问钱氏而被罚跪了祠堂。 “是。舅舅、二姐姐,三表哥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恙的。”倾丝柔声说完这句话后,便退出了清风苑。 王若箫盯着她婀娜的背影渐行渐远,感慨般地说道:“早知这糊涂东西要去酒红楼里胡闹,还不如将倾丝许给他做妾,也能让他收收心。” 本在哀哀戚戚流泪的钱氏听闻此话,立时暴怒而起,回呛着王若箫道:“哪里有哥儿成婚前就纳了个妖妖冶冶的妾的道理?传出去睿之还怎么迎娶门当户对的贵女?” 王若箫冷哼一声,霎时起了要教训钱氏的心思,可回身瞥见她面容里斑驳的泪痕,心里又只剩下疼惜,“好了,别哭了。睿之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出去想法子。” 与此同时,前去北竹苑向魏泱求情的王雎之也铩羽而归,他略显愧怍地与王若箫和钱氏说:“魏世子不在北竹苑里,守门的婆子说他回了傅国公府。” 魏泱如此行事,便是铁了心地不让王睿之和乾国公府好过的意思了。 王若箫心里十分恼怒与困窘,面上却丝毫不显。钱氏则是趴在了迎枕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还不忘给王若箫泼脏水:“你怎么恨我不要紧,总要救救你弟弟才是,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哭声如此嘈杂与吵闹,却无法拨动王雎之的心弦。他挺立在王若箫身前,任凭钱氏如何给他泼脏水,都是一副谦顺又沉静的模样。 相比起王睿之的乖张不成器,长子已是优秀可靠太多。 “你下去吧。”王若箫体谅钱氏心里凄苦,也不忍苛责她,便只让王雎之回自己院里歇息。 “是,父亲。” 王雎之走出清风苑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赴秀姨娘所在的僻静院落。 秀姨娘是个温柔似水的弱女子,平日里只肯守在这一间院落里安生度日,面对钱氏的苛责与王若箫的冷漠,她从不怨天尤人。 王雎之疼惜自己的姨娘,总是私底下嘱咐丫鬟们好好照顾姨娘,若是钱氏再无缘无故欺辱姨娘,他必定是要大闹一场的。 “哪里就有这么多委屈可受的?只要你好好的,姨娘就高兴。”秀姨娘笑时嘴角的梨涡浅浅盈盈,眸眼里总是潋滟着几分安静美好的柔色。 王雎之心里酸涩不已,只能一次次地坚定着自己要出人头地的决心,否则姨娘只能一辈子被钱氏凌.辱欺负。 “早晚有一日,儿子会让姨娘不必再过瞧人眼色过活的日子。” * 英瑰公主府内。 今早秦大学士与王若箫已登了几回公主府的大门,攀亲攀故地要见英瑰公主一面,不过是想为王睿之求求情。 魏泱如今在刑部炙手可热,再熬上了两年侍郎一位也是指日可待。且本朝帝王极为推崇严刑酷吏,花了不少力气将刑部打造得似铁桶一般“油盐”不进,便是不想让任何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有徇私枉法的可能。 英瑰公主打发走了秦大学士与王若箫后,便冷着脸让人去把魏泱唤了过去。 等等足足两刻钟,魏泱才姗姗来迟。 英瑰公主面貌生的英气十足,浑身上下的矜贵气度自是不必多言。只她尊贵体面了一辈子,实在不愿瞧着自己的儿子犯了皇帝的忌讳。 “彻哥儿都和娘说了,娘不知晓这王睿之是怎么碍了你的眼,总之你也将他送去了刑部,气也出了,如今也该将他放回乾国公府了。”英瑰公主遣退了屋内伺候的下人们,只柔声与魏泱说道。 魏泱立在明堂中央,身姿英武又挺拔,只是那张俊朗如玉的脸庞上不见丝毫笑意。 屋内静悄悄的一片,英瑰公主与魏泱四目相对了一番,漫长的沉默中,还是英瑰公主先败下阵来。 “他究竟是怎么得罪了你?”问这话时,英瑰公主满脸的无奈。 面对母亲的询问,魏泱在踟蹰了一番后也终于开了口,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与王睿之何处得罪他风马牛不相及。 “本朝的冤假错案还少吗?更别提上月里刑部提进来的胡御史,他一生清廉,救灾民、济民生、治水防工处处都做得妥帖,就因为一首诗……” “魏泱!”英瑰公主猛地从紫檀木扶手椅里起了身,几乎是横眉竖目地喝止了魏泱的话语,并怒声吼他:“有些话,说出口可是覆水难收,你给我想清楚了。” 她显然是被魏泱气得狠了,胸膛处因盛放的怒意而不断上下起伏着,脸颊处也是胀红一片,仿佛下一瞬便要喘不过气一般。 魏泱也不再往下说下去,只冷笑一声说:“老师,他罪不至死。” 更何况还是以那么凄惨耻.辱的方式死去,时过两年,魏泱仍是无法释然此事。 没有人比英瑰公主更能明白他的心思。当初傅国公在西北抵御外敌,英瑰公主花了不少心思才替魏泱寻了这么一位声名朗赫的儒士做老师。 师徒情谊自此萌生,直到胡御史因一首评议前朝的诗而被刑部的人抓走拷问时,魏泱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外人都说他是明溪帝的亲侄儿,傅国公与英瑰公主的独子,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还夺得了如月县主的芳心。 万事顺遂的他,在御书房前的石砖上跪了一天一夜,只求他舅舅能体恤胡御史年事已高、清廉在外的名声,留下他一条命。 可明溪帝已打定了主意要杀鸡儆猴,狠狠地挫一挫这些文官御史的气焰。 三日后,胡御史被处以极刑,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魏泱大病一场,足足半年没有踏出屋门半步。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胡御史家的两个女儿也嫁去了燕州,母亲时常让人去瞧她们,还有你派去的人手暗中保护她们,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的身份。”英瑰公主眼眶一红,话语里有遮掩不住的怜惜。 仔细算来,她们母子二人已甚久没有这般亲密地说起这些体己话。 “你入刑部,不就是为了不让胡御史这样的人再遭受毒手?你这么对王睿之,胡御史在天之灵难道不会指责你手段狠辣?”英瑰公主苦口婆心地劝道。 魏泱这回笑得愈发开怀,话音里染着几分自嘲:“母亲想错了,儿子入刑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譬如这王睿之碍了儿子的眼,儿子就想让他在刑部里丢掉半条命。” 他嗓音清冽如泉,掺杂着森森然的恶意,直把英瑰公主打了个措手不及。 英瑰公主怔了怔,良久才回过神来问他:“王睿之究竟是怎么碍了你的眼?” 她既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魏泱便也答了她的话。 只听他冷声说道:“他不知死活的,碰了儿子心悦的女人。” 忽而,他勾唇一笑,笑意张扬又残忍:“母亲您说,王睿之他该不该死?” 16、愤怒 英瑰公主早就知晓了魏泱心有所属一事。 当初如月县主围着他团团转,隔三差五地便来傅国公府寻他,魏泱却只是淡漠又疏离地避到了公主府,总是不肯给如月县主任何一点希望。 按理说,京城的这些贵女里,没有一个比如月县主更聪慧灵巧、秀美大方的,况且她父亲康平王又颇受明溪帝的重用,两家人可谓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再没有比娶如月县主更好的婚事了。 偏偏魏泱不肯点头,英瑰公主也不想强逼着他,不想让他和如月县主做一对如她和傅国公一般的怨侣。 “你说的女子,是乾国公府家排行第二的姑娘?”英瑰公主顿时来了兴致,这便要追问魏泱口中女子的身份。 只是魏泱三缄其口,若是被英瑰公主问的烦了,便随意敷衍一句:“儿子暂时没有要给她名分的意思。” 起码要在他弄清倾丝肚子孩儿是谁的之后,方能给她一个名分。 在此之前,他要先解决好王睿之。即便不能真的要了他的性命,也要让他失去再玷.污染指倾丝身子的能力。 见魏泱俊朗的面容里尽是冷若冰霜的戾气,英瑰公主也索性不再多言,只道:“儿大不由娘,你的事娘也插不上什么嘴,只是如月那里,你总要给她一个交代才是。” 私心里,英瑰公主是极喜欢如月县主的性子的,两人本就是姑侄,平日里相处的也好,只可惜少了点婆媳缘分。 魏泱只把如月当成了亲妹妹般看待,根本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我与如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魏泱言简意赅地截断了英瑰公主余下的话语。 英瑰公主被他噎了一噎,当下也只能与他说起别的事务。母子两人相谈一番,魏泱便回了傅国公府。 公主府与傅国公府只隔了一条街,来回一趟脚程也不过一刻钟。 刁嬷嬷便穿梭在两间府邸,时而去傅国公府里照顾一番魏泱,又立时赶回公主府服侍英瑰公主。 这两日刁嬷嬷心口发堵,便躲在后街葫芦巷里安养身子,来给英瑰公主复命的人就变成了绛玉与绛雪。 这两个丫鬟本就是英瑰公主的人,她一发问,绛玉自是不敢隐瞒。 “王姑娘和梅姑娘时常来北竹苑给爷送糕点,爷连看都不看,只让奴婢和绛雪丢的远些。奴婢听闻梅姑娘是有名的才女,可她拿了诗词来问爷的意见时,爷也总是爱答不理的样子。” 绛玉这话一说完,英瑰公主连手里的茶盏都险些拿不稳了,只蹙着柳眉问:“你的意思是,泱儿心悦的女子不是王姑娘和梅姑娘?” 英瑰公主凝神思索了一番,依稀记得乾国公府二房和三房的闺秀都尚未及笄,年纪也实在太小了一些。 “那是二房的姑娘?”英瑰公主细细追问道。 绛玉脸色极为难堪,愣了一会儿后才说:“世子爷心悦的人兴许是乾国公府里月华阁的那位表小姐。” 这话一出,英瑰公主顿时瞪大了美眸,忙让人去把刁嬷嬷唤了过来。刁嬷嬷一见此便将自己知晓的情况尽数说出。 “奴婢瞧着爷是对那表小姐有些心思在的。”刁嬷嬷如此道,况且自从昨夜王睿之出了事后,她心里总隐隐浮起了一抹猜测,只是这猜测太离经叛道,她实在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那位姑娘姓林,闺名叫倾丝。比起王姑娘和梅姑娘,是生的要更美一些。”刁嬷嬷打量着英瑰公主的面色,这便小心翼翼地说道。 眼瞧着夜幕降临,屋内也点起了影影绰绰的烛火。英瑰公主骤然听闻此话时,也没有将倾丝这号人物放进心底。 她想,左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而已,魏泱已至及冠,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也不像话。 若是他当真对这个林氏女起了几分意,等他成了婚后,纳进门做个良妾就是了。 “本宫想着泱儿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对容色娇艳的女子动了心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那林氏女不是个妖妖冶冶的狐媚子,傅国公府自有她的一处容身之地。” 英瑰公主这头刚说完话,立在廊柱旁的刁嬷嬷顿时嚎哭着跪到了她身前的波斯毛毯之上,她流着泪朝英瑰公主磕了个头,只说:“老奴有一话,要禀告给公主听。” 刁嬷嬷甚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英瑰公主见此立时遣退了屋内其余的丫鬟和婆子,待人散尽后,才问:“出了什么事?” “公主明鉴,自从胡御史身死之后,世子爷的性子是变得乖张易怒了许多,可也不曾对人下过如此重手。况且王家哥儿历来只有捧着世子爷的份儿,哪里又敢与咱们爷争抢女人,奴婢只怕世子爷是为了月华阁的那一位才对王家哥儿下此狠手呢。”刁嬷嬷哭诉着说道。 刹那间,屋内只剩刁嬷嬷凄厉的哭诉声。 英瑰公主的脸色变化不停,最后从波澜不惊的平静化为了被怒意驱使着的震烁,她愣了愣后才道:“你在乾国公府里服侍着泱儿,许多事你要比本宫知晓的更多。若泱儿当真是为了那林倾丝才对王睿之出的手,可见他是对那女子动了情的,既是动情,便必定要许她正妻一位。” 傅国公世子夫人、她英瑰公主的儿媳之位,怎能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攫取? “先别打草惊蛇,你且留点心,一有什么不对即刻来回本宫。” 英瑰公主如此沉静,连带着让刁嬷嬷也沉下了心,只见她立时抹了抹泪,恭敬地应下了英瑰公主的吩咐。 * 两日后,王睿之才被人架出了刑部天牢。因乾国公和秦大学士寻了不少门路熟通的缘故,刑部的十八般审讯手段并未全都付诸在王睿之的身上。 那两个清倌儿的家里人得了一大笔钱财,改口说这两个清倌儿本就身怀癔症,也是他们酒过三巡先对王睿之不敬,这才会“不小心”撞到了破碎的茶盏上,死得实在滑稽。 魏泱不曾插手其中,只是在王睿之即将被放出刑部时给王若箫行了个方便,并让人抬起早已准备好的轿辇,将王睿之抬回了乾国公府。 “这一回睿之做事是冲动了些,我也是看在雎之的脸面上,让人压着那些断骨伤筋的刑具,总要护住睿之的安危才是。”魏泱长身玉立地站在青石台阶上,含着一抹和善的笑与王若箫和王雎之说道。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魏泱的确是给他们行了点方便,睿之能在两日内全须全尾地走出刑部的大牢,少不得也有魏泱在背后斡旋的功劳。 况且乾国公府也实在是得罪不起傅国公府,即便王睿之刚出事时魏泱的态度既冷漠又有些幸灾乐祸的嫌疑,王若箫也选择视而不见。 “多亏了魏世子为睿之作证,好歹没有把这杀人凶手的罪名安到他头上去,犬子虽是不成器了些,可却没有杀人的胆子。”这两日王若箫因过分担心王睿之的缘故,眼下透出几分乌青,瞧着有几分疲惫与潦倒。 日色朗朗,魏泱抬起眸打量他一眼,见他蹙紧眉头,时不时地就要回身去瞧轿辇里的王睿之,他便笑着说:“世叔快些回府吧,我与雎之一块儿同行就是了。” 这话的意思是,他还有要继续住在乾国公府的意思。 王若箫也是心下一松,朝魏泱和顺一笑后就走到轿辇旁去瞧昏迷不醒的王睿之了。 于是,立在青石台阶上从上往下望的人就多了一个王雎之。王雎之站得更近些,便能清晰地瞧见不远处轿辇旁立着的微微发着颤的王若箫,他一脸疼惜得撩开帘布去瞧轿辇里的王睿之,瞧得久了,还看见了他拿手背抹泪的景象。 魏泱适时地讥笑出声道:“你这父亲,从没有为你落过泪吧。” 落日的惨败余晖悄悄笼住了王雎之的身形,他本就清瘦的身躯被这昏光拂了拂,愈发佝偻可怜得不像话了。 他神色间流露出来的悲伤太情真意切,惹得魏泱忍不住讥讽了他:“我以为,你不会愚蠢到去祈求什么父爱。” 王雎之不曾过多言语,只是朝着魏泱行了个礼。 两人便一同回了乾国公府。临进门时,沉默寡言的王雎之忽而出声唤住了魏泱。 “魏世子,您是真心喜欢倾丝吗?还是只想与她春风一度,之后便将她弃如敝帚?”这话在王雎之心头藏了好些时日,今日终于是寻到了机会说出口。 昨日倾丝身边的冬儿将一副扇套和锦靴送来了王雎之院落,王雎之是知晓倾丝日子过的有多么艰难的,这点布料只怕还是去岁王老太太赏下来后她藏着不舍得用的那一匹。 她正是如花般爱俏的年纪,难得得了这一匹好布缎,却傻傻地给他做扇套和锦靴,那一绺绺针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王雎之心里纵然千万般的阴谋诡计、谋图算计,也不愿再使在倾丝身上。 这一刻,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在魏泱跟前求一求情,他是声名朗赫、人人追捧的傅国公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不是难事,何必要让无依无靠的倾丝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呢?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没头没尾,全是出自他一副为了倾丝考量的真心。 可偏偏魏泱视他的真心极为碍眼,方才嘴角勾着的一抹笑已落了下来,他凝着黯淡又沉郁的眸色,冷冷地打量着王雎之。 廊前有不少乾国公府的奴仆在来回奔波,一瞧见这两位主子在廊庑下对峙的身影,俱都停下了步子,纷纷侧目望了过来。 良久,魏泱才终于开了口: “你若不想落得和王睿之一样的下场,就离她远一点。” 17、不喜 如此,魏泱便又名正言顺地住进了乾国公府之中。 王睿之昏迷了好几日,王若箫与钱氏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院落,几乎哭瞎了两双眼,王老太太为了给嫡孙祈福,一连七日都不沾荤腥,还跪在佛前为王睿之诵经祈福。 王老太太诚心诚意地想,只要乖孙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此劫,她定然要拿出两千里银子来给普济寺的佛祖镀金身。 许是上苍听见了她的祈求,两日后王睿之悠悠转醒,钱氏立即追问他在刑部天牢里的境遇。 太医见状却出声阻拦了钱氏,只说:“公子的精气神尚未复原,还请太太不要急着与他说话,且让他缓一缓神才是。” 见状,王若箫便搀扶着钱氏走到了外间廊道上,庭院里密布着来回张望、意图探问王睿之状况的丫鬟和仆妇们,偏偏钱氏挡在门口忙着掉泪,众人见状也不敢贸然行动。 这其中也有倾丝派去的丫鬟冬儿和珠绮。 前些时日王睿之生死未卜时,倾丝心里既害怕又惶恐,时而还夹杂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自她搬进乾国公府之后,王睿之便打着“表哥该与表妹”亲近的由头,几次三番地来月华阁骚扰她。 白日里的骚扰已是让倾丝备受其扰,夜里的荒唐行径更是让她有苦说不出。 偏偏钱氏一味地溺爱着自己的嫡子,心里认定了是倾丝蓄意勾引着王睿之,为此没少苛责针对倾丝。 普济寺的那一夜里,更是使了毒计玷.污了倾丝的清白。 倾丝既恨钱氏,又怕她。这点恐惧在她听闻王睿之在酒红楼里闹出人命时达到了顶峰。 钱氏疯癫起来可不会顾忌什么世家礼仪、教养仁义,若她不管不顾地嚷嚷出了自己清白已不复存在一事,那她后半辈子可没有半点指望了。 冬儿和珠绮见倾丝在孕中如此多思多想,心里怜惜不已,便只能尽心尽力地为她探听消息,得知王睿之已在太医的诊治下醒转后,冬儿和珠绮立时赶回月华阁,将此事告知了倾丝。 倾丝喜得拍手叫好,只道:“三表哥没事就好。” 王睿之没事,钱氏就不会发疯。她不发疯,自己丢损清白的事就不会被泄露出去。 瞧着她松了口气的轻快模样,冬儿也不由自主地弯眉一笑,半晌只道:“姑娘,听说魏世子也回我们府上了。” 倾丝是半点都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她只知晓若此事能平平安安地过去,她便要尽快去魏泱跟前露露脸,想尽法子博取他的欢心才是。 思及此,倾丝便让冬儿替她梳了个媚态生姿的挽云鬓,换上了一身鲜亮的衣衫,将前几日赶制出来的扇套一并带去了北竹苑。 倾丝为魏泱所缝制的扇套与赠予王雎之的全然不同。送给王雎之的扇套费尽了倾丝的全部心神,从走针、针脚、再到扇套上绣着的纹样,处处都经由她心内算量。 而赠予魏泱的扇套,明面上的料子与王雎之那一件没什么分别,可针线、针脚以至于纹样都没有花费倾丝太多的心思。 她想着魏泱权高势重,魏国公府与英瑰公主府里可有不少技艺高超的绣娘,他的衣衫穿戴之品如此精细奢靡,是绝无可能瞧上自己所做的针线活计的。 倾丝心里想得明白,这扇套不过是她想魏泱示好的手段而已,若是付诸了太多真心,再被弃如敝帚的话难免会惹得她伤心一场,那倒不如先做好会被瞧不上的准备。 怀着这等心思,倾丝已娉娉婷婷地走到了北竹苑。 此时的北竹苑院门大开,几个守门的婆子正站在廊道上说笑话。冬儿走上前塞了一粒碎银在她手心,并笑问:“魏世子可在里头?” 那婆子本是瞧不上这点少的可怜的碎银,可打眼瞧见了左侧廊道上顶着日色而立的倾丝,她便立时堆着笑说道:“原来是林姑娘,快些请进吧。” 她不似往常般的热情让倾丝心里十分疑惑,要知晓连给北竹苑看门的婆子也是魏国公府的奴仆,她们素来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与乾国公府的奴仆们厮混在一起。 往常这几个婆子见了倾丝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至多只是浅笑一回而已,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的热心。 倾丝摸不清她们的用意,可既是魏泱正巧在北竹苑里头,她也不想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 婆子们领着倾丝进了北竹苑,左右耳房旁各立着两个眼生的丫鬟,绛玉与绛雪正在书房里伺候着。 绛玉透过窗牖瞧见了穿梭在庭院里的倾丝,霎时欢喜地与魏泱说:“世子爷,表姑娘来了。” 此刻的魏泱正端坐在扶手椅里侍弄着手里的玉钗,左右两边的刑部典籍已被他翻得多了几道褶皱,砚台里的墨汁被凉风拂得摇摇曳曳,可惜后头端坐着的那位主人迟迟没有要蘸他提笔写字的意思。 绛玉伴着魏泱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窗牖大开大合,一阵阵凉风肆意而入,拂起魏泱鬓边的几绺碎发。 发丝动,人心亦动。 半个时辰前,绛玉见魏泱只是坐在翘头案后微愣出神,知晓他没有研习公务的心思,她便走到博古架旁将雕纹方盒里的玉钗拿了出来。 魏泱性子不算柔和,往日里也不喜欢奴婢自作主张。可自从绛□□悉了他的心思后,回回都能捏准他的心意。 这一回,当绛玉将倾丝的玉钗奉给魏泱时,他也只是淡淡地瞥了绛玉一眼,眸中潋滟着的情绪清浅又难以捉摸,可到底不是怒意。 魏泱凝着神思思索时剑眉微蹙,明眸含愁,抿着唇的不虞模样里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清,绛玉知情识趣地住了嘴,只在一旁为其斟茶倒水。 不曾想,玉钗的主人竟会突然出现在北竹苑里。 绛玉眉开眼笑地要去廊道上迎接倾丝,魏泱也停下了摩挲着玉钗的动作。绛玉能瞧见之处,他自然也能瞧见。 甚至于从婆子甫推开门,倾丝的一角衣裙洇进北竹苑的庭院里时,他就发现了她。 曜目的日光毫不遮掩地笼在她周身左右,翩翩的衣袂遮住了她的小腹,本能清瘦的身段在宽大衣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单薄如烟。 不自觉地,魏泱的眸光便落到了倾丝的小腹之上。在初时知晓倾丝有孕时,他笃定着她腹中胎儿是自己的骨血,纵然他知晓倾丝是个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的女子,也在反复犹豫后意欲给她个名分。 酒红楼那一夜,他从王睿之的嘴里知晓了倾丝早就与他有了收尾一事。 如此一来,他的笃信就显得格外可笑。 不多时,绛玉已将倾丝迎进了耳房,照例让小丫鬟们上了好些糕点,并问倾丝:“姑娘可是来寻世子爷的?” 倾丝点点头,只见她忍着鬓边的羞意道:“上一回,我给世子爷写了信……” 瞧着模样,是在向绛玉讨要魏泱的回信。绛玉不懂男女情爱里的弯弯绕绕,她只知自家爷心里是装着眼前这位姑娘的,既如此,她就该懂事些才是。 “这两日刑部事务缠身,我们爷才刚得了一日休沐,只怕是还没有给姑娘回信呢。” 骤然听得此话,倾丝心里隐隐有几分失落,只是她也不会是非不分到要去苛责无辜的绛玉。 绛玉能为她送信,已是让倾丝倍觉感激。 “想来魏世子人多事忙,多半是没有闲工夫来指点我诗词的,倒是我冒昧了。”只见倾丝莞尔一笑,这便要从团凳里起身,似是离开北竹苑的模样。 耳房里静悄悄的一片。 绛玉一见她作势要走,立时上前拦住了她,陪笑道:“姑娘会错意了,咱们爷虽是个大忙人,却还没有忙碌到连指点您几句诗词的功夫都没有。” 说罢,她又亲亲热热地攀住了倾丝的胳膊,只道:“姑娘快些随奴婢去外书房里走一躺吧。” 于是,冬儿和珠绮便理所当然地被绛玉留在了耳房里。 倾丝被她半推半就地带去了书房,方才踏进屋门内,便见廊道另一头走来了个行色匆匆的绛雪。 绛玉虽挡在了倾丝的身前,并频繁给绛雪眼神示意,示意她不要冲动行事。可被怒火淹没的绛雪根本瞧不见绛玉的警告,她气冲冲地瞪了倾丝两眼,因瞧见了她在迎风口被狂舞着的洌风吹乱了鬓发的秀雅模样,心里愈发酸涩不堪。 “狐媚子。”她忍不住气,便在跻身越过倾丝身侧时冷冷地撂下了这三个字。 倾丝一愣,再没想到绛雪会这般不知礼数地当众辱.骂她。怔愣之后,她心里也是千万个不解,她与绛雪的接触称得上是少之又少,她也没有得罪过绛雪的地方。 她为何要莫名其妙地对自己发难? 眼瞧着妹妹失态至此,绛玉脸上也不好看。可比起这点难堪,窗牖后突兀响起的一声男子轻咳声更让她心生惶恐。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瞥了眼已然躲进耳房里的绛雪,心里知晓自己是再也护不住胞妹了。 也好,她行事如此肆意妄为,多少次要被世子爷和刁嬷嬷责骂时都被她生生拦了下来,如今也该是让她吃点苦头的时候了。 “姑娘这边请。”想明白了这一点的绛玉立时收拾了心情,笑着将倾丝迎进了书房。 她如此客气与热情,倾丝便也将与绛雪的这点小插曲抛之脑后,只与绛玉郑重地道谢道:“多谢绛玉姐姐。” 绛玉往后退却了半步,大有不愿跟着倾丝一同走进书房的意思。这也正合了倾丝的意,能与魏泱在书房里独处一番,并亲手将自己所缝制的扇套赠予他。 说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会由此得到些大的进益。 满怀期待的倾丝便在绛玉炯炯有神的眸光下走进了书房,绛玉如此会揣测魏泱的心思,自然知晓此时此刻的魏泱根本不希望任何人来书房打扰他与倾丝。 * 书房内,几缕日光从窗棂处倾洒而下。 魏泱已在翘头案后的扶手椅里坐得太久,脊背微微有些僵直,双腿也不自然地摆在案几的正下方。 他素来都知晓自己容色俊朗,当初如月和梅若芙争抢着要嫁与他为妻时,便有人赞过他风姿卓越,俊雅出尘。 昨日他初回乾国公府并与王雎之撕破了脸皮后,便问过绛玉和绛雪,他生的究竟算不算俊俏,以及与王雎之相比,谁生的更俊俏一些。 绛玉和绛雪的回答都是他,绛雪还说:“王大公子的蒲柳之姿怎么配与世子爷一比高下?” 魏泱对此半信半疑,若他当真比王雎之俊朗这么多,为何倾丝的眼里只能纳下王雎之,而对自己熟视无睹? 心思浮动间,一身淡青色罗衫的倾丝已悄然走进了书房,并立在书案前朝着魏泱福了福身。 魏泱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从漆黑似墨的鸦发,到素白如玉的脸庞,最后落定到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之上。 刹那间,他如兜头被人浇下了一盆冰冷刺骨的冰水般,满腔的热血尽皆化为了寒冷。 “嗯。”魏泱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声,眸光硬生生地从倾丝身上挪移开来,汇聚着凝到了书房内的陈设器具之上。 倾丝有些手足无措,想上前去问问魏泱指点诗词一事,又怕自己贸然行动会丢失了女子该有的矜持,更何况她袖袋里还装着要赠予魏泱的扇套,这扇套一拿出来,书房里的氛围便会变得愈发奇怪。 她踟蹰又犹豫,心内很是紧张不安,便只能搅动着手里的软帕,偷偷抬起眼来瞥了一眼魏泱。 魏泱端坐在翘头案后,身姿英武又挺拔。从倾丝立着的地方朝他望去,正好能觑见他如冠如玉的俊朗面容,明眸似星辰般曜目,配着他通身上下的矜贵气度,足以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倾丝局促了半晌,还是朝着翘头案的方向走近了两步,怯怯地说:“世子爷,这是我为您做的扇套。” 从倾丝迈步走进书房的那一刻起,魏泱便收起了手里的玉钗,将其藏到了宣纸之下。 玉钗在怀,如今又多了一副扇套。 纵然魏泱面上摆出了一副冷清冷心的模样,此刻却也忍不住朝着倾丝素白的柔荑上瞥去了一眼,女子青葱般的玉指里捻着一把墨沉沉的扇套。 他凝眸打量了几眼扇套的纹样,傅国公府与公主府的绣娘们也曾给魏泱缝制过好些扇套,纹样差不多都是蟾宫折桂、玉枝挂树这样的好兆头,倾丝绣给他的扇套也是这般。 一模一样的扇套,对魏泱这等不爱持扇的人来讲如同鸡肋。 可当此刻眼前的倾丝小心翼翼地将扇套递到他眼前时,魏泱竟是不可自抑地心间一动,耸立着的眉宇里勾起几分悦然的笑意。 只是他不好将这喜悦表现得太过明显,当下也只是挑起眉瞧着那扇套说:“为何要送我这个?” 此时的魏泱尚且不知晓倾丝做了一式两样的两件扇套,只以为这一只扇套是倾丝特地为自己而做,本愁云惨淡的心胸霎时豁然开朗,丝丝密密的喜悦袭上心头。 他翘起了嘴角,将扇套上绣着的青竹纹样来回地打量了一番,心池里涌出些惘然般的甜蜜。 “你送了我扇套,想要我回送你什么?” 魏泱懒懒地靠在扶手椅里,神色里漾着几分喜意,此时正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身前的倾丝,他不曾用如此炽热的眸光注视过倾丝,如此张狂、如此热切,仿佛是要就着这星星点点的眸色将她拆吞入腹了一般。 倾丝被他盯得不知所措,当下也只能将扇套搁在了他身前的翘头案上,才答:“魏世子不必如此客气。” 谁知魏泱竟一把攥紧了那扇套,忽而勾着唇笑道:“若不是想要我的回礼,平白无故送我这个做什么?” 若此刻绛玉立在书房之中,必定能从魏泱异于往常的揶揄语态里瞧出他满腔的欢喜来。 只是他欢喜时也与常人不大相似,又或许是因为他从不曾涉足过情爱,便不会以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绪。 这样一来,他出口的话语便愈发生硬与难听。 倾丝也是脸颊一白,今日来北竹苑走了这一遭,先是被绛雪莫名其妙地骂了句狐媚子,送了扇套给魏泱后又吃了这一顿排揎。 她约莫是听出了魏泱话里对她的轻视,嘴角盈着的清浅笑意立时落了下来。 魏泱却只顾着专心摩挲手里的扇套,还不忘点评道:“这针线活是粗糙了些,纹样也不新奇,胜在你一片心意,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戴在身上了吧。” 话音甫落,难堪已是写遍了倾丝脸颊上的每个角落。 早在赶来北竹苑之前,她便预料过自己会碰壁、会遭受人冷眼,甚至还会与王珠映、梅若芙结仇,也是富贵权势迷人眼,那一日在耳房里的见闻让她生出了点往上争一争的决心。 只是她到底是正经出身的小家碧玉,心里总还有几分礼义廉耻。 况且她并不喜欢魏泱,只是比起王睿之之流的纨绔子弟,魏泱这傅国公世子爷的身份要曜目惑人的多。 如今瞧着魏泱这般看不起她,她那般追名求利的心又渐渐地淡了。 倏地,倾丝便敛下了美眸,恹恹地说:“若别没的事,改日我再来拜访魏世子。” 18、回忆 倾丝并不是在与魏泱怄气,她知晓自己在魏泱跟前排不上名号,也实在没有资格恃宠而骄,所以此刻面容里的恹恹之色乃是发自肺腑。 哪怕是遭受过、历经过这么多的嗤笑与欺.辱,倾丝依旧无法对此泰然处之,爹爹和娘亲生前将她宠成了掌上明珠,不曾想今时今日的她却要在乾国公府里寄人篱下、饱受冷眼与讥讽。 若爹娘在天有灵,必定会疼惜得连连落泪吧。 魏泱染着讥诮的笑声刚刚响起,正当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漫上心头时,他肆意而起,意图将博古架上摆着的那一屉宝玉尽数赠予倾丝时,翘头案前立着的倾丝却已朝他盈盈一礼,瞧着是要作势离去的模样。 变故陡生,沉浸在喜悦里的魏泱根本不知晓倾丝突然离去的原因。 况且倾丝也不是个多么能掩藏面容神色的女子,她欢喜时那双水汪汪的杏眸会如朝霞绽放般流溢生姿,端着矜持瞧人时盈盈怯怯的体态又像极了暮春里的一朵娇花,如今颦着柳眉的伤怮模样里又藏着些令人心悸的脆弱。 仿佛她是冬日里渡到初春的一片薄淡的雪花,暖融融的春光一拂,便要彻底消弭个干净了。 “魏世子若真不喜欢这扇套,便扔了吧。”倾丝到底是还存有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气,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真被魏泱这么奚落一场,不免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气性来。 若魏泱是个情场老手,或是深谙女子心思之人,此刻必然能从倾丝眉目含怒的面色里瞧见几分端倪,或许赔笑劝哄一番,又或是将自己心内极喜欢这扇套的真心话说出口,便能引得倾丝回转心意。 偏偏他性子阴晴不定,又从不曾将心思放在男女情.爱之事上,往日里也只有旁人捧着他、顺着他的时候,甚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摆脸子。 所以哪怕此刻魏泱心里千万个不愿让倾丝离去,他却也只是紧绷着俊白的面色,愠怒着一言不发。 倾丝说完这话之后,便悄然地退出了书房。等走到空旷开阔的廊道上时,嗅到了那点清雅沁人的花香,心绪陡然开朗松快了几分。 她到底还是害怕这权势威重的魏泱,况且像他这样眼高于顶的王孙公子,也的确太难讨好了一些。 最关键的是,他虽出身好、样貌家,前途一片坦荡,可倾丝却半点也不喜欢这样高高在上的男子。 此时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廊道上来回眺望庭院内景色的绛玉也发现了倾丝的存在,她瞪圆了眸子,一脸惊讶地问:“林姑娘怎么出来了?” 他家爷左盼右盼才盼来了倾丝姑娘,怎么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将人家放出了书房? 倾丝虽在魏泱这儿碰了壁,可却不会将心内的郁涩发泄到无辜的绛玉身上去,况且绛玉几次三番地对她施以援手,倾丝阖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绛玉姐姐,我就先回月华阁了。”倾丝朝她笑笑,已是在竭力掩饰面容里的尴尬。 她这话说的语焉不详,绛玉约莫猜测出是她与魏泱之间闹了什么不愉快,又见书房里的魏泱没有要出来阻拦她的意思,当下也只能叹了口气,道:“那奴婢送一送您。” 绛玉甚至还在路过书房的窗牖时特意扬高了些声量,以此来给魏泱一个提醒。只可惜书房内的魏泱根本没有半点要动作的意思,只是冷着脸目睹着倾丝的离去。 这时,耳房里的冬儿和珠绮俱都小跑着跟上了倾丝的脚步。 斜风狂舞乱做,吹得庭院里的青玉树枝桠窸窣作响。绛玉在青石台阶上立了许久,等耳边响起一阵瓷瓶被砸碎的清脆声响后,她才回过了神。 声响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绛玉甚至都不用走进书房去瞧里头的景象,便知晓此时的魏泱必然是在拿那无辜的瓷瓶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她家爷自出生至今皆是顺风顺水,除了当初胡御史那一遭事外,便是在倾丝姑娘这儿碰了壁。 魏泱盛怒时,连绛玉也不敢贸然进屋。 约莫等了一刻钟后,绛玉才敢走进书房去瞧魏泱的情状,正逢刁嬷嬷来给魏泱送些吃食糕点,一见绛玉惨白的脸色便追问她发生了何事。 绛玉只得把方才倾丝来访,又匆匆离去,之后爷发了一通邪火的事统统说了出口。 刁嬷嬷立时冷着脸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了绛玉,半晌只道:“公主的意思是,爷若瞧上了那林氏女的美貌,想怎么任性都由他去,只是万万不能对个身份如此卑微的女子动情。” 魏国公世子夫人一位必定要由个身份贵重、人品端庄的贵女担任才是,像林倾丝这样出身的貌美女子,至多只能做魏泱的妾而已。 “奴婢明白。”绛玉答道。 刁嬷嬷见她如此柔顺,话语也和缓了不少,只道:“下回不必给那位林氏女通传,也别让她总是在爷跟前晃眼。” “是。” 说罢,刁嬷嬷便走进了书房。 她一进屋便瞧见了翘头案旁一地狼藉的瓷瓶碎片,而立在碎片中央的魏泱却是持着一双冰冷刺骨的寒眸,忍着汹涌的怒问她:“嬷嬷来做什么?” 刁嬷嬷还算了解魏泱的脾性,当下便拿捏着他的七寸开口道:“爷忘了,今日是胡御史的忌日,老奴才去普济寺的后山瞧了胡夫人。” 这话一出,方才还怒意凛凛的魏泱如同被人抽去了脊骨般塌了下来,人瞧着也萎靡颓丧了几分,胸膛里凌然的怒意也只剩满心的歉疚。 “劳烦嬷嬷了。”魏泱愣愣地开口道。男女有别,胡夫人与胡小姐历经如此艰难的变故,能侥幸留下一条命来已是傅国公与英瑰公主在背后使了大力的缘故。 这些年魏泱因胡御史的死郁郁难平,又将手边大半的银子花在了胡御史的女眷身上,可这流水般的银子填了进去,魏泱心中的歉疚却没有因此而削减半分。 伺候他的小厮和奴婢们都怕极了他喜怒无常的阴戾性子,入刑部这两年他还得了个“玉面阎罗”的名称,概因他铁面无私,审讯犯人时的手段又狠辣无情,仿佛是手里沾的血越多,就能盖过胡御史被施以极刑时流在他心口的鲜血一般。 刁嬷嬷明白他心里的苦楚,所以每当魏泱露出几分难以自制的疯癫来,她都会倍感心疼。 早年的事儿,总是英瑰公主与国公爷对不住世子爷,爷好不容易得了个比亲父还要尽职尽责的师父,却不想会眼睁睁地目睹着师父被处以极刑。 更何况,那一封要了胡御史性命的诗词是被年少的魏泱带到密友跟前大肆宣扬了一番,他话里句句都是对胡御史才学的敬重与骄傲,却不想这首才气四溢的诗传到了皇帝耳中后为胡御史招来了杀身之祸。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魏泱怎么能接受自己害死了胡御史这一残酷的事实? 胡御史死后,病中的两个月他几乎夜夜梦魇,醒来后恍如变了个人一般孤僻阴冷,连英瑰公主也近不了他的身。 “爷,前头的事儿都已经过去了,您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刁嬷嬷瞧了魏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骤然眼眶一红,柔声劝道。 魏泱犹然未觉,陷坐在扶手椅里的身躯微微发着颤,眸光扫过翘头案上的扇套以及玉钗,只喃喃地说:“王雎之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刁嬷嬷蹙了眉,约莫是猜到了魏泱嘴里的“她”就是倾丝,霎时便脱口而出道:“她这样的身份,给爷做个贵妾也是好的。” 她小心翼翼的开口,打算试探一番魏泱的心意,却不想魏泱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中,只自顾自地说道:“自是……真心喜欢的。” 去岁上元灯节,正逢魏泱在傅国公府里闷了几个月,无论谁来请他都是一副恹恹的,不愿出门的模样。 英瑰公主哭了好几场,傅国公又在旁唉声叹气地苦劝,魏泱这才应允了出门一事。 是夜,花灯璀璨、烟火烂漫。 魏泱倚在雅阁二楼,眺望着护城河里曜目四溢的花灯,四周人声鼎沸、各人的热闹声、欢笑声、喧哗声不绝于耳,魏泱只孤零零地立在其中,任谁来唤都不曾挪动步子。 因丫鬟嬷嬷和小厮们俱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身边,或是担忧、或是谨慎、或是几分怜悯。 这样的目光让魏泱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他便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们,独自一人走在了几处荒无人烟的巷道之中。 他便是在巷道里初遇了倾丝。那时的她一身不甚显眼的素衫,鬓间只簪着一支玉钗,清落落的婀娜身形一下子撞进了魏泱的眼底。 起初她带着帷帽,越过魏泱身旁时只掠来一阵沁人的芳香。 魏泱之所以会留意上她,是因她在街角巷尾处停下了步子,将袖袋里所剩不多的银钱递给了那沿街行乞的乞儿。 心善的女子不少见,魏泱不过是多瞧了倾丝一眼,并未在心池里生出什么涟漪来,直到他跟在倾丝的身后走到了巷道的拐角处,也有样学样地给那乞儿扔了点碎银。 乞丐满身的污垢,浑身的恶臭让人敬而远之。 他想,倾丝瞧着柔柔弱弱的模样,身子骨里却没有寻常闺秀的娇气。 那乞丐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满是疤痕的面容,那双殩着火焰的眸子映进魏泱的眸子里,刹那间震得他不知如何言语。 “阿严。”魏泱陡然一震,刹那间倾身上前搀扶起了地上的乞丐。 那乞丐摇了摇头,怔了一会儿又认出了眼前贵人的身份,他本就满是疮痍的面容里愈发露出了几分凄苦,泪水涌上眼眶,只张着嘴咿咿呀呀了半日,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阿严曾是伺候胡御史的书童,后又被充为罪奴,如今也不知为何竟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 魏泱花了不少门路和心思去打探伺候过胡御史的小厮们的踪影,只是这世道里的人不会在意几个罪奴的下落,阿严等人的踪影也似大海捞针般了无音讯。 这便是魏泱与倾丝的初遇。 他以为她是个心善、温柔,与寻常闺秀不大相似的女子,也因为她对阿严施以援手而对她另眼相待。 直到一个时辰后,他为了给阿严找一个合适的去处,便应下了与王雎之的棋局。 这京城里多的是要舔着脸讨好他的人,阿严留在他身边既危险又难以安宁,若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说不定还会牵连远在普济寺的师母。 棋局初时,魏泱从一片寂静中听见了不远处石桥旁王睿之与人说话的声响。 “表妹可还喜欢我送的那支钗环?那样通透的成色方能配得上表妹的花容月貌。” 循着声朝石桥旁望去,魏泱便在人潮济济里觑见了一身素衫的倾丝。 她虽带着幕离,却仍是笑盈盈地回了王睿之的话,只说:“多谢表哥好意,那支玉钗太贵重了些,我原是不配带的。” 王睿之听了这话后却愈发来劲:“什么配不配的,表妹在我心里犹如天仙,什么样的钗环首饰不配戴?” “表哥爱重,倾丝却不敢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女子的嗓音如莺似啼,飘入魏泱的耳畔,他暗暗地将倾丝二字记在脑海里,唇齿间旖旎辗转了一番,竟是洇出几分暧昧之味。 王雎之见魏泱盯着倾丝发愣,便笑着说:“这是我的表妹林氏。” 魏泱不曾言语,待到倾丝走近时王睿之已放浪地笑道:“原来表妹想要那一匹布缎,直说便是了,你要多少我都是肯给的。” 倾丝拘谨地一笑,却也没有出声拒绝。 不多时,她与姗姗来迟的王珠映走到了凉亭的石桌旁,自走到王雎之身旁后,倾丝便不再搭理王睿之,而是“大表哥”长,“大表哥”短的与王雎之相谈起来。 夜色漫漫,凉风四起。 几缕不听话的冷风拂起她幕离一角,掀起的春.色毫无遮掩地落入魏泱的眼底。 他瞥了倾丝好几眼,目睹着她巧笑倩兮地周旋在王雎之与王睿之两兄弟之中,心间漾起些异样之感。 魏泱实在不明白。 为何自始至终倾丝的眸光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一次。 19、求他 倾丝一路急急切切地赶回了月华阁,身后的冬儿和珠绮并不知晓书房里发生了何事,只知自家姑娘好似一只从金丝笼里逃奔而出的鸟雀,正肆意欢欣地享受着自由的滋味。 冬儿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姑娘只是去了一趟北竹苑,出来时怎么就高兴成了这番模样。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冬儿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如此问道。 此时主仆三人已越过抄手游廊,遥遥地瞧见了月华阁的门户,倾丝也由衷地松了口气,只道:“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在魏世子跟前太不自在了些,想来我与他之间的身份有云泥之别,便是硬缠上去也只能惹人厌烦而已。” 她这话说的笼统又含糊,仿佛是放在心口揣摩了许久,终于将心底深处的念头说出了口。 冬儿素来唯倾丝的吩咐是从,也是全心全意地为倾丝考量,当下也只是应和了一句:“那姑娘往后该指望着谁?” 不等倾丝踟蹰犹豫完,一旁侍立着的珠绮便贸然地开口道:“姑娘不如再考虑考虑,总要仔细想想您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将来才是,魏世子总有富贵权高的好处在。” 廊道左右无人,可她大剌剌地提到了倾丝肚子里的孩子,仍是把冬儿吓的脸色一白,只道:“你在胡说什么呢,青天白日的,仔细你的舌头。” 幸而左右的回廊与庭院内外都没有闲杂人等经过,所以冬儿也只是被吓得洇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拉着珠绮往月华阁里走去。 珠绮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人,倾丝也不曾出言斥责她,反而轻轻柔柔地问:“可是这两日累着了?瞧着你脸色也不大好看。” 月华阁的内寝里只有主仆三人在低声说话,钱氏遣给倾丝的粗使婆子们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素根本不想来月华阁伺候。 月华阁人迹罕至的好处是主仆三人说话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正因为旁人对倾丝的不在意,才让她死死瞒住了腹中怀有胎儿一事。 “近来你总是心神不宁,可别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倾丝目露担忧地询问着珠绮。 她越是温柔似水,珠绮的心里就越是惶恐难安。姑娘待她毋庸置疑的好,她却将普济寺那一夜的见闻藏着掖着不肯说出口。 前些时日不说,今朝是愈发不能出口了。 况且姑娘才与魏世子不欢而散,回月华阁的路上更是不止一次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她实在不想再痴缠着魏泱,也不想在这样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身上浪费时间。 “我这样的出身,只怕连给魏世子做妾都不配。”倾丝嘴里说的是丧气话,可一张桃花面里却是眉梢含笑,快意欢喜得不加遮掩。 珠绮略略参悟了些男女情.爱之事,这下也瞧明白了倾丝对魏世子没有半分倾慕之意,心间愈发惶恐不安。 “多谢姑娘关系,奴婢没事。”珠绮甚至不敢抬眼去与倾丝对视,只僵着身子回了这一句。 冬儿在旁殷勤地给倾丝斟茶,时不时还要瞪一眼身侧的珠绮,不满地说:“姑娘有所不知,这两日珠绮忙着与大公子身边的东升卿卿我我,连手边的活计也顾不上做了,奴婢瞧着她是犯了思春病。” 倾丝听后惊讶地望向了珠绮,东升的确是大表哥的贴身小厮,前些时日她日子困苦的时候皆是东升送了银钱和布缎来为她解困。 那是个性子和善,笑起来嘴角还有两处小酒窝,瞧着年岁比珠绮还要小上一些。 她也是真的心疼珠绮,听了这话后立时笑弯了眉眼:“这可是好事。” 珠绮羞红了脸颊,一时间也将魏泱那儿的事抛之脑后,只含着羞将自己与东升的情意宣之于口。 这下倾丝愈发高兴,是彻底地将自己与魏泱之间发生的龃龉抛之脑后了,只笑着追问珠绮与东升之事。 月华阁里一片暖意融融的喜色。 而另一头的北竹苑,哪怕是刁嬷嬷赶来此坐镇,也压不住底下那些奴仆之间的流言蜚语。 今日倾丝这一登门,绛雪又对她露出了恶意十足的排斥来,愈发坐实了倾丝要“勾.引”魏泱一事,此等传闻甚嚣尘上,不一时便传到了王珠映的耳朵里。 因王睿之入狱一事,她已是好几日都不曾合眼,甚至连来寻魏泱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好在魏泱也没有搭理那一头的梅若芙,多少也让王珠映心里舒服了一些。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林倾丝会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意图勾.引魏泱。 “你可听准了,绛雪当真这么说?”王珠映愤怒地从贵妃榻里起身,立时追问身前立着的竹儿。 竹儿在外奔波了一个上午,此时额间正悬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恭声回话道:“姑娘,奴婢可是花了好些银子才从绛雪姑娘嘴里听闻了此事,最关键的是,魏世子瞧着并不讨厌表姑娘,今日还与表姑娘在书房里独处了一会儿。” 这话一出,王珠映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熊熊燃起的妒火,这便要赶去月华阁狠狠羞.辱倾丝一番。 竹儿见状却死死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只道:“姑娘千万莫要冲动,绛雪都与奴婢说了,魏世子最不喜性子刁蛮跋扈的女子,梅姑娘可已装模作样了好些时日,您断不能在这时去发落表姑娘啊。” 她苦苦相劝,将梅若芙如何在荣禧堂里“温柔”待人、“礼貌”处事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 王珠映听得胸膛里又烧起了一把火,整个人浸淫在无边的怒火之中,竹儿忙端了杯凉茶来为其抚背顺气。 愣了半晌后,她总算压下了心气的旺火,只道:“昨儿个迈大奶奶不是与母亲说起了她娘家的侄儿吗?” 明灿灿的日色从支摘窗倾泻而入,王珠映在竹儿的劝哄下往临窗大炕上一坐,淬着狠厉的眸子落在炕前的六足青鼎之上,瞧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冷笑着说:“表妹也该到了寻桩好亲事的年纪了。” 竹儿心里发寒,知晓那位迈大奶奶的侄儿是远近闻名的混不吝,整日只知喝花酒和去酒楼里赌钱,根本不算个良配。 只是她人微言轻,哪怕是心中对倾丝有些许怜惜,当下也只能附和着王珠映的话语道:“是了,咱们乾国公府养了她这些时日,是该送佛送到西,替她挑一桩好婚事才是。” 内寝里只有王珠映与竹儿两人,几句玩笑间便定下了倾丝后半辈子的荣辱。 迈大妹妹本是钱氏的堂姐,嫁了个不成器的夫朗后就淡出了钱氏的交际圈,这几日她能登乾国公府的大门也是因为她夫家弟弟会治些男子的隐疾,这才入了钱氏的眼。 自王睿之被人从刑部抬回乾国公府以后,太医便诊出了他下腹.部的一处疾病来,按理说热敷膏药时会逼出全身上下的寒气,致使他生出些难以言喻之感来,可王睿之的命根子却没有半点反应。 太医仔细地为其诊治了一番,便蹙着眉与王若萧、钱氏说:“贵公子因是惊吓过甚,如今还瞧不出那一处是否受了损伤。” 待王睿之恢复些神智后,便由府医接手为他诊治。钱氏又是忧心儿子的身子,又好奇那一日酒红楼内发生之事。 只可惜王睿之也是一副糊糊涂涂的模样,好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起那一夜酒红楼里发生的事,也只是说自己喝多了酒,全然不记得了。 这呆愣的模样,仿佛是有人将他脑海里的记忆抽去了一般。 因他往日里行事很有几分糊涂在,王若箫倒也没有对那两个清倌儿的死生出过任何怀疑,只是没想到魏泱和乌彻也会牵扯其中。 好在当晚有这两位贵人牵扯其中,致使刑部不敢再深查下去,才让王若箫有机会在背后运作了一番。 至于王睿之为何会犯上这样难言的隐疾,王若箫只推测着是刑部天牢里审讯人的手段太凶狠残忍,以至于将他吓成了这副模样。 府医也说了,这隐疾可大可小,说不准过些时日就能痊愈。偏偏钱氏为此事大闹了一场,甚至还将罪责归咎到了魏泱的身上去。 幸而王若箫没有犯糊涂,只冷着脸把钱氏斥责了一番,她这才没有大吵大闹起来,只是托迈大奶奶去将他夫家弟弟请来给王睿之看诊而已。 这一看诊,便看出了王睿之的毛病来,他分明是被灌下了西域的毒药,这毒药一旦入腹,便会剥夺男子生育和潇洒自由的权利。 只是这西域之药珍稀又不易得,多半是皇室之人才能拿到手的秘药。 那人诊出了王睿之的病症后,却是三缄其口,只道:“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公子只要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就能痊愈。” 钱氏听了这话立时赏赐了他厚厚一锭银子,并道:“若来日里有什么不好,我再寻你。” 迈大奶奶带着弟弟离去后,王珠映便赶来了清风苑,先瞧了一眼王睿之,而后便与钱氏提起了迈大奶奶娘家的侄儿。 那侄儿名为于寻,家底还算殷实,只是他整日吃喝女票赌、不求上进,将于家闹得鸡犬不宁。 钱氏听后也动了心思,只叹息着说:“也好,早日把倾丝嫁出去,总能让你弟弟歇点心思。” 王珠映笑着陪伴在钱氏左右,只道:“女儿也是这个意思。” * 夜半时分。 倾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冬儿和珠绮两人便陪伴在她左右,时不时与她说上几句话解闷。 珠绮沉默寡言,冬儿却怜惜不已地开口道:“姑娘别急,秀姨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熬过这一夜。” 闻言,床榻上静坐着的倾丝也举起了手里的清心咒,照着上头的字句念了好几遭,却仍是无法驱散心内的慌乱。 两个时辰前,秀姨娘突发恶疾,王雎之亲自去请了府医来为她诊治。倾丝听闻此消息后立时赶去了秀姨娘所在的院落,一进院落便瞧见了正在无措落泪的王雎之。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大表哥,失魂落魄、伤心难忍,一双眼眸暗红得满是泪花。 秀姨娘这病来势汹汹,院落里的丫鬟们都嚎哭得不像话,仿佛下一秒秀姨娘就要撒手人寰了一般。 倾丝也不过在耳房里抿了两口茶,瞧着王雎之来回奔走,额前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飞奔着跑下台阶的时候还险些跌了一跤。 她什么都做不了,至多只能在耳房里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语。 倾丝一向都知晓秀姨娘和王雎之处境艰难,王雎之不得舅舅的欢喜,秀姨娘更是活的好似个隐形人一般,谨小慎微的不敢踏错一步。 冬儿和珠绮见倾丝着急不已,便劝着她回月华阁安歇一阵。虽然王雎之平日里是待她不错,可这样的事她最好是不要插手,碍了钱氏的眼总是得不偿失。 回月华阁的路上,冬儿觑了眼倾丝惨白的脸色,只道:“姑娘若当真担心,不如为秀姨娘祈福一番,只是奴婢问了伺候秀姨娘的丹霜,她说秀姨娘这病不大好说清楚缘由,症状并非府医能诊断,最好是去宫里请个太医来。” 只是以秀姨娘的身份和在乾国公府的地位,是绝不会有人为她请太医的。 王雎之身上也只有个不上不下的功名,既没有官职,也没有人人瞻仰的名声,他跪求在王若箫的书房前,恳求他为秀姨娘请个太医来诊治一番。 哪怕秀姨娘出身低微,可她这么些年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柔顺安分,尽心尽力地伺候着钱氏与王若箫,还为王若箫生儿育女。 可王若箫却只是冷冷地瞥了王雎之一眼,态度冷漠得仿佛在睹视着什么阿猫阿狗一般:“为了你弟弟遭这一场罪,咱们府上已是大动干戈地请来了张太医,怎么好再为了你姨娘兴师动众。” 这一番话比严冬寒日的冰雹还要刺痛人的皮肉。 王雎之三日不曾合眼,正逢倾丝来寻他时瞧见了他布满血丝的眸,和几乎消瘦成了一阵风似的身躯。 回月华阁的路上,倾丝心事重重,心里装的都是王雎之痛苦不已的面容。 这时,久久不曾言语的珠绮开了口,她说:“姑娘不如去求一求魏世子,您只要开了口,他是一定会帮大公子这个忙的。” 第20章【VIP】 第20章 遇险逼着她求他。 倾丝将珠绮的这一番劝语听进了耳畔,霎那间脸色一白,心里是千万个不愿意,也不认为自己在魏泱跟前有这么大的脸面,还能让他动了给秀姨娘请太医的心思。 要知晓太医院的太医们等闲不会往臣子家中来出诊,若是宫中御前有个什么急事,太医们可要落得个延治不利的罪名,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个抄家灭族的结局。 哪怕乾国公府担了个国公府的名头,才为了给王睿之看诊而劳烦了张太医,又怎么能为了个人微言轻的秀姨娘而在进书递进宫里,再将张太医请来乾国公府? 人心皆偏,王若箫的心里也自有一把杆秤,若是王老太太或钱氏病了,他自然愿意大动干戈一场。 可秀姨娘实在是不配。 王雎之认清了这一点后才如此痛苦不堪,秀姨娘于王若箫等人而言是卑贱、低微、不值一提的奴婢,可在他心里,秀姨娘却是比明珠还要珍贵的慈母。 秀姨娘为了他在乾国公府的内院里蹉跎了半辈子的光阴,卑躬屈膝地讨好着王若箫与钱氏,甚至连钱氏身边的奴婢们都可以在她面前作威作福。 她事事隐忍,不过是想护住王雎之的安危,替他挡下那些流言风语、危机四伏的风浪。 明明姨娘是这般柔弱、清瘦的弱女子,可回回遇上王雎之的事,她就能张开羽翼挡在他身前。 王雎之苦熬了三夜,因府医说他实在没有本事将秀姨娘治好,这样的疑难杂症发起来又快又凶,也只有太医院的院首方能下个决断。 于是,王雎之就去求了王若箫,结果只得了一场羞。辱,他还赶去了北竹苑,想求一求魏泱。 他母亲英瑰公主是圣上的胞姐,父亲傅国公又位高权重,更何况他自己在明溪帝跟前也是极有脸面的。 只要魏泱张一张嘴,太医院的院首自然愿意来乾国公府走这一趟。 陷入困境的王雎之跪在了魏泱跟前,将尊严与体面抛之脑后,磕着头恳请魏泱救救秀姨娘。 魏泱才刚下值,先回了一趟傅国公府,而后优哉游哉地赶来了乾国公府。他在北竹苑里坐了一个时辰,甚至还让绛玉和绛雪搬了软榻在庭院里。 他便躺在软榻上瞧着刑部的公务典籍,日色洋洋,魏泱便在北竹苑等候着王雎之的到来。 “我为何要帮你?”魏泱丢开了手里的典籍,好整以暇地问王雎之。 王雎之垂着头,盯着刺眼的日光跪在魏泱躺着的软榻前,伏弯了脊背,道:“姨娘身边的丫鬟说,她在发病前来过一次北竹苑,不知世子爷为何要见我姨娘?” 他仿佛是伤心到了极点,低微到尘埃里的姿态里反酿出了几分玉石俱焚的狠意来。 只可惜王雎之的这一句质问于魏泱而来犹如蚍蜉撼树般做无用功,所以魏泱也只是勾了勾嘴角,冷笑道:“你在质问我?我可没有对你的姨娘做什么,是她主动来向我讨了一包西域的奇药。” 王雎之陡然抬头,眸中竟是错愕与震颤。 魏泱将他面容里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了几分,“那包奇药能让男子终身不举,哪怕太医院的院首或是隐居世外的神医来替他诊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雎之的面色随着魏泱出口的话语而越来越难看。 “秀姨娘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实在令我感动。”他直勾勾地盯着王雎之,只说:“王睿之没了男人的本事,这乾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便只能落在你身上。” 至于秀姨娘为何会突然病入膏肓,自是魏泱在背后使得手脚。他只是告诉秀姨娘,别把王若箫和钱氏当成傻子玩弄,王睿之突发隐疾,他们下功夫去查幕后黑手,一定会查到秀姨娘身上。 这位隐忍了大半辈子的妾室已是下定了主意要为王雎之铺路,便义无反顾地给王睿之下了西域奇药,并在事后喝下了剧毒之药。 她想,只要她死了,给王睿之下药之事就死无对证。王若箫再冷漠无情,在费了个嫡子的情况下也不会对雎之赶尽杀绝。 往后,雎之就不用再过瞧人眼色的日子。 这一局于秀姨娘而言是有死无生,对王雎之却是百利而无一害,他只要想的通透,狠下心不去管秀姨娘的死活,乾国公府世子爷一位一定会平平安安地落在他头上。 可偏偏王雎之还存有几分人性,他无法眼睁睁地瞧着秀姨娘为他往后的富贵之路奉献出一切。 泪沾长衫,王雎之红着眼问魏泱:“姨娘的毒,可有解药?” 魏泱挑着眉笑答:“有,就在我这儿。” “世子爷想要我为您做什么?”王雎之眸光越来越坚定,态度也越来越恭顺。 