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 1、第 1 章 雨水密集地打在芭蕉叶上,雨林里水汽氤氲,一条翠绿的毒蛇攀着树枝躲雨,水珠顺着它尖细的吻部落下,砸在草屋前的木台子上。 “艹。”坐在门口的年轻人裤管上被溅了几滴泥水,低骂了一声,抬头往外看了看,“什么鬼天气,天天下雨。” 说着,他搬板凳往里坐了点。就在坐下的瞬间,他极为迅速地往里面瞥了眼。但目光触及到那抹坐在火炉边的身影时,他又跟被火炭烫到一样缩回了目光。 “……嗤。”站楼梯上的女人将一切尽收眼底,笑出了声。 年轻人腾一下抬起头,“你笑什么?” 女人慢条斯理地拢了拢披肩,“我心情好就想笑,你管什么?” 小屋不大,两人的说话声自然传到了另外两个人耳朵里。 满脸沟壑的老头见怪不怪,哒哒哒地在炉子边磕烟枪。坐在火炉边的青年掀起眼皮,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那是个好看得有些过分了的男人,五官清丽贵气,特别是那双眼睛,乌黑冷淡,一眼能直接看进人心里去。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年轻人一下子局促起来,嘴唇嗫嚅了几下,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楼梯上的女人无语,走到他身边踹了下他的凳子,“起来,跟我去外头。” 年轻人不耐烦,“干嘛?” 女人提高声音,“罐头和饼干都吃完了,不搬几箱进来,中午吃屎啊!” 听见是这事,年轻人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站起了身,双手插兜跟在女人身后朝外走去。 这栋小木楼是当地人盖的,前后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他们的车就停在这里,上面支了个简单的棚子挡雨。女人打开后备箱,慢腾腾地翻找起来。 “动作快点。”年轻人走到她旁边催促道。 女人撇了撇嘴,把手上的金枪鱼罐头往里一扔,抱臂直起身。 “你他妈长没长脑子,看不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啊。” 越野车后视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这对年龄相差了将近十岁的姐弟有着明显的东南亚土著血统,皮肤棕黑,身形矫健,但五官又比当地人更立体鲜明,可能是因为父亲那边混了些欧洲白人血统的原因。 杨朵朝小木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那小老板了?” 杨长明眉头拧得死紧。 他俩是红灯区混出来的野孩子,没什么道德约束。但搞了二十几年女人,一下子对个男的动了心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杨长明烦躁地啧了声。 “是,怎么了?他来头很大啊。” 杨朵翻白眼,“来头倒是不大,但人家肯定看不上你。” 不等杨长明反驳,她直接说出了青年的来历。 “里面那个徐老板,本名叫徐微与,是李家的养子。知道李家吧,生意做的很大的那个,利达投资集团就是他家的产业。” 杨长明拧眉过了过脑子,片刻后神情舒缓下来。 李家在华国那边不太出名,但在东南亚和欧美的生意圈里有很高的知名度。 李老太爷本来是被送到美国修铁路的华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跑掉了。拜了个场面上的大佬当爹,逐渐操持起了小赌场的生意,还搞到了身份。 后面结了三次婚,妻子都是比较有钱的白人女性,都因为心脏病等原因早早离世,留下了一大堆遗产。这些钱成了李老太爷起势的资本,让他从一个趴地上挨警察教训的混子变成了正儿八经的企业家。 从最早的中餐馆开始,到后来的房地产、医药、汽车、影视,李家的产业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多。 李老太爷自己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都是混血。可能受骨子里的保守情怀影响,他不太喜欢这些混血的女儿儿子,又在外面认了几个干儿子。 这些人或为了亲情或为了钱,选择的法定伴侣都是华人,为李家添了十来个新丁。为了更好地讨好李老太爷,有几个还特意收养了华国小孩。 本来,认干儿子干女儿只是老太爷的个人爱好。但十来年以后,李家人发现这种超越血缘的亲密关系能够更好地为他们的生意铺路。在香港、东南亚之类的地区,这样的关系很容易布局新产业,在欧美,资助孤儿又成就了他们慈善家的美名。 于是到这一代,像徐微与这样说是被收养了,但实际上没名没分的李家养子大概有几十个之多。李家人资助他们学习生活,其中比较有出息的成长起来以后,会自然地到李家的产业里工作,再渐渐地朝外扩张。 确实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至于搞不起。 杨长明琢磨了一会,咧嘴笑起来,“难怪一身的矜贵气。” 杨朵看他这样就来气:“我再说一遍,人家看不上你的。你今年才开始带路,第一次见他,我可是已经见他十来次了。他啊,是李忌的情人。” “……谁?”杨长明明显怔了下,眼珠子微微转动,几秒后有点不可思议地轻声重复了一遍,“李忌?” 杨朵轻轻点头,“对,李忌,五年前过来选地建厂,结果失踪了的那个李忌。” 跟所有大家族一样,李家几十口人,大多数都被养成了只会躺祖产上挥霍的富哥儿富姐儿。好在基数够大,也有的是钱培养,每一代里都出了几个能接手家业的后代。 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就是李忌了。 五年前,李家想在这边新建一个轮胎厂,降低生产的人力成本。李家的长辈想着,集团在这边本来就有投资,人脉网和资金都是现成的,整个项目没有什么难度,顶多耗费点心神,正好可以用来锻炼小辈。 于是这个项目被交到了李忌手上。谁都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当年,工厂的选址地爆发了几十年来最严重的洪涝灾害,洪水引发的泥石流冲垮了山道,导致李忌及团队被困在了无人的村子里。 没人知道救援队过去之前的那几天,李忌等人经历了什么。 等风雨平定以后,李家雇佣的救援队架直升机进入山区搜寻,只见村庄屋舍已经全部被洪水冲垮。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只找到了汽车的残骸。 李家发动了上百人沿山道水流搜寻了十多天,一无所获。李忌和那几个下属就此被定为失踪。 杨长明默了会,皱眉开口,“我听说那位李少爷玩的都是名媛,没听说他走旱道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杨朵用尖尖的手指头隔空点他,“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我告诉你,当年来山区找李忌的救援队,就是这位徐老板找来的。我和郭爷就是这么和他认识的。李家人才不想找李忌呢,他们巴不得李忌死在山里头,正好分一份家产。再加上李忌爹娘死的早,没人管,要不是他力排众议,哪有后面的搜山半个月?”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李家人为什么不阻挠徐微与找李忌?” 杨长明当然不知道,冷着脸不说话。 杨朵扬声砸下一道惊雷,“因为他是李忌的遗产继承人。李忌死后,手上的股权都到了他手上,李家人没法阻止。” ……什么? 杨长明眼底浮现出错愕。 杨朵嘲笑,“你别管那些八卦小报是怎么写的,李忌反正是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这位。钱在哪爱在哪,他就算是在外面玩烂了,最看中肯定还是这位。更何况——” 她顿了下,回头往屋子里看了眼,慢吞吞地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 “这位徐老板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李忌,五年来进了十多次山,周边的老村子老林子都给他跑遍了。李少爷要是滥交,哪能有这样痴情的枕边人。你小子赶紧放弃吧,人家什么好的没见过,能看上你就有鬼了。” 说完杨朵弯腰从最里面拽了箱水果罐头,示意扬长明搭把手。结果一抬头,发现这没出息的小子正沉沉地盯着徐微与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杨朵翻白眼骂了句娘,也不再叫他,直接自己搬起箱子返回木屋。 小木楼里,被杨朵叫做郭爷的郭大河眯着眼睛吸了口烟。 老烟枪的烟斗里火星红彤彤的亮起一片,不多时又暗了下去。郭大河嗬嗬嗬地咳了几声,吐出口烟气来。 “明儿——天晴,我带你进林子,这儿顶里头有个村,我婆娘的弟媳妇就是从里面出来的,据说住了一二十口人。车开不进去,咱们得走十来公里。” 徐微与正在烤火,闻言没什么情绪地看了郭大河一眼。 郭大河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混出来的老路子,瞥一眼就知道徐微与在想什么。 他抬高声,“哎,我可没偷懒,我今年才知道我婆娘有个六弟。我们这儿的人,生生死死的,谁知道谁是谁啊。要不是你让我打听这山沟子里的情况,我进地里也不知道还有这门亲戚啊。” 徐微与没多说什么。炉子里的碳给他的手指蒙上了一层明亮的红光,衬得几根骨节修长的指头煞是好看。 郭大河又长长地吸了口烟,斜着眼睛瞧徐微与,“走完这一趟,你就算是找遍了这一片所有的村子了。我们这儿的情况你也知道,祖祖辈辈都是在土里刨食的。为了种鸦片,找果子,抓鱼,一寸一寸的地,能去的都会去。山里走丢的人,要么被捡走,要么死在林子里,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徐微与依旧没吭声。 就这么过了几秒后,他攥起发烫的手指相互搓了搓,“嗯。” “哎呦,我真受不了你这样。”郭大河一边咳一边说,“年纪轻轻的,比我老头子还老头子,你舌头被猫叼了啊,多说几个字能累死你。” 徐微与收回手,垂着眼睛拍袖口上的灰,“没什么好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一直找,找到为止。” 郭大河拿烟枪点他,“真是脑壳子坏的了。给我那么多钱,我亲老子都能不要。一个男的——嗨。你可要想清楚,把李少爷找回来了,你手上这些东西都得还回去。” 话说到这里时,杨朵走了回来。郭大河往她那边看了眼,见她搬进来的是荔枝罐头,兴头一转,撑着凳子站了起来。 “朵妮儿,给我一罐,老头子我就爱吃这个。” 杨朵背身作势护住箱子,“省省,您老血糖高得快能招蚂蚁了还吃呢,小心死在这儿回不去。” “哎?你个臭丫头,瞎说什么呢。”郭大河虎着脸咋呼起来 像他们这样在灰色地带混饭吃的,好多都信佛,最听不得这种晦气话。但杨朵才不怕他,笑着哼了一声,“听不得死字还天天找死。先说好,我不替你出棺材钱,你要是死了,找杨二要钱去。” “嘿——”郭大河被挤兑得挥着大烟枪敲杨朵。杨朵灵巧躲开,咯咯地笑。 但就在这时,她手中的纸箱底部突然发出了一声崩断般的闷响,接着咚咚咚几声,几个水果罐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杨朵惊叫一声,忙半跪下身,用手捂住纸箱底部。其中一只水果罐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徐微与脚边,与他的高帮短靴一撞,停了下来。 杨朵冲徐微与讨好一笑,“徐老板,帮忙捡一下。” 不用她说徐微与也会帮忙捡。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徐微与走到墙边捡起最后一个罐头的时候,动作微微迟滞了一下。 郭大河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一边作势捡罐头一边偷偷往怀里藏了一个,还欲盖弥彰地数落杨朵,“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毛毛躁躁的。我看你得死我前头。” 杨朵懒得理他,走上前拍了拍徐微与的肩膀,柔声细语道:“徐老板,给我吧。” 说着,她的视线很自然地落下看向徐微与的手,在看清徐微与手中的罐头以后,杨朵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弄的。” 徐微与回头看她。 他手中的罐头侧面被某种极为锋利的东西割开了三道长菱形的割口,边缘像是被腐蚀过一样,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纹。糖水粘的整个罐子都是,连带着弄脏了徐微与的手指。 2、第 2 章 杨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转头去看被她自己摆在桌上的纸箱。她走过去扒拉了一下,只见纸箱底部如出一辙地咧着三条狰狞的口子。 她有点无措又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弄成这样?” 徐微与没有出声,房间里静了会,藏好了东西的郭大河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凑过来问,“什么这样那样。” “喏。”,杨朵伸手,想把纸箱底撕下来给郭大河看。 “别摸。” 杨朵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就被人握住朝后抬了一下。刚好让她的手指和纸箱上的黑色粘稠物错开。 杨朵一愣,抬眼觑徐微与,用眼神表达了一下疑问。 徐微与松手平摊开在她眼下。 “黑色的东西好像是酸,有腐蚀性。” “……啊?” 郭大河皱眉,弯腰抓住徐微与的手眯着眼睛看,嘶了口冷气。 徐微与的左手无名指指中多了一小块瘢痕,没有流血,但皮肤已经被腐蚀掉了,失去了保护的湿润嫩肉裸露在空气中,呈现出异诡的黑色,看着就疼。郭大河歪着头端详徐微与的伤口,又用拇指沿伤口边缘按了按。 “疼不?这不像是酸蚀的,别是毒吧。” “不知道。”徐微与轻轻抽回手,“你们带了什么?” 这一趟进雨林,衣食住行上下打点全是徐微与出的钱,郭大河负责办事,所以装备和食物带了什么他大致有数。但杨朵和杨长明两人是保镖,有额外带一些“设备”。这其中有什么,徐微与就不知道了。 杨朵一脸莫名,“没带……什么吧。” 徐微与抬手,示意两人去看看后备箱。郭大河落后他两步,用指头狠狠点了点杨朵的脑门,“你看你办的事儿,说过你多少遍了,粗心大意,诶。” 杨朵嘀嘀咕咕地辩解了几句,紧跟着两人跳下台阶。 杨长明一直站在车边低着头玩手机。雨下得大,即使有雨棚挡着,还是有一部分捎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腿。但他并不是很在意,微微拧眉盯着网页上的讯息,时不时往下翻一点。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向这边,见过来的是徐微与时稍微愣了一下。 “要拿什么?”杨长明站直身,把手中没燃尽的烟头丢地上踩熄。 不等徐微与说话,杨朵就抢先上前了一步,“你带硫酸、硝酸之类的东西了吗?” 杨长明被她问的莫名其妙,“带那些干什么?怎么了?要用啊。” 杨朵回头指了一下徐微与的手,像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刚才发生的事,索性推开自家弟弟躬身探进车后备箱,“滚滚滚,懒得跟你解释,到旁边站着去。” “小心手。”徐微与说道。 杨朵用力搬开箱子,在里面笑着回了一句,“好,多谢徐老板关心。我待会给您拿点碘伏纱布,您把手包一下。这儿天热,容易感染。” 杨长明目光在两人之间挪了一个来回。他似是迟疑了一瞬,而后抬步靠近徐微与,落眼打量了一下他的手,“手怎么了?” 徐微与让他看左手的伤。 被腐蚀成黑色的血肉任谁看了都会心惊。杨长明瞳仁微微收缩,下意识抬手,想握住徐微与的手指仔细查看。谁知两人的皮肤甫一接触,徐微与就收回了手。 “罐头上沾的。你们带了强酸或者强碱吗?”徐微与问道。 他这人身上有一种和年纪不相适应的沉静,做什么事都显得极为自然。杨长明的手停在半空僵了两秒才垂下插进口袋里,“应该没有,我找找。” 听着两人的对话,后备箱里的杨朵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真没用,这么好的机会就让他憋出这么两句话来,要是换了她早贴上去了。就这样还追人,省省吧。 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身后的徐微与和杨长明身上,一时没注意到手下。某一刻,她为了借力按在了后备箱底部,一瞬间,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她的神经。 “艹!什么东西!”杨朵猝然收回手,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好他妈疼,艹你大爷的什么玩意!杨二!你个杂种到底带了什么?” 杨朵疼的火冒三丈,抬手一看,脸都白了。徐微与伤的是左手,她伤的是右手。整个手掌一大半沾上了黑色的粘稠物,从手腕到指腹,被烧得坑洼一片,空气中隐约散开了一股腥味。 郭大河结结实实地怔了好几秒,反应过来以后厉声训斥,“让你小心让你小心!你非得把自己作死了才能学会谨慎是吧。” “我——”杨朵气急。 “你你你你什么你。”郭大河呛她,手在身上摸索,急切地想要找到点东西帮杨朵。越找越急,越找越上火,转头就开始骂杨长明,“狗日的你到底带了什么在车上!” 杨长明和杨朵的性格显然不同,他阴沉地回了郭大河一眼,抿唇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到车边拉开门扯出一个包,在里面翻找起来。 他能带什么,他带的都是常规用得上的东西。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杨朵已经骂不出声了,她捂着手痛苦地蜷蹲在原地,脑门上青筋凸起。 光线暗了一下。 杨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面前多了个人,抬起头,随即对上了徐微与的眼睛。 “手给我。”徐微与说道。 杨朵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痛苦之下,她的思维甚至陷入了断层,等恍惚回神的时候,徐微与已经在用刀刮她的手心了。 粘在皮肤上的黑色粘稠物被刀背轻轻清理干净,杨朵麻木地深呼吸,满头冷汗,不自觉地盯住了徐微与垂下的眼睫。 ……这人可真好看。 她突然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徐微与时的场景。 那天是个大晴天,比现在少了几条皱纹的郭大河蹲在河边杀鱼,她在另一边打下手。远远的,她就看见那个经常给郭大河介绍生意的伙计开着辆破面包车朝他们这边驶来。 银色面包车跟个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晃地开过石子路停在岸边。她抱着竹篓站起身,笑着招呼了一句。 但平时最爱跟漂亮姑娘口花花的伙计这次没理她,一步跳下车,匆匆冲她打了个手势,跑到副驾驶伸手要开车门。只是他还没停下,坐在副驾驶上的客人就自己下了车。 杨朵当时的心情就和现在一样。 ——他真好看。 徐微与站在高处,浅浅地落下一眼,苍白、倦怠,眼底没什么情绪。他只是站在那儿,就能让某些人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局促不安的慌张来。 当时,郭大河斜着眼打量了徐微与一会便拽着伙计躲一边耳语去了,临了努努嘴示意杨朵招呼他。 杨朵心跳得很快,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朝徐微与吹了声口哨,“帅哥,你要找谁啊?” 地区的混乱程度和人口的失踪数呈正相关,其下又延伸出了若干或合法或非法的生意,养活了无数人。郭大河就是其中之一。 他干的是收钱找人的活。杨朵是他的表外甥女,也是他的徒弟。 徐微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了她一眼。 “找我老板。”他说道。 “老板。”杨朵扬眉重复这两个字,又笑着追问道,“女老板啊?” “男的。”徐微与淡淡回应。 杨朵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笑嘻嘻地走到徐微与面前,把麻花辫拨到肩上,“找个大男人干嘛,他欠你款子没还?” “……不,我欠他钱。” ? 奇了,这年头还有人主动找债主还钱的。 当时杨朵以为徐微与在跟她开玩笑。 后来……大概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郭大河点了她一下。 徐微与能感觉到刺在自己脸上炙热的目光,但他什么都没做,手上利落替杨朵清理完伤口,拽着她朝外伸去,让雨水清洗掉血和组织液。 “把纱布和碘伏给我。”徐微与回头说道。 郭大河早小跑着找来了这些东西,“你让开,我来给她处理。你搞你自己手上的伤去。” 杨朵一把抓住徐微与的手臂,“哎哎哎,别。你离我远点,我就要徐老板替我包扎。” 说完又朝徐微与抛了个媚眼,“徐老板,看在我这伤是为您受的份上,下手轻点,给我系个蝴蝶结。” 她这幅脸疼得惨白惨白的样子着实很招人心疼,徐微与和她对视一眼,“嗯”了一声,“我尽量轻点。” 杨朵手指蜷了蜷…… 所以说有些人啊,只要活着就是个祸水。她若无其事地笑开,“那就麻烦了。” 郭大河脸色差劲地看着他们。杨朵现在伤成这样,他不好对她发作,只得憋在心里。正恼火着,杨长明从后面走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什么。郭大河也没看清,直接冲他吼了起来,“你老实交代,带了什么?” 杨长明烦躁地啧了声,“我他妈什么都没带。” 他踢开地上挡路的碎枝叶走到后备箱前按开手电,明亮的光线立刻照亮了那一小片空间,“杨朵,你在哪沾的东西。” 杨朵没好气,“你看看最底下,我撑了一下垫子。” 杨长明握着手电朝下照:“垫子?垫子上什么都没有啊……” 下一刻,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杨长明有点不可置信似的上半身下意识前倾盯着那处,僵了片刻以后他嘴唇动了动,“这是……什么?” 徐微与侧眸,“怎么了?” 杨长明短促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受控地拧回头。 “什么什么?”郭大河性子急,受不了杨长明的墨迹,直接从他手中抢过手电粗声粗气地说道,“让开,我看看。有话你就说,哼哼唧唧的跟谁卖关子。” 说着,他看向后备箱里。下一刻,他也僵住了。 …… “——朵妮儿、小徐总。”郭大河冷声说道,“你俩过来看看。” 徐微与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杨朵也跟着皱起了眉。郭大河这人平时不正经归不正经,但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一般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就代表出大事了。 徐微与快速给杨朵包扎好,握着她的手臂将人扶起,走到郭大河杨长明两人身边。 郭大河什么都没说,只将手电递给他,指了一下后备箱深处。 其实也不用他示意,徐微与已经看到了。 那是三道更大更为可怖的贯穿割痕,后备箱的胶垫被割开了,底下的车身被割开了,管道、齿轮、油箱全部被截断开来。断口边缘粘稠的黑色物质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隐隐泛着炫彩,像是某种昆虫的复眼。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蕨类植物的叶片微微晃动着,某种轮廓难辨的东西缓慢从阴影中划过。 3、第 3 章 “喂,老赵,诶诶是我,吃了吗?……哈哈哈是好久没见了,等我回去请你喝酒……行行行一句话。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现在在带一个老主顾进林子,刚才,开过来的车毁了,现在回也回不去走也走不了的,你说说。你能不能派个人给我……” “好好好,那太好了。吃的喝的我这儿都有,你的人要是想带可以带点,不带也成,让他跟我走一趟,最多半个月就回去,钱你先帮我垫一下。……好好好,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郭大河在屋子里打电话借车,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很快就把事情定了下来。徐微与垂眼,将拍好的照片和视频发给下属。 【找个人问问,这样的痕迹是什么设备造成的。】 【尽快。】 东南亚地区的雨林中生活着不少当地人,有时候外面来的人倒霉,会被他们放的捕兽装置伤到。但在场四个人,没谁傻到会认为这三条割穿汽车底盘的断口是由某种捕兽夹造成的。 杨长明抱臂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手机屏幕。 信号不好,徐微与发过去的照片和视频一直在缓冲。杨长明沉默了一会,用舌头顶了顶腮颊,片刻后突然问道,“这事儿是李家人干的?” …… 徐微与没抬头,这一小片空间立时陷入安静,只有雨声哗哗作响。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手机,一直等到消息发送成功以后才看向杨长明,“为什么这么说?” 态度自然的像是在问下属营销策划一样。 杨长明:“我刚——查了下李少爷和李家的恩怨,据说他在的时候完全不卖那些老人的面子,上上下下的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应该不乐意见到他回来吧。” “嗯,有可能。”徐微与点了点头,似乎听进去了,“进去吧,雨还要下一阵。” 他这反应可和杨长明想的不一样。 见徐微与要走,杨长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不耐。 