魏泱笑了笑说:“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给王雎之开出的条件是,王雎之要想法子让倾丝来求他。 魏泱说话时的语态高高在上,又藏着几分残忍的冷漠:“在她心里,你是事事都好、帮她良多的大表哥,你开口求她, 她一定会来北竹苑求我。” 王雎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一刻钟前,他便在倾丝跟前落了泪,示弱着哽咽道:“若姨娘没了,我也不独活。” 所以倾丝在走回月华阁的路上才会这般心事重重,东升又提前给珠映通了气,她便向倾丝进言。 去求魏泱,魏泱一定有法子替秀姨娘请来太医。 “我在魏世子跟前根本没有脸面,去求了也是不管用。”倾丝踟蹰犹豫着如此说道。 冬儿不声不响,珠绮却一反常态地多话道:“姑娘不试一试怎么知晓呢?况且您这两日夜夜都睡不好,担心秀姨娘和大公子,若是您不去北竹苑走这一趟,奴婢只怕往后您心里过不去。” 这话说的就重了几分,偏偏倾丝又将珠绮的话听进了心里,当下只立在廊道上犹豫不定,时不时地还要搅动着自己手里的软帕,总是拿不定主意。 约莫一刻钟后,倾丝草草用了午膳,往内寝里午歇时偶然瞧见了博古架上王雎之赠予她的一对木雕鸟雀。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队栩栩如生的木雕鸟雀,忆起她初来乾国公府时那些寸步难行的难熬日子,若没有大表哥几次三番地施以援手,她哪里能挨到今日? 思及此,倾丝便从床榻里起了身,让冬儿和珠绮为她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这便走去了北竹苑。 * 北竹苑院门大开,一片片晚霞倾洒而落,将守着门的罗婆婆衬得犹如个慈祥的仙人一般。 倾丝心里打着鼓,好不容易走到了北竹苑门前,却思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走进去,罗婆婆正张目四望,便瞧见了廊角处娉婷立着的倾丝,她只笑道:“表姑娘来了。” 北竹苑的庭院大开大敞着,仿佛是特意在此迎接着倾丝一般。 转瞬间,罗婆婆已走到了倾丝身前,和蔼又亲昵地攀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进了北竹苑。 罗婆婆走得极慢,倾丝的步子却是比她还要再慢上一些。两人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廊道的青石台阶下,罗婆婆朝着耳房的方向唤了一句:“绛玉姑娘。” 话音甫落,绛玉便小跑着走出了耳房,瞧见罗婆婆身旁立着的倾丝后,立时欢喜道:“表姑娘总算是来了。” 她仿佛是在此盼了倾丝许久一般,眉开眼笑地说话时整个人喜意斐然。 倾丝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后才问:“绛玉姐姐,世子爷可在此?” 绛玉忙领着倾丝往耳房里走去,又吩咐小丫鬟们端上了茶水和糕点,这才答话道:“姑娘别恼,您啊就在这耳房里等上一等,至多还有两个多时辰,咱们世子爷就要下值了。” 她这话一出,倾丝却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瞧着也没有方才那本紧绷,坐在软榻上的身姿也自然了几分。 一旁的绛玉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所以并未错过她素白脸蛋里的这点细微的变化。 她知晓旁人都觉得世子爷高高在上的难以解决,她家世子爷也不会学那些油嘴滑舌的男儿说好听的话哄女子高兴。 可不得让她这个贴身丫鬟在背后说说好话吗? “表姑娘是不是有些怕我们世子爷?”绛玉堆着笑问倾丝道。 倾丝猛然被戳中了心事,娇俏的脸蛋上便划过几分慌乱与无措,她瞥了一眼绛玉,便怯怯地点了点头。 她是很怕魏泱,那日鼓足了勇气去书房送了扇套给他,却只是得了一场奚落。在倾丝的眼里,魏泱本就是九天宫阙之上的贵人,于她而言便如同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王珠映与梅若芙争抢着的人,她是半点也不愿牵扯进去。可一方面魏泱这身份能带来的好处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眼前。 魏泱难以接近,又有些喜怒无常。可他只要动一动嘴,就能挽救秀姨娘的性命,也能将倾丝从泥泞里捞出来。 可她要如何才能入魏泱的眼呢? 思绪蹁跹间,倾丝般赧然一笑道:“魏世子瞧着脾气不大好呢。” 一旁的冬儿和珠绮闻言都是一愣,随后忙递给了倾丝几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在绛玉跟前说魏泱的不是。 若魏世子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该为了这一句话而生姑娘的气了,若再使出点绊子来,姑娘可是得不偿失。 丫鬟们频频给她眼神示意,倾丝也后知后觉地住了嘴,红着脸、无所适从地望向了绛玉。 绛玉却只是莞尔一笑,道:“姑娘在奴婢跟前大可自在些,奴婢不会出去乱说话的。” 耳房内除了倾丝带来的冬儿和珠绮外,确实只有绛玉一人身处其中。她说话的语态又这般温柔似水,柳眉和美眸里俱是亲昵又和善的笑意,让身旁的倾丝慢慢地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闲来也是无事,姑娘不妨与奴婢说说,世子爷怎么吓人了?”绛玉眨着杏眸问。 倾丝瞧她一眼,踟蹰了半晌后反问道:“难道你不怕吗?” 绛玉没想到倾丝会这么问她,愣了一会儿后才笑道:“我们爷外头瞧着是有些冷清冷心的模样,可他其实待身边的人极好。姑娘猜一猜,刁嬷嬷、绛雪和奴婢一月的月例有多少?” 提到钱财,倾丝潋滟着霞彩的明眸愈发澄澈了几分。 绛玉没有卖关子,只给她比了个“十”的手势。而倾丝瞧见绛玉的手势后,险些忍不住面容里的惊讶之色。 她早知晓傅国公府富贵昌盛,却不想魏泱出手会这般大方。 十两银子可抵一户人家一两年的嚼用了。 这炙烫人心的富贵再度让倾丝动了些心思。绛玉边说笑着边打量倾丝的脸蛋,见她有些怅然无措,便又添了两句:“这还不算什么,逢年过节的赏赐更是丰厚。” 财帛动人心,冬儿和珠绮也听得艳羡不已,更遑论倾丝。 “还有,咱们爷如今房里没有通房丫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奴婢与姑娘十分投缘,比起王姑娘和梅姑娘,奴婢更喜欢您呢。”绛玉扬起一抹笑来,而后直勾勾地盯着倾丝道。 她已是把心里的意图表现的十分明显,倾丝并非蠢人,哪里会听不明白她话里的言外之意。 绛玉对她的确是十分亲昵,里里外外地帮了她不少忙。可无论她在魏泱跟前有多么得脸,都代表不了魏泱的想法。 魏泱瞧不上她,绛玉再喜欢她又如何? 所以倾丝也没有接话,只是勉强笑笑,又夸赞起了桌案上的茶水。 “前些时日我喝了你们这儿的茶水,总是觉得与府里的不大一样。”倾丝随意的一句话,正意图转移着眼前这难以言喻的话题。 不曾想绛玉却是将她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只笑道:“姑娘若喜欢,多拿去些就是了。” 说罢,她便走到博古架旁将一白色玉坛取了下来,并递给了冬儿和珠绮。 “姑娘好好享用,也不必把这坛子送回来了。” 倾丝主仆三人都瞧不来玉坛的成色和价值,守在耳房里外的灵儿却是惊讶不已。 她可听刁嬷嬷说过好几次了,平日里这白玉坛虽只拿来装茶叶,可坛身走线色泽却是无可挑剔。 换言之那便是个十分值钱的白玉坛子。 绛玉姐姐管着世子爷的钱册钥匙,平日里出手也十分阔绰,可再阔绰也不能阔绰成这番模样啊。 耳房里的倾丝也柔声推拒了绛玉的好意,只说:“茶叶和白坛我都不能收。”说着,她便让冬儿将手里的白坛放回桌案之上。 那头的绛玉却满不在乎地一笑道:“这样成色的瓷器,爷的私库里已是摆的放不下了,姑娘何必推辞?” 她这样说话,倾丝再推辞倒显得有些扭捏了。 绛玉见她应允,心里愈发高兴,即刻便想去拿钥匙开魏泱的私库,将里头值钱的玩意儿都送去月华阁。 只是倾丝姑娘迟早都是嫁出乾国公府、嫁出月华 阁的,送去也是无用。 “姑娘若是累了,奴婢就去拿了软毯来,您躺着歇一会儿也好。”绛玉道。 倾丝坐在耳房中央的贵妃榻上,身前的桌案上又摆着好些精致小巧的糕点和茶水。 她自觉已是劳烦了绛玉许多,实在不想再麻烦她。 “我也不是很困,兴许再等一等魏世子就回来了。”倾丝道。 话音甫落,守在廊道上的小丫鬟灵儿便探了个脑袋进来,只说:“绛玉姐姐,梅姑娘来了。” 绛玉一听这话后便压下了嘴角的笑意,又蹙起了眉头,问:“她来做什么?” 上一回梅若芙与王珠映前后脚来寻世子爷说话,世子爷冷漠又无情地给她二人吃了闭门羹。 刁嬷嬷还在世子爷的授意下说了好些让梅姑娘和王姑娘难堪不已的话。 可这两人怎么还能越挫越勇?隔了两日就又来了北竹苑。 软榻上坐着的倾丝听得梅若芙来了,吓得立时起了身,原是想就此离去,可又因为没等到魏泱的缘故止住了步子。 绛玉见状则安抚了她一句:“姑娘安心坐着,奴婢去打发了她。”说着,她便步伐匆匆地走出了耳房。 耳房外,又是一番金澄澄的天地。 梅若芙不顾罗婆婆的阻拦,硬是闯进了庭院之中,抬眼觑见了匆匆而来的绛玉,也是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我来瞧瞧世子爷。”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鲜亮与别致,身上的百蝶纹衫在余晖的照应下浮动起波光粼粼的光晕,鬓发间簪着的金钗更是闪闪动人。 只可惜绛玉见惯了傅国公府与英瑰公主府的富贵,是半点也不把梅若芙的这点张扬放在眼里。 可她往日里总是一副清雅淡然的打扮,还学着倾丝姑娘的模样柔声细语地与人说话,明明是富贵花,非要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来。 绛玉心里是一点也瞧不上梅若芙,今日见了她这般富贵的打扮,又蹙了眉头道:“我们爷不在院里,姑娘改日再来吧。” 梅若芙今日来这北竹苑一趟,可不是为了来见魏泱的,她花了不少心思,费了不少银钱才买通了门廊上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并不是魏泱身边的人,可却与罗婆婆十分交好,有时会来北竹苑帮些小忙。 倾丝才来北竹苑没多久,那婆子便赶来荣禧堂给梅若芙通风报信。 梅若芙与王珠绮已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仇敌,只是魏泱对她的态度一直都冷淡不已,她也是钻进了牛角尖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王珠映不足为惧,而魏泱对倾丝的不同才是最让梅若芙忌惮的。 守门的罗婆婆都说了,刁嬷嬷和绛玉交代过她,凡是倾丝登北竹苑的门,不必通传便要放她进院。 绛玉这般眼高于顶的丫鬟,却对个出身低微的倾丝亲昵又讨好。还有绛雪,她对魏泱是有几分痴心心肠在,能让她如此妒恨的人必然不简单。 “魏世子不在也无妨,我是来寻绛雪的。”梅若芙嫣然一笑,装傻充愣地无视了绛玉话里的深意。 两人便立在庭院里说话,梅若芙找准了由头不肯离去,哪怕绛玉板起了脸也是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绛玉也没了办法,她一个奴婢之身,总不好当众给梅若芙难堪。 “绛雪这两日身子不舒服,总躲在寮房里歇息。姑娘也知晓我们奴婢住的寮房总是不甚干净的,奴婢这就领您过去,您可别嫌弃。” 绛玉立时要领着梅若芙往下人们所在的寮房方向走去。 梅若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真要去瞧绛雪?才走到耳房旁,隔着窗牖觑见了软榻上端坐着的倾丝。 她嘴角的笑立时落了下来,面色阴沉不堪,一忍再忍心中的戾气,方能回身朝绛玉展颜一笑:“原来林家妹妹也在这儿。” 绛玉心里冷笑不止,面上却堆着笑道:“是了,我们爷寻她有些事儿呢。”她这话说得实在招人恨,魏泱对梅若芙的态度如此冷淡,是半点不想与她有什么牵扯,可到了倾丝这儿就变成了寻她有事。 如今的梅若芙已可以肯定,在魏泱的心里,倾丝与她和王珠映是不一样的。 她唯一无法拿准的是,这点不一样与情爱有没有关系。 “原来林家妹妹是世子爷的贵客。”梅若芙拘着唇浅浅一笑,将心间所有的情绪压下,只问绛玉:“世子爷找她是为了什么?” 绛玉冷声答:“爷的事,奴婢们不敢多管。” 意料之中的回答。 梅若芙听后便也只是走进了绛雪所在的寮房内,因耳房里还坐着个倾丝,绛玉并没有跟进去。 自从那一日绛雪因嫉妒而骂了一句倾丝后,刁嬷嬷和绛玉便不肯让她再到魏泱身前伺候着了。 这下绛雪想伺候魏泱也伺候不到,心里愈发恨上了倾丝,这才想法子搭上了王珠映和梅若芙那里的人手。 她是个奴婢,没本事让倾丝消失在魏泱眼前,可王珠映和梅若芙不同,她们两人有无穷无尽的手段可以针对林倾丝。 只是王珠映也是个色令内荏之人,她明明递去了好些消息,她那里却没有半点动静。 还是梅姑娘对世子爷的心意更纯粹一些。 “梅姑娘来了。”绛雪一见梅若芙便立时从床榻里起了身,她一改前两日的黯淡与颓丧,眼眸里陡然亮了亮。 梅若芙瞥了眼寮房里的陈设,瞧着绛雪床榻旁的团凳还算干净,便坐了下来与绛雪说话。 “你受的委屈我已知晓了,只是魏世子瞧着对林家妹妹有些不一般,你可否与我细细地说一说里头的关窍?”梅若芙笑着问。 绛雪能知晓什么关窍,左不过是编几句倾丝如何蓄意勾。引魏泱的话语而已。 梅若芙本就深厌倾丝,听了这话后心间烧着的火愈发汹涌了几分。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问:“她这样的痴缠着世子爷,莫非是觊觎世子夫人一位?” 话音甫落,梅若芙便自问自答道:“她也配?” 绛雪俨然是寻到了知音,立时与梅若芙一同说了好些贬低倾丝的话语。 可这两人至多也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而已,谁又能改变魏泱的心意呢? “奴婢瞧着姑娘样貌、出身、品行才学样样都比林家姑娘好,像您这样的端雅闺秀才能配得上我们爷呢。”绛雪先把梅若芙捧到了天上去,之后才缓缓地抛出了自己心里的念头。 “林姑娘不就靠着那一张脸吗?姑娘您只要很一狠心,便能让她再无可以勾。引咱们爷的倚仗。” 与一无是处、只有貌美的倾丝相比,绛雪只觉得梅若芙宛如天仙。 让她做爷的世子夫人,起码她不会这般不甘心,这般难受,这般地愤恨。 梅若芙连怔愣的功夫都不曾有,当下便朝绛雪莞尔一笑,只说:“你既这么说了,那一定是心里有了主意,且说来让我听一听。” * 夕阳昏黄,魏泱从刑部下值后照例回了一趟英瑰公主府。 正逢远在西北的傅国公寄了封家信回来,英瑰公主却将其束之高阁,等魏泱过来后才交付给他。 魏泱面色冷淡地读了信,只说:“父亲说他在边疆一切都好,让我们不必挂怀。” 上首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的英瑰公主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魏泱便问:“母亲可有什么话想对父亲说的?” 亢长的沉默后,英瑰公主避而不谈:“你自己写吧。” 于是,魏泱便就着笔墨写好了给傅国公的回信,之后他便离开了英瑰公主府。 在赶去乾国公府的路上,刁嬷嬷派人给他送了信,说是倾丝在北竹苑里等了他两个时辰,如今尚未离去。 伺候在魏泱身旁的小厮小椴清晰地瞧见,他家爷在听见刁嬷嬷的话语后,郁色满满的面容里陡然露出了两分明灿灿的笑意来。 他们立在酒红楼旁的珍宝阁里,爷瞥了眼珍宝阁的门匾,便翻身下马,进去甩了银票便把其中最值钱的一副头面买了下来。 刁嬷嬷在旁唉声叹气了一番,小椴也是一副不敢多言的样子。 等魏泱怀着笑赶赴乾国公府,从角门进,正要去北竹苑时,却见满头是汗地绛玉横冲直撞地往魏泱所在的地方跑来。 魏 泱还没说话,刁嬷嬷便已先发问:“怎么了这是?” 绛玉心内慌乱不已,却仍是口齿清晰地将一刻钟前北竹苑发生之事告诉了魏泱与刁嬷嬷。 “梅姑娘来瞧世子爷,奴婢怎么赶都赶不走。后来她非要和倾丝姑娘说话,还给了倾丝姑娘一个香囊,还非要让倾丝姑娘闻。” “结果……结果倾丝姑娘脸上就爆出了红疹子,这一会儿还发起了高烧。” 20-30 第21章 昏迷治不好她,就一起死。 两刻钟前,梅若芙与绛雪商定好了整治倾丝的法子后。 绛雪便继续装病,梅若芙以要去耳房里歇息片刻的理由走出了寮房。 绛玉虽守在了耳房外的廊道上,一瞧见梅若芙朝她施施然地走了过来,心里慌得直打鼓。 她知晓,这位梅姑娘今日必是要揪着倾丝大闹一场才肯善罢甘休的。 只可惜刁嬷嬷不在北竹苑里坐镇着,她一个人也实在是阻拦不住梅若芙。 随着绛玉心间思绪蹁跹作乱,梅若芙也走到了她身前,朝她笑道:“绛玉姑娘,我可否去耳房讨杯水喝?” 她柔美的面容里扬着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仿佛是绛玉不肯答应的话,便誓不罢休的意思。 主与仆之间划开了天堑般的差别。 退一万步说,绛玉如今身处乾国公府府上,又怎么能拒绝梅若芙想讨口茶喝的要求? “梅姑娘若不嫌弃,便进耳房坐一坐吧。”绛玉扯了扯嘴角,还是领着梅若芙走进了耳房。 她也是没了法子,所以脸上的神色难看不已。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耳房,绛玉先一步替梅若芙打起了竹帘,并朝着软榻上的倾丝说了一句:“姑娘且坐着就是了,梅姑娘来耳房里讨杯水喝。” 方才梅若芙走进北竹苑的动静已传到了倾丝的耳朵里。 私心里,她是有些害怕梅若芙的。那一回在荣禧堂里被她奚落讥讽了一番后,她便知晓梅若芙姐妹不是好相与的人。 若非今日她心间揣着一定要见到魏泱才能说出口的重要之事,她必然会避其锋芒,躲开与梅若芙的争斗。 只可惜她要躲,旁人却已把她视成眼中钉和肉中刺。 譬如梅若芙一走进耳房,便直直地走到了倾丝身旁,往软榻旁的团凳上一坐。 “林家妹妹,你也是来寻魏世子的吗?”梅若芙虽是在笑,可那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瞧着很有几分渗人。 倾丝瑟缩着身子,趋利避害的本性让她不敢抬眼去正视梅若芙不怀好意的眸光。 思忖之后,她便点了点头,道:“我有点事要求一求世子爷。” “哦?”梅若芙嘴角笑意渐深,又穷追不舍地问:“是什么事?” 这时,绛玉也端了茶盏进耳房,并将那茶盏递给了梅若芙。 谁曾想梅若芙连个眼风都没往绛玉身上递去,只盯着倾丝反复询问。 刹那间,倾丝只觉得坐如针毡,慌乱无措得手脚都不知晓往哪里放。 她瞥了一眼梅若芙,而后便轻声答道:“只怕不好与梅姑娘说呢。” 话音甫落,耳房内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坐在倾丝身侧的梅若芙骤然冷了脸,几息的吞吐间才堪堪压下心间凌然的怒意。 绛玉也一脸惊讶地望向了倾丝,没想到她瞧着如此柔弱的外衣下竟也还有几分骨气在。 是了,无论倾丝姑娘来寻爷是为了什么事,都与梅姑娘没有半分关系。 她不能借着乾国公府的势就非逼着倾丝姑娘答话。 绛玉在一旁暗暗地为倾丝捏了一把汗,心里也盼着她能压下梅若芙嚣张的气焰。 只是那一头的梅若芙分明是没有要放过倾丝的意思。 她忽而又展颜一笑,亲亲热热地与倾丝说:“世子爷是好人,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妹妹若当真有什么急事要寻世子爷,不妨也说给姐姐听一听,我若能有施以援手的地方,岂不是要比寻世子爷更容易?” 不管一旁的绛玉听了这话后心里泛起多少涟漪来。倾丝听后也当真顺着她的话沉思了一番。 她虽不懂朝堂之事,却也知晓梅家人的权势与富贵都不在京城之中,梅若芙在王若箫跟前的脸面有限。 若想尽快为秀姨娘请来太医诊治,她只有求魏泱这一条路最是稳妥。 想明白这一点后的倾丝便低敛了眉眼,一时间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胆气,竟是不去回答梅若芙的话语了。 梅若芙被她晾了一阵,也不见恼。只是深深地,凝望了倾丝一眼。 两人并列着坐在内寝的软榻旁,遥遥瞧着倒像是一对貌美如花的姐妹一般。 绛玉见梅若芙只是言语挤兑倾丝几句,并未在耳房里大吵大闹,心里也安定了几分。 “瞧着时辰也不早了,奴婢方才还瞧见荣禧堂的几个嬷嬷在外头寻梅姑娘呢。”好端端地,绛玉又说了这么一句深意十足的话。 若梅若芙还在意几分自己的名声,总该知晓魏泱和北竹苑一点都不欢迎她一事。 等到魏泱回北竹苑,再冷声出言将她驱赶,她的面子可就不大好看了。 只可惜被嫉恨充斥着脑袋的梅若芙已没有心思再去顾及名声不名声的闲话。 她是如此仰慕着魏泱,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肺捧到他身前,求着他疼一疼、爱一爱她。 梅若芙总是想不明白,与这样一无是处,独有美貌的倾丝相比,她究竟逊色在何处? “这就是绛玉姑娘的待客之道吗?连喝上一杯茶的功夫都不给我,这便要把我赶走了吗?”梅若芙回身朝着绛玉一笑,一番话把她噎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偏偏梅若芙还不愿就这么放过了她,立时又蹙着柳眉说:“魏世子住在乾国公府府上,我们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这话一出,绛玉的气焰彻底灭了。 要知晓她与刁嬷嬷在私下里可为此事唉声叹气了好几遭。 她们两人都看不明白魏泱的用意,堂堂一个傅国公世子爷,放着偌大的国公府和公主府不去住,偏偏要耗在这乾国公府里。 哪怕北竹苑的份例和屋里摆着的陈设器具,内外伺候的丫鬟和小厮都是傅国公府的人手。 英瑰公主又隔三差五地送些银子给王若箫。 可他家爷还是担了这么一个“寄人篱下”的名头,住起来有诸多不便。 譬如此刻的绛玉,便被梅若芙这一番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倾丝又开了口,算是将话题移了开来。 “梅姐姐若也寻魏世子有事,不妨与我一起在这儿等着。”倾丝态度和善地开口道。 只可惜梅若芙一点都不稀罕她的友好与和善,当即只是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而后便拿出了腰间的香囊。 那是个纹样精巧又细致的香囊,凑近了嗅一嗅还有些沁人心扉的香味。 梅若芙笑着将香囊递到了倾丝眼前,只道:“妹妹瞧瞧这香囊别不别致?” 梅若芙甚少有对倾丝态度如此和蔼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让倾丝有些无所适从。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倾丝也不是个刁蛮之人,面对梅若芙的示好,便接过了她手里的香囊。 她想,一个香囊而已,她只要顺着梅若芙的意思夸赞她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变故就发生在倾丝将那香囊握在手里的一刻钟后。 梅若芙抬起自己青葱般的玉指,举着香囊要让倾丝闻一闻。 “我瞧着妹妹眼下有些乌青,是不是夜里没有睡好?”梅若芙笑着关心了倾丝两句,只道:“这香囊里放着甲香和香附,嗅一嗅有助于夜里安睡,好处可多着呢。” 绛玉在一旁瞧得直皱 眉,却也说不出什么错处来。 梅若芙想与倾丝交好,这是两位主子之间的事,实在犯不着由绛玉这个奴婢张嘴。 傅国公府与英瑰公主府的规矩都是主子们说话的时候奴婢不能插嘴。 这一沉默,软榻上坐着的倾丝便已抵不过梅若芙的相邀,将那香囊凑到鼻间嗅了一嗅。 这香囊的味道的确是清雅又沁人心扉。 闻了一会儿后,梅若芙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抿了口茶,忽而将头调到了绛玉的方向,道:“我也该回去了。” 绛玉愣了一会儿,心间很是疑惑,方才这梅若芙好说歹说都不肯离去,如今怎么又这么痛快地要走? 她将眸光放在了倾丝手里的香囊之上,略略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只是拿不准。 直到梅若芙起身离去,倾丝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僵直的脊背也松懈了一点。 绛玉将梅若芙送出了北竹苑后,心里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而见守在廊道上的灵儿着急忙慌地唤她:“绛玉姐姐。” 她心里一惊,连忙小跑着往耳房里冲去。 耳房内,冬儿与珠绮已吓得神魂皆失,抱着已昏迷不醒的倾丝痛哭流涕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绛玉奔至软榻旁,凑近了一瞧后发现倾丝的脸庞上到处都是凸起的红疹子。 这便罢了,关键是她在短短的几息间便晕了过去,这症状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怎么了这是?”绛玉蹙着柳眉问。 冬儿泣不成声地说:“绛玉姐姐一走,我们姑娘就高吟了一声晕了过去,我们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姑娘的脸上又爆出了这么多的疹子来。” 绛玉也算是见识过世面的丫鬟,当下便将倾丝突如其来的症状与梅若芙的香囊联系了起来。 眼瞧着耳房内乱作一团,冬儿和珠绮也泣不成声,绛玉立时下了决断,让人去公主府将此事说给刁嬷嬷听。 刁嬷嬷那里的人手充足,必定能第一时间将此事禀告给世子爷听。 * 魏泱得知倾丝出事后,便沉下脸赶去了北竹苑。 自从胡御史死后,他已甚少没有这般喜怒形于色过。 刁嬷嬷和绛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抬眼觑见魏泱冷意沉沉的面容,忽而都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威势。 那位梅姑娘这下可是触了世子爷的逆鳞了。 乾国公府各处门廊都被霞彩粼粼的光晕所笼罩着,魏泱甚至都来不及褪下刑部的衣衫,这便步伐匆匆地赶去了北竹苑。 一刻钟的路途,他只走了几分钟而已。 北竹苑院门大敞,几个婆子正在门廊上候着魏泱。 刁嬷嬷一进屋便让人关好了北竹苑内外的门窗,不许让任何人探听风声。 魏泱在赶来北竹苑时已让人拿了名帖进宫去请太医。 他特地吩咐了几个脚程快的小厮,一定要快马加鞭地将太医请来乾国公府。 北竹苑的耳房里,冬儿和珠绮仍是忍不住地落泪。 嚎哭了一番后,终于在耳房门前瞧见了魏泱的身影。 他瞧也不瞧她们一样,只走到了昏迷不醒的倾丝身旁,一眼就瞧见了她素白脸蛋上的红疹子。 这红疹子密密麻麻,遍布她面容里的每一处肌肤。 魏泱蹙起剑眉,这便拦腰横抱起了倾丝,抬脚往正屋里走去。 这时绛雪也被外头的动静吵嚷得走出了寮房,她站在西边廊角的拐角处,正巧能瞧见魏泱抱着倾丝进正屋的身影。 她惊得瞪大了眼眸,不敢相信世子爷会把人抱进他视作禁地的正屋。 无论是北竹苑的正屋还是傅国公府的松柏院,魏泱所在的正屋都不许任何人接近。 平日里都只有刁嬷嬷才能进去伺候一番,连绛玉和绛雪也只能在外头伺候。 绛雪明白,他家世子爷不愿与人接触,更觉得旁人周身上下都肮脏不已,不配走进他的寝屋。 既如此,林倾丝怎么配让世子爷这般另眼相待? 魏泱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仆妇们,以刁嬷嬷为首的丫鬟们小跑着跟上了魏泱的步伐。 临到正屋前,几个丫鬟和仆妇们都想起了北竹苑的忌讳,面面相觑一番后便踟蹰不前。 刁嬷嬷也拿不定主意,只瞧着院门的方向,盼着小厮们早些时候带来太医。 否则以他们世子爷疯疯癫癫的模样,说不准要出什么大乱子。 “都进来。”正屋里的魏泱将一动不动的倾丝抱进了内寝的镶云石架子床上,蹙进的剑眉里俱是担忧与紧张。 只是他没有伺候人的本事,也不知晓该如何照顾昏迷不醒的人。 如此,他便只能让刁嬷嬷等人进来伺候倾丝。 刁嬷嬷听完魏泱的吩咐后,刹那间愣在了原地,她这下是真心实意地惊讶了。 本以为魏泱至多只是对这位林姑娘起了“短暂”的意,可见他情急之下的担忧模样,甚至于为了林倾丝而破了好几年的规矩。 她心里隐隐浮起个不好的猜测。 也约莫可以断定,世子爷对这位林姑娘是真上了心。 若一个男子真对一个女子上了心,就不会让她做妾。 可傅国公世子夫人一位,林倾丝怎么配得? 随着魏泱的话音落下,冬儿和珠绮立时走进了正屋,泪意涟涟地守在倾丝身旁。 魏泱也在床榻不停地踱步,冷硬的面容里掠过几分踟蹰与愤恨夹杂的怨气。 来回踱步了一刻钟,张太医才在小厮的引领下走进了北竹苑。 张太医与魏泱有几分旧识,当即便要朝他行礼。 魏泱却一把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一提一拉便把张太医拎到了倾丝跟前。 “快为她诊治,若治不好,就一起死了吧。”魏泱木着一张脸,说出了令张太医通体胆寒的话语。 第22章 活佛他坐了一整夜 张太医勤勤恳恳地在太医院当了一辈子的差,就没有见过比魏泱更喜怒无常的人。 偏偏他身份贵重,是明溪帝最疼爱的外甥,也是刑部炙手可热的新星。 张太医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间,立时提着药箱走到内寝去位倾丝诊治。 这时趴在床榻边痛哭流涕的冬儿和珠绮已拿软帕覆住了倾丝的脸蛋。 张太医凑近了床榻一瞧,也只依稀从倾丝莹白额头里突兀的红疹子上瞧出了几分端倪。 他立时大惊失色地问:“那白帕子遮着做什么?快些拿开。” 这时,魏泱也走到了内寝里。 一听见张太医的话,他立时便蹙起了剑眉,冷冰冰地瞪了冬儿和珠绮一眼。 他一向知晓倾丝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伺候着,不想这两个丫鬟竟是如此的蠢笨。 “出去吧。”魏泱心情不善,瞧在倾丝遇险的份上才没有与这两个丫鬟过多的计较。 冬儿哪里肯在这危急的时刻离开倾丝,当下只是流着泪朝魏泱投去个祈求的神色。 她迟疑着不肯离去,已是犯了魏泱的大忌讳。 刁嬷嬷便上前一把拉走了冬儿和珠绮,手上边使着力,边不忘道:“姑娘们学聪明些,惹恼了世子爷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此时的魏泱正长身玉立地站在内寝的镶云石架子床旁,清傲的身影里不见半分愠怒之色。 可也只有熟识他的人方才知晓,如此一反常态的魏泱,情绪已是逼近山雨欲来的凛怒。 刁嬷嬷打发走了冬儿和珠绮后,心里止不住地后怕。 她家世子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林姑娘破例。 可是起了要迎娶她为妻的心思? 林姑娘样貌的确是好,甚至于刁嬷嬷这些年游走在京城的世家大族里,便没有瞧见过比林姑娘更秀美的女子。 可世家大族的婚姻最不重要的便是女子的美色。 当家主母,出身和品性、管家理事的本事都要比美貌更重要。 “魏世子。” 就在刁嬷嬷愣神之时,珠帘后的张太医立时慌慌张张地与魏泱说:“老朽瞧着这姑娘多半中的七星散,还是要尽快以毒逼毒,否则可能危急性命。” 这时张太医还为替魏泱把脉,便打算为她施诊。 魏泱铁青着脸让刁嬷嬷守着门窗,不许让任何人进屋来探听消息。 刁嬷嬷立时照做。 魏泱这才压低了声音与张太医说:“她有了身孕。” 言外之意是张太医用药要更加慎重一些。 张太医听后脸色愈发难堪,他立时走回了床榻旁,替倾丝仔仔细细地诊了脉。 “当真是喜脉。”张太医医者仁心,丝毫没有要探听倾丝肚子里孩子生父是谁的意思。 内寝里霎时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寂静。 魏泱背着手立在张太医身后,已是做好了要给他打下手的准备。 内寝里人越少越好,虽则魏泱治下有方,可人心隔肚皮,难免又会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所以,魏泱只肯让刁嬷嬷和绛玉两个人进内寝里伺候。 张太医面色沉沉,蹙着眉头捋着胡须的模样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只是魏泱只顾得上担心倾丝的病势,便追问张太医:“有身孕在,可是不好诊治?” “并非是不好诊治,只是用药上面要更加小心一些。” 张太医走到隔间铺开了宣纸,笔走龙蛇般地写下了药方,递给了魏泱道:“先开这一剂清热解毒的药试一试吧。” 魏泱不敢拖延,立时让小厮拿着药方去回春馆抓药。 小厮们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回春馆与乾国公府之中,急急切切的模样招致了许多探究的视线。 不一会儿的功夫,北竹苑里出了大事的消息便传遍了乾国公府长房。 王珠映本在陪着王睿之用膳,这几日王睿之都呆呆愣愣的,仿佛失去了往昔的机灵神智一般。 只是太医们也诊治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与王若箫和钱氏说:“贵公子突逢大变,过些日子就好了。” 太医们的院首都这般断言,王若箫与钱氏也没了主意,只能吩咐丫鬟们好生照顾王睿之。 唯一的胞弟变成了这般模样,王珠映心里也闷闷得极不高兴。 “姑娘别不高兴,过两日老祖宗请来的神医就快到京城了,那神医远近闻名,一定能治好三爷。” 竹儿安慰了王珠映一番后,又提起了北竹苑的乱子。 “奴婢打听了一番,魏世子是急急匆匆地赶回了北竹苑,就在他赶回去的一刻钟前,梅姑娘刚从那里出来。” 闻言,王珠映立时搁下了手里的茶盏,忙问:“照这么说,北竹苑的乱子和梅若芙有关?” “可不就是嘛,林姑娘也在那儿,奴婢估摸着是那梅姑娘藏不住狐狸尾巴,将林姑娘欺负得狠了。” 竹儿说到此处,猛然想起话里的漏洞,便去瞧王珠映的脸色。 果不其然,王珠映霎时沉下了那张阴云密布的面容,冷着眸不言语了。 竹儿立时又道:“姑娘别多想,奴婢想多半是因为梅姑娘闹出了人命的缘故,否则魏世子怎么可能为了林姑娘去请太医来呢?” 乾国公府里闹出人命来,多少会碍于王珠映自己的名声。 可她是半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霎那间瞪大了眼眸,问:“你快去打听打听,若当真如此,梅若芙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乾国公府里流言四起,北竹苑内外却是门窗紧闭,刁嬷嬷下了令,不让任何人来北竹苑探听消息。 纵然如此,钱氏还是听到了些风声,让人去月华阁问倾丝的下落。 王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们一早就疑心起了梅若芙。 今日她神色慌慌张张,又在北竹苑里逗留了这么久,回来之后更是谁都不搭理,只让贴身丫鬟守在碧纱橱外。 小半个时辰后,府里的流言变了方向。 钱氏带着王珠映赶来了荣禧堂,母女两人皆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虽不敢去正堂里叨扰王老太太,却是让嬷嬷们去碧纱橱里将梅若芙带了出来。 梅若芙只是装病,怎么都不肯露面。 钱氏索性挑破了脸皮,在庭院里吵吵嚷嚷地说道:“我听魏世子院里的人说,若芙在北竹苑里发了火,还把丝姐儿的脸挠破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刻钟前钱氏派人去询问刁嬷嬷院里的事端,刁嬷嬷在百忙之中抽着空应付了一番钱氏。 不想魏泱让绛玉送了信给她,只让刁嬷嬷将北竹苑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钱氏。 钱氏厌恶倾丝,更厌恶与王珠映争抢傅国公世子夫人一位的梅若芙。 闺阁中的女子最重名声,尤其是傅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挑选媳妇时,除了出身外更在意女子的品行。 若梅若芙心思狠毒的消息传到了英瑰公主的耳朵里,这傅国公世子夫人一位便彻底与她无缘了。 于是钱氏就开始扮演一个称职的舅母,虽没有进北竹苑去瞧一眼倾丝,却是大张旗鼓地跑去了荣禧堂为她出头。 王老太太本在明堂里安歇,骤然听见庭院里有些许声响想起,便蹙着眉问身边的嬷嬷:“外头是谁在吵嚷?” 嬷嬷们神色闪烁,到底不敢对王老太太有所隐瞒,便答道:“是夫人在吵嚷。” 王老太太与钱氏这对婆媳本就水火不容,梅若芙与王珠映又为了魏泱争抢得跟乌眼鸡一般。 清风苑与荣禧堂不对盘,连带着王老太太身边的嬷嬷都不喜欢钱氏。 “大夫人又在攀扯表小姐,怕又是为了魏世子的事儿。” 这话一出,王老太太矍铄的眸中里立时迸出些蓬勃的怒意来。 她拍案而起,立时横眉竖目地说:“扶我出去,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嬷嬷见状便搀扶着王老太太往荣禧堂的庭院里走去。 刚出明堂,便听见钱氏对着碧纱橱的方向破口大骂道:“你这歹毒的小姑娘,倾丝究竟怎么惹了你?你要这么毒害她?” 王老太太立时蹙起了眉头,喝问了钱氏一句,截断了她余下的所有话语。 “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说的?非得在外面吵吵嚷嚷的,没的让别人看了笑话。” 钱氏立时回身,盈着泪对王老太太说:“母亲这一回可不能再偏心若芙了,她这么害倾丝,可见平日里是被母亲宠坏了的缘故,只是传出去她养在母亲膝下,败坏的可是我们乾国公府的名声。” 钱氏的哭声十分尖利,不停地回荡在荣禧堂的明堂内,吵得王老太太不得安生。 她只能不厌其烦地对钱氏说:“你且慢慢说,说说北竹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张太医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魏泱帮着刁嬷嬷和绛玉褪下了倾丝的外衫。 他又将倾丝的里衣褪下肩头,好让张太医为其扎针。 喝了药,又扎了针,如今倾丝能不能熬过去,且全看她自己的福分了。 眼瞧着黄昏的余晖已笼罩住了整个京城。 张太医也该到了回太医院的时候,他便只交代了魏泱几句,意思是若今夜倾丝能撑过去,这奇毒便会不攻自破,若是撑不出去,便是药石无医、神佛难救。 魏泱将一屉方方正正的玉盒递给了他,还朝着张太医作了揖,以示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张太医的歉意。 玉盒里装着价值不菲的和田玉,这一块应是英瑰公主府里的贡品。 张太医爱玉如命是人人皆知的事,魏泱这么做,是在投其所好。 “世子爷太客气了些。”张太医忙碌了这么一场,一边擦拭着额间的汗珠,一边笑着与魏泱说话。 魏泱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张太医。 而后便走进了内寝,搬了个团凳往架子床旁一坐,瞧着是要守着倾丝一夜的意思。 刁嬷嬷见状便端来了一碗甜羹,说是要让魏泱润润嗓子。 魏泱却摇了摇头,只道:“你说,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夜。” 说话时,他持着墨池般的沉沉明眸,静静地打量着身前的倾丝。 他眸色讳莫如深,仿佛整个人淬进了星辰里,光华被身躯挡住,只剩星星点点的孤傲之感。 倾丝躺在 床榻之上,闭阖着杏眸,蒲扇般的睫羽一动不动,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魏泱忽而忆起了去岁上元灯节的那一夜,他初遇倾丝的时候,也仿佛瞧见了她这般安宁柔静的模样。 他不懂情爱,无法理解、无法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倾丝吸引。 林倾丝,这个水性杨花,又不肯将眸光放在自己身上的女子。 明明没有令人侧目的出身,没有令人艳羡的才华,没有人人夸赞的端庄品行。 却这般轻易地走入了魏泱的眼底,他实在不明白为何。 这名为情爱的漩涡将他团团包裹,让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能任由神思主宰着自己所有的行径。 林倾丝。 魏泱将这三个字放在唇舌间呢喃了一番,觉出了好些旖旎缠绵的味道。 夜沉似水,眼瞧着魏泱食不下咽。 刁嬷嬷也与绛玉在廊道上相谈了一番。 “你去开爷的私库,把上月里英平王送来的小王佛像拿过来。”刁嬷嬷如此吩咐道。 绛玉霎时赶去了私库,将那小王佛像送进了内寝。 她知晓魏泱的忌讳,只将佛像放在了内寝的梨花木桌案上,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这便退了出去。 魏泱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倾丝,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有放在腰间的那双手微微发了颤,方能显露出他的心迹。 后半夜时,倾丝那儿仍是没有半分动静,魏泱照着张太医的吩咐给她喂了药。 天刚蒙蒙亮,刁嬷嬷进屋发现魏泱一夜不曾合眼,心里十分疼惜,便劝道:“爷进去睡一会儿吧,奴婢来守着林姑娘,她一醒来奴婢就来唤您。” 魏泱只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困。” 若不能亲眼瞧着倾丝醒来,他总是安不了心。 刁嬷嬷环顾了一番内寝,瞧见魏泱手里正捧着昨夜她让绛玉送进去的小王佛像。 佛像祈求生路。 可见世子爷当真满心盼望着林姑娘能平安度过此劫。 刁嬷嬷暗暗心惊的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感叹之意。 世子爷本就不喜欢梅若芙,如今她伤了世子爷心中的人,世子爷又死死积压了一夜的怒火。 若世子爷要秋后算账,她都不敢想那梅若芙的下场。 第23章 神佛他不信神佛了。 天微微亮,魏泱坐定了一夜,刁嬷嬷来唤他时,他四肢已僵硬无比。 只是那双眸眼却清清落落得洇着光亮,正紧紧地攥着床榻上的倾丝不放。 此时乾国公府里已变了天,钱氏哭喊着要梅若芙给个说法。 王老太太护犊子,死活不肯让钱氏再闹下去。 最后便以梅若芙给钱氏赔礼道歉为结局,王老太太也算是给钱氏服了软,答应要为了王珠映去一趟英瑰公主府。 如今京城里男女大防没有这般严重,女方家主动去男方家提亲也是常有的事。 钱氏觊觎傅国公世子夫人一位,今日借着倾丝的事打压了梅若芙,只恨不得立刻把王珠映与魏泱的婚事定下来。 王珠映一脸羞赧,总是催着钱氏去寻媒人和保山。 王若箫瞧见了妻女欢欢喜喜的模样,便问了一句:“你们就料定了英瑰公主和魏世子一定会应允吗?” 钱氏笑着说道:“若不为了映姐儿,魏世子何苦又来咱们乾国公府里住着?” 王若箫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临出门前不忘问了钱氏一句:“倾丝怎么样了?” 钱氏正准备着媒人和下定一事,闻言也只是蛮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她死不死的,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倒是王珠映想起了这一茬事后,便让丫鬟们去北竹苑探听消息。 不一时,竹儿便回来复命,只说:“奴婢去北竹苑问了,里头的婆子怎么也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去月华阁看了一遭,发现院门被锁上了。” 这话一出,王珠映便蹙进了眉头,只问:“她不会还在北竹苑里吧?” 虽则竹儿心里猜测着昨夜倾丝定然没有回月华阁,瞧着魏世子对她的看重程度,这里头怕是牵扯着许多情情爱爱。 可她回王珠映话时,仍是顺应着她心意道:“姑娘别恼,奴婢想着多半是那位林姑娘病的十分严重,不好挪动自己的身子。” 只是这样的话语也只能略略压下些王珠映心里的狐疑。 只见她怔了一会儿,便抬眸望向了竹儿,笑了笑道:“你也别骗我了,我不是傻子,谁都能瞧出来魏世子对林倾丝不一般。” 起初王珠映是笃信着魏泱对他不一般这事,可日子越来越久,她便有些不确信了。 若魏泱当真心悦她,为何回回见了她都这般冷漠? 王珠映不敢往深处细想,只盼着母亲叫来的媒人能为她达成所愿。 论家世,乾国公府与傅国公府也能衬得上是门当户对。 论品行和才貌,王珠映也没有逊色旁的贵女许多。 若魏泱实在不同意,她也可以加上让倾丝做媵妾的这一条件。 只要能嫁给魏泱,她可以对倾丝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让人去北竹苑送些药材,问起来就说是我给的。” 竹儿一惊,愣了半晌后才从王珠映淡然自许的面容里瞧出了些端倪。 她想,姑娘似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是一件坏事。 * 秀姨娘的症状每况愈下,王雎之正急着为自家姨娘的病症奔走。 他知晓如今能救下秀姨娘的性命只能看倾丝愿不愿意去求魏泱。 于是,王雎之便命东升去寻珠绮。 只是珠绮也不知去了何处,怎么探寻都寻不到她的身影。 东升只能去给王雎之复命,只道:“奴才寻不到珠绮。” 这下王雎之只能费神去搜罗倾丝的踪迹。 结果便知晓了倾丝被梅若芙整治一事。 北竹苑内虽封锁了消息,可还是有人露出了些风声来,左不过是说倾丝生死未卜。 王雎之并非蠢人,一听便知晓昨日倾丝赶去北竹苑是为了央求魏泱给秀姨娘请太医。 梅若芙一心要嫁给魏泱为妻,自然是视倾丝为眼中钉肉中刺。 王雎之本就算计了倾丝,以苦肉计逼着她去央求魏泱。 如今倾丝被梅若芙害成了这番模样,王雎之自然心绪难安。 他失魂落魄地赶去了北竹苑,守门的婆子本是不肯放他进屋。 不成想庭院里忽而响起几声惊呼声,刁嬷嬷还从正屋里探出了身子呼唤着绛玉和冬儿伺候。 “倾丝姑娘醒了。” 婆子们也回了身,一时间便顾不上拦着王雎之。 王雎之趁乱走进了北竹苑,立在正屋的台阶下眺望着里屋的景象。 魏泱立在内寝里,眼瞧着倾丝睁开了眼,立时让人将张太医留下的汤药端了过来。 倾丝睁开眼时,整个人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蒲扇般的睫羽忽闪忽闪,却是撑不起她沉重的眼皮。 她昏迷不醒时,魏泱尚且能泰然自若地守在她榻边。 如今她要醒转时,魏泱反而有几分无所适从。 刁嬷嬷带着冬儿和珠绮走进了内寝,一人抱起了倾丝的脖子,一人拿了银勺给她喂药。 魏泱挤不进去,便只能往后退却一步,目睹着倾丝的苏醒。 这囫囵而过又分外难眠的夜里,魏泱仿佛能理解宫里那些每日都活的战战兢兢的养花匠人。 他们养着娇贵的君子兰,日日夜夜与花儿为伴,小心翼翼、谨慎着不敢让君子兰遭受风吹日晒。 这朵兰花系在了他们的腰带之上,轻轻一扯便断 了他们的命数。 魏泱也是这般,天知晓他这一夜里有多么期盼着倾丝能平安无恙地熬过去。 以至于他都开始祈求神佛一说,将那小王佛像捧在了手心。 他想,只要倾丝能平平安安地熬过此劫,他可以对她和王睿之的事既往不咎。 也可以不去追问她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谁,甚至于可以娶她为妻。 心绪起伏不平了一夜,魏泱也胡思乱想了一夜。 夜风潋滟四起,他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凝视着倾丝昏迷不醒的倾丝。 这几日他心里的纠葛犹豫、愤怒怨恨、嫉妒酸涩,都渐渐地息止了下去。 魏泱想,他只愿让倾丝好好活着。 刁嬷嬷进屋时瞧见了倾丝醒来,又瞧见了魏泱似是欢喜似是惆怅的神色。 她也深思熟虑了一整夜,亲眼目睹了魏泱对倾丝的不同,心里也有了计较。 于是,她便上前对魏泱进言道:“小王佛像还能祈求姻缘,世子爷可要求一求。” 魏泱闻言便瞥了一眼刁嬷嬷,苦笑着说:“嬷嬷莫非是有读心术?” 刁嬷嬷叹息了一声,也知晓有些话不必深说,说多了也无用。 世子爷既心悦上了林倾丝,那便不会善罢甘休。 她又何苦做棒打鸳鸯的人?该棒打鸳鸯,也该由英瑰公主来做才是。 “爷自小就是心里有成算的人,老奴什么话都不敢说,您只要开心就好了。” 刁嬷嬷犹记得当初胡御史死后,魏泱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比起那样孤苦的日子,刁嬷嬷还是更希望魏泱活的高兴一些。 若他喜欢倾丝,愿意让她做妾才是更好。 刁嬷嬷在魏泱身旁立了一刻钟,才发现他的眸光不知何时已落到了身前的小王佛像之上。 刁嬷嬷不必细猜,就知晓世子爷定是把她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祈求姻缘,祈求生路。 世子爷是当真对这位林姑娘动了情。 刁嬷嬷在内寝里站了一会儿,忽而瞧见廊道上有人在呼唤她。 她立时走到廊道上问:“怎么了?” 才出正屋,便觑见了立在庭院里的王雎之。 刁嬷嬷立时蹙起了眉头,问守门的婆子怎么这般不讲规矩,什么闲杂人等也要放进北竹苑。 王雎之听了这般刺耳的话,却也是不动声色。 他立得笔挺,仿佛是借着半开的支摘窗去瞧里头的倾丝。 正逢冬儿走到廊道上去端热水银盆。 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庭院里的王雎之,立时惊呼出声道:“大公子。” 王雎之瞧得分明,冬儿双眸红肿如烂桃儿一般,眼下乌青一片,瞧着就是一整夜没睡好的样子。 他嗓子一哑,还是问了她:“倾丝怎么样了?” 冬儿忙着要为倾丝擦拭伤处,这便只说了一句:“不大好呢。” 听了这话,王雎之也从心里生出些愧怍之意。 这愧怍之意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泛滥,直到充斥满了他整个五脏六腑。 曜目日光之下,他便缓缓走到了支摘窗外的青石台阶之上,朝着里头探去了眸光。 刁嬷嬷忙挡在了他身前,板着脸道:“王公子自重。” 王雎之怔然地望向了刁嬷嬷,只问:“劳烦嬷嬷了,倾丝她怎么样了?” 刁嬷嬷言语冷淡,只指着北竹苑的院门道:“王公子还是回去吧,秀姨娘还病着,您实在不该来这北竹苑走这一趟。” 话音甫落,里屋的冬儿和珠绮却惊喜的出声道:“提到大公子,姑娘有反应了。” 方才倾丝只是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总是微微地睁开眼皮,又无力地耷拉下来。 冬儿和珠绮一边落泪一边呼唤她,去外头走了一趟后便在倾丝的耳朵说了一句:“姑娘快醒醒,大公子也来瞧你了。” 话音甫落,倾丝便动了动睫羽,青葱般的玉指也颤了一颤。 冬儿与珠绮大喜过望,而一旁的魏泱却是僵了僵身子,愣了半晌后脸色陡然铁青不已。 那头的冬儿和珠绮犹然未觉,只高声道:“提到大公子,姑娘有反应,大公子不若进屋来与姑娘说几句话,说不定姑娘就能醒转。” 屋外的刁嬷嬷第一时间走进内寝去瞧魏泱的脸色。 果不其然,他那双沉璨如墨漆的眸子里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长身玉立地站在内寝之中,孤傲又清冷。 冬儿和珠绮还流着泪要去廊道外寻王雎之。 可魏泱和刁嬷嬷没有说话,她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不知过了多久,冬儿险些就要跪倒在魏泱身前,祈求着他能让王雎之走进内寝,好歹也要让倾丝先醒来才是。 魏泱如兜头被人浇下了一盆冷水,不知过了多久,他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什么狗屁神佛。” 第24章 相看她要和秀才相看了。 为了倾丝的性命着想,魏泱到底还是让了步。 他一声不吭,只是面色越来越阴冷不堪,人往后退却了半步,算是向刁嬷嬷表了态。 刁嬷嬷便叹息了一声,去外头廊道上将王雎之唤了进来。 魏泱视为禁地的内寝,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踏足。 且踏足这内寝里的理由都是为了个倾丝。 刁嬷嬷心下感慨,眼睁睁地瞧着王雎之走进内寝,隔着珠帘喊了好几句“倾丝”。 他每喊一声,立在不远处的魏泱便会被席卷而来阴。潮遮罩得更深几寸。 最可笑的是,床榻上的倾丝听见王雎之清冽的嗓音,果真有了反应。 约莫一刻钟后,府医赶来北竹苑为倾丝诊治。 府医说倾丝的病势已稳定下来,脸上的红疹子也只需要些时日便能消退下去。 “这位姑娘可是有大造化了,昨日明明出气多进气少,今日倒瞧着脉象平稳了。” 府医这话说完,刁嬷嬷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保住命就好,只要人活着,她家世子爷便不会 不多时,倾丝喝下了些补气血的药,人瞧着也没那么虚弱。 王雎之看出了魏泱的愠怒,在确保了倾丝的安危后,便悄悄地退出了北竹苑。倾丝已成了这般模样,他若是还要将救治姨娘的念头放在她身上,岂不是太丧尽天良了一些? 内寝里冬儿和珠绮的啼哭声也渐渐地息止了下去。 或许是觉得心口憋闷无比,或许是心生怒意的缘故。 魏泱便走去了外间,寻了个团凳随意一坐。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期间,刁嬷嬷和绛玉几次三番地来劝魏泱去休息,或是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他都充耳不闻。 最后还是内寝里的冬儿和珠绮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外间,才打断了魏泱的思绪。 两个丫鬟皆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只立在魏泱身后说:“魏世子,我们姑娘醒来,她想亲自来给你道谢。” 初升的晨曦笼罩着整个北竹苑,几缕曦光从支摘窗里倾洒而入,镀成一圈圈光晕。 魏泱被这点光晕衬成了天上仙,愈发让人只敢远观不敢凑近亵。玩。 冬儿反复斟酌了一番后道:“魏世子,我们姑娘是未嫁之身,若在北竹苑里待得久了,只怕会有辱您的清誉。” 足足等了好几息后,魏泱才回了身。 他俊朗的面容里仍洇着几分被曜目的日光拂映久了的光华。 嘴角染出一抹讥诮的笑,他定定地注视着冬儿,只问:“她才从鬼门关里捞回了一条命,这么急着要走,是怕我吃了她?” 明明是一句尾音带着几分玩笑的话语,可冬儿却听出了一声冷汗来。 她忙道:“魏世子大恩大德……” 许是魏泱浑身上下的威势太过唬人,冬儿说着说着便有些结巴。 两相对峙之中,身后的珠帘蹁跹而动,女子柔弱似烟的嗓音缓缓响起。 “魏世子,您的大恩大德倾丝没齿难忘。” 所有人的眸光都回头落定在了珠帘后的倾丝身上。 她是这般的虚弱,娇美的脸庞煞白无比,唇边一丝血色都无。 这一番话仿佛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眼瞧着她要似秋日里破败的柳絮般倒了下去。 冬儿和珠绮忙小跑着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也只有两个丫鬟全力的搀扶,才能让 倾丝堪堪站定在魏泱身前。 这一刻,魏泱的心里绽放出一朵柔弱无依、盛放在空山清谷里的娇兰。 他来不及讽她一句,也不愿出口问她身上难不难受。 在难听又伤人的话语出口前,魏泱先将自己的真心捧出:“你还没有好全,没必要急着回去。” 起码府医的意思是,她该好好珍视自己的身子。 更何况,魏泱还知晓倾丝身怀有孕。 可显然,倾丝心里装着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的事。 魏泱这话刚一出口,她便惨白着一张脸挣脱了冬儿和珠绮的搀扶。 已然那么孱弱的她,硬生生地弯下了膝盖跪在了魏泱身前。 她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眸子,轻而易举地就望进了魏泱的心间。 她问:“魏世子能否救下秀姨娘的一条命?她这一辈子过的实在可怜,只要您一句话,她这条命兴许就能保下来了。” 这是倾丝心心念念的事。 这一场漫长的梦里,她梦到了初来乾国公府的岁月。 王珠映笑她时乡下来的土包子,一次花宴起了要逗弄她的心思,便将她推入了池塘。 倾丝怕水,更怕濒临死境的窒息感。 她奋力呼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耳畔被冷水的溪水淹没。 而岸边的王珠映却还在笑着说:“这土包子落了水就成落汤鸡了。” 倾丝心如死灰之际,是王雎之让身边懂水性的婆子救下了她。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刻在她的心上。 她想,她既答应了大表哥要为秀姨娘请来太医,那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努力一试才是。 话音甫落,上首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的魏泱又笑了。 方才的笑藏着几分讥诮与自嘲,如今的笑里便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怒意。 奇怪的是,怒意到了顶,一向难以自控脾性的魏泱却抑制住了那刻薄而出的话语。 他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倾丝,问她:“你就这么喜欢王雎之吗?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倾丝摇摇晃晃地跪正了自己的身形,发了好些力气才能控制着自己不往边上倒去。 她又哪里有气力去细想魏泱话里的深意。 倾丝只是跪着,跪的久了膝盖发麻发痛,四肢更是酸软无力。 魏泱瞧见了她颦起眉头的动作,更没有错过她勉力挺直脊背,又要大喘气才能勉强跪直。 魏泱冷冰冰地瞥了一眼冬儿和珠映,见这两人都没有要把倾丝搀扶起来的意思。 他便自己倾身上前,扯着倾丝的胳膊让她起了身。 并告诉她:“我让人送你回月华阁,这两日都别让我看见你去找王雎之。” 他低笑一声,难掩心中的森然恶意:“若你见他,那秀姨娘一定活不下去。” * 清风潺潺。 王珠映一整日都有些胆战心惊,早膳和午膳都顾不上用。 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等来了钱氏与媒人。 那媒人也是个五品小官家的夫人,很是能言善道。 英瑰公主也热情款待了钱氏和她。 只是对亲事的态度暧昧不清,既没有推辞,也没有答应,只说要问问魏泱的意见。 可婚姻大事全该由父母做主,英瑰公主这话便是变相地拒绝了乾国公府。 可钱氏却没有听出英瑰公主的言外之意来。 她只笑着与王珠映说:“这事十有八九是能定下来的,这些日子你只要端端庄庄地待着闺房里,娘自有法子让梅若芙名声扫地。” 王珠映点了点头,又与钱氏说起了倾丝。 她总是觉得魏泱对倾丝另眼相待。 钱氏听后却冷笑不止道:“管她做什么?过些时日娘就会把她嫁出去,总不能让她阻了你的好亲事才是。” 母女两人商议一番后,决意还是不让倾丝做王珠映的媵妾。 “她容色太甚,好歹也有个闺秀的身份在,将来若真得了宠,只怕不好弹压。” 钱氏道。 王珠映也将母亲的话放在心口揣摩了片刻。 她叹息着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眼光没有钱氏看的长远。 于是,她二人便拍板定下了倾丝的亲事。 两日后,秀姨娘的病症好转了不少。 王雎之也终于能松一口气,终于能停下来歇一歇。 倾丝则安心在月华阁养病,绛玉一日要端着药膳登好几回月华阁的门。 养着养着,倾丝惨白的面色里终于有了些许血丝。 绛玉笑着和她说:“姑娘就该这样笑着才好看。” 倾丝心里感念绛玉的恩义,当下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捧出,只怕也报答不了她的恩情。 绛玉听了这话后却笑道:“姑娘该谢的人不是奴婢。” 提到魏泱,倾丝潋滟着柔光的美眸里露出了几分歉疚与愧怍。 她这下当真是欠了魏泱还也还不清的恩情。 从救下她的命开始,到给秀姨娘诊治,再到这滋补身子的药膳。 桩桩件件都是倾丝难以偿还的大恩。 她如今身子还未好全,却总是想去北竹苑向魏泱道谢。 绛玉却说:“这两日刑部有了大案,咱们爷忙的抽不开身。” 倾丝闻言只能作罢,又道:“魏世子得了空,你一定要来告诉我。” 除了道谢,倾丝还想着要给魏泱做衣衫、暖膝、荷包香囊。 她只会这些拿不出手的绣活,便也只能靠着绣活来偿还魏泱的恩情。 绛玉听了这话,便道:“姑娘别来北竹苑几趟,这恩情也就还了。” 这话听着稀松平常,可配着绛玉那挤眉弄眼的神色,却露出几分暧昧来。 只可惜这暧昧只有绛玉一人懂得,倾丝根本没敢往男女情。爱上想。 又过了两日,钱氏带着些药材来瞧倾丝,她一改往日里的刁蛮,搂着倾丝痛哭了一场,嘴里只嚷着:“我的儿,你受苦了。” 哭闹了一场后,钱氏便让丫鬟们替倾丝量身段尺寸,又给了她几支玉钗。 “迈大奶奶有个侄儿生的又清秀又文雅,年纪轻轻便有了秀才的功名,可见是个有前途的,你年纪也大了,又受了这么一场苦,舅母总想着要今早替你把婚事定下来,省得你再遭了那梅若芙的毒手。” 钱氏一席话说的真心肺腑,她只紧紧地攥着倾丝的柔荑,道:“都是舅母从前冤了你,都是一家子亲戚,你也别生舅母的气了。” 因见倾丝讷讷地不说话,钱氏又道:“你也别怕,那迈大奶奶是个和善人,她娘家侄儿也好,舅母不会逼着你嫁人,你若愿意呢,就去和那公子相看一番,不愿意的话,舅母也不强求。” 说罢,钱氏就作势要起身离开。 倾丝心里也想的分明,自己虽寄人篱下,却也担了个乾国公府表姑娘的名头。 为了乾国公府和舅舅的名声,舅母一定会给她挑选个看得过去的亲事。 从前她只是怕舅母给她挑选的亲事,外里瞧着好,内里一团糟而已。 她又是这样的情况,本是打着主意要给魏泱做妾,不想魏泱几次三番地救了她。 倾丝是知恩图报的人,那便断断不能再生出要给魏泱做妾的念头来。 否则,就是恩将仇报了。 钱氏说的不错,只是相看一番也不会少了倾丝身上的一块肉。 那迈大奶奶也是个正经人,想来他侄儿这般年岁就得了秀才的名头,应当不是个坏人。 这两日倾丝也为了自己的亲事暗暗着急。 她拖得了。 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拖不得。 深思熟虑了一番后,倾丝便抬了头,对钱氏说:“倾丝全听舅母的吩咐。” 第25章 出事梅若芙死了。 梅若芙躲在碧纱橱里闭门不出,王老太太几次三番想教训她一回,可一撞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便只剩下了疼惜。 她想,若芙仍是太年轻了一些,年 轻气盛,冲动之下才会做出这么没脑子的事来。 害人,又被人拿住了罪证。 这下钱氏捏住了她的把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梅若芙日夜以泪洗面,瞧着是不愿就这般放弃的意思。 人心易偏,梅若芙日日在王老太太跟前承欢膝下。 王珠映却因钱氏的缘故与王老太太不甚亲密。 况且王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与英瑰公主府里的人有旧。 那嬷嬷使了好些银钱问出了英瑰公主更中意梅若芙一事。 江北梅氏历代出才女,英瑰公主看中梅若芙的才情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偏偏钱氏不知晓轻重,竟还托人媒人去探听英瑰公主的口风。 这一日,又逢梅若芙绝食明志,哭闹着不肯用膳。 王老太太见状便亲自去了一趟碧纱橱,与梅若芙说:“你若还想嫁给魏泱为妻,就给我好好吃饭,过两日我便将你送回江北,你预备着嫁人吧。” 这是王老太太头一次在梅若芙跟前提起她与魏泱的婚事。 还是以如此言之凿凿地方式提起,这一席话在梅若芙心里掀起惊涛巨浪。 王老太太便苦口婆心地说道:“别急着欢喜,这事虽大差不离,却还没有板上钉钉。” 可王老太太是何等谨慎小心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便说明这事十有八九是要定下来了。 梅若芙欣喜若狂,再也不提什么绝食之事。 与此同时,英瑰公主府里也十分热闹。 这两日时常有保山和媒人来拜见英瑰公主。 话里话外都是要探听魏泱婚事的意思。 英瑰公主态度暧昧,与身边的婆子们商议了一番,还是决意在乾国公府的两位闺秀里选。 梅若芙为人端庄大方,又出身江北梅氏,才情和出身俱备。 再加上刁嬷嬷不停的在旁进言,劝英瑰公主早日为魏泱定下一位贵女为妻。 若再拖下去,等魏泱当真对林倾丝无法自拔的时候,她们才是进退两难。 英瑰公主沉思一番后,便给王老太太回了信。 虽未交换信物,可儿女婚事已是心知肚明。 魏泱忙于刑部的公务,抽着空来了一趟英瑰公主府。 母子两人相见后,总是英瑰公主在嘘寒问暖。 魏泱脸色淡淡,回了她几句后便问:“母亲是看中了梅若芙吗?” 坐在上首的英瑰公主端着茶盏的身形一顿。 她瞥了一眼下首辨不清神色的魏泱,只觉得他眉宇间藏着些云遮雾绕的疲态。 日子越久,她越是看不懂自己的儿子了。 “泱儿,你搬回傅国公府吧。”英瑰公主避而不答,只如此道。 魏泱冷笑一声,也学着英瑰公主一般避而不谈道:“我劝母亲收了要给儿子迎娶梅若芙的心思,小心喜事变丧事。” 说罢,魏泱便拂袖离去,只留给英瑰公主一个冷漠无情的背影。 英瑰公主是又气又痛,脸色胀红不已,险些便难以维持自己公主的尊荣。 身旁的嬷嬷连忙劝解了她一番。 却是越劝越让她伤心。 “你们瞧,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若本宫执意要他娶梅若芙,他就死给本宫看?” 婆子和姑姑们心里都有一把杆秤。只是瞧着英瑰公主如此伤心的模样,也不敢上前深劝。 只有一个最胆大的姑姑上前劝道:“公主别伤心,世子爷这话不过是在耍性子而已,他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怎么会让公主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没想到这话非但没有安慰到英瑰公主,反而还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 “这么多年了,泱儿还是在怪本宫。” 涉及往事,嬷嬷们便不敢再多言。 英瑰公主就这便愣愣地坐在太师椅里,孤傲地,孤独地,守着这雕栏玉栋,处处奢靡富贵的公主府。 * 梅若芙回江北的消息传到钱氏的耳朵里。 她高兴得连饮了好几杯酒,与身边的嬷嬷说道:“今日我当真是痛快。” 又逢王睿之的病症好转了不少,人虽还有些呆呆的模样,却比前些时日好上了许多。 钱氏总是想追问他在刑部天牢里的遭遇,可一问,王睿之便会惊声尖叫、还要砸屋内的陈设器具,情绪极其激动。 神医也劝钱氏:“最好是不要再问,若时常刺激三公子,说不准这病症就一辈子好不了了。” 钱氏听了这话后才作罢。 她既要忙着照顾嫡子,还要为嫡女的婚事奔波劳碌。 梅若芙回江北时还要带走几个乾国公府的家仆。 若换了从前,钱氏必然不肯。可想着梅若芙这一走,她的映姐儿便少了个心腹大患。 梅若芙走后,钱氏便唤来了迈大奶奶,让她将娘家的侄儿带来乾国公府。 那侄儿名为闫润,名字倒是个好名字,样貌也是一副清秀儒雅的模样。 只是有些爱去女票赌的坏毛病。 迈大奶奶明白钱氏的意思,花了些银子让侄儿好生打扮了一番,并嘱咐他不可孟浪唐突了倾丝。 倾丝与闫润的这一面,便是在乾国公府的内花园里相见的。 倾丝立于落英缤纷的杏花树下,闫润一席玄墨色长衫。 遥遥瞧着,便如画本子里所言的文雅公子一般。 第一眼,倾丝对闫润的印象也不错。 闫润不仅生的清秀儒雅,与倾丝相见时举手投足更是彬彬有礼。 且他初见倾丝的第一眼,眸眼里便止不住地欢喜与倾慕。 倾丝生的清灵动人,身段又婀娜多姿,比他在花楼里见过的魁娘都要俊俏。 他舅母也告诉了他,说倾丝是乾国公府的表小姐,出身有限。 闫润被这美色惑了心,哪里还在意什么出身不出身的。 譬如他家虽还算富庶,他也有个秀才的名声,可满府上下的家用都要靠着舅舅和舅母才能度日。 乾国公府是豪门大族,给倾丝备下的嫁妆并不会简陋了去。 闫润已做起了美人与钱财兼收的美梦。 第二回与倾丝相见时,他便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捧出。 连着三日,他不是送玉钗糕点,就是布缎和团扇,瞧着是不惜重金要搏美人一笑的意思。 倾丝对闫润也十分满意。 自她与闫润相看之后,钱氏对她的态度也和善了不少,这几日更是送了不少绸缎来月华阁。 不仅如此,钱氏还在府里放出了风声,说给倾丝的嫁妆就按国公府小姐的例给。 那可是足足一千两银子,王若箫这个舅舅还另有补贴。 这桩婚事的好处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倾丝眼前。 连冬儿和珠绮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尤其是冬儿。婚姻大事关乎后半辈子幸福的大事,所以她便花了银子让婆子们去外头打听闫润的名声。 这一打听,得来的全是闫润多么上进好学、多么孝顺和善的消息。 这下,倾丝心里最后一丝担忧也褪去。 钱氏又催着要她的八字庚帖,说是这么好的婚事打着灯笼都难找,要尽快给倾丝定下来。 倾丝本还有些犹豫,直到这一日收到了闫润的亲手书信。 信上写着,他深深地倾慕着倾丝,想与她生同衾死同穴,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纵然她没有那么喜欢闫润,却也不算讨厌。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再过些时日便要显怀,若那时还没有嫁出乾国公府,她还有什么活头。 千头万绪堵在心口,倾丝没有了法子,便只能应下了这桩婚事。 就在交换庚帖的前一夜,王雎之来月华阁寻了倾丝。 他满脸的复杂神色,因碍于男女大防的缘故,只和倾丝在廊道上说话。 如今秀姨娘已大安,王雎之深觉亏欠了倾丝,又不敢把话挑明,便只告诉她:“你且等等,等魏世子回来后再决定 不迟。” 倾丝只是不懂:“为何要如此?” 她成婚已魏世子有什么关系? 王雎之愈发踟蹰难言,只得反复重复这么一句话。 “你且再等等,不要急着与闫家公子交换庚帖。” 他这般劝阻着倾丝,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倾丝当下只能柔声说道:“大表哥,方才舅母已把我的庚帖拿去了。” 若两家人交换了庚帖,这桩婚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王雎之暗暗着急,一边让人去傅国公府外守着,一边又叹道:“你怎么就把庚帖给了她。” 说罢,他便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月华阁。 倾丝一头雾水,实在不明白王雎之的意思。 夜已深,她苦思一番后还是不得其解,这便只能上榻安歇。 冬儿在外头的罗汉榻上守夜,珠绮躺在她身侧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一早,倾丝刚刚醒来的时候,冬儿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她的寝屋。 她额间密布豆大的汗珠,只惨白着一张脸对倾丝说:“姑娘,外头都在说,梅姑娘出事了。” 倾丝一愣,抬眸望向了冬儿,冬儿捂着自己狂跳的心口,说道:“外面的人都说,她在岭南一带遇上了匪贼,一马车的人尽皆被匪贼所杀。” 第26章 落水这下你只能嫁我了。 梅若芙的死讯传入倾丝的耳畔,非但没有激起她心里的半点欢喜,反而还让她惊惧得颤了颤身子。 “梅若芙死了?”她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出口的话音微微发着抖。 冬儿打听消息时也被吓得通体发寒,好不容易回过些神来,便急急匆匆地赶来给倾丝报信。 这时,珠绮也捂着自己狂跳的心口,走到月华阁的内寝后,与倾丝禀告:“姑娘,奴婢听人说那梅姑娘死相极惨,连个全尸都没有保住,老祖宗得知这消息后已急晕了过去,如今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正在荣禧堂里伺候着呢。” 倾丝闻言又是一愣。她虽恨毒了梅若芙的阴险狠辣,却没想过她这个江北梅氏的嫡长女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她到底不是多么心狠的人,闻言怔惘了一番后,便叹道:“可见老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 冬儿也顺着倾丝的话长吁短叹了一番。 只是珠绮不甚赞同倾丝的话语。若老天当真有眼,怎么没有一道雷劈死了谋害姑娘财产的姨娘和管事? 怎么没有在姑娘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给她指明一条生路? 珠绮总是觉得,这事与魏泱脱不了关系。 魏世子行事狠辣无章,近些时日又行踪难辨,说不定就是离京去为姑娘出这口恶气了。 时至今日,珠绮还记得倾丝被梅若芙害到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 梅若芙有这样的下场,是她今生的报应。若魏泱当真能为了倾丝手刃梅若芙,珠绮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儿。 闫公子虽好,可与魏世子相比却如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 珠绮盼着倾丝好,既怕她给魏泱做妾后会受正妻的排揎,又怕嫁给闫润为妻后会受婆母的苛责。 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人妻。闫家的家底还是太简薄了些,与傅国公府无法相提并论。 就在珠绮心内思绪蹁跹乱舞之际,倾丝也掠过了梅若芙身死的消息,只下了榻,与冬儿商论起今日穿戴的衣衫朱钗来。 昨日闫润让小厮来给倾丝送了信,说今日带了他母亲亲手所做的糕点,来让倾丝尝尝味道。 未来婆母毫不吝啬对倾丝的喜爱,倾丝心里也很是高兴。 况且闫润为人温文尔雅,待倾丝处处妥帖小心,俨然是一副对她情根深种的模样。 倾丝心里,总是有几分高兴与期待的。 打扮了一番后,她便草草地用了些早膳,这便让冬儿去外院询问闫润的踪迹。 他是外男,也是乾国公府的客人,进内院首先要得了钱氏的首肯,方能在婆子们的引领下来与倾丝相见。 两人既已要交换庚帖,婚事变只差“入定”这最后一步。 王雎之的苦劝并未在倾丝心里掀起什么涟漪。 时辰尚早,她已难掩心里的激动,先带着冬儿和珠绮前去了内花园。 一进内花园,她便瞧见了左侧遮天蔽日的竹林丛,右边假山环伺,傍有潺潺溪泉湍流而下。 如此清雅的美景,足以让人在心里生出豁然开朗之感。 倾丝心绪极佳,又因为这两日胃口不佳的症状好转了不少,人的脸色瞧着也红润了几分。 冬儿与珠绮陪伴在她左右,时不时地与她说笑两句。 走了一阵后,冬儿怕倾丝疲累,便领着她穿过了左侧丛林处的羊肠小道。 羊肠小道的尽头是一座隐在阴处的石桌。 倾丝莞尔一笑道:“这一处的石桌倒是隐秘。” 珠绮瞥一眼石桌,拿软帕擦了擦石凳后,道:“这府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平日里哪有小厮和婆子肯引着我们来这地逍遥?” 趋利避害、跟红顶白是人之本性。 倾丝素来在乾国公府活得跟边缘之人一般,如今既是因与闫润的婚事而入了钱氏的眼。 好事接踵而来,她心里不是没有生出过疑惑——钱氏这般严苛的人,为何突然变了性子? 她心间揣着疑惑,绞尽脑汁不得其要,便让冬儿和珠绮去探听消息。 冬儿从王珠映的贴身丫鬟竹儿嘴里探听得知,原来钱氏托了媒人去傅国公府说媒,瞧着模样应是能赶在年关前定下来。 好事在身,钱氏自然兴高采烈,连带着便发了点善心替倾丝寻了桩亲事。 如此,倒也能解释钱氏突如其来的好心。 主仆三人在石桌旁说笑了一阵,冬儿便受了倾丝的吩咐去外院迎接闫润。 府里的婆子们并不知晓倾丝在这丛林候着,需得让冬儿去前院引路才是。 冬儿一走,便只有珠绮在旁陪着倾丝。 两人说了会儿话,因见倾丝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珠绮便鬼使神差地问道:“姑娘很喜欢闫公子吗?” 主仆间本就亲密无间,提起这样的私密话也是寻常之事。 倾丝不觉得奇怪,只笑着答了珠绮的话语:“也说不上多么喜欢,只是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托付”二字重如泰山,若不是倾丝陷入了此等踟蹰难行的窘境,是断断不会将闫润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的。 魏泱和王雎之都对她有恩,她不愿意恩将仇报,便只能将嫁人的希望放在闫润身上。 珠绮瞧着自家姑娘柔静又美好的容颜,心口处涌起几番想要开口的冲动。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都出不了口了。 她既选择了沉默,那便只有沉默到底的选项,此时将此事宣之于口,反而是不美。 珠绮再三权衡之下,还是闭了嘴、噤了声。 “姑娘想得明白就好。”踟蹰之下,珠绮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倾丝淡淡一笑,全副心神又放在了闫润之上。 两人既交换了庚帖,等婚事定下来后,她该去王老太太跟前谢恩,再谢谢钱氏这两年的照顾。 里头虽藏着诸多龃龉和不愉快,倾丝却不是记仇之人,也不会时刻将仇怨记在心坎上。 况且她这前半生如此颠沛流离,若要将每一桩仇和怨都记在心上,只怕早已怄气而死。 如今日光明媚,倾丝瞥了眼这遮天蔽日的竹林丛,心里安宁不已。 她想,闫润既如此心悦着她,想来也会是个良配。 腹中的骨血本不是她所愿,若她嫁给了闫润,自然要好生侍奉珍爱着他,方才能弥补心中的歉疚。 坐了一刻钟,仍不见冬儿的到来,倾丝本淡然的心涌起几分担忧。 她瞥了一眼身侧的珠绮,便问她:“你去瞧一瞧冬儿,可是她也忘了路?” 珠绮见这竹林深处人迹罕至,心里怕倾丝无人照应,便道:“奴婢若走了,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可不行,不如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一刻钟,既是怎么也等不来冬儿,珠绮便只能去外头寻她。 一时间,这竹林深处便只剩下倾丝一人。 她这平静又安宁的心绪因冬儿迟迟不归来而撩起几分波澜来。 闫润等不来,冬儿没了踪影,珠绮也不在她身前。 倾丝渐渐地敛下了嘴角的笑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两刻钟过后,前去找寻冬儿的珠绮也没了影子。 倾丝愈发没了主意,思忖再三后便决意从竹林深处走出去。 她统共只有冬儿和珠绮两个丫鬟,三人相依为伴,哪怕不是为了闫润,她也要去找寻两个丫鬟的下落。 才走出羊肠小道,内花园便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倾丝眼前。 左侧的池塘里跃出一条条鲜活又可爱的锦鲤。 换了往常,倾丝总要停下脚步去逗弄一番这几条锦鲤。 此刻的她,却是没有半点心情。 内花园四面通院落、花丛密布,每处都有院门开合。 倾丝才走到院门处,却发现各处的院门都从外头锁了上去。 按理说,白日里看守院落的婆子们是不会将四扇门尽数关上的。 莫非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倾丝既出不去,也只能等着婆子来开门,想来冬儿和珠绮也该来寻她了才是。 她压着心头的慌乱,便走到池塘旁赏了一会儿锦鲤。 只可惜她手里没有鱼食,也无法喂锦鲤打发时间。 才赏了一会儿湖景,倾丝便听到了身后响起的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冬儿和珠绮来寻她,或是守门的婆子们来为她开院门。 她语带欣喜地回头,什么都没瞧见之时便发现自己被一阵猛力推了一把。 眼前的景象变幻莫测,天旋地转间,倾丝被一阵失重感主宰,她摆不正自己的身形,被这股猛力牵引着往池塘之中跌去。 “噗通”一声巨响,倾丝跌入了池塘之上,四面八方的冰冷潮水向她涌来,顷刻间将她紧紧包围。 正当倾丝吞咽着池塘之水,无措地摆动着自己的手臂,要呼喊着求饶的时候。 池塘之中又响起一阵“噗通”声。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 男子刚劲有力的手掌托住了倾丝不断往下沉的身子。 略一使力,倾丝便能倚靠在男人的胸膛处,不必再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须臾功夫,倾丝被人救出了水面。 她吞下了不少池塘水,此时五脏六腑都被这汹涌起伏的潮水揉散了,又痛苦又憋闷。 那人以娴熟的手法抱起了倾丝,拍打着倾丝的脊背,帮着她吐出了胸膛里的积水。 历经这一场无妄之灾,倾丝鬓发与衣衫尽皆湿了个干净,只能眨着那双雾蒙蒙的杏眸,瞧着好不狼狈。 身前的男子映在她眸中,渐渐地露出了面容。 魏泱。 怎么会是魏泱? 惊讶之余,倾丝冷得瑟瑟发抖,刹那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魏泱将她牢牢地揽在了怀里,璨亮的明眸里含着深深的笑意: “听说你和那秀才换了庚帖?” “这下你只能嫁我了。” 第27章 怀孕这位姑娘,有了身孕。 此时内花园的院门已被人从外头推开,方才不见踪影的婆子们都忽而出现在了内花园里。 魏泱紧紧抱着倾丝,眼瞧着她双眼迷离又朦胧,便回身去将刁嬷嬷和绛玉唤了过来。 绛玉先奔至倾丝身前,将早已准备好的汤婆子塞到了倾丝衣衫里。 魏泱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倾丝曼妙的身形,也能遮挡住所有人意图望向她的眸光。 一刻钟后,王老太太、钱氏和王若箫都闻讯赶来了内花园。 几人站在廊道上瞧见了池塘旁围了一大圈的仆妇和小厮们,身上穿着的都是傅国公府的服饰。 王老太太立时蹙眉,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王若箫连忙搀扶着王老太太往池塘的方向走去,不多时,几人已走到了魏泱与倾丝身前。 这时,王老太太和钱氏都还没有瞧见魏泱怀里的倾丝,只是觑见了男子绣着金丝细线的衣摆下若隐若现的烟粉色衣裙。 “是魏世子身边的人不小心落了水吗?”钱氏是知晓魏泱身边有绛玉和绛雪这对貌美如花的丫鬟。 绛玉立在魏泱身旁,那倒在魏泱怀里的人兴许就是绛雪了。 钱氏也不是小气的人,不介意魏泱身边有几个通房丫鬟。 绛雪是伺候了魏泱好几年的婢女,体面不同往常,她便蹙起柳眉问:“可是伺候池塘的婆子们偷了懒,让绛雪姑娘不小心跌进了池塘里?” 清风徐徐,钱氏正欲以言语讨好魏泱一番时,魏泱陡然撩开了自己衣袍的一角。 那一角正好能显露出倾丝素白宁静的面容。 刹那间,王老太太、王若箫与钱氏俱都脸色大变。 尤其是王老太太,她才得知梅若芙的死讯,正是最伤心难过的时候。 这桩即将到手的好婚事不翼而飞,她为侄孙女落了一场泪后,便开始为自己亲孙女筹谋婚事。 想来英瑰公主知晓了梅若芙的死讯后,多少也会有些伤心难过。 王老太太就打算借着英瑰公主的这点恻隐之心,催着魏泱与王珠映定下婚事。 不曾想,此刻的魏泱却将浑身湿漉漉的倾丝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未婚的男女在婚前搂搂抱抱、肌肤紧贴,被池塘之水打湿的鬓发紧紧缠绕在一起,显得旖旎又缱绻。 谁也没想到跌入池塘的人会是倾丝,也不明白魏泱为何要下水救下她,此刻还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钱氏脸颊处胀红不已,张大着眸子注视着不远处的魏泱与倾丝,巨大的震烁压的她难以言喻。 怎么会这样呢?若是这样,那她的映姐儿该怎么办呢? 王若箫才从怔愣中抽身而出,便下意识地去扶了一把身旁的钱氏。 等眼前的几个人都立定了之后,魏泱才皱起剑眉说:“我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便不得不对她负责。老祖宗、乾国公府、乾国公夫人,明日晚辈就让保山和媒人上门来提亲。” 这一番话他说的又快又急,瞧着是丝毫不给王老太太等人反应的余地。 魏泱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语,便一把抱起了倾丝,带着刁嬷嬷和绛玉等人往北竹苑的方向走去。 他随兴而动,匆匆的步伐里藏着几分意气风发的欢喜。 刁嬷嬷在后头善后,吩咐着绛玉派人去前院迎接太医。 “太医来得这么快吗?”绛玉问。 刁嬷嬷忙得满头是汗,还要抽空回答绛玉的话语:“一个时辰前爷就递了名帖进宫,算算时辰,太医也该到了。” 绛玉心下一惊,可转眼想到魏泱对倾丝的执着与偏执,对梅若芙的冷漠与无情,便能猜出今日倾丝落水一事与世子爷脱不了关系。 也是倾丝姑娘与那秀才的婚事定的太急切了一些。 惹得世子爷从京城外快马加鞭地赶回乾国公府,情急之下,便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虽然透着几分疯癫,却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倾丝姑娘娶进傅国公府。 这一役,世子爷是势在必得。 绛玉心中肃然,这便要赶去前院去请太医,才走了一步便又被刁嬷嬷唤住:“等一会儿,你还得送两张银票去王大公子那里。” 王雎之将倾丝与那秀才交换了庚帖的消息递给了魏泱。 魏泱这才能第一时间赶回京城。 单论此事,王雎之于魏泱而言有莫大的恩情,几张银票不足以彰显他的感激。 “好。”绛玉忙得团团转,先让小厮去前院请太医,后自己又拿着银票去了王雎之的院落。 刁嬷嬷将北竹苑里的仆人们调度得井井有条,只不敢让奴婢们靠近正屋。 冬儿和珠绮被关在了耳房里,等魏泱抱着倾丝走进北竹苑后,刁嬷嬷便让人将她们放了出来。 两个丫鬟泪流不止,瞧着是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刁嬷嬷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见此便骂道:“哭什么哭,该哭的人 是我们才对,往后你们跟着林姑娘,可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享用。” 她太了解魏泱,知晓以世子爷的心性必然是要将林姑娘娶为正妻的。 骂了几句后,刁嬷嬷便让冬儿和珠绮去正屋伺候倾丝。 这时节的池塘水有些冰冷刺骨,倾丝又有孕在身,历经这一场变故,人自然会瞧着可怜无比。 湿漉漉的倾丝躺在了魏泱那一架价值不菲的镶云石架子床上。 魏泱没有半点嫌弃之意,只是俯身在旁静静地端详她。 冬儿和珠绮垂着首走进内寝,心里惴惴不安的厉害,只是抬着红肿不堪的眼眸去瞧床榻上的倾丝。 此刻的倾丝安详得好似青山空谷里雨水拍打得失去意识的兰花。 素和、平静,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高贵。 只是此刻她鬓发全湿,湿漉漉的衣衫贴在她肌肤之上,脸色惨白如花。 冬儿立时哭出了声,上前紧紧握住了倾丝的柔荑,却只能察觉到一片冰寒。 她的哭声又凄厉了几分。 珠绮半晌没有挪动步子,只是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魏泱。 他长身玉立地站在倾丝的床榻前,明眸灿亮如冰,此刻正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倾丝。 若是瞧得再久一些,便能察觉到他紧紧绷成一条线的身躯。 任谁都能瞧出他的紧张与难言来。 珠绮入了乾国公府后,也跟在倾丝身后面见过一些身份高贵的天潢贵胄。 她从来没有见过像魏泱这样的贵人,明明是身处九天宫阙的位高之人,盯着人的眸光却好似环伺在丛林里的野蛇。 蛰伏一番,只为了死死咬住她家姑娘。 或许从普济寺的那一夜起,姑娘就入了魏世子的天罗地网,逃脱不了、也逃脱不得。 珠绮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声,便走到床榻旁与冬儿一同照看着倾丝。 未几,绛玉带着太医走进了内寝。 张太医急急匆匆地进了屋,因倾丝的病势有些急切和特殊,他便带了一味极猛的保胎药。 魏泱一觑见张太医,便木着一张脸迎了上去,只说:“张太医,有请。” 他态度谦卑又赤诚,在注视着倾丝孱弱的病体之后,胸腔内的这颗心漂泊不安得无处安放。 魏泱从未如此犹豫难踟蹰,他既得意于此刻倾丝能安宁地躺在他的床榻、他的怀抱之中,又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弃了自己而去选择闫润。 王雎之,王睿之、闫润,这三个男子与他魏泱相比有何长处? 倾丝为何这般不知好歹,就是不肯……不肯看一眼他? 如今落得这样湿身入池塘的窘境,皆是她自作自受。 魏泱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着,仿佛这样安慰了自己一番,就能消退他胸膛内的愧怍之意了一般。 张太医是知晓倾丝病情的,也知晓她肚子里怀着孩子。 替倾丝把了脉后,他捋了捋自己发白的胡须,道:“怎么又落了水,姑娘身子本就不好。” 张太医一片医者仁心,一边把脉一边念叨着,一时间也没有瞧见身旁魏泱越来越铁青的脸色。 约莫一个时辰后,张太医才从内寝里退了出来。 刁嬷嬷迎了进去,还探头探脑地要去瞧里屋的魏泱。 “魏世子心情不善。”张太医与刁嬷嬷还有几分交情,便如是说道。 家丑不可外扬,刁嬷嬷还是不想把这些家事捅到外头去的。 所以她只是淡淡一笑,谢过了张太医的关心后,便说起了倾丝的病势。 “这姑娘只是被呛了几口水,自己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些偏瘦弱了些,若是再受惊受累,说不准这孩子挨不到平平安安生产的那一日。” 话音甫落,张太医犹然未觉对立着的刁嬷嬷脸色煞白不已。 她僵在原地愣了许久,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倒流回溯,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张太医话语戛然而止,他愣了一愣后,才发觉到了怪异之处。 他瞥一眼刁嬷嬷,将她脸上的惊讶瞧得一清二楚,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只问:“老姐姐,你还不知晓那姑娘有孕一事吗?” 刁嬷嬷稳了稳心神后,才将张太医拉到了耳房深处,压低了嗓音道:“劳您好生与我说一说这事。” 第28章 同意这婚事,再议。 刁嬷嬷从张太医这儿问清楚了自己疑惑之事,便怔怔地将他送出了乾国公府。 魏泱使了这样的手段要搅黄倾丝与闫润的婚事,存的就是要与娶倾丝为妻的心思。 刁嬷嬷认清了这一点后,心里实在惆怅和难安,只是她素来疼惜魏泱,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 她想过魏泱是色令智昏,或是因为与王雎之争抢的缘故而对倾丝入了心。 怎么也没想过倾丝会怀了身孕? 刁嬷嬷不禁开始疑惑,是否是因为林姑娘怀了身孕,所以世子爷才如此着急地要娶她进门? 她心思蹁跹难定,胡思乱想了一番总是没有怀疑过倾丝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谁。 在刁嬷嬷的心里,魏泱不禁身份贵重,生的又俊朗如玉,前途更是青云开阔。 林姑娘美貌超凡,出身又实在低微了一些,能勾起想要攀附世子爷的心也是人之常情。 刁嬷嬷并不讨厌野心勃勃的女子,只是不想让倾丝做魏泱的正妻。 这样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出身与才华做依托的女子,给不了她家世子爷半点助力。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倾丝没有怀孕之上。 刁嬷嬷在知晓倾丝有孕了之后,只惊讶了一刻钟,而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欢喜。 无论倾丝出身如何,她既怀了世子爷的骨血,身份便不同寻常。 刁嬷嬷忽而意识到兹事体大,立时将北竹苑的事务都交给了绛玉,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英瑰公主府。 此时此刻的公主府内,英瑰公主正为了梅若芙的事生气。 江北梅氏素来以诗书世家闻名京城,英瑰公主看中了梅若芙家族的底蕴,一心想为魏泱求娶了她。 至于林倾丝,空有美貌的林倾丝只能做泱儿的贵妾而已。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被逼急了的魏泱才会以如此狠辣的方式了结了梅若芙。 英瑰公主知晓自己的儿子绝非善类,却也实在没想到她会对梅若芙如此心狠。 直到刁嬷嬷来向她禀告,说林倾丝被梅若芙算计了一番,险些丢了一条命。 英瑰公主这才顿悟,原来魏泱是因为这事才对梅若芙痛下杀手。 生气归生气,英瑰公主也不可能为了个外人而指责自己的儿子。 也不能因为梅若芙的死而影响了儿子的名声。 所以英瑰公主便在最快的时间内,封锁了梅若芙身死的消息。 江北梅氏此时也在彻查截杀梅若芙一队人的匪贼。 英瑰公主下手又快又狠,短短两日之内便让这群匪贼彻底地消失在这世上。 此等行动也惊动了皇帝,只是皇帝对自己的胞姐十分纵容,并不在意这些小事,还告诉身边的玄鹰司,忙着英瑰公主善后。 江北梅氏为此着急不已,一边悬赏那些匪贼的下落,一边让人去寻魏泱的下落。 这几天魏泱下落不明,瞧着是在筹谋什么事。 英瑰公主气恼不已,因怕魏泱再做出更多离经叛道之事,便总是让人去将魏泱唤来英瑰公主。 只是魏泱不肯来见英瑰公主。 所以公主府内连着好几日都是一副低迷又紧张的气氛。 刁嬷嬷急急匆匆地从乾国公府赶来了公主府,一进屋便让人去通禀英瑰公主。 得知刁嬷嬷到来,英瑰公主也不得不拿出几分耐心来问她缘由。 一进明堂,刁嬷嬷眼神闪烁,瞧了眼英瑰公主身后的婆子们,便道:“公主,奴婢有要紧的话要与您说。” 这话一出,英瑰公主便知晓一定是乾国公府里出了事。 她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和婆子,等明堂里空无一人后,才铁青着脸问:“怎么了?” 刁嬷嬷染着哭腔答道:“公主,世子爷瞧着是铁了心要娶那位林姑娘为妻了。” 这话飘入英瑰公主的耳畔,险些把她气出了个好歹来。 她实在是不明白,以魏泱的人品样貌出身,想要什么样的贵女不是手到擒来,怎么偏偏就瞧上了个一无是处的林倾丝? 林倾丝哪怕只是乾国公府的庶女,英瑰公主也能看在魏泱喜欢她的份上点头同意。 “本宫是不会纵着泱儿胡闹的,他若想娶林氏女为妻,除非本宫即刻死了。”英瑰公主居于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中,怒意凛凛地说道。 刁嬷嬷听了英瑰公主这话,心间却没有生出半点豁然开朗之感。 她满脸的难言,因不想英瑰公主再被蒙在鼓里,便贸然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语:“公主,奴婢还要一件要紧的事要与您说。” 英瑰公主挑了挑眉,问:“什么事?” 刁嬷嬷回身瞥了一眼身后的廊道,见那头空无一人,便压低了嗓音与英瑰公主道:“那位林姑娘,怀了世子爷的身孕。” 太师椅里的英瑰公主也以震烁的神色、沉默的话语回应了刁嬷嬷的一番哭诉。 方才的凌盛气焰已消退了不少。要知晓英瑰公主之所以催着魏泱早已迎娶贵女为妻,不过是盼着能早日含饴弄孙。 她那两个妹妹膝下都已环绕了一群孙子孙女。 就她连个孙儿的影子都没瞧见。 公主府上下都知晓她喜爱冰雪可爱的孩童,比起旁人的孩子,她还是更盼着魏泱能早日有个子嗣。 “你确定那孩子是我们泱哥儿的吗?”英瑰公主的面色和缓了不少,只询问下首的刁嬷嬷道。 刁嬷嬷已预料到了英瑰公主会有此问,便答话道:“公主恕罪,奴婢私心以为这事应是不会有半点意外,世子爷行事放浪不羁,那女子又一心想要攀附高枝,婚前有了首尾也是寻常之事。” 她话说的委婉,其实不过是在说,魏泱行事荒唐无状,很有可能在婚前与倾丝行苟且之事。 旁人家的正经公子会遵循礼义规矩,可魏泱不会。 他心悦林倾丝,使了手段让她怀上自己的子嗣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快些拿了本宫的名帖,让他好生为倾丝诊治一番。”这下英瑰公主只剩下迫切想要知晓自己孙儿情状之心。 刁嬷嬷一听这话,骤然明白了英瑰公主的意思,便道:“公主先别慌,方才张太医已为林姑娘诊治了一番,说是一切无恙,只是往后要好好地将养着,不能再受惊了。” 话音甫落,英瑰公主便从太师椅里起了身,并一路往下走,直到走到刁嬷嬷身前。 “泱哥儿也真是的,明明知晓林氏女有孕?何必要剑走偏锋、将林氏女推入池塘里,若是孩子有了什么闪失,本宫看他怎么悔。” 这话里的口风已然是变了许多,刁嬷嬷心惊胆战地问:“公主可是应允了此事?” 英瑰公主面色里的欣喜陡然压了下去,变为铁青的踟蹰与犹豫。 一方面是倾丝难登大雅之堂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是她肚子里属于魏泱的骨肉血脉。 一时间,连英瑰公主也难以做出取舍来。 沉默了许久,英瑰公主才道:“这事容后再议,如今最要紧的是林氏女肚子里的孩子。” 刁嬷嬷点了点头,这便又在英瑰公主的敦促下赶去了乾国公府。 * 这一夜,张太医赶在宫门落钥前回了皇宫。 今日他为了倾丝把了脉,又施诊替她保胎,耗费了不少精神。 好在魏泱出手阔绰,赐下了厚厚一叠银票。 张太医匆匆碌碌了半辈子,不过是为了到了晚年能老有所依。 银钱就是他最大的倚仗。 两刻钟前,魏泱亲自将张太医送出了乾国公府。 之后,魏泱便走回了北竹苑,吩咐绛玉:“等她养好了身子,就把她送到梅园去。” 绛玉刚从钱氏那里拿来了倾丝的庚帖,又要去给魏泱准备好的媒人和保山送信。 她忙得额前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魏泱瞥了一眼绛玉,终于在百忙之中问了她一句:“刁嬷嬷呢?” 绛玉答话:“嬷嬷她回了一趟公主府。” 刁嬷嬷隔三差五便要回一趟英瑰公主府,更何况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刁嬷嬷自然要禀告给英瑰公主听。 魏泱不以为意,只嘱咐倾丝多派两个丫鬟守在廊道上,不许让任何人叨扰倾丝。 绛玉知晓魏泱嘴里的那句“不许叨扰倾丝”是冲着绛雪而来。 胞妹与梅若芙勾结在一起的行径根本瞒不过魏泱的慧眼。 魏泱实在气愤,以他的心性是一定要让绛雪付出代价来的。 左不过是看在绛玉和绛雪伺候了自己十来年的恩情在,给绛雪留了一条命。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让她去老宅里面壁思过,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魏泱说完这话,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绛玉,这便走进了内寝。 绛玉有心想为胞妹求饶,以胞妹清高的心性,去老宅里面壁思过等同于要了她的命。 更何况,世子爷还命令绛雪每日在老宅正面朝南的庭院里跪上三个时辰。 除了跪三个时辰外,还要日日抄写认错书。 明明绛雪只会勉强写几个字而已,认错书里满是为林倾丝祈福之语。 这样的惩罚于绛雪而言,倒不如将她杀了还干脆一些。 第29章 对峙“你怀了身孕。” 这两日,英瑰公主遣人来乾国公府送了好几回滋补身子的药材。 钱氏一气之下称病不出,王若箫本就不打算攀附与傅国公府的这桩婚事,即便知晓了魏泱与倾丝纠缠着一同落水一事,也不曾动怒。 王若箫只是在两个儿子跟前感慨了一番:“倾丝出身太低了一些,否则,与魏世子也还算相配。” 王雎之见识过魏泱手段的狠辣,知晓他想要的人和事必须牢牢攥在他的手心,不择手段、不计得失,如丛林里的野狼捕猎一般凶残狠厉。 傅国公世子夫人一位于魏泱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外人嘴里议论着的倾丝出身低微、没有娘家倚仗,不懂世家大族里的规矩议论。 他都不在乎,他只是喜欢倾丝,想要与她谋求一个天长地久、朝夕相见而已。 王雎之不想去猜测魏泱心底是否真心实意地爱恋着倾丝。 眼下的局面,魏泱兵行险招,不惜赌上自己的名声也要搅黄了倾丝与闫润的婚事。 那么便代表着他对倾丝势在必得,根本不在意旁人的议论与目光。 王若箫的话音刚落,王雎之听后是一派淡然,只有王睿之忽而从团凳里起了身。 他面貌里的神色已不像前段时日那般痴傻,浑身上下满是尖锐之刺。 王睿之举起手“呀呀依依”地大喊了起来,喊叫声又凄厉又尖锐。 几个奶娘们立时围了上来,一边拿糕点堵住了他的嘴巴,一边要拉着王睿之往廊道上走去。 “今日三爷心情不好,国公爷见谅。”奶娘们在旁陪笑道。 这些时日王睿之的病症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坏的时候则痴傻如七岁小儿。 太医院的太医和钱氏请来的神医都为其诊治了一番。 几人都是讳莫如深,只说王睿之的病症不算严重,但又不知为何迟迟痊愈不了。 王若箫本是对这个嫡子寄予重任,却不想这糊涂儿子竟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他伤心难过了一番后,便决意好好培养王雎之这个庶子。 也并非是他太过冷情,实在是审时度势,不得已而为之。 “别管你弟弟了,即便他好了,也没了生育子嗣的能力。我们长房的将来都在你身上了。” 自王雎之记事以来,他就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深沉又满是期待的眸光。 王雎之渴望父爱,又害怕自己会让父亲失望,如今被父亲这般炙热的注视着,心里竟是泛起些难以言喻的欢喜。 “父亲厚爱,雎之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王若箫点了点头,眸光跳过窗外。 此时的王睿之已在奶娘的催促下走出了里屋,此刻正在廊道上高呼喊叫。 “你母亲和弟弟不争气,便由你来给倾丝准备嫁妆。这可是咱们家攀附傅国公府和英瑰公主府的好机会,必定要把这婚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王若箫交代完了这 一茬事,瞥了眼身前乖顺又可靠的庶子,竟是破天荒地问起了秀姨娘。 “你姨娘身子不好,你没事也不用总是来清风苑候着,多去陪陪你姨娘才是。” 王若箫把这话说完,一旁的王雎之骤然抬起了亮晶晶的明眸。 “是,父亲。”他竭力染着心中的激动,出口的嗓音却依旧有几分颤抖。 吩咐完这几桩事,王若箫便作势要起身,如今他将重任交付在了王雎之身上,途径他身旁时,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只道:“为父也只有靠你了。” 王雎之愈发激动,回身目送着王若箫的背影远离。 激动之后,他才仔细回想了王若箫话里的深意。 或许是父子连心,又或许是因为王若箫和王雎之本就是一路人。 略想了一想,王雎之便明白了父亲是想借着倾丝攀上魏泱这棵大树。 好歹他也是倾丝名义上的舅父,是倾丝在这世上唯一的倚仗。 倾丝嫁去傅国公府后没有半点倚仗,少不得要依靠乾国公府的势力才能在傅国公府里站稳脚跟。 这本就是一件相辅相成的事,只是王老太太和钱氏都藏着私心,才会闹的如此不快。 王若箫的眼里只有乾国公府的利益,魏泱既瞧不上他的女儿,能娶了他的外甥女也是件好事。 方才离去前,他说把倾丝嫁妆一事交付在自己身上,言外之意是,连同拉拢倾丝的重担也托付给了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王雎之立马让东升去寻珠绮。 只是两日前,倾丝主仆三人都被魏泱带去了北竹苑,北竹苑院门紧闭,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 闻言,王雎之只道:“罢了,我自己去瞧一瞧吧。” * 落了一回水后,倾丝足足昏睡了两日。 这两日里,魏泱请了两位太医来给倾丝诊治,因太医不能留宿在臣子府里,每回到了宫门落钥的时候,他又让人去回春馆里请了几个大夫过来。 这般厚重以待,也显不出魏泱对倾丝的重视来。 只有身处其中的刁嬷嬷和绛玉,听着魏泱将自己私库里最值钱的一批器具运到了京郊外的庄子上,而后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她的嫁妆简薄,都给她备着。” “她”自然指的是林倾丝。 刁嬷嬷险些惊掉了自己的下巴,绛玉则笑着应了魏泱的话,又说:“还有丫鬟和田契,爷也该为倾丝姑娘准备一番才是。” 魏泱出手阔绰,便将这些事统统交给了绛玉,绛玉从中还捞了一笔不小的油水。 刁嬷嬷却一点都不眼馋,她才受了魏泱的吩咐把绛雪送去燕州老宅,又要去那媒人和保山府里跑一趟,还要去回禀英瑰公主,可谓是忙的脚不沾地。 而魏泱则请了两日的假,只守在内寝,守在倾丝的床榻前,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冬儿和珠绮见状,都不敢上前伺候。 一刻钟后,绛玉将冬儿和珠绮唤去了耳房,让她二人用了膳后再进屋去伺候。 冬儿耷拉着一张脸,一边用膳,一边问绛玉:“姐姐,我们姑娘是一定要嫁给魏世子了吗?” 这样的糊涂话,这几日里冬儿已是问过好几回了。 绛玉次次都极副耐心地回话:“男女授受不亲,姑娘与咱们世子爷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在一起,自然是要定下亲事的。” 话音甫落,冬儿仍是瞪大了眼眸,嗫喏了一句:“可咱们姑娘不想做妾呢。” 绛玉听得此话,便按住了冬儿的筷箸,笑盈盈地反问她:“谁说要让林姑娘做妾了?” 这下连珠绮都猛地抬起了头,她与冬儿一同无措地望向了绛玉。 不是做妾,那还能是做什么? 绛玉笑着说道:“我们爷是要娶姑娘做正妻的。” 话音甫落,里屋内响起了魏泱的说话声。 绛玉立时丢开了手里的活计,连忙走到内寝询问魏泱:“世子爷,出什么事了?” 刁嬷嬷也闻讯而来,便见内寝里响起一阵阵动静。 细细听来,这动静声像是女子正在呕吐。 绛玉脸色一白,立时要去厢屋去请太医,刁嬷嬷毕竟生养过几回,也算是见多识广,猜测着倾丝是在害喜。 她与绛玉分头行动,刁嬷嬷走进内寝,撩开珠帘后瞧见了镶云石架子床上正在呕吐的倾丝。 倾丝脸色惨白一片,此时此刻正偏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探出了床边,无法克制地呕吐。 魏泱则立在榻边,素来身怀洁癖的他却仿佛换了个一个人一般。 只见他满脸无措地凝视着倾丝,又想伸手去替倾丝抚备顺气,又想去拿帕子来替倾丝擦嘴。 刁嬷嬷见状忙端了个铜盆进屋,接住了倾丝的秽物。 魏泱仿佛是根本没有瞧见眼前的秽物,只蹙着剑眉问刁嬷嬷:“太医呢?” 见他神色紧张,额间密布细细密密的汗珠,便道:“世子爷别慌,奴婢瞧着倾丝姑娘应是在害喜。” 魏泱一愣,旋即与刁嬷嬷对视了一番。 就在两人视线交换之时,太医已匆匆地走进了内寝,为倾丝把了脉后便道:“是害喜,没什么大碍。” 这时,倾丝已缓缓睁开了杏眸,冬儿和珠绮进屋伺候她换了衣衫。 太医的意思是倾丝的身子已无大碍。 魏泱带着太医走出廊道,面色沉沉地问:“那她为何迟迟没有醒来?” 太医缩了缩身子,打量了一眼魏泱铁青的神色,还是答话道:“这……这兴许是姑娘自己不愿意醒来的原因。” 魏泱脸色陡然洇出些更暗沉更阴戾的底色。 原来是她不愿意醒来,不愿意面对他。 黄昏之时,太医赶回了京城,魏泱在外间坐了一个多时辰,也走进了内寝。 内寝里静悄悄的一片,冬儿和珠绮事先被魏泱赶了出去。 他踱步着走在倾丝身旁,瞥了几眼她安详和静的睡颜。 半晌后,魏泱冷冰冰地开口道:“别装睡了,我知晓你醒了。” 床榻上的女子一动不动。 魏泱撩开衣袍往团凳上一坐,盯久了,话音里染起几分讥诮。 “闫润知晓你已怀身孕这件事了吗?” 话音甫落,床榻上的倾丝猛地睁开了美眸。 她抬起那双秋水似的明眸,无措地望向了魏泱。 “太医说你肚子里的胎儿已快三个月了,您以为嫁给闫润后,怀着身孕一事不会东窗事发吗?”魏泱笑笑,双眸紧紧盯着倾丝不放。 第30章 婚事他气势汹汹的吻。 这一刻,魏泱的心绪起伏不定。 他不知晓倾丝是何时醒来的,只知晓在她昏迷不醒的这些时日,他仿佛是被人抽走了全身上下的筋骨,活着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魏泱读不懂自己的心,只看明白了自己在知晓倾丝与闫润定下婚后的怒意从何而起。 他不辞辛劳地去截杀梅若芙,似乎只是为了给倾丝出一口恶气。 在收到王雎之递来的信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城。 奔驰而行的回京路途上,魏泱胡思乱想了许久,凉飕飕的夜风如利刃一般刮拂着他的面容。 越是寒冷,他的脑袋就愈发清醒。 他想,自己也许是十分心悦倾丝的,否则怎么会为了她如此失态。 老师死后,他仿佛就没有这么念着、想着一个人过。 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将他和王睿之玩弄的团团转,如今竟还想再嫁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秀才为妻。 她怎么敢? 魏泱火急火燎地赶回了京城,便听闻了倾丝与闫润交换庚帖一事。 刹那间,他被灭顶而来的怒意所吞噬,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将倾丝占为己有。 盛怒之后的理智,即便归位平静,也充斥着几分疯癫。 魏泱能想出的最快的方法就是污了倾丝的名声,将她推下池塘后立刻将她救了上来。 未婚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湿着身搂搂抱抱在一起,那便一定只有成婚这一条路可以走。 魏泱对倾丝势在必得,只想以最稳妥又迅速的方式将她占为己有。 可他没有忘却倾丝怀着身孕,以及才被梅若芙害得险些丢了命一事。 所以他才会事先准备好汤婆子和太医,也打从心底不想让倾丝出事。 将倾丝安置在北竹苑的这两日光阴里,魏泱胸膛内跳动的这颗心便没有安定过一刻。 太医们都说倾丝的脉象瞧着十分稳足,应是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可床榻里的她,却迟迟没有睁眼。 一刻钟与一刻钟般的漫长等待之中,魏泱甚至开始愧怍、忏悔,满心满眼只盼着她能早日醒来。 如此殷切,所以才会在被太医戳破倾丝只是装睡不肯醒来后这般恼怒。 甚至于不愿意再在倾丝面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他想要她,想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这份心意太过迫切,以至于魏泱开始不在意倾丝肚子里的骨肉究竟是谁的种。 “我实在是不明白,闫润有哪一点入了你的眼?”魏泱就这般高高在上的冷嘲热讽着倾丝。 倾丝已装睡装了许久,若不是被魏泱激了一激,只怕此刻也不愿醒转过来。 她身下躺着的软垫,眼前瞧见的床帘都是织金翠锦的纹样。 北竹苑的内寝也要比她月华阁的内寝宽敞明亮上许多。 可这都是魏泱的私物,属于遥不可及的傅国公府,不属于她。 倾丝不敢醒来,便是因为不知晓该如何去面对魏泱。 两日前她跌下池塘一事太过奇怪,明明内花园里空无一人,她也只是将眸光落到池塘中央的锦鲤鱼上一瞬而已,就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推进了池塘之中。 时至今日,她犹记得那池塘之水有多么冰冷刺骨。 偏偏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魏泱救了他。 这不是魏泱第一次救她了,可这一次的相救,她却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 内花园里忽而涌出了一群仆妇丫鬟,她们将她团团围住,魏泱也牢牢地攥紧了自己的腰肢,箍得极紧,她甚至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倾丝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危险,也觉得魏泱紧紧抱着他不放的动作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味道。 胆小的倾丝立刻闭上了双眸,头偏到一旁装晕不语。 也正是因为她装晕的举措,让她明明白白地听见了魏泱与冬儿和珠绮说的话。 昨夜,冬儿和珠绮来给她换衣衫的时候,魏泱毫不忌讳地走进了内寝。 冬儿便挡在了倾丝身前,话里话外都是不想让魏泱采撷春光的意思。 魏泱虽背过了身去,却还是冷冷地撂下了一句“多此一举”。 倾丝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觉得魏泱的脾性难以捉摸。 令她踟蹰不安的是,魏泱几次三番地救下了她,这莫大的恩情实在无法偿还。 无力偿还恩情便罢了,偏偏她还要恩将仇报。 池塘落水,魏泱相救。未婚男女有了肌肤之亲,那便一定是要定下亲事的。 况且她身上还有个乾国公府表小姐的名头,有了这一层身份,她便不能做魏泱的妾,只能成为他明媒正娶的正妻。 她肚子里怀着个陌生男人的骨血,一旦成婚后显怀,必然会东窗事发。 到时候魏泱必定会成为满京城的笑柄。 倾丝不愿如此,也不想恩将仇报。 没想到她装睡了两日,竟会将魏泱逼到这等境地。 她怀有身孕之事分明只有冬儿和珠绮知晓,魏泱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倾丝眨巴着纯澈的眸子,一愣一愣地打量着魏泱。 被她盯得久了,魏泱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退了几分。 他便赶在她出口询问理由前,先一步问道:“为何要嫁给闫润。” 思索了一会儿后,倾丝也想明白了里头的关窍,为她诊治的太医定是诊出了喜脉,并将此事告诉了魏泱。 既是如此,她也不必再瞒着魏泱,索性将自己的苦衷和盘托出。 “魏世子。”倾丝的嗓音微微有些发哑,飘入魏泱的耳畔,却依旧显得格外清甜。 魏泱抬眸望向她,耐心十足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倾丝只缓缓开口道:“您对我有大恩,我……我怀了旁人的身孕,若与您有了什么攀扯,对您的名声会有极大的妨碍。” 寂静的内寝里,只回荡着倾丝的说话声。 魏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 倾丝得以继续诉说着自己的苦衷:“倾丝实在不想恩将仇报,魏世子您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天之骄子,与您相配的人该是如月县主那般的贵女……” 话音未尽,床榻旁立着的魏泱已俯下身,将倾丝压到了玉枕之上。 两相对峙之中,倾丝已被魏泱逼至这等狭小的角落,四目相对时,她能清晰地瞧见魏泱明眸里跃动着的,不怀好意的喜意。 倾丝想敛下睫羽,或是偏头朝着一侧与魏泱拉开些距离。 偏偏魏泱往里又倾了倾身,修长的玉指攫住了她的下巴,以薄唇吻上了她。 起初他只是浅尝辄止,后因倾丝怔愣着没有第一时间反抗的缘故,这吻便成了长驱直入、来势汹汹的纠缠。 这是他遥想了许久的事,心心念念、寤寐求之。 所以这吻才会如此来势汹汹。 被吻懵了的倾丝想去推开魏泱,柔荑与皓碗才覆上他坚硬的胸膛,便被魏泱反握着高举在了头顶。 这下,倾丝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魏泱的吻越来越热切,她只能勉力张开嘴呼吸着,任凭他咬着自己的舌作乱。 足足吻了一刻钟,魏泱才猛地松开了倾丝。 他立时背过了身去,深呼吸了好几回,才回身凝视着倾丝道:“昨日媒人和保山已上了门,你舅父舅母欣然应允了你我的婚事,所以……” 他顿了顿,面目里的潮。红与心间的紊乱尽皆消散了些。 “所以,你不能再想着那个秀才,你与他一点都不相配。” 这吻才结束,倾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格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喘气机会。 愣了一会儿后,她才迎上了魏泱炙热如火的眸色。 方才她是想劝一劝魏泱,她与闫润的婚事如何不要紧,可却不能恩将仇报,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嫁给他为妻。 她的母家已四散飘零,无法带给魏泱任何助力,倾丝自己也不懂高门大户里的弯弯绕绕,更不会管家理事。 倾丝实在想不明白,魏泱娶了自己后,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惘然的神色映进魏泱的眼里,呆呆愣愣得露出几分娇憨气来。 魏泱哪里还记得发怒一事,当即便扯动嘴角一笑,道:“不必胡思乱想,只等着大婚那一日就是了。” 倾丝瞥一眼魏泱,瞧着他似是欢喜又似是恼怒的模样,到底是把嗓子眼里那一句“那我与闫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才好”咽了下去。 舅舅和舅母都应下的事,她想不想、愿不愿意又有什么重要的。 况且魏泱也知晓了她怀有身孕一事,比起闫润那里的未知与艰难,此刻的倾丝倒安心了几分。 只是刚才的一吻实在是过分奇怪了些,又把内寝里的氛围衬得旖旎了不少。 好在魏泱也没有再与倾丝攀谈的意思,两人这便沉默了下来。 两日后,倾丝彻底痊愈。魏泱的人手将她送回了月华阁。 钱氏依旧称病,王雎之忙前忙后地为倾丝准备嫁妆,并隔几日来月华阁汇报一番婚事的进展。 傅国公远在西北,这婚事递到英瑰公主府后,一向十分挑剔的英瑰公主痛快地应了下来。 三书六礼都进行地十 分顺利。 倾丝只躲在月华阁里备嫁,此时魏泱已搬出了乾国公府。 两家人去普济寺求了签,普济寺的大师下了批语,说是今岁魏泱命里犯冲,最好是在两个月内将婚事办下来,这才能挫一锉命里的煞气。 乾国公府自然无有不应的,王雎之又遣人去给倾丝送信。 等人离去后,冬儿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婚事怎么办的这么急切,瞧着倒像是要在姑娘显怀前将婚事办下来一般。” 倾丝也有此感,自那日在北竹苑醒来之后,往后的所有事都仿佛走马观花一般匆匆而往。 她几乎是被推着前进的,嫁妆、陪嫁丫鬟、乃至婚事的时间都由旁人来定。 倾丝仿佛是只要在闺阁里待嫁,等着下月的大婚之日即可,其余的事都不必她来操心。 30-40 第31章 婚宴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钱氏称病了十来日,王雎之为了给倾丝准备嫁妆已七八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秀姨娘心疼儿子,身子好转了些后便帮着王雎之料理了些活计。 对此,王若箫虽没有赞许的意思,可也没有出面阻止。 