不过多年来生意场上的虚与委蛇早就让他练出了一副平心定气的好涵养,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地侧过眸平视杨长明,“还有什么事?” 杨长明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指甲掐进手心。他直直盯住徐微与的眼睛。 “……我就是想问,如果这事是李家人干的,目前这样只是一个警告吧。要是咱们不停,继续找下去,后续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怕死?”徐微与问道。 杨长明一愣。 “怎么可能。”他笑起来,“像我这样没爹没妈还生在贫民窟里的小孩,想活下去就得干拿命换钱的买卖。怕死的话我早就饿死了。” “那就别管了。”徐微与抽回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这趟回去以后,我另给你和杨朵打一笔辛苦费,不会让你们白干活的。” 说完徐微与抬步就走,杨长明想也不想后撤一步,正好挡在他的去路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得极近。 杨长明站着的地方已经超出了雨棚的范围,雨水淋在他的后背上,周遭的声音因此嘈杂了一些。 徐微与轻轻呼出一口气,声线依旧彬彬有礼,“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杨长明没让。 “徐老板,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妥。太危险了。您要不先查清楚背后的人,看看该怎么应对,然后再去找李少爷。” “你想说什么?”徐微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杨长明笑意不变,“我就是觉得,您没必要为了个情人冒险,您现在有钱有事业,还年轻,万一折在这儿多可惜啊。再说这都五年了,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差别不大,您干嘛非急于这一两天呢。” 雨声挡住了他们的声音。杨朵吃了两粒止疼药,端着水走到门前。她本来想问扬长明和徐微与在干什么,这么就都不进来,但往那边一看脚下就定住了。 “……艹,傻屌玩意堵着人家说什么呢……” 杨朵深知自己这个弟弟的性格,也大概能猜到杨长明要说的话。她不好直接上去拽人,转身快步走到郭大河身前,重重打了他两下。 “哈哈哈哈好好好,等回去咱老哥俩一定好好聚聚哈哈哈。”郭大河笑着转眼珠看杨朵,指指手机示意杨朵到一边去,别烦他叙旧。 杨朵太阳穴生疼,索性拉住郭大河扯到门口,强行按着他的头让他往徐微与和扬长明那儿看。 赶紧管管扬长明,他要把咱们的大客户作没了! 停车的地方离木楼大概十几步的距离,杨长明背对着那边,自然看不见自己姐姐的动作,但徐微与看见了。 他有点疲倦似的看着和郭大河拉扯的杨朵,少顷又将目光转回扬长明脸上。 “我和李忌不是什么情人关系,找他是因为他的遗产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 …… 网上铺天盖地的八卦、猜测在这一句话面前全都化作了不堪一击的灰烬,杨长明动了动,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 “哦,这样啊。”杨长明尽量平稳地说道,唇边不受控地扬起一丝笑意,“那您应该早点跟那些媒体澄清……” 徐微与抬手,示意扬长明继续听他说—— “我不喜欢男人,近期也没有要开启一段感情的想法。我很忙。” “……” 杨长明面上的神情僵住了,他没想到徐微与会跟他敞开天窗说亮话。 显然,徐微与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在此之前一直引导着谈话方向,尽量给他面子。如果不是他的目的表现得太过直接,徐微与大概永远都不会点破。 他用这种冷静疏离却又看起来温和的方式对付过多少人? 徐微走过雨幕,踏上小楼木梯。听见木头嘎吱嘎吱的响声,正在抢郭大河手机的杨朵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了徐微与。 她一惊,眸光闪动,“徐老板……” 她往扬长明的方向看了眼,“杨二他——” “他在检查后备箱里的其他东西。”徐微与说道。 这真的是很体面的回应方式了。杨朵点头笑了笑,“好,郭爷跟他兄弟借了人和车,大概明后天到。咱们在这儿等两天,车来了再出发。” 徐微与对此没什么异议。 “那我去煮点东西,您对付一口。” “不用了。”徐微与拦住杨朵,“你手不方便。我待会跟郭师傅说让那边的人多开一辆车过来,你别跟着我们了,回去安心养伤。” “别啊。”杨朵提高声,“就破了点皮,看着吓人,实际上只伤到了真皮浅层。而且您忘啦,我自己就是医生。与其回去给那些庸医送钱,不如跟着您挣点钱,我今年还打算买房呢。” 像杨朵、杨长明这样的人是劝不动的,在他们心里,一趟几万块的路费比他们的命贵多了。 徐微与思忖片刻,“带的药够用吗?” 杨朵笑得跟花一样,“够,整整两大箱,再来十个伤患都够用。对了,您手上的伤还没包吧,我给您看看。” “没什么事,不用包了。我上去睡会,有什么情况你跟我说。” “好。”杨朵退到一边,目送徐微与上楼。 小楼的木梯窄而陡,一级一级台阶高度相差极大,几步的功夫,徐微与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杨朵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嘴里有点发苦。 她回头,正打算找个地儿坐下,却发现杨长明站在门口,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整个人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巴巴的,还有点不爽似的抿着唇,总之不太高兴。 “死心了吧。”杨朵幸灾乐祸道,“跟你说了没机会没机会,你偏要试。这下好了,徐老板下次有活儿肯定不要你。” 杨长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你手怎么样了?” “呦,难为您还记得我的手,谢谢关心,已经不疼了。” 杨朵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行啦,长得好看的人街上一抓一大把,比他有钱有势的也多的是。人家看不上咱们,咱们何苦贴上去呢。” “我知道。”杨长明语气不善地说道。 杨朵觉得好笑,又不敢直接说出来,索性撂着杨长明让他自己冷静,她则绕过这人去关门。 走到门口时,杨朵不在意地扫过树丛—— 嗯? “杨二你过来看,”她叫道,“那是不是蛇?” 远处的树丛中隐约垂挂着一条巨大粗壮的躯体,它动的很慢,撩过枝叶,姿态说不出的慵懒惬意。杨朵看不清它身上的花纹,但这个体型,不是森蚺就是网纹蟒,两种都是能吃人的猛兽,出现在小楼周围可不是什么好事。 杨长明走过来皱眉观察了一会,转身拿起靠墙摆放的复合弩,上了一根狩猎箭。他端起弩偏头瞄准,“嗒”一声扣下扳机。 弩箭刺破空气,精准钉入漆黑的躯体。 “哗——” 一大片枝叶被甩动的肢体打断。 徐微与听见声音走到窗边朝外望去,只见远处的树丛明显凹陷下去一块,黑色的条状躯体窜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顷刻间消失不见。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有点茫然。 什么东西? 楼下,杨长明紧跟着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复合弩。 他猜到徐微与会在窗前看,确定没有危险以后若无其事地转身扬起头,“刚那儿盘了条蟒蛇,没吓到您吧。” 徐微与了然,“没有,谢谢。” 这栋木楼外侧多年积水,长了不少苔藓和蕨类植物,又脏又潮,衬着雨和暗淡的天光,更显得破旧。 徐微与站在这样一栋楼的窗子后,皮肤冷白,发丝乌黑。像是一颗被存放在木匣子里一个多世纪,此时才刚刚重现人世,散发着朦胧微光的珍珠。 杨长明脸侧有点发僵。他掩饰般地点了点头,一边往回走一边拆弩机上的箭,背脊笔直,步伐稳健。 直到走回屋,杨长明胸口那团气才泄了出来。杨朵全程围观,埋着脸笑得直拍桌子。 “杨二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看你刚才那傻样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吸引到人家吧。” 杨长明又气又窘,忍了两秒以后把复合弩往桌上一拍,“你有完没完?” “好好好,不笑你,不笑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质结构的屋子隔音跟没有一样,即使杨朵和杨长明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动静还是传到了徐微与这里。 徐微与坐在窗台上静静听着这姐弟两人的交谈,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他此时的样子—— 冷淡、厌烦。 如果杨长明和杨朵仔细对着网上李忌的照片观察观察,就会发现,他俩的眉眼其实有点像这位失踪了五年的李家三少爷。 杨朵还好,她是女性,五官偏柔媚温婉,身形也完全不会让人想起另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她前年学模特剃了个光头,徐微与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她长得像李忌。 可杨长明不一样。当他处在光线昏暗的车内,面部细节尽数浸在阴影中时,背光看过来的轮廓与姿态和李忌如出一辙。 相似得让人恶心。 徐微与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拉上窗帘。手抓住粗糙布料的时候,他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丝很古怪的预兆。 好像有什么人在底下盯着他。 徐微与望向窗外。 雨越来越大了,丛林里起了雾,几米外的世界全都被水汽笼罩着,散发出陌生而危险的气息。 徐微与搜寻了一会,什么都没有找到,心底的不适感也淡了下去。他拉上窗帘,转身朝床走去。 同一时间,十几米外的某丛灌木下—— 几只金绿色的竖瞳正藏在枝叶掩映出的缝隙间静静地盯着这边,瞬膜时不时刮过眼球,清理掉混着灰尘的雨水。 【它】对徐微与……很感兴趣。 4、第 4 章 七年前,曼哈顿,酒吧。 徐微与才走出电梯,就被迎面而来的两个醉鬼撞了个趔趄。 “……hey^”金发女模特歪歪倒倒地转过身,眼神迷离地瞧他。 蓝紫闪烁的灯光中,还在上大四的东方青年身穿得体的白衬衫黑西裤,衣服普普通通,鞋也是平价货,和整个酒吧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他太好看了,身材也招人,清冷中透着青涩的气质像冰水一样轻而易举地凉穿了两个女模的心。 女模特笑着咕咕唧唧地发出邀请,伸手去攀徐微与的肩膀,作势要趴进他怀里。 “sorry.”徐微与撤开半步,用手中的文件挡开女模特的手,“work.” 徐微与已经尽量简单表达了,但被酒精重度麻痹了的大脑的女孩还是迷迷糊糊的,笑着摇头晃脑地继续调戏他。 徐微与叹了口气,握住女模特不安分的手指将她按在椅子上。正巧这时不远处走过了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徐微与顺势朝对方招了招手。 “你好,麻烦照顾一下这两位小姐,她们喝醉了。” 服务生见怪不怪地走过来推了女模特一把,用英文说了一句“你们该走了。”俩姑娘拖长了声抱怨,往那边走的时候还不死心地回头看。 打发完两个姑娘以后,服务生转过头极快地将徐微与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挂起微笑,“您好先生,您找谁?” “找李旭昌李总,给他送一份文件。” 服务生立刻扩大了笑意,“哦,徐先生是吧。李总跟我说了,您跟我来。” 说着他躬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朝前走去。徐微与紧跟其后。 走过台阶走廊以后,一个巨大的露天泳池展现在眼前。数不清的人踩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浅水区尖叫狂欢,水花四溅,衣服亮片和首饰的闪光混在一起,混乱奢华得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酒水饮料摆得到处都是,沙发和躺椅也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醉醺醺蹦迪大笑的人。 徐微与耳膜被低音震得不太舒服,抬手按了下。 服务生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立刻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回头大声说道,“李总平时不来这种场合玩,他喜欢喝茶!但今天是三少爷的生日,李总是代表董事长过来给三少爷庆生的!” 徐微与的在校成绩和学校档次是李家资助的这一批学生中最优秀的之一。李家负责管理酒店、旅游这一块生意的李旭昌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申请实习以后,李旭昌的秘书也主动联系了徐微与,表示他可以先来公司看看,因此徐微与才进到了李家的势力范围内。 除了李旭昌,徐微与对其他李家人没有什么了解,更不用说服务生口中的“三少爷”了。 服务生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带着他绕过狂欢的人群,走上一个圆形平台。 这一片是舞池和休息室之间的过渡区,没开灯,光线一下子暗了大半。十来个男男女女拥在其中一个卡座周边大笑起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视觉上的削弱强化了听觉器官的感知,徐微与隐约从音乐的声浪中分辨出了骰子相互碰撞的声响。 待走进时,他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被围在中心的是四个男女,其中三个靠在一边,另外一个青年和他们相对而坐,一手转着酒杯,一手压着几张牌,手肘搁在膝盖上。露在外面的手臂肌肉线条悍利内敛,肩宽腿长。 徐微与从后面走上来,看不清他的脸,但莫名就感觉得这人脸上应该正挂着不怀好意的坏笑。 对面三人中的女孩子摇摇头说了一句什么,众人的起哄声愈发激烈。就在徐微与走到卡座后的那一刻,青年翻开了手中的牌。 一下子,笑闹声像是炸开了的烟花一样。 被人群簇拥在最中的青年放肆地朝后靠进卡座里朝对面举杯,输了牌的女孩子气的站起来笑骂。 “李忌,你肯定出老千了!你这混蛋!” “证据呢。”被叫作李忌的青年慵懒说道。 低哑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直直刺破嘈杂,钻进徐微与的耳朵里。 女孩虽然嘴上骂人,但愿赌服输。一边骂一边拽过男朋友的手,胡乱摘下一只满钻手表,扔进李忌怀里。 “拿走拿走。切,跟你玩我就没赢过,你让我一局能怎么着啊。” “我让你?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让你。” 李忌笑着喝干杯里的酒,才放下旁边的人就又给他到了小半杯。他也不管,拎起钻石手表的表带对着光看了会,“呦,伯爵啊,刚没看清,还以为是百达翡丽呢。你们谁要?” 他醉的已经有点混了,就这么仰起头看向周边众人。黑发潮湿,尽数梳向脑后,仅留着几丝勾在额前,丝毫没有遮挡地露出俊美逼人的五官。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围了上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模特没看清,拉了徐微与一下,大概是把路过的徐微与认作他的朋友了。 眼前光影错位,不等徐微与反应过来挣脱,李忌就偏头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一触,李忌眸光微微闪动,像是某种并不饥饿但突然看见了极为合心意的猎物的猛兽。 “——我好像,没见过你。” 徐微与只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朝下一揽,顷刻间,他和李忌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为了十几厘米,芬芳的酒精气息扑了他一脸。 但李忌仍觉得这样不够。那只手顺着他的后颈抚摸上他后脑的黑发,轻轻揪了揪,又将他往前按了几寸。 “你叫什么名字啊?”李忌勾唇笑道,声线缱绻温柔。 徐微与从来没和谁靠的这样近过,生生怔了几秒。 对方这是把他认成来玩的小模特了。 他抬手,反握住对方覆在自己后脑的手指,“不好意思,我不是……” 李忌凑过来,在他唇上玩笑似的贴了一下。 站在后面正打算上来解围的服务生愣了,其他人也愣住了。但安静仅维持了片刻,更加热烈的起哄声便爆发开来。 在徐微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李忌将表塞进了他的领口。冰冷的贵金属硌着徐微与温暖的皮肤滚到腰际,古怪又暧昧地顶起了一小片衣料。 “坐这儿,待会跟我走。” 5、第 5 章 徐微与上楼的时候,底下特别安静。 所有人都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看着李忌。特别是他对面那个才输了牌的女孩子,满脸饶有兴味,眼珠骨碌碌地在徐微与和他之间来回。 李忌像是有点懵似的,维持着被徐微与推开的姿势摊靠在卡座里,后脑枕着硬质靠背。他就这样偏过头,目光追随着徐微与往上走的背影,从腰看到腿,从腿看到脚踝,最后还仰了仰,盯着徐微与鞋跟踩过的台阶发呆。 “人已经走啦,别看了。回神,诶!回神。”那女孩儿推了李忌一把。 李忌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慢悠悠地转头看向她。女孩儿跟李忌是发小,嘲笑他嘲笑得毫不留情。 “你可真行啊,第一次见人家就上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流氓呢李老三。” 李忌脸上还残留着笑意,闻言眯了眯眼睛。他好像是在思索,半晌都没说话,就慢悠悠地拿着那只被徐微与塞还给他的手表转动着查看。 在光线暗淡的地方,钻石的火彩也不那么入眼了。李忌看了会,突然笑着将表扔在桌上,“什么玩意,送人人都不要。” 他说话一直这样,但对面的女孩却因此稍微怔了下,脸上的调笑一点一点转为若有所思。 …… “你这——看上人家了?”她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问道。 李忌淡笑不语,坐起来俯身往酒杯里添了几块冰。角度原因,他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晦暗不明。他也没抬头,拿着夹子侧点了一下楼上,“谁带来的人?” 女孩一听就笑了,“你脑子被驴踢啦,你的场子来了个你都不认识的人,我们能认识?” 坐她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她男朋友突然开了口,“现在在楼上的就我舅舅和忌少你小叔吧。” 李忌抬眉看他。 “那人我也不认识,应该是你小叔那边的员工。”女孩男友继续说道,“我刚看他手上还拿着份文件,搞不好是来送合同的。” 李忌的生日趴一直五毒俱全,飙车赌场演唱会,游艇跳伞无人区,向来怎么刺激怎么来。本来今年也打算搞个大的,滑雪场和度假酒店都定好了。结果李家老爷子非说今年是李忌二十四岁本命年,不让他去危险的地方玩。 一群人没办法,只能将就着给他换成了露天泳池派对。为了应付一众长辈和社会名流,还加了个在室内的酒会,算是生日趴的上半场。 李旭昌是代表李老爷子来给李忌庆生的,本来上半场结束时就该离开。结果不巧,他和恒通海运的总经理聊起了一块位于东南亚地区的种植园的投资,聊得酒酣耳热气氛正好,索性留在休息室里打算趁今晚直接敲定合作细节。 这才有了徐微与给他送文件的事。 给徐微与带路的服务生站在李忌面前交代完了前因后果,小心地观察着李忌的神情。 “三少,有什么不对吗?” 李忌嘴里咬了块冰,腮帮子顶的鼓鼓的,闻言轻笑了下,“我小叔这么看重他呀,还没开始的项目就急着让人来送文件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服务生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等他问,李忌就朝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去忙吧。” 这座酒店是李家的产业,服务生其实是酒店的经理。他退了一步笑道,“好,那您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嗯。” 李忌撑着坐垫站起身,朝吧台走去。几个朋友一直注意着他,见他过来,挪了杯威士忌到他面前。 “问出什么了李少爷,是你能拿下的人不?” 李忌没立刻回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少顷,他用指甲敲了敲酒杯侧壁,对里面的酒保说道,“给我换杯柠檬水,酒喝多了有点头晕。” 和他最熟的那个女孩挑眉,“李老三你这就没意思了,有酒不喝喝水,你干嘛?指着当司机挨个送我们回家?” “酒驾犯法。”李忌敷衍了句。 在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对面休息室亮着灯的窗户,单向玻璃像镜子一样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 “李少,您的柠檬水。” 酒保的声音打断了李忌的思绪,他回过头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坐他旁边的女孩子一直不轻不重地打量着他,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低头朝李忌这边挪了挪。 “我记得,你小叔好像离婚了吧。”她说道。 李忌漫不经心地扭头看向她,女孩轻轻偏了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个姓徐的实习生可能是他的人哦。” 李忌无声和她对视,少顷,一点一点笑了起来,“那不是更刺激?” …… 女孩被弄得结结实实一愣,反应过来以后放声大笑,指着李忌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真畜生。”她评价道。 · 种植园的投资一直聊到深夜才算完。徐微与和李旭昌肩并肩下楼,走到电梯前时,李旭昌先徐微与一步按了按钮。 “谢谢李总。”徐微与收回手。 “没事,不用这么客气。”李旭昌笑着说道。他是个很儒雅的生意人,看着三十来岁,实际年龄应该比外表大不少,戴着副半框银边眼镜,笑起来时斯文俊朗,待人接物几乎没有架子。 “你最近有学习任务吗?” 徐微与略一思索便摇了摇头,“论文都完成了。” “那你好好跟一跟这个项目。”李旭昌说道,“种植园虽然不是公司的主营业务,投入也不多,但集团未来打算在群岛那块开发一片旅游区。不仅是度假酒店,还有帆船俱乐部、海钓体验中心之类的,项目非常大。种植园呢,其实就是用来试水的。” 电梯叮一声打开门,两人走进。李旭昌面对徐微与温和说道,“我打算用这个项目来探探当地政府、政策和当地居民的底,你懂吧。” 徐微与笑了,“开拓新市场前的市场调研?” “聪明。”李旭昌夸道,似是无意识地靠向了内扶手。 “李总。”徐微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小心点。” “喝多了。”李旭昌顺着他的力道朝前走,“不好意思啊微与,麻烦你送我回去。” “应该的。”徐微与架着他的胳膊撑住他,正好电梯打开,他便撑着李旭昌往外走,“小心脚下,这里有三级台阶。” 李旭昌低头看了眼,“你才毕业,脑子里都是书本上的知识,对各种各样的现实情况没有处理经验。你先从这个项目干,不管后面结果怎么样,你都能积累见识。如果一切合适,未来公司真的要在群岛那里开发旅游区,我会给你一个很好的岗位。” 徐微与有些意外。 他当然不傻,先不说庞大的旅游区,就说目前正要进行的种植园项目,总投资接近两千万美元,由两家跨国公司旗下的重要子公司牵头,如果能深度参与,简历上无疑会多极为出彩的一笔。 他侧眸看向李旭昌,李旭昌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笑着看向他。 “您这样,我有点受宠若惊了。”徐微与温声说道。 李旭昌摇了摇头,“不用妄自菲薄,你之前在投行实习时表现非常好,我朋友都跟我说了。你年轻、聪明,只要稍微培养一下就能给人很大惊喜,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而且你也知道——” “我手上的这部分业务是才从集团分割出来的,很多高层中层和集团牵扯不清,我需要一些自己人,开拓新的市场。只要你愿意跟我干,我一定好好培养你。” 停车场空旷安静,微风吹过,带来凉爽的青草气息。徐微与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目前的其他选择,轻轻吸了口气,“那我就多谢李总栽培了。” “我说了不用这么客气。”李旭昌笑道,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递给徐微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我的车在那儿,去吧。” 徐微与走到车边拉开车门,还没上去,就看见副驾驶摆着一只深灰色的礼品袋,里面的东西被无纺布包了一层,不知道是什么。 正要问的时候,李旭昌从另一边上了车,看到纸袋,他也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表现特别自然。 “差点忘了。”李旭昌看向徐微与,“这是给你的。” 徐微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从李旭昌如往常一般的笑意中品出了一点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觉得,李旭昌好像有点……过于愉悦了。 徐微与垂眸扫了眼包的严严实实看不清内里的无纺布,抬眼时露出一点无奈,“李总,我不能要您的东西。” “拿着,这是西装。”李旭昌给了他一个眼神。 “项目后面的交涉只要是能带你的场合我都打算带着你。老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你穿得体面,别人就对你客气一点,你穿的不好,别人不仅看轻你还看轻我们公司。别有心理压力,这就是公司给你发的工作装。”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微与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但即使他对奢侈品完全没有了解,也能从纸袋正前曾经出现在巨幅海报上的logo间窥见一丝端倪。 几万或者可能是十几万的东西,谁拿了都烫手。 “李总……” “行了。”李旭昌哑然失笑,将西装放在后座自己坐上副驾驶,“打对折从你奖金里扣,这样可以了吧。别说了,再说我生气了啊。” 徐微与轻轻一笑,不再拒绝。他坐上驾驶座,点火发动汽车,李旭昌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父母和亲属扶持的孩子总是活得很艰难,社会福利机构和好心人的捐款只能给予他们一些极为基础的帮助。当这样的孩子想要往上爬的时候,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连向前的路都看不到。 能在这种境况中出头的,大多极聪明,同时极具胜负欲。表现出来就是又紧绷又自负,骨子里还带着自卑,急需别人的肯定,极度渴望金钱和名利。 和生意场中白手起家的某些人很像,总之,不太讨人喜欢。 但徐微与不一样。 李旭昌观察过他,徐微与不是因为想要出人头地才努力考试获得李家资助名额的,他是单纯的高智商。那些题他就是会,有人出了卷子,老师让他去考,于是他理所应当地拿了高分。 交到他手中的工作也是,一点就通。 高智商、漂亮、松弛,这几点就足够让人喜欢的了。加上徐微与脾气还很好,和他相处总让人说不出的舒服,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徐微与侧头和李旭昌对上目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您看我干什么?” 李旭昌这才意识到自己盯人盯了太久,但他也不收回目光,“我听说,刚才你过来的时候,李忌拦你了。他没为难你吧。” 服务生在带徐微与进休息室的时候,隐晦地提了一下在泳池边发生的事,但没有明说。 徐微与看向车前,打灯变道,“他认错人了,拉了我一下。” …… “你离他远点。”李旭昌长叹一声说道,“我这个侄子啊……有时候不太正经。” 正此时,一辆停在不远处本来没有丝毫动静的跑车突地亮起大灯,猛地朝他们冲过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和撞击声同时击进耳膜,徐微与李旭昌皆是朝前一俯。 徐微与即刻踩下刹车,李旭昌惊疑不定地坐直身,皱眉看着侧前方的超跑。当看清驾驶座上的人时,神色微微僵住了。 对面的倒是很高兴。 “小叔?好巧,您也才回去啊。” 6、第 6 章 “没撞坏吧。”李忌晃晃悠悠下车,撑着李旭昌的车前盖弯腰查看撞击情况。 徐微与注意到李旭昌脸上飞快显过一丝厌恶,很快又被他自己掩饰了下去。他扶了下眼镜,推开车门下车。 “你喝这么多怎么还自己开车?司机呢?”一边问,李旭昌一边抓住李忌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可他也喝了不少,甫一上手,脚下就踉跄了一步。 徐微与坐车里看着这两人,头疼地解开了安全带。他总不能放两个醉鬼互相扶持,特别是其中一个还是他未来的上司。 但他才开车门,李旭昌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微与你别下来,我来就行。你拿我手机给经理打个电话,让他派人来送小忌。” “不用不用,他去送小花了。”李忌站直身,笑着拍了拍李旭昌的肩膀,而后堪称无礼地将人朝后一推,“我就回家拿瓶酒,不用找人送我。” 他这个样子没醉就有鬼了。 李忌说完就要重新上车,“小叔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李旭昌拉不住他,硬生生被他带的朝前蹭了好几步。徐微与两步走到他身边,这才堪堪扶住他。 “让李少上车吧。”徐微与低声对李旭昌说道,“我先送您回去,然后带李少回家拿酒,再把他送回来。” 李旭昌眉宇间已经多了一分火气。但面对徐微与,他还是挂上了那副温和儒雅的样子,“不行,这样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徐微与说道。 在这等李家的司机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明天早上还有课。 李忌被架上车的时候还在嘟囔自己没喝醉,结果一上车就软在了座位上。他慢不腾腾地环顾了一圈车内陈设,眸光在前座侧身扣安全带的徐微与脸上停了会,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回,转向了另一边的礼品袋。 “小叔,这谁送你的西装,婶婶吗?” 徐微与的手顿了下。 李旭昌克制着从后座另一边上车,在李忌撕开包装之前拿过纸袋,放在了副驾驶。 “我买给微与的,后面带他去酒会用。” ——空气仿佛凝滞了。 两秒后,李忌笑了起来,倾身搭住驾驶座靠背侧面,“你没西装啊,早说啊。我衣服多,想要什么款式来我衣柜里挑。” “小忌,别没个正形,人家在开车。”李旭昌皱眉拉回李忌,强行给他系上安全带。 李忌笑着坐回去。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安静了一会以后突然问道,“恒通海运怎么突然想投资种植园了?” 他话题转的毫无预兆,李旭昌愣了一下才跟上思路。 “哦,这两年牛油果市场越来越大,他们看得眼馋,想投资一点试试。正好群岛那边有个牛油果种植园在出售,价格不高,目前看很合适入手。” “那找我们干什么?恒通拿不出买地的钱?” “怎么会。他想借我们的宣传打开新市场,特别是华国的市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投资的细节,基本是李忌问李旭昌回答。说来也奇怪,按照李旭昌和其他人的说法,李忌应该是个毫不了解家族产业,成天只知道挥霍玩乐的公子哥。 但徐微与听着,却感觉对方非常熟悉业务和市场。很多问题一针见血,在问到种植园的树龄和挂果情况时,李旭昌都没能答上来,也因此显得略有些焦躁。 李忌见他答不上来,索性也就不问了,哼笑着聊起了圈子里的八卦,声线低低哑哑,煞是好听。 “李总,到了。”徐微与将车停在公寓大楼下。 李旭昌显然被李忌一路上对待下属般的态度弄得不太高兴,脸上已然没了笑,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下车。尽管如此,他回头嘱咐徐微与的声音仍旧很是和缓。 “微与,你送完小忌以后早点回学校,这边晚上不安全。” 徐微与应下。 目送李旭昌走进建筑大门,徐微与转回头。就在这一个动作间,他的余光瞥见了后视镜里的李忌—— 这人眼底分明是一片清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这么冷冰冰地看着李旭昌离开的方向,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徐微与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正此时,李忌也转过了眼。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对上。 一秒——两秒…… 李忌笑了起来。 他这人就得笑,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是风流劲,雅痞雅痞的,特别让人心动。 “徐微与。”李忌一字一顿念着徐微与的名字,少顷后轻轻问道,“哪个微哪个与?” “人微言轻的微,生死与共的与。”徐微与说道,启动车汇入车流。 两侧高楼上的灯还没有灭,点点片片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宛如一道流动的星河。 李忌支着头想了想。他自小在国外长大,中文一般,思考了一会才对上徐微与说的两个成语。 “你这名字不像是随便起的,有什么典故吗?” “……没什么典故。” 李忌哼笑,“我怎么感觉你对我特别冷淡啊小同学,你对我小叔可不这样。” 徐微与面无表情看了眼后视镜,确认车后没有其他车以后拐弯,“福利院的阿姨捡到我的那天是小雨,本来想叫我雨滴的雨的。结果录名字的时候工作人员文化水平不行,写错了,后来就一直用着了。” 李忌脸上的笑僵住了。 他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带着一点小心地:“你是我家助学基金资助的学生?” “嗯。” 徐微与不觉得自己的身世有什么丢人的,同样的话他说过很多遍。但这一次不一样,李忌自后方投来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猜测的打量。饶有兴味、跃跃欲试、滚烫而锋利,像是一头狼在看脚下餐盘上的肉。徐微与搞不懂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天性中的警惕一点一点升了起来。 “前面那栋就是,车停门口,你扶我进去。” 李忌的房子是一座位于市中心的联排。此时没开灯,每个窗户都黑洞洞的。徐微与扶住他的手臂,李忌也没为难他,脚下平稳地走到门口按密码开了锁。 在门锁亮起灯的那一刻徐微与就松了手。 “您要找的酒在哪?我去拿。” 李忌开了灯,回头看他。他比徐微与高,近距离时,徐微与得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这样的身高差让李忌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沉黑,即使其中带着笑意,也抵消不了那分危险。他没说话,环顾客厅,随手指了个方向。 “那儿,最上面那几瓶。” 徐微与在鞋柜里找了找,没找到鞋套和一次性拖鞋。李忌懒洋洋的,“你直接进去拿,回头有阿姨来打扫。” 徐微与不置可否,朝里走去。他才走了几步,身后就响起了一声门被关上的轻响。 ——徐微与眼睫微微一眨。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酒柜前,伸手去拿最上面的红酒。但菱形酒柜最高处紧贴天花板,徐微与的手指到底和瓶塞差了一段距离。 他后退一步,看向旁边,正常这种柜子都会配一个梯子,供人踩上去拿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带着酒精气息的体温自身后贴了上来。 徐微与心脏微微一缩,刚要回头,腰际肋骨下方一点点的位置已经被人握住,李忌硬生生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抱高—— “拿。你腰好细啊。” 徐微与眼神一下子凉得可怕。 李忌只觉得手下柔韧的腰线在被他握住的那一刻陡然绷紧,像是拉满了的弓弦一般。就在他以为徐微与会挣扎或者踢打的时候,手下的人极为安静地拿下了最上层的三瓶酒。 “松手。”徐微与说道。 李忌似乎勾起了唇角,也没耽搁,依言放下了他。 酒柜前就是一条长吧台,上方还做了用来放各种酒杯的隔层,两个人站在里面,剩余的空间格外狭窄。 徐微与转过身,将红酒放在吧台上,“我找人送您回去。”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如果李忌足够了解徐微与,就会从他现在格外平静但垂着眼的模样中读出他已经厌烦到极致的心情。 但彼时彼刻的李忌并不知道。 “你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李忌笑着慢悠悠地问道,“喜欢送你。” 徐微与忍无可忍,侧身要走。李忌攥住他的手臂猛地将他拉了回来,拉的徐微与后背撞在柜门上发出咚得一声。李忌顺势压向他,低头亲昵至极地凑在他耳边。 “我小叔那公司,我占百分之七十股权。你跟他不如跟我,我能给你的可不止一套衣服。” 他说这话时黑瞳亮得渗人,胜券在握又好整以暇。他就这么看着徐微与,轻轻在他肩颈侧落下一吻—— 呼吸、体温、皮肤相触间,徐微与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就在这样一声一声的闷响中睁开了眼睛,空茫地盯着返潮的木楼天花板。 …… 好久之后,徐微与不耐地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复又睁开。 有些人真是……生死都不让人安生。 7、第 7 章 徐微与撑坐起身,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半。 他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大脑和身体都处在无比清醒的状态中。继续睡肯定是睡不着了。徐微与坐了会,拿起枕边的衬衫,穿鞋下床。 丛林里才下过雨,又是深夜,微风携着凉爽的水汽吹进来,极为舒服。月光皎洁,芭蕉和蕨类植物的叶子就在这样的光华中映下影子,投在一楼的木板地上,摇摇晃晃的。 徐微与拿了瓶矿泉水推开门,却见外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杨朵。 她穿着无袖背心、长牛仔裤,踩着双沾了泥的拖鞋,侧靠在木梯扶手边抽烟玩手机。 听到动静,她仰起头愣了下,下意识在扶手上按灭了烟头,“徐老板,你怎么醒了?” 徐微与反手带上木门走下台阶,“做了个噩梦。你怎么不睡觉?” 杨朵抬手给他看,“疼得睡不着,起来吃两片止疼药,打算等药效起来了再去睡。” 那种黑色粘稠液体腐蚀出的伤口虽然不深,带来灼烧感却极为强烈。徐微与手上的伤也在疼,伤口周边的皮肤像是多长了一颗心脏般突突地跳。 徐微与垂眸扫了眼杨朵的手。雨林里虫子多,开了灯没一会人就得被飞虫大军包围,因此他们没有挂光源,全靠月光照明。很多细节隐在暗处看不清,但即使这样,杨朵右手手掌中的那一大片漆黑还是很狰狞。 徐微与走到杨朵身边,“你明天回去治疗吧,这趟路费算我送你的。” 杨朵没有立刻说话,静静地凝视着徐微与,片刻后低头扯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你又不喜欢我,还对我这么好,徐老板,你这是在折磨人啊。” “别把要对别人说的话放我身上。”徐微与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杨朵一挑眉,晃了晃手机,“你说他?” 她刚才在和另外一个人聊天。徐微与走下来时不小心瞥见了对话框中的只言片语,两人似乎是在为感情的事吵架。 杨朵怒极反笑,“我会喜欢他?狗娘养的从我妈那儿拿了二十多万,又不愿意跟我结婚,说什么我一个接脏活的配不上他那样的工程师。不就是另找了个家里开店的小姑娘嘛,当我傻,我什么消息打听不到!回去就他妈的找人打断他的狗腿,玩我?” 本来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杨朵心底的戾气压都压不住。 她咬牙拿出烟盒,打算再给自己点一根,手才触到纸盒又是一顿。她看了眼徐微与,想到对方不抽烟的习惯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到底松了力道。 “抽吧,我不介意。”徐微与轻轻舒了口气,看向丛林深处。 杨朵斜着眼睛打量他。 人家都说,顶级的好看分两种。一种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一种是细水长流的耐看。可徐微与哪种都不是。他的皮相和骨像都只属于中上,真正让他不可替代的,是他身上那种很难形容的气质。 跟什么药一样,让人不受控地心悸,蛊得人喜欢上以后就非他不可。 杨朵想了想,点上烟,走到徐微与身边用肩膀撞了一下他,“聊聊呗,徐老板。” 徐微与撤开半步,后腰靠着木梯扶手,“聊什么?” 杨朵坐在他脚边,“聊聊——李忌怎么样?” 被雨水浸烂的泥地上,某种庞大的漆黑生物无声地动了动。 徐微与挪开目光,显见是不想聊。 他这人的情绪波动总是很浅,得相处时间长了才能摸到一点门道。像是现在,杨朵就知道徐微与是不耐烦了。 她嘿嘿笑,“别不说话啊。您托我和郭爷找了这人五年,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你俩之间的故事。我是真好奇,好奇得抓心挠肝的。我就想知道知道,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您这样的一往情深啊。说说呗,我看看能不能学。” 原本只有植物清香的风中此时染上了烟草的气息。杨朵抽的是他们这儿的农民自己种自己卷来卖的散烟,特别呛,和记忆里另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徐微与垂眼看向杨朵。二十八九岁的姑娘虽然装出了一副玩笑样,但眼底藏着的分明是紧张和固执。 她其实也没有多喜欢自己,只是生活环境中遇到的人太差了,所以迫切地想知道像自己这样,在她眼里适合结婚的男性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对象而已。徐微与想道。 “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一往情深,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而已”徐微与轻轻说道。杨朵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福利院里见过的那些女孩子,心底微微软了些。 “你没必要把自己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作比较,真论起来,李忌没什么地方能比得上你的。他要不是会投胎,早被人打死了。” 这话当中的感情色彩很明显,杨朵微微睁大眼睛,完全没想到徐微与会这样说。 “……可是,他们都说,你们是情人关系。”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徐微与轻轻笑了下,像是一声嘲笑,“谣言而已,” “但是有人问过李忌,他亲口承认了……”杨朵越说声音越小。 “那个时候他刚刚接手家族集团的主要业务,能调动的资源一下子变得极为庞大,不少人都想从他手上分项目。为了讨好他,很多人往他那儿送钱送人送东西。他估计是觉得烦了,就拿我挡了一下。” 见杨朵满眼诧异,徐微与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 李忌又不是那种只会跟人上床的废物富二代。 他自幼父母离异,一个人在李家那样复杂的环境中长大混得如鱼得水不算,还在同一辈中最早接手集团事务。这样的人,说话做事从来七分假三分真,不算计别人就算他大发慈悲了,还指着他交出一颗真心? 杨朵一时有些无言。 “那,外界传的,李少爷把遗产都留给你了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朵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果说李忌和徐微与之间只是玩玩的关系,那李忌必然不会将身家留给徐微与。 但出乎她预料的,徐微与点了点头。 “给我了。” “啊?” 徐微与似是有些无奈,“他父母离婚的时候,李家和李忌父亲那边的长辈强逼着他们交出了集团股份和一小部分财产,给李忌设立了一个信托。信托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李忌个人的,即使他死亡也轮不到别人受益,只会在二十年后自动转为社会公益基金。” “所以他的‘遗产’只有几套房子和一笔钱而已。好像还有两家公司吧,跟互联网教育有点关系,我没仔细看。” “他就给你留了这么点东西?!”杨朵陡然提高了声音。 徐微与哑然失笑,“这么激动做什么?” 杨朵:“不是,就几套房子他设什么遗嘱啊,活着的时候直接送你不就完了。搞个遗嘱显得他多深情似的。” 她虽然没多少钱,但见识过的有钱人多,知道他们的财产是什么情况。几套房子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泼天的富贵,但对于李忌来说,总价也就是他手上股份一年的分红。 想了想,嘴毒的姑娘又没忍住加了两句,“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送你,本来只是想写张纸哄哄人的,结果不小心死了。男人都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被牵连到的徐微与无声地注视着杨朵,杨朵这才反应过来,尴尬讪笑。 她跟徐微与一起吹了会晚风,止痛药的药效逐渐上来,杨朵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打到第五个的时候,她扯了下徐微与的裤脚。 “我回去睡觉了。您也早点上去,林子里蚊虫多。” “嗯。” 杨朵站起身,揉了揉肚子。 木梯也就几步,她一跨就上去了。见她消失在门后,徐微与重新转向前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这边。 那视线很专注,几乎带着能凝成实质的力道。让人非常不舒服。 徐微与一直听着杨朵的脚步,直到那嘎吱嘎吱的声响停下,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夜视功能,对向远处浓黑的夜色。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了黑白配色的丛林。树影幢幢,铺成一片一片浓淡不同的阴影。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徐微与轻蹙眉头,收起手机。 是我最近精神太紧绷了吗?怎么总是产生幻觉? 微风吹过树丛,树叶飒飒作响,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如果此时有人趴在木楼一层的地板上细听,就会听见一阵轻微的摩擦声。 蛇一样的漆黑生物顺着木制墙板攀上窗框,它的头部圆钝,没有眼睛,身体表面螺旋盘绕着像血管一样的触肢,触肢的末端翘在空气中轻晃,像是在探知环境中微小的气味分子。 杨朵蹬开两只拖鞋翻身上床,拍了拍枕头,掀起薄毯钻了进去。她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因此更为浓烈了些。 漆黑的东西愉悦地竖了起来,攀过窗框,朝里游来。它不是一个人,很快,窗棱边探出了第二个头。它没有探查,径直蜿蜒进室内。 小木楼外,徐微与正在看白天下属发来的消息,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撞击导致的闷响。 徐微与莫名回头。 ……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 身体先大脑一步给出了反馈,徐微与两步跳上木梯,奔过前堂,毫不犹豫撞开房间木门,在看清房间里的景象时,一股恶寒霎时顺着他的脊背爬满全身。 ——杨朵正被两条格外粗壮的漆黑巨蟒死死绞住肩颈和腰肢,如果不是她竭力用还能活动的双腿架住窗框,整个人就要被这东西拖出楼去。 徐微与脸色一片冰白,他眸光快速扫过墙边行李,只见杨朵背包开口处伸着半根金属把手。徐微与想都没想直接提了起来,唰一把撕开拉链。 是一把做工精良的工兵铲。 “呃……”杨朵满脸涨红,腿上的力气越来越弱。 就在她的关节脱力发出轻微响声的那一刻,徐微与冲到了她面前,一手揽住她的身体,一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咚!” 被开剁皮肉的生物猛地仰起头,看似无害的头部陡然咧开一张圆形口器,密密麻麻像显微镜下蜗牛口腔般的内里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中,中心深而幽长—— 8、第 8 章 完全超出人类接受能力的可怖画面直直冲入徐微与的脑海,他的瞳仁在顷刻间收缩,随之而来的战栗顺着神经蔓延全身。 这绝对不是蛇! “……咳……” 怪物因为剧痛略微放松了绞杀的力道,微弱的氧气灌入鼻腔,杨朵勉强挣扎了一下,半睁着眼睛看向徐微与。 【救我……】她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声。 如果徐微与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她很快就会被勒断肋骨,窒息而死。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半秒间,徐微与甚至没有看她,反手握铲,就着劈开的伤口重重剁下。杨朵就听见一声类似于猫哈气般的嘶鸣,绞缠胸口的力道陡然松懈。 她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只见慢慢松开她摔在地上的其中一条漆黑生物身躯中段咧着一大条口子,几乎被破成两截。 杨朵捂着喉咙咳嗽。房间光线太暗,漆黑生物的脏器并不明晰,断口处只见黑乎乎的一片。 它挂在窗框上,痛苦扭动的姿态柔软的可怕。 直到这个时候,徐微与才注意到它身周的触肢。 那些细长的末端像是毛细血管一样织成小片网状结构,撑在墙上地上,支撑着这条怪物往后退。异诡的姿态比蠕虫更恶心,比蛇更让人觉得危险。 而且它的身形轮廓并不均匀——一定要说的话,这东西有点像大了几十倍的无腿娃娃鱼。 徐微与咬牙克制心底的不适,看向另一条漆黑生物。 它似乎对同伴的惨状毫无所觉似的,一门心思捆着杨朵的双腿把她往外拖。杨朵这时候已经差不多恢复过来了,死命挣扎。但越挣扎,那条漆黑生物的肌肉就越收缩,到最后身躯几乎呈现出菱形。 “别动。”徐微与低声说道。 