于是,这一段时日长房的中馈便都被王若箫母子握在了手心。 钱氏在病中听闻此消息,顿时惊坐了起来,立时要去寻秀姨娘和王雎之说理。 闹了一通,钱氏便把给倾丝准备嫁妆一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令人气恼的是,因傅国公府给的聘礼太过丰厚,乾国公府准备的嫁妆也不能简薄了。 这桩如天上掉馅饼般的婚事本该落在王珠映头上,最后却被倾丝捡了个大便宜。 钱氏还要将公中的银钱拿出来给倾丝做嫁妆,随着嫁妆礼单一步步地添多,她的神色也越来越萎靡。 比起钱氏,王珠映在知晓魏泱与倾丝定下婚事的那一日,便将自己闺房里博古架上摆着的所有器具都砸了个干净。 竹儿等贴身大丫鬟也没寻到什么好处,只被王珠映捻着耳朵怒骂了一番。 最后还是王老太太出面劝哄了孙女一番,并拿惨死的梅若芙做例子劝道:“映姐儿,兴许魏世子与你而言也不算是什么良人,与其像……像若芙那样得不偿失,咱们不如退一步,京城里不是没有想和我们乾国公府结亲的人家。” 这话若早一些说给王珠映,她说不定还能被劝得回心转意。 可前些时日钱氏信誓旦旦地托了媒人和保山登了傅国公府的门。 她王珠映心里俨然是把魏泱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夫婿,如今夫婿被林倾丝抢去,王珠映心里焉能不恨? 凭什么是王珠映呢?她只是个在乾国公府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无依无靠,如浮萍一般卑微低贱。 若不是她故意跌入了池塘里,魏世子怎么会下水救她? 她定然是早早地便生出了要攀附魏泱的心思,蓄谋了那么久,总算得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祖母,魏世子一定是被倾丝算计了,他……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倾丝定下婚事?”王珠映神色惊惶又满是嫉恨,当下便攥紧了王老太太的衣袖,一遍遍地重复道。 此刻,王老太太本矍铄清明的脸庞里布满了疲累与哀伤。 自她知晓了梅若芙的死讯后,她便一直是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江北梅氏也并非是没落逊色的世家,族中也有不少能人异士,经多方打听,约莫是查出了梅若芙的死与魏泱有关。 可英瑰公主与玄鹰司出了手,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抹平,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梅家人申冤无门,竟是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王老太太则是自责不已,只以为是自己害了梅若芙。 “魏世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住在我们府上这些时日,给的银钱都可以买下半个乾国公府了,这便是不想要欠我们人情的意思。” 王老太太叹息着道:“映姐儿,难道在你眼里魏世子是个如此热心肠的人吗?” 她目光灼灼,盯得王珠映头皮发麻,刹那间怔在了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映姐儿,魏世子根本就不是个如此良善的人,他心狠手辣,推倾丝入池塘、再跳下去救她的人都是他,他根本就是对林倾丝蓄谋已久,从没有起过要娶你和若芙的意思,甚至当初搬来乾国公府住着,也是因为倾丝的缘故。” 随着王老太太低沉又满是慨叹的嗓音响起,王珠映的心也不断地往下坠。 触底时,迸出些心碎的声响。 “你瞧,这婚事办下来有多顺利和迅速,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下月,魏世子分明是对倾丝势在必得。”王老太太如是道。 自这一日过后,王珠映便没有再胡闹过,只是在知晓傅国公府送来的聘礼礼单有多丰厚后,与钱氏说:“女儿要嫁个比魏世子更好的人。” 钱氏怜惜女儿,当下便应允着要替她挑个最好的男儿郎。 月华阁外发生的事,倾丝是半点也不知情。 近来冬儿与珠绮发现她的肚子愈发大了些,瞧着是到了显怀的时候。 冬儿很是担心,只道:“这嫁衣的尺寸是照着姑娘闺阁时的身段缝制的,若是大婚当日姑娘穿不下可怎么办才好?” 珠绮也为此愁心不已,若是让观礼的宾客们瞧出了端倪,姑娘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不如,这两日我少吃点,总要熬过大婚那一日才好。”倾丝蹙起了柳眉,一脸烦忧地打量自己越来越臃肿的腰身道。 “不行。”冬儿和珠绮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绛玉不是将太医说的话告诉姑娘了吗,您这一胎怀的并不稳当,本就要好好养着,少吃些只会伤了您和腹中胎儿。”冬儿柔声劝道。 前两日绛玉送了不少药材和玉钗来给倾丝过目,还抽空与冬儿和珠绮说了些伺候孕妇的要处。 两个丫鬟左劝右劝,便将倾丝节食的念头压了下去。 婚事越近,倾丝心里既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害怕。 冬儿和珠绮无时无刻不陪伴在她左右,也总是婉言劝她:“魏世子还算体贴姑娘,聘礼给的这样多,还为姑娘备好了陪嫁丫鬟和婆子,田契庄契更是一点都不少,可谓是十分用心了。” 冬儿劝完,珠绮又在一旁帮腔道:“更要紧的是,魏世子是知晓姑娘身怀有孕一事的,所以才会这般仓促地举办婚事,奴婢瞧着,姑娘嫁给魏世子可要比嫁给闫公子好多了,单说这一桩事,魏世子愿意为姑娘打掩护,这便是极难得的。” 两个丫鬟翻来覆去地劝哄着倾丝,终是让她心内的恐惧消散了不少。 在世为人,倾丝最豁达之处便是从不去深思想不明白之事。 譬如她不明白自己是被谁退下的池塘,也不明白魏泱为何要娶她,更不明白那一日在北竹苑里魏泱为何要吻她。 她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多想。 婚事在即,她只要顾好自己与自己肚子里的骨血,其余的事便都交给旁人去操心。 今日春色明媚,王雎之捧着经由王若箫点头的嫁妆单子赶来了月华阁。 他的意思是,毕竟倾丝没有亲生母亲替她张罗着,钱氏这个舅母不尽心,他又是男子,总有些不细心的地方。 倾丝瞧见这丰厚的嫁妆箱子,心里总觉得受之有愧。 冬儿和珠绮为她张罗着,还笑着告诉她:“嫁妆是女子出门的底气,您嫁去傅国公府,若没有任何倚仗,该怎么自处?” 况且这些钱财都属于乾国公府,属于王若箫和钱氏。 冬儿犹记得这两年自家姑娘受得苦楚,心里只盼着能多拿些乾国公府的钱财才好呢。 唯独王雎之待倾丝的情谊难以偿还。 倾丝也惦记着王雎之为她忙前忙后的心意,便在绣嫁衣的空闲之余为王雎之绣了个香囊。 香囊取意祝他来日万事顺遂,一针一线皆出自倾丝的真心。 珠绮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冬儿侧目瞧她,便在 四下无人时文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心事重重的,姑娘不是都和大公子商量过了,明年就操办你和东升的婚事。” “你在胡说什么呢?”珠绮一脸的羞赧,片刻后方才将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 “姑娘瞧不明白,我们还不知晓吗?魏世子分明是喜欢极了我们姑娘,姑娘给大公子做香囊一事若传到魏世子耳朵里,只怕又要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冬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说:“你不说我不说,姑娘也不说,那还会有谁知晓?” “只盼着大公子身边的人嘴巴严实些,姑娘势单力薄的,只怕不好在傅国公府里立足。”珠绮感叹着说道。 * 日子一转便到了魏泱与倾丝大婚当日。 因这婚事办的仓促,里头又藏着诸多隐秘。 连太后和皇帝也遣人来问了英瑰公主一回,问这林倾丝究竟是何方神圣。 英瑰公主答话时颇为语焉不详,支支吾吾了半日才与太后说了倾丝已怀了身孕一事。 太后知晓倾丝只是乾国公府的表小姐,无父无母也没有娘家倚仗,心里很不乐意。 魏泱如此丰神俊秀的人物,满京城里想求娶什么样的贵女要不得,非要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 直到英瑰公主亲自进宫,与太后说了倾丝怀了魏泱骨血一事。 太后本是满心不乐意,此时听了这话,沉默了半晌后,道:“那便罢了,也不是哀家挑拨你们姐弟关系,近些年来傅国公府权势如日中天,若泱哥儿娶的贵女身份再高些,也容易招眼。” 这都是马后炮的安慰之语,英瑰公主不过淡淡一笑。 大婚当日,太后与皇帝都赐下了丰厚贵重的新婚贺礼,另还有送给新媳妇的一箱笼东珠。 傅国公府外张灯结彩,前来祝贺魏泱与倾丝大婚之喜的宾客们络绎不绝。 英瑰公主为了办好这桩婚事已十来日不曾睡过整觉了。 她生性清高骄傲,即便魏泱娶的倾丝不是她期望之内的贵女,她也要把这婚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当日,京城正街里被各户人家赶赴英瑰公主府的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吉时已道,乾国公府的小厮们把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抬去傅国公府。 正街左右的行人们都抬首打量着这流水一般的嫁妆箱笼。 便有人询问:“不是说魏世子娶的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无父无母、更没有多少钱财傍身吗?” “你懂什么?这林氏好歹也是乾国公府的表小姐,乾国公和乾国公夫人也不傻,难道会放过这么好的攀附傅国公府的机会吗?” 这话一出,几个路人便点了点头,道:“原是如此。” 另有几个知晓内情的人笑着说:“听闻魏世子自己也拿出了不少补贴,就为了让林氏的嫁妆瞧起来好看一些。” 说话间,喜婆领着的花轿已驶到了傅国公府门前。 魏泱一身枣红色百垂织金衫长衫,头束东珠,遥遥而立,端的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喜婆们唱念做打地念了几句祝魏泱与倾丝百年好合的词句。 往日里不喜喧闹的魏泱却一反常态地坐在骏马上听喜婆们唱诗。 如此耐心、如此虔诚。 “遥祝魏世子夫妇百年好合,美满一生。”喜婆唱完,魏泱才翻身下马,走到花轿旁将倾丝扶了下来。 周围宾客们的眸光都牢牢地落在倾丝的面容之上,只见这位美娇娘清灵动人、秀雅端容。 魏泱与倾丝两人娉婷逶迤地立在一处,喜灯摇摇晃晃,喜婆们簇拥着两人走入傅国公府的正堂。 漫长仪式之中,周围人声鼎沸,魏泱却仿佛只能瞧见自己身旁的新娘一般。 夫妻对拜时,他抬着灿亮的明眸注视着倾丝。 倾丝立在他眼前,娇颜如花,含羞带怯地瞥了他一眼,绣着金丝细线的喜衫衬出她一身如雪的肌肤。 只是这一眼,便让魏泱忆起了那一年的上元灯节。 那时的倾丝轻而易举地就走入了魏泱的眼底,可她的杏眸里装着王雎之、王睿之,独独没有他魏泱的容身之地。 “礼成——送入洞房。” 喜婆们尖利高昂的嗓音飘入魏泱的耳畔。 他舒心地一笑,握紧了倾丝的柔荑,微微发着颤的胸膛里已然心花怒放。 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第32章 惊惧她怕他。 新婚之夜,是男欢女爱之事最能名正言顺的时候。 魏泱不知晓自己算不算重欲之人。 他只知晓,回回与倾丝独处之时,他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贴近、占有她。 甚至于不是独处之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瞥见了倾丝雾蒙蒙杏眸眼底的羞赧娇意。 哪怕周围人声鼎沸,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他心底还是泛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礼数已成,喜婆们便牵着倾丝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去了婚房。 傅国公府可比乾国公府还要大上一倍,两房嫡脉皆居于此,长房世子爷娶亲,二房的叔叔婶婶们皆为此忙碌不已。 也是傅国公驻守边关不便回京的缘故,英瑰公主一人料理着宏大的婚宴,已是累得成了轻弩之末。 二房的大太太周氏素来唯英瑰公主马首是瞻,这两日也忙的脚不沾地。 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里不乏有身份贵重之人,也有脾性刁蛮,周氏无法摆平的刺头。 那刺头便是长央公主膝下的如月县主。 长央公主虽不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可因夫婿争气的缘故,近年来可谓是十分风光。 英瑰公主本也十分中意如月县主为儿媳,只可惜魏泱无意,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本以为魏泱弃了如月县主不娶,心中定然是有更好的选择。 没想到他竟会迎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林倾丝,乾国公府的表小姐,母家已无父兄,连嫁进国公府的嫁妆都是魏泱偷偷添补上的。 输给这样的女子,如月县主怎么甘心? 婚宴的宾客众多,唯独她在席面上冷着脸饮酒,那凶猛的酒一杯杯地下肚,不多时便让如月县主神色迷蒙朦胧了起来。 她一醉,就打算闹事,英瑰公主已躲去耳房里歇息了一阵,周氏又奈何不得这样的天之骄女,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哄着。 如月县主却冷不丁地将手里的茶盏砸在了地上,怒目质问着周氏:“今日的菜色当真难吃。” 周氏脸颊一红,察觉到其余宾客望向她的打量视线,忙轻声对她说:“县主,都是我们招待不周,您别动气。” 话音甫落,如月县主又闹着要寻魏泱,嗓音里甚至还染上了几分哭腔。 “我的魏泱哥哥呢?” 周氏就怕她要寻魏泱的晦气,不得已,便吩咐嬷嬷们将如月县主带去后院的厢屋。 可如月县主只是半醉而已,神思还有几分清醒在。 婆子们一来拉扯她,她就拔下了鬓发里的玉钗,在两个婆子皓腕上划下了一道血痕。 新婚大日怎可见血?花厅内宾客众多,如月县主此举可是闹得太不堪了。 周氏也有些愠怒,既见英瑰公主不愿出面,便呵斥着那几个愣着不动的婆子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县主醉了,还不快把她扶下去?” 这回如月县主手里的玉钗已被婆子夺走,她再无什么倚仗,便只能扯着嗓子大喊“魏泱哥哥”。 这下花厅内外的宾客们都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周氏头疼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又不敢像押解犯人一样捂住如月县主的嘴。 只是今日是魏泱大婚的好日子,再由她闹下去,两家人的体面可都要化为乌有了。 就在周氏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身枣红色喜袍的魏泱从外间走入了花厅。 今日他意气风发,面如冠玉的脸庞上尽是欢喜与惬意。 只是在瞧见如月县主烂醉如泥的模样后 ,脸色陡然阴沉了一些。 周氏递给他一个求助的眸光,又不想在大婚当日给魏泱心里添堵,实在是进退两难。 “二叔母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魏泱说完这话,便一径走到了如月县主身前。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这一副冷漠无情,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别闹了。”魏泱冷冰冰地开口,话语里一丝欢喜都无。 如月县主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眸,瞧了好几眼魏泱,霎时嚎啕大哭道:“那无父无母的孤女有什么好的,魏泱哥哥是被她灌了什么……” 余下的话语还未出口,魏泱便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条帕子,骤然伸出手捂住了如月县主的嘴。 他力道极大,如月公主在他手里如同抗争力道的小鸡仔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制住了手腕。 不多时,如月县主察觉到了手腕上的痛意,她骤然白了脸蛋,不敢置信地望向魏泱。 魏泱也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四目相对间,他几乎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我再说一次,不要闹了。” 冰冷彻骨的视线盯在了如月县主的额头,魏泱甚至不愿去瞧她泪意涟涟的眼眸。 对于不喜欢的女子,能这般耐下性子地反复劝导,已是魏泱在给自家姑姑面子了。 这时,消失已久的嬷嬷们都围了上来,眼瞧着魏泱已在发怒的边缘,便要拉扯着如月县主离开花厅。 “县主别闹了,若让公主和国公爷知晓了,奴婢们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左劝右劝,再加上魏泱冷若冰霜的模样,终于是让如月县主暂时地死了心。 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在魏泱大婚当日闹事,传出去皇帝舅舅和太后也不会饶了她。 于是,她便泪意涟涟地朝着魏泱说了一句:“魏泱哥哥,你会后悔的。” 之后便趴在嬷嬷的怀里痛哭不止。 这场闹剧,最后便以如月县主的失意痛哭结尾。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周氏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并与魏泱道:“泱哥儿,前头还有不少宾客等着你呢,快些去吧。” 魏泱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头,谢过周氏的关照后便起身往前厅走去。 依着他心里的意思,婚宴当日当真不必请这么多宾客,一来是人情交际太过麻烦,二来是这么多的宾客全然阻碍了他与倾丝相处的机会。 洞房花烛夜,良宵苦短,魏泱实在是不想把这珍贵的光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好不容易敬完了酒,魏泱依旧保持着神色的清明,却在人前装出了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这时,傅国公府的二老爷魏权前来为他解围。 “我们泱哥儿不胜酒力,喝了这么多已是不行了。”魏权说罢,便让小厮们将魏泱搀扶起新房。 一走出前厅,魏泱便挣脱了小厮的搀扶,步伐稳健地走向了婚房。 从前厅走向婚房要途经十来车回廊和垂花门。 夜色迷蒙,拂来拂去的冷风席卷而上。 途经内花园里依山傍水的假山丛,耳畔听着那潺潺似溪泉的悦耳之声。 魏泱心绪豁然开朗,他脚下虽步伐不停,冷硬淡薄的脸庞处却勾起了一抹悦然的笑意。 身后的小厮频频偷瞧他,也察觉到了魏泱的欢喜。 走了几步路后,魏泱便忽而顿下了步子,回身与小厮说:“去准备些糕点,或是鸡汤素面。” 想来倾丝也劳累了一日,又在新房内等了他这么久,必定已饥肠辘辘。 “是。”小厮领命而去,魏泱便继续往倾丝所在的新房里走去。 路途不甚远,魏泱走得有条不紊,心绪开朗时,只觉得迎面而来的夜风都有几分清甜。 人生意气风发,又娶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魏泱可谓是万事皆顺遂。 不多时,魏泱已走到了松柏院的门前。 新房内外都高悬着喜意洋洋的大红灯笼,各处的廊角上摆着金丝雀笼,笼身上又缠着好些喜条。 新房内外的装潢俱都由魏泱一手操办。 才进正屋,正欲出门去替倾丝讨些吃食的冬儿和珠绮在廊道上与他不期而遇。 魏泱嘴角怀着笑,话音里格外温柔似水,遥遥瞧着像是个温润的如玉公子。 冬儿心里发怵,不敢与魏泱说话,珠绮倒大胆地瞥了他两眼,道:“世子爷,夫人有些饿了。” 魏泱一顿,身后的小厮已献宝似地开口道:“爷早就吩咐奴才去拿糕点给夫人了。” 刁嬷嬷从廊道上逶迤而来,闻得此声,也笑着说道:“咱们爷也会疼自家媳妇儿了。” 往日里魏泱被人如此揶揄时,只怕他早已翻脸走了人。 此刻魏泱却笑着听刁嬷嬷说完了话,而后端着糕点走进了新房。 他想,无论倾丝肚子里的孩子是否是他的骨肉,他都会将他视若亲子。 人这一辈子能寻到个心爱的女子不容易,能娶到她更是难上加难。 迈步走入婚房后,魏泱怀揣着满心满眼的热切喜意,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火,望向了床榻上的倾丝。 今日的倾丝格外的姣美动人,她只是端庄地坐在床榻上,低敛着清浅眉眼,便比魏泱这一辈子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他难以抑制心内的悸动,朝着倾丝走近后,正要问一问她饥饿与否。 不成想他才靠近了倾丝两步,便见那美娇人儿瑟缩了身子,愣了一愣后要向身后宽阔无垠的床榻里躲去。 她在怕他。 这清晰的认知让魏泱心口盈润着的欢喜骤然消弭得无影无踪。 他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压下心头的冷意。 自从北竹苑一别后,魏泱已一个月不曾见过倾丝。 时人常说,成婚前男女若见了面,这桩婚事便一定不会长久。 从前魏泱不信这些,如今却为了讨个福兆头而不得不遵照着这些民间规矩。 这一月里,他只让绛玉和刁嬷嬷去给倾丝送信,自己不曾见过她一面。 他勉力压抑着自己的思念,煎熬般地熬过了这些日子,本以为成婚后两人便能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可倾丝居然还这般怕他。 为何要怕他呢?死在他刀刃下的,被他吓得丢了半条命的人是梅若芙和王睿之。 倾丝不该怕他,起码不该在他怀着满心欢喜要来见她时害怕他。 魏泱已游移在怒火崩塌的边缘,倾丝那往后瑟缩的动作,轻而易举地便要勾出魏泱疯疯癫癫的模样来。 他死死忍着,只冷声问她:“怕什么?” 倾丝只敢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因察觉到男人气势凌然的狠厉视线,愈发不敢说实话,只道:“不……不怕。” 话音甫落,魏泱便俯下身子揽住了倾丝的腰肢。 他的力道与倾丝的十分悬殊,甚至于只要魏泱稍微用一用力,倾丝便如粘板上的鱼肉般动弹不得。 魏泱手腕上的劲道过于强硬了几分,只轻轻一压,便将倾丝逼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男人俊朗面容里掠过些阴寒与戾气,他收紧了盘握着倾丝腰肢的力道,与她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处。 如此近的距离,能让魏泱瞧清楚自己妻子娇美的容颜,以及那双秋水似的明眸里毫不遮掩、甚至越演越烈的恐惧。 他忽而笑了,吻了吻她的耳垂,惊起倾丝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魏泱嗓音温柔似情人间的低喃,那双璨亮的眸子里却藏着要将倾丝拆吞入腹的热切。 她实在是怕极了,想到眼前之人是如何杀死了梅若芙,又怎么让闫润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倾丝便怕得瑟瑟发抖。 魏泱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的一寸神色,盯得久了,他便问:“为何怕我?” 倾丝想避而不谈,可雪软被他攥在手心,倔强着不肯往下说,似乎吃苦的人也只有她。 “昨日老祖宗与我说,闫公子死了。”倾丝避开了魏泱炙热的视线,声如蚊蝇地开了口。 说这话时,倾丝心里还存着一分侥幸,也许是老祖宗弄错了呢?杀闫公子的人根本就不是魏泱。 魏泱一怔,旋即露出个残忍又漂亮的笑意来:“吓到你了?他死的不算惨,一刀封喉,连痛都没机会喊,我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他如此痛快地承认了此事,仿佛杀的只是个蝼蚁般不以为意。 第33章 衣襟(增一千字)洞房花烛夜。…… 闫润的确是死了,并且死的十分凄惨。 魏泱本没有对闫润起杀心,他略使了使手段,已是搅黄了他与倾丝的婚事。 若不是他在外大放厥词,费尽心机地想要给倾丝泼脏水,他不会如此行事。 两日前乌彻听闻了花楼里多了个挥土如金的贵客。 这贵客还与魏泱扯上了些关系。 明明魏泱洁身自好,等闲从不去这些酒楼里花天酒地。 况且他大婚在即,这些时日收着心,除了刑部和傅国公府,从不踏足别地。 乌彻嗅到了些危险的气息,便让相熟的魁娘去向那贵人套话。 那贵人便是闫润,他本出手不算阔绰,这几日却摇身一变,俨然一副“富可敌国”的模样。 魁娘哄着他喝了不少酒,旁敲侧击了一番,便问出了闫润嘴里有关倾丝的话语。 他本就是个言行无状的人,酒意上涌后,便不屑地说道:“傅国公世子爷又如何?还不是捡我不要的破鞋?那林氏早被我玩腻了。” 魁娘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乌彻听。 乌彻与魏泱吵吵闹闹了这些年,一碰上大事却处处以魏泱的利益为先。 他踟蹰犹豫了半晌,还是在魏泱迎娶倾丝之前与他提起了此事。 魏泱满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乌彻,问他:“那闫润还说了什么?” 书房内寂静无声,魏泱持着白玉棋子,不动神色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多管闲事了,她是我要娶的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乌彻顿时噤了声,换了旁人早已恼羞成怒地离去,他却习以为常般地问:“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 他实在是不明白,京城里有这么多心悦魏泱的世家贵女,个个端庄大方,秀外慧中。 这林氏女不过生的姣美几分,却与这么多男子牵扯不清,瞧着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 魏泱究竟瞧上了她什么呢? “我不在意。”魏泱抬眸,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半晌,他手里持着的棋子已将乌彻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锋芒毕露时,魏泱却另辟蹊径,将棋子走到了封死自己的路径之上。 “我想,他是在在找死。”魏泱笑着说道。 片刻后,乌彻离开了傅国公府,直到魏泱与倾丝大婚当日,才登了傅国公府的大门。 这一日宾客声喧闹又嘈杂,众人皆好奇着林倾丝的身份,纷纷向她递去了探究与打量的眸光。 她容色惑人,担得起一句貌美如花,只是出身太低,旁人落在她身上的眸光大多都是嗤笑与讽刺。 好在倾丝低眉敛目地垂了首,并不往周围的宾客身上探去视线。 乌彻对倾丝的印象愈发差了些,只是碍于疯疯癫癫的魏泱,不敢多说些什么。 婚宴过后,回英平王府时乌彻一脸的愁绪,身旁的小厮便问他:“魏世子大婚,爷您怎么瞧着一点都不高兴。” “我怎么才能高兴,魏泱为了她,连人命都不顾了。”乌彻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虽是闫润在外乱嚼舌根的不是,可魏泱手起刀落将他抓到了暗室,活活折磨了一天一夜,才了结了他的性命。 闫润是闫家的独子,这一消失可把闫老太太和闫夫人都急得好几日睡不安稳。 只是闫家人势单力薄,外出打探消息的人也只能打探出一些皮毛。 迈大奶奶求到了钱氏那里,钱氏与王老太太一同找寻了闫润的痕迹。 靠着一点点蛛丝马迹,便寻到了魏泱的头上。 王老太太本就因为梅若芙的死而对魏泱怀恨在心,如今听闻了闫润惨死,心里愈发恼怒不已。 倾丝与魏泱大婚之前,王老太太按捺不住心里的郁气,赶去了月华阁,与倾丝明说了此事。 大婚前一夜,倾丝心里还怀揣着几分小女儿的情思。事已至此,她只想与魏泱好好过日子。 更何况魏泱许给倾丝的是正妻一位,不是妾室。 能做人正妻,而不是以色侍人的妾室,倾丝心里总是高兴的。 不想王老太太的一番话却戳破了倾丝的美好绮思。 梅若芙的死竟然与魏泱脱不了关系,闫润也死在了他的手底下。 “你以为你嫁了个香饽饽,其实不过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你又没有娘家倚仗,也只能倚靠我们乾国公府。”王老太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倾丝,话里染着几分幸灾乐祸。 倾丝怔在了原地,许久都不曾言语。 回忆戛然而止,倾丝与魏泱彼此对峙了一番,她怕得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根本不敢去直视着魏泱。 她越是要躲,魏泱那明澈澈的视线就越是要往她身上黏去,如蜘蛛丝一般将她团团包裹,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能怕我。”魏泱盯得久了,心口忽而洇出些难以言喻的恼意来。 他俯下身子,一把扯下了倾丝的衣衫,力气不算大,刚刚好能露出她莹白如玉的肩膀。 魏泱倾身上前咬住了她的肩膀,力道极大,咬痕发红发烫,顿时让倾丝痛吟了出声。 她痛得厉害,魏泱心里便痛快了几分,那心口处丝丝密密、无孔不入的酸痛终于得到了一点纾解。 也是在这烛火影影绰绰的这一刻,让魏泱明白了眼前之人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着他的心绪。 只是他这般步步紧逼,只会把倾丝吓得愈发后退。 她连抬眸望向魏泱都不敢。 这副瑟瑟缩缩的胆怯模样又点燃起了魏泱心内的火气。 他甚至开始怀疑,倾丝这般害怕着他,是不是因为心悦着闫润的缘故。 她的心上人被自己杀了,所以她才会如此惊恐惧怕着自己。 思及此,魏泱心里的无名之火愈发汹涌与蓬勃。 他箍住了倾丝的腰肢,而且还越箍越紧,紧到倾丝不能喘息。 她尝试着想要推开魏泱,可才推了一下,魏泱便将她死死地压在了床榻之上。 两人紧贴着彼此,魏泱更是吻上了她的唇,以气势汹汹的掠夺之态封住了她所有的话语。 魏泱力道极大,倾丝无法抵抗,只能被迫承受。 这凶恶的吻停下后,倾丝实在是怕极了魏泱,怕到极点,忽而灵机一动,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她蹙起一双柳眉,泪盈盈地望向魏泱,只敢小声小声地哭泣。 魏泱见了这一幕,心头乱窜的怒火倏地偃旗息鼓。 他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半晌只道:“别哭了。” 大婚之夜,新娘不能落泪,这般落泪只会损毁新婚夫妇的福气。 两人静默着对峙了一番,魏泱先开了口:“闫润是我杀的,杀他只是因为他在外诋毁你的名声。” 他从来不是个擅于解释的人,此刻却痴缠着倾丝,要与她将闫润一事说个清楚。 倾丝也没想到魏泱会这般好声好气地回答她的话语。 闫润在外诋毁她的名声?倾丝颇有些不敢置信,她与闫润相识不久,寥寥几次相见,只觉得他是个可靠又忠实的人。 既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外诋毁她的名声? “傻子。”魏泱觑见了倾丝面容里一闪而过的怀疑,立时讽笑着她:“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与他见了几面,就这般相信他的人品了?” 此时他的嘴角虽勾着一抹笑意,可倾丝却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惧意。 她瑟缩着身子,后怕地点了点头。 魏泱笑得愈发肆意,只道:“你若不信,我让花 楼里的魁娘来跟你对峙?” “花楼”与“魁娘”一出,倾丝的脸色愈发难堪了些。 魏泱便继续说道:“他诋毁我妻子的名声,难道我不该让他消失在这世上吗?” 话尽于此,倾丝本来也没有反驳魏泱的胆气,这便点了点头。 魏泱瞧见她面容里的敷衍,便上前挑起了她的下巴,轻轻印下一吻,只道:“洞房花烛夜,何必为了个死人浪费光阴?” 他避而不谈梅若芙身死一事,已然是默认了此事。 倾丝是真的怕他,怕自己有一个不顺心的地方,就会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魏泱连梅若芙这样家世优渥的女子都能手起刀落地铲除,又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她。 这一刻的倾丝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惊惧,根本无暇去思索魏泱杀了梅若芙和闫润的深意。 倒是魏泱无奈又叹惋地瞥了眼前的倾丝一眼,他心心念念的新婚之夜被这乌糟糟的事毁了个彻底。 况且倾丝怀着身孕,他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强逼着倾丝与他合欢。 她已成了他的妻,人生漫漫,有的是耳鬓厮磨的机会。 所以,魏泱只是褪下了衣衫,又去了净室一趟,这便翻身上榻。 倾丝颇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愣了多久,才有胆魄换上寝衣。 这镶云石床榻无比宽阔,魏泱躺在里头,倾丝换好了衣衫,站在床榻旁怔了许久。 魏泱慵懒地躺在床榻上,合衣躺下的姿势恰能露出一张面如冠玉的俊朗面容来。 单论样貌,魏泱不逊于京城里的任何一个王孙公子。 人是菩萨面,心却是蛇蝎心肠。 或许是无毒不丈夫,又或许是刑部的当差日子养就了他如此狠厉的性子。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翻身上榻,躺在了魏泱身旁。 夜里寂寂无声,魏泱与倾丝各怀心思,两人都是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倾丝还好些,怀孕的女子总是比常人更嗜睡几分。 她也不愿去细细深思魏泱的心绪。 男人心海底针,即便她猜也是猜不明白的。 想着想着倾丝便睡了过去,她发出些微微的呼吸声,魏泱骤然睁开了眼眸。 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魏泱撑着手注视着身侧的倾丝。 他眼眸缱绻,眸光自上至下游移了一番,最后落定在她身前的衣襟之上。 那衣襟勾缠在一处,刚好能遮住她胸前的雪软。 魏泱瞥了又瞥,最后伸出修长的玉指,扯开了她胸前打成结的衣襟。 * 这一夜,倾丝睡得一点都不安慰,她翻来覆去地做梦,梦里都是一头雄狮将她拆吞入腹的画面。 兴许是她太过惧怕魏泱的缘故,所以这一场梦才做得如此胆战心惊。 翌日清晨,初升的晨曦泻入松柏院的窗桕之内。 因孕中贪睡的缘故,她醒的比旁人都晚了一些。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魏泱便醒了过来,他动作轻巧得起了身。 松柏院内本就没有多少丫鬟婆子伺候着,除了绛玉以外都是些粗使丫鬟。 那几个粗使丫鬟都是胆小之人,知晓魏泱脾性不好,平日里连正屋都不敢靠近。 如今松柏院内多了位女主人,绛玉自然要张罗着让松柏院的丫鬟们与倾丝见上一面。 可眼瞧着即将要到日上三竿之时,正屋里的倾丝仍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魏泱又慢条斯理地在别间里用早膳,本就矜贵十足的动作配着几分悠然与自得,愈发显得清贵无双。 绛玉去问刁嬷嬷的意思,刁嬷嬷沉思了一番,犹豫着道:“世子爷瞧着是不想让你叨扰夫人的意思,左右公主也知晓夫人的状况,不会派人来催她的。” 孕中之人嗜睡些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英瑰公主日夜盼着魏泱能早日有个血脉,连倾丝这样出身的儿媳都全然接受,更何况是倾丝睡个懒觉一事? 绛玉经由刁嬷嬷的提醒,顿时点了点头,笑着说:“还是嬷嬷聪慧。”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正屋里才传来些动静。 绛玉立时迎了上去,冬儿和珠绮瞧见她俱是眉开眼笑地唤了一句:“绛玉姐姐。” 三人说笑了几句,便一同走进内寝去服侍倾丝起身。 绛玉眼尖些,在给倾丝换寝衣的时候觑见了她胸前的红痕。 这痕迹显然是魏泱的手笔。 哪怕绛玉瞧得清楚,也不敢多嘴多舌。 换好衣衫后,倾丝已走到了支摘窗旁,抬眼便觑见了庭院里那曜目的日光。 她立时蹙起柳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冬儿道:“该用午膳了。” 倾丝骤然僵在了原地,好半晌不知该如何言语。 “你们怎么不唤醒我?新婚头一日,该去给公婆请安才是。” 她慌不择路,莹白的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任谁都能瞧出她此刻心中的慌乱来。 冬儿和绛玉正要出言安慰她的时候,魏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正屋门前。 他背着手,那长身玉立的身形踩着日色而来,此刻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倾丝。 他笑容淡淡的,只道:“醒了?” 倾丝觑见了魏泱脸上的笑意,心里颇为不自在,只道:“爷,咱们该去给母亲请安。” 魏泱走到她身旁,笑着说:“母亲知晓你的状况,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倾丝嗫喏着不曾言语,心里想的却是新婚妇人给婆母请安一事十分重要,她却因睡到日上三竿而错过了此事。 若英瑰公主生了她的气,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神色里露出几分犹豫与难堪来。 魏泱左瞧瞧右瞧瞧,竟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道:“无妨,我陪你去一趟就是了。” 第34章 坦白你说我是怎么了? 魏泱上前握住了倾丝的柔荑,牵着她往松柏院外走去。 抄手游廊上立着不少仆妇与丫鬟,纷纷朝着魏泱与倾丝站立之地投去打量的视线。 谁都知晓魏泱迎娶了乾国公府表小姐之事。 也知晓这位表姑娘并无半点倚仗,连嫁妆也是世子爷的私产补贴而成 放眼整个京城里,何曾有如此寒酸的贵女? 更何况女子出嫁后嫁妆便代表着她的脸面,倾丝这等状况,在傅国公府里是没有多少脸面的。 这些奴仆们都是跟红顶白之人,心里存着几分要看倾丝好戏的心思。 不曾想向来冷清冷心的魏泱却在廊道上紧紧攥着她的柔荑,甚至于每走一步都要回身瞧一眼她,生怕她走丢了。 如此小心翼翼,分明是十分在意她的模样。 尤其是一些眼尖、历经过情爱一事的年长婆子,一瞧魏泱的模样,便知晓他是极中意林氏女的。 等魏泱带着倾丝走到回廊拐角处,那几个婆子恭敬地朝着两人行了礼。 “见过世子爷、世子夫人。” 许是新婚时的欢喜左右着魏泱的心绪,他露出几分惬意与从容来,笑着应了婆子们的示好。 倾丝则是赧然地点了点头,显然是不太适应世子夫人的称号。 从前她使了法子要勾引魏泱的时候,都只敢谋求妾室一位。未果之后也歇了要与魏泱纠缠的心思,不曾想如今却阴差阳错地成了魏泱的正妻。 傅国公世子夫人,于她而言实在是可望不可即,这名头冠于她身,让她顿时无所适从。 就在这纷乱与无措之中,魏泱握住了她的手,给予了她一点点前进的方向。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向了英瑰公主所在的朝瑰堂。 平日里,英瑰公主甚少出现在傅国公府里,此番若不是因为魏泱大婚,绝计不会踏足此地。 几个嬷嬷都知晓她与傅国公的龃龉,也不敢深劝,等魏泱与倾丝赶来了朝瑰堂后,便笑着道:“公主 ,世子爷和世子夫人来了。” 曦光曜目,魏泱握紧了倾丝的柔荑,踩着青石台阶一步步地往上走着。 男子长身玉立,女子姣美婀娜,遥遥瞧着便如一对神仙壁人般登对。 英瑰公主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她虽对倾丝有诸多不满,到底是承认她容色过人,与魏泱立在一处,没有堕了他的英名。 她的眸光落在倾丝往明堂走来的步伐之中,再游移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倏地,她心里迸出些没来由的欢喜。 新婚头一日,新媳妇总是要赶在朝露坠落前来正堂拜见公婆的。 倾丝却因身怀有孕的缘故,拖到了日上三竿时才来请安。 换作别人家性子严苛的嬷嬷,只怕早已借故闹了起来,偏偏英瑰公主怜惜倾丝怀孕不易,并没有发作。 朝瑰堂外立着不少看好戏的仆妇,她们都讶异于倾丝的胆魄。 她一个出身低微,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才能嫁给世子爷为妻的孤女,嫁进傅国公府后,怎么还敢在新婚头一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她难道就不怕婆母英瑰公主生气? 非但是旁人怀揣着此等疑惑,连倾丝自己也是战战兢兢的厉害。 从前,她不曾与英瑰公主这样高高在的贵人接触过,也不知晓她脾性如何。 今日的事总是她的错处,她心里实在是惴惴不安的厉害,不等英瑰公主发难,便先一步跪在了地上,虔诚地向婆母表明了自己的歉意:“儿媳拜见母亲,因儿媳贪睡的缘故误了给母亲请安的时辰,还请母亲责罚。” 她下跪的动作做的如此流畅,仿佛是从前做过千百回一般。 立在她身侧的魏泱瞧见这一幕后,便倏地蹙起了剑眉,任凭那汹涌而起的情绪掠过他俊朗的脸庞。 明堂里只有几个心腹嬷嬷伺候在英瑰公主左右,她们知晓公主看重倾丝肚子里的血脉,便立时走到倾丝身旁将她搀扶了起来。 “世子夫人不必这般客气,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实在不必拘泥于这些小事。”嬷嬷们劝哄着要拉起跪在地上的倾丝。 倾丝却摇了摇头,她心里知晓给公婆请安敬茶一事的要紧,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婆母未曾发话之前,便不敢从地上起来。 魏泱暗暗心惊,剑眉里的沟壑已是深邃不已。 英瑰公主笑了笑,温声对底下的倾丝说:“不是什么大事,快起来吧。” 她一身的雍容华贵,含笑着与人说话的时候自有几分平易近人的温柔在。 话音落地,高高悬着自己心的倾丝也松了口气。 娘亲还在世的时候与她说过,女子出嫁后最该讨好奉承的就是自己的婆母。 甚至于在夫君与婆母之间,都该坚定地站在婆母那一边。 倾丝既已嫁进了傅国公府,自然想要把日子过好,实在不敢得罪了英瑰公主。 所以英瑰公主这和善的态度全然出乎倾丝的预料。 她心里高兴,嘴角便勾出一抹甜甜的笑来。 上首的英瑰公主瞧得分明,儿媳这里刚刚多云转晴,她那铁青着脸的儿子也倏地放松了心弦。 魏泱从小到大,似乎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在意与欢喜。 譬如此刻,他立在支摘窗的前方,曦光倾泻而下,笼罩在他俊朗挺拔的身姿之上,照亮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她是慈母,对倾丝出身上的诸多不满也在魏泱这发自内心的笑意里消散了大半。 罢了,人活一生,能遇上个心悦的人不容易,再将心悦的人娶进门更是难上加难。 她当初既没有选择棒打鸳鸯,那便不必摆着脸给倾丝难堪。 “嬷嬷说的没错,往后都是一家人了,泱儿,快些扶你媳妇儿坐下吧。”英瑰公主笑道。 魏泱得了她这一句话,立时上前去把倾丝扶了起来,又让她往左侧的扶手椅上一坐。 正逢丫鬟递来茶水,魏泱顺手接过了茶壶,斟了一杯花果茶后递给了她。 倾丝一愣,抬眼觑见的却是魏泱面无表情的脸庞。 朝晖堂内的嬷嬷们俱都把目光落在了倾丝身上。 她只得轻声向魏泱道了句谢,接过那茶盏后抿了一口。 英瑰公主惦记着她怀了身孕,只精简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让倾丝和魏泱离去。 魏泱点了点头,正要带着倾丝离去的时候,却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 他凝神细思了一番,便忆起昨夜在床榻边沿瞧见的针线筐。 魏泱立时对上首的英瑰公主说:“近日天寒,想来那些绣娘也忘了给母亲做扶额。” 说着,他便朝着倾丝笑道:“你不是给母亲做了一条吗,正好拿出来给母亲瞧瞧。” 他既发了话,倾丝便只能将袖袋里的扶额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了英瑰公主的眼前。 英瑰公主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镶着一颗成色极好的红玛瑙的扶额。 她依稀记得,自己前些时日曾从私库里拿出过一副红玛瑙头面,让魏泱送去给倾丝,也好为她撑撑场面。 这红玛瑙的成色举世无二,英瑰公主自然认得。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送出去的物件竟还会归还到自己身上。 如此一看,可见倾丝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不像那起子贪多嚼不烂的小人一样,得了好处还要在背后嚼她的是非。 英瑰公主给身旁的嬷嬷使了使眼色,几个嬷嬷立时笑着称赞起了这扶额的针脚。 “这可比咱们府上的绣娘绣艺精湛多了。” “是了,夫人可真是心灵手巧。” 等那扶额递到英瑰公主眼前,她便笑着赞美了几句倾丝。 倾丝笑盈盈地垂下了头,清浅眉眼里尽是欢喜之色。 她欢喜,魏泱也就高兴。 从朝瑰堂走回松柏院的路上,倾丝的脸颊处总是洇着几分甜滋滋的笑意。 魏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微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清甜的气息。 等两人走到松柏院的时候,刁嬷嬷已把松柏院的中馈条例理的清清楚楚。 绛玉、冬儿和珠绮三人做大丫鬟,其余的都是小丫鬟。 绛玉管钥匙和财务,冬儿管衣衫和器具,珠绮则负责教育底下的小丫鬟。 三人各司其职,定能将松柏院管得井井有条。 魏泱不在意这些小事,见倾丝进了正屋后便一脸正色地瞧起了她的嫁妆单子。 他心里约有所感,知晓女子在世有钱财傍身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魏泱便把自己私库里的钱财一并交给了倾丝。 这么丰厚的一笔数目,霎时将倾丝震在了原地。 她有些不知所措,踟蹰之后问魏泱:“为什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魏泱却耐着性子回答了她:“男主外、女主内,以后我的私产,都由你来做主。” 他口里的几句私产,仿佛只是在说几十两银子一般随意。 可倾丝瞧得分明,魏泱递给她的这一堆田产、地契、银票,加起来的价值是倾丝无法想象的数目。 魏泱就这般毫无戒备地将它交给了自己,如此信任、如此洒脱。 倾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昨夜里她才见识过魏泱折腾人的手段,此刻才能体悟到他的示好有多么的真挚。 可她想不明白,魏泱为何要这般对她? 为何要在明知晓她有孕的情况下娶了她,为何要补贴她嫁妆,为何要杀了梅若芙和闫润,为何要将这么一大笔私产交到她手上。 她不明白,脑海里似有些念头要呼之欲出。 可她不敢深想,也不敢去揣摩魏泱的用意。 她是这样飘零如浮萍的一个人,无父无母,如一缕孤魂般活在这世上。 又有什么地方能值得魏泱这 般用心。 所以倾丝便鼓足勇气望了魏泱一眼,再度问他:“为什么?” 魏泱愣了愣,在瞥见倾丝杏眸里潋滟着的羞怯与疑惑时,才笑着说:“我以为你会装傻充愣一辈子呢。” 倾丝摇了摇头,头一回能在与魏泱的对峙中忍住那没来由的惧怕之意。 “爷对我这么好,我不知晓该怎么报答爷。”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仿佛是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带着自己似震颤擂鼓般的心跳,想要逃离魏泱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她这一动,离他不远的魏泱便立刻朝她逼近了几步。 两人身处内寝,本就没有丫鬟在旁伺候着,魏泱一把攥住了倾丝的皓腕,一时间越攥越紧。 “别逃。”他抬起倾丝的皓腕,不由分说地轻咬了一口。 倾丝吃痛,便僵在原地不敢逃离。 魏泱瞬时揽她入怀,倚靠在她的肩头,叹息着说:“有时候我真想活活掐死了你,有时候又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捧来惹你一笑,你说说,我究竟是怎么了。” 第35章 心疼他心疼着她。 倾丝被魏泱牢牢地抱在了怀里,听着他闷闷的说话声,心里慌乱又无措。 怎么办呢?她也不知晓怎么办。 这汹涌袭来的情意好似一朵朵浪花拍晕了她走向前路的步伐。 魏泱与她,有云泥之别,他这样的天潢贵胄,怎么会心悦上自己呢? 魏泱的怀抱太热切太汹涌,倾丝无力挣脱,便索性放弃了挣扎,倚靠在他的肩头发起愣来。 她不语,魏泱也陷入了后知后觉的尴尬之中,便没有再主动说话。 两人这便沉默了下来,身躯紧贴在一处,心却没有靠近在一起。 也许倾丝天性对情爱一事十分迟钝,便是听见了魏泱这一番几乎要将自己真心捧出来的话语,也怔惘地不曾接话。 她与魏泱是全然不同的人,魏泱是居于九天宫阙之上的贵人,她是活在尘埃里的蝼蚁。 除了能坚守住自己的本心外,她什么倚仗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她沉默了太久,魏泱露出了几分不满来,箍住她腰肢的手倏地收紧了两分。 “你呢?”他低哑着嗓音开了口,只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总是不想吓到倾丝。 倾丝讷讷不语,等魏泱追问了几句后,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魏泱为何会心悦她,也不知晓这心悦是真是假,更不知晓自己该如何回应他的心悦。 问话时,魏泱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倾丝只是摇头说了句“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总好过明晃晃的拒绝。 魏泱倏地松了口气,只凝望着眼前的心上人,笑了笑:“没关系,反正这一生你只可能是我的妻子。” 魏泱想,他应该做个有耐心的猎人,眼瞧着觊觎已久的猎物跌入了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他只需要静静蛰伏,早晚有一日能把这猎物拆吞入腹。 这话题实在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魏泱也不愿逼急了倾丝,便笑着与她说:“明日张太医来为你把平安脉。” 倾丝点了点头,低头瞧见了自己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颇有些烦忧。 她已步入四个月的孕期,即便有意克制吃食,小腹还是隆了起来。 这些时日还能用宽阔些的衣衫遮住自己的肚子,可再过两个月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她有些害怕,害怕会给魏泱和英瑰公主丢脸。 魏泱立在她身前,见自己说了这话后倾丝没有任何反应,心里称异,便弯下腰问她:“怎么不高兴了。” 咫尺般的距离,魏泱再倾身往前一寸,便能吻住倾丝的唇。 倾丝也被她盯得羞赧了起来,半晌不敢抬头。 他便顶着她的羞意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倾丝摇摇头,只道:“我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了……” 她话尽于此,魏泱却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担心,担心自己有孕一事被外人知晓后会影响魏国公府的声誉。 魏泱淡淡笑道:“我不在意这些,你也不必在意。” 倾丝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没有把魏泱的话当真。 人活一世,怎么可能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傅国公府也是京城世家大族里的翘楚,是舆论漩涡的中心,愈发不可能独善其身。 倾丝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连累他人,只是她的一腔内敛心思又实在没有必要说给魏泱听。 “明日我去刑部当值,你一人待在傅国公府里,若是无趣,就去寻二房的莲姐儿说话解闷。” 魏泱说着,便已替倾丝安顿好了明日的作息。 倾丝在傅国公府里称得上是举目无亲,左右都无什么相熟的人,除了理理松柏院的家事外,似乎无事可做。 虽有刁嬷嬷和绛玉的襄助,可倾丝在乾国公府里寄人篱下的时日里不曾学过半点管家理事的知识,这点帮助显得尤为不足。 无人教养,连怎么驭下都要请教刁嬷嬷。 更别说管理魏泱的私产与松柏院里的调度与衣食住行。 用过午膳后,魏泱便去了一趟刑部。 也是因近来江南知府贪墨赈灾银两一事闹得太严重了些,魏泱只休息了两三日便要赶回去当值。 他留在松柏院时,倾丝还要耗费不少心力去与他交际往来,更要维持着世家夫人的体面,说话做事极为小心翼翼。 他不在时,她倒还能自在地倚靠在石青色迎枕上,不怕被人耻笑了去。 冬儿细细观察了一番,只与倾丝说:“奴婢冷眼瞧着,世子爷对姑娘还算疼惜,姑娘怎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倾丝听了这话后,却只是攥紧了手心里的锦帕,半晌道:“你不明白我。” 可冬儿是自小伺候倾丝的人,这些年她两人与珠绮称的上是寸步不离。 倾丝又与冬儿和珠绮无话不谈,冬儿只觉得十分了解自家夫人。 “夫人可没有什么倚仗,更要好好攥紧世子爷的心。奴婢想,世子爷下值回府以后,您可要对他再热切几分才是。”冬儿只道。 珠绮听了这话,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到内寝的临窗大炕旁,劝导着倾丝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新婚燕尔的,夫人可不要总是摆着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多与世子爷说些好听话才是。”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倾丝说教得默默地低下了头。 还是冬儿见她讷讷地没了言语,便给珠绮使了个眼色,只道:“夫人兴许是累了,不如去拔步床上歇一会儿?” 端坐在临窗大炕上的倾丝杏眸里涌动着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张了张粉唇,却发现自己已陷入了哑口无言的境地。 良久,她才叹息了一声说:“好。” 冬儿与珠绮便扶着她躺上了拔步床。 两个丫鬟尽职尽责地替倾丝端来了净口的茶水,又泡好了暖脚的汤婆子,替她掖完被角后才走了出来。 临行前,冬儿脚步一顿,只回身望向了帘帐后的倾丝,道:“夫人,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却明白魏世子既愿意娶了您,便说明他一点都不在意您肚子里的孩子。” 她也明白言多错多的道理,便只将话说到了此处,不敢再多嘴多舌地惹了倾丝不快。 而躺在玉枕上倾丝听了冬儿的话语后,也陷入了一段亢长的沉默。 倾丝不想否认自己心中的自卑,她与魏泱之间的差距如天堑一般,是她凭借着努力难以抹平的差距。 这桩婚事仓促定下,傅国公府以那般贵重的聘礼求娶了倾丝,因她囊中羞涩的缘故,魏泱又给她在私下里补贴了一笔不少的嫁妆银两。 他的所作所为与倾丝往日里对他的印象全然不同。 魏泱不在意她怀着别的男人的子嗣,不在意她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助力,不在意她那寒酸到会丢了傅国公府面子的嫁妆。 桩桩件件,都是倾丝不敢去深想的“好”。 他对她这么好,她又该如何报答他呢?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分明是旁人的血脉,如何能冠在魏泱名下,白白占了傅国公嫡 子的名与利。 倾丝心里有愧,虽是猜到了魏泱对她有情,可这沉重的心绪压在她肩上,愈发让她觉得愧对了魏泱。 最令她愧疚的是,她似乎,并不怎么喜欢魏泱。 倾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瞧见了头顶上的夕颜花纹样,心里空落落得仿佛丢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东西一般。 思绪蹁跹间,她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只是却没想到会梦到自己早逝的爹爹和娘亲。 江南小镇远不如京城富庶繁华,可爹娘却在清贫的日子里活出了几分安宁与自在来。 爹爹时常与娘亲一同对镜描眉,若不是祖母在死前硬要为娘亲的侄孙女寻个归宿。 爹爹绝无可能纳妾。 这些年那姨娘也如守活寡一般不曾近过爹爹的身。 幼时的倾丝活在爹娘的恩爱之下,便养就了如此娇憨不知世事的性子。 往后的种种,不过是她为了寻求生路,不得已而为之。 譬如倾丝根本就不想做魏泱的妾,也不想浑浑噩噩地活在乾国公府里,被人肆意践。踏与凌辱。 可她被算计得丢了清白,还珠胎暗结,迫不得已只能寻个看得过去的人嫁了。 魏泱娶她做正妻,俨然是把她从泥泞里捞了起来,再高高地捧上了天。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尝试着去喜欢魏泱才是。 人生漫漫,他成了她的夫君,左右着她的欢喜与荣辱。 倾丝想,她不能不识好歹才是。 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松柏院内外也在刁嬷嬷的管束下变成了静悄悄的一片。 