杨朵立刻就不动了,无助地看着他。徐微与紧抿嘴唇,将她往房间里拉。 那生物大概是感受到了突然加大的拖拽力,扭头张开触肢,在空气中探寻。就在这一刻,军工铲锋利的尖端重重捣向了它的头部—— “唔!” 工兵铲被大力甩开,徐微与捂着手腕撤开两步。那只头部被劈开的怪物疯狂扭动着躯体,撞得木制墙壁咚咚作响。 虽然看着吓人,但这东西并不难杀。它的骨头好像是软的,工兵铲剁下去的时候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 徐微与转动隐隐作痛的手腕,从另一边上前,拉起杨朵:“没事吧。” “没事。”杨朵哑声说道,看着地上扭动的东西打了个冷战。 这东西的皮肤看着像是蛞蝓,但摸上去和人皮非常像。那些触肢更是恶心,手感像极了曲张的静脉。杨朵到现在都记得自己被摔醒时的感觉,她甚至以为自己被个陌生男人爬了床! 徐微与察觉到她的不对,侧眸看她,“怎么了?” 杨朵嘴唇嗫嚅,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我……我有点……”杨朵舔了舔嘴唇,和徐微与对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在那双黑瞳的注视下,她心头突然泛起一股混着恐惧的委屈。冲动压过理性,她一步上前抱住徐微与,嚎啕大哭起来。 “我他妈还以为我要死了!狗日的什么鬼东西啊,吓死我了!” 徐微与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了一步,有点懵,双手悬停在半空。他本想推开杨朵,但想到她今晚的遭遇,还是任她抱着了。 “别哭了,你有没有被咬?检查一下,当心感染。” 杨朵呜呜咽咽哭着摇头。徐微与无法,只得一动不动地由她发泄情绪。 地上两条漆黑怪物也许是认识到了他们的不好惹,缓慢地朝丛林方向爬去。徐微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望向它们逃离的方向。 他不太能受得了没有腿的动物,所以想看看树缓解背脊发毛的不适感。 这本来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但一个巨大的黑影冷不丁撞进了他的眼底。 那是一只——蜘蛛? 徐微与和杨朵目前所在的这个房间位于小楼一层最南,外面原本是屋主一家开出来的菜地,边角处还种了几棵苹果树。这两年没人打理,肥沃的土壤上长满了杂草,最茂盛的地方接近一米。 而那只长有八条步足的生物静静地立在草丛中,漆黑的身体比草高了一米有余。庞大、怪异,有种异样的美感。 它在“看”徐微与。或许还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怀中的杨朵,但这无关紧要。 徐微与很确定这点,因为那种仿佛被阴冷的东西贴在身上的感觉让他无比熟悉,这只蜘蛛就是白天他所察觉到的视线的源头。 可是……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蜘蛛呢? 他们又不是在艺术品展览馆,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么庞大的节肢动物。 “杨朵,你看窗外。” 杨朵还以为徐微与想要她离开,动了动,手攥着徐微与背后的衣服小声说道,“再让我抱一会。” “窗外有东西。” 能有什么东西? 杨朵一点都不信,红着眼睛不情不愿直起身,幽怨地看了徐微与一眼,转头看向窗外。 …… 她似乎是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在那一片草丛上搜寻了一会然后说道—— “没东西啊。” 徐微与一惊,诧异低头看她的神情,只见杨朵脸上湿漉漉的,都是糊开的眼泪和茫然,全然不似作伪。 可是那儿明明…… 徐微与抬头,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 那只蜘蛛不见了。 ……? 怎么可能?这才多长时间。 “——你们两个干嘛?” 郭大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含含糊糊的,还带着些许睡意。这一声把杨朵吓到了,她跟被咬了一样从徐微与身前跳开,动作大得落地时都发出了咚咚两声。 但不等郭大河疑惑,杨朵心底的火气已经升了起来。 她大步走过去,“你和杨二是猪啊!刚那么大动静你俩就继续睡是吧,耳朵被屎堵啦?要不是徐老板救我,我现在已经凉透了!” 郭大河被骂的莫名其妙,越过杨朵往徐微与身上看,“小徐,怎么回事啊?” “……” 徐微与让开身,给郭大河看还挂在窗框上的其中一条怪物。 而窗外,天际隐隐透出亮色,草丛中空无一物, · 清晨。 【徐总,您这一趟怎么跟恐怖电影似的,又是车又是蛇的哈哈哈哈哈。不行咱就回来吧,那凶山恶水的地界有什么好待的。】 徐微与蹲在草丛里,手下是被草根覆满的泥土,“给你的照片查的怎么样了?” 友人见他不想细聊,也收了插科打诨的兴头。 【嗨,车上的痕迹倒是好查,我找人一问就问到了。人家说——应该是切割机搞的,可能还浇了酸,所以断口处的东西带有腐蚀性。估摸着你们是碰上油耗子了。】 【至于你早上发的蛇,我找了x大专门研究爬行动物的楚教授。楚教授说不认识,推测可能是当地没有被记录的新物种。还问我你现在的具体位置,打算过来考察呢。】 徐微与抬起头,手指无意识按在泥土上。他刚才将这一片草丛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凌晨看见的那只蜘蛛,很可能是大脑产生的幻觉。 【徐总?】 电话那边的友人半天没听见他回应,催促了一声。 “我知道了,待会把定位发给你。你和楚教授保持联络。”徐微与站起身,拍掉袖口上的草籽。 【你就使唤我吧,你出去看看谁家医生跟我一样还兼秘书的活。】 徐微与往回走,声线难得带上了点笑意,“不满意可以辞职,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你能别这么资本家吗?】 友人抱怨了一句,站起来走到了某个小房间里关上了门,电话里原本就不太明显的杂音一下子尽数消失。 徐微与猜到他有话要说,脚下停住。不多时,如他所料,对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微与,说真的,回来吧。那种程度的洪水,李忌不可能活下来。如果他活着,不可能五年不联系家里。你这么找下去没有意义,浪费时间不说,还危险。】 “我知道。” 【那你还……】 “最后一趟。”徐微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找完那个村子我就回去。” 9、第 9 章 …… 电话两边只有平缓的呼吸声,徐微与都能猜出对面友人的样子。无非是皱着眉头,想劝他但又知道他不会听,所以只得咽下喉咙口的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徐微与,你干嘛对自己抱有那么高的道德要求呢?你是菩萨啊。李忌替你去看场地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的死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行了,”徐微与打断对方,“我还有事,挂了。” 说完,不等对面反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徐微与环顾四周,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草丛,眼底情绪难明。 每一个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孩子都有一个被遗弃的理由,徐微与当然也是——他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 妄想精神障碍,也就是俗称的妄想症。 本来不严重。但她隐瞒病情结婚,婚后被徐微与的父亲发现,强行离婚。重大刺激之下,症状一下子严重了起来。她没有办法自己生活,家人也不想管她,索性直接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徐微与这个两边都不愿意要的小孩也理所当然地被丢到了福利院门口。 想到那只巨大的蜘蛛,徐微与屈指揉了揉眉心。 这些东西还是当年李忌查出来的,他一直以为无关紧要…… “徐老板。” 杨长明的声音从窗台那边传来,徐微与压下心底思虑,转头看向他。他本以为杨长明只是来叫他回去的,却不想对方脸色不好,说出了一句出乎他预料的话。 “郭爷叫的人来了,但只来了一个。” · 小木楼前的空地上多了一辆七座越野车,车身上全是泥点子和刮痕,底部还有厚厚的黄锈,也不知道是不是泡过水的二手货。 徐微与走过时往里面看了眼,只见座位上垫的人造革垫子又破又脏,驾驶位的杂物盒里满是烟盒和吃空的包装袋。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走上楼梯。 屋子里,郭大河虎着一张脸坐在板凳上抽烟,杨朵抱臂靠在桌边单手剔指甲。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站在这两人面前,显见有点尴尬。 听见声音,他回过头,冲徐微与局促地露出一个笑,“老板。” 这人很黑,满脸皱纹,矮瘦矮瘦的,还驼着背,头发花白。上身穿一件破了洞的短褂,下身套一条麻布裤子,裤脚卷了几道,露出一双脏拖鞋和两只畸形的脚掌。 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也半黄不黑的。 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这是个鸦片鬼。 徐微与平静地转向郭大河。郭大河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徐微与看他放在一边的手机。显示屏上是几个没打通的电话。 显然,郭大河也没想到自己老哥们会派来这么个人,早压着火给对方打电话了,但对方没接。 徐微与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也没为难男人,指了下旁边的凳子,“坐。” “好,好。”男人性格很是怯懦,咕哝了一声谢谢老板依旧就拉过板凳,缩手缩脚地坐下了,自下而上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徐微与几人。 郭大河被看得冒火。 “你——” 话刚出口,电话滴滴滴地叫了起来,正是他那老哥们。 郭大河一把抓过电话接起来,开口就骂,“姓赵的你耍我是不是?你他娘的给老子派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吃回扣吃到老子头上,瞎了你的狗眼!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杂种玩意。” 干精细活不要毒虫子是道上的共识。找个为了吸一口什么都能卖的鬼干活,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意外。更何况郭大河这趟带的还是极易迷路的雨林。 老赵收了郭大河两倍佣金,送这么个鸦片鬼过来,摆明了把郭大河当肥羊宰。 郭大河和这人交往了二十多年,没想到这次会在他身上栽跟头。 那男人不安地动了动,偷觑徐微与的反应。 而徐微与什么反应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坐在桌边削苹果,仿佛没听见郭大河的话似的。 “让杨二给你削呗。”杨朵走过来挡住男人的视线,“他玩刀在行。” 蹲在两条怪蛇前的杨长明闻声抬起头,“嗯?” 徐微与无言地看了杨朵一眼,坏心眼的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跟招小狗似的抬手对着杨长明招了招,“杨二,来,给咱们徐老板削个苹果。” 徐微与刚想说不用,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郭大河拧眉低声说道,“他要跟你说话。” 徐微与与郭大河对视,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对面要说什么。徐微与接过手机,朝外走去。 “你好。” 那边立刻响起了热情的广普。 【徐老板你好哇,我是老郭的朋友啊,我姓赵,你叫我老赵就行。我跟你解释一下司机的事啊。】 徐微与反手关上门,走到木楼西侧的台子上,“你说。” 【呐,不是我坑你,你要去的那村子,这几年也不知道犯了哪路太岁,一直在死人喔。老的少的黑的白的,谁进去谁死。早几个月还有人进去拿货,结果十来号人,全折林子里了,骨头都没留下。】 【陈老五,就是我派过去的那个,是村子里出来打工的,正好要回去。除了他,我找不到别人带你们了,都不愿意去。】 见惯了生死的人说起死亡来总是特别轻易,十几条人命在老赵嘴里跟报昨晚的菜名似的。 徐微与眸光微凝,“为什么会死人?这片雨林里有地区武装?” 【没有没有,不是人干的。用你们的话讲,这片雨林其实是原始森林喔。里头什么虫子都有,被咬几口人就倒下了,晴天还会起瘴气。命不好的进去就死了呗。】 【但是你放心喔,他们村子里的人进出都是没问题的。这个陈老五今年回家两次了,还全胳膊全腿的。】 徐微与的手按在栏杆上,无意识握紧潮湿的木头。 按照郭大河的说法,从小木楼出发到村子,即使算上徒步的时间也不过半天,这点路真能困死那么多人? 见他沉默,老赵啧了一声,【徐老板你相信我,我这个人办事很细的,我特意打听了,那些死路上的人找的都是外地向导。陈老五不一样,他从小就钻这片林子喔,熟得很。】 【你要不进这片林子,我手底下有好多向导愿意带你,但你非要进那你说,只有陈老五哦。】 徐微与略作思忖,上了一份保险,“这样,你派两辆车来木楼这边,万一有什么意外,让你的人随时接应我。” 老赵:【好嘢好嘢。但是徐老板,这个路费……】 徐微与答应得很痛快,“你报价,回去以后我付给你。” 钱的问题只要解决了那就是没有问题。老赵连声答应,还祝徐微与一路顺风。说回来请他和郭大河喝酒,让徐微与千万赏脸。 见徐微与挂断电话回来,屋子里的四个人都看向了他。 陈老五站起来,两只手抓在身前,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老板……” 徐微与面上不显,“我姓徐,未来几天就麻烦陈师傅了。” “好。”陈老五满脸堆笑,讨好地点头,又转头跟郭大河他们打招呼,“郭哥,小杨。” 郭大河欲言又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娘老子是开天窗走的,所以他看到这些毒虫就生理性厌恶。陈老五想必也看出了几人对他的不待见,抠手尴尬地笑了笑。 过了会,他闷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老板现儿走不走?嘅个盲蛇捉上你们了,夜里还来。” 他口音太重了,徐微与没听清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陈老五蹲到两条怪蛇面前,拿起其中一条给徐微与看,“嘅个盲蛇,捉到血腥气箍人不放嗨,白天藏木叶嗐吇里头塞塞,夜西头来,一道来,几十条哦。” 这次郭大河听懂了,他拉了下徐微与,沉声说道,“他讲这玩意叫盲蛇,是成群结队活动的,闻到血腥味以后就会盯上人,每天晚上都来。问我们现在走不走。” 徐微与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血腥味?” 杨朵和杨长明就站在旁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听到这儿,杨朵怔了下,杨长明拧眉,神情怀疑。 “我姐手上的伤就流了两滴血,这蛇能闻到?” 陈老五摇头,蹲着腾了两步,指杨朵的肚子,“胯股子流血,味道大……” “行了行了,懂了。” 杨朵没好气掸开他的手,转头看向徐微与,“我来月经了,量还挺大的。之前没想到血腥味会引来蛇,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徐微与也有点意外,但这种事当然不能怪杨朵,他略作思索,“那我们先开车送你出去,不然蛇一直跟着你,不安全。” 杨朵再不情愿走,此时也只得答应,她不情愿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拿包。 谁成想陈老五一下子蹦起来,挡到杨朵面前摆手,对徐微与说道,“不着走,村子头撒了草粉,么蛇过来。” 村子里不进蛇? 杨朵伸出去的脚停在半空,轻轻挑眉,从善如流地收了回来,转头对着徐微与眨巴眼睛。 徐微与:“……” 半小时后—— 徐微与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另一边的杨长明抬头看他,“徐老板,还有什么要带的?” “没了,上车吧。” “好。”杨长明动作利落地将一包净水片塞进包里,一边拉拉链一边往后备箱走,最后一遍清点完物资,他抬手咚一声按下后备箱盖。 这辆七座越野虽然比他们原先的车破,但空间很大,即使将所有的东西都搬了上来,后备箱也还有空荡。 杨长明往后退了两步,看小木楼里,突然,他“嗯?”了一声。 “徐老板,那两条蛇身上的布是你盖的吗?” 两条原本被扔在空地上的怪蛇此时被人用防火布盖了一层,边缘还压了几块石头,跟什么衣冠冢似的。 徐微与点头,“过两天有个爬行动物学的教授过来,这两具尸体他要带回去做解剖。” 盖一下防止其他动物吃。 杨长明看那都没扯平的布,猜到徐微与是觉得恶心了,想笑又不太敢,走上前蹲下拽平,又抓了几块泥按在边缘,“您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自己动手干嘛。” 杨长明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事实上,他语气中那一点调侃的意思还是被徐微与捕捉到了。徐微与轻轻抿唇,扔了包纸巾给他,而后便看向窗外懒得理人了。杨长明就憋着笑,低头系安全带。 杨朵和郭大河昨晚都没睡好,一上车就闭上了眼睛。杨长明趁回身的功夫给徐微与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这路上他盯着陈老五。 越野车启动,缓缓加速驶上雨林小径。 ——谁都没有看到,在他们驶出十几米以后,那块防火布缓慢地被顶了起来。底下盖着的两条明明已经被杨朵开膛破肚泄愤的怪蛇蠕动着,漆黑的躯体在边缘一晃而过。 不多时,防火布塌了下来。 它们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带着它们才收集到的气味一起。 10、第 10 章 参天大树的枝叶密密匝匝地挡住天空,像一张绿色的网般织在人头顶上。越野车车轮碾过小径,才长出来没多久的草花被尽数压折,发出一阵嚓嚓声响。 听久了,这声音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催眠音。 徐微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意识到在做梦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医院科室的金属椅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软底地板拖鞋。 …… 徐微与顺着对面人的双腿抬高目光,不多时,他对上了一双属于李忌的眼睛。 这人还穿着生日宴上的黑衬衫,胸前多了几滴不明显的血印子,双腿交叠,扎着针的那只手放松地搁在扶手上。如果不是他头上缠了一块染血的纱布,他这样子,和之前在天台酒吧时没任何区别。 “看我干什么?”李忌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笑着问道。 徐微与无声转过头,看向窗外。 社区有宵禁制度,此时医院外的草坪和马路安安静静的,不知名的蛾子在路灯下转圈,不远处独栋住宅的窗户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屋主似乎已经睡了。 李忌顺着他往外看,没看出外头景色的吸引人之处,又慢悠悠地重新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 徐微与可比那些不会动的砖头草枝子有意思多了。 他坐在灯下,微乱的黑发被照得纤毫毕现,脸色有些苍白,更衬得五官俊秀,左眼下方擦了一片血痂——是扶李忌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又艳又可怜,惑人得很,李忌就没提醒他。 这么好看的小孩,家里怎么就给扔了呢? 李忌在心里琢磨,越琢磨就越心痒,跟狗吃不到桌上的肉似的,痒的抓心挠肝的。 “——哎。” 徐微与厌烦到了极点,动都没动。李忌向前倾身,伸手捏住徐微与的下巴,作势要将人扳过来。 “你有完没完?!”徐微与又惊又怒,没想到这人都这样了还能继续招惹自己。 李忌收回手,自己给自己揉手背。 彼时徐微与刚刚二十一岁,受惊大过生气的样子跟什么蓬着毛叫的小鸟一样,根本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真不错,李忌想道。刚刚毕业,没有父母亲戚,吃住工作全挂在他的公司底下。听起来,徐微与很像是他的私人专属的…… 小秘书。 李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也不清楚“小秘书”这三个字用在徐微与身上合不合适。这种过于狎昵,说出来就带着明显暗示意味的名词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真要喊出来,肯定得换一个。 他碰了下徐微与的腿,像是大型犬科伸出爪子扒拉人,发出求和的信号。 “你都把我打成这样了,怎么还生气啊。” 徐微与看着李忌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没见过比李忌更厚脸皮更荒唐的人。 李忌看懂了他的表情,哑然失笑,“不就是误会你和我小叔的关系了嘛,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吧。” 他说误会,说抱歉,但语气里却没有一点真诚的意思,轻飘飘的,自己都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完全是基于目的做出的暂时妥协。 他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徐微与唇线抿成平直的一条,修长的手指攥进掌心。李忌笑意不变,像是在等着他发作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两人坐救护车过来的一路上,李忌就跟个疯子一样,丝毫不在意车上还有医护人员,把他对徐微与和李旭昌之间的猜测问了个遍。问到最后几乎和羞辱无异。如果徐微与不说话,他就用英语问,暧昧的言辞引得原本听不懂中文的医护人员频频侧目,逼徐微与回答他。 徐微与看着他,一字一顿,“李忌,你脑子有病吧。” 听到徐微与叫他的名字,李忌脸上的笑意滞了下,古怪的滋味漫上心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像是有人用极为柔软的成团绒毛去蹭他脑后接近脊骨的那块凹陷下去的皮肤,柔软的痒意顺着血管蔓延至指尖,在神经上激起一点酥酥麻麻的刺激感,陌生又让人舒服。 他几乎没有眨眼,好像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就这么凝视着徐微与,那目光让徐微与……极其不舒服。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束在空气中,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收紧,将他和空旷安宁的外界隔开。直觉疯狂报警,徐微与蹙眉站起身。 这个动作快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李忌没有拦他,只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朝后靠向了座椅靠背。输液管随之摇晃,又很快稳定下来。 徐微与突然有点背后发冷。 他没见过李忌这样的人。明明看起来只是个不着调的二世祖,但相处起来很快就能感受到这人隐在骨子里的危险。徐微与根本没法用经验和常识判断他的下一步动向。 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是非观,正常社会的一切和他隔着一层雾蒙蒙的毛玻璃,一切准则规定都无法影响他的本质。 徐微与抿抿唇,转身离开。但就在抬步的下一刻,李忌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追了上来。 “——我跟恒通那边谈了,种植园这个项目的投资我们一人一半。下个月你跟我去海岛考察,具体时间过两天通知你。” 徐微与当时确实是定力不够。几乎是在理解这句话含义的那瞬间,他的肩背就僵住了。 他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忌。后者轻笑,“小叔不去,他留在这边搞其他项目。” ……我下个月课程满了 这句话还未出口,徐微与整个人突然下坠,眼前的一切陡然转黑。下一刻,他的额角在玻璃上重重磕了一下—— “咚……” …… 徐微与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驾驶座灰褐色的人造革。 他在,车上。 “艹……你会不会开车啊?这点路还能撞树。”杨朵的声音从车后座传来,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她把当枕头垫在脑下的背包往里面推了推,坐起来,扶着徐微与的座位靠背伸头往前看。 陈老五咕咕哝哝地嘟囔了几句话,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副驾驶上的杨长明回过头,“下车吧,前面的路没法开了。” 这里又是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除了他们,还停了几辆车,应该是村里其他人的。 徐微与闭眼缓了会,少顷解开安全带下车,眸光略过不远处的几辆车。车上的落叶和鸟粪都很新鲜,轮胎后压痕清晰。这些车上一次被使用,应该也就是几天前的事。 就像老赵说的,村子里的人进出没有问题。 “老板,来——来——”陈老五在不远处叫道。 徐微与停下脚步,原本走向后备箱打算收拾吃喝用品的郭大河和杨朵也看向了那边。 杨朵用牙咬着皮筋梳头发,声音含糊地问道,“干什么?” “他说走林子之前要给什么神上一柱香,敬完以后即使起雾了也不会迷路。”杨长明跟陈老五聊了一路,该套的话都套了出来,“他们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干。” 徐微与微一点头,示意按照对方的规矩来。 东南亚这片地区的封建迷信思想非常重。像郭大河,就在家里专门搞了一个房间供五路财神、菩萨佛祖和圣母耶稣。徐微与一开始找到这人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卖神像的 “等等。”杨朵一把抓住他,警惕地问杨长明,“要钱吗?” 杨长明一愣,显然,他没问清楚。杨朵朝他使了个眼色,杨长明一点头,朝陈老五的方向跑去。 姐弟俩短暂的交流落在徐微与眼里,等杨长明过去以后,徐微与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杨朵靠过来,嘴唇微动,“村子里的庙一般不给外人拜,你要硬拜有时候甚至会挨打。他这儿主动让我们进,八成是想找个由头收过路费。” 徐微与侧目,“还有两成是什么?” 杨朵一愣,转头和徐微与对视。 郭大河从后面跟上来,闻言慢吞吞插话道:“那说不准……比如说扎涴河那儿有个村子,盖了座地母庙,过河的人都让拜。因为那打过仗,水又急,每年都会淹死很多人。村里人就觉得是淹死的人冤魂作祟,拜了地母才能安稳到达对岸。不过你别说喔,起了那座庙以后死的人确实少了。” 徐微与漫不经心地仰头看了看天空,半晌轻声说道,“如果待会陈老五要钱,你还三成下来就可以了。” 杨朵脸上闪过意外。像过路费座位费这些,他们“导游”一直是对半砍再抹零的,力求给老板省钱。 徐微与轻轻摇头,没有解释。 之前老赵在电话里说,这条进入雨林的路前几年好好的,近几年除了村子里的人,谁进谁死的时候,徐微与心里就已经有了估量。 有畏惧才会有尊敬,鬼神信仰的传播一向如此。如果有人想用神佛谋利,最好的办法不是念经建庙,而是让不拜菩萨的人惨死。 如果外人进雨林必死无疑,那以后想进这片禁地的必然会找村子里的人带路。这时候,借着之前发生的事在路上盖间庙,让客人花点香火钱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客人也可以不给钱。 反正不拜就死呗。 · 陈老五口中的庙其实并不能被称为庙,那就是个盖在高处的小木屋,甚至还没有徐微与他们之前住的木楼大。 三四米高的岩石被人用凿子凿出了一排浅浅的石阶,两边长满了蕨类植物和不知名的长叶草。青苔湿滑,角落里还趴着只雨蛙。徐微与踏上台阶时,雨蛙受到惊吓,狠狠鼓了一下肚子跳开了,把后面的杨朵吓了一跳。 杨长明站在高了徐微与四级石阶的地方弯下腰,低声说道,“陈老五说祭拜的牲口他先出,一共半扇猪,两只鸡,回头加路费里。要一千刀。” 徐微与心底诧异,但面上没表现出来。陈老五要的价格不算高,对于四条人命来说,甚至有些低得过分了。 陈老五站在庙门边等他们,手上抓着个白色蛇皮袋子,袋底透出一片血印,里头装的显然就是用来祭祀的猪和鸡了。 见徐微与上来,他憨笑,“老板进,我拿嘅个撂后头进。” 两扇挂着白铜把手的木门虚掩着,上半部分阴干,下半部分潮湿,隐隐能看见里面的灯光,也不知道这些人哪儿牵来的电。 徐微与伸手轻轻推开木门,抬步跨过门槛。 原本不明显的线香气息一下子浓郁起来,庙里没通电,是点的老油灯。十几盏油灯的火光加上两边窗户透进来的天光照亮了供桌上的小神像,看着是个缠着蛇的佛,不知道到底叫什么。 徐微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让他更为注意的是已经在庙里的另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青年,很高,穿着跟陈老五一般的短褂和麻布裤子,看着比陈老五的略干净些。他背对着徐微与站在供桌前,单手往其中一个香炉里插线香,动作懒懒散散的,不太恭敬。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目光投过来时轻飘飘的,落在徐微与脸上时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一颤,双腿像是僵住了一般停在原地。 郭大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停住,推开另一边的门进来,“怎么了?” 杨朵和杨长明也跟着走了进来,陈老五坠在最后。 看见陈老五,站在供桌前的青年动了动,扬声用土话问了一句什么。 ? 陈老五没想到庙里还有人,伸头看,见是青年,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忙挤开杨长明拖着袋子快步上前,“都是老板,进村找老乡嗨。” 说着他走到青年身边给他指徐微与等人,低声解释了几句,脸上满是讨好敬畏的笑,听传过来的只言片语,像是在说郭大河和徐微与的身份。 徐微与听到了几个零星的数字,应该代表他们付的钱。 青年一边听,一边从身后的供桌上拿了块布擦手,粗糙麻布皱巴巴的。不多时,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而后重新看向徐微与。 “你要找人?”他问道。这次用的是汉语,完全不带一点口音的那种。 徐微与盯着他,不发一言,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 青年朝他走来,徐微与的瞳仁里映出了青年的脸。和五年前相比,这张脸反而更年轻了些。 青年停在他面前半步处。 这是个打破社交安全,但又没那么亲密的距离 ——李忌比徐微与高出半个头,距离稍远时,徐微与是可以平视他的,但李忌不喜欢,他更享受微微低着头俯视徐微与的感觉。 此时也一样。 “问你话呢,找谁啊?”青年问道。 11、第 11 章 被找的人问找人的人要找谁,天大的笑话。 徐微与无意识退后了一步,微微仰起头。 他没想过再次和李忌见面的情形。 虽然他一直在找这个人,但心里其实很清楚,李忌不可能有存活下来的希望。 五年前,那场暴雨造成的泥石流冲毁了选址地的大半村庄,紧邻村庄的山道垮塌断裂。和李忌一起过去的考察团一共开了五辆车,其中两辆被当场掩埋,一辆翻进村子,还有两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山洪卷进了湍急的河道,李忌就在最后那两辆车上。 暴雨连下一周多,当地一半以上的地区都受到了洪水影响。基础建设差,救援人员不足,装备落后,很多地方连受灾情况的上报都是滞后的。 等徐微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离李忌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当时,李忌的律师突然打来电话,徐微与还以为合同出了问题,解通,下一刻,对方就直接进入了主题。 他说搜救队从山里撤了出来,一无所获,认为李忌没有生还的希望。即使继续搜救,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找到他完整的尸体。 不过他生前立了遗嘱,如果后续被宣告死亡,徐微与将继承他名下的所有财产。 写字楼外阳光明媚,徐微与站在光影分割的地方,耳中嗡鸣不止。 什么搜救队?什么遗嘱? 没有人告诉他选址地发生的事,没有人关注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自然灾害。李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异国他乡偏僻的山区里,尸骨无存。 和他有利益冲突的李家人暗暗窃喜,原属于李忌管理的中层高层隐秘地商议着未来站队的打算。 李忌的朋友碰头聚了一次,也不知道该怎么祭奠他。毕竟没找到尸体,李家老爷子压着不给办葬礼,不允许集团宣布李忌的死讯,以此恶心那些无用还想要上位的晚辈。 无数人关注着这件事。可几乎没有人知道,李忌是替徐微与死的。 【徐微与,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亲自过去一趟。】和李忌一起长大的姑娘抓着他的衣服含含糊糊地说,醉得不成样子。 她自从结婚以后就戒了酒,但以前练出来的海量还在,徐微与不知道她是喝了多少才能喝成现在这样,伸手把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 花蕾死死抓着他的领口不松手,用哭腔小声呢喃,【他们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忌是替你死的。当天要去考察的人是你,结果你生病了。李忌怕你病情加重,替你上了车……对不对?】 “……对。”徐微与轻声说道,心脏沉沉地下坠。 他和李忌之间暧昧难言的关系是李忌强迫开始的,是他不得已接受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某一个人的死亡来结束这一切。 说到底,如果没有李家的帮助,福利院供不起他吃饭上学,他会早早辍学打工。如果没有李忌,李旭昌会做同样的事,且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像李忌一样培养他。 徐微与一直觉得,他和李忌之间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两不相欠,形同陌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死不见。 一条人命太重了,徐微与背不起。 青年不知道徐微与在想什么,只是很清楚地觉察到了他的僵硬。 他目光朝下落了几寸,停在徐微与因为苍白而显得脆弱的脖颈间,少顷又抬起来和徐微与对视,这半秒间的细节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你……”他拖长尾音,眼底带上了些许笑意,“怕我?” 他问的是实话,就像蛇能用信子捕捉空气中的气味分子一样,某些东西也能用与人类不同的器官感受生物的情绪气息。 只是人类不知道而已。 “哎你小子神经病吧。”郭大河走上前推了青年一把,“滚滚滚,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啊。” 青年还没说什么,站旁边的陈老五先不干了。他马上挡到青年面前,拦住没好气的郭大河,“大哥别嘎……” “嘎什么嘎,讲的什么鸟语。你让这小子离我们老板远一点。” 郭大河去过的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深知这些当地青年的秉性。一个个都是小学初中辍学,跟叔伯船帮子混大的痞子。对待他们,要先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来。 陈老五用力卡住他的手臂往下按,“嘅个是小佛,是村巫大婆婆嘚徒弟。” 郭大河脸上凶狠的表情滞住。 陈老五口中的“村巫大婆婆”其实就是这边村里的神婆,平时给人看病看事,特殊日子主持祭祀仪式,一般很受当地人尊敬。这青年是大婆婆的徒弟,也就是下一任的神汉,在村里地位肯定也不低。 难怪刚才陈老五一副怕他生气的样子。 “哦——”郭大河向来能屈能伸,脸上立刻挂上笑,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给青年递了一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您是底下那些要钱的小流氓。” “没事。”青年从善如流地接过,捏了捏接口处的纸封,“陈南,老板怎么称呼?”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青年自报家门说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徐微与还是蹙了蹙眉。 ——李忌失忆了。 “我就是个带路的。”郭大河侧身,让青年看徐微与,“我老板,姓徐,来您这儿找他兄弟。” “徐老板。”青年笑着伸手。 …… 见面握手是华国人和华裔圈子里的习惯,东南亚这边的当地人用的少。看来李忌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身体本能还在。徐微与垂眼想道,片刻后平静伸手,与“陈南”轻轻一握。 “徐微与。” 跟往常一样,徐微与触碰了一下对方便打算收回手,但下一刻,那只体温偏低的手突地收紧,匝住了他的掌骨。 “看您犹豫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您嫌我手脏呢。”青年笑意不变慢悠悠地调侃道。 徐微与抿唇,这人明明已经失忆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性格? “松手,你捏疼我了。” 青年眸光微凝,郭大河也有些诧异地用余光偏了下徐微与。 “……噢噢,”郭大河不动声色地拦开青年,笑着问道。“我们进林子要先拜神是吧。怎么个流程,是我们直接拜还是您主持?” 青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默了两秒以后才转过身走向供桌,伸手拉开最左边的抽屉,从其中拿出一只半满的纸筒袋。他从纸筒里抽出一簇线香,默数了一下以后又加了两根,反手将剩下的放回抽屉。 “把肉放前面,然后你们每人过来上一炷香就行了。” 说着他将香放在案桌上排开,每份三根,看着就是最普通的供神法。反倒是陈老五的做法有点怪。 他拖着蛇皮袋走到供桌前,扯开袋子上的结,拖出那半扇猪,猪皮朝上铺在地上,两只活鸡压在猪下面。 活鸡立刻发出惊慌的叫声。 “跪嘅上头拜。”陈老五说道。 杨朵一直站在最后,此时忍不住出声,“那鸡不就被压死了。” “压死好嗨。”陈老五大声强调,“不死不着。” 杨朵眉头拧得死紧,伸手拽了下徐微与,示意她有不好在这里说的话,让徐微与跟她出去。 “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行。”青年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出声说道。 杨朵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打量他。青年肯定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但并不在意,可有可无地理着那几份线香,将其位置调整得更加均匀。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掀起眼皮,看向一盏油灯。 供桌上的老油灯用的都是当年从国军残部里流出来的铜酒碗,表面有不少划痕,只能隐隐约约地映出后方的人影。 徐微与身形弯折地映在弧面上,他朝杨朵低下头,轻声问了一句什么,躯体和声线都在表达着关心。 ……青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你们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贡活物?”杨朵扬声问道。 活物祭品又叫血食,只在祭祖或者驱鬼的时候用得上。而拜神拜佛的供品用的应该是熟食。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没有哪个寺庙会让僧人杀鸡宰羊弄得一身是血,然后再去普度众生。 “老五没跟你们说吗?”青年转过身,“进林子的路上有阴鬼,饿了会拖人吃,这些是喂它们的。” “阴鬼不就是冤魂,你们……” “朵妮儿。”郭大河沉声,杨朵收声看向他,用眼神询问。 “这人家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去转一圈,两三天就出来了,你问这么多干嘛?” “可……” “好了!”郭大河加重语气,警告地盯着她,又给徐微与递了一个眼神。 徐微与当然能看出这其中有猫腻,轻轻抓了一下杨朵,“没事。” 反正已经找到了李忌,去村子里确定他是怎么到这儿的,就能带人回去了。 青年看着徐微与,没什么情绪的眼底终于还是浮出了一丝冷意。 ……真碍眼。 他盯着徐微与的手,有点想把它抓过来攥一攥,然后看它的主人皱眉露出忍痛的神情。这冲动起得很莫名其妙,连带着还拖出了一串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恼火,惹得他更加烦躁。 在这份烦躁转化为另一种血腥的情绪之前,被他盯住的人看向了他。 …… “你先来?”青年废话一般问道。 “嗯。”徐微与答得敷衍,“你挡着我了。” 青年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姿势,朝旁边让开半步。徐微与走上来,从他身侧的空缺处拿过一束线香,抬手借油灯的火点燃它。 但也不知道是受潮了还是怎么着,线香一直没有被燃起来,只顶部虚浮着一缕青烟。 徐微与没上过香,不太清楚这样行不行,收回手观察了一下。很快。那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也散了。 有人笑了一声。 不等徐微与抬眼,那人便握住了他的手,带他将线香伸进火里。不多时,烟气升起,他牵着徐微与的手收回,轻轻朝上面吹了一口气。 赤红的火光一闪,将线香烧出一圈细微的黑痕。 “拜吧。”青年漫不经心地说道,“挺灵的,徐老板有什么愿望可以直接说出来。” 这话像是某种不可言明的暗示,只可惜听的人没放心上,说的人也不打算解释。 徐微与情绪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李忌这几年到底和什么人混在一起?怎么养出这么副神棍样。 12、第 12 章 “嗯?”青年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表示疑问。徐微与眼形好看,情绪浅,无奈又欲言又止地看着谁时跟奶猫用爪子挠人心尖似的,让人心脏毛毛地发紧。 徐微与懒得理他。李忌以前脑子就有问题,现在看起来更严重了些,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避过青年,走到供桌前皱眉跪下。猪没刮毛,皮上绒绒的一层。隔着一层布料,徐微与首先感觉到的是柔韧,继而是冰凉,再然后,是底下活鸡突然悲戚起来的哀叫。 徐微与心头一颤,下意识重心向后,指尖撑住脚踝边的地板。 这座小庙的地面也是用原木劈开的木板拼就的,树形问题,很多地方没有办法恰好贴合,留着不少空荡。徐微与不察,食指与中指指尖恰好按进一条缝隙中。 立刻,柔韧温暖同时还带着些许弹性的触感自指尖的触觉神经反馈给了大脑,像是被小狗伸舌头舔了一下似得。 ——? 站在徐微与前方的青年眸光微移,看向缝隙处。 挤在下方的漆黑蛇状生物感觉到了触碰,用灵巧的网状触肢轻裹了下那两根白皙的手指。意识到这是鲜活的血肉之物以后,它发出了一声人类听不见的欢快嘶鸣。 【来……吃……】 喑哑古怪的声音让徐微与瞳孔微缩。 是他听错了吗?有东西在说话? 漆黑涌动着,不出意外的话,它的同类们将在几分钟之内聚集过来。但就在这时,空气中有什么轻轻颤了一下。 【滚远点。】 蛇状生物一顿——迟疑着抬起触肢,片刻后缓缓敛了回去。 同一时间,徐微与一点一点回过头,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怪异裹缠感和听到的声音来自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正常东西。 心脏狂跳,带着胸腔一齐共振。 然而——徐微与看到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缝隙。 ……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吧,比岩石高了十几寸的木板下方萦绕着一些温暖的水汽,是雨林的蒸腾作用导致的。 徐微与脊背微僵,几秒后才回过神。他轻轻吸了口气,闭眼转回头。 又产生了幻觉。 回去安顿好李忌以后就去医院吧,精神类疾病越早治疗越容易控制。 青年抱臂看着徐微与眉眼低敛举香长拜,见他站起来,接过他手中的香侧身插进香炉,“两只鸡而已,怎么吓成这样?你也太娇生惯养了吧。” “你、话、也、太、多、了、吧。” 徐微与还没出声,杨朵就从后面走上来,她没好气地拿过一束香熟练地点燃,“我们老板哪里得罪你了吗?” 徐微与无声地落了一眼给她,杨朵皱皱鼻子,显然是心里憋着事,怎么看青年怎么不顺眼。但徐微与和郭大河都在这里,她只得闭上嘴走到供桌前跪下。 青年哼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扫过杨朵的脸,唇边的笑意略微有些发凉。 即使以他的标准来看,这个叫杨朵的女人也是个很优秀的人类雌性。年轻、健康、美丽、适合生育,每一条都符合人类对于伴侣的选择。 ……适合的让人生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也懒得去细究。厌恶靠近徐微与的人就像狮子天生知道鹿是食物一样,是他的本能教会他的。 杨朵拜完起身,狠狠瞪了青年一眼,转身抓住徐微与的手,“这儿太挤了,咱们出去等吧。” “嗯。”徐微与知道杨朵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跟着她走出门。 他没注意到的是,身后有道视线一直冷冷地坠在他身上。青年看着他走到门口,看着他反手带上木门,白皙指节在深色木板边缘一扶即分。他透过两扇木门间的缝隙看着徐微与和杨朵一步一步并肩走下台阶,好半晌没有收回目光。 如果这样的注视能够化为实质,徐微与必然会被无数漆黑的触肢裹缠着拖进深渊。 有东西会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看,捂住他的耳朵不许他听,塞住他的口舌不许他发出声音,然后捆住他的四肢,居高临下地欣赏他挣扎的样子。 那一定很漂亮,想想就让人心动。 虽然有能力实现这个想法的东西其实并不清楚这样做能让他得到什么。 这种冲动源于他还算人类的那一部分,因为太微弱了,所以细节并不是很清晰。 而徐微与对此,一无所知。 …… “他说的阴鬼是怎么回事?”徐微与走下石阶轻声问道。 杨朵抱臂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借由这个动作压下心中的恐惧。 “阴鬼就是怨魂,是惨死的人怨气不散所化的。能让人建庙喂血食镇压的怨鬼,一般都杀了十个人以上。” “怨鬼杀人不是随机的,它只杀害它惨死的人和那些人的后代。本来跟咱们无关,但陈南和陈老五让我们上供,怨鬼吃了这趟血食会以为我们也是这村子的后人。不发作还好,要是发作了,咱们就是那些人的替死鬼。” 杨朵暴躁地捏了捏胸口的狐仙牌,“一老一小两个狗娘养的,坏的要死。” 空气安静了下来,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杨朵这番话,属实有些超过无神论者的理解范畴了。但在生意场上混久了的好处就在于什么样的人徐微与都见过,也都能接受。 他略作思索,而后平静且纵容地问道,“那怎么办,回去找个庙给你驱驱邪,费用我出?” 杨朵:…… “你是不是不信?”杨朵面无表情问道。 徐微与看看她胸口那个据说要价三万的,用玻璃封装的绒毛狐狸挂坠,想了想,越过她看向一旁缠在树干上的兰花,不知为何突然对其起了点兴趣。 杨朵气笑了,轻轻打了下徐微与的手臂嗔怒道,“我说的是真的,我老家就有人被怨鬼缠上的,死的可惨了。” 徐微与无奈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杨朵前倾上半身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而且怨鬼好多都是女鬼,你这样的,人家先|奸后杀。前几年……” 眼看着话题要奔下三|路去,徐微与做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别闹,不想听。” 杨朵哼了一声。 可能徐微与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会不自觉地对亲近的人提高容忍度。像是那种很漂亮很冷淡的猫,平时会站在高处冷冰冰地俯视着一切,叫也不叫一声,摸也不给人摸一下。但如果有谁被它划到了自己人的范畴里,他就会对那个人的行为采用另一套接受标准。 招人的很。 也——恼人的很。 落叶层厚重,像是黏菌一般探在其上的漆黑细网与叶脉无疑。它们轻轻颤动着,收集着空气中的声音和细小的情绪分子。如同无数异化的眼耳,监视着被盯上的猎物。 庙里,青年终于将目光从两扇木门中间的缝隙上收了回来,看向了站起身的郭大河。 虽然直觉这人有古怪,但碍于对方的身份,郭大河还是热情地挂上了笑,走到旁边搭话,“陈小哥,这样拜完就没事了吧。” “嗯。”青年淡淡应了一声。 “抽烟。”郭大河又给他敬了一根烟,拿出打火机用手笼着给青年点火。 青年没拒绝,但也没抽。郭大河心说这人是不是嫌烟不够好,正想问,对方的声音就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徐老板和他女朋友在一起多久了?” 郭大河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青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用屈指夹着烟的手示意了一下庙门外,“来我们这种地方找人都不分开,亲亲蜜蜜的……真让人羡慕。” 13、第 13 章 …… “哦,你说杨朵那丫头啊。”郭大河乐了,“她哪有那福气。” 郭大河伸手招了一下旁边的杨长明,“他和杨朵两个是我堂妹的小孩,之前在餐馆里打工,赚的比要饭的还少。我看着来气,索性让他俩跟着我干。” 青年轻轻挑眉,“哦?” 不是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还那么亲近,快变成女朋友了吧。 怨怼的念头毫无缘由地冒了出来,像是某种铭刻在本能中的印记,酸且苦地一路顺着血管烧至脑顶,灼得人止不住地想要冷笑。 郭大河摆摆手,“不是不是。” 