魏泱在刑部里忙碌了一整日,便是因为心里时时刻刻地记挂着倾丝,才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傅国公府。 往日里,傅国公府与英瑰公主府于他而言不像是避风港,倒像是一切梦魇的起始。 所以他宁愿借故住在了乾国公府里,也不愿住在傅国公府。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娶到了自己心悦的女子,虽然历经了不少艰险,可他还是将倾丝揽进了自己怀里。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地曾觊觎过倾丝的人,也已永远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那日傅国公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所有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祝贺他娶得心仪娇妻。 自此,傅国公府于他而言便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牢笼,而是有心悦之人在的温暖港湾。 他一路疾行着走入了傅国公府,穿过各房各院的回廊,终是瞧见了松柏院的门廊。 刁嬷嬷与几个丫鬟在廊道上轻声说话,抬眼一见魏泱,便笑着迎上前道:“今日爷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魏泱抬眸望向正屋,避而不答道:“夫人这一整日都做了什么?” 刁嬷嬷立时正色般地回答了魏泱的询问。 左不过是说倾丝早午晚膳吃了些什么,这一整日里睡了几个时辰。 倾丝也不是个外向开朗的人,与二房的莲姐儿年纪虽差的不多,可说起话来却是没有半点共同语言。 二房的太太周氏教导了女儿一番,莲姐儿却说:“我也想与大嫂嫂好好说话,可我一过去,大嫂嫂就局促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坐在贵妃榻上一个劲地喝茶,我略动一动她就要小心翼翼得问我要吃什么喝什么,我这一过去,反倒是劳累了大嫂嫂。” 于是,周氏也不劝着莲姐儿往松柏院去了。 魏泱却是不知晓来龙去脉,只以为倾丝没去寻莲姐儿。 他想着明日就该是他们二人三朝回门的时候,自己很该带着倾丝去京城的大街小巷闲逛着散散心才是。 况且张太医来为她请平安脉的时候也说了,倾丝腹中的胎儿无恙,她自己也无恙,眼瞧着月份愈发重了,就该去外头多走动走动才是。 孕妇多走一走不但对自己和胎儿只要好处,若一味地闷在屋子里,才容易闷出些毛病来。 魏泱是真怕倾丝在屋子里闷出什么毛病来,心里想着要为她寻些事来做一做。 他思绪沉沉,吩咐了刁嬷嬷几句后便走进了正屋。 屋内静悄悄的一片,内寝的支摘窗紧紧闭阖在一起。 他撩开珠帘走了进去,依稀能觑见床榻之上曼妙的女子身影。 许是多了个倾丝的缘故,内寝里也多了几分沁人心扉的馨香。 魏泱放缓了自己的步调,走到床榻旁轻轻地撩开了帘帐。 此时,倾丝已在这翻来覆去的梦魇中睡熟了过去。 她清清落落得躺在床榻之上,一双似颦非颦的柳眉蹙在了一处,任谁都能瞧出她的怅然与哀伤来。 魏泱本就在意她,也在意她神色间流露着的任何情绪。 正当他忖度着该如何去抚平她心中的不虞时,那头的倾丝不知又梦到了什么难过的往事,竟是咬着唇低泣了起来。 她的哭泣声犹如被遗弃的小猫一般令人生怜,细细密密地抓挠着魏泱的心肠。 困窘之下,他只好伸出手去攥住了她的柔荑,试图以此方式来传递给她些暖意。 睡梦中的倾丝根本不知晓自己身处何方,只梦到了爹爹和娘亲牵着手逃离着她的眼前,爹爹和娘亲跑的极快,一下子就没了影踪。 无论倾丝怎么呐喊,爹爹和娘亲都只是离她越来越远,根本无人回应着她。 她紧紧闭阖的杏眸里沁着委屈巴巴的泪珠,嘴角呢喃着唤:“爹爹、娘亲。” 坐于她身旁的魏泱听见了她这番带着哭腔的思念,心里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沉了沉眸,依稀记得倾丝的爹娘死于一场山难之中。 魏泱不懂自己心池里潋滟而起的情绪是不是就是心疼着倾丝。 他只是不想再看着倾丝落泪下去。 魏泱想,倾丝既思念着自己的爹爹和娘亲,那便让她们见上一面就是了。 死在江南的人,想弄来京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36章 意动她在邀请着他。 三朝回门那一日,魏泱已事先吩咐了刁嬷嬷等人准备好了回门的礼单。 他心里明白倾丝在乾国公府的日子过的并不舒心。 只是娘家代表着倾丝的脸面,魏泱既是设身处地地为她思量了一番,便要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做到最好,让满府以及整个京城的人知晓,她魏泱有多心悦着林倾丝。 除此以外,他还让人赶去了一趟江南。 余杭镇不算富庶,当初林家也只是因林父经营得当而日子富足了些而已,与有底蕴的人家相差甚远。 后来林父林母在一次山难里丢了性命,林家的姨娘与管事卷了钱财后远走高飞。 倾丝自此就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魏泱怜惜着她,感叹了一番后心里又不免生出几分庆幸来。 幸而余杭是偏僻小镇,幸而倾丝父母双亲出了事,否则他连与她相遇都是个难题。 这样阴暗的心思,魏泱不敢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为了让倾丝不再入梦魇,魏泱决意让人去将自己岳父岳母的坟墓迁来京城。 最好是在普济寺里记个名牌,日夜供奉香火,好让岳父岳母在地底下安些心。 他做事素来雷厉风行,没几日的功夫前去余杭办事的下属便寄了信回来。 信上说他在余杭一切顺利,差事也办得十分稳妥。 三朝回门后的第二日,魏泱便与倾丝提起了此事。 这些时日,倾丝总是恹恹得提不起劲来,虽然每回与魏泱相处时,她都会露出几分强撑的笑影来。 可魏泱如此在意她的一颦一笑,早已瞧出了几分端倪。 初升的晨曦洒进松柏院的正屋,魏泱略用了些早膳,见对坐的倾丝没什么胃口。 他虽不善安慰旁人,却还是冷不丁地提起了倾丝的父母。 “我让人将余杭的坟迁来了京城,活人进京容易,死人却要耗费些心力,你且再等上一等。”魏泱面无表情地说道。 话音甫落,倾丝已讶异得抬起了头,不 敢置信般地望向了身前的魏泱。 他容色过人,仅仅只是踱着一层光晕坐在扶手椅里,满身的清贵便簇拥成了如仙如尘的气度。 倾丝再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能与爹爹和娘亲“团聚”的那一日。 当初给爹娘办的那一场丧事已耗费了倾丝手边的全部钱财,若不是王若箫碍于情面接济了倾丝一番,她都没有盘缠从余杭赶来京城。 如今她嫁在了京城,怕是永生永世都没有机会再回余杭瞧一眼自己的爹爹和娘亲。 倾丝嘴上不说,心里的伤心与怅然自然不消多说。 所以魏泱的这一番话正中她心坎之上,欢喜过甚,倾丝甚至都不知晓该作何反应。 她眨着自己雾蒙蒙的杏眸,里头似是有汹涌的情绪翻滚而起。 只是她天生是个内敛迟钝之人,心口思绪蹁跹而起,也只汇成了一句:“爷……” 魏泱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搁下了手里的筷箸,持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 而后,纠正了她的称呼:“你该叫我夫君。” 倾丝霎时羞红了双靥,轻声唤了一句:“谢谢夫君。” 她嗓音清甜似百灵鸟低吟,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从她唇舌间泄出,便显得格外悦耳动人。 刁嬷嬷端着茶盏进屋的时候正巧听见魏泱与倾丝说话。 男人嗓音里满是温柔与和煦,是刁嬷嬷从不曾听见过的温和语气。 况且世子爷与夫人才成亲了几日,世子爷脸上的笑影便要比从前大半年的次数还要多。 刁嬷嬷满心疼惜着魏泱,才几日的功夫,对倾丝最后的一丝芥蒂也消散了。 哪怕倾丝不懂管家理事之事,她也不厌其烦地细心教导着她。 刁嬷嬷想,夫人不是多么蠢笨的人,只要肯下功夫学管家,就一定能慢慢地执掌起中馈来。 人与人之间相处本就靠缘法二字,世子爷既如此心悦着夫人,又因为夫人而如此高兴,那便说明夫人就是世子爷的良配。 刁嬷嬷陪侍在旁,等魏泱用完了早膳后亲自将他送出了傅国公府。 魏泱随口问了一句:“嬷嬷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刁嬷嬷立时把如月县主在前两日的宫宴上大闹了一场之事告诉了他。 魏泱听后却只是冷冷淡淡地点了点头,甚至都没有追问如月县主为何闹事。 刁嬷嬷立在他身前唉声叹气了一番后道:“县主她糊涂,世子爷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魏泱听后勾起嘴角一笑:“我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过。” 说句难听些的话,哪怕如月死在他眼前,他心里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刁嬷嬷连叹气声都省了,只怀着笑将魏泱送出了傅国公府。 待魏泱离去后,她立时擦了擦额间细细密密的汗珠,这便又赶回去服侍倾丝。 * 自魏泱与倾丝说起了要为她爹爹和娘亲迁坟一说后,她便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 好似是压在心上的大石落了地,她甚至还有闲心逸致与刁嬷嬷说笑。 正逢刁嬷嬷端了安胎药进屋,因见倾丝面色红润,便笑着道:“看来张太医果然是医术精湛,这安胎药喝了几日,夫人的脸色就好看了不少。” 倾丝笑着点了点头,因见刁嬷嬷小心翼翼地立在她身前,不肯落座。 她便问:“嬷嬷怎么与我这般见外?” 明明前两日刁嬷嬷教她如何管家理事之时,还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了她榻边。 今日怎么又这般生分? 刁嬷嬷听了这话后只说:“礼不可废,奴婢不敢托大。” 倾丝见她执意如此,便也只能由她去了。 今日刁嬷嬷只教导了她几句,便要扶着倾丝去内寝里安歇。 “夫人怀着世子爷的子嗣,可不能累着了。”刁嬷嬷堆着笑道。 倾丝却是心虚地别过了杏眸,没有回答刁嬷嬷的话语。 好在倾丝本就不是个多话之人,不搭刁嬷嬷的腔也属常事。 刁嬷嬷这般服侍着倾丝上榻安歇,在内寝里烧了安神的甲香后退了出去。 倾丝睁着杏眸,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她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刁嬷嬷的那一句话,按照魏泱的意思,英瑰公主也是知晓了倾丝怀有身孕一事。 倾丝不敢深想,英瑰公主是何等骄傲高贵的人,怎么能容忍着她玷污了傅国公府的名声? 她能顺顺利利地嫁给魏泱,满府上下又不曾传过任何与她有关的流言蜚语。 可见魏泱在背后使了不小的力。 他对自己这样好,倾丝是当真不知晓该如何回答他的情意。 最令她困恼的是,她只要生下孩子,那便一定会占下傅国公嫡子的名头。 这对魏泱而言一点都不公平。 倾丝心里的愧疚愈发滋长旺盛,终是在这一日午后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绞尽脑汁地想要寻觅些能减轻自己心里愧疚的法子。 足足思忖了一个时辰,她才算是寻摸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黄昏时,魏泱下值回府后先去了一趟英瑰公主府,而后才回了傅国公府。 倾丝午睡起身后便坐在临窗大炕上侍弄着手里的针线活计。 刁嬷嬷在旁苦劝,只说:“夫人仔细伤了眼睛,躬着身子也会伤了脊背,对腹中胎儿不好。” 她絮絮叨叨了一阵,连绛玉都听得心烦意乱,想让刁嬷嬷别再言语。 不想倾丝却只是莞尔一笑,瞥了眼刁嬷嬷后道:“时日转寒,我该给世子爷做一副手套才是。” 既是为了世子爷而耗费的心神,那便不算什么大事。 刁嬷嬷虽蹙起眉头,却也没有再指责倾丝什么。 等魏泱赶来松柏院后,她更是换上了一副笑脸,堵在廊道上对魏泱说:“爷,夫人可在念着您呢。” 魏泱本是脚步匆匆而来,冷不丁听得此话,脑袋里骤然炸出些绚烂的烟火。 他虽不知晓刁嬷嬷为何有此话,心里总也是高兴的。 “嗯。”他含着笑应了一声,这便迫不及待地走进了里屋。 因魏泱不喜人多伺候的缘故,回回他一回府,冬儿和珠绮便要退到外间去候着。 今日也是如此。 倾丝听见魏泱的脚步声后,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走到珠帘旁去迎他。 她心情舒朗,嘴角的笑意嫣然动人。 魏泱迎面撞上她的笑颜,竟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生了一张如冠玉般的俊朗脸庞,平日里不苟言笑时露出几分冷峻来,笑时又有些雨过天晴的融融暖意。 : 倾丝被他这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心里赧然的厉害,这便又低敛下了眉眼,不敢去瞧魏泱。 一人躲,一人追。 只见魏泱上前攥住了倾丝的皓碗,笑着问她:“嬷嬷说,你在念着我。” 倾丝又是一愣,却没有出声驳斥魏泱的话语。 相反,她还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鼓足了勇气直视着魏泱道:“夫君,今夜您还是宿在内寝里吧。” 魏泱闻言也是一怔。昨日他的确是宿在了外间的罗汉榻上,只是那是因刑部事务繁忙,他不得不挑灯夜读,将余下的公事处理完毕。 倾丝睡得本就不安稳,他怕自己的动静会吵嚷到她,便索性宿在了外间。 今夜刑部没有积压繁杂的公事,他自然会回内寝与倾丝一起就寝。 这本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该出现在倾丝的嘴里。 她既如此说了,便代表着她心里是期盼着魏泱能宿在内寝里的。 再往深处想一想,魏泱不禁开始疑惑,是否倾丝的心里也有自己的一寸立足之地? 他没有奢望过多么情深缱绻的爱意,只要她愿意接纳着自己,魏泱便发自内心地高兴。 况且,倾丝说这话时双靥红艳如腾云偎霞,素白姣美的脸庞上凝着几分娇柔之态,如此情状,好似雨夜里凝着露珠要坠不坠的娇兰,正等着旁人的采撷与占有。 魏泱骤然意动 ,眸色讳莫如深。 第37章 见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魏泱不否认,倾丝的身子对他而言有无法斗量的诱惑。 普济寺的雨夜,于他而言是采撷心悦女子的巧机,也是夙愿得偿的舒爽。 今时今日,魏泱尚且不能确保倾丝肚子里的孩子是否与王睿之有关。 他能做的,也只有循着自己的心意将倾丝娶进门。本竭力冷硬着心肠,在一日一日的相处里,已软成了一滩春水。 譬如此刻,倾丝只是抬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含着怯怯的春。情凝视着他。 魏泱便难以克制心中的悸动,立时生出了想将倾丝揽入怀中的冲动。 他如今的性情满富赤诚,抱着抱着便靠在倾丝的肩头呢喃了一句:“你我若能日日相见,那该有多好?”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被魏泱勒得死紧的倾丝轻轻推了推他,又问:“夫君夜夜都回府上,自是能与我日日相见。” 魏泱笑着截断了她的话语:“我说的是,无可时刻的相见。” 他嗓音低哑,略松开了些对倾丝的桎梏后,便含笑着凝视她:“丝丝,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丝丝”二字从他唇齿间泄出,竟是多了几分暧昧缱绻的味道。 倾丝莫名地红了脸颊,半晌不敢抬头去瞧魏铮。 月色入户,呼啸而起的夜风拍打起了魏铮身旁的窗牖。 这点细碎的声响正在提醒着魏泱:夜已深,他与倾丝该安歇了。 于是,他便去净室洗漱了一番,回内寝后将绛玉等人都遣了出去。 镶云石拔步床十分宽敞,倾丝睡在里侧,因双腿浮肿的缘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待魏泱洗漱归来,穿着寝衣躺在她身侧时,倾丝才因羞意而停下了紊乱的心绪。 她侧眸去瞧了眼魏泱,却是与他打量着自己的眸光不期而遇。 内寝里只点着一盏十分微弱的烛火。 倾丝眨了眨杏眸,几息间便被魏泱揽入了怀抱之中。 待陷入魏泱的怀抱之后,倾丝才诧异得发现,她的柔荑覆着的地方竟是最不可言喻之处。 倾丝被烫得花容失色,立时要挪开手朝里侧躲去。 魏泱却赶在她动作之前先收紧了自己绕着她腰身的双手。 两人紧贴着彼此,力量薄弱的倾丝也只能被迫承受着魏泱的热切。 “夫君。”倾丝心口慌乱无措,双靥处已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不已。 魏泱俯身吻了吻她的粉唇,笑着说:“你怀着身孕,我不会动你。” 哪怕魏泱做下了保证,倾丝却依旧怯生生地不敢正眼打量他,哪怕被魏泱封住了唇,也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这般紧张,也让魏泱心里的兴致散去了大半。 他问:“怕什么?” 倾丝摇了摇头,虽是竭力装出一副不害怕的模样来,可微微发着颤的嗓音却出卖了她的心绪。 “妾身不怕。” 说这话时,她杏眸纯澈如林间小鹿,湿漉漉的眸色里漾着几分娇艳与美好。 魏泱一下就软了心肠,只叹息着问道:“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倾丝摇了摇头,只说:“夫君对妾身极好。” 可她对魏泱的恐惧仿佛是扎根进了骨子里,时不时地便要显露出来扰乱她的心智。 其实倾丝也不想回回都这般害怕着魏泱。 她有一副随遇而安的心性,既是嫁给了魏泱为妻,便也只想着与他好好过日子。 同时倾丝也明白,一对恩爱的夫妻里,做妻子的不可能会像她这般害怕着魏泱。 她实在不该再这么不识抬举。 所以,倾丝便竭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恐惧,凑上前去吻了吻魏泱的唇,道:“夫君,不要生我的气。” 她这样甜甜软软地朝着魏泱说话,哪里还能让他生的起气来。 这一夜,魏泱与倾丝便相拥着入眠,直到天明时分都不曾分开。 白日里,魏泱照旧去刑部上值,每回下值时还会给倾丝带些糕点和奇巧的小玩意儿回来。 倾丝有时会与二房的莲姐儿一起做针线,有时则与冬儿珠绮儿说话解闷。 半月过后,她已魏泱独处之时也不会再那么胆战心惊。 对于倾丝的变化,魏泱心里十分高兴,甚至还重赏了刁嬷嬷等人。 又过了几日,魏泱派去余杭的下属将倾丝父母的骨灰带回了京城。 魏泱亲自去迎接了“岳父岳母”,又带着一大批人马去了普济寺,捐了香火钱后,让圆寂大师超度了一番倾丝的双亲。 只花了五百两银子,他便说服了圆寂大师,在普济寺里为自己的岳父岳母立了衣冠冢。 这衣冠冢不仅有香火供奉,还有小沙弥隔三差五地洒扫墓碑,可谓是十分妥帖。 而倾丝也落了好几回的泪,她大着肚子去父母的坟前磕了个头,心里万分感激魏泱的襄助。 若凭她自己,只怕一辈子都无法替爹爹和娘亲寻个像样的墓穴。 落了场泪后,回府的倾丝便又捣鼓着要为魏泱缝制一条长衫。 刁嬷嬷连忙出声阻拦,只道:“世子爷吩咐过奴婢不能让夫人总是做针线活,夫人仔细眼睛疼,不如上榻躺一躺呢。” 向来好说话的倾丝却头一次驳斥了刁嬷嬷的话语。 “嬷嬷不必担心,我每一日只做一两个时辰,不会看坏了眼睛。” 刁嬷嬷见自己苦劝无果,心里暗暗着急,立时去寻绛玉讨了个主意。 绛玉总觉得刁嬷嬷操的心太多了些,管东管西的不仅容易让夫人心生厌烦,一个不巧还会犯了世子爷的忌讳。 只是刁嬷嬷素来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解,绛玉便只是说:“夫人不是小孩子,嬷嬷不必这般小心。” 这话却是一点都安慰不了刁嬷嬷。 等魏泱下值后,她便堵在了影壁处,将倾丝不听劝硬要给他缝制长衫一事说了。 魏泱神色朗朗,嘴角甚至还浮起了两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日日无事,心里也十分愁苦。倒不如让她做些针线活打发时间。”他如此道。 刁嬷嬷这下是当真听不懂魏泱话里的意思了。 明明前两日魏泱还嘱咐过她,让她好好照顾倾丝,不可让她劳累。 怎么今日又换了口风? 回松柏院后,魏泱便兴冲冲地走进了正屋。 倾丝听见丫鬟们的通传声,忙从临窗大炕上起了身。 她笑盈盈地要走到外间去迎接魏泱,不想魏泱已因迫不及待地要见她的念头跨步走进了里屋。 两人都是身姿矫健的人,一个不小心就撞在了一处。 魏泱到底是个人高马大,身量英武的男子,这一撞可险些让倾丝白了脸颊,人也摇摇晃晃得要向一侧倒去。 幸而魏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只见男人蹙起了一双剑眉,极为担忧地问道:“可撞疼了?” 倾丝摇摇头,赧然地垂了眸,只说:“是妾身太冒失了。” 魏泱瞧见了她惨白的脸色,心里十分恼火,责怪自己的同时又将冬儿和珠绮骂了一通。 “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连夫人也照看不好?即刻给我跪在廊道下,不跪足一个时辰不许起身。” 魏泱发了怒,盛气凌人的神色里藏着几分果决与凶狠。 冬儿和珠绮害怕的不得了,也不敢违抗魏泱的吩咐,这便只能悻悻然地领了罚,在廊道上罚跪。 倾丝有心要为两个丫鬟求一求情,不想魏泱怪完了丫鬟后又开始自责。 “是我不好,进屋的时候不该这么冒冒失失的。”魏泱低着头向倾丝认错的模样里,藏着几分显眼的小心翼翼。 他这般珍视着倾丝,连撞疼了她都要发这一通怒火。 刁嬷嬷愈发感叹着道:“这些时日我还以为咱们世子爷的脾气变好了,原来只是对夫人一个人好。” 她与绛玉守在廊道上,听着里头倾丝为冬儿和珠绮求情的声响,两人的眸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不远处的冬儿和珠绮身上。 这两个丫鬟跟着 倾丝一同嫁进了傅国公府,身上担的是大丫鬟的名,在傅国公府里也算是有体面的丫鬟。 魏铮的罚跪之举,等同于摧毁了这两人的自尊心。 好在倾丝还惦念着两个丫鬟,绞尽脑汁地要为这两人求情。 魏泱又无法对她硬下心肠来,几个来回,魏泱便走出正屋唤起了跪在地上的冬儿与珠绮。 此时,冬儿与珠绮已哭红了一双眼,刁嬷嬷连忙带着两人去耳房净面。 晚膳后,倾丝笑着与魏泱说起白日的见闻,并把描好的花样子给他瞧了瞧。 “夫君,您更喜欢墨竹纹样,还是蟾宫折桂的纹样?” 倾丝笑着问魏泱道。 明明只是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可倾丝这般真挚地询问着魏泱,魏泱也拿出了百分百的真挚开始思量她话里的深意。 “蟾宫折桂已是不大适合我了,不如就要墨竹纹样的吧。”魏泱如此道。 除了这个原因外,最要紧的是墨竹纹样的衣衫比蟾宫折桂的更不费眼一些。 对于倾丝为他缝制衣衫一事,魏泱心里是万分高兴与期待的。 当初魏泱为王雎之缝制扇套与香囊时,可把魏泱给气了个够呛。 他是在是想不明白,王雎之与他相比,到底有什么吸引倾丝的地方? 好在如今都不要紧了,倾丝成了他的妻子,往后他也不必再担心着旁人会采撷觊觎她。 “什么纹样都好,我都喜欢。”魏泱笑了笑,蹙在一处的眉宇自在地舒展开来,人瞧着也是一副喜意洋洋的模样。 倾丝没想到魏泱会因为这么一件她亲手所做的衣衫而高兴成这番模样。 寄居在乾国公府的时日里,她给所有的长辈和平辈都送去过自己亲手所做的针线活计。 可或许是因为她人微言轻的缘故,没有人会把她的针线活计当一回事。 态度好些的,当面谢过她后将那针线活赏给了身边的奴仆。 态度不好的,当着她的面就把针线活丢了。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珍视着她的针线活计。 这点尊重,细细密密地钻入了倾丝的五脏六腑之内,撑起了她时常弯折着低人一等的脊背。 倾丝心里泛起了一阵融融的暖意。 她喜悦时嘴角会翘出姣美的弧度来,一双柳眉弯盈如月,担得起一句清甜动人。 魏泱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说起刑部的一些趣事,与倾丝商议着过两日去普济寺上香。 倾丝成婚后因养胎的缘故不曾外出过,魏泱这话一出,她心里也有几分跃跃欲试。 魏泱见她高兴,便笑着说:“我要带你去见个人。” “夫君要带我去见谁?”倾丝好奇地问道。 魏泱神色还算淡然,只是那双璨若星辰的眸中不可自抑地掠过两分伤心。 “那人是我的师母。” 魏泱话尽于此,瞧着是不想再多言的模样。 倾丝心里虽好奇魏泱为何提到自己的师母这般三缄其口,可她瞧见了魏泱有几分异样的脸色,便识趣得没有再追问下去。 当日夜里,魏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倾丝心里存了疑。 第二日晨起时,正逢魏泱去书房里处理些公事时,倾丝将刁嬷嬷唤了过来,细问她魏泱师父之事。 刁嬷嬷闻得此话,脸色骤然惨白无比。 她来回张望了一番,张了几回口,总是不知晓该如何与倾丝提起此事。 想了又想,刁嬷嬷便道:“夫人还是不要问了,这事是我们傅国公府的大忌讳呢。” 倾丝在一旁静静聆听着,不骄不躁地注视着刁嬷嬷。 只是那么几眼,就让刁嬷嬷没了言语。 她是眼睁睁地瞧过魏泱心疼倾丝的模样的,知晓倾丝在魏泱心里有多重要。 于是,刁嬷嬷也不敢再隐瞒倾丝,将胡御史身死的消息说给了她听。 “老奴冷眼瞧着,世子爷是把胡御史当成了亲生父亲一般,他一直认为是他害死了胡御史,愧怍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心,没想到胡御史的夫人又因为胡家女儿的亲事缠上了世子爷,世子爷这两日已是在搜罗满京城的王孙公子,只为了给胡家女儿寻个好夫婿。” 第38章 圆房她总是担心。 “给胡家女儿寻个夫婿?”倾丝重复了一番,细想着魏泱最近忙得团团转,根本不知晓他哪来的空去料理胡家姑娘的婚事。 想来恩师女儿的婚事,魏泱如此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倾丝是个大度之人,听了刁嬷嬷这一番话也不曾想歪,只顺着她的话感叹了一句:“没想到世子爷还是个这么重情重义的人。” 在倾丝的印象里,魏泱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甚至于还有几分阴毒狠辣。 虽然梅若芙十分可恨,闫润在外散步她的谣言,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倾丝却从未想过要这两人的命。 她实在没想到,行事这般果决无情的魏泱竟也有柔情知恩的一面。 刁嬷嬷听得倾丝的话语,霎时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开口道:“怪道旁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夫人能这般想,当真是我们世子爷的荣幸。” 奉承了倾丝一番后,刁嬷嬷又凑到她身前,目露忧光地说道:“夫人,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倾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盈盈地说:“嬷嬷有话直说就是了。” 刁嬷嬷这才道:“老奴总觉得胡夫人要为胡姑娘寻夫家这事没那么简单。” 话音富婆,连陪在倾丝身旁的冬儿与珠绮都朝她探去了疑惑的眸光。 刁嬷嬷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胡家如今的状况老奴就不跟姑娘多说了,京城里只要有些体面的人家都是不愿意与胡家人有牵扯的,要不是世子爷百般使力,根本没有正经的公子能看上胡姑娘,不想世子爷送去了不少画像给胡夫人,胡夫人却挑三拣四地不肯应下来。” 提到那一对不知好歹的母女,刁嬷嬷便恨得牙痒痒。 眼瞧着坐在她身前的倾丝听不明白她话里的言外之意,刁嬷嬷只好把话说的更明白了几分。 “夫人,老奴想这位胡夫人多半是在挟恩相报,她看不上世子爷为胡姑娘寻的公子哥,打的定然是咱们世子爷的主意。”刁嬷嬷挤眉弄眼,一脸急切地对倾丝说道。 这时,倾丝也终于回过了神来,愣了愣后道:“嬷嬷的意思是,胡夫人想让胡姑娘给世子爷做妾室?” 刁嬷嬷点头如捣蒜,这便追问着倾丝:“夫人,您可不要小瞧了胡夫人和胡姑娘,这两人拿捏起世子爷来本事可是不小。” 妾室一事倾丝也不是没有细想过,魏泱这样的出身人品,她又怀着身孕,到生产还有几个月。 这期间,他身边定然需要个人伺候着,不是通房丫鬟便是妾室。 只是倾丝刚刚嫁给魏泱,总是想再拖一拖这些事。 人非圣贤,尤其是向像倾丝这样颠沛流离了几年的无依之人。 好不容易抱紧了魏泱这棵参天大树,自然不想就此松开手。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心甘情愿地想和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纳妾一事,倾丝想自私一回,魏泱不开口前她就要往后拖,绝不会主动与他提及此事。 她的沉默映在刁嬷嬷的眼里却激起了她心中更为颤栗的恐慌。 “夫人,您可要想想清楚的。若是让胡家姑娘进了门,您往后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刁嬷嬷是英瑰公主的心腹,本就是全身心地为公主考量。 这些年公主与世子爷母子关系平平,不就是因为胡夫人存在的缘故? 若是再让胡家姑娘进了门,他们傅国公府真就是永无宁日了。 倾丝性子软,凡事又只听凭魏泱的心意,刁嬷嬷真怕她会心软到容许胡姑娘进门。 刁嬷嬷这般焦急,倾丝也后知后觉地开了口:“嬷嬷放心,我明白。” “夫人既这么说,老奴就放心了。”刁嬷嬷长长地 叹了一口气,又去忙活着料理松柏院的家事。 夜里,魏泱因公事而回府迟了一刻钟,倾丝也不曾用晚膳,便在松柏院里等着魏泱的归来。 魏泱带着满身的疲惫走进松柏院,影影绰绰的烛火下,梨花木桌案上摆着一桌精美的菜肴。 菜肴之后坐着的是他的妻林倾丝。 孕中的她未施脂粉,清怜的面容里洇出几分含羞带怯的春情来。 她那一双如秋水般的明眸,只是微微地往魏泱身上一落,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所有的神魄。 这一日的疲累,终是在他回家瞧见自己妻子的那一刹那烟消云散了。 “丝丝。”魏泱嘴角绽放了一抹笑,往倾丝身旁一坐,只问:“不必等我,你若饿了自己吃就是了。” 倾丝却摇了摇头,笑着望向了魏泱:“妾室不饿,况且与夫君一同用膳才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魏泱是真怕她受饿,立时将刁嬷嬷唤上前步菜。 今日倾丝总是没有多少用膳的胃口,今日也只是吃了一两口便放下了筷箸。 魏泱顿时蹙了眉,只道:“可是这厨娘的手艺不合你胃口?” 倾丝摇了摇头,当下盈盈怯怯地望向了魏泱,只说:“明日去普济寺,妾身想少吃些荤腥,省得冲撞了佛祖。” 京城里有不少迂腐的士大夫和愚昧的贵妇们都信奉着在佛祖跟前不占荤腥的规矩。 魏泱不信神佛,旧日里听得这样的话语只会轻蔑一笑,如今自己的妻子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心里却只剩下了疼惜。 “你还怀着身孕,实在无需这般委屈自己,佛祖讲究大义大爱,知晓你怀着身孕还不占荤腥,并是不赞同的。”魏泱大义凛然地说道。 倾丝听了这话却是倏地掩唇一笑。 夫妻二人说笑了一番后,倾丝又喝了一碗燕窝粥,这才上榻安歇。 自她与魏泱成婚后,两人虽总是同床共榻,却没有行圆房之事。 倾丝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只是她一个女儿家也不知晓该如何向魏泱开口。 魏泱瞧着也没有要与她行房事的意思,况且她还怀着身孕,做这些事总是不好。 可若是迟迟不圆房,等到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再伺候魏泱的时候,起码还有十个月。 魏泱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怎么把持得住十个月的寂寞? 正如刁嬷嬷所说一般,若是让那个胡姑娘钻了空子,她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一夜,倾丝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可是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 魏泱早早地去刑部上了值,倾丝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睁开了眼。 冬儿和珠绮进屋伺候她起身,主仆三人说了会儿话,忽而见支摘窗外的枝桠上停了一只喜鹊。 倾丝便嫣然一笑,只道:“喜鹊停枝头,可别是我有什么喜事了。” 冬儿在一旁忙活着收拾行李一事,绛玉进屋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便道:“少收拾些,世子爷不过是傍晚时分带夫人去一趟普济寺,倒把我们冬儿忙活成这副模样了。” 倾丝也笑,只是想到住在普济寺的胡姑娘,嘴角勾起的笑意又落了下来。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已有些隆起的小腹,只道:“是了,今日还得去普济寺。” 思及此,倾丝又想起了昨夜入睡前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的担忧。 时至今日,她都不曾与魏泱圆过房,这事多多少少都牵动着倾丝的心绪。 为了解决眼前的困境,她便让绛玉去请了府医过来。 府医每隔两日就会给倾丝来请平安脉,昨日刚请的脉,今日却又赶了过来。 他只以为是倾丝身子哪里不舒服,这便提着药箱赶来了松柏院。 只是刚进松柏院,那府医便察觉到了气氛的不一般。 若倾丝当真身子有恙,松柏院必定是一副阴云密布的低沉气氛。 可他才掀开帘子走进松柏院,就听见了一阵阵如莺似啼的欢笑声。 内寝里又烧着烟烟袅袅的甲香,倾丝坐在临窗大炕上,一瞧见府医佝偻的身影,便笑着将他唤到了身前。 按照规矩,府医是要向倾丝弯腰行礼的。 倾丝却回回免了他的礼数,还让冬儿搬了个团凳上前,只问:“您家的珠儿烧可退了?” 府医点点头,只道:“多谢夫人关心,珠儿已好多了。” 倾丝点点头,随手又赏下些药材,只道:“这些药材您拿回去给珠儿用吧。” 府医自然受宠若惊,顿时坐立不安到不知该如何报答倾丝的恩情。 倾丝也在短暂地纠结之后开口询问了府医:“大夫,我有件事想问问您的意见。” 寻常人家的夫人哪里有这般和善地与府医说话的时候。 府医本就对倾丝感激涕零,听了这番话后愈发小心翼翼地说:“夫人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是了。” 倾丝噎了一噎,愣了一会儿后便让冬儿去小厨房里拿些糕点和果子来。 待内寝里四下无人的时候,倾丝才问那府医:“我想问一问府医,五个月的身孕可否圆房?” “圆房”二字一出,倾丝脸颊处霎时染上了腾云偎霞般的嫣红。 她笑着问府医,杏眸里潋滟着熠熠的光辉。 “您说,我这样的身子可否与世子爷圆房?” 她说话时面容里的娇憨之态中遍布着纠结与愁苦。 若不能尽快与魏泱圆房,她只害怕自己正妻的位置会受到旁人的觊觎。 府医经历了一开始的震烁,这便稳住了心神与倾丝说:“夫人的身子无碍,只要小心些,也是可以的。” 倾丝顿时一喜,柳眉弯弯盈盈如天上一轮明月,桃花般的面容里露出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 “好。多谢府医。” 说完这句话后,倾丝便亲自从临窗大炕上起了身,又给府医准备了不少滋补身子的药材,加上冬儿带来的糕点和果子,一并让他带回去给珠儿吃。 第39章 挟恩相报你可否纳了莲娘? 黄昏时分,魏泱提着好些礼品回了傅国公府。 倾丝已打扮妥当,一身碟纹百齱云锦衫,略涂了点脂粉,挽了个端庄大方的云鬓候在了花厅。 绛玉立在影壁处等着通风报信,见门廊处隐现魏泱的身影后,立时走进花厅与倾丝说:“夫人,该起身了。” 除了魏泱备下的礼品外,倾丝还准备了不少首饰钗环,打算送给胡姑娘。 按刁嬷嬷的话来说,胡夫人与胡姑娘对魏泱有意,她要做的就是斩断这两人之间的“情意”。 为此,倾丝还向刁嬷嬷讨教了该如何与胡姑娘相处。 刁嬷嬷说:“那位胡姑娘惯会装柔弱、扮可怜,夫人要做的就是比她还要可怜柔弱,世子爷的心在夫人身上,必然不会在意那位胡姑娘了。” 倾丝仔细地思量了一番,决意还是要拿出几分傅国公世子夫人的气势来。 她不是性子刁蛮的人,不会无缘无故针对胡姑娘,可若是她当真对魏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也要使出些手段来让她知难而退才是。 魏泱走进花厅,便见廊道上立着自己的妻子。 他笑了笑,疾步走到了倾丝身旁,问她:“今日一整日都做了什么?” 倾丝笑盈盈地答话道:“府医来给妾身把了脉,说妾身的身子一切都好。” 魏泱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荑,俊朗的面容里尽是欢喜之意:“这便好。” 夫妻两人说笑了几句,便在丫鬟和仆妇们的簇拥上走出了傅国公府。 魏泱为倾丝准备的翠帷马车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毯,还备下了供她倚靠的迎枕。 旧日里倾丝不曾过过这般娇气的日子,被人珍视的滋味总是甜滋滋的。 倾丝朝着魏泱莞尔一笑,笑意浮动在她的眉眼之中,露出了几分动人的春情来。 “多谢夫君。”她喜盈盈地依偎在魏泱身旁,轻轻抱住了他的胳膊,只道:“妾身心里很高兴。” 成婚以来,她似乎是头一次这般情绪外放,一颦一笑的柔情飘入魏泱的眸中,激起他心池一片涟漪。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魏泱舒心地笑道。 刁嬷嬷在旁细细聆听了一会儿,心里只觉得万分欢喜。 成婚前世子爷是何等孤傲冷清 的人物,一整日脸上都没半个笑影不说,甚至连理也不理她们这些自小伺候他的忠仆。 而自他将倾丝娶进门后,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仿佛死灰复燃,露出几分鲜活的生气来。 刁嬷嬷高兴得不知所以,前两日心里的不安也消退了大半。 她想,她们家世子爷可不是那等滥情的人,既是如此心爱着夫人,就不会对胡姑娘生出半点情意来。 只是胡夫人和胡姑娘挟恩相报,只要她们存在一日,世子爷就不可能真正地释怀胡御史惨死一事。 刁嬷嬷实在是心疼,好在如今世子爷有了心上的寄托,心里的伤口总有夫人来慰藉。 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马车缓缓行进,倾丝问起魏泱旧日里与胡御史的渊源。 胡御史是魏泱心底不可触碰的伤痕,只是心爱之人问起此事,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魏泱便将自己幼时跟着胡御史学诗词歌赋的事统统说给了她听。 “幼时爹爹不在身前,母亲也在宫里陪着太后娘娘,平日里只有胡御史陪着我说话解闷。他是个严师,曾为了让我提起劲来学习,使出了十八班武艺,费心费神还费银子。” 提起与胡御史的往事,魏泱眉目了不少,说话间都染上了几分惘然般的思念。 倾丝不曾见过这样的魏泱,霎时只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魏泱。 魏泱说到与胡御史的过去,兴起时明眸里掠过些亮晶晶的光华。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可我心里的确是把老师当成父亲一般尊敬。他教会我如何待人接物,教会我学海无涯,不必拘泥于八股文的这点小天地里。” 魏泱提及胡御史时,面容里有掩饰不住的眷恋。 马车行到了普济寺门前,魏泱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先走下了马车,再回身将倾丝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此时细雨迷蒙,刁嬷嬷为两位主子打着伞,三人一起走进普济寺的正殿。 普济寺里还有不少香客,她们都认出了魏泱的身份,瞧见他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奢华华服,鬓间朱钗摇曳,姿容娇艳动人。 满京城的人都知晓魏泱娶了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进门,那女子只是乾国公府的表亲,在府里也没有多少地位倚仗可言。 魏泱弃了如月县主而娶了她,着实是十分蠢笨。 几个贵妇们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嘴,只拿不怀好意的眸光去打量魏泱与倾丝。 魏泱丝毫未觉,也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视线。 他紧紧地护着身旁的倾丝,以长袖遮住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饶是如此,旁人还是发觉了倾丝微微隆起的小腹。 几个贵妇们蹙起了眉头,只问:“我怎么瞧着,傅国公世子夫人像是有了身子的样子。” “是了,可他们不是才成婚一个多月吗?” “怪道魏世子会将她娶进门,原来是婚前就有了首尾。” 说话间,魏泱与倾丝已走到了正殿之中。 魏泱在普济寺的高僧那里为倾丝求了一炷香,香上说倾丝母子平安,是上上等的福兆。 “这便是最好的。”魏泱笑得开怀,映在倾丝的眼里仿佛是真心实意地为她肚子里的孩子高兴一般。 倾丝心里生出些暖融融的热意,她瞥了眼身侧长身玉立的魏泱,笑得嫣然动人。 “夫君,我很高兴。” 她已是许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眉眼弯弯盈盈如天上一轮皎月。 魏泱见后便将她搂进了怀里,两人立在普济寺后院,四处无人,也不怕被人瞧了去。 况且魏泱本就是个不在意旁人看法的人,在他眼里,搂着自己的妻子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朦胧的烟雨笼罩着整个普济寺,魏泱不曾忘却要去后头僻静的别院探望师娘与胡姑娘。 胡御史死后,他使了不少手段才保下了胡夫人和胡姑娘的性命。 师母隐姓埋名地活着,除了逢年过节,从不主动联系魏泱。 这些年魏泱没少在胡夫人和胡姑娘身上花银子,用刁嬷嬷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两人罪臣女眷之所以还能过上这般富贵奢靡的日子,全靠着世子爷心里的愧怍。 或许胡夫人也认清了这一点,便不遗余力地要加深世子爷心里的愧怍。 眼瞧着世子爷与夫人这般恩爱,刁嬷嬷心里是一万个不愿让世子爷去别院里找气受的。 只可惜,世子爷放不下心中的枷锁,便只能任由那一对母女拿捏。 “丝丝,我带你去见师母。”魏泱嘴角含着笑,说话间已握住了倾丝的柔荑,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往前方走去。 两人穿梭在普济寺后院的廊道之中,眼前的景色在烟雨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烂漫。 倾丝跟在魏泱身后,目睹着他因心中欢喜而格外轻快的步伐,自己的那颗心也不由地松了一松。 魏泱如此喜意外露,可见他是当真敬爱着胡御史以及胡夫人。 作为魏泱的妻子,她自然也要拿出十成十的真心来尊重胡夫人。 思绪蹁跹间,魏泱已带着倾丝穿过了一处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走到了一座僻静的院落前。 若不是魏泱领路,倾丝当真猜不到普济寺的后院里还有这么别有洞天的院落。 “走吧。” 魏泱说完这话,神色里都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处院落名为梨心院,虽身处普济寺的后院,平日的吃穿用度却与佛寺无关。 胡夫人不喜吵闹,胡御史死后她根本不愿意与陌生人说话,便回绝了魏泱派来伺候她的丫鬟们。 梨心院内外统共只有一个婆婆在院子里做活。 倾丝走进梨心院的时候,正瞧见了那婆婆在提水做活,只见她佝偻着身形,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提着水桶的双手微微发着颤。 她多瞧了那婆婆两眼,这点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魏泱的眼睛。 魏泱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无名,无名立时冲到那婆婆的身旁,替她提起了水桶。 “婆婆,我来浇水吧,你休息会儿。”无名笑着与那婆婆说道。 说话间,魏泱已带着倾丝走向了梨心院的正屋。 正屋窗明几净,倾丝先偷偷地打量了屋内的陈设布局,一瞧见博古架上价值不菲的青玉瓷瓶,便知晓刁嬷嬷所言不虚。 这座僻静的院落外里瞧着其貌不扬,里头却是奢华又富贵。 这皆出自魏泱的手笔。 倾丝不知怎么的,心里泛起些酸涩之意。 更令她惊讶的是,她与魏泱两人已走进正屋好一会儿的功夫了,从这望向内寝能瞧见珠帘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可却没有人出声与魏泱说话。 胡夫人怎得待魏泱这般冷漠?难道是魏泱何处得罪了她? 倾丝想不明白,但心里隐隐有些为魏泱抱不平的意思。 她瞥了眼身侧的魏泱,见他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俨然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倾丝心里更不高兴了。 约莫一刻钟后,内寝里才传来了一阵咳嗽之声,魏泱屏息静气地候在了外间,等到里头的胡夫人唤了一声:“魏世子来了。” 魏泱的嘴角这才露出了些笑影。 不多时,胡姑娘便搀扶着胡夫人走出了内寝。 胡夫人生的面貌平平,浑身上下有些濯濯其华的气度,瞧着文雅又有书卷气。 胡姑娘生的倒是灵巧秀美,一进屋只盯着魏泱一人,杏眸里潋滟着彩霞般的光华。 她闺名叫莲华,一双教皎洁如月的杏眸里藏着诸多未尽的情意。 倾丝本不是个多么敏感的人,可一瞧见莲华的模样,心里隐隐觉出些怪异来。 “魏泱见过师母。”他言辞真挚地与胡夫人问了好。 倾丝见状也朝着胡夫人行了个礼。 胡夫人慢条斯理地瞥了倾丝一眼,却是将眸 光挪移到了魏泱身上。 “魏世子好。”她说话的嗓音平静又疏离。 魏泱眉眼里微不可闻地露出两分哀伤来,倾丝瞧得不是滋味,却也只能静静地陪伴在她左右。 胡夫人面色惨白不已,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而后问魏泱:“莲娘的婚事……” 她一开口,魏泱脸上便露出了些笑意。 “上回的陆公子虽是安国公府二房的庶子,为人倒是不错,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学生瞧着他与莲娘十分相配。”魏泱恭恭敬敬地说道。 胡夫人往紫檀木太师椅里一座,闻言只摇了摇头:“那是个五体不勤的,当初你老师还在世世,安国公府闹出了不少腌臜事,这样的人家不好让莲娘嫁进去。” 提到惨死的胡御史,魏泱的情绪又不可自抑地低落了下来。 倾丝将这些话听入耳中,胸膛里泛出些酸涩之意。 魏泱不言语,胡夫人便继续搬出胡御史这个救兵,只说:“你老师在世的时候就不想让莲娘和安国公府的人结亲,也不是我们眼高手低,是不想违了你老师的遗愿。” 话已至此,魏泱自然无有不应的。 “那学生再为莲娘寻一桩更好的婚事,必要处处妥帖。”魏泱如此道。 刁嬷嬷立在倾丝身后,两人对视了一番后,都从彼此的眸光里瞧见了几分无奈。 莲娘是何等的身份,罪臣之后能在梨心院里活的如此安慰,都是魏泱在后仔细图谋的原因。 罪臣之女还能得到什么好婚事?安国公庶子已是瞧在魏泱的面子上才愿意娶莲娘。 偏偏胡夫人心比天高,总是想着要为莲娘求一件更好的婚事。 刁嬷嬷对此嗤之以鼻,她只认定了胡夫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知晓以莲娘的出身进了高门大户也只有任人磋磨的份儿。 倒不如拿捏着魏泱心中的愧怍,让他将莲娘抬为贵妾,安安稳稳地照顾她一辈子。 胡夫人既存了这样的念头,便无法不在意魏泱身旁的倾丝。 她虽住在这僻静无人的梨心院里,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胡夫人知晓倾丝只是小门小户家的闺秀,甚至于娘亲已没有半分倚仗,只是背靠着乾国公府这棵大树。 论出身,这林倾丝比她的莲娘略好一些,可若样貌和才学,莲娘倒也不逊色她什么。 更何况她还可以拿捏着魏泱对她们母女的愧疚,让莲娘的日子活的更好些。 所以,胡夫人便开口对魏泱说:“魏世子,你可知晓你老师离世间有何遗愿?” 魏泱虔诚又真挚地望向了胡夫人,静候着她的下文。 立在胡夫人身旁的胡莲华一脸的紧张与踟蹰,柔荑不停揉捏着手里的锦帕,抬起眸来瞧了两眼魏泱。 魏泱生的面如冠玉、丰神俊秀,遥遥瞧着可要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英武贵气。 况且他还重情重义,父亲死了这么多年,他依旧对她们母女事事妥帖。 胡莲华知晓自己寻不到比魏泱更好的男子,所以在母亲提及要让她给魏泱做妾时,她红着脸应了下来。 “师母请说。”魏泱道。 胡夫人淡淡一笑,许是因心口涌动着诸多情绪的缘故,一时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魏泱见状便蹙起了眉头,只问:“可要为师娘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必。”胡夫人仓惶一笑,只说:“自你老师死后,我也不过是在空熬日子罢了,只是放心不下莲娘。” 这样的话,反反复复地割伤着魏泱的心,他只能沉默,而后答应胡夫人所有的要求。 “莲娘是个好孩子,你老师死前也最放心不下她。人走茶凉,当初你老师教过的门生都已不记得他的姓名了。” 胡夫人笑着笑着眸中竟是沁出了些泪花,瞧着可怜又可悲。 “魏世子,你可否将莲娘收用为妾?这世道里的人哪一个不捧高踩低?我怕莲娘嫁给旁人会受委屈,也只有你,才能让我放心一些。” 第40章 表白心悦你。 胡夫人这一番话,是根本不把倾丝当一回事,只紧盯着魏泱一人,急不可耐地要他应下收用莲娘为妾一事。 魏泱也是一愣,怔惘着抬起眸,不敢置信地望向了胡夫人。 让莲娘做他的妾室?怎么可能?老师在世时如此疼爱这个女儿,只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宠。 若他在天有灵,知晓莲娘做了自己的妾,只怕会后悔教养他一场。 魏泱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此事,“师母,在我心里只把莲娘当成了亲妹妹,从没有对她起过别的心思。做妾一事,是万万不可的。” 胡御史在世的时候是何等清高文雅的人物,这一辈子只得了胡夫人一人,不曾纳过妾室。 魏泱也不是重色重欲之人,况且他这般心悦着倾丝,心里从没有起过要纳妾的念头。 他无法理解胡夫人为何会提起此事,能做的也只有果决地拒绝了她这话。 魏泱的反应正在胡夫人的预料之内,她瞥了一眼魏泱,忽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道:“我知晓你瞧不上莲娘,嫌弃她是罪臣之后。只是师娘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我已没有几日功夫可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莲娘,若能为莲娘寻个靠谱的夫朗,师娘也能去九泉底下给你老师一个交代了。” 她再度提起胡御史,分明是存了心地要让魏泱愧疚得无法言语。 就在这时,沉默至今的倾丝忽而开了口,她嗓音清丽,藏着几分坚定的果敢。 “师母想为莲娘寻个倚靠,不是一定非要让夫君纳她为妾,也可以再为莲娘寻个好夫婿。” 倾丝这话一出,魏泱也是一愣,断断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来。 魏泱印象里的倾丝,总是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至多与人说话时抬起那双清灵的杏眸。 她这话一开口,魏泱也仿佛从心里生出了几分胆气,便迎着胡氏的眸光道:“师母,这事还是缓缓再议吧。” 胡氏用镀着诡异光亮的眸子瞥了一眼倾丝,而后再游移到魏泱身上,最后化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人走茶凉,从前的承诺都不作数了。” 她说着说着就落下了两行清泪,神色惊惶不堪,仿佛是落入了冰冷冷的寒窟一般刺骨发寒。 魏泱见此自然心里极不是滋味,愣了半晌只道:“师母,学生与丝丝改日再来瞧你。” 说着,他便握住了倾丝的柔荑,坚定地带着她往梨心院外走去。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普济寺的正殿。 一路上魏泱面色喜怒不明,倾丝跟在他身后,心里也极为惶惶不安。 方才胡氏以苦肉计逼着魏泱点头应下纳莲娘为妾一事,倾丝实在是担心不已,生怕魏泱会答应此事,便只能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语。 可她心里很是惴惴不安,不知晓魏泱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否愿意将莲娘纳为妾室。 不安了一路,等走到翠帷马车旁,魏泱方才回身朝着倾丝一笑:“丝丝,今日你为我说话,我很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倾丝心上的大石陡然一松,柳眉也弯弯盈盈如天上皎月。 “回家吧。” 刁嬷嬷只觉得后怕不已,方才胡氏的手段可真是层出不穷,幸而夫人打了岔,才没让胡氏得逞。 这梨心院当真是个不祥之地,还是尽快逃离的好。 刁嬷嬷催促着魏泱与倾丝尽快回府,两夫妻便一前一后地钻进了马车里。 独处之时,倾丝的笑意从杏眸里倾泻而出,撞进魏泱的心里,化为更深切的欢喜。 “我不会纳妾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倾丝,倏地开了口。 这话算是给倾丝许了诺,也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倾丝听后默了一阵子,心池里泛起朵朵涟漪来,她成婚以后的日子过的无比顺遂,魏泱也如当初成婚那日的誓言那般,待她温柔妥帖。 甚至于不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旁人的血脉。 每每想到此事,倾丝的心里便酸涩不已。 正逢魏泱攥紧了她的 柔荑,她便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待马车停下后一同回了松柏院。 晚膳过后,魏泱领着倾丝去内花园闲逛,逛了一阵后瞧见了池塘里跃来跃去的锦鲤们,便道:“听说这锦鲤能给人带来福气,待孩子出生后,不妨给他娶个锦鲤的小名。” 倾丝将“锦鲤”二字放在唇舌间咀嚼了一番,只道:“是个好名字。” 夜间,魏泱见倾丝的肚子已高高隆起,两人再睡在一处只怕有些不方便。 他自认睡相不雅,若是不小心撞到了倾丝,恐对腹中胎儿不好。 不如分地而睡,倒还踏实安稳一些。 倾丝见状则是一愣,几度张了张口,仿佛是不知晓该如何挽留魏泱。 她性子内敛,也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当下犹豫了几番,才道:“夫君,今夜你还是睡在内寝里吧。” 魏泱本已打算往外间的罗汉榻上走去,冷不丁听得倾丝这话,立时顿了顿身子。 他仿佛是不敢相信倾丝会出言挽留他,心池被潋滟着的喜意所充斥着,当下只道:“让我留下?” 倾丝羞红着双靥,极为赧然地点了点头,“是的,夫君。” 内寝里烛火影影绰绰,魏泱便重新走回了内寝。 他立定在倾丝身前,只问她:“为什么?” 两人已不是第一夜分地而居了,前些时日倾丝怕他,与他同床共枕时都极为小心翼翼。 如今她却主动央求着魏泱留下,这样的改变,自然让魏泱十分欢喜。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去净室里沐浴,又吩咐刁嬷嬷等人在外守夜时安静一些。 做完了一切的准备之后,魏泱才着寝衣翻身上榻。 倾丝和衣躺在拔步床上,呼吸间染着几分紧张。 魏泱伸出手臂将她揽在了怀里,又低下头吻了吻她。 这吻浅尝撤止,倾丝似乎能清晰地体悟到魏泱紊乱的心跳声。 两人紧贴在一起,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觉到心跳的动静。 有人心跳如擂,有人心动不已。 倾丝气力小,能做的也只是伸出皓碗环住了魏泱的劲腰。 这细微的动作,映在魏泱的眼底却是她主动求欢的铁证。 他本就渴求着能拥有倾丝,前些时日只不过是在竭力忍耐而已,面对心悦之人的投怀送抱,他欲念四起。 只是倾丝那隆起的小腹让魏泱冷静了下来。 她是有孕之人,不好行房事,他需得再忍忍才是。 魏泱在这头竭力忍耐着自己的欲。念,可倾丝却是越靠他越近。 她对男欢女爱一事知之甚少,只能学着魏泱吻她的模样朝他唇上撞了过去。 这冒冒失失的吻险些撞得魏泱嘴唇出血,火辣辣的痛意却也无法浇灭他心里蓬勃的热切。 倾丝不过主动了一瞬,魏泱立刻反客为主,高高举过了她的柔荑,将其叩在了床头。 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倾丝的唇齿,长驱直入地要去攫取她的芬香,贪婪地夺走了她呼吸的权力。 这吻来势汹汹,还是倾丝实在受不住魏泱的热切,嘤咛了两声,魏泱才放开了她。 只是此刻的魏泱已全然沦为了欲。望的奴隶,紧贴着倾丝仿佛想将她占为己有一般。 倾丝忍着羞意贴上了魏泱的胸膛,只道:“夫君,我们圆房吧。” 说这话时,她的心跳紊乱如麻,耳畔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她好奇魏泱的回答,更期盼着能早日与魏泱有夫妻之实。 等了良久,魏泱才开口道:“你还有身孕……” 他嗓音沙哑又低醇,俨然是被欲望主宰得难以克制着自己。 只是他牢记过张太医的嘱咐,倾丝身子算不上好,这一胎怀的也十分惊险。 他不能让她身处险境。 所以魏泱仍是在竭力忍耐,不想倾丝却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一句:“夫君,妾身问过府医了,他说可以的。” 这一刻,她的眸中潋滟着羞意与担心,甚至还浮起了些不甚明显的欢喜。 她想,此时此刻的她是一点都不抗拒魏泱的,或许也有一点点喜欢她。 倾丝心里本就没有多少大志向,她只想有一寸能躲避风雨的港湾,吃饱穿暖,能照顾好对她忠心耿耿的冬儿与珠绮。 以她的出身,在这富贵迷人眼的京城里怕是不好得偿所愿。 可魏泱却满足了她一切的夙愿。