他跟着青年往外走,随口说道,“徐老板不喜欢女的,要不然我肯定撮合他和朵妮儿。他条件多好呀。” 青年微微顿住,表情似乎在此刻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什么叫不喜欢女的?”他轻声问道。 郭大河给了他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他信佛,有心想要和青年拉进关系,低头笑着含糊说,“不喜欢女的的意思就是喜欢男的呗。我们这位徐老板啊有个老情人——叫李忌。” 【李忌。】青年的眼珠有一瞬间的震颤。 郭大河:“失踪了,这次来就是来找他的。” “……没听说过。”青年淡淡说。 郭大河嗨地叹了口气,“听过才有鬼呢,那人八成五年前就死了。山洪,连人带车给卷进河道里,哪有活下来的可能啊。” 青年回过神,皱眉回忆了会,“五年前?婆罗洪水?” “对。”郭大河点头,伸出一个拳头,“徐老板找了他五年,光路费就花了这个数。” 青年扫了眼郭大河的手势,他完全不缺钱,但踏足这片雨林的人,十个有九个是为了钱才来的。很明显,对于人类社会来说,钱很重要。 所以徐微与为什么愿意为【李忌】花这么多钱和时间? “……他和那男的结婚了?” 郭大河正唏嘘呢,哪能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结婚。他俩就——床上关系。” 两人走到庙门前,青年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床上关系找什么找,换个人不就好了。” 郭大河一拍大腿,觉得青年这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可不是,那么有钱,那么年轻,为了个没名没分的男的,天天往鸟不拉屎的林子里头钻。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根屌吗,换谁不是换。真找到又能怎么样?啊?人肯定已经死了,找到尸体运回去一烧,拿个盒子装起来,天天为他披麻戴孝?” 郭大河连连摇头,“我真是想不通这些有钱人。” “披麻戴孝……”青年像是觉得这几个字很有意思似的,轻声重复了一遍。 “别了吧,寡妇门前是非多。到时候别人都知道他老公死了,肯定欺负他。” 郭大河正想点头,脑子一转又突地觉出点不对来,古怪地看了青年一眼,心想这小子说的什么鬼话。 对方没理他,伸手推开门。 木门的金属合页早就在潮湿的环境中生了锈,发出吱呀一声。站在石阶前的两人闻声抬起头,目光随即在空气中相撞。 短时间内再次看到这张脸,徐微与心头颤了一下,侧脸线条微微收紧。 他到现在都对李忌还活着这件事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青年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目光,跟毫不在意似的,漫步走下石阶,“你们有什么要带的赶紧去拿,拿完就走。林子里晚上不安全。” 徐微与不明显地松了口气,转身朝越野车的方向走去。 他甫一回身,青年便抬起了头—— 雨林里砍出来的空地不比外面的停车场,积满了枯枝败叶,在几天的雨水滋养之下,叶子霉烂发黑,人踩在上面偶尔会被滑一下。 但如果徐微与或者杨朵中有一个弯下腰仔细查看地面,就会发现那些湿滑的东西并不是腐黑的树叶,而是另一种呈网状铺在树叶上的漆黑生物。 ——和他们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两条怪蛇身上,毛细血管般的小片触肢一模一样。 徐微与每一步都踩在它们身上,隔着登山靴结实的鞋底,网并不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只能估算出他的体重,然后用颤动将这点无用的信息传回去。 隔靴搔痒的感觉让青年不耐地动了动。 地上黑色的网状生物随着他的心情拱翘起来,用纤细的末端缠住徐微与的鞋底侧面。 但它们力气太小了,在徐微与下一次抬脚的时候就被撕开了。 青年心底升起一丝烦躁。 他为什么不能站在原地呢?有什么好动的,都进这片林子了,还打算跑吗。 徐微与走到车边拉开门,从座位上拿起自己的背包检查里面的东西。 地面上的黑色生物立刻欢欣鼓舞地缠上他的鞋底,密密匝匝地笼成一个窝——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登山靴良好的侧帮皮料依旧隔绝了它们对徐微与的感知。 …… 他就一定要穿衣服吗? 几乎和变态无异的念头很自然地冒了出来,青年半点没觉得不对,反而放肆地打量着那双腿。 它们如果光着在网上挣扎,一定很好看吧,比他之前捕获的所有人类都更漂亮。 “徐老板,开罐器在不在你那儿?”杨朵在工具箱里翻了翻,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抬头问徐微与,不想正好对上了远处青年直勾勾的视线,生生被吓了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那人好像变成了另一种诡谲骇人的样子。产生错觉的时间太短,那形象甚至没有清晰地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就消失了,但人类本能还是恐惧地尖叫了起来。 走! 快离开这里! 杨朵后颈出了一层的冷汗,心脏怦怦跳,想也没想色厉内荏叫道,“你大爷的你有病啊,看什么看,再看扣了你的眼睛!” 徐微与偏头看向青年,后者没什么情绪地回望。徐微与也没说什么,走到杨朵身边,从装荔枝罐头的箱子里拿出开罐器。 这是郭大河偷吃完随手放在这儿的。 “徐老板……”杨朵声音有些惊疑不定,她张了张嘴,但脑中的画面飞速消融,短短几秒间——她就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徐微与以为她因为拜神的事仍对李忌心存不满,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你跟他计较什么。” 青年微一抬眉。 “我……”杨朵欲言又止,想了想皱眉抿住了唇。 徐微与从箱子里捡了颗苹果,转身,青年看他的方向,猜到徐微与是要往自己这里走,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背。 ——他不会就打算给我颗苹果吧。拿这点东西缓和他和杨朵之间的气氛,太寒碜了吧。 他不会要的。 这样想着,青年的手指在手臂上敲了敲,好整以暇地等着徐微与走过来。然而下一秒,徐微与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 徐微与低头掏出手机,按开看了一眼,只见发来消息的人赫然是老赵。 【徐老板,有个事跟你确定一下,一位姓楚的教授给我打来电话啊,说他是您朋友,要跟我的人一起去小木楼等您,明晚的飞机,是不是真的啊。】 徐微与把苹果往杨朵怀里一塞,给老赵打了个电话,脚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 青年表情有些空白,他茫然地盯着徐微与的背影,半晌后气笑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刚才跟狗一样等着人丢骨头的样子可笑。 真奇怪,为什么在这个叫徐微与的人类面前,他就跟被切了所有肢体一样,只会用最简单,最接近血肉生物的方式思考? 他已经跑不掉了不是吗?他的身体、思维、所有的一切都将对他打开,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面前。 或许他会给徐微与留下一部分大脑吧,让他跟陈老五之类的人一样,还像是个人似的活着。到时候徐微与会怎么样? 会哭吗?还是被吓到说不出话来,惊慌地求他? 徐微与站在不远处的一颗高大乔木下,光斑打在他的肩膀上,稍微分了一些给他的眼睫,让鸦羽一般的睫毛呈现出少见的透金色。 他和手机那边的人交代着什么,时不时微微点一下头。 某一刻,他朝青年的方向看过来,见青年还在盯着自己,反应不大地微侧过身,给对方留下一个背影。 ——很久之前,李忌就喜欢盯着他看,跟没事干一样,时时刻刻地把视线都黏在他身上。不让他看他还不乐意,让他盯着他又有很多问题。 问新来的下属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找他,问合作方为什么大晚上约他应酬,问他为什么要把周末的时间用在上课上而不是和他一起出去玩。 没个消停的时候。 正想着,脚下阴影晃动,一个人停在了他的面前。 徐微与熟稔地抬了下电话,示意青年别打扰他。 和五年前一样,他的示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青年抓过他的手,徐微与无法,只能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上,任由青年掰开他的手指,按住了无名指上的黑色瘢痕。 “怎么搞的?”青年问道。 电话那头的老赵一愣,【哎呦,徐老板您那还有其他人啊。那我不跟你唠了,您忙吧。】 “好。”徐微与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被酸蚀的,别按,疼。” 他和李忌一起生活了两年多,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都做过,即使对这人还活着这件事抱有隐隐的不真实感,徐微与依旧很自然地用上了以前和李忌相处时的态度。 青年睨了他一眼,手下的力道放轻了些,“你对男的说话总这样?” 徐微与莫名其妙,“怎么样?” “娇娇气气的,偶尔还撒撒娇。”青年笑了声,说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我听那带路的说,你来这儿是找老情人的,那人要是还活着,知道你这么不检点,会不高兴的吧。” 徐微与眉心一跳。 他忍了忍,抽回手,终究没忍住,“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顷拿出一块柔软的黑色胶状物,凉着一张脸将其缠在徐微与手上。 那东西看着有点像膏药,触感冰凉,应该是当地人自己做的。徐微与这几年很少和别人亲密接触,下意识曲了曲手指,但想到面前人是李忌,他还是忍下了挣扎的欲|望。 不仅会撒娇,还听话。 青年在心里想道,他没见过喜欢男人的男人,但见过死了男人的寡妇。当那些无力独自养活一家老小的女人想要再结婚的时候,就会主动勾引自己看上的男人。 徐微与对他这样……算不算勾引? 脑子就跟飞奔在大草原上的野马似的,莫名其妙地踹出了这么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青年皱眉愣了下,不等他想出自己犯病的原因,徐微与的声音便传进了他的耳朵。 “五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青年抬起目光。 “五年前什么事?” 14、第 14 章 徐微与眸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薄唇张合几次,最终还是抿住了。 按照李忌的性格,但凡他记得一点以前的事,都会顺藤摸瓜查清自己的过往,然后联系下属找回北美。他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把前二十七年的人生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才安安心心地在村子里当了五年的神棍。 徐微与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干预才能让这人恢复记忆。 但他记得友人曾经跟他说过,人类的大脑是一个很精密的器官,任何损伤都需要小心对待。如果粗暴刺激,不仅不能达到治疗效果,很多时候反而会让病人出现其他精神疾病。 先去村子里看看吧。 反正这种地方的人,只要给钱什么都愿意干。到时候跟捡李忌回来的人了解一下情况,再找个理由让李忌跟他回美国就好了。 回去以后什么仪器什么技术都有,不怕这人恢复不了。 青年拿过徐微与的手,检查了一下伤口被包裹的情况,顺便一下一下捏徐微与的指腹。那一小块柔软温热的指肚肉被他捏的微微发红,徐微与烦了,用力抽回手想要转身离开。 但面前人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抬手将他往前一拽。 “你怎么话说一半留一半啊?”青年微微偏着头,近距离直视他的眼睛,“五年前什么事?” 徐微与蹙眉,“我说了你记得?” 脑子坏成这样,说了也是白说。 青年觉得好笑,“你得先说我才知道记不记得。” ——五年前,这个时间有点意思,他想了想猜测道,“你之前来找李忌的时候,碰到过我?” 李忌这两个字被本人像提陌生人那样说出来,不仅让人无奈,而且有点怪异。徐微与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到底,是他害李忌变成现在这样的。 青年观察着他的神情,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你……那个时候就勾引我了?” 徐微与:……? 他活见鬼一般和青年对视,简直匪夷所思。 青年却觉得自己猜对了,微一挑眉笃定地说道:“而我没答应。” 以人类的审美来看,他目前的样子是很具有吸引力的。徐微与这五年一直在各种深山老林的古村落里寻找李忌,可能某一次和他遇上过。但那个时候他——并不太人类。 他可能还没有模拟出大脑结构,只是笼统地披着一层人皮,内里没有血肉器官,也没有骨骼神经。在他不想进食的情况下,人类和他搭话,他只会冷漠地走开。 所以即使徐微与像现在这样勾引他,他也不会做任何回应。 他甚至不记得有这件事。 徐微与和他对视半晌,发现这人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心底的自责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右手握住青年手臂用力拽开,以一种不与傻子论短长的排斥态度坚定地退后了一步。 他看着眼前饶有兴味打量自己的青年,不敢想这人脑子里在创造什么。 ……如果李忌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他要为这人的下半辈子负责吗? 这边,郭大河一边和陈老五聊周边的风土人情,一边利落地收拾好背包,把足有半身高的行囊往肩上一架,他按下车门高声喊徐微与,“徐老板,我们好了,能走了不。” “可以走了。”徐微与回头答道。 青年看着他跟猫儿似的受惊样,想了想没再去吓人,转身朝进村的小径走去,脚下踢开沿途的枯枝,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真奇怪。另一半冷血的他注视着自己想道。 我其实没有确定任何东西,只是玩笑般地做了一个可能性很小的猜测,为什么这么高兴? 徐微与。 【徐微与……】 他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含一块甜得人心慌的糖。 我真的想让他变成我的驱使物吗?青年垂眼看着地面。 他的网极不明显地律动着,将这片雨林中所有动静如实地反馈给他。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依旧能感受到徐微与一下一下均匀的呼吸,脆弱、柔软、温热,很容易就会死去。 ——【幸好死的不是他。】 ……? 青年抬起头环顾四周,他刚才是不是听到了某个声音? 风略过树梢,鸟鸣虫叫从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过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另一边,杨朵和陈老五率先朝徐微与的方向走去,郭大河和杨长明落他们几步。郭大河最后轻点了一下随身物品,抬步正打算过去,手臂就被人拽了一下。 “嗯?”他回头,只见拽他的是从刚才拜神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的杨长明。这小子一向话少,所以即使郭大河有所察觉,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杨长明有点不确定地往青年的方向看了一眼,“舅,那小子是不是李忌啊?” …… 郭大河的眼珠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怪异地晃了晃,就好像他想往青年的方向看,但有另一股力量强行掰回了他一般。 “谁是李忌?”郭大河莫名其妙地问道。 杨长明紧拧眉头,撞了下郭大河的肩,给他指了一下立在路口的青年。 郭大河看着那长相平凡,鼻梁左侧还有还有一块横疤的青年反手扇了杨长明后脑一巴掌,“你小子失心疯了吧,陈南哪里像李忌了。” 杨长明神情难掩震惊。 在他看来,路口的青年和他昨天用手机搜到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郭大河和杨朵刚才都没反应,他才没直接说出来。 郭大河又气又好笑,用手点了点杨长明,“我才发现你脸盲的很严重啊。不行,回去得治。” 说着,他朝那边走去。 杨朵见他俩在这边叽叽咕咕,早不耐烦了,迎上来扬了扬下巴,“你俩嘀咕什么呢?” “杨二讲那姓陈的长得像李忌。”郭大河说道。 杨朵一愣,“啊?” 她难以置信地转向杨长明,“你瞎啦。” 杨长明欲言又止,看着这两人的反应,狐疑地闭上了嘴。 下午三点十分,六人准时朝雨林深处进发。 “跟紧我。”青年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条长布,一圈一圈慢悠悠地缠在手掌上,“这条路上死的没的加起来有三四百号人,你要是不小心摔下去,被什么东西拖走,我保证谁都救不了你。” 徐微与垂眼看着他脚上破破烂烂的布鞋,随意嗯了声。 李忌和陈老五穿的都是这种没做防滑设计的鞋,他们能走全程,说明通往村子的路并不难行。 青年往前走了几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身朝徐微与伸出手,“包给我。” “……不用。”徐微与朝后仰了仰。 “要走四个多小时。”青年警告般说道。 徐微与淡淡反问,“我是残废?” 青年笑了,定定看着他,少顷后轻轻点了一下头,“行。” 他转身朝前走去,徐微与紧跟其后。他侧后方,是随即动起来的杨朵和郭大河。杨长明与陈老五坠在最后,防止有人掉队。 杨长明的目光一直追在“陈南”脸上。 他不是李忌? 他怎么可能不是李忌呢? 小径上逐渐有了些雾气。 最开始是贴着地面的一点点水汽,再然后是漫到小腿的白雾。地面景象不甚明晰,前方道路几乎和两边的林子混作一体,如果不是有人带着,他们肯定会走错。 杨长明晃了一下神。 他低头甩了甩脑袋,再次抬起头时,他终于明白了郭大河刚才的反应。 是,他怎么会认为陈南是李忌呢? 走在最前的那个青年看起来二十上下,身形剽悍高挺,长相平平,三白眼,短寸头,鼻梁骨一道缝了针的疤让他本来就显凶的面相更为鹰鼻鹞眼。 看着就是个刀泥里打滚的下九流,和虽然不着调,但行止动静难掩贵气的李忌完全是两个极端。 我怎么会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认错呢…… 正此时,徐微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众人闷着头走了一个多小时,此时被铃声一激,俱是一惊。 徐微与还好,停下拿出手机看了眼。 给他打电话的是个陌生号码,徐微与思忖两秒,接了起来。 “你好,我是徐微与。” 【徐总你好,我是颜祈,楚学荣教授的学生,你现在在哪?】对方丝毫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开口简单介绍后便直入主题。 “你有什么事吗?”徐微与不答反问。 此时此刻,地球另一端的某个私人实验室走廊上,身穿白大褂的青年背窗而立,手上捏着那两张徐微与发给友人的照片。 照片里黑色的,被开膛破肚的,像是无腿娃娃鱼一般的怪蛇展开摊在木地板上。走廊上的灯光在照片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几个光斑,也将其映在了颜祈的瞳仁中。 那哪里是什么怪蛇。 分明是几个挤压在一起狂笑着的,四肢扭曲贴在躯干上的人—— 【哈哈,又骗了一个。】 【蠢货。】 【……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了。】 嘈杂的,完全不是由人类发出来的噪音萦绕在颜祈耳周,他压了压耳廓,“不管你在哪,现在赶紧原路返回,你目前应该已经不在正常世界了。” 【你到村子以后,把定位发过来,楚教授说他想进去看看。】——手机扬声器里吐出来的声音如是说道,毫无异常。 “好。你和楚教授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我找人接你们。”徐微与应道。 他挂断电话,前脚刚将手机放回口袋,后脚青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谁啊?” “一个朋友。”徐微与答道。 问话的人嗤笑了声,“你朋友真多。” 你朋友也不少,只不过你不记得了而已。徐微与在心里默念李忌失忆了,而且他就算不失忆也喜欢阴阳怪气,忍下了想回嘴的冲动。 见他不说话,青年轻轻咬了下腮肉。 算了,他想道,反正这人已经跑不掉了。 他们走过的路上,高大的乔木皆没在浓雾中。粗长的,宛如藤蔓一般的漆黑蛇状生物静静地伏在地面之上。它们完全展开了触肢,将每一寸土地皆覆盖在【网】的感知之下。 从高处往下看,整片雨林一片沉黑。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正处于雨林的中央。 那是巢,不可探知,不可直视,不可接近。 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蜘蛛正带着祂一无所知的猎物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巢穴。 15、第 15 章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越来越浓。几人小心地从一个陡坡上矮身滑下,继续朝前行进着。 “你们把房子盖在这种林子里面,万一有个急事,怎么出来啊?”郭大河咕哝问道。 陈老五闷着头一声不吭,脚下机械地朝前走着。 杨长明拍了他一下,“诶。” 陈老五脖颈柔软地扭起头看向他,不太正常的姿态让杨长明本能地感觉到不对。但此时光线暗淡,他们所有人都黑乎乎的,具体情况看不清晰,他没有立刻下结论。 “以前路不是嘅个样子嘚,天天清……老板要走嘛,天天清……”陈老五咕哝说道。 郭大河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口问道,“那现在怎么不清了?” 其实他也能看出来,这条路很久没有人走了。青苔和某种绿褐色的藻类长满了岩石表面,新生的树根、蘑菇长得到处都是,如果有人经常清理,这条路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难走。 陈老五“唔”了一声,仰头看了看天,喃喃道,“么人了,不着清……” 么人就是没人的意思,不着相当于不用。杨朵狐疑地回头,正想细问,脚下被绊了一下,顾不上好奇心,她赶紧扶住郭大河踉跄两步稳住身形。 “还有多久啊。”她扬声问到。 陈老五反应迟缓地看了她一眼,又越过她和郭大河看向前面带路的青年,嘴唇嗫嚅了几下。 他说的好像不是距离,但因为没有发出声音,所以杨长明等人没能接收到他的意思。 徐微与环顾四周,拉了一下领口,他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水汽浸湿了,正黏哒哒地粘在身上,不太舒服。 “还有多久?”他问身边人。 “翻过这个坡就到了。”青年说道,伸手拉了他一把。 “谢谢。”徐微与顺着他的力道跨过一块长满青苔的崎岖岩石,抬起头—— 下一刻,他眼中映出了无数扭曲的人形。 它们缠在高大的乔木上,悬吊在并不粗壮的枝叶间,像长而灵活的虫子那样缓慢扭动着躯体,构建出一张又一张头尾相接相叠的蛛网。 网遮蔽天空,拦断小径,剪短一切活物与正常世界接触的途径,完完全全地控制住这片空间。 大概是觉察到了徐微与的注视,雨林间窸窸窣窣的响动一顿。 所有那些正在蠕动的东西都慢吞吞地扭过头,用自己暴突在外的无机质眼球呆滞地看向徐微与——! 徐微与脑中一片空白,一脚踩空,只觉整个人朝前一倾,陡然失重。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拽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但光线太暗,慌乱之下他什么都没有抓住,重重朝下跌去。耳边只剩下衣服和草茎摩擦,扯断根叶的唰唰声。 可下面是石崖! 他会被撞断脊椎的。 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徐微与摔进了一大团树叶之中,只听哗啦一声,某种软中带硬的柔韧东西隔着无数腐叶枯枝有力地拢住了他。 “徐老板!”杨长明失声叫道。 徐微与扒开脸上的叶子,撑起身朝上看去。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枝树叶一如往常,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昭示着刚才扭曲可怖的幻觉根本就不存在。 ……幻觉……又是幻觉。 …… 徐微与无意识咬住口腔内侧,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我没事。”他哑声说道,扶住旁边凸出的石头打算站起来,立刻,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左脚脚踝处传来,“嘶。” “坐那儿别动。”语气不怎么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高处黑影一闪,青年几步跳下石崖,拍了拍手上的泥,大步朝他走来。徐微与眸光难得有些闪烁,待青年走到他面前时,才皱眉抬起头和对方对视。 青年也没让他失望。 “那么大一块石头支棱在那儿你不踩,偏踩旁边的空气,怎么着,它长得丑入不了您的眼啊。” 徐微与脸色有些发白,脸上沾了好几道泥巴印子,跟被谁欺负了的流浪猫似的。他不欲和李忌解释家族病史的事,伸手送到对方眼下。 “拉我一把,我脚崴了。” “你不是能吗,自己站起来啊。”青年冷声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没有过脑子,完全是恼火到极点以后的本能反应——和几年前两人吵架时一模一样。 徐微与的手指在半空中蜷曲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收回,扶住旁边的石壁,使力撑起身。青年看着他,上下齿关猛地咬紧,发出撮合在一起的磨牙声。 他俯身上前,掐住徐微与两边腋下猝然将其抱了起来。 徐微与猝不及防忙扶住对方手臂,肋骨被掐得生疼又惊又怒,“李忌!” 同一时间,杨朵在上面高声喊道,“徐老板!你有没有摔伤——我看不见你们,你有没有事啊!” 青年转头厉呵,“闭嘴!” “……” 他像是放个玩偶似的把徐微与放在一边相对干净的石头上,半跪下身捏了捏他的骨头。徐微与的脚踝对于他来说堪称纤细,稍稍一用力就能捏断,某一刻,青年确实产生了这个念头。 路都不会走,干脆以后都不要走了。 “轻一点。”徐微与低声说道。 他背上腿上全是湿凉的泥水,整个人又脏又狼狈,青年握住他的小腿时也被沾了一手,无名的火气越烧越旺,他头也不抬,冷笑了一声,“你就差跳崖自杀了,还怕这点疼呢。” 徐微与不耐痛,也不是多好的脾气。他是欠李忌一条命,但没打算时时刻刻在这人面前伏低做小。 “你冲我阴阳怪气什么?会不会好好说话,我是故意跳下来的吗?” “你和故意跳下来有什么区别?爬这种路还能走神啊。”青年确认徐微与骨头没有受伤以后抬起了头,唇边冷笑不散,“突然间反应这么大,是因为我吼了那女的?真体贴啊徐老板,这趟回去以后人家得哭着喊着嫁你了吧。” ……? 徐微与根本想不通这人的脑回路,踩空摔下来这件事和杨朵有什么关系。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 青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胸腔里那颗自诞生起就没怎么变化过跳动速度的心脏,此时正激烈地鼓动着。每一次挤出的血液都带着还没有冷却下去的惊慌。 ——如果这片雨林没有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徐微与就这么摔下来,会怎么样? 会死亡吗? 人类的死亡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了,但只要想到徐微与毫无生机地躺在某块凸起的石头边,后脑凹陷,瞳仁扩散,体温一点一点消散的样子,他就难以控制住心底横生的戾气。 如果他没有揽住,刚才那堆枯叶底下尖利的时候足够把徐微与害死。 沉默蔓延,两人一坐一站,已经很模糊了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隐进一边的灌木丛中。就好像最后融在了一起一般。 青年也不知道在心里想了些什么,转过身蹲下,“上来。” “……不用。”徐微与转了转脚踝,感觉疼痛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剧烈了,自己站了起来。 “上来。”青年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你根本走不了接下来的路,逞什么强。” 徐微与耐着性子和他理论,“你背着我能爬上去?” “我背两个你都能爬上去。”青年冷声说道。 【我背两个你都能爬上去。】 这句话太过熟悉,徐微与愣了下,不由自主喃喃,“你到底……” 还记得多少? 他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到现在,青年的说话方式、行为逻辑,完全和五年前的李忌一模一样。徐微与最开始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甚至忘了这人失忆的事情。 青年回头,俊美冷峻的侧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无声地催促着他。 16、第 16 章 …… 徐微与脚下没动,往上望了一眼,“不用你,叫杨长明下来。” 青年极缓地眯了眯眼瞳,眼底的温度冷得渗人。徐微与不看他,整理完脏乱的袖口领口便要朝石壁方向走。 他和李忌已经不是以前的关系了。且不说这人现在完全没有记忆,即使有,他们两也不适合再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 但徐微与显然低估了面前人,就在他要走过去时,半跪在地上的青年霍然起身,单手捞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胯骨猛地向上一抬。徐微与只觉眼前视线颠倒,腰腹随即被重重顶住。 “唔!”徐微与慌忙撑住青年肩背,费力支起上半身,简直不敢相信对方就这么把他扛在了肩上。 “你疯了!” 青年嗤笑,单手圈住徐微与的腿弯,带他转了半圈,“来,叫。叫那个姓杨的下来救你,你不是喜欢他吗。” “……王八蛋。”徐微与这下真被逼出了火气,额头上青筋直跳,“松开。” 青年压着火紧抿薄唇,一只手就握住了徐微与的两只脚脚踝,指骨修长有力得根本不正常。徐微与的每一次挣扎仅仅能让他的手臂肌肉绷紧一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松开!你还要不要脸?” “力气真小。”青年冷声嘲道,大步朝石壁走去。徐微与绷紧的小腹压在他的肩上,柔韧的腰侧紧贴他的下颔,他不喜欢用香水,平时身上仅有一点淡淡的洗涤剂留香。此时,三个多小时的跋涉以后,汗水浸湿布料,仔细嗅闻,能捕捉到一些很难形容的好闻气息。 青年喉结极轻地动了下,几乎被勾出了一丝食欲。 他突然很想结网,将徐微与裹缠进网中,往他体内注入毒液。这人会失去所有挣扎的力气,放松四肢,敞开身体躺在他的面前。他可以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即使俯下身吻他,也不会受到任何抵抗—— 神经像是触电了一般,酥酥麻麻的,将某种从未有过又无比熟悉的念头钻了出来,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认知。 “放我下来。” 徐微与的声音突然响在他耳际,青年就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我要吐了。”徐微与强压恼火,“放我下来,让你背我上去行了吧。” 扛着他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听您这话,您很不情愿啊。”青年冷嘲热讽地,“我好心好意,费力费人背您走接下来的路,连一句谢谢都不配?” 好心好意这四个字但凡有手有脚,拿石头砸死自己都不会让李忌乱用它们。徐微与强忍下骂人的冲动,低声说了句谢谢。 “我没听见。”青年不依不饶。 “我说谢谢!你三岁吗?”徐微与又羞又恼,身体掌控权不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极其难捱。他毕竟是个体质正常的男性,李忌以前再怎么也没这样对过他。 青年哼笑,搂着他的双腿,弯腰将他倒了下来。他弄徐微与真就跟弄一只猫一样,人类那点体重对他来说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早乖不就好了。”他背起徐微与,抓住一条粗壮树根。 【他就这样,非得吃点苦头才会听话。】 青年手下微微一顿,他又听到了那个找不到来源的声音。青年没动,眼珠不明显地转了转,扫过四周。 这片空间之内除了徐微与和上面三个活物,没有第五个人存在。 所以,谁在说话? 徐微与察觉到了他的停滞,皱眉用拽了下这人挂胸口的绿松石珠串,“又怎么了?” “没什么。”青年答道,垂眼落过徐微与勾在珠串里的食指,无声挑眉。 他是不是应该提醒徐微与一下,勾人脖子上的挂坠这种行为和调情无异? 徐微与趴在他背上本来就不太适应,又逢这人不知道犯什么病的沉默,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就着勾住对方挂坠的姿势反握住珠串,轻勒了下青年的脖颈。手法跟拽狗绳似的。 …… 青年侧眸睨了他一眼,徐微与不明所以,冷眼和他对视。谁知,对方轻轻冲他一笑,利落地攀上了盘根错节的树根。 ……他有病吧。 徐微与心道。 上面,杨朵焦急地伸着头查看下面的情况,在她的角度,石崖下方根本就是一团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是十米还是一百米。 她扶着斜坡上的树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探身喊道,“徐老板——” “我没事。”徐微与如往常一般的声音自暗色的浓雾中传出来,大概还有两三米的距离。 杨朵的心放下了大半,但转念一想又有点害怕。这雾也太浓了,难怪之前那么多人迷路,要是没有陈南和陈老五领着,他们搞不好也得折在这里。对了,这雾没毒吧。 正想着,她的衣服被人扯了一下。 杨朵回头,见扯她的人是杨长明。青年皱眉提醒道,“你别往那边去,那边全是蜘蛛网,脏死了。” 蜘蛛网?哪来的蜘蛛网?杨朵顺着杨长明的视线看去,入目的只有长得乱七八糟的漆树橡胶树,根本没有见到什么蜘蛛网。 但杨长明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抱臂一副非常排斥的样子,目光扫过地上空中,回头问陈老五,“你们这儿怎么到处都是蜘蛛网?” 陈老五也转着头四下看了看,嘟嘟囔囔说道,“是嘢,到处都是嘅个。烧都烧不完。” 杨长明在地上踏了踏鞋帮,像是在借地上的枯枝败叶蹭干净鞋上沾到的蛛丝似的,“结这些网的蜘蛛是什么品种?有没有毒?” “么毒吧……”陈老五不确定地嘟囔,“我们村都好好嘚。” ? 杨朵越看他俩越莫名其妙,侧手推了郭大河一把,“你看见蛛网了吗?” 郭大河一直蹲在旁边等徐微与上来,对杨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有没有。” “我就说嘛,杨二矫情得很……”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手抓住了石崖边缘。郭大河跳起来冲过去,不成想对方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在他弯腰之前就撑起身爬了上来。 “我的天,你俩可上来了。没受伤吧,背、腿,骨头有没有事?” “没事。”徐微与刚想落地,大腿下端就被人握住朝上抬了一下,他毫无准备,整个人敏感地一颤。 “别——动。”青年淡淡说道,在旁边的树干上蹭掉左手手心布条上的泥,极为自然地握住了徐微与的另一条腿,转头看向郭大河。 “他脚踝扭伤,接下来的路走不了了,我背着他走。” 杨朵女人的第六感一动,目光略微有些古怪。她上前两步,指挥了一下,“让杨二来呗。陈小哥你还要带路。” 杨长明回神上前,“行,我来。” “不用。” 谁都没想到,开口拒绝的是徐微与。 徐老板真的是用尽了涵养才忍下踹李忌的冲动,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让他背吧,他喜欢背人。” 青年笑了笑,转身继续朝前走去,手下停了逗人的动作。 · 正如青年所说,爬过这个坡,前方就是村子。从坡度最高处往下看,下方的村落与一个小小的湖泊比邻而居。 和他们之前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这个建在雨林深处的古村根本没有小木楼之类的破旧建筑,全是水泥砖瓦房。邻街道的二三层建筑开门做生意,挂着一些不大的灯牌、装饰。远街道的平房大多带院子,种花草,养鸡鸭,生活气息非常浓厚。 此时家家户户开着灯,远远看过去,像是一片萤火虫群。 徐微与有些愣神地看了会,轻声说道“你们村子生活条件……还不错。” 看样子,李忌这五年过的虽然比不上外头的纸醉金迷,但至少温饱无忧。他没有把这人害的太惨。 青年闻言侧过头,“喜欢这里?” 徐微与深深呼出一口气,借由这口气卸下心底一直压着的负担,“还行吧,风景挺好的。” “那留下来住几年。”青年邀请道,带笑的眼底隐隐映出一层金绿色的微光。 如果徐微与此时没有满腹心事,放点注意力在这人身上,就会发现他兴奋的有点不太正常,地上的影子都在某刻扭曲了一瞬。 “怎么可能?下个月就要开始做新项目了,南区那块地……”徐微与一顿,和这人对视。李忌眼里什么都没有,只专注地盯着他。五年过去,他依旧没能适应得了这样过于炙热的眼神,默了默,偏开目光。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是,我确实不懂。”青年笑着说道。 在他的视角里,从脚下这处高地开始,到对面隆起的山林,从村子中心的最低点,到头顶七八米处的半空,全被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由无数八角蛛网严严实实包裹保护着的【巢】所占据。 他们脚下的路,正连接着唯一的开口。 【我听不懂你们人类的话,但我至少能保证一点——你走不了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留下徐微与能做什么,但是……管那么多干嘛,先留下来再说。 17、第 17 章 一行人走下缓坡,村口近在眼前,一些模模糊糊的笑闹声顺着风传进几人耳朵里。 徐微与扯了下青年脖颈上的珠串,“放我下来。” 青年转了转脖子,对他这种随便抓个什么东西就当狗绳使的习惯不置可否。 “放我下来。里面那么多人,看见我这样被你背着像什么样子。”徐微与到底是在场面上待了几年的,多少有点包袱。一想到待会整个村的男女老少都看着他被李忌背着走就有点尴尬。 青年似是有些好笑,“看见就看见呗,又不会掉一块肉。” 更何况除了你们根本就没有其他活人。 徐微与手下陡然用力。 “嘶——” 青年放下他,转过身。徐微与正要松手,五根手指连着手心的珠串一起被人握住,拢在掌心攥了攥。 “你这什么破习惯,跟谁调情呢?”青年低声说道。 ? 徐微与满头问号,都没劲和这人理论了,近乎无奈地抽回手把青年往后一推,“带路,别废话。” “还不承认,你……” 徐微与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绕开他径直朝前走去。 青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那个幽黑的入口,眼底的金绿色微光近乎绚烂。他回头,身后,陈老五正带着郭大河三人紧跟着他们。 “走快点。”他淡声催促。 “好……好……”陈老五紧了紧背包,闷头加快脚步。 同一时间,徐微与踏上进村的水泥台阶,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脚下微微一顿。他有些疑惑地在脸上虚捏了一下,轻轻扯下一根几不可见的细丝。 这是——蛛丝? 空气中隐约的笑闹声一顿。 如果此时有人在街道上就会看见,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慢吞吞地朝徐微与所在的方向拧过了头。他们不眨眼地盯着空气、墙壁、地面,微微张开嘴。在确认【信号丝】传递来的消息属实以后,某张牌桌边,一个高大的壮汉伸手从凳子隔层里抽出了一把砍柴刀,率先站了起来。 他呆滞的脸上浮现出与活人无异的热络笑容,背着那只拿刀的手走到门边,若无其事地往外探了探头。 对面的杂货铺门口也钻出了一个老头子,精瘦精瘦的,摇着把草扇往村口看。 【他不行。】 —— 壮汉走回原来的座位坐下,神情如常。 “哥,我没钱了,这把让让我呗。”牌桌上的一个胖女人娇娇俏俏地说道。 壮汉哈哈一笑,灌了口啤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抬手往中间扔了两颗骰子。 “哎呀,让让我嘛~”女人靠过来裹住壮汉的手臂说道。 徐微与走进村中的主干道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片景象。 整条街,一半以上都是开放的小赌场。老虎机就摆在店门口,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牌桌麻将桌边,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人。男人在里面赌,女人就三三两两蹲坐在门口摘菜洗衣服,叽叽呱呱地说着徐微与听不懂的当地话。 有个孩子自巷子里疯跑出来,也没看路,一头撞向郭大河,哎呦一声往后摔在地上。 他莫名其妙地捂着额头看了眼郭大河,见是不认识的人,大声喊了起来。 这一下,周边的当地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 一个女人站起身,神情警惕地盯着徐微与一行人。她身后的屋子里,几个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他们—— 显然,这个村子不欢迎陌生人。 “老五。”青年从后面走上来,站到徐微与身边,朝那些人扬了扬下巴,“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徐微与注意到,在看见青年的一瞬间,那些对他们面露不善的当地人立刻转变了神色。他们有些诧异又有些尊敬地朝青年招手打招呼,又笑着朝他躬身点了点头。 气氛一下子松快起来。 “别介意,我们村好久没来外人了。他们怕你们是来拐小孩的。”青年随意说道,抓住徐微与的手就要朝前走。 徐微与没动。青年回头,朝他轻轻挑眉表示疑问。 “……你们村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李老太爷起家的手段不太干净,年轻时有不少沾黑连灰的朋友,再加上他是个华人,很多事情需要用特殊渠道才能做成,所以即使后面生意做大了,也没有完全断掉年轻时的人脉。 到了李忌这一代,李家的生意已经没有非法的部分了。但不干净的朋友仍有不少。 徐微与跟着李忌应酬的时候,多少接触到了一些。这个村子——就很像那些人跟他提过的“中转站”。 就是说从事贩毒、赌博、人口贩卖、军|火交易的买家和卖家有时候对不上时间,会把钱或者货放在信得过的中介那里。这种交易方式在大城市里少见,一般只在雨林之类的信息、经济极不发达的地区存在。 存在的原因也很简单——买家、卖家、中介三者是一家人,你喊我二伯我叫你侄子的那种关系,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信任彼此。 他们这个村子的产业链看起来还比较单一,像是边境线上的一些城镇地区,干“中转站”的,还会开一些旅馆、超市,兼洗|钱的活。 青年笑意不变,许久都没有说话。他看着徐微与,没错过他眼底的忧虑,“问这个干什么?” 徐微与置身于他的巢穴中,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的温度都如贴在他身上一般,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织网把这个人裹缠起来。 徐微与被他的眼神盯得不安。 干什么? 李忌要是干了犯罪的勾当,回头被北美警方查出来,对方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失忆了。 徐微与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如果这个村子真是所谓的“中转站”,如果李忌真的和他们沆瀣一气,那他肯定会和村子里的人站在一边。直接问出来,他和郭大河等人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青年勾了勾他的手指,无奈地问道,“累了一天了,你不想睡觉吗?” “……你什么意思?” 徐微与隐约觉得不对。这种不对,就像是一直放糖的豆沙包某天突然变成了咸的一样。怪异、轻柔,让人浑身不舒服,但又没有伤口。 郭大河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正想上前问,却见那个叫陈南的青年突地伸手,捏住了徐微与的后颈。 “咯。” 牙齿也许因为脱力,撞击了一下。 徐微与睁大眼睛,软软地朝后倒了下去。他对面的青年稳稳地接住了他,好心情地将他抱进怀里,像是抱一只娃娃那样圈着他颠了颠重量。 “带他们去你那儿。”青年懒洋洋地对陈老五说道。 他甚至没有再看杨朵和杨长明,径直转身,抱着徐微与走进夜色中。 18、第 18 章 ——五年前。 耳边电话提示音响个不停,硬生生将徐微与从昏睡中扯了出来。他艰难睁开眼睛看向平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视线太模糊,恍惚间,他将备注的名字认成了助理的。 “喂,小文……” 【——谁、是、小、文?】 徐微与拿开手机,皱眉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 是李忌。 在对方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徐微与直接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扔在床头,呼出了一口炙热的气。他很久没有发过这样严重的高烧了,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躁又热,抬眼的力气都匮乏。 很快,他就再次陷入了昏睡。半梦半醒间,徐微与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轻响。 是小文买药回来了吗? 不等他挣扎着转醒,来人就疾步走向卧室,一把推开门,蛮横地闯了进来。 “电话不接,邮件不回,一张辞职信甩我桌上就算完了。徐微与,你想干什么?”李忌强忍怒火大步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攥住徐微与的领口将人拽了起来,“你……你生病了?” 李忌上手就知道不对。手下人的体温太高了,身体又烫又软,完全没有抵抗地任由他摆布。 徐微与皱眉看向他,虚握了一下李忌的手,“滚出去。” …… “我滚出去?”李忌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他笑了起来,“这套房子是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想想,一年前吧,用的是h国零售那个项目的奖金。哦,对,还是我亲自批的。” 他尾音有一点点上扬,“徐总这是赚够了,觉得在我身边没法更进一步了,打算换根枝子成长,要跟老东家说拜拜了是吧。” 徐微与烦透了,脸瞥向一边,“我没劲和你吵。你要是觉得当初那笔奖金不该发给我,可以去找律师追回。有合理理由的话,我退给你。” 李忌脸侧的肌肉微微抽动着,几乎显出一丝狰狞来。他仍保持着笑意,眼底发冷,这样危险的姿态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凶戾至极的野兽。 李忌脾气不算好,但控制情绪的能力一流,在绝大多数让他不高兴的场合里,都见不到这人挂脸的情形。他只会记着,等合适的时候再还回去。 徐微与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气氛一直僵持着,就在徐微与几乎以为李忌要动手的时候,他被轻轻放了下来。李忌深吸一口气,走到卧室的衣帽间里随手抽了件风衣扔到床上,“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短短几秒的功夫,他脸上渗人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异状的平静。 徐微与蹙眉,隐约感到了不安。 “不用,昨天晚上打过针了。你回去吧。” 李忌一言不发,看着徐微与抓起被子盖在身上,白皙的颈侧烧得泛粉。徐微与偏瘦,是怎么喂也喂不胖的那挂,平常还好,此时生着病,虚弱得让人心疼。 李忌看着他,突然间走上前,一把攥住了徐微与的手臂,拿起风衣就往他身上套。 “你干什么?”徐微与挣扎起来,“我说了不去!” 李忌抿唇不语,手下狠狠将徐微与的两只手手腕握住,反折在身后。徐微与平时也锻炼,但身体素质和李忌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根本不能比。更何况还是在病中。 “李忌!”徐微与厉声喝道。 李忌终于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微与。 徐微与微微喘息,他知道李忌今天这样有借题发挥的成分在,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但不等他说话,李忌率先开了口。 “为什么辞职?” 房间里陷入一阵安静。 徐微与烦躁地挪开目光,但下一刻脸就被人掐住,强行拧了回来。 “为什么辞职?”李忌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和徐微与之间从来就没有一个确定的“恋人”关系存在。 最一开始,徐微与是他从李旭昌那里抢来的小情人,他给徐微与提供极有前途的工作,徐微与满足他的要求,两人之间的关系类似包养。 后来,他发觉到了自己对徐微与的感情。但那个时候两人已经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没有机会给他告白。再加上徐微与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李忌到底被人捧惯了,被徐微与这样对待,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总是憋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因此没有点明。 于是工作关系就成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证明。 徐微与的辞职于他们而言,就是分手。 徐微与厌倦地默了会,李忌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像是不等到答案就永远不会松手一样。 “李忌,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徐微与顿了下,直视李忌的眼睛,眸光锐利冰凉,“一边跟家里介绍的小姑娘约会,一边对外宣称我是你的情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让人家小姑娘的脸往哪搁?