从前她在乾国公府里过着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日子,如今却衣食不愁、受人尊敬。 魏泱甚至还向她承诺了不纳妾。 倾丝当真很高兴,这点弥漫在心口的高兴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她只是迫切地想要成为魏泱真正的妻子。 “夫君。”她秋水似的明眸再度望向魏泱,如莺似啼的嗓音里藏着几分羞赧与期盼。 还有一丝小心翼翼。 魏泱哪里读不懂她的意思?她住在傅国公府里,虽过起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可心里还是极为不安。 她害怕,害怕自己现下拥有的一切会如镜花水月般消逝不见。 魏泱感同身受着倾丝的不安与惊惶。 所以他便握紧了她的柔荑,耐心十足地与她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的初遇。” 这话没头没尾,霎时让倾丝愣在了原地。 她随着魏泱的话回忆了一番,只记得自己在乾国公府的北竹苑里见过他一面。 其余,再无瓜葛。所以她根本就不明白魏泱为何要娶她,还对她这般好? 见倾丝一脸懵懂,魏泱便笑着抚了抚她鬓边的碎发,又俯身在她唇上映下一吻。 “上元灯节,你跟在王珠映的身后走到了鹊仙桥的石桌旁,站在了王雎之身后,那时王雎之正在与我下棋。” 魏泱循循善诱,帮着倾丝一同回忆着。 只可惜倾丝已是记不大清两年前的事,那时的她汲汲营营只为了讨好王珠映,继而在乾国公府有一寸安息之地。 她记不起往事,魏泱却也不恼,只笑着道:“我心悦你,便是从那一夜开始。” 两人之间的回忆映在倾丝心里却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的迷茫。 她绞尽脑汁地想要回忆起那年上元灯节之事,却只是徒然。 魏泱的话也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 原来他已心悦了自己那么久。 倾丝的心里浮起些细细密密的欢喜。 便听魏泱又开口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纳妾,也不用这般委曲求全地照顾着我的欲望。” 寥寥两句话间,天知晓魏泱是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平复了心中汹涌而起的欲望。 他平静地注视着倾丝,以从未有过的真挚语气告诉她:“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在我身边,于我而言,就是上天的恩赐。” 40-50 第41章 兰花夺其所好。 历经了这一夜剖心的交谈,倾丝待魏泱的态度愈发奇怪了些。 这汹涌又炙热的情绪层层叠叠向她袭来,顷刻间便如汪洋大海般将她淹没。 这些情愫于倾丝而言实在太过陌生,她无力抵抗,只能任由魏泱吻住了她的唇,而后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一吻作罢,魏泱稳了稳心神后便退到了外间的罗汉榻上。 倾丝自顾自地安睡,临睡前嘴角微微上扬,竟是心情舒朗无比。 她想,被人珍视着的滋味的确是比当初被排挤、刁难的滋味要好多了。 是夜,倾丝难得做了个美梦。 醒来时,魏泱已不见了踪影。 刁嬷嬷进屋伺候倾丝起身,忽而提起了梨心院的胡夫人和胡莲娘。 “世子爷从普济寺回来后,就让保山去了梨心院,将那几个瞧得上胡姑娘的公子的画像交给了胡夫人,意思是要让胡夫人从中为胡姑娘选个夫婿。” 刁嬷嬷说这话时,话语里的喜意怎么也遮掩不住。 倾丝听后心里也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已瞧出了魏泱对已逝的胡御史的敬重,就怕胡夫人会以师恩遗命相要挟,逼着魏泱应下纳胡莲华为妾一事。 贵妾在旁,倾丝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况且私心里她也不愿意与旁人分享魏泱。 所以,在她听见刁嬷嬷这番话后,嘴角竟是绽放了出了一抹甜甜的笑。 不多时,冬儿和珠绮端着食盒进了屋。 倾丝用过早膳之后,便问两个丫鬟:“今日天气不错,不如 把那些花果茶拿出晒一晒,也是件极有意趣的事。” 倾丝四下无事的时候,总喜欢和丫鬟们捣鼓这些小玩意儿。 冬儿和珠绮都顺着倾丝的意,整日里在松柏院陪着她浪费时间,主仆几人玩的不亦乐乎。 刁嬷嬷见了也在一旁凑趣道:“夫人这般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不若让世子爷去采买些君子兰来,那兰花极为娇气,养起来很是费人心神。” 话音甫落,倾丝便嫣然笑道:“嬷嬷说的是,想来世子爷也不会拒绝这等小事。” 刁嬷嬷忙笑道:“夫人可别妄自菲薄,爷可是把您的事放在心上的,只要您一提,他哪里会有推辞的余地?” 当日夜里,魏泱回府的时候,刁嬷嬷便与他提起了此事。 魏泱果然欣然同意,并花重金替倾丝采买了一株名为姹紫嫣红的君子兰。 本是为了搏美人一笑,不想这君子兰却闹出了诸多事端来。 今上新纳了个宠妃,本是低贱的宫女出身,在慎刑司里做些腌臜的活计。 偏偏一次午后,她躲在内花园的羊肠小道里躲闲,不知怎得竟入了今上的眼。 于是,这位出身卑微的宫女便成了后妃里的新贵。 陛下对她爱如珍宝,区区几个月便将她从贵人封为了贵妃。 这位惠贵妃最爱兰花,听闻她的钟粹宫内外摆满了价值连城的兰花。 这一株“姹紫嫣红”的君子兰便是兰花中最为名贵的品种。 京城里的花匠不知使了多少心力,才养育出了这么一株娇嫩的“姹紫嫣红”。 魏泱与那花匠有几分交情,毕竟像傅国公府这样的豪门氏族,在京城里的门路总是比旁的小门小户要多上一些。 他花重金买下了那一盆“姹紫嫣红”,那花匠又没本事再养出一盆来送进皇宫里,便只能与内务府的太监们说:“今岁时节不好,兰花比往年愈发娇嫩了些,养不出成种的‘姹紫嫣红’来。” 惠贵妃也是从泥泞腌臜的底层里一步步爬上来的,也不愿多难为了这些在外讨生活的平民百姓,便也只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不想魏泱自成婚之后便日日待在傅国公府,听傅国公府的下人们说,他对新娶进门的妻子十分爱重。 况且倾丝的肚子越来越显怀,她与魏泱在婚前就有了首尾的消息不胫而走。 王珠映深恨着林倾丝,又因为林倾丝三朝回门时满身上下的首饰钗环比她见过的还要奢靡富贵。 她心里酸涩无比,又见钱氏为她张罗的夫婿都是歪瓜裂枣般的人,心里愈发痛苦不堪。 凭什么林倾丝能嫁给魏泱这样的天潢贵胄为妻,她却只能在那一群歪瓜裂枣里挑挑拣拣? 闺阁里四下无事的时候,她总是会派人去打听傅国公府的消息。 每回传回来的消息都说魏泱如何如何地疼爱着倾丝,可把王珠映气了个够呛。 当魏泱为倾丝花重金买了一株“姹紫嫣红”的消息传到王珠映的耳朵时,她心里的妒恨达到了顶点。 不多时,王珠映便在一场花宴上将这消息说给了闺阁里的密友听。 那几个密友都不是口风禁的人,没几天就将此事传扬了出去。 消息传到皇宫里时,惠贵妃难得露出了几分兴味的神色,只道:“所以,那花匠是在阳奉阴违?” 宫人们不敢多言,只个个大气也不敢喘地跪在宫殿里。 惠贵妃冷笑了几声,立时让人去质问那花匠,而后又细问了旁人傅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 得知林倾丝也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孤女以后,她心里的怒意倒也消散了一些。 “魏世子为搏美人一笑要买下‘姹紫嫣红’没有错,那位魏夫人懂得赏诗兰花的好处也没有错。本宫不是什么气量狭小的人,那花匠这般阳奉阴违,是为了哪般?” 这话一出,整个宫殿并没有人敢接话。 惠贵妃好不容易消了气,派人去宫外质问了那养兰花的花匠,不想那花匠却顶了几句嘴,言语中隐隐有些不服。 太监们受了气,在惠贵妃跟前愈发搬弄起了是非,惹得她又生了一场气。 后来慧贵妃去御前伺候的时候眉目间隐隐露出几分不虞来,陛下察觉到了不对劲,便问起了来龙去脉。 他得知那花匠将“姹紫嫣红”送去了傅国公府,而非钟粹宫后,发了一场大火。 那花匠立时被下了狱。哪怕他与诸多世家大族有扯不断的联系,此番只怕也保不下命来。 不得已,那花匠的爹爹便求到了魏泱与英瑰公主跟前。 英瑰公主的意思是,这场风波是由那一株兰花闹出来的,想来只要魏泱去陛下跟前认个错,再将那“姹紫嫣红”送去给惠贵妃。 这事也就了了。 唯一不美的地方是,倾丝十分喜欢那一株“姹紫嫣红”。 听刁嬷嬷说,倾丝本是半点也不懂养兰一事,却为了“姹紫嫣红”,隔三差五地翻阅古籍,每隔一两个时辰还要去与那兰花说说话。 可见倾丝是相信了古籍上所言,君子兰通人性一语。 英瑰公主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只是为了大局着想,不得已要让儿媳受点委屈。 不曾想她刚提起要把“姹紫嫣红”送去宫里,魏泱立时从紫檀木扶手椅里起了身,厉声对她说:“母亲,不可。” 英瑰公主蹙起了眉头,只问:“有何不可?不过是一盆兰花而已,你媳妇儿瞧着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惠贵妃也不该是这么小气的人,钟粹宫里已揽进了全天下的名贵兰花,独留一株丝丝又如何?” 魏泱是当真动了气,这些年陛下疼爱他如疼爱亲子一般事无巨细。 他却连大小宫宴都寻了理由避而不去,摆明了是不想与自己的皇帝舅舅亲近。 英瑰公主也知晓魏泱的心思,便只是叹息了一声,道:“那些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还要时时刻刻挂在心头?” 魏泱不虞,紧绷着的面色里露出两分薄怒来。 “母亲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时,在外头廊道上立着的刁嬷嬷听进了里屋的声响,忙走进屋去调和英瑰公主与魏泱。 魏泱却冷了脸,瞧也不瞧身后的英瑰公主,只冷声说:“陛下若要罚,冲着我来就是了,便是受万千宠爱的贵妃娘娘,也没有夺人所好的道理。” 说罢,他便用那双镀着光亮的眸,深深地瞧了一眼上首的英瑰公主。 须臾,他才笑道:“母亲,儿子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摆布的稚童了,不会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妻子受委屈。” 第42章 真相夺了她清白的人是魏泱。 魏泱态度如此坚决,英瑰公主倒也不好强硬着要他拿出“姹紫嫣红”。 不过这事还是气得英瑰公主好几个夜晚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傅国公府里的下人们规矩也不似英瑰公主府那般森严,不多时魏泱冲发一怒为红颜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这“姹紫嫣红”虽有些名贵,可比起魏泱对倾丝的一片心意,娇贵的兰花也褪去了颜色。 不少人在背地里议论着林倾丝的好运气,酸言酸语里不免露出几分艳羡来。 这场兰花的争端持续到了六月底的鹿鸣花宴。 惠贵妃虽出身寒微,可陛下十分疼宠着她,恩宠甚至超过了从前的娴贵妃。 以至于惠贵人那没出六服的亲戚都鸡犬升天,成了远近闻名的承恩公家眷。 既是仰仗着贵妃的裙带活着,惠贵妃的一家人自然唯她的命令是从。 所以在知晓有人下了惠贵妃的面子后,惠贵妇一家人便想尽法子给傅国公府难堪。 甚至还在外散步有关倾丝的谣言。 魏泱听见了些风言风语 ,可是气了个够呛,他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立时派人去承恩侯府门前泼了好几盆黑狗血。 他做事张扬又肆意,连泼狗血这样的事也敢明目张胆着做。 关键陛下溺爱他这个外甥,得知此事后只是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泱哥儿在和爱妃的家里人闹着玩呢。” 这话一出,慧贵妃就知晓陛下的心是偏的,她也无法为家里人寻到所谓的公道。 不过经此一役,满京城的人都知晓魏泱极为宠爱自己的妻子,而且行事乖张没有章法,实在是得罪不得。 花宴过后,傅国公府的声势又更上了一层楼。 倾丝安心养胎,一概不理会府外这些流言蜚语。 只是听婆母英瑰公主的口风,为了这一株“姹紫嫣红”惹出了不少事端来,明里暗里有在指责她多事的意思。 孕中之人多思多想,倾丝想来想去还是与魏铮说:“这兰花娇嫩,养起来也很耗费功夫,不如送去宫里,也省得旁人说东说西的。” 魏泱本是在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眸光极其温柔宠溺,听得此话后陡然变了脸色。 他先蹙起了眉头,仔细思索了一番倾丝说出此话的缘由,便又将心头的不耐压下。 “你明明很喜欢这株姹紫嫣红,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语来?”魏泱如此问道。 倾丝一愣,旋即便在魏泱灼灼的目光下低下了头,只说:“夫君,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怯懦?很没用?” 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立时拿捏住了魏泱,魏泱哪里还记得旁的事情,只专心劝哄她:“这与你无关,这花是我从花匠那儿买来搏你高兴的,怎么闹到最后反倒让你不高兴了?” 魏泱的话里满是自责之意,刁嬷嬷等人听得此话,俱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丫鬟婆子们一离去,倾丝也能自在地靠在魏泱的肩头,小声地嗫喏着:“妾身是怕这株兰花会挡了世子爷的运势。” 上回英瑰公主还与倾丝提过魏泱在官场多有不易之事。 倾丝虽不懂朝政之事,却还是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 她能做的事有限,至多只能替魏泱分忧,让他少操心一些而已。 “夫君,为了这一株兰花得罪了慧贵妃,着实是没有必要的。” 虽则倾丝有些喜欢这娇嫩的兰花,却没有喜欢到要与旁人争抢的地步。 当初在乾国公府寄人篱下的日子已磨平了她性子里的棱角,让她遇到争端就要缩进自己胆小怯弱的乌龟壳之中。 魏泱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口才会漫出那酸酸涩涩的恼意来。 既是恼从前乾国公府薄待了倾丝的人,也是恼自己。 “我娶你进门,本就是不想让你担惊受怕,想让你自在肆意地活着。” 魏泱说着说着就把倾丝搂得更紧了些,话音里的缱绻怜惜怎么也遮掩不住。 “没想到反而让你东想西想的伤了自己。” 倾丝摇摇头,勉力露出个皎洁如月的笑容。 “妾身不觉得委屈,嫁给世子爷后果的日子安宁又舒心,是妾身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两人便皆小心翼翼地安慰着对方。 到了夜里,陪着倾丝用过晚膳的魏泱去与英瑰公主谈了会儿话。 倾丝闲来无事,就与冬儿和珠绮下棋玩。 这两日珠绮神色恹恹的,总是提不起劲来,倾丝见状便问起缘由。 冬儿答道:“她啊,是听说了王大公子替东升挑了个丫鬟为妻,伤心成了这番模样。” 倾丝一怔,旋即瞥见身前的珠绮眸中已蓄满了一池泪水。 她立时想安慰珠绮几声,却见她朝着冬儿大吼了一声:“与你有什么关系?”,而后便流着泪朝外头跑了过去。 冬儿便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后才冷笑着说:“这小蹄子,还把气撒到我身上来了。” 原来自从倾丝嫁来了傅国公府后,王雎之便想尽法子要攀附着倾丝。 只是魏泱不肯给他攀附的机会,不得已,王雎之只能放弃了这一条路。 乾国公府与傅国公府联系也随之变少,东升时常见不到珠绮,便与府里的一个丫鬟好上了。 消息传回到珠绮的耳朵里,险些让她哭晕了过去。 这几日干活都没什么心情,冬儿看不过眼去,便在倾丝跟前指责了她的不是。 “夫人也该让她吃点教训才是,如今她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连夫人的话也不听了。”冬儿道。 倾丝却还惦记着从前的情分,只笑道:“她正是伤心的时候,也不必对她太苛责了。” 冬儿叹了口气,知晓自家夫人重情重义,若非珠绮犯了天大的错误,绝不会重罚她。 “是。”她不情不愿地应下,这便去耳房里寻珠绮。 两人吵闹了一番才重修旧好,珠绮心里正是委屈的时候,干脆便拉着冬儿哭诉了一番东升的无情无义。 冬儿翻了个白眼,只说:“废话,你以为谁都跟夫人和我一样,对你事事包容、处处妥帖吗?” 以往珠绮听了这话还没有什么实感,如今她的满腔深情被东升弃如敝帚,方才顿悟冬儿话里的深意。 她说的没错,这世上只有倾丝与她方能无限地包容着她,旁人的好都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珠绮眸中的泪流的愈发汹涌,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冬儿,忽而攀住了她的胳膊大声嚎哭道:“我对不起夫人。”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声仿佛要冲破云霄一般。 冬儿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只点头附和道:“是了,你这些时日当差一点都不尽心,当真是对不起夫人。” 珠绮说的对不起倾丝自然不是指当差这样的小事。 而是在说当初明明知晓倾丝是被谁玷污了清白,却选择沉默不语一事。 如今倾丝虽被魏泱娶进了门,过起了锦衣玉食、人人敬仰的日子,可冬儿和珠绮都知晓她过的并不开心。 夫人总以为肚子里的孩子并非是世子爷的血脉,世子爷对她越好,她心里就越愧疚。 珠绮也曾瞧见过倾丝的歉疚,她紧锁着眉头立在支摘窗旁,眸光既幽怨又哀伤。 太医也说了,夫人身子并不好,不能在孕中如此多思多想。 这一刻的珠绮饱受着良心的谴责,思来想去,她还是决意要向倾丝认错。 只是认错归认错,该如何开口还是要好生权衡一番。 珠绮怕倾丝的责骂,也怕魏泱的雷霆之怒。 于是在一日午后,趁着冬儿不在里屋,珠绮便进内寝服侍起了倾丝。 倾丝见了她,只笑盈盈地问:“这两日,心情好些了吧?”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温柔可亲,如一阵柔亮的春风般拂进了珠绮的心间。 珠绮愣了愣,旋即低下了头,嗫喏了半日,才道:“夫人,奴婢有件事要与您说。” 倾丝抬眸望向她,笑着问:“什么事?” 珠绮嘴角的笑意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只说:“夫人,普济寺的那一夜,奴婢被迷药迷晕到一半就醒了过来。” 话音甫落,倾丝手里的茶盏应声而落,她怔然地望向了珠绮,好半晌才艰难地从唇舌里挤出一句:“那你……” 可曾瞧见那人的面孔? 倾丝还没问出这话,珠绮已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说:“奴婢……奴婢知晓夫人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谁。” 这一刻,倾丝的喉咙口仿佛被火烧过一般炙烫不已。 她紧盯着眼前的珠绮,刹那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珠绮知晓她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谁? 怎么会这样?若她知晓,怎么从前不说,非要等她习惯了魏泱的珍视与疼爱 后才说? 面对倾丝的沉默,珠绮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从前这般难以启齿的言语,如今既已说出了口,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珠绮鼓足着勇气,朝倾丝磕了个头后,将那一夜在普济寺的所有见闻统统告诉了她。 那一夜,闯入普济寺的厢屋里,夺了倾丝清白,让她珠胎暗结、险些丢了性命的人正是傅国公世子爷魏泱。 第43章 质问“夫君,我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不…… 早在珠绮流着泪开口的时候,倾丝的心已然千疮百孔。 她先是历经了一阵阵的震烁,从震烁里抽身后又是说不尽的伤心。 倾丝为自己伤心,更为魏泱不平。 她心疼魏泱,只认定了他不该去承受这些莫名其妙的耻辱。 也心疼自己,平白无故丢了清白,珠胎暗结后又要遭受闲言碎语的摧残。 更心疼肚子里的孩子,他的爹爹娘亲不曾相爱,却如此贸贸然地将他带来这世上。 思潮涌动间,倾丝那双秋水似的明眸里已然蓄满了水汪汪的泪珠。 珠绮心里的愧怍到达了顶峰,在她说出“魏泱”这两个字后,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将她团团包裹。 若是她当初有勇气早一些开口,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是不是她家夫人就不会伤心难过这些时日? 珠绮愧怍难安,一时间便惴惴不安地垂下了头。 倾丝好不容易从这震烁里抽身而出,那头的珠绮却倏地嚎哭出声道:“夫人,求您原谅奴婢的自私,奴婢只是害怕说出真相后会丢了性命。” 珠绮哭得满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里藏着不加遮掩的恐惧。 她害怕,害怕倾丝会责骂她、会惩罚她,甚至于丢弃了她。 此刻她那汹涌又充斥着忏悔的泪水仅仅只是在为自己流淌而已。 可她没有想过因为她的隐瞒与自私,让倾丝承受了多少个夜晚的害怕与无助。 她是如此地柔弱无依,在乾国公府过着寄人篱下、任人宰割的凋零日子。 一个云英未嫁的表小姐怀了身孕,一旦被人发觉此事,她只有死路一条。 “珠绮,你……”倾丝茫然无措地抬起杏眸,泪水如泉涌般滴落。 这一刻的她不只是在震惊着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魏泱,更心痛于珠绮的隐瞒。 她是个怯弱又胆小的性子,说好听些是胆怯,说难听些不过是懦弱而已。 可纵然如此,倾丝也没有让珠绮与冬儿受过什么委屈。 她心底是把冬儿与珠绮当成亲姐妹般疼宠的。 珠绮目睹着她在怀有身孕后的所有纠葛与苦痛。 可她只是冷眼旁观着,眼睁睁地瞧着她害怕惶恐,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倾丝一向好脾气,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气性。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这样的苦楚比剥皮剜心还要再痛些。 倾丝全身上下止不住地发抖,出口的话语染着浓浓的颤栗。 “那一夜在普济寺,你瞧见了夫君的脸?” 她持着泪眸注视着眼前的珠绮,嗓音轻淡又幽远。 珠绮莫名地觉得心头一凛,迷蒙的夜色之中,她仰头注视着倾丝,刚想祈求她的原谅的时候。 外间忽而风驰电掣、几声闷雷炸开在天际,瞧着是要下雨的模样。 倾丝透过那支摘窗,望见了天边炸开的烁亮。 她记得当初普济寺的那个夜,一样的惊雷与闪电,一样的寒冷与潮湿。 倾丝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失去了闺秀最重要的清白,从此以后陷入了最窘迫的境遇之中。 寂寂无人时,她曾不止一回地落下过眼泪。 她曾怨天尤人,抱怨着钱氏的阴狠毒计。 可她不曾想过珠绮会隐瞒着此事,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与煎熬。 谁都可以这么伤害她,但珠绮不可以。 倾丝泪流不止,这惶惶不安的冷夜里,她听见了珠绮凄厉的哭声,听见了她藏着歉疚的忏悔之语。 她忽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泛滥成灾的委屈压下。 “你出去吧。”倾丝别过脸,任凭两行清泪在脸颊上流淌着。 珠绮还要再跪地恳求倾丝的时候,倾丝却甩开了她的双手。 “你若还顾念着旧情,今日就出去吧,我不想再与你多说一句话。” 倾丝决绝地背过身去,一向柔弱无依的人被侵犯了底线,露出来的坚韧会比寻常之人更刚硬几分。 珠绮泪流不止,也是她欺倾丝性子软的缘故,只是跪着不肯出去。 这时,冬儿赶了过来。 她本是以为倾丝与珠绮有些体己话要说,不曾想屋里会变成一片狼藉的模样。 她家夫人正坐在贵妃榻里默默流泪,那张素白又姣美的脸庞上滑落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哀伤。 珠绮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主仆三人素来如亲姐妹般相处,不曾有过争执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甚至还落起了眼泪。 冬儿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倾丝身旁。 她柔声询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倾丝只是流着泪不说话,一旁的珠绮却跪着膝行到了冬儿跟前。 她攥住了冬儿的裤腿,流着泪祈求:“求你替我求求夫人吧。” 倾丝是脾性良善、温柔到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人。 她对冬儿和珠绮更是从不曾斥责过半句。 今日这番情状,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冬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当下只推开了珠绮的手,道:“你好好说,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夫人?” 恰在这时,方才还一望无垠的庭院上空划过了几道惊雷。 顷刻间雷声大作。 松柏院内的婆子们忙出屋来收拾庭院里的物什。 一时间寂静无声的庭院变得吵吵嚷嚷的。 而屋内,珠绮只顾着落泪,冬儿一脸的担忧,而倾丝则全然陷入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 魏泱便是在此时赶回的松柏院。 他在刑部的事务不多,也因为与倾丝还在新婚燕尔的缘故,总是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旁的事之上。 只是他今朝回来却是十分不巧,正好撞上了这漫天惊雷。 不多时,赶回松柏院的魏泱已然湿了长衫。 只是奇怪的是,倾丝并没有上前来迎接他。 魏泱还来不及失落的时候,便让刁嬷嬷进正屋去告知倾丝一声。 他则走去净室沐浴了一番,省得把从外头带来的寒气渡给倾丝。 倾丝身子本就孱弱,又怀着他的孩子,是该被魏泱捧在手心里珍宠着才是。 刁嬷嬷遵循着魏泱的吩咐进正屋向倾丝禀告了魏泱回府一事。 本以为倾丝会一脸喜色地与自己攀谈一番,不曾想她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淡然与冷漠写在倾丝的脸庞之上。 刁嬷嬷眼神闪烁,与冬儿对视了一番后却察觉不出任何异样来。 冬儿与珠绮到底不是经她手调教出来的丫鬟,遇事后不堪大用。 刁嬷嬷心思沉沉,退出了正屋后便亲自守在了净室门前。 等到魏泱沐浴净身后,一瞧见倚靠在门框处的刁嬷嬷,霎时一惊。 “嬷嬷在这儿做什么?” 刁嬷嬷瞥了好几眼魏泱,欲言又止地说:“爷,奴婢瞧着夫人有些不高兴呢。” 魏泱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面如冠玉的脸庞上陡现几分不虞。 刁嬷嬷见状也不敢多言,只侧着身让开了前方之路。 魏铮脚步沉沉地走向了正屋。 他是个极擅长隐藏情绪的人,若不是与倾丝交了心,如今还会像从前那般如孤家寡人般存活于世。 自遇见倾丝、心悦上她以后,他才能体悟到五脏六腑诸多情绪的流淌。 再换句话说,只有倾丝才能将他从那浑浑噩噩的困窘里解救出来。 若倾丝心怀不虞,他必定比倾丝还要再郁郁不安一些。 此时的魏泱尚且不知晓自己就是造成倾丝不悦的罪魁祸首。 他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正屋。 魏泱一现身,冬儿立时拉起了跪伏在地的珠绮,向魏铮行了个礼后便退出了正屋。 倾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贵妃榻上。 魏泱微微蹙起剑眉,走到倾丝身旁,蹲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 “这是怎么了?”魏泱放缓了自己的声调,柔声与倾丝说:“怎么不高兴了?” 好半晌,倾丝才缓缓地抬起那双秋水似的明眸,注视着眼前魏泱眼底的一汪清潭。 不知怎得,倾丝心里的委屈便达到了顶点。 才息止下去的泪水 立时如泉般涌到了心口。 只是几滴晶莹的泪珠,就让魏泱心如刀绞。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谁欺负了倾丝,这便要为倾丝出头。 没想到出头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倾丝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被魏泱握在掌心的柔荑。 屋内霎时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寂静。 倾丝的抗拒与漠然映在魏泱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怒意。 丝丝密密的恼意将他的心肠浸润得愁苦无比。 与此同时而袭升的还有泛滥成灾的恼怒。 魏泱本就不是脾性多么良善的人,因倾丝的存在,才压下了自己阴暗冷郁的那一面。 可倾丝简简单单的一个小举动,就险些让魏泱失去了理智。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柔声问倾丝:“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不成?” 魏泱嘴里说出口的是温柔又摆低了姿态的话语。 可他那双漾着光亮的漆眸却里烁动着令人胆寒的眸色。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眼前的倾丝,男人直起自己的劲腰,如蛰伏在密林里的毒蛇猛兽般攫取着眼前娇弱曼妙女子所有行动的气力。 倾丝心跳如擂,除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外还有些如织网般包裹着她的恐惧。 这恐惧来源于魏泱。 她又开始害怕起了魏泱。 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明明还是晨起时旖旎着诉说爱意的俊朗面容。 可此刻却陌生得让她提起了自己的心。 魏泱还在紧盯着她,仿佛是不想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倾丝察觉到了危险,想要软下语调去求一求魏泱,可想到魏泱对她的欺骗。 她这样性子绵软的人,竟是也生起了极盛的气焰来。 “夫君。” 倾丝忽而哽咽着开了口,不知从何处生出了满腔孤勇。 只见她持着泪眸注视着魏泱,一字一句地说:“我肚子里孩子的生父,是不是就是夫君你?” 第44章 吻。他不想发疯,也不想失去她。…… 她这突兀的一句话,让魏泱僵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间,魏泱率先败下阵来。 他注视着眼前的倾丝,顶着影影绰绰的烛火,清晰地觑见了她眸中沁出的泪花。 这样的委屈与苦痛,并非三言两语或是一句质问便能纾解干净的。 倾丝怔然地注视着魏泱,任凭泪水在素白的脸庞上肆意流淌,又是倔强又是坚韧,宛如一朵深山空谷里绽放的青莲。 她只是立在魏泱身前静静地落泪,就让魏泱的心冒出了倾泻难止的酸楚来。 “你……”魏泱望着她,寥寥一个字便暴露了心里的歉疚。 普济寺的一夜混乱又怪异。 连他自己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来。 或许他本就是个疯子,竭力压抑了这么些年,在老师惨死后那股疯劲便挣脱了出来,摧着他夺了倾丝的清白。 他当然知晓这世道里女子的清白意味着什么。 也明白他强夺了倾丝的清白等同于要她去死。 魏泱都知晓,却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这么做了,甚至还害倾丝珠胎暗结、痛苦至此。 他也想过与倾丝坦白,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该怎么坦白呢?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玷污了她的恶人,害她苦痛难言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日。 魏泱好不明白才确定了自己对倾丝的心意,使了这么多手段将心上人娶回了傅国公府。 他心里是存着要与倾丝相携一生、白头到老的念头的。 可爱意四起蹁跹,方才汹涌泛滥得让魏泱从半个癫狂的疯子普化成凡尘俗世里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曾在心里立过誓言,要一辈子对倾丝好。 誓言入心,蓬勃的爱意想遮盖丑陋的谎言,却依旧无济于事。 老天在惩罚着魏泱的过错。 “夫君怎么不说话了?”倾丝浑身发着抖,却还是压着心里的惊恐直视着魏泱,问了这么一句。 魏泱并未答话。 狡辩的言语除了会让两人越走越远外再无别的用处。 自魏泱决定要与倾丝成为这一世的夫妻后,他便秉着心发过誓,不会再欺骗倾丝一回。 这样做,方能消弭些他心里的愧怍。 魏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哪怕他已与倾丝推心置腹地诉诸过对彼此的情意,他也从没想过要将普济寺的那一夜和盘托出。 他害怕,害怕倾丝知晓一切后会恨他。 魏泱承担不起这份恨意。 漫长的沉默之后,魏泱鼓足勇气开了口:“丝丝,你可否听我解释?” 四目相对间,内寝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倾丝并未往后退却半步,而是迎难直上,将心内的念头一字一句地告诉魏泱:“夫君这么耍弄着妾身,是将妾身当成了牢笼里的金丝雀吗?” 开心了逗弄一回,不开心了就置之不理。 他的喜爱简直不值一提,甚至带给倾丝的只有苦痛与耻辱。 魏泱心如刀绞,百口莫辩的他察觉到了倾丝过分冷静淡漠的神色。 他想伸出手触碰倾丝的皓腕,仿佛以此方式就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一般。 可他刚才伸出手,眼前的倾丝就往后退却了一大步,唯恐不及地避开了魏泱的触碰。 至此,魏泱心里最后一丝希冀才彻底地烟消云散。 他该怎么开口去解释? 承认自己的卑劣?而后诚挚地向倾丝道歉?再用余生来向倾丝忏悔与认错吗? 可他已然带给了倾丝这么大的伤害与苦痛。 再去道歉又有什么用? 嘴上的几句歉语根本弥补不了倾丝什么。 哪怕魏泱已无可救药地心悦上了倾丝,却依旧褪不下骨子里的那一股冷傲矜贵。 他从没有将自己与倾丝放在相同的位置。 此番对峙,倾丝已将铁一般的事实摆在了他的眼前,他却依旧不为所动。 甚至连忏悔这样的情绪也只在他心池里攒动了片刻而已。 “丝丝。”魏泱终于开了口,嗓音一如从前那般清冽如云雾。 倾丝听得此声,杏眸里滴落的泪意比方才还要汹涌了几分。 若没有这一桩事,她本已全然接受了魏泱。 她想,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魏泱这般毫无芥蒂地接受她与肚子里的孩子。 她想,魏泱一定是真心心悦着她才会对自己的残破不堪视若无睹。 她一遍遍地告诉着自己,既已嫁给了魏泱为妻,便要爱他护他珍视着他,不能辜负了魏泱的情意。 如今看来,她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而已。 倾丝笑了笑,唇角勾出了一抹苍白嘲弄的笑意。 哪怕她已陷入了与魏泱对峙的尴尬局面。 倾丝心里也还存着一丝丝希冀。 她期盼着魏泱能向她诚挚地道个歉。 可这亢长的沉默里,她再度意识到自己与魏泱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魏泱就这般无畏又笔挺地立在她眼前,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可他的沉默已经给了倾丝答案。 倾丝最后的一丝希冀碎了。 夜风凛凛,丝丝缕缕裹着桂花香味的冷风从支摘窗里倾泻而入,掀起内寝珠帘一角。 倾丝心 如死灰,这便要离开松柏院的正屋。 她才抬起脚,便被魏泱强硬地堵住了去路。 四目相对间,倾丝忍着泪不愿与魏泱再争吵下去。 她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魏泱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内寝里熏着刁嬷嬷备好的安神檀香木片。 魏泱的心口却仿佛烧着汹涌滔天的怒火一般。 这怒火不是冲着倾丝而去,而是魏泱自己恼火着自己。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愿放离了倾丝。 哪怕此刻的倾丝已是恨毒了他。 他也不愿放手。 魏泱捏紧了手里的皓腕,不顾惜自己会不会弄疼了倾丝。 他挡住了倾丝的去路,一见她泪意涟涟的模样,心口的怒意愈发蓬勃。 “爷这样挡着我的去路是什么意思?”倾丝红着眼问,一向柔弱怯懦的她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胆气,竟是打算挣脱出魏泱的桎梏。 只是她的这点力气映在魏泱眼底,就如同是蚍蜉撼树一般可笑。 只是魏泱神智不似旁人。 他无法接受自己精心豢养的鸟雀儿有胆魄啄咬着自己。 这点啄咬虽不疼,却足以让魏泱怒火中伤。 “爷为何不放我离去?” “早知当初便不答应嫁给爷为妻,反正爷只是将我当成小猫小狗来逗弄而已。” 倾丝一字一句地往魏泱心上扎刀。 字字句句都是魏泱不爱听的话语。 听得多了,他甚至有些无法控制自己胸膛里的怒意。 所以,他便倾身上前吻住了倾丝的粉唇。 这吻来势汹汹,男人的大掌撑住了女人的后腰,略一收力,便让大腹便便的女人无法动弹。 面对魏泱的强硬拥吻,倾丝无力反抗。 甚至在魏泱攫着她的下巴迫她伸出粉舌与其痴缠相依时,她也只能从唇舌间泄出些娇俏如撒娇般的呓语。 魏泱吻得越来越动情,一双大掌从腰间攀迎而上,缚住了雪软之地。 倾丝还想反抗,可她的这点气力等同于在给魏泱挠痒痒。 魏泱从未如此急切强势地吻过她。 这吻仿佛绵长得要持续到黎明之时一般。 魏泱越吻越兴起,竟是勾着雪软不肯松手。 倾丝喘息不得,只能如柔软无依的弱柳般倚靠在魏泱的怀抱之中。 一吻作罢,魏泱尚且不知餍足地将倾丝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双眸赤红、水泽郁郁,颇有些无法理清自己神思的癫狂模样。 倾丝陷在他的桎梏之中,无力挣脱,只是怔然地落泪。 魏泱伸出修长的玉指替倾丝拭了泪。 拭了泪,又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乖乖地留在我身边。” 她若想逃,魏泱只怕会发疯。 倾丝又是这般的孱弱无依,魏泱只怕她无法承受他发疯带来的代价。 魏泱不想发疯,更不想失去倾丝。 而倾丝也察觉到了魏泱非同往常的情绪。 她素来胆小,被他这么吓一吓后,除了低泣也别无他法。 外间的刁嬷嬷匆匆赶来,隔着支摘窗偷听内寝里的动静。 见里头没有什么声响传来,她这才安了心。 世子爷的性子是有些喜怒不明的,夫人肚子月份重了,若是争吵下来不小心伤及腹中胎儿,英瑰公主怕是要唯她是问。 刁嬷嬷不敢自专,便让绛玉去知会英瑰公主一声。 “我在这儿守着,若是有什么动静便进去打打圆场,你快去将公主请来。” 绛玉立时领命而去。 第45章 流泪他不会道歉。 英瑰公主匆匆赶来松柏院,一踏进院落,便瞧见了急得团团转的刁嬷嬷。 这老货在英瑰公主跟前也有几分体面。 是以英瑰公主身边的嬷嬷便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准她坐下说话。 刁嬷嬷忙称不敢,跪在地上将今夜发生之事统统说给了英瑰公主听。 旁人哪里知晓魏泱与倾丝之间的内情。 刁嬷嬷又是自小伺候魏泱的奶嬷嬷,说出口的话语便不由自主地偏向了魏泱。 “新婚燕尔的,也不知夫人是犯了什么癔症,世子爷劳累了一整日,回府的时候正想听些小意温柔的话语,她却甩起了小性子。” 绛玉瞥了一眼刁嬷嬷,心里觉得刁嬷嬷的话语有失偏颇,又不好出言为倾丝辩解。 她与倾丝相处不久,有个头疼脚热的毛病,倾丝总会和颜悦色地放她去休息。 绛玉顾念着倾丝的这份情,不等英瑰公主问她,便已壮着胆子开口道:“奴婢斗胆说一句,夫人不是小性的人,今日这番争吵只怕有什么隐情在。” 话音甫落,刁嬷嬷偏头瞥了绛玉。 她蹙起眉头,似是不明白为何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奴婢要帮一个外人说话? 英瑰公主不是偏听偏信的人,瞧了眼刁嬷嬷与绛玉之间的官司,只说:“好了,叫泱儿出来,仔细别伤了倾丝肚子里的孩子。” 说话间,嬷嬷们已将英瑰公主搀扶去了东厢屋。 厢屋里熏着芳香怡人的白术,英瑰公主却闻不得这味道,耸耸鼻子让嬷嬷们将炉鼎撤了出去。 厢屋里的各处博古架上都摆着清新雅致的瓷瓶。 英瑰公主贪看了一眼,嘴里笑道:“这瓷瓶多半是倾丝的主意,泱哥儿才不会有闲心逸致改换东厢屋里的器具呢。” 这时,绛玉端着刚沏好的六安茶进了厢屋。 英瑰公主接过茶水略抿了一口,心里狐疑着魏泱怎么还没从里屋里出来。 左右无事,她便让绛玉留在东厢屋里回话。 “你是刁嬷嬷一手带出来的丫鬟,怎么今日替林氏说起话来了?”英瑰公主似笑非笑地问道。 绛玉辨不清英瑰公主的喜怒,当下只小心翼翼地答道:“便是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公主跟前胡言乱语。” 实是倾丝为人谨慎小心,待丫鬟仆妇们也极为和善真挚,总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哪怕绛玉有心偏帮刁嬷嬷,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公主有所不知,奶奶平日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哪里会莫名其妙地使小性子呢?”绛玉如此道。 英瑰公主听了这话,笑了笑后便把玩起了手腕上的和田玉镯。 她待刁嬷嬷和绛玉等人素来十分和善,听了绛玉这话也只指了指自己皓腕上的玉镯:“你瞧这玉镯的成色。便是去岁高句丽呈上来的贡品,也不及这玉镯的三分。”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询问着魏泱与倾丝之间的争端,如今却又莫名提起了和田玉镯。 绛玉拿不准英瑰公主的意思,只能顺着她的话语夸赞起了这玉镯。 不想英瑰公主却忽而丢开了这价值连城的玉镯,这一阵力道将玉镯砸落在地,刹那间那玉镯便碎成了四分五裂的残破模样。 绛玉与伺候英瑰公主的嬷嬷们立时跪倒在地,众人都唬得大气也不敢出。 尤其是绛玉,她额间已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公主息怒。” 英瑰公主倨傲地抬起头,嘴角虽还勾着一抹笑意,可那双矍铄的眸子里却没有流淌着半分笑意。 “这价值连城的玉镯于本宫而言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绛玉心跳如擂,整个人不可自抑地发起了抖,脑袋几乎贴到了地砖之上。 上首的英瑰公主又问了一句:“绛玉,你可明白?” 绛玉立时答道:“奴婢明白。” * 一墙之隔的正屋内。 倾丝本在对镜垂泪,一听得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立时吓得要往床榻边躲。 可魏泱动作快了她一步,手臂一横便挡住了倾丝的去路。 烛火摇曳,魏泱端着安胎药走到倾丝跟前,倨着脸对她说:“丝丝,该喝药了。” 倾丝怕极了这副模样的魏泱,可她已嫁给了魏泱为妻,甚至肚子里还怀着魏泱的子嗣,实在是无处可逃。 她从前以为魏泱只是性子矜冷孤傲些,其实为人温柔又细心,甚至不在乎她怀着旁人的身孕,可见是个极有担当的男儿郎。 成婚后,他必定会悉心爱护着自己。 如今想来,这样的念头是大错特错。 魏泱像极了蛰伏在暗处的毒蛇,而倾丝则是他早已瞧中许久的猎物,不知何时就会被他撕咬上一口。 她没有什么反抗能力,能做的似乎只有哭泣与求饶。 可哪怕倾丝是如此怯弱胆小的人,也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她虽柔弱,甚至无法拿出什么把柄来与魏泱谈判,也无法以卵击石、伤害到魏泱什么。 可她心里想的明白,魏泱从不曾爱重珍惜过她。一个男人若是爱重一个女子,必定不会使出在婚前毁她清白、害她珠胎暗结这样的丑事来。 差一点点,她就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失去了性命。 只怕在魏泱的心里,她只是个予取予求、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玩物而已。 他愿意娶自己,也只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倾丝脸上斑驳的泪意愈发汹涌了些,她无声地垂下头,没有接过魏泱递来的安胎药。 这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在反抗着魏泱的所作所为。 魏泱又何尝看不透这一点。倾丝的一点点冷淡就足以击溃摧毁了他,更何况是这样明晃晃的冷漠? 怒极的他笑出了声,清冽的嗓音里透出几分歇斯底里的爱。欲来。 “丝丝,陪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魏泱欺身上前,不顾倾丝已高高隆起的小腹,只使着力将她牢牢地圈进自己的怀里。 倾丝方想挣扎,魏泱冰冷的手指已覆上了她的颈骨,指尖游移盘旋,便停在了倾丝的颈骨处。 他端详着那莹白如云锦的肌肤下的骨头,明明还没有用力,倾丝却察觉到了一阵濒临死境的危险。 “爷……”倾丝哽咽着出口,泪水化就了恐惧与求饶。 而魏泱却只是倾身上前吻了吻她杏眸里滴落而下的泪珠,冷笑着问:“怎么?怕我会杀了你吗?” 明明是如此亲密的动作,可倾丝却吓得发了抖。 在她眼里,俊朗雅逸的魏泱已渐渐地褪去了那一层君子的外衣,成了个癫狂无状的疯子。 疯子哪里会在意旁人的生死? 她害怕得腿软,涟涟的泪花凝在了眼眸之中,人也不自觉地朝着身后的方向倒去。 幸而魏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如调笑般的揶揄声飘入她的耳畔。 “怎么都站不稳了?” 倾丝愈发惶恐,偏偏魏泱如一堵围墙般挡在她身前,让她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根本没有与魏泱争斗的资本。 尊严与公道固然重要,名节与体面也是女子为人处事的根本,可失了双亲的倾丝挣扎着活到今日,所求不过是好好活在这世上而已。 短暂的几息犹豫后,倾丝便忍着泪意攀住了魏泱的胸膛。 她不敢抬头去直视着魏泱,只低声祈求道:“求爷,放过妾身。” 寂静无声的内寝里,两人紧贴着彼此,狭小逼仄的距离让魏泱能清晰地听见倾丝的心跳声,微微一低头,更能瞧清楚她面容里不加掩饰的害怕。 她在害怕着自己。 魏泱并不高兴,甚至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间盈润着的恼火与憋闷比起方才还要再汹涌蓬勃几分。 可私心里魏泱一点都不想伤害倾丝,所以他只能死死地压抑着怒意,一字一句地告诉倾丝:“丝丝,我放不了你了。” 从他初遇倾丝的那一刻起,便放不了她了。 那以后的种种,不过是个拧巴的人不肯承认自己的爱意而犯下的错误而已。 从魏泱决定迎娶倾丝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要与倾丝纠缠生生世世的打算。 放手? 绝无可能。 倾丝会错了意,只以为魏泱今夜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 可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一个人在戳破了如此难堪的谎言后还没有资格伤心落泪一场吗? 她不明白,魏泱还想对她做什么? 他已将她害到了如此地步,难道非要她遍体鳞伤才能放过她吗? “爷想让我做什么?”倾丝泣不成声地问着,哀伤到了极点的她满脸的心如死灰。 这一刻的她总算是认清了自己在魏泱心里的地位。 她不是困在笼中的金丝雀,也不是被人悉心豢养的猫狗,而是被随意放在粘板上的鱼肉。 他要她笑,她就得笑。他不许她哭,她就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魏泱凝视着眼前的心上人,将她的神色纳进眼底,哪怕心痛如绞却反而还要将倾丝搂进自己的怀抱之中。 他如何会不明白倾丝所受的委屈? 可高高在上惯了的人,自出生至今都是被众星捧月的人物,所做的每一桩事都没有被人指责出过半点错处。 他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魏泱是第一次爱人,纵然心间酸楚不已,哪怕他的五脏六腑因倾丝崩溃的泪意而烧得灼痛不已,却也不会开口向心爱的女子表达自己的歉意。 魏泱眉宇间剑眉蹙起,任凭心坎间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却也只是僵在原地木然地站着。 隔了许久许久。 他将倾丝抱得愈发紧密了几分,才说了一句:“这样,就好。” 第46章 试探。试探魏泱对倾丝的情意。 这一夜过后,倾丝便躲在松柏院里称病不出,英瑰公主差人来问了她几回,倾丝都只拿身子不适搪塞了过去。 傅国公府里的奴才们都是人精,松柏院内发生之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傅国公府。 倾丝娘家凋零,又没有丰厚的嫁妆做倚仗,甚至连乾国公府的长辈们对她都是一副不闻不问的冷漠模样。 如今她与魏泱生了龃龉,便等同于失去了所有的倚仗。 她嫁来傅国公府本就等同于天上掉馅饼般的好事,旁人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如今她婚后与夫朗不睦,好歹也让那些背地里说酸话的人的得到了些许慰藉。 旁人议论纷纷,倾丝却不愿搭理这些流言蜚语。 她与魏泱之间的事,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在外是她厚颜无耻地攀附魏泱、甚至肚子里还怀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以她的出身能嫁进傅国公府简直是痴人说梦般的难事。 倾丝根本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甚至于她该将魏泱捧如神明、唯他命是从。 理智告诉倾丝,若她能学得别人甜言蜜语的本事,或是学着那做小伏低的姿态取悦着魏泱,她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 可她不愿意,纵然自己已陷入了这般擎肘难行的窘境,她也不愿意再出卖自己的自尊。 若不是魏泱在普济寺里强迫了她,她就不会遭遇后来的一切磨难。 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可一切的苦痛于后果却要她来承担。 早在倾丝住进乾国公府的第一日,她就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不仅人命分出了三六九等,连尊严这样人人都有的东西也是位高之人才能拥有的稀罕之物。 她都明白,却还是不愿意奉出自己的尊严,任凭魏泱奚落与践踏。 松柏院外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英瑰公主出面镇压了一回,奴婢们才将满腔的心思统统咽回了肚子里。 倾丝只躲在正屋的一亩三分地之中,珠绮被冬儿赶去了最偏远的东厢屋里,一应三餐只有绛玉和冬儿在倾丝身旁伺候着。 绛玉在给倾丝步菜的时候暗中打量了倾丝几眼,见她苍白着一张脸,持着筷箸不知该用什么菜肴来裹腹的模样。 她心下不忍,几次三番想出言开解一番倾丝,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冬儿却受不住这等寂静无声的煎熬。眼瞧着倾丝心情不虞,她便想法子来逗倾丝一笑。 往常倾丝总会被她嘴里冒出来的冷笑话逗得捧腹大笑,今日却只是弯了弯唇,转眼笑意又消失无踪。 冬儿不由地有些气馁,绛玉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笑着说:“夫人身上不爽利,多半是想一个人静静,咱们便守在廊道上候命吧。” 倾丝端坐在团凳上,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于是,冬儿和绛玉便提起脚尖退了出去,离去前还替倾丝轻轻地阖上了屋门。 四下无人的时候,倾丝还觉得 略微自在一些。只是坐了一刻钟后,她偏头望向了支摘窗外的庭院天空,目睹一片金澄澄的夕阳余晖。 她才松懈了些的神色立时冷凝成了一团。 时至黄昏,便到了魏泱下值的时候…… * 刑部事忙,魏泱忙得脚不沾地。侍郎见他如此勤勉,立时收起了要摸鱼打诨的意思,卸下帷帽将搁置的公务办完。 当金澄澄的余晖洒落进刑部门廊时,魏泱这才缓缓抬起头,将这黄昏之景纳进眼底,俊朗的面容里难掩惆怅。 饶是如此,他仍是没有从扶手椅里起身,也没有如前些时日那般急急匆匆地要下值回府。 刑部的同僚们都犯起了嘀咕,只道:“魏世子不是正逢新婚燕尔吗?怎么不急着回府去瞧自己的小娘子?” 话音甫落,守在魏泱身旁的几个小厮立时挤眉弄眼地朝着那同僚递去眼色。 那同僚本就是个出了名的书呆子,最不懂人情世故的钻营之道,他还要自顾自地说道:“这新婚燕尔的时候最是甜蜜,往后就如那失了味道的腊肠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中淮。”这时刑部尚书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走了过来,轻喝一声打断了那同僚喋喋不休的言语。 魏泱也从怔愣中回神,朝刑部尚书行了礼后便一同离开了刑部。 他驾着马赶回傅国公府,一路上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停留了几息,小厮们都瞧出了魏泱的怪异来,也不敢出声多言,只默默地陪在魏泱身后。 此刻的魏泱的确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吞没着,乃至于他失去了往日的果决与清明,甚至还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惧意来。 他不是不知晓自己伤害了倾丝,也明白此时此刻的倾丝必定在惧他、怕他,不愿与他共处一室。 魏泱心里都明白,更知晓自己强硬独断的行为只会将倾丝越推越远,甚至将她害到遍体鳞伤的地步。 他都明白,只是自小到大都没有人教会过他如何去爱一个人。 从来都是他想要什么就有人将那东西原封不动地奉到他眼前,仿佛他生来就有资格拥有一切一般。 所以早在魏泱望向倾丝的第一眼,就已经霸道地将她划为了自己的所有物。普济寺的一夜虽充斥着离经叛道的味道,却是魏泱在本心的欲。念驱使下自然而然做出的事来。 他没有后悔过。 心间唯一不虞的是,不知为何会被倾丝发现了一切。若她还被蒙在鼓里,魏泱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婚妻子对他的喜爱与依赖。 胡思乱想间,魏泱已驱马赶至傅国公府。 英瑰公主早先便派了人在门廊处候着,一等魏泱回府便将他请去荣禧堂。 魏泱也没有迟疑,这便将买来的糕点递给了小厮,道:“送去给夫人。”而后便调转方向走去了荣禧堂。 * 荣禧堂内,英瑰公主抿了几口浓茶,抬眼瞥了好几番影壁后的院门,好不容易听见了些动静,便立时让婆子们将那一叠叠画册搬到了地毯之上。 魏泱匆匆而来,一进正堂便向英瑰公主行了礼。 “起来吧。”随着英瑰公主的一声叫起,立时有嬷嬷们为魏泱搬来了太师椅,更有茶盏与果盘奉到他跟前。 魏泱却瞧也不瞧,只站立着询问英瑰公主:“母亲,您有何吩咐?” 英瑰公主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之中,姿态雍容又华贵,只是手腕处盘弄着的念珠时不时叩在桌案上,发出些恼人的清脆声响。 见英瑰公主不答话,魏泱便又唤了她一句:“母亲。” 英瑰公主这才挥了挥手,将屋内的丫鬟和嬷嬷们都遣退了下去。 “泱哥儿。”她搁下茶盏,从太师椅里起身走到魏泱身旁,“府里上下都知晓了你和你媳妇儿闹脾气一事,没几日就要闹到京城里去,本宫知你不在意府里的名声,是以便问问你,可是打算纳妾?” “纳妾”二字一出,英瑰公主便侧着身子让出了身后地毯上那一叠女子画册。 这些女子都是京城里正经人家出身的闺秀小姐,不说多么貌美如花,总也算得上是秀丽可人、端庄贤惠。 当初英瑰公主肯答应让魏泱迎娶倾丝,一是魏泱好不容易有了个心悦的姑娘,她这个做母亲的总不想拂了他的意,二是倾丝肚子里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英瑰公主最重名声与脸面,断断不能容许带着魏泱血脉的孩子流落在外。 只是倾丝即将临盆,哪怕她费劲手段遮掩生产一事,也无法保证外头人听不见一点风声。 既如此,英瑰公主便想着要釜底抽薪。 一旦魏泱生出了些对倾丝的厌烦之意,英瑰公主便会寻个由头让倾丝“病倒”,等她生下孩儿后再“病死”。 这样,魏泱既有了传宗接代的血脉,将来还能再续娶个身份高贵的名门贵女。 思及此,英瑰公主便聚精会神地打量着魏泱的神色,不想错过他面容里的一点细微变化。 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 英瑰公主冠冕堂皇地说完了这一番话,魏泱霎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连个眼风都没往那一叠画册上瞥去,只直视着英瑰公主道:“母亲实在不该插手儿子与倾丝之间的事。” 亢长的沉默后,英瑰公主似笑非笑地问:“你这是不愿意纳妾?”她不过是想用纳妾来试探一番魏泱的心意,瞧瞧魏泱是不是厌倦了倾丝。 “母亲。”魏泱冷声开了口,俊白的脸颊上掠过些难以遮掩的恼火。 他在为了林倾丝而恼火自己。 英瑰公主意识到这一点后,只嗤笑着说道:“也不知这林氏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罢了,你喜欢就好好对她,眼瞧着她将要临盆,可别闹出什么大事端来。” 她这一番试探,已是明白了魏泱对倾丝的情意。 魏泱离去后,刁嬷嬷才进屋询问英瑰公主的意思。 英瑰公主目露疲累,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地毯上乱成一团的画册,只笑道:“泱儿和他爹一样,都是痴情种子。怪道说是两父子,都痴恋身份低微的女子,本宫也懒得掺和,且瞧瞧林氏生下的是男是女吧。” 第47章 害怕。魏泱开始害怕。 魏泱气冲冲地离开了荣禧堂,一路上遇上了向他行礼问好的奴仆们,却连个眼风都没往人身上递。 丫鬟与小厮们面面相觑,多半都瞧出了魏泱的心气不顺,一时不敢造次。 他一径走去了松柏院,此时夜色入户,守门的婆子们提着灯笼为他领路。 魏泱俊朗的面容里没有丝毫笑影,廊道上的丫鬟们一见他便讷讷地退避三舍。 只有绛玉笑着迎了上来,一边引着魏泱进屋,一边问他:“爷可是饿了?” “不饿。”魏泱目不斜视地走进正屋,余光似有似无地盘旋在内寝的方向。 只是此刻的内寝里漆黑一片,仿佛没有半点有活人存在的气息。 绛玉见此便知晓魏泱是在惦记着倾丝。 她便凑上前去,十分贴心地告诉道:“今早府医来给夫人把了脉,说是这两日胎像不稳,夫人喝了安胎药后便睡下了。” 果不其然,魏铮听得“胎像不稳”这四个字后立时蹙起了剑眉,分外不虞地说道:“好端端地怎么会胎像不稳?” 绛玉被他这话一噎,悄悄打量了魏泱一眼,心里腹诽着:还不是拜世子爷所赐。 只是这大不韪的话可不能说给魏泱听。 “想来是夫人这两日神思不安,又食不下咽的缘故吧。” 绛玉所言的一字一句飘入魏泱耳畔,足以搅动的他心池掀起惊涛骇浪。 倾丝为何会心绪不宁、食不下咽,不就是因为他吗? 可偏偏魏泱不是个擅于攻克女人心的男子,甚至于不会服软爱人,遇到此等状况,除了苦闷便是沉默。 主子间的龃龉,绛玉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爷,奴婢这就让人去把晚膳端来。”绛玉说着,便走出了正屋。 等待之余,魏泱心间浮起细细密密的烦躁,虽不致命,却如跗骨之蛆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魏泱朝着内寝里瞥去几眼,犹豫着要不要进屋瞧倾丝一眼。 只瞻前顾后了几息,魏泱便轻易地说服了自己——这本就是他家,他想 去哪里不都是一句话的事,何必要看别人的眼色? 思及此,魏泱便起身走进了内寝。 与外间亮堂堂的氛围不同,内寝里是一片黑漆漆的暮色。 幸而魏泱的夜视能力极佳,竟靠着支摘窗里透出来的微微光亮走到了床榻旁。 床榻之上拱出女子娇俏婀娜的身影来。 因倾丝是侧躺着朝里侧入睡,魏泱瞧不见她脸上的神色。 所以他的视线只能游移在床榻周围。 从倾丝朦胧的轮廓、锦被上绣着的牡丹花纹样,再到床榻之下随意摆放的一双小靴。 魏泱的视线停留在小靴之上。 这双麂皮小靴是倾丝在内寝里时常穿着的鞋子。 她是个做事细致的温柔之人,平素上床榻的时候总会让丫鬟们将这小靴摆好。 今日不知是何缘故,这小靴竟然杂乱无章地摆放在床榻前的木几之上。 这足以见得倾丝方才是慌慌张张地爬上了床榻。 魏泱眯了眯眼眸,大掌覆上了倾丝的腰肢。 这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下之人浑身一凛。 魏泱勾了勾唇,嘴角露出几分无可奈何地自嘲。 倾丝本就十分害怕他,经由这两日他的强迫,这害怕已然深入骨髓。 这对魏泱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魏泱没有戳破倾丝的装睡之举。 他只是叹息了一声道:“你安心睡吧,今夜我睡在外书房。” 床榻上的人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随后魏泱便走出了内寝,在绛玉等人的服侍下用完了晚膳。 而后绛玉问他是否要去净室沐浴。 魏泱只淡淡地瞥了眼内寝的方向,触及到一片黑漆漆的冷色后,只道:“不必了,我去书房沐浴。” 外书房那儿的院落里自有单独的净室。 绛玉一惊,再没想到魏泱今夜会去宿在外书房里。 她本以为以世子爷对夫人的黏腻程度,哪怕两人闹到相看两厌的程度,世子爷也不愿意松开对夫人的桎梏。 “如此也好。”绛玉笑着笑着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出这话后她顿觉后怕不已。 好在一旁的魏泱正在思索着旁的事务,并没有把绛玉的话语放进心底。 * 魏泱一走,倾丝直忍到饥肠辘辘的时候才从床榻里起了身。 孕至晚期,她已是胃口变大了许多,想吃东西的时候一刻都忍不得。 丫鬟们立时忙碌了起来,冬儿和绛玉伺候着倾丝用膳。 眼瞧着因魏泱不在跟前,倾丝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冬儿见状便笑着给倾丝步菜,并道:“夫人吃好饭可想去庭院里走走?” 倾丝透过支摘窗瞧了眼庭院外的黑沉沉的景色,只摇了摇头道:“不走了,若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她心里虽十分害怕魏泱,甚至于惧怕傅国公府人言可畏的冰冷氛围,却不厌烦肚子里的孩子。 甚至于有些期待孩子的降生。 她这一辈子亲缘凋零,惶惶无依到此等年岁,如今才有了一点与她剪不断也扯不开的亲缘。 倾丝必定是要好好珍惜的。 思及此,她便朝着冬儿和绛玉扬起一抹甜美的笑意。 “府医说我要好好将养着,即将临盆的时候不能染上风寒。”倾丝莞尔道。 冬儿见自家主子吃饱了后心绪不错,便也在一旁笑着凑趣了一番。 绛玉冷眼打量了正在说笑的倾丝与冬儿主仆。 她暗暗心惊,再没想到前两日的倾丝还是那么一副闷闷不乐的伤心模样,今日就能自娱自乐到露出真挚的笑意来。 这样也好,为人在世不知会遇上多少烦人心志之事。 只要夫人能想得开些,日子就会好过不少。 又过了半个时辰,倾丝才在冬儿的服侍下入睡。 而此时外书房内的魏泱却是一夜无眠。 正逢乌彻来寻他说话,抬眼一见魏泱一副郁闷不堪的模样,心里分外得意。 “瞧你这么郁闷,我心里便高兴许多了。”乌彻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魏泱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信笺扔到了地上,只说:“拿着你的信,滚。” 今日乌彻上门本也就是为了这封信,却没想到还能瞧见魏泱为情所困的模样。 “圣人说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难逃一个情字,如今瞧见了你这副模样,我才知晓圣人所言非虚。” 乌彻还要在这儿夸夸其谈,魏泱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乌彻讨了个没趣,只道:“你不懂女人心,不妨问问我,我可帮一帮你。” 本以为魏泱一定会不耐烦地责骂他几句。 没想到他听了这话却只是凝眸仔细地打量了乌彻一番,好似是在思考着能不能相信他的话语。 见状,乌彻便道:“你别忘了,我府里有多少通房丫鬟和妾室。” 闻言,魏泱才道:“那你说说,该如何哄好女子?” 乌彻没想到魏泱会真心实意地问他男女之事,一时也拿出了几分专注来:“首饰钗环和云锦呗,女人不就喜爱这些东西吗?” “这些没用。”魏泱蹙着眉道。 如此,乌彻便思索了一番道:“既不在乎财物,那这女子一定节气颇高,这样的话你可就要小心些了。” “怎么小心?”此时的魏泱宛如一个虔心研习的学子。 乌彻心情大好,刹那间只说:“那你就要适当地服服软,虽则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如此行事,可为了心爱的女子低一低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魏泱有一副旁人都无法撼动的执拗性子。 所以乌彻又添了一句:“否则你的心高气傲说不定会将那女子推得越来越远,乃至于留下……遗憾来。” 一番教导,并未让魏泱心头蒙着的疑惑消退。 只是乌彻这似是而非的这一番话还是让魏泱生出了些忌惮。 他心爱倾丝,不想与倾丝越走越远。 乌彻见魏泱将自己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便又道:“那东呈王家的世子,不就是强抢了个民女,求美不得,还将那女子给逼死了,自己吃了挂落不算,还连累了东呈王府的名声。” 话尽于此,魏泱再不想当真也把乌彻的这一番听进了心里。 * 翌日清晨,刁嬷嬷来伺候倾丝起身的时候给她端来了安胎药。 倾丝觉得那安胎药太苦了些,便只肯喝下一半。 刁嬷嬷好说歹说才哄着她将另一半安胎药喝下。 只是府医给倾丝开了三顿安胎药。 另外两顿她却是怎么也不肯下肚。 冬儿一向知晓倾丝有不肯吃苦药的坏习惯,这便去小厨房里讨来了蜜饯。 有了蜜饯,倾丝才肯喝下一碗。 刁嬷嬷进屋时瞧见了桌案上摆着的安胎药,只道:“夫人怎么还是没有将安胎药喝完?” 这一回的倾丝为了躲掉苦药,只在床榻上装睡。 刁嬷嬷也拿她没有办法。 不得已,刁嬷嬷只能去魏泱跟前大吐苦水。 这话飘入魏泱耳畔,他却是不由地心间一颤。 正逢他被东呈王世子逼死民女那时闹得心气不顺,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倾丝……会不会是被他逼得太甚,乃至于心里生出了不好的念头,所以才不愿意喝安胎药? 第48章 临盆以为她吐血了。 也不怪魏泱有此猜测,实是东呈王世子家的那桩事太蹊跷诡秘了些。 据说东呈王对那强抢来的民女是动了真心的,只是他太过急切,欲速则不达,反而逼死了那民女。 魏泱本也生了副十分偏执的性子,若不是东呈王世子的事给他敲响了警钟,他只怕还要再执迷不悟一段时日。 今日刁嬷嬷匆匆赶来与他报信,说倾丝不肯好好服用安胎药。 正逢魏泱在多思多想之际,闻言便蹙着剑眉问刁嬷嬷:“这是怎么一回事,嬷嬷且细细说来。” 自魏泱与倾丝争吵以来, 他便开始沉默寡言,平日里根本不愿意搭理丫鬟奴仆们,连在刑部当值时也是一副寥寥不安的模样。 刁嬷嬷一惊,随后便将倾丝不肯喝安胎药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魏泱听。 “并非老奴多心,夫人肚子里怀着爷的孩子,却这般不顾忌着腹中胎儿,难道不是在与世子爷叫板吗?” 刁嬷嬷义愤填膺地说道。 在她眼里,倾丝的安危并没有她腹中的血脉重要。 谁知魏泱听了这话却没有伙同刁嬷嬷一起指责倾丝,而是愈发沉默了起来。 这时绛玉进书房给魏泱添茶,正瞧见了刁嬷嬷在向魏泱告黑状。 她有心想为倾丝说几句好话,可抬头一瞧翘头案后脸色阴郁不堪的魏泱,便又生生地将话给咽了回去。 世子爷性情喜怒无状,也不知是不是将夫人娶到手了后便腻歪了,怎得与夫人之间竟生了这么多龃龉。 刁嬷嬷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定然是因着夫人好性的缘故,这便肆无忌惮地在夫人头上作威作福。 “你先出去吧。”魏泱眸色阴晦不明,听刁嬷嬷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箩筐话后,只如此说道。 刁嬷嬷讨了个没趣,这便悻悻然地退了下去,绛玉心头暗喜,这便跟在刁嬷嬷后头一起走出了书房。 才出书房,刁嬷嬷便忍不住数落倾丝:“明明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怎么性子还这般娇气,连个安胎药的苦都不肯吃。” 绛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总是不肯顺着刁嬷嬷的话一同说倾丝的不是。 “爷瞧着有些心气不顺的模样,一会儿你去公主那儿,且把夫人不肯喝药的事说了,让公主来决断。”在魏泱跟前告状还不够,刁嬷嬷又气冲冲地吩咐绛玉道。 绛玉闻言点了点头,面上只随意地敷衍了刁嬷嬷几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英瑰公主一向不喜欢插手世子爷和夫人的房中事,况且夫人也没有孱弱到不喝安胎药就会伤身殒命。 刁嬷嬷是拿着鸡毛当令牌,绛玉可不愿跟着她糊涂下去。 且不论魏泱会不会就此冷落夫人下去,绛玉也不屑做这等拜高踩低之事。 “是,嬷嬷放心,奴婢这就去办。”说完这话,绛玉便走出了松柏院,只是没往荣禧堂前去,而是去别的院落寻了个相熟的小姐妹闲聊打发着时间。 * 夜沉似水,魏泱不知在外书房里坐了多久,这才挪动了自己略显僵硬的步伐,起身去了松柏院正屋。 此时倾丝早已安睡,内寝里静悄悄的一片。 魏泱瞧了眼罗汉榻上的光景,见没有丫鬟伺候着倾丝守夜,便往榻上一坐。 他本答应了倾丝要与她分房而睡,只是今夜怎么都按捺不住心里的思念,这才乘着夜色而来。 东呈王世子逼死民女一事时时刻刻悬在魏泱心头,好似一把泛着锋芒的银刃,不知何时就要落下来给他血淋淋的一击才是。 魏泱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开始害怕,害怕倾丝会受不住所受的委屈,而选择与那民女一样的处理方式。 毕竟魏泱对倾丝的所作所为,实在称不上是光明磊落。 此时的魏泱已然开始投鼠忌器,眸光落定到几案上摆着的满满当当的药碗上,心思愈发惴惴不安。 眼瞧着倾丝即将临盆,魏泱不愿再伤了倾丝。 近乡情更怯,想来他还是得离倾丝远一些才是。 如此想着,魏泱便只敢趁着倾丝熟睡的时候坐在床榻边凝视着她,以深邃的眸光细细地描绘着她的脸庞,借此来消弭心中的思念。 倾丝却浑然未觉。 算算日子,她已有五六日不曾见过魏泱了,心里非但没有思念,反而还生出了几分慰藉。 魏泱为人阴晴不定,回回与他对峙,倾丝都得赔着十二分小心。 更何况如今他在倾丝眼底已成了个阴险狠辣之人,再无往日里的半分好处。 与其相对难言,倒不如不见的好。 只是这样潇洒自在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作为魏泱的奶娘,刁嬷嬷在松柏院内地位超然。 她担心着倾丝肚子里的孩子,便总是借故去内寝瞧她有没有按时服用安胎药。 倾丝心里叫苦不迭,实在不愿一日三顿地服用这浓苦不已的安胎药。 府医来给她诊治的时候说了,是因她心绪不宁才会伤及腹中胎儿,这才必须要服用安胎药。 可只要魏泱不出现在倾丝眼前,她就不会心绪不宁,那便不必吃安胎药的苦头。 可无论倾丝怎么向刁嬷嬷解释,刁嬷嬷都只肯认死理,只道:“夫人别逞强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要按时服用安胎药的好不然让公主知晓了,可是要指责夫人的不是的。” 气得冬儿在背后骂她:“她一个奴婢总是在夫人跟前充什么老大,还拿公主来压着夫人,可见是狐假虎威呢。” 珠绮自忖自己失了倾丝的欢心,总是绞尽脑汁地要想出个法子来将功赎罪。 眼见着到了孕晚期的倾丝因安胎药的事日日烦闷不安,便为她想了个法子。 “夫人既是觉得这安胎药苦,又不想让英瑰公主知晓此事,也想免了刁嬷嬷的唠叨,那便假装喝下这安胎药就是了。” 珠绮本就对药膳一事颇有心得,那安胎药与其他浓药一样都长得黢黑黢黑的,只是清苦中算着些特殊的酸味。 她便以甘草汁为汤底,勾入些许开胃的酸梅汁,再佐上些洛神花屑,熬煮下来竟与那安胎药的味道一模一样。 如此,也可蒙混过关。 倾丝听闻此事,本是不愿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珠绮,可珠绮此举的确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是以倾丝便理睬了珠绮两句,道:“那些事我并没有忘怀,只是说到底错不在你,咱们主仆又有十多年的情分,往后你可都改了吧。” 珠绮闻得此言心里立时如蒙大赫,这便跪倒在地,朝倾丝磕了好几个响头。 “多谢夫人体谅,奴婢往后必定尽忠职守,再不敢做这些吃里扒外的丑事。” 珠绮如此道。 倾丝见状便让冬儿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心里颇为慨然。 珠绮擦拭了眼角的泪水,这便忙活着给倾丝去熬煮这碗假的安胎药。 晚间刁嬷嬷进屋来伺候倾丝时,瞧见了桌案上被喝光了的安胎药。 她顿时喜笑颜开道:“夫人喝下了这安胎药便早些安睡吧,眼瞧着就要到了临盆的时候,万万不能累着了才是。” 倾丝点点头,算是应和了刁嬷嬷的话语。 松柏院的消息传入英瑰公主的耳畔,她笑着与身边的嬷嬷说:“泱哥儿这孩子,怎得连哄女子高兴都不会?这般拖拖拉拉得,可别伤了本宫的金孙才是。” 嬷嬷们顺着英瑰公主的意思,只说了好些关于子嗣的吉祥话,只把英瑰公主哄得眉开眼笑的。 “林氏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对不上,才进门几个月就要临盆,传到外头去可不好听。”英瑰公主肃正着脸庞说道。 这些时日她都在为了此事而烦心,总想着要用些法子来遮掩过去才是。 只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要不是她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只怕也不会相信倾丝肚子的孩子是魏泱的血脉。 如此,为了傅国公府的名声,她少不得要委屈些倾丝才是。 翌日天明,英瑰公主便将魏泱唤了过来,只道:“你媳妇儿即将临盆,消息传到外头去不大好听,本宫想着还是将她挪到京郊外的庄子上。一来是那儿的风景秀丽宜人,也适宜女子生产,二来是她已成了傅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将来少不得要在人前人后交际,未婚先孕的名头传出去,她往后可都不能做人了。” 魏泱没有异议,只道:“全凭母亲做主。” 于是,英瑰公主便亲自吩咐嬷嬷们替倾丝收拾行李,并将自己的坐轿许给了倾丝。 “都仔细着些,马车里不许熏香 ,多铺几层厚厚的软垫,可不许晃着了夫人。“刁嬷嬷在一旁督工,扯着嗓子吼道。 倾丝谢过了刁嬷嬷的好意,这便由冬儿和绛玉搀扶着坐上了轿辇。 只是从傅国公府到京郊的庄子约莫有大半个时辰的路途,刁嬷嬷便笑着对倾丝说:“夫人不若先喝上一碗安胎药,省得一会儿路途颠簸,伤到了腹中的小公子。” 倾丝点头应下,忙给冬儿使了个眼色。 冬儿立时端来了珠绮熬煮好的“安胎药”,倾丝当着刁嬷嬷的面尽数喝下。 刁嬷嬷这才心满意足地去向英瑰公主禀报。 英瑰公主又是一番嘱咐,左不过是让刁嬷嬷等人小心伺候着,万万要与倾丝腹中孩子为重。 没想到从傅国公府前往京郊之路要比想象之中更远一些。 倾丝本就有些晕车,被来回颠簸了一番,到京郊的庄子上时整个人已脸色惨白,五脏六腑恶心得好似移了位。 刁嬷嬷立时让人请了府医来,府医为倾丝诊治一番后只道:“夫人是舟车劳顿,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刁嬷嬷在一旁焦急地问:“可要再喝些安胎药?” 那府医摇摇头,只说:“是药三分毒,夫人胎像安稳,应是不必喝安胎药的。” 话音甫落,倾丝便把胃里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刁嬷嬷觑了一眼,只见那布帕上头浸满了一抹红艳艳的汁水。 瞧着……瞧着竟是像倾丝吐血了一般。 刁嬷嬷被吓得瞪大了眼眸,这便立时到了屋外,说是要去将此事禀告给魏泱听。 就说夫人身子不适,竟吐血了。 第49章 改变。魏泱在慢慢改变。 只有贴身伺候倾丝的冬儿和珠绮方才知晓倾丝吐出来的血红色之物是何。 那洛神花泡在水里洇出来就是红艳艳的颜色。 倾丝本就有些晕马车,这一路路途颠簸,将她出发前刚喝下的那一碗“安胎药”尽数吐了出来。 她和丫鬟们知晓内情,可绛玉、刁嬷嬷等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了个半死。 尤其是刁嬷嬷,她肩负着照顾倾丝以及她肚子里孩子的重任,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瞧见了这碍眼的一抹红后,刁嬷嬷吓得脸色惨白无比,忙不迭地让人去请府医来,又差人去将此事禀报给魏泱。 魏泱本在为了刑部之事忙碌奔走,忽而听得小厮来报,说是家里的夫人出了事。 他顿时顾不上手边的活计,急切地追问:“夫人怎么了?” 那小厮本就说话不爽利,只是有几分脚上的功夫,所以刁嬷嬷时常差遣他去做送信的活计。 他听得一知半解,面对魏泱气势汹汹的逼问,这便抖着身子回话道:“世子爷,刁嬷嬷说夫人吐了血,让您去京郊外的庄子上瞧瞧呢。” 魏泱听了这话,立时急切得丢开了手里的刑部文书,去马厩里取了马便离开了刑部。 还是他的贴身小厮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文书,又替魏泱去告了假,这才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来。 英瑰公主知晓此事后也风风火火地赶去了庄子上。 一时间,那人迹罕至的私庄门前便停满了车辆。 冬儿与珠绮守在倾丝床榻边,刁嬷嬷红着眼央求着府医替倾丝看诊。 府医瞧见这唬人的阵仗,给倾丝把脉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谁不知晓眼前这位貌美的夫人正是傅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且这位世子夫人即将临盆,一个不小心便是一尸两命的苦痛。 “嬷嬷放心,夫人只是旅途劳累而动了些胎气,并没有什么大碍。” 那府医小心翼翼地说道。 刁嬷嬷只是不信,情急之下甚至攥紧了那府医的衣袖,道:“我们夫人方才都吐血了,怎么可能只是旅途劳顿?” 说着,刁嬷嬷便将方才倾丝吐了血的软帕拿给了府医瞧。 那府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软帕,而后道:“这不是血,瞧着像是洛神花汁。” 刁嬷嬷一愣,俨然是被这洛神花汁四个字弄得有些懵圈。 躺在床榻上装晕的倾丝也终于睁开了眼,她在冬儿的帮助下支起了身子,朝着刁嬷嬷的方向扬起一抹歉疚的笑意。 “嬷嬷,是我不好,晨起时喝了一碗洛神汤。” 她露出了赧然的笑意,一旁的冬儿和珠绮更是为她强辩了几句。 可刁嬷嬷仍是不肯舒展眉头,只将一箩筐的大道理扔到了倾丝身上。 “夫人您自己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就算了,可您肚子里的是咱们傅国公府的血脉,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奴婢和您都担待不起呢。” 刁嬷嬷说这话时口气不算好听,倾丝听着听着便低下了头。 冬儿窝了一肚子的火,她早就看不惯刁嬷嬷在倾丝跟前摆主子的谱,这便道:“嬷嬷说话可要仔细些,咱们夫人是世子爷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妻,怎么能与你一个奴婢相提并论。” 倾丝倒是不语,想来她也渐渐地忍受不了刁嬷嬷“奴大欺主”的行径。 只是刁嬷嬷一向在傅国公府里极有脸面,被冬儿这么一顶嘴,立时冷声道:“我与夫人说话,有你什么插嘴的份儿?” 一旁的绛玉听不下去,慌忙打断了刁嬷嬷的话语,只与那府医说:“夫人即将临盆,可要吃些安胎药来稳固一下身子?” 那府医捋了捋自己的羊角须,只道:“夫人身子还算康健,只要略微休息一会儿便能无恙,只是若能喝上一碗安胎药,便是最好。” 刁嬷嬷本就心存不虞,听了这话便自顾自地替倾丝做主道:“自是要喝的,劳烦府医去隔间写药方。” 她还知晓倾丝怕苦,不仅替倾丝做了主,熬煮好了安胎药后,还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直到亲眼看着她把这碗安胎药喝下肚后才肯离去。 倾丝心里只觉得万般委屈,喝了安胎药后有些昏昏欲睡,困倦之时睫羽上凝着些许泪珠。 英瑰公主比魏泱早一步赶来庄子上,她听刁嬷嬷禀报了倾丝的情况,得知胎儿无恙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旁的人家像本宫这般年岁的,膝下孙儿都会学舌叫祖母了,就本宫还心心念念地盼着她肚子里的这一个。” 嬷嬷们也在一旁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她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公主怎么可能点头让她进门?” 以林氏女的出身,便是给魏泱做妾也太低微了些。 不仅刁嬷嬷看不起倾丝,满府上下的丫鬟婆子们哪一个不在背后非议她的出身? 只是英瑰公主听了这话却并不高兴,反而还沉着脸训斥了那嬷嬷:“以后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若是让泱哥儿听见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 那嬷嬷并不知晓魏泱与倾丝之间的关系,只知道松柏院内的下人们嘴里在传,说世子爷并不怎么顾惜夫人。 将她娶进门,也不过是因为夫人怀了身孕而已。 成亲之前便与世子爷有了首尾,可见夫人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闺秀。 可如今公主又为夫人说了话。 那嬷嬷走出屋舍,行到回廊拐角处时正瞧见了不远处的影壁后走来了个步伐匆匆之人。 定睛一看,正是身姿挺拔的魏泱。 他急急切切地加快着脚下的步伐,理也不理身旁向他行礼问好的丫鬟们,只朝着夫人所在的院落而去。 嬷嬷在傅国公府里伺候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魏泱如此急切的模样。 * 倾丝醒来的时候,天边已被夜幕笼罩着。 孕至晚期,她已是有些睡不安稳,冬儿和珠绮在旁守着她。 越过影影绰绰的帘帐,正见烛火下映衬出男子俊朗的身形。 倾丝知晓一定是魏泱来了。 她顿时心间一凛,方才想装睡,便听见冬儿在旁道:“夫人醒啦,可要吃些东西?” 这下倾丝已是无法装睡,她只能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轻声道:“有些饿了。” 说话间,魏泱已走到了她的床榻边。 冬儿与珠绮自去为倾丝准备膳食,内寝里便只剩下倾丝与魏泱两人。 倾丝合衣躺在床榻上,只觉得头顶上有一股炙热的视线令她如芒在背。 两人沉默了许久,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后来还是倾丝先按捺不住,说了一句:“让夫君担心了,都是妾身不好。” 她每回见了魏泱都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胆小模样。 魏泱心里不高兴,总盼着她与自己亲密一些,可话从嘴出后却是极为难听的讥讽之语。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说话来的好。 可他沉着脸不言语的模样映在倾丝的眼里显得愈发可怖。 倾丝只以为是自己不肯喝安胎药,用洛神花汁冒充的事被魏泱发现了。 他定然是十分生气,这才会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赶到了庄子上。 片刻的沉默后,倾丝便鼓起勇气抬头瞧了一眼魏泱。 魏泱本就容色过人,如今端着俊容,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瞧着竟像是个从地狱归来的罗刹恶鬼一般。 倾丝本就怕他,如今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良久,她才嗫喏地说了一句:“夫君,对不起。” “为什么总是要道歉?”魏泱难掩心中的烦闷,只如此问道。 倾丝一愣,她“偷梁换柱”地不肯喝安胎药,惹出了这么多事端来,连英瑰公主都被惊动了,难道不该道歉吗? 她在沉默之时,那头的魏泱已蹙起眉头说道:“你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东呈王世子逼死民女的事给了魏泱极大的震烁。 这些时日他时常在反思自己对倾丝的行径是否太过粗蛮。 明明他心里只是盼着倾丝能对他笑一笑,或是与他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可偏偏却总是遂不了自己的愿。 魏泱又耻于开口祈求倾丝,便只能与她一天天的僵持下去。 可眼前的女子怀着九个月的身孕,腹中血脉是他强赐予她,甚至于这傅国公世子一位也是魏泱强塞到倾丝手里的。 魏泱从来没有问过倾丝愿不愿意。 他也不想问,只怕问出来的结果会让自己愈发郁闷不堪。 “你好好养胎,我隔几日再来瞧你。” 面对倾丝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魏泱好似无法收场,所以便直接逃离。 独留倾丝一人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明白魏泱的意思。 第50章 生产(上)暴风雨前的宁静。…… 日子转眼便到了倾丝临盆的时候。 英瑰公主已焚香祈福了好几日,甚至还不沾荤腥,去太后娘娘宫里讨了几道专生男孩的上佳符咒,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倾丝身旁。 因上回闹出了吐血事件,英瑰公主不敢再粗心大意,特意求了太后娘娘,从宫里请出了个妇科圣手,专门为倾丝把脉诊治。 倾丝倍感压力,整日里除了应付英瑰公主与刁嬷嬷外,还要认真听从那太医的“生产要经”。 好在魏泱一连数十日不曾露过面,于倾丝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两日因倾丝胎像不稳的缘故,太医便嘱咐她不可随意下床走动,最好在床榻里多躺些时日。 英瑰公主便下了死命令,让几个丫鬟看管着倾丝,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许让倾丝下榻。 倾丝得知此事后,竟躲在被衾里落了一回泪。 绛玉隐隐瞧见了那上下起伏的锦被,也听到了倾丝死命压抑着的哭泣声。 她想起这两日庄子上的流言蜚语,左不过是说世子爷根本不在意夫人以及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哪怕夫人即将临盆也不肯露露面。 大宅院里的下人们最会察言观色、跟红顶白。 英瑰公主也只在意倾丝肚子里的孩子,且这孩子月份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在。 奴仆嚼舌根的时候便将倾丝描绘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浪**子,费尽心机才勾搭上了世子爷,又与世子爷在婚前有了首尾。 如今世子爷必定是发现了此女的真面目,所以才会对她不管不顾。 绛玉听了这些酸言酸语,心里都憋闷得厉害,又何况是倾丝? 可怜她家夫人与乾国公府只有个明面上的亲戚情分。 遇事,乾国公府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更何况是上门为她撑腰? 一个女子若没有娘家撑腰,又没有夫家的尊重,日子可谓是苦不堪言。 绛玉打从心底里怜惜倾丝。 只是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奴婢,除了更用心些照拂倾丝,什么事都做不了。 这一日,英瑰公主照例来看望倾丝,并嘱咐丫鬟婆子们监督着她喝安胎药。 倾丝因在床榻上睡了十来日的缘故,身上酸痛不已,总想着要下地去走上一走。 正逢英瑰公主来探望她,她便壮着胆子说道:“母亲,儿媳可否下地走一走?这两日身上实在酸痛得厉害。” 谁知英瑰公主却瞧也不瞧她,听了这话也好似没听见般冷漠。 “好好照顾你们夫人,若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有了什么闪失,仔细你们的脑袋。” 英瑰公主颐指气使地对冬儿与珠绮说道。 冬儿与珠绮立时跪倒在地,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倾丝心内灰黑一片,那委屈的泪水泫在眼眶处要落不落的模样十分可怜。 英瑰公主却不为所动,只是在离开内寝前施舍般地给了倾丝一句:“平平安安地生下这孩子,你才能在我们傅国公府里立足。” 倾丝乖顺地敛下眉目,一言不发地送走了英瑰公主。 当夜,绛玉进屋去换冬儿当值的时候瞧见冬儿脸上摆着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她便问:“夫人还伤心着吗?” 冬儿点点头,今日英瑰公主来了一趟后,倾丝便躲在被衾里落了两回泪。 “咱们夫人都是要临盆的人,整日里还这么落泪,只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呢。”冬儿觑了几眼绛玉,知晓她在英瑰公主跟前有几分体面,便如此说道。 绛玉也听懂了冬儿的言外之意,当下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不易我当然瞧在了眼里,只是咱们都是奴才,难道还能左右公子的意思吗?” 冬儿实在心疼倾丝,平素难得能与绛玉说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语。 她便问道:“世子爷到底去了何处?莫不是在外头养了外室?” 否则为何魏泱一连十几日都不曾现身。 他若能给倾丝撑撑腰,倾丝的处境也不会这么艰难。 冬儿是真的想不通,既然魏泱一点都不喜欢她家夫人,又为何一定要使出这么多手段来将夫人娶进门为妻呢? 非但是冬儿想不明白,绛玉也看不透魏泱的内心。 说他喜欢倾丝吧,可他明知倾丝有孕在身、又不得英瑰公主喜爱,却能狠着心将即将临盆的倾丝放在京郊外的庄子上不闻不问。 可若是不喜欢吧,绛玉又从未见过魏泱对一个女子像对倾丝这般着迷。 着实是太过奇怪。 面对冬儿的盘问,绛玉只能含糊其辞道:“想来是刑部事务太过繁忙,咱们爷若不是忙的抽不出空来,定是会来庄子上瞧夫人的。” 话尽于此,冬儿也不好再胡搅蛮缠下去。 只是夜间瞧着倾丝伤心得不成样子,冬儿便只能上前安慰了倾丝一番。 不曾想向来沉默寡言的倾丝听了这话却将卡在喉咙口的哭腔变得愈发浓厚了几分。 “冬儿,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过下去了。” 她不是头一回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早在珠绮交代出了普济寺那一夜的始末后,倾丝就怕了。 她害怕起了这样冠着奢侈富贵之名的生活,活在其中却连下地走路的自由都没有,只 能倚靠着旁人的眼色过日子。 魏泱娶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倾丝明白自己颜色尚可,想来这就是唯一能吸引魏泱的地方。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更何况她是真的害怕魏泱。 “奴婢知晓夫人心里委屈。”冬儿是一门心思为倾丝考量,只是她们主仆人微言轻、又没有多少在外孤身立命的本事。 除了将这委屈往肚子里吞咽,她们还能做什么? “夫人放宽心些,只要您平平安安地诞下这一胎,非但公主高兴,世子爷也一定会高看您一眼,将来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 冬儿如此勉强地宽慰着倾丝。 倾丝只是落泪,却没有回应冬儿半句。 她仿佛是默许了冬儿虚无缥缈的这句安慰之语,并没有出言反驳什么。 只是那决堤的泪却不停地从眼眸中落下,瞧着是要淹没这小小的一间内寝。 * 倾丝生产前夕,魏泱依旧不曾露脸。 英瑰公主有些生气,着人去问魏泱的行踪。 那几个小厮支支吾吾了半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英瑰公主立时动了怒,说要即刻扒了这几个小厮的皮。 这些小厮们立时诚惶诚恐地说道:“公主娘娘英名,世子爷向来不肯告诉奴才等人他的行踪,略多问几句爷便会不高兴,奴才们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公主娘娘啊。” “都别在本宫跟前耍心眼子,本宫知晓你们的脾性,世子爷也没有胆大妄为到这等地步,连去何处也不向你们透露半句。”英瑰公主横眉竖目地呵斥着那几个小厮。 经由她这一逼问,小厮们才道:“前些时日世子爷一直问起江南的风土人情,连刑部尚书那里都递了假条,兴许是去江南赏玩了。” 江南? 英瑰公主面色一寒,陡然忆起魏泱的老师祖坟便安居在江南。 魏泱此去,多半是为了缅怀他的恩师。 只是当今圣上对魏泱恩师的态度可谓是深恶痛绝,魏泱若行事太过放纵,只怕会惹得陛下不喜。 英瑰公主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敢拿阖府的荣宠去赌陛下是否顾念旧情。 可泱哥儿的性子又是那般固执执拗。 英瑰公主是半句话都劝不得的。 “罢了,都退下吧。”英瑰公主挥了挥手,便放过了这群胆大妄为的小厮们。 适逢刁嬷嬷进屋的时候瞧见了英瑰公主极为难看的脸色。 这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她不肯喝安胎药,昨儿夜里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整夜。” 如今英瑰公主最在意的就是倾丝肚子里的孩子。 听了这话,英瑰公主哪里还顾得上思量魏泱的行踪,当下便铁青着脸赶去了倾丝那儿。 英瑰公主气势汹汹而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将倾丝责骂了一通。 倾丝木然着一张脸,杏眸红肿似桃儿般惹眼。 英瑰公主却浑然未觉,只自顾自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50-58 第51章 休书。“给妾身一封休书。” 英瑰公主这一番发难,让倾丝憋存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到了喉咙口。 她本怯弱,此时却凝视着眼前的英瑰公主,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情愿从没有遇见过世子爷,也情愿不曾怀上过他的孩子。” 若非魏泱执意相迫,她如何会活的这般悲惨? 哪怕当初在乾国公府里寄人篱下的日子,都没有今时今日这般难熬。 倾丝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豢养在内宅里的一只鸟雀,她们想让自己笑自己就笑,她们不想让自己做的事,自己便绝计不能做。 如此活着,就如同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一般了无生趣。 倾丝想,她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英瑰公主高傲一生,不曾遇到这般胆大妄为之人。 眼前这出身卑微的女子,竟然敢硬顶着自己的话头,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来。 英瑰公主已然怒不可抑,当即便横眉竖目地对倾丝冷笑道:“你既这般不识好歹,等你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后,本宫便赐你一纸和离书,可好?” 她料定了像倾丝这般柔柔弱弱的女子是不可能弃了傅国公府的富贵而离去的。 英瑰公主盼望着倾丝肚子里的孩子,本也没有要她们母子分离的意思。 这番话,不过是想臊一臊倾丝,再让她摇尾祈求着自己高抬贵手。 毕竟倾丝已然接触到了傅国公府的富贵权势,难道还能心甘情愿地去过那些孤苦贫瘠的日子不成? 英瑰公主倨傲着挺直了脊背,等待着倾丝的求饶。 可预料之中的祈求声并未出现。 倾丝不仅没有向英瑰公主求饶,反而还因为她这一番话而如释重负地说道:“原本就该这样的。” 她与魏铮之间的相遇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如今能将这错误修正,于她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没想到她的逆来顺受映在英瑰公主眼里却成了倾丝耀武扬威的铁证。 她在骄傲什么?难道以为自己当真没有叫她听话的手段了吗? 还是绛玉在旁瞧着不对,便出声打圆场道:“公主别生气,夫人也是连日身子不适,这才说起了糊涂话,您好歹也要瞧在夫人即将临盆的份儿,原谅她这一回才是。” 英瑰公主冷哼一声,本也打算瞧在倾丝肚子里孩子的份儿放过了她。 没想到一向怯弱的倾丝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胆气,硬顶着英瑰公主说道:“妾身愿意如公主所言,生下孩子后得一张休书,从此消失在傅国公府。” 话音甫落,内寝里霎时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寂静。 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再说不出为倾丝求饶的话语。 刁嬷嬷等人更是露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只恨不得上前晃出倾丝脑袋里的积水才是。 她若不是犯了癔症或是脑袋里进了水,否则怎么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来。 林氏,出身如此卑贱,借着乾国公府的名头也根本上不得台面,侥幸怀上了世子爷的子嗣,这才成了傅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她怎么有胆气辞了这富贵权势里的一切? 不,她这样卑贱的人哪里有资格向公主讨要休书? 屋内,最生气的人还数英瑰公主,只她生来就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容颜,便是盛怒之时也不会如市井粗妇般叫嚷起来。 她指着倔强的倾丝,半晌只冷声道:“你可别懊悔。” 说完这话后,她也不去管倾丝有没有喝下安胎药,这便离开了内寝。 英瑰公主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后,冬儿与珠绮立时跪倒在倾丝床榻边,泣着泪说道:“夫人这是何苦呢?” 英瑰公主虽有些冷傲,世子爷瞧着又淡漠的很儿,可他们到底没有在衣食住行上薄待了倾丝。 难道夫人是忘了当初在乾国公府里举步维艰的日子了吗? 好不容易寻到了这么好的婚事,怎么又说出了这样的糊涂话来? 夫人即将要为世子爷生子,得了一封休书离去,将来该何去何从? 眼瞧着两个丫鬟为了自己的将来哭得声嘶力竭,哭声这般凄厉,反而衬出内寝里一片寂静来。 越是寂静,倾丝心里就越是沉静,沉静之下,便能想清楚许多事情。 傅国公府的人都瞧不起她,哪怕当着面唤她一句世子夫人,背地里却在非议着她如何使手段攀附上了魏泱。 无论是奴婢、小厮,还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所有人都瞧不起她。 谁都不会相信当初普济 寺的那一夜是魏泱迫了她,就因为她出身低微,嫁进了这钟鸣鼎食的高门大户,便被冠上了心机叵测、水性杨花的罪名。 非但是傅国公府,只要她在京城内一日,这婚前怀子的“罪名”便会紧紧抓着她不放。 除此以外,英瑰公主如此霸道专行,魏泱又那般喜怒无常。 她心里实在是厌极了,人活一生,谁也不想日夜活在无休无止的害怕与惊忧之中。 与其……与其在这京城里饱受折磨,倒不如得了一封休书,回江南去自在度日。 “我好歹也给傅国公府生下了个孩子,想来公主与世子爷不会对我赶尽杀绝,总会给我些银子傍身,回了江南以后咱们只要清省些度日,想来日子也不会多么难熬。” 倾丝不傻,知晓哪怕英瑰公主当真休弃了她,也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心里反而高兴了起来。 离了这四四方方的宅院,回到山清水蓝的江南,日子定然会惬意不少。 单单只是想着江南烟雨朦胧的景色,倾丝便觉得心口里的恶心之感消退了大半。 冬儿与珠绮见倾丝如此殷切盼望着离开傅国公府,顿时不敢再劝。 这两个丫鬟再蠢笨无知,却有一项只听倾丝话的好处。 说话间绛玉端着安胎药走进了内寝。 作为傅国公府的家生子,绛玉与冬儿和珠绮相比则要聪慧灵巧的多。 越是聪慧,就越明白倾丝若离开了傅国公府,日子定然苦不堪言。 女子被休弃后不仅名声会一落千丈,没有男人与家族倚仗,即便身边家财万贯,也能被人以莫须有的名头抢夺干净。 这世道,女子只能仰男人鼻息而活。 “夫人方才说了好些糊涂话,好在公主看在您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也不会当真,为了孩子好,您还是喝下这安胎药吧。” 绛玉凝视着倾丝,话语虽还如往常一般尊敬,可那炙热的眸光里却露出几分执着与坚定来。 倾丝欲摇摇头,告诉绛玉这安胎药实在是苦的难以下咽,她不愿意喝。 她这话还没有说出口,绛玉已先一步开口道:“夫人别耍小孩子脾性,太医说了,您若想平平安安生下孩子,还是要听话才是。” 倾丝一默,思忖良久后便接过了那安胎药一饮而尽。 绛玉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就知晓方才倾丝是犯了糊涂,她一个弱女子若离了傅国公府又能得什么好呢? 想来夫人现今是回过神来了。 她正要敦促着倾丝去英瑰公主跟前认个错的时候,倾丝却道:“绛玉,我嫁来傅国公府这些日子承了你不少情,将来哪怕我走了,也会念着你的好。” 话音甫落,绛玉立时怔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下定了主意要离开傅国公府了不成? 冬儿和珠绮眼看着不像,一人将绛玉领出了内寝,一人则服侍着倾丝安睡。 这一夜,倾丝难得做了个好梦。 梦里,是她与爹爹和娘亲在支摘窗旁赏景的景象。 大姨和小姨还抱了只雪松犬儿来逗弄自己。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惬意。 * 绛玉失魂落魄地走去了英瑰公主的屋舍。 听刁嬷嬷等人说,英瑰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嘴里咒骂着倾丝不知好歹。 几个嬷嬷顺着英瑰公主的话一齐骂了倾丝几句。 可大伙儿都识趣地没有提起休弃倾丝一事。 一来是倾丝肚子里的孩子是傅国公府的嫡出血脉,说不好倾丝将来就要母凭子贵,谁敢在这时触了她的霉头? 其二是世子爷对倾丝的态度实在暧昧不明,有时瞧着十分在意,有时瞧着又淡漠的厉害。 其三是因为傅国公府的名声,京城中的世家大族里哪里有休弃刚生子的媳妇儿的先例?传出去英瑰公主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本宫知晓她是在与本宫赌气,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眼瞧着即将临盆,有了子嗣傍身后竟也胆大了不少。” 英瑰公主冷哼一声,心里是认定了倾丝在与她这个婆母打擂台。 是了,自倾丝嫁进傅国公府后,英瑰公主便一向有些看不起她,也没有将中馈之事交给她掌管。 倾丝心里自是有诸多不满。 只是这般小门小户的女子,闹起来竟也有些缠人。 英瑰公主冷笑一声道:“等她平平安安诞下肚子里的孩子,本宫自会好好教导她一番,告诉她什么叫为人媳妇儿的本分。” 话音甫落,刁嬷嬷等人又是一番附和。 只有绛玉白着一张脸,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52章 讨好她。“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今夜,月明星稀。 越是临近生产,倾丝就愈发心慌意乱,除了恐惧外便是一股喘不了气的憋闷感。 太医依旧隔三差五地来给她把脉问诊。 为了平安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倾丝听从了太医的建议,除了按时饮下安胎药后,还时常带着冬儿和珠绮去庭院里散步。 英瑰公主好几日不曾现身,只让刁嬷嬷和金嬷嬷照顾监督着倾丝。 倾丝只觉得日子豁然开朗了些,连嘴角都有了笑影。 冬儿背着人时唉声叹气了几回,还与珠绮说:“你说,夫人是真想离开傅国公府,还是气话?” 珠绮默了半晌,只道:“咱们夫人面上看着柔弱,其实心里坚韧得厉害,她做了决定的事,就不会后悔。” 若不坚韧,倾丝怎么敢孤身一人带着冬儿和珠绮入京,又顶着那么多闲言碎语住进了乾国公府内。 那府里的人惯会跟红顶白,除了将言语当成利器来攻讦人心,还有许多细细碎碎折磨人的手段。 若夫人性子不够坚韧,哪里能熬到今时今日呢? “这傅国公府瞧着高门大户的,咱们夫人又担了个世子夫人的名头,还以为捡了什么好处呢,其实都不如公主身边的丫鬟体面,这满府上下的人就没几个瞧得起咱们夫人的。”冬儿气愤地说道。 珠绮不语,瞥了眼在内寝床榻里安歇的倾丝。 珠帘晃动,勾勒出女子隆起小腹的身影。 珠绮喃喃开口道:“最要紧的是,咱们夫人恼恨世子爷在普济寺毁她清白,令她珠胎暗结,过上了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 倾丝从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起先也只是想嫁个可靠忠实之人安稳度日而已。 是魏泱不顾她的意愿,强迫着赐予了她今日拥有的一切。 什么傅国公世子夫人,什么野鸡变凤凰,什么生育嫡系血脉。 没有人问过倾丝的意愿。 珠绮想,她家夫人定然是受不住这等难熬的日子,所以当真动了要离开傅国公府的心思。 这样也好,这乱糟糟的京城本就不是夫人该待的地方。 “可咱们回了江南连个相熟的亲戚也没有,又该如何自处呢?”冬儿愁得蹙起柳眉,喃喃地开口道。 珠绮也犯了难,想要出言安慰冬儿几句,却又无从出口。 丫鬟们正困苦时,身后不知何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十分轻柔,藏着些小心翼翼的珍视。 直到冬儿那句“回了江南”飘入来人的耳畔,脚步声顿时变得急促又慌乱。 “什么回江南?” 男人裹着怒意如一道惊雷般炸开在内寝之中。 冬儿与珠绮一回身,便在冷寂的夜色之中迎上了魏泱镀着一层霜雪的漆眸。 丫鬟们惊慌失措,正要为了自己和倾丝辩解一两句的时候,魏泱冷声道:“都出去。” 内寝里很快便只剩下他与倾丝两人。 珠帘蹁跹,床榻上的女子显然是睡熟了,即便男子脚步匆匆地走到她身旁,掀起她的锦被握住了她的柔荑,也丝毫不曾察觉。 魏泱风尘仆仆地从江南赶了回来,连日来为了赶路昼夜不眠,整个人已是疲惫不堪。 这三个多月的路途硬是被他缩短成了一个月。 身 上的疲乏不算什么,他心里因时时刻刻念着倾丝的缘故,紧绷着一根弦迟迟不肯放松,只等着亲眼见了她才能松懈下来。 冬儿和珠绮都是贴身伺候倾丝的丫鬟,与她是自小相伴到大的情分。 这两个丫鬟绝不可能张嘴乱说话。 所以,她们嘴里所说的“回江南”一事是出自倾丝的意愿? 她想弃了傅国公府的一切,包括他妻子的名分、腹中的胎儿,远走高飞到江南? 只是如此想一想,魏泱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发狂发怒。 只是他大概明白了自己越是发怒就容易将倾丝越推越远的事实。 所以魏泱只能死死忍着。 忍着忍着,他便愈发想不通:倾丝为何要离他远去呢?是这傅国公府的富贵不够迷人眼?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转眼,魏泱便又握紧了些手里的柔荑,轻声道:“丝丝,你走不掉的。” * 是夜,夜沉似水。 英瑰公主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忽闻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金嬷嬷进屋禀告:“回公主的话,是世子爷回来了。” 英瑰公主大喜,连忙追问魏泱行踪。 “伺候世子爷的小厮说,这回世子爷去江南并未祭拜不该祭拜的人,而是……”金嬷嬷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 英瑰公主没了耐心,道:“快说,遮遮掩掩地做什么?” “此番世子爷去江南,将夫人家中仅剩的姨母和姨夫送了过来,奴婢不知世子爷是何意。” 金嬷嬷猜不透魏泱的用意,可作为魏泱的亲娘,英瑰公主却明白。 魏泱这是在费尽心机地讨好着林氏女,为此,甚至不惜长途跋涉地赶去江南,将林氏女的姨母姨夫接了过来。 如此用心,可见魏泱对林氏女用情之深。 她沉吟片刻,透过支摘窗瞧了眼这沉闷又令人心烦的夜色,忆起往事,怅然地说道:“泱哥儿还小的时候,本宫便与他父亲感情不睦,这么些年都是如此。本宫心里虽疼爱他,却顾忌着世家大族的体面不肯做的太明显。这孩子从小就孤零零地一个人长大,从不知晓该如何去爱人。” 金嬷嬷在一旁静静聆听着,因瞧见了英瑰公主眼眸里的泪花,才说了一句:“公主与国公爷的事都是天意,谁都无可奈何。” 英瑰公主却自顾自地说道:“这孩子是被本宫和他父亲误了,他头一回如此心爱一个女子,本宫自是该替他好好提点着林氏,将来才能放心地把傅国公府交到他二人手上。” 金嬷嬷如今算是听明白了英瑰公主的弦外之音。 她在为这段时日对倾丝的严厉寻找恰当的理由。 依金嬷嬷所言,公主待夫人的态度的确太强硬了些,只是这也怪不了公主,谁叫林氏身份太过低微,任谁都会这般轻视于她。 “奴婢明白公主的良苦用心,等夫人生下嫡长子,您便能松松心含饴弄孙了,他们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忙活吧。” 英瑰公主点点头,不再多言。 金嬷嬷伺候着英瑰公主入睡,退出内寝时隐隐约约听见她说:“若本宫当初也能像泱哥儿这般做小伏低……你是不是就不会厌了本宫……” 金嬷嬷不敢多言,只噤声退了出去。 * 天明时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拂进屋内,倾丝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床帘后立着个重重人影。 她定睛一看,赫然见那人就是消失已久的魏泱。 倾丝一愣,恐惧比惊讶更先一步占据着她的神智。 “你……你怎么回来了?”倾丝的声音有些干涩与无奈。 魏泱只笑了笑,道:“许久未见,丝丝怎么连夫君都不唤了?” 按理说,倾丝的确该唤魏泱一句夫君。 只是在倾丝决定要离开傅国公府后,这一声夫君便显得有些不情不愿。 她沉默不语,魏泱却半步不肯退让:“丝丝,为何不肯唤我?” 倾丝疑心着只要自己不遂了魏泱的意,他就会在这儿与自己无止境地僵持下去。 良久,倾丝还是嗫喏着唤了一句:“夫君。” 魏泱立时勾唇一笑,吩咐着丫鬟们进屋伺候倾丝起身。 换寝衣时,魏泱只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倾丝,察觉到倾丝不适的眸光,才笑道:“等用完早膳,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这是他费尽心机讨好倾丝的手段。 也是刑部的同僚们告诉魏泱的方法。 他们说,女子生产的时候就如同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如今孱弱的时候,自然希望有亲眷陪在身侧。 倾丝丧父丧母,活在世上的血亲只剩姨母和姨夫。 为此,魏铮才不辞辛劳地赶去了江南,使了些手段将倾丝的姨夫姨母带回了京城。 他想,倾丝见了姨夫姨母必然是十分喜悦的。 魏泱已是迫不及待地想瞧一瞧倾丝嘴角绽放得甜美笑意了。 眼瞧着魏泱说完这话后,便兀自陷入了无边的喜悦之中。 独留倾丝与冬儿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晓魏泱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魏泱便越过冬儿和珠绮,亲自搀扶着倾丝往前院走去。 京郊的这处庄子不如京城的傅国公府那般雕栏玉栋,伺候的奴仆们也只有三三两两几个。 饶是如此,倾丝依旧觉得伺候自己的人手太多了些,吵吵嚷嚷得太不清净。 魏泱回来后处处都要排场,连用个早膳都要五六个丫鬟在一旁伺候。 倾丝闷头苦想,或许自己天生就不是享福的富贵命吧。 赶去前院的路上,魏泱因畅想着倾丝即将流露出来的喜悦,罕见地没有与倾丝多言。 好不容易走到了前院,倾丝正好奇着魏泱嘴里的两个人是谁时,忽而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如一阵风般朝着倾丝奔来。 “丝丝,姨母可是想死你了。” 话音甫落,倾丝便朝着女子的方向望去,赫然见是自己的姨母在亲昵地与自己说话,而远处立着的男子则是自己的姨夫。 姨母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因岁月的洗礼的而勾勒出几分熟悉的丑态来。 倾丝霎时杏眸里蓄满了热泪,根本不见预想之中的欢喜,而是深深地害怕与恐惧。 魏泱在一旁冷眼注视着一切,心里说不清的疑惑。 自己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将倾丝的姨夫与姨母带来了京城,为何倾丝一点也不高兴,反而还露出了如此恐惧的神色? 第53章 生子。“丝丝,是我对不起你。”…… 父母死后,倾丝曾带着冬儿和珠绮去过一回姨夫姨母的家中。 那时姨夫在江南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姨母嫁给姨夫多年,与倾丝一家人的联络却不多。 父母双亡后,倾丝一个孤弱之女难以守住自己的家业,只能去求助姨夫姨母。 谁知姨母见了她,却丝毫不顾忌倾丝刚失了双亲,疾言厉色地呵斥着倾丝扰她清净。 姨夫更是贪财好色,不仅对着倾丝动手动脚的,还串通江南的县令,吞没了倾丝的家产。 血肉骨亲却趁人之危,逼着倾丝孤身一人上京求助乾国公府。 若说倾丝心里不恨,那是假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倾丝依旧记得姨夫姨母的丑陋嘴脸。 若不是他们,她何必进京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嫁来傅国公府后,又将日子过得这般狼狈? 盛怒之下,倾丝惨白着脸要躲开姨母的触碰。 她大着肚子,又即将临盆,情绪激动之下便觉得下半身一凉。 冬儿忙惊呼出声道:“夫人……夫人的羊水破了。” 珠绮眼疾手快地挡在了倾丝身前,将她和她的姨母隔开 了些距离。 魏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 他顾不上去弄清楚倾丝与她姨夫姨母之间的龃龉,只上前一把横抱起了倾丝,回身道:“去传太医和稳婆。” 倾丝的姨母与姨夫怔愣着立在原处,额间留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没人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 太医赶来内寝后,瞧见了倾丝气若游丝的惨状,吓得立时施金针为她吊命,又让丫鬟们去熬煮参汤。 魏泱在一旁如丢了魂般僵立着,好几回都险些挡住了太医与稳婆们来回奔波之路。 冬儿看不过眼去,便上前道:“世子爷不如去外间候着,产房血腥气重,仔细冲撞了您。” 话音入耳,魏泱却依旧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直到这时,冬儿才发现他双手和衣袍上到处都是鲜血,这些血多半都是方才倾丝留下来的。 冬儿软了膝盖,也顾不上等魏泱回答,这便跑进内寝去瞧倾丝的状况。 魏泱盯着手里的鲜血,记忆回到了老师被满门抄斩的那一日,他急匆匆地赶去了老师府上,盼望着玄鹰司的首领能瞧在傅国公府的面子上让他与老师说上两句话。 可他才跨进门槛,便看见老师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里,玄鹰司的首领收回佩剑,只道:“乱臣贼子,不敬陛下,便只有这等下场。” 那一日,老师身上的血也是这么多,好像怎么都流不尽一般。 魏泱没有救下自己的老师,因此而悔恨苦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心悦的女子,又因不懂情爱而伤了她这么多回。 就在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怎么爱她,怎么样才能对她好的时候,却又做错了事。 显然,倾丝与她的姨夫姨母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倾丝良善怯弱,必是她姨夫姨母的错处。 这一刻,魏泱满腔满肺的怒意总算是寻到了个发泄的口子。 他满面怆然地走出产房,吩咐护院们将那一对夫妻给绑了起来,关在柴房里两日不许给吃喝,保他们什么话都能交代清楚。 除了要拷问倾丝的姨夫姨母外,魏泱不免开始责怪着自己。 他想学着对倾丝好,可总是事与愿违,今朝还将倾丝给吓得流产了。 哪怕魏泱从来都众星捧月,想要什么都有人双手奉上,可此刻却只能体悟着无力而带来的颓丧与苦痛。 太医与稳婆们一边给倾丝灌参汤,一边给她施金针存气力,不住地鼓励着她:“夫人再用些力气,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 可魏泱能做什么呢?他除了僵立在珠帘后盯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倾丝瞧,什么都做不了。 床榻上的倾丝似乎在忍受着一波波愈来愈汹涌的痛意,这痛意从五脏六腑中破土而出,钻出肌肤皮肉,将她的气力侵蚀了干净。 她只能如无力的柳絮一般哭泣着:“我好疼,娘亲,我好疼。” 最脆弱之际,倾丝念的想的还是她的娘亲。 稳婆们见倾丝哭得可怜,忙道:“夫人可别哭了,留些力气生下孩子吧。” 魏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刹那间只能阖起眼眸,将那翻涌袭上来的泪意给咽下。 就在这时,英瑰公主闻讯赶来,走进产房后见魏泱在珠帘后杵着,忙道:“你来产房做什么,快去耳房里歇着。” 魏泱却充耳不闻,只愣愣地站在那儿。 英瑰公主也不去管她,进内寝瞧了眼倾丝脸色惨白的模样,只道:“怎么突然就生了?” 太医摇摇头,只顾着给倾丝扎根存力。 英瑰公主一来,屋内的稳婆和太医们就仿佛寻到了主心骨,几人齐心地安慰鼓励倾丝,足足耗了两个多时辰,稳婆才惊喜出声道:“看见孩子的头了。” 这时,英瑰公主也不免有些心急,亲自走到倾丝身旁,道:“好孩子,只要你平平安安地生下这孩子,你就是我们傅国公府的大功臣。” 被痛意折磨得喘不上来气的倾丝根本无暇去回应英瑰公主。 她只知晓今日自己的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孩子手里了。 太医与稳婆们仍在鼓励着她:“夫人,再用些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倾丝想活,也想让十月怀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她想,娘亲当初生下自己的时候一定也经历了这一番苦痛。 娘亲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做到。 如此想着,倾丝便从一片慌乱之中生出了些气力来,她随着稳婆们的教导开始用力,忍着痛呼吸喘气用力。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屋内的寂静。 稳婆们率先笑出声来:“恭喜公主,恭喜世子爷,恭喜夫人,是个健健康康的小公子。” 英瑰公主听得此话,立时激动地从稳婆怀里抱过了孩子,仔细端详一番,道:“与泱哥儿小时候像极了。” 倾丝耗尽了全部气力,连抬头的简单动作都做不到,更别提张嘴瞧一眼孩子了。 冬儿在旁泪眼婆娑地替倾丝擦拭汗珠,道:“夫人累坏了,快闭眼睡一会儿吧。” 倾丝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只是身上的余痛还那么清晰明了,她也只能阖上眼休息一会儿。 这时,英瑰公主已将魏泱唤进内寝,让他瞧一眼襁褓中的男婴。 魏泱却没有看儿子的心思,他只急匆匆地走到倾丝床榻边,不等丫鬟们搬来小杌子,便往脏乱不堪的脚踏上一坐。 冬儿打量了他身上的衣料,依稀记得这是价值不菲的云锦,世子爷却是半点不在意脚踏会不会弄脏了衣衫。 可见,可见世子爷也是将夫人的辛苦看在眼里的,冬儿如此想着,心里不免松快了几分。 而魏泱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倾丝,俊容里掠过阴晦不明的神色,让人瞧不懂他是欢喜还是恼怒。 冬儿见状有些为倾丝担心,世子爷难道又要生气吗?可是夫人根本没有做什么错事,反而还挣着一条命为他生下了个孩子。 她屏息静气,想着若魏泱泯灭人性地刁难刚刚生产完的夫人,她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护住夫人。 只是……只是魏泱坐伏在脚踏上,半晌却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丝丝,是我对不起你。” 无论是当初普济寺里的强迫,还是去江南将那讨人厌的姨夫姨母请来,都是魏泱的错。 倾丝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魏泱原原本本地体会了一次差点害死心爱之人的痛苦。 他这个人也等同于死了又重生了一回。 倾丝痛苦的呻。吟依旧历历在目,她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让魏泱不敢多看,生怕下一瞬就会永失所爱。 他想,从前都是他的错,不会爱人、不懂情爱从不是他薄待倾丝的借口。 魏泱弯下了高傲的脊骨,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对倾丝说:“对不起。” 第54章 表白。“倾丝,我心悦你。”…… 倾丝没有听见魏泱的忏悔。 这场生产已夺走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又抵不过那摧毁心神的疲惫感。 就在魏泱跪伏在脚踏之上时,她刚好昏睡过去,一声“对不起”都没有听见。 魏泱忏悔完,英瑰公主便将孩子和奶娘们都唤了出去,只许冬儿一人在倾丝身旁伺候着。 她疼爱儿子,知晓儿子看重倾丝,总要遂了儿子的意才是。 这一夜,魏泱便守在倾丝的床榻边,说了许多动心动情的话语。 只可惜,倾丝一言不发。 冬儿怕得不到回应的魏泱会生气,便道:“夫人刚刚生产完,正是最疲累的时候,世子爷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 嘴上这么说,冬儿心里却数落着魏泱道歉都不会挑时候,他难道瞧不见她家夫人累极了吗? 疲累的时候就该让夫人好好休息,何必要一股脑儿地围着夫人说话。 魏泱被冬儿提醒了一句,倒也没有发脾气,他只是瞥了眼紧紧闭阖双眸的倾丝,半晌只道:“你伺候夫人安睡,等夫人醒了遣人来叫我。” 冬儿恭敬应是,将魏泱这尊大佛送出屋门后, 才松了一口气。 好在夫人熬过了这鬼门关一般的劫难。 她为傅国公府诞下了嫡长子,哪怕这孩子出生的月份有些模糊,嫡出血脉总是最重要的。 母凭子贵,夫人将来的日子总会好过不少。 思及此,冬儿不由地展颜一笑。 * 魏泱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柴房。 那两个被绑的如粽子般的姨夫姨母一见魏泱,吓得脸色一白,身子虽被制住了,却还是不住地磕头求饶。 只可惜魏泱的温柔都给了倾丝,无暇去分给这些闲杂人等。 况且这一对姨夫姨母从前还不知晓怎么欺负过倾丝。 魏泱想,这世上的人里,除了他以外,有谁敢欺负倾丝,都是罪该万死。 他无法挽回过去对倾丝造成的伤害,只能尽力弥补。 “你们只要说实话,也许我能饶你们一命。”魏泱把玩着手里泛着银辉的匕首,阴恻恻地盯着那对夫妻瞧。 倾丝的姨夫名为苏康,他初来乍到京城,本还以为能靠着傅国公府的这棵大树平步青云,没想到甜头没吃到什么,还险些送了性命。 姨母小刘氏吓得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抖,她自认没有对倾丝做什么卑鄙不堪的事,只是在倾丝最无措的时候束手旁观而已。 “世子爷明鉴,我们什么都没做。”小刘氏仓惶着说道。 她这话刚落地,魏泱手里的匕首便以雷霆之势逼近到了她的脖颈处,魏泱如打量着一个将死之人一般盯着她。 稍一用力,小刘氏的脖颈便会被魏泱刺出一个血洞来。 小刘氏被魏泱这副癫狂的模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魏泱略微逼了几句,她就交代了全部。 包括当初林家出事后,她与夫君是怎么对倾丝落井下石,甚至于夫君还对倾丝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而后,倾丝一个孤女便孤零零地上京投靠了乾国公府。 这才有了今日的锦绣日子。 魏泱听完小刘氏的讲述,心里最后的一点怜惜也消失殆尽。 他不会亲自动手了结了这对夫妻。 但魏泱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京城。 * 倾丝醒来的时候,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冬儿与珠绮伺候在她的床榻边,两个丫鬟忙碌到现在,连闭眼都不敢闭。 魏铮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拿着个诗册,说是要为儿子取个雅俗皆赏的好名字。 冬儿知晓,世子爷这是在等着夫人醒来。 醒来之后,两位主子之间又会发生什么。 冬儿就不知晓了。 她能做的有限,也只能在倾丝需要她的时候陪伴在她左右。 又等了一刻钟,床榻上的倾丝才嘤咛了两声。 珠绮立时道:“夫人醒了,奴婢去拿参汤了。” 也是因为珠绮这句话,让外间罗汉榻上的魏泱合起了书籍。 他起身,撩开珠帘进了内寝。 倾丝睁开杏眸的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冬儿身后的魏泱。 魏泱一如初见那般清俊英朗,只是此刻那双薄冷的眸里多了两分温柔。 倾丝想起生产之前的事,那一对黑了心肝的姨夫姨母来了此处,将她惊吓了一场,羊水一破,挣扎了几个时辰才将孩子生了下来。 她的孩子。 倾丝张了张嘴,想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可转念想到自己是要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 还是不要看了吧,省得看了一眼她就舍不得孩子了。 倾丝立刻避开魏泱炽热的眸光,朝着床顶帘帐上的纹样看去。 只可惜,魏泱根本不给她躲避的机会。 “你们都出去。”他冷声吩咐。冬儿和珠绮不敢违抗,瞧了两眼倾丝,还是退到了外间。 四下无人,魏泱再度坐在了脚踏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云锦是否被弄脏。 可他这副模样,却把倾丝吓了一跳。 “你别怕。”魏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半晌才说:“你的姨夫姨母做事太过分,我已经将他们解决了。” 他语气轻淡的仿佛是把什么鸡鸭鹅鱼给宰杀了一般。 倾丝讨厌姨夫姨母,却也害怕这么杀伐无度的魏泱。 她瑟缩着躲闪魏泱的眸光,魏泱也不心急,只一字一句地温柔说着:“丝丝,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起你,如今你也为我生下了儿子,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这似乎是倾丝认定魏泱至今,第一回对倾丝低头说软话。 可这软话来得太不是时候,偏偏是魏泱刚对旁人动了杀心的时候。 “姨夫姨母可恨,将他们送回江南就好了。”倾丝不像魏泱那样心狠,哪怕再恨姨夫姨母,也没想过要他们去死。 魏泱不说话,只静静注视着倾丝。 今日的魏泱似乎有些不一样,倾丝得以大胆地开口:“我们……我们的孩子才刚出生,就当是为他积福吧。” 许是倾丝嘴里的“我们”二字取悦了魏泱,他竟然勾唇一笑,道:“好,我听你的。” 倾丝松了一口气,偏过头时发现魏泱正用一道道炙热的眸光注视着她。 她心里发毛,倏地想起方才魏泱的那番话。 好好过日子?什么叫好好日子,不是英瑰公主嫌弃她出身粗鄙,不是傅国公府的下人们笑话她痴心妄想吗? 倾丝一直都想好好活着,嫁个良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是魏泱卑鄙地使了手段污了她的清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入穷途末路的境地,才施舍般地将她娶进了傅国公府里。 所有人都说她恬不知耻地勾引魏泱,说她存了坏心思勾引权贵,说她不配成为傅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可从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拥有今日的生活。 不去回忆便罢了,一回忆,倾丝心里便被汹涌而来的委屈所吞没。 这一年间,她实在是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 她眼眶一红,问魏泱:“爷说要和妾身好好过日子,那么妾身想问一问您,在您心里将妾身当成了什么?是值得尊敬的妻子,还是一个人微言轻,可以随意被您拿捏的金丝雀?” 这番话刚落地,说话的人和听见这番话的人都是一愣。 尤其是倾丝自己,她向来怯弱,又害怕喜怒无常的魏泱,今日也不知是怎得,竟然一口气将心里的委屈都说了出来。 魏泱更是被倾丝这番发自肺腑的质问给问懵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擅于言辞之人,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学着去爱倾丝以后,便将以后那些高高在上的矜冷都丢开了。 这一刹那,魏泱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话来表明自己的心意。 倾丝在等着他的回答,秋水似的明眸涌动着些期盼。 可魏泱迟迟没有答话,她的眸光便黯淡了下来。 倾丝自嘲地苦笑道,她这样的身份,哪里值得旁人尊重呢?唯有这身皮肉与美貌可以入魏泱的眼而已。 名为正妻,实在只是个玩物。 “爷若没有什么想说的,就出去吧。”倾丝背过身去,将眼泪吞下,不肯再看魏泱一眼。 魏泱僵在原地,若换了往常,他只怕早已被心中的厌烦驱使着离开了内寝。 可此刻,他却不动如山,只盯着倾丝的背影瞧。 这时的内寝里虽熏着香,可还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眼前的女子刚刚为他挣命般地生下了嫡子。 魏泱一叹,只说:“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没想过娶别人为妻。普济寺那一夜,是我使了卑劣的手段,后来又布了天罗地网将你娶进门。” 愣了愣后,他嘲弄着自己:“起初我以为自己是见色起意,也曾看低过你的出身。可每每与你接触,我心里就十分高兴,那种高兴很不同,我无法描述,后来我听同僚们提起成婚后如何与妻子恩爱,为何一见妻子就高兴,我才明白,原来这是心悦。” “我心悦你,倾丝。” 第55章 救赎。“孩子的名字,让你来取。”…… 倾丝怎么也没想到会从魏泱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 这一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 魏泱说,心悦她? 他这样的人会心悦自己? 倾丝又是不敢又是不愿意相信。 若真是心悦,为何他要几次三番地伤害自己? 那普济寺的一夜,没有婚约的强迫与苟合,难道都是出自魏泱的心悦吗? 倾丝愈发不明白了,只道:“我不懂。” 魏泱真情告白了一番后,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双眸里烁着诡异的光亮,双手局促得不知该往何处摆放,胸腔内的心跳也放缓放平。 魏泱屏息静气着,等待着倾丝的回答。 就在倾丝沉默不语的这一会儿里,魏泱胡思乱想了许多。 从倾丝会不会相信她的表白,到倾丝听了他的表白会不会高兴。 他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里一会儿十分高兴,一会儿又好似跌到了谷底。 可倾丝依旧无语,她只是抬起眸来瞧了一眼魏泱,再没有别的话语了。 魏泱心急如焚,问道:“若有半句虚言,我甘愿被天打雷劈。” 倾丝见他当真在赌咒发誓,忙道:“妾身不是不相信爷,只是不懂,心悦一个人为何会是这样的。” 在倾丝的眼里,心悦一个人是打从心底的尊重。 不会让她伤心难过,不会让她陷入一点点的险难,也绝不可能做出强迫她身子的难堪之事来。 这样想法,魏泱的心悦当真不值钱。 倾丝敛下杏眸,道:“但我不心悦世子爷,我只是没了办法。” 她这么直言不讳地坦白了自己的内心,未尝不存着几分报复魏泱的心思。 魏泱微微一愣,预想之中的愤怒并没有出现在他的俊容里。 他只是注视着倾丝,望了她许久,才苦笑道:“我知道。” “若不是爷在普济寺迫了我,根本没有今日这么多的事。”倾丝又道。 魏泱叹道:“我知晓,你心里是不愿的。” 可事已至此,从魏泱认清了一切后他就回不了头了。 他好不容易心爱上一个人,是万万不愿意放手的。 所以魏泱只能对倾丝许下承诺:“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好好跟我过日子,往后我不会再迫你,什么都答应你,给你正妻应该有的尊重。” 这一刻的魏泱彻底慌乱。 他虽然贵为傅国公世子爷,自小到大都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头一回在情爱一事上碰了壁。 魏泱认清了自己的心后,明白自己用威势和强迫来对待倾丝,只会将两人的关系越拖越远。 哪怕一时将倾丝留在了身边,她的心却离自己远去。 他很贪婪,不仅想让倾丝天长地久地陪在自己身边,更想牢牢攥住倾丝的心。 所以魏泱放下了往日里的高傲,几乎是祈求般地对倾丝说道。 倾丝听后又是一阵沉默。 她越是沉默,魏泱心里就越害怕,抛出来的筹码就越来越大。 “你若不喜欢住在京城,我可以陪你去各地游玩。你若觉得在内院里憋闷,我也可以替你寻几个性子和善的贵妇做密友。我的私库钥匙你大可握在掌心,想要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谁知倾丝听后却只道:“爷,妾身不是想要这些。” 她张了张嘴,望向魏泱暗红的眸子,道:“爷的意思是不肯放妾身走了吧。” 魏泱当然不愿意,他好不容易才读懂了自己的心,明白了该怎么爱护倾丝。 绝不愿意在此时放倾丝离去。 他也明白自己做了许多错处。 现下唯一能说的便是:“除了这一件事,我什么都答应你。” 倾丝心里闷闷的,半晌只说:“妾身累了,想睡一会儿。” 这是她委婉地在向魏泱下逐客令。 魏泱听得明白,只道:“好,我出去,你好好休息。” 他没有半点不情愿,也没有拖泥带水地硬是留在屋内。 魏泱一走,倾丝堵在心口的那股郁气终于重重地吁了出来。 孤身一人,倾丝也终于可以好好思量思量自己与魏泱之间的关系。 她是生性怯弱,可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人。 在乾国公府的日子不好过,嫁来了傅国公府后日子过的也不算顺遂。 从一开始,倾丝就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往后种种,不过是事与愿违。 刚刚生产过后的她并没有多少力气去多思多想。 况且魏泱带给她的这道难题也着实太难解了一些。 不知不觉间倾丝便在一片混沌的思绪里睡了过去。 * 翌日她醒来的时候,奶娘正抱着孩子在内寝里喂。奶。 英瑰公主指挥着丫鬟们用软烟罗封窗,笑道:“坐月子的人可不能着了风寒,都仔细着些,你们夫人身子本就弱呢。” 这话一出,倾丝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她那个嚣张跋扈的婆母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怎么一夜过去,婆母改了性子? 就在倾丝不明白状况的时候,英瑰公主见她醒来,又语气和蔼地说道:“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就回京城,倒时候孩子满月,也好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喜事。” 可怜倾丝是个旁人对她好三分,她就还五六分的纯善性子。 生产前,英瑰公主虽然几次三番地斥责了倾丝,还让倾丝在丫鬟婆子们跟前丢失了脸面。 可倾丝到底不是什么记仇之人。 面对英瑰公主的示好,她只是轻声道:“多谢母亲。” 因倾丝的这一句“母亲”,也让英瑰公主暗自松了口气。 她虽然出身尊贵,又是傅国公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可英瑰公主命里只有魏泱这一个儿子。 她与傅国公夫妻不睦多年,自小便让魏泱活在父母争吵的压抑之中。 魏泱老师之死也与英瑰公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 这些年,英瑰公主对魏泱,心里满怀着愧疚。 所以才会力排众议,凭着魏泱自己的意愿,挑一个他喜欢的女子做正妻。 起先,英瑰公主是不满林倾丝的出身的,只是因泱哥儿与她婚前苟合,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才应下了这桩婚事。 如今倾丝为魏家生下了嫡长子,魏泱又为了倾丝而特地赶去了江南,只为了给倾丝寻个能倚靠的家人。 这份用心,就足以说明魏泱是真的将倾丝放在心上的。 如今嫡孙出世,家宅人丁兴旺,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 英瑰公主也不想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她叹息了一声,对倾丝说:“昨儿泱哥回屋后喝了许多酒,本宫派人去劝,他竟有醉死在场的念头。” 英瑰公主心疼儿子,只道:“泱哥儿既是真的喜欢你,往后我们一家人就好好过日子,好吗?” 倾丝低下头,陡然意识到英瑰公主今日是来给魏泱做说客的。 她是一片慈母心肠,便说这么一番话来让倾丝心软。 倾丝并不是铁石心肠,听了这话心池里泛起了些涟漪来。 她沉默着没有回英瑰公主的话。 英瑰公主倒也不急切。 毕竟她都给魏泱生下了嫡子,女人有了孩子后就等同于有了牵绊。 只要等孩子再大一些,会朝着倾丝甜甜一笑的时候,倾丝就离不开她的孩子了。 英瑰公主做过母亲,自然知晓有了孩子之后的母亲等同于有了软肋。 “好了,本宫也不逼你,你先好好歇着吧。” 说着,英瑰公主便吩咐奶娘们好好照顾哥儿,离去前还笑着对倾丝说:“等你身子好些,能打起些精神了,就给孩子取个名吧。” 这话一出 ,倾丝不由地一愣。 她原以为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给自己的孩子取名的。 最多也就是取个小名而已。 没想到英瑰公主会给她这么大的权利。 想想娘亲死前最担心的就是倾丝的将来。 娘亲嫁给父亲后这么些年都做不了一回主。 倾丝的名字,早夭弟弟做法事的次数,家中的中馈,乃至娘亲死后坟墓的位置。 桩桩件件,娘亲都没有做过一次数。 临死之前,娘亲攥住倾丝的手,哽咽着说:“你将来要嫁一个和善温柔的男子,为他相夫教子,孩子小名就叫团哥儿,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倾丝时时刻刻将娘亲临终前的话语记在心上。 早在生产之前,她就想鼓足勇气与英瑰公主提一提。 能不能等孩子出生以后唤他为团哥儿? 只是那时的倾丝不敢说这样的话。 如今英瑰公主主动提及了此事,倒是让倾丝十分欢喜。 她一欢喜,冬儿和珠绮也高兴了起来。 两个丫鬟都笑道:“夫人总算是笑了。” 第56章 思考。和离还是不和离? 倾丝不是个贪心之人,想要的也不多。 只要旁人尊重她一点,给她一些自由自在的小空间,她就觉得十分欢喜。 傅国公夫人一位带来的荣耀与权势摆在眼前,倾丝与旁的世家贵女不同,从没想过从英瑰公主手里接过执掌中馈的权利。 能为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已是让倾丝分外喜悦。 不多时,奶娘们也抱在孩子到了倾丝的床榻旁。 襁褓里的婴儿瘦瘦小小的一团,肌肤红红的,紧闭着眼,还瞧不出像谁。 倾丝伸出手碰了碰他娇嫩的小手,小小的一只,她都不敢用力触碰。 许是母子本就有心灵感应的缘故。 倾丝的触碰让襁褓中的婴儿“哼哼唧唧”地出了声。 倾丝心里涌起些酥酥麻麻的热意。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朝着冬儿与珠绮说:“你们瞧,他笑了。” 刚出生一日的婴儿什么都不懂,只是动了动嘴角,在自家娘亲眼里就是在甜甜地笑。 冬儿见倾丝高兴,只道:“您是小公子的亲娘,他不对您笑,还能对谁笑呢?” 倾丝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立时让奶娘们将儿子抱走。 “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嬷嬷,还是你们来照顾他吧。” 说完,奶娘们立时抱走了孩子。 倾丝便让珠绮将书架上的诗集拿了过来。 “我来瞧瞧有没有好听的名字。” 儿子作为傅国公府的嫡长子,一个动听悦耳的名字将伴随他的一生。 哪怕倾丝的目光没有那么长远,也是盼着儿子将来能读书做官的。 她仔细翻阅了诗集,草拟了好几个名字,心里都不是很满意。 到了最后,她有些气馁地说道:“若我有一肚子的诗书气就好了。” 冬儿笑道:“小公子还小呢,公主既给了夫人娶名字的机会,夫人就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想就是了。” 珠绮也凑趣笑道:“大名是不急,只是要先想个吉利的小名呢。” 倾丝这便笑道:“那就叫他团哥儿吧。” 两个丫鬟将“团哥儿”这个名字念叨了一番。 正逢绛玉进屋给倾丝送燕窝,听到哥儿的小名,也笑道:“团哥儿这个名字好,寓意这咱们哥儿一生都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经由绛玉这嘴一说,“团哥儿”这小名显得愈发吉利了些。 正屋内一时间都是喜意洋洋的氛围。 魏泱在正屋门前逗留了许久,也在庭院里踱步了几回,时不时能听见屋内传出的女子笑声。 他驻足在原地,只敢远观,不敢进屋。 心里想着,自己该不该再给倾丝一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彼此之间的未来。 只是他一人待在厢屋里,实在难以心安,只有与倾丝同处一室的时候才能抚平心中的伤痛。 就在魏泱迟疑着要不要进屋的时候,绛玉走了出来。 她站在门槛处瞧见了魏泱英武的身姿。 绛玉迎上前问:“世子爷,您可是要进屋瞧瞧夫人。” 魏泱点了点头,绛玉便道:“这倒不是不巧了,夫人刚睡下。” “我在这儿等等。”魏泱反应平平,瞧不出什么喜怒来。 片刻后,绛玉端了碗热茶给魏泱,还问他要不要去屋内取了墨狐皮大氅来。 秋末时节,冷风窸窸窣窣地吹到人身上,还有几分薄冷。 魏泱摇摇头,只道:“不了,让她安心睡吧。” 绛玉何时见过魏泱这副谨小慎微,连进屋取件大氅都怕扰了倾丝清净的模样? 她心内纳罕,只问:“可要奴婢去屋内通传一声?” “不必。”魏泱依旧说“不”,英武挺秀的身姿直挺挺地立在庭院中央,瞧着倒有几分赏心悦目。 从前,豆蔻年华的绛玉也对这般英俊矜贵的魏泱生出过不该有的心思。 可随着年岁渐长,她觑见了世子爷矜贵外表下冷得失去人情味的内心,这才收回了少女情思。 绛玉很喜欢倾丝,觉得她性子和善又温柔,只是出身差一点,却比旁的贵女们多了几分亲和与良善。 她能伺候这么好的夫人,分明是她的幸运。 前些时日世子爷还有些不在意夫人的感受,连带着英瑰公主也不将夫人当一回事。 夫人的日子可谓是苦不堪言。 可如今世子爷却好似回过味来一般,对夫人的态度称得上是十分温柔。 世子爷开始重视夫人,公主也不敢太薄待了夫人。 夫人还为世子爷生下了嫡子,往后的日子自会好过不少。 至于那和离一说,绛玉是半点都不放在心上的。 孩子都有了,夫人还能去哪里? 她自去当差干活,到了晚膳时分,回院子的时候却发现魏泱还立在庭院中央。 绛玉走上前问道:“爷,您怎么还在这儿?” 魏泱面无表情地说道:“她还没醒。” 倾丝没醒,他就在外头一直立着,不肯进屋去打扰她。 绛玉听了这话,瞥了眼灯火通明的内寝,只道:“奴婢进去瞧瞧。” 一进内寝,便见倾丝正倚靠在迎枕上,手里在做针线活,正缝着个孩童穿的罩衫。 绛玉走到倾丝身旁,只道:“夫人,世子爷在庭院立了两个多时辰了。” 倾丝缓缓抬眼,只道:“我知晓。” 她只睡了一会会儿,便被冬儿和珠绮叫醒了。 两个丫鬟诚惶诚恐地告诉她,说魏泱在庭院里站着,似乎因她睡着了的缘故不敢进屋。 倾丝让冬儿悄悄开了一条窗缝,果真瞧见了魏泱的身影。 她有些纳闷,也有些想不明白。 “他不进来,那就让他站着吧。” 倾丝一向不喜欢苦恼琐事。 有关魏泱,她是一件事都想不明白。 既不明白,那就不要再胡思乱想。 魏泱若想进来,自己就会进来。 他是金尊玉贵的傅国公世子爷,想进正屋,不过抬抬脚的功夫而已。 倾丝秉持着这样的念头做了许久的针线活计,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庭院,见魏泱还是没有进屋,便问冬儿:“他是站着站着睡着了吗?” 冬儿忍俊不禁,只道:“外头还有些冷呢,站在风口里怎么会睡着?” “那他怎么不进来呢?”倾丝独自嘟囔道。 冬儿也瞥了眼庭院内站立如松的魏泱,半晌只道:“奴婢要不要给世子爷送件大氅去?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倾丝摇摇头,道:“罢了,他若觉得冷,自己就会进来。” 冬儿立时笑道:“听着夫人这话,似乎盼着世子爷进来。” “不是。”倾丝摇摇头,红了脸颊:“我只是想与聊一聊而已。” 聊一聊两人的未来,团哥儿的未来,以及回到傅国公府后的一切。 倾丝懵懵懂懂,对情爱一事依旧一知半解。 她不敢相信魏泱嘴里的心悦,只是想将日子过好。 事已至此,她已有了团哥儿,团哥儿又是傅国公府的血脉。 若她不想和离,便要与魏泱做一辈子的夫妻,肩负起父母的责任,照顾好团哥儿。 若她想和离,也要与魏泱将话给说清楚。 思及此,倾丝不免有些忧愁。 她哭丧着脸问冬儿:“我自己也不知晓该怎么办了。” 冬儿叹道:“夫人还在月子里,可不能总是这么愁眉苦脸的,若是想不明白,那就往后再想。只是和离一事是万万不可,您一个弱女子 ,即便有万贯家财傍身,无权无势地回了江南,也很容易被人吃干抹净,倒不如倚靠着傅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呢。” 珠绮也道:“冬儿说的对,若世子爷对您好,你就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若世子爷对您不好,哪怕看在团哥儿的份上,您也是爷的正妻,守着自己的院落过日子就是了。” 两个丫鬟都劝哄着倾丝,倾丝将她们的话放在心内体悟了一番,只道:“我知晓你们说的是对的。” 话音甫落,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的魏泱终于进了屋。 冬儿和珠绮立时噤了声,乖顺地退到了外间,让魏泱与宁兰独处说话。 魏泱一进屋,便走到床榻旁,笑着问倾丝:“今日你都做了什么。” 倾丝的态度明显没有前几日那般冷淡,也笑着回他:“睡了一会儿,做了会儿针线。” 答话后,倾丝又反问魏泱:“爷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魏泱淡淡道:“我才刚来,想瞧瞧你怎么样了。” 倾丝勉强一笑:“妾身什么都好。” 魏泱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素白的脸蛋,倾丝被这道炙热的视线盯得很不自在,过了一会儿后才迎上魏泱清冷的眸。 “世子爷有什么话要与妾身说吗?” 魏泱蹙起剑眉,不喜欢倾丝生疏的“世子爷”。 他想听她唤自己为夫君。 第57章 正文完结(上)你就该这样多笑笑。…… 魏泱就这么贪婪地注视着倾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头浅笑一声:“我只是来看看你。” 只是看看也好。 无论是看着她笑,还是看着她蹙眉恼怒,只要和她在一起,魏泱就发自内心的高兴。 倾丝自然无法理解魏泱的心情。 两人在内寝里四目相对,一时半会儿都是无言。 倾丝觉得里里外外都很别扭。 尤其是魏泱那柔情四溢的眸光,望过来以后让她心里十分不自在。 半晌后,倾丝才轻咳一声道:“爷……” 这话还没说完,魏泱就用那温柔又渗人的腔调开口道:“叫我夫君。” 倾丝心里觉得“夫君”二字十分肉麻,偏偏魏泱坚持。 且他如一棵松柏般立在倾丝眼前,大有倾丝不唤他“夫君”就不肯罢休的模样。 倾丝只能嗫喏着唤他:“夫君。” 只是她声如蚊蝇,颇有些不情不愿。 魏泱也不计较,只露出一抹俊俏的笑意。 “丝丝,过几日咱们就会傅国公府。” 倾丝点点头,瞥了魏泱好几眼,没有再提和离一事。 只问起了她的姨夫姨母。 “我没有要他们的性命。”魏泱道。 倾丝道:“前尘旧事都已过去了,我也不愿为了这些人而生气。” 一听这话,魏泱便伸出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倾丝浑身一凛。 许是魏泱的触碰太过轻柔,她若做出如临大敌的反应,倒显得有些奇怪。 魏泱笑着说:“我听你的,只是对他们小惩大诫。” 面对欺负过倾丝的人,魏泱能放他们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了。 怎么可能还大发善心到将倾丝的姨夫姨母送回江南? 倾丝见他避而不答,倒是没有继续追问。 两人面面相觑一番,魏泱依旧情意绵绵地注视着倾丝。 倾丝低下头,脸颊处露出些羞意来。 明明都是已生养过的妇人了,且仍留有少女的羞涩。 魏泱见了这一幕自是心潮一动。 只是女子坐月子期间需要小心将养。 魏泱既明白了自己对倾丝的心意,就绝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倾丝之事。 说了一会儿话,冬儿端着药碗进了内寝。 她小心翼翼地进屋,觑了眼一旁站立着的魏泱的脸色,只道:“爷,夫人该喝药了。” 这些时日,魏泱不仅对倾丝态度大改,连对冬儿这些奴婢们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给我吧。”魏泱笑着对冬儿说道。 虽然魏泱在人前总是一副冷清冷心的模样,可笑起来的时候琥珀色的瞳仁却迸出柔和的光亮。 冬儿可这魏泱的这点“温柔”给吓了一跳。 她红着脸将药碗端给了魏泱。 魏泱端着药碗坐于床榻边的团凳上,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倾丝喝药。 倾丝起先还有些不适应。 可魏泱执意如此,她也只能接受魏泱的好意。 喝完了药,奶娘们又将团哥儿抱进了屋内。 魏泱瞧了眼儿子,只笑道:“这孩子生的像你。” 倾丝瞧了眼魏泱怀里皱皱巴巴的儿子,虽然心里欢喜,却不能违心地夸儿子好看。 “皱皱巴巴的,像一只小猴子。”倾丝道。 魏泱笑笑,将孩子送回了奶娘怀里。 他虽重视自己的嫡长子,可这重视里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着倾丝。 奶娘们纳罕地瞧了一眼魏泱,没想到他们世子爷会嫡长子却这般反应平平。 又过了一刻钟,倾丝有些疲倦。 魏泱便拿了本书在外间明堂安静地带着。 夜幕深深时,魏泱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冬儿识趣地去罗汉榻上铺床,只道:“这儿没有云锦被衾,爷可睡得习惯?” 珠绮也在内寝里摆好了香炉,听后道:“我瞧着世子爷不在乎这些,只想着与我们夫人在一处呢。” 冬儿侧着身子,透过影影绰绰的珠帘去瞧明堂里的魏泱。 只见魏泱临床而坐,依旧在阅读着手里的书籍。 丫鬟两人自己嘀咕,殊不知身后的倾丝已醒转了过来。 她听见了丫鬟们的说话声。 今夜魏泱迟迟不肯离去,显然是要与她共宿一屋的意思。 她在月子之中,自然无须伺候魏泱。 只是……从前的事她依旧心有芥蒂。 不多时,绛玉端了晚膳进屋。 倾丝略用了一些,问起魏泱。 绛玉笑着答道:“世子爷正在外头用膳呢。” 魏泱不愧是自小锦衣玉食之人,用膳的时候信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等他用了膳进内寝,倾丝正从榻上起身。 冬儿和珠绮正打算为她沐浴净身。 因月子里妇人不能吹风的缘故,所以丫鬟们将浴桶搬到了内寝。 魏泱一进屋,便瞧见这极为香艳的一幕。 他迅速地敛下漆眸,飞快地低下头,掩饰掉眸中所有的情绪。 倒是倾丝有些尴尬,只道:“夫君,我要沐浴了。” 魏泱闷闷地“嗯”了一声,而后则走到了外间。 内寝里时不时响起些水声,还有冬儿时不时询问倾丝“力道可正好”的说话声。 魏泱捧着手里的书籍,顷刻间只觉得心猿意马,无法集中心思。 不知煎熬了多久,冬儿才出门来知会魏泱:“爷可以进去了。” 魏泱立时阖上了书籍,走进内寝,直挺挺地往罗汉榻上一坐,甚至连眼神都没往倾丝那儿望去。 倾丝心里犯起了嘀咕,见魏泱没什么反应,这才安心入睡。 而这一夜,魏泱却是迟迟难以入眠。 他心潮澎湃,一时热切得仿佛停在无边的天际之中,一时又浑身冰冷,仿佛跌入了寒潭古井。 到了后半夜,魏泱才勉强将脑海里绮丽旖旎的一幕赶了出去。 这两日,他与倾丝的关系和缓了不少。 英瑰公主整日里除了照顾团哥儿,根本不去管魏泱与倾丝之间的事。 到了回京之日,英瑰公主更是难得地对倾丝露出了几分笑意。 半个月过去,团哥儿比刚出生的时候 壮实了一些。 他生的与倾丝很是相像,只是眉眼里依旧有魏泱的痕迹。 如此粉雕玉琢的哥儿,换谁瞧了都会心生欢喜。 因为团哥儿的存在,英瑰公主已是将倾丝给看顺眼了。 面对婆母的好意,倾丝也没有抓着过去的事不放。 能好好过日子,她就一定会做个孝顺婆婆的儿媳。 可若是英瑰公主再像从前那般瞧不起她,她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 从京郊的庄子上回到傅国公府花了两个多时辰。 团哥儿被奶娘抱在怀里,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喝。奶。 英瑰公主笑着说道:“这孩子壮实,必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倾丝,你很好。” 听了这话,倾丝也是一愣。 这么些年她在乾国公府里寄人篱下,在傅国公府里做名不副实的世子夫人,从没有人说过她好。 “倾丝,你很好。” 这样的话倾丝是第一回听见,更惊讶的是,第一次听见这话,竟然是从英瑰公主嘴里听到的。 倾丝心里高兴,脸上的神色却淡然无比。 “多谢母亲夸奖。” 英瑰公主笑道:“等回了府,就该给团哥儿起大名了,还要热热闹闹地办一场满月宴。” 说话间,前头的魏泱忽而翻身下马,让马车停了下来。 他撩开车帘,露出一张俊朗如月的面容。 英瑰公主问:“怎么了?” 魏泱只盯着倾丝一人瞧,道:“可要休息休息?” 英瑰公主失笑:“原来是心疼媳妇儿了。” 其余的婆子们也哄笑成一团。 倾丝害羞着低下了头,没有答话。 魏泱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她身子弱,坐久了马车会累。” “既如此,你就下去陪着你夫君走走吧,京郊这儿的风景十分宜人。”英瑰公主道。 倾丝点点头,在魏泱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 魏泱不知从何处拿了条墨狐皮大氅来,罩住了倾丝单薄的身子,带着她走到密林处赏景。 京郊一带的风景的确秀丽,只是密林从风景有限,没什么好观赏的。 倾丝在观赏景色,魏泱在一旁注视着她。 他的眸光称得上是炙热如火。 倾丝只觉得心跳都慢了几拍,整个人更是说不出的羞赧。 她抬眸,迎上魏泱炙热的眸光,问:“爷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是夫君。”魏泱倾身上前,握住了倾丝的柔荑,“唤我夫君。” 倾丝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夫君。” 魏泱勾唇一笑,清冷的面容里露出几分暖意来。 “母亲很喜欢团哥儿,往后也不会为难你。” 当然,英瑰公主之所以对倾丝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也是因为魏泱在后做了努力的缘故。 前几夜,他曾郑重其事地与英瑰公主说过:“这一辈子,我只会娶倾丝这一个正妻,没有妾室,没有通房。” 英瑰公主早就见过魏泱执拗癫狂的一幕。 她空想了一夜,最后也决定看在团哥儿的面子上接纳倾丝。 退一万步说,倾丝这个儿媳只是出身低了一些,别的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况且,是她的儿子先瞧上了人家,还使出那么多手段将她哄骗到手。 倾丝一愣,听后只望向魏泱:“多谢夫君。” 道完谢,她还露出一抹莞尔的笑意来。 魏泱最见不得她笑,一颗心霎时如小鹿乱撞般扑通乱跳了起来。 清风徐徐,拂起倾丝鬓边碎发。 魏泱心里高兴,一腔温柔地笑:“你就该这样多笑笑。”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藏着诸多汹涌热切的情意。 倾丝仍是觉得不自在,赏了一会儿密林景色,便回了傅国公府。 第58章 正文完结(中)她原谅他了。 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就到了团哥儿满月的时日。 这几日,魏泱与倾丝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任何亲密的行动。 魏泱更是恪守着距离,倾丝没发话之前,连一步都不敢逾越。 倾丝则是来得正好,她在月子里本就不能与夫君做亲密之事。 本以为以魏泱威势十足的性子,必定是要痴缠着她行夫妻之礼的。 可魏泱却一反常态地尊重着倾丝,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碰一下。 满月礼一过,英瑰公主与魏泱便商量着要给团哥儿取个名字。 倾丝参与其中,发表了不少意见。 英瑰公主与魏泱参考了她的意见,便道:“你是孩子的娘亲,取得名字自然是最好的。” 倾丝很高兴,翻阅了好几本诗集,最后给儿子取了个“赜礼”二字。 大名叫魏赜礼,小名就叫团哥儿。 魏泱为了哄她高兴,一下子就定下了这名字。 英瑰公主听了“赜礼”二字,她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便应允了此话。 等到了满月礼当日,京城亲眷都赶来傅国公府恭贺魏泱添子之喜。 钱氏也备了厚礼登门,只是倾丝神色懒懒的,只与她说了几句话就不言不语了。 钱氏在心里怒骂她狐假虎威、拿乔作势,可嘴上却只能堆着笑讨好倾丝。 如今倾丝生下了傅国公府的嫡长子,身份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连英瑰公主也在人前为儿媳做脸,大赞嫡孙的好相貌是随了儿媳。 听了这话,场上的贵妇们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开始奉承倾丝。 从前在闺阁时,倾丝每每出门,不是被人无视就是被人嘲笑,何曾有过如此体面的时候。 只是她心里觉得不适应,与贵妇们应酬了几句,就觉得里里外外十分疲累。 而男宾那头,魏泱更是不愿与人多言。 等到满月礼一过,他立刻去内院寻倾丝说话。 这两日,倾丝与他的关系有所缓和,共处一室的时候倾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和拘谨。 她骨子里是极温柔的人,旁人对她好三分,她总要回报七八分。 魏泱在她跟前做小伏低了一段时日,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想不计前嫌与他好好过日子,转眼想到普济寺那一夜的事,她又倔强着不肯松口。 又过了一个月,太后娘娘想瞧一眼团哥儿。 英瑰公主便准备带着倾丝入宫。 魏泱知晓了此事,请了假,非要陪着倾丝一起去。 英瑰公主揶揄着他:“你难道是怕人抢走你老婆不成?” 魏泱不答,只是坚定着要陪倾丝入宫。 一进宫,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见了雪白可爱的团哥儿,喜得笑弯了眼,赐下了不少赏赐。 英瑰公主难得进宫,便打算在慈宁宫住上一夜,也好陪陪自己的母后。 进宫时是三个人,出宫时只剩下魏泱与倾丝两人。 前一段路十分顺畅,可后一半路却遇上了如月县主的銮驾。 这位县主曾爱恋过魏泱,后来得知魏泱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苏氏女,气得大闹魏泱的喜堂。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如月县主立时让人放下銮驾。 她撩开车帘,瞧见远处魏泱与倾丝并排而立的登对模样,心里如同搅翻了醋瓶般酸涩难忍。 正当她要发难的时候,魏泱却先一步将自己的妻子挡在了身后。 他宽阔的脊背刚好能遮住如月县主不怀好意的视线。 如月县主瞧见他疏离又淡漠的动作,忙道:“泱哥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怕我欺负了你夫人不成?” 魏泱点点头,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是极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可把如月县主气了个够呛。 如月县主一愣,立时就要发作,魏泱却一把握住了倾丝的柔荑。 他道:“我们府里还有事要忙,就不陪着县主说话解闷了。” 说着,他就想这么告辞离去,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这种行径,分明是不将如月县主放在眼里。 面对心上人的漠然与轻视,如月县主自然忍不住脾性,只道:“青天白日的,泱哥哥要回府做什么?难道你连一句话都不愿与如月多说了吗?” 魏泱依旧冷着一张脸,从嘴里吐出来的也是毫无温度的话语。 “我已娶妻生子,与你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又停顿几息,道:“我夫人想要个女孩儿,这一胎没能达成她的愿望,我自然该多用些心思。” 这话是在向如月县主解释他与倾丝回府要去做什么。 这话等同于明晃晃的羞辱,如月县主怎么会听不明白。 瞧着魏泱死死地护着倾丝,她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就在她气得不声不响的这一会儿,魏泱已牵着倾丝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县主銮驾。 出宫后,魏泱的脸色从一片紧绷到舒朗自得。 倾丝在旁悄悄打量了他好几眼,心里掠过千头百绪,到了嘴边成了一句:“夫君早猜到了妾身会撞上如月县主吗?” 魏泱但笑不语,只道:“我只是想陪着你入宫,想着你一人入宫会害怕而已。” 这话云淡风轻,可倾丝听进耳朵里后心内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夜里回府,魏泱照旧宿在罗汉榻上。 睡了没多久,他却被一阵细微的力道给推醒了。 魏泱睡眼惺忪地望向来人,见皎洁的月色下,他的妻子正穿着一条薄如蝉翼的寝衣,抬起湿漉漉的眸,问他:“夫君,你要不要去榻上睡?” 魏泱一愣,宛如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愣了愣,便见身前的妻子已经害羞地垂下眼帘。 魏泱的心砰砰直跳,他知晓妻子在害羞什么,也听明白了她话里的邀请。 只是这一刹那,他有些不敢置信而已。 “你等我,再去沐浴一回。” 万般激动之下,魏泱嘴里只挤出了这么突兀的一句话。 说完,他就如一道闪电般从罗汉榻里起了身,匆匆忙忙地吩咐小厮们烧水,沐浴得干干净净后才回了内寝。 只是当他撩开珠帘进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睡熟了。 魏泱无奈,好歹是有了与倾丝同床共枕的资格。 可见他的妻子有多么好哄。 他才做小伏低了这么一段时日,她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 魏泱感慨,想着自己从前做了这么多对不起倾丝的事,往后定要好好补偿她。 这一夜,于魏泱而言属实是个如梦如幻的夜晚。 他做了个美梦,梦里他与倾丝恩爱一生,子孙满堂。 醒来的时候,发现倾丝已不在他身旁。 魏泱怅然若失,立时大声呼唤着她。 外间正在对镜梳妆的倾丝听到魏泱的呼唤,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忙进内寝去看他。 才靠近床帐,便被男人探出来的手掌一把揽住了腰肢。 天旋地转间,倾丝已被魏泱压在了床榻之上。 【终章】 第59章 正文完结(下)当家主母林…… 冬儿和珠绮负责守夜。 两个丫鬟已许久没有听见过内寝里羞人的动静了。 如今骤然听得,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惊讶过后,冬儿便去烧水,珠绮则守着门。 等到里头的动静息止后,冬儿才笑着对珠绮说了一句:“这样也好,世子爷和夫人恩爱一些,夫人将来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夜过后,两个丫鬟便频频守夜。 一开始冬儿和珠绮还受得住,可日子一久,两人眼下时常乌青,白日里当差的时候甚至还摇摇晃晃地要往一处摔去。 倾丝见状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冬儿哭丧着脸道:“该换个人给夫人守夜了,我们俩是顶不住了。” 倾丝脸颊一红,这才道:“是我疏忽大意了。” 当日夜里,她义正言辞地告诉魏泱:“今夜不许再胡闹了,连我的丫鬟们都累坏了。” 魏泱闻言则是一脸的无辜,只道:“我没对你的丫鬟做什么啊……” 倾丝顿时窘红着一张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魏泱语气柔和地问道。 倾丝想了想,这事怎么解释都是十分奇怪。 所以她选择了不解释。 魏泱瞧了眼她这气鼓鼓的脸色,道:“我知你是心疼你这两个丫鬟。” 倾丝并不是不会管束下人,只是对冬儿和珠绮总是格外珍视一些。 他不想拂了倾丝的意。 所以当夜魏泱只是安分守己地躺在倾丝身旁。 翌日,又让绛玉将松柏院内的丫鬟们都唤了过来。 他拿着花名册一一检验了一番,从中挑出几个性子老实的家生子,将她们提为了三等丫鬟。 将来若是她们做事细心谨慎,也可以破格提为二等丫鬟,甚至最后还能与冬儿和珠绮平起平坐。 从前魏泱根本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上心,如今却是生怕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 倾丝没想到的地方,他总要先一步帮倾丝考虑得当。 绛玉冷眼瞧着这一切,心里是说不清的宽慰。 夫人性子好,嫁来傅国公府这么些日子,不曾难为苛责过一个下人。 主子和善,底下的下人们却在变着花样地阳奉阴违。 从前世子爷也没有多珍视世子夫人,那些奴仆们惯会捧高踩低,连带着背地里都将夫人贬损得不像话了。 如今夫人一举诞下了嫡子,世子爷也好似转了性。 今日这番敲打后,奴仆们自然不敢再肆意妄为。 夫人的好日子是真要来了。 如此想着,绛玉进屋伺候倾丝的时候,嘴角都勾着一抹欢喜的笑意。 倾丝见了便问:“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高兴?” 绛玉便将白日里魏泱在松柏院的所作所为统统告诉了倾丝。 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可见爷是将夫人放在心上的。” 倾丝一愣,旋即红了脸颊,半晌道:“你又打趣我。” 绛玉摇摇头,只道:“奴婢哪里敢打趣夫人,只是夫人面皮生性子软,底下的这些老油子们都是嘴上的话说的漂亮,背地里却阳奉阴违。爷这么申斥了一通,往后他们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倾丝听了这话后,心里愈发疑惑。 她问:“夫君竟还申斥了他们吗?” 绛玉点点头,道:“是呢,奴婢记得夫人生产前还有几个婆子背着人在二院里偷偷吃酒赌钱,如今一并被世子爷查了出来,已是发卖了出府。” 这些事,倾丝都不知晓。 也是她嫁进傅国公府后不曾管家理事的缘故。 思及此,倾丝心里有些失落。 可她只是在幼时学过些管家理事的皮毛,管的也只是江南小镇里的一处小宅院。 像乾国公府与傅国公府这样的世家豪门,若不是自幼学起管家理事的闺秀,只怕管不好这偌大的宅院。 她有心想试一试,却又怕管不好家后被人耻笑。 况且英瑰公主虽对她的态度转好了不少,可婆母终究是婆母,两人之间总是隔着遥远又陌生的距离。 她不敢开口。 绛玉瞧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夫人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倾丝摇摇头,笑道:“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只是想着夫君这般帮我,我若自己还不能立起来,岂不是辜负了夫君的一片好意?” 绛玉瞪大了眼眸,实在没想到倾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稳了稳心神,而后问道:“那夫人打算怎么做?” 倾丝想了想,还是对绛玉说道:“既是要做夫君的妻子,我也该学学管家理事的本事,是不是?” “自然是了。”绛玉笑道:“这傅国公府早晚是要交到世子爷和夫人手里的,夫人也该学学管家理事才是。” “可婆母那里……” 倾丝还是害怕英瑰公主会不高兴。 谁知听了这话的绛玉却笑道:“夫人别担心,公主她原先就想着要将中馈交在您手里,只是想着您才刚刚生产完,如此劳神劳心会伤了身子,若您主动向公主提及此事,公主只会高兴呢。” 或许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太眉飞色舞。 倾丝被她感染得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番商量后,倾丝便与绛玉一同去小厨房里做了些桃花糕。 这一碟子 桃花糕造型精致小巧,闻起来还有种沁人心扉的香味。 绛玉笑吟吟地说:“公主见了这夫人亲手所做的糕点,一定会喜欢的。” 倾丝也笑,打扮一新便与绛玉一同去了英瑰公主的院落。 彼时,英瑰公主正在逗弄着摇床里的团哥儿。 团哥儿活泼爱笑,英瑰公主一逗他,他就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英瑰公主是爱屋及乌的人,因团哥儿的缘故对倾丝的态度也好转了不少。 这回见了倾丝,还笑着说道:“你来了,快坐下来说话吧。” 婆媳两人说笑了几句,倾丝便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英瑰公主听后挑眉笑道:“你想管家?” 倾丝点点头,有些窘迫地说道:“早晚是要有这么一日的,儿媳想试试。” 听了这话,英瑰公主立时爽朗一笑道:“试试就试试,明日我就让人把账本送来松柏院,再让刁嬷嬷帮着你,总要练练才是。” 没想到英瑰公主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连魏泱听了这事后都十分惊讶。 他笑道:“有了团哥儿后,母亲是真的想开了。” 倾丝却忙着算账,刁嬷嬷今日教了她不少关窍,她需要从实践之中检验真知才是。 魏泱见状不仅不打扰她,还在一旁帮着她疏离思绪,顺带告诉她内宅里的许多弯弯绕绕。 没两个月的功夫,倾丝便进步神速,连带着胆气也高涨了不少。 魏泱在人后与绛玉笑道:“你瞧,你们夫人是不是一日比一日更高兴了?” 绛玉道:“夫人日日都有事情做,不仅精气神比从前好了不少,连整个人的胆气都不一样了。” 对于倾丝这样的变化,魏泱心里只觉得十分高兴。 后来的许多年,倾丝胆子越发大了些。 乾国公府遭遇内乱,又被皇帝申斥了几回。 钱氏带着人来傅国公府祈求倾丝的帮助。 倾丝却笑着回绝了此事。 她不是冷漠无情的人,也忘却了钱氏那些磋磨她的过去。 只是要让她以德报怨,到底还是太难为人了些。 所以她只力所能及地塞了张银票给钱氏,其余什么忙都不肯帮。 魏泱知晓此事后,赞她:“的确不能帮,乾国公府大厦将倾,我们若帮了忙,只怕也会遭受陛下的忌惮。” 只是倾丝这么拎得清,魏泱便道:“丝丝如今是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派头了。” 倾丝也只是笑,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忽而忆起从前在乾国公府讨生活的艰难日子。 她便感慨着与魏泱说:“舅舅冷漠、舅母严苛,表哥表兄们各个难相与,可好歹也给了我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不怨他们。” 魏泱听后,一颗心瘫软成了一池春水,他只握紧了倾丝的柔荑,道:“往后等着你的都是好日子。我不会再让你受什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