她大学都没毕业就摊上你这么个玩意,真是无妄之灾。” 李忌明显愣住了,“我什么时候……” 徐微与冷声道:“我看见了。” 李家人给李忌介绍对象不止这一次,李忌去接触的也不止这一个。每一次他都表现得很得体,然后再在女方对他产生好感以后适时地搬出徐微与,让对方知难而退。 这招对那些家世背景都不差的大小姐们很有用,没谁会跟个喜欢同性的男人纠缠不清。 徐微与一直都很平静地配合着。 不管李忌有没有拿他当挡箭牌,至少在相亲这件事上,李忌没做出格举动,没有骗婚,也没有把麻烦引到徐微与身上,只是不太尊重人地借他做了个由头而已。 但这次不一样。 那个叫做林栖梧的女孩子是李忌正儿八经的未婚妻,当年在李忌父母那儿过了明路的。两家之间甚至有不对外公开的婚后财产赠送协议。 除此之外,李忌和她是青梅竹马,高中时才分开。分开的原因也很浪漫——林栖梧要去芬兰读油画课。但即使这样,两人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种干干净净的,在所有人祝福之下诞生,以朋友开始,到死亡结束的婚姻关系,不适合存在任何污点。 徐微与可以接受李忌无伤大雅的利用,也不太在意名声上的污点,但他不能接受婚外情……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伤害另一个无辜之人的刀,这太下作了。更何况他和李忌之间的床上关系本来就是个错误,早就该结束了。 李忌怒极反笑,“徐微与,你脑子有病吧……” 他真的是气极了,直接把平时徐微与骂他的话捡了出来。但不等他说完大门突地轻响,紧接着被人从外面推开。 徐微与的助理小文走进来脱鞋,正打算说什么,一抬头,直直对上卧室里两人的视线,整个愣在原地。 “呃,李总……您也来了啊。”小文尴尬地打招呼。 作为徐微与的贴身助理,小文当然知道李忌和自家老板之间的关系,此时看两人的样子,脑子里不禁升起了一些不太健康的想法。 他扬了扬手上的塑料袋,“我给徐总买的药,那个,既然您在,我就放这儿了。我走了。” “——站住。”李忌直起身。 他垂眸落了一眼徐微与,给他盖上被子,拇指轻轻蹭了蹭徐微与脸侧被他捏出来的痕迹,徐微与偏头躲开。李忌警告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转身朝外走去,“有话问你。” 他倒是想知道知道,所谓的“小姑娘”是哪来的,居然能把徐微与激的辞职。这人不是从来不在意这些事儿的吗。 小文有点紧张地朝徐微与投来求助的视线,徐微与疲惫地朝他打了个手势。他当然能猜到李忌要问什么。让他问好了。反正知不知道他们两之间都是要结束的,现在这个时间点只是比他预计的早了那么一两年而已。 徐微与以为自己会等到李忌再次来找他,但事实上,只是稍微躺了几分钟,他就又睡了过去。 【……谁打来的电话?】 有声音从阳台传来。这间公寓不隔音,面积也不大,只是胜在位置好,徐微与才买了它。 【哦,合作方,说后天有空去看选址地,让徐总坐明天的飞机过去。】 ——厂区选址吗? 徐微与动了动 【你们徐总都烧成什么样了,还喊他。再烧两天指不定给他烧成傻子。】 【那……】 【你去收拾收拾,我跟你过去。】 ——别去! 别去! 在意识到这个声音属于李忌以后,徐微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可他被死死地按在了噩梦中,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在心中大喊。 黑暗侵蚀掉了房间外的一切,融化了李忌和小文的身影,开始向他这里蔓延——蔓延。 某一刻,徐微与陡然睁开了眼睛。 …… …… 我这是在哪? 徐微与茫然地看着眼前昏暗的空间动了动四肢,手腕上传来束缚感。他偏过头,先看到的是缠在手腕上半透明的,类似于鱼线一般的东西,再然后看到的…… 是八只大小不一的金绿色竖瞳。 19、第 19 章 思维像是满是锈痕的齿轮一样滞涩,徐微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东西,根本无法理解。 他脸上,人类正常位置的眼眶里,两只眼球被挤到了眼尾,怪异地鼓出一弧带血的黑白色。金绿色的竖瞳取代了它们的位置,那质感很奇怪,不像是生物的眼睛,更像是某种质地坚硬的璀璨宝石——或者……昆虫的复眼。 在这两只眼睛之下,紧邻着眼尾的地方,两只稍小的金绿色竖瞳自内而外地挤出了两条眼睑一般的缝隙,像是刀割开的裂口一般还在流血。它们就挤在血肉里咕溜溜地转动着。 徐微与挪动目光,看向对面东西的额头侧面。 男性的头发偏短,遮不住什么东西,那四只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的竖瞳拖着没彻底撕开的皮肉鼓在空气中,光滑的表面沾着血黏着头发,大概是因此有些不舒服了,它们不安分地转动着,在或许可以称之为眼睑的边缘磨蹭。 ……徐微与有点想吐。 他咬牙朝远离这东西的方向挪动,手腕上半透明的柔韧丝线立时绷紧。 “别动。”那东西懒洋洋地说道。 徐微与彻底呆住了。他当然不会认错李忌的声线和语调……可怎么可能呢? 生有八只竖瞳的东西站了起来,走到徐微与身边。 这是一间只在顶上开头横窗的房间,月光自不大的窗口投射进来,撒在徐微与身侧,勾出一片长矩形空间。那人刚才坐在墙边,全身隐没在阴影里,只有几只竖瞳散发着绝不属于人类的光。 此时,他走到了光亮处,俊美无俦的五官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徐微与的视线中。 因为要给多出的六只竖瞳空间,所以李忌的脸和之前相比隐隐有些变化,但皮下肌肉的不正常走向没有让他看起来丑陋,反而多了一分怪异的美感。 徐微与大脑一片空白。 ……我疯了吗? 他听见脑中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 妄想症会产生如此诡谲的幻象吗? 青年俯身,往中间搬了搬徐微与的身体。让他正好躺在床的中央。他的身体和手都冰凉冰凉的,像是一大块会动的冰,徐微与轻轻颤了一下,低头看着这人的举动。 但青年没再做什么。 他用拇指摩挲徐微与腕骨内侧的动脉静脉,隔着一层皮肤感受人类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速度,过了会,低下头在那片皮肤上吻了一记。 “你真漂亮。”他笑着说道,“你是最好看的。” 他其实根本就无法理解人类的审美,在他看来,两只眼睛一张嘴的血肉生物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人类的标准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 但徐微与是“好看”的。 他看到这个人就会本能地愉悦,没有任何理由地愉悦。 所以徐微与一定是最好看的。 “李忌……”徐微与喃喃。 “李忌?”青年挑眉重复了一遍,“你在求救吗?” 人类在绝望的时候会叫同类的名字,以祈求几乎不可能得到的拯救,这点青年经历过,所以比较熟悉。他笑着吻了吻徐微与的手指,“别怕,我不伤害你。” 说着,他的手抚上了徐微与的胸口,隔着布料,他感受到了那颗心脏恐惧的跳动。 真可爱,心脏也是小小的。 几只竖瞳不由自主地盯住那里,饶有兴味地看了好一会才挪向别处。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对你了。”青年自言自语,握着徐微与的肋骨侧面按了按,又往下捏了捏没有骨骼保护的腰肢。 徐微与在颤抖,皮肤表面渗出了一层薄汗,好像用力一点就能把他揉碎一样。青年屈指,沿着衬衫缝线所勾画出的线条感受徐微与的身体。 “别怕,别怕,不会伤害你的。” 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徐微与注意到,一直拖在青年身后的细长阴影动了动。 其中两条自上方垂落,深黑的,像是铁铸弯钩一般的前端轻轻碰了碰徐微与的脸侧。 徐微与怔愣地盯着它,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看着第二节肢体上用于感知环境的绒毛轻轻摆动,摩擦他肩膀上的布料,这是捕食足在探知自己的猎物…… “滚开!” 脑中那根代表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了,徐微与疯狂踢打,手腕脚踝顷刻间被勒出血痕,但他分毫不觉,竟硬生生扯出了一线空间。 青年没预料到他会挣扎,下意识制住徐微与的手脚,“乖,乖,别动。” 徐微与看着近在眼前的金绿色竖瞳,内脏都恐惧得缩成了一团。人类在极度惊惧之中能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撑起身,对着青年颈侧大动脉的位置狠狠咬了下去。 眼泪和口腔中腥苦的血味同时到达,徐微与剧烈呼吸,只觉喷出来的液体在短短几秒间就充满了他的口腔,冲着他的喉咙灌进去了好几口。他忍不住呛咳起来。 “咳咳……咳……” 鼻腔里满是血腥味。 徐微与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压在自己上方的人坐了起来——然后,那人伸手擦掉了他的眼泪,青蓝色的液体就这样在徐微与脸上抹开,像是某种标记一样。 徐微与真的无法理解这一切。 面前的东西,有着李忌的脸、冷血动物的竖瞳、节肢动物的步足、哺乳动物的血肉特征和昆虫的血液颜色。 他像是一个被随意拼凑出来的造物。制造他的那个东西挑挑拣拣,从一堆完全不搭噶的生物身上捡了些特征按在他这里,只求好看,不讲逻辑。 青年迎着徐微与的目光小心地撕开他手腕脚踝上的蛛丝,摸了摸他被勒出来的伤口。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没明白的心理,他没让外面那些【蛛网】碰徐微与,而是自己笨拙地制造了一些类似的。没想到这么锋利,居然会割伤徐微与。 ——人类真脆弱。 伤口缓慢愈合,徐微与感受到了细微的痒意。 不对,哪里都不对。他面前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徐微与挣扎,却突然发觉全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他的双手软绵绵地被青年握着,全然没有一点要挣扎的意思。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动不了了?”青年哑然失笑。 他放下徐微与已经愈合的双手,俯身亲了亲对方柔软温热的嘴唇。徐微与想避开,却完全做不到。喝下去的那几口血快速发挥着作用,抽干了他最后的抵抗能力。 青年眯着眼睛观察人类柔软的口腔,用手指碰了碰牙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他本来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血液,但指腹不小心蹭到了徐微与的舌尖,瞬间,湿润的软滑触觉就反馈给了大脑。 青年愣了下。 他用拇指抵住舌尖往里面推了推,又屈指夹着这一小条格外脆弱的血肉玩弄。唾液和血液被弄得到处都都是,让身下人看起来又涩情又狼狈。徐微与的呼吸急促起来,牙齿极不明显地朝下压了压。 ——他想咬我。 青年愉快地想道。 惹恼徐微与这个认知不知道触到了他本能中的哪个点,有些东西顺着裂缝溢进来了一些。 于是,他压低身,亲了亲被他玩了好久的舌尖。 “别生气,我不弄了。” 徐微与挣了一下,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大反应。所以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很在意,安抚般舔了舔他,动作轻柔,不像情人之间的亲吻,更像是犬类讨好的轻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微与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清醒地思考。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绝不该存在的动静。 …… 青年也有些疑惑,他动了动,看向下半身——那儿鼓起来了一大块。 什么玩意? 青年不解地感受了一会。【巢】每隔三年会往外扩张一倍,他也会因此蜕皮生长。每一次蜕皮,他身上都会多点东西。第一次是捕食足,第二次是眼珠。他很自然地知道这些东西是他的一部分,不会感到陌生。 算算时间,他确实快要进行第三次蜕皮了。 这东西是新长出来的吗? 干什么用的? 徐微与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盯着他的胯看了一会,坐直身开始解裤子。布料弯折的痕迹已经说明了一切。徐微与已经不仅是惊惧了,简直是崩溃,毫不犹豫地挣扎起来。 也许是短时间的休息让他积蓄了一些体力,也许是血液的主人根本没打算伤害他。情急之下,徐微与居然真的挣扎起身,半摔半滚地跌下床,朝门口跑去。 青年半跪在原地没有拉住他,笑着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好不乖啊,都这样了,还想往外跑。以后可怎么办啊。 正想着,徐微与已经爬到了木门边。这间屋子本来就不大,木门虚掩着,也没上锁。徐微与顾不得太多,直接打开门—— 下一刻,曾经在雨林中看到的扭曲人形再次冲入了他的视野。只是这次不一样,它们更多了,更密了,也更……怀有恶意了。 徐微与捂住眼睛,指缝里溢出殷红的血液。 青年原本悠闲的脚步一顿,疾步冲到他身边抱起他。 “徐微与!” 20、第 20 章 绞缠在一起扭动弯折的人类躯干像是烙铁一样压在视网膜上,徐微与浑身都在颤抖,牙齿因为战栗轻轻磕碰在一起,发出脆弱的响声。大脑抽痛,思维残破不堪,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暂时斩断了他的思考能力。 他混混沌沌地跪坐在原地,只能感受到恐惧这一种情绪。 有东西从后面抱住了他。 “徐微与。”那人焦急地叫他的名字,掰开他的手,“让我看看,眼睛疼不疼?” 不疼。 很奇怪,明明流了一手的血,徐微与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出血,只是下意识地闭着眼睛。抱着他的人从后面探过身,完全笼罩住了他。但这个姿势并没有带给徐微与安全感—— 他能感觉到,对方位于颧骨上方的那只眼球正贴在他的手指上。血肉粘腻,眼球冰凉光滑,它们像是没有感觉一样,亲昵地磨蹭着徐微与的指关节,以至于让徐微与产生了那其实是一张嘴的错觉。 “徐微与……”青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慌乱。 他小心地碰了碰徐微与的眼睫,确定眼睑下的晶状体完好无损以后,轻轻扒开徐微与的眼皮——一片血红。 在此之前,青年从未注意过这件事。 事实上,所有进入巢穴的人类最先失去的都是眼睛,他们的眼球会因为接受不了巢穴内可怖的蛛网而爆炸。然后,他们会因为巢内眷族的低语失去耳朵。再然后是嗅觉,最后是触觉。 他们会变成徐微与最先见到的“盲蛇”,在巢穴周围捕食成长,积累养分,等到青年的蜕皮期再回来,一次性将自己奉献给【巢】。 作为回报,它们会成为【网】,重新长出眼耳口鼻和四肢,作为巢穴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地永生。 陈老五就是这种东西。 这个村子里的所有活人都是这样,它们是已经经历过一个周期的【网】。如果没有呛下那几口血,徐微与也很快会经历这一切。 我要让他变成我的网吗? 青年割开自己的手心捂住徐微与的眼睛,心底狡猾贪婪的声音说——【为什么不呢?只要三年,他就会完全变成我的。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离开我,永远不会违抗我的命令。他会永远属于我。】 永远,这个词真美妙,光是想想就能让人的心脏化成一滩浓稠的甜水,浸得浑身上下都变成软绵绵的一团。 徐微与无力地靠在身后人怀里,失去了思考能力的他就像是真正的等身玩偶那样任人摆弄。 青年没做什么,只是一手捂着他的眼睛,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但他背后的步足和捕食足极为不安分。 最开始,它们隔着一小段距离,用表面的绒毛感知空气流动的速度,再然后,它们轻轻贴上徐微与的衣服,用摩擦勾勒徐微与衣料的褶皱和下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身体——现在,其中一只捕食足勾起了徐微与的衬衫,用光滑的弯面蹭了蹭人类柔韧的腹部。 徐微与微微抬起下巴,喝出一个气音。 捕食足像是做错事被发现了的小狗一样心虚地收起,但它忘了它还勾着徐微与的衣服,只一下就将衬衫前襟撕成了两半。身上怪异的动静立时刺激到了徐微与,他像惊弓之鸟一般挣扎起来。 随即,他碰到了拢在他身周的步足。 !! “滚……”徐微与的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他的挣扎微乎其微,但那些本来就贴在他皮肤上方一点点的步足却因此和他有了更多的接触。 这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 灵魂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徐微与的胃开始抽搐,抱着他的人察觉到了他的恐惧,近乎笨拙地抱紧了他。 某些铭刻在本能中的习惯告诉他,这个动作能让徐微与感受到安全感。可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不是人类,像昆虫扼住猎物一般的拥抱并不能让徐微与平静。 徐微与猛地吐出了一口混着血液的酸水。 青年掌心里一片温热,那是眼泪,徐微与在哭。在失去了部分血液以后,他被【巢】认定为了食物,他的灵魂在被蚕食。 那种由内而外的疼痛完全超出了人类所能接受的极限,不消多时,徐微与就会彻底被巢吞噬。他会成为青年的一部分,他会像李忌一样失去记忆,再在蜕皮期中重塑。但和李忌不一样的是——他无法恢复。 毕竟,巢只保留主人的一切,至于可以被替代的网……永生嘛,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青年抱着徐微与逐渐转冷的身躯,一部分的他在狂喜,一部分的他在沉默。 【徐微与会不高兴的吧。】 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只是不得不在一起而已。】 什么形式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我大可以和他维持一辈子上下属的关系,那也是一直在一起,何苦大费周章搞那么多事。】 …… 【你永远都无法确定他对你的是爱还是顺从,你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说什么,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真可怜,要不我去剪辑一段徐微与跟我告白的语音塞玩具里给你吧,那效果差不多。】 巢穴躁动起来。 【在这儿玩过家家,亏你想的出来。滚出去,他是来找我的。】 …… 徐微与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在一个满是柔软蛛丝的巢穴中,手脚被漆黑的胶状物捆缚在身后,双眼上盖着什么东西,隔绝了他的视线。 轻且细的蛛丝像是头发一样落在他的小腿和脚心上,飘飘荡荡地挠着他,痒意并不难捱,但也绝对不舒服。他跪着往旁边膝行了几步。 膝盖下面厚实的蛛网依旧很软,可就是因为太软了,所以没什么支撑力。徐微与往前倒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让他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什么冰冷庞大的东西。 徐微与茫然地抬起头。 他双手动不了,眼睛看不见,只能依靠脸颊鼻尖的触觉感受位于他上方的东西。 那像是个光滑的圆弧,表面很硬,也许比他的手臂更长,徐微与能明显感觉到那东西有一部分高于他的头顶。 灯? 还是石头? 有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蹭了蹭他的颈侧。 徐微与侧过脸,回蹭了一下它。 是小狗吗?他猜测道,猫的毛会更软一点。 也许是他的回应给了对方勇气,又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贴在他的腿侧磨蹭了起来。徐微与的后腰和大腿最是敏感,一下子弓起身趴了下去。 我是不是没穿衣服?徐微与在地上蹭了蹭脸,想要蹭掉遮住眼睛的东西。 很快,那块布就被蹭了下来。 徐微与抬起头,瞳孔骤缩—— 对啊,他想道,蛛巢里哪会有什么小动物呢。 蛛巢里,只有一只吊在上方,探下两条步足探知他的巨大蜘蛛—— 就像是一场交响乐,音节不断重复,节奏越来越高昂,到此刻,重音猛然砸下,徐微与迟滞地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头,阳光灿烂,村子里的房子窗户开得又大又低,一只母鸡咯咯叫着在小屋外的木板台子上啄食小米,时不时扒拉两下,也不知道是谁撒给它的。 徐微与抬手捂了下生疼的眼睛,脑中雾蒙蒙的,好像缺了一大块似的。他缓了会坐起身,迟疑了一下,拿过床头手机,正想看时间,熟悉的声音就突然从门口传来—— “醒了?” 徐微与受惊般一颤,抬头,只见青年抱臂站在门口。见他被吓了一跳,走到床边弯下腰。 “体质也太差了吧徐老板,就这点路,你烧了一天一夜。” 他黑色的眼瞳里映着徐微与苍白的面容,笑意深浓间似乎还藏着一些很难解释的贪婪,搅在一起,溶一片漆黑。 徐微与的手指抓在床单上,他怔怔地盯着青年,片刻后抬起手。 “?”青年没动。 徐微与碰了下他的眼角。 他手下的皮肤光滑,没有任何被撕开的痕迹,更不会从其中钻出一颗咕溜打转的金绿色竖瞳。 “干嘛?性骚扰啊。”青年笑着问道。 21、第 21 章 【“你们村子到底是做什么的……”……“累了一天了,你不想睡觉吗……”】 记忆就像是一台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一样发出滋啦滋啦的雪花音,残缺的画面走马灯般闪现,却怎么都拼不出完整的样子。 梦都是这样的。 徐微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继而收回,将脑中不连贯的诡谲画面清除出脑海,抬眼环顾四周。 这房间不大,只有他身下的木板床能算家具。除此之外,主人家贴墙订了七八片木板当置物架,上头错落摆放着水杯、牙刷等生活必需品。北侧墙角牵了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上面用铁衣架挂了两件麻布上衣,一条灰黑色长裤。 徐微与的目光在那三件衣服上顿了下,转头看向青年,“这是你的房间?” 床边的人挑眉表示默认。 见徐微与似是有些怔愣,他笑了笑,起身走向置物架,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体温计,“你刚进村就昏过去了,我们这儿没医院,唯一会开药的就是我。昨晚那种情况,总不能再把你送回城去。所以别嫌弃了,在我床上睡一晚又不会掉一块肉。” 他不是嫌弃。 徐微与看着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心底滋味难言。 李忌是个对生活没什么要求的人。 这人刚接触李家生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死了,比他大的哥哥姐姐创业都亏了不少钱,还没搞出什么名堂。长辈们有意磋磨他,让他去东欧的一个药品原材料生产厂干包装发货的活。 他那个时候刚成年吧,拖着个行李箱就去了,跟一群英语都说不利索的卡车司机同吃同住三个多月。 那环境,比黑工更苦,也就胜在能吃饱饭了。李忌居然待得挺开心的,据他自己说,要不是后面得上学,他还能继续干下去。 但这不是徐微与能心安理得的理由。 当年那种生活方式是李忌自己选的,他如果待烦了可以随时离开,去世界上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城市继续去过他骄奢淫逸的少爷日子。同时,三个月的底层工作让他摸清了相关市场的情况,为往后的投资决策打了基础——一切的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五年……如果徐微与一直不来找他,他就要这么一直过下去。 徐微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朝他走来的人,青年垂眼,用冰凉的体温计碰了碰他的嘴唇,“张嘴。” 徐微与避了下。 青年好笑,轻声哄道,“新开的,除了你没人用过。我们这儿环境就这样,您将就一下。” 徐微与想说自己已经好了,不用量体温,但才启唇,体温计冰凉的金属端就被送了进来,还带着一点点残留的酒精味。他无法,只能轻轻含住。 乖得让人心痒。 青年盯着他微红的嘴唇眸光闪动,没忍住屈指挠了挠徐微与的下颔,本来都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不想徐微与只是抬眼瞅了他一眼。那目光里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 …… “你眼睛怎么红了?”青年弯腰惊讶问道,“哭什么?” 徐微与拍开他的手侧身踩上鞋,朝放在墙角的背包走去。青年缓缓直起身,思索一瞬,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了他身后。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又有千丝万缕的曾经将他们连在一起。 “洗澡?”青年问道。 “嗯。”徐微与也没指望这儿有正经洗澡的地方,只打算拿盆往身上浇浇水算完,不想身后人“哦”了一声踢踢踏踏走到窗边往外望了望。 “去澡堂吧,现在这个点正好没人洗。” 徐微与皱眉拿□□温计,“你们这里还有浴室?” 青年哑然失笑,“我们这儿怎么了?又不是原始社会。” 说着,他走上前拿过徐微与手中的温度计,对着光看数值。这种由金属头和玻璃管组成的水银温度计徐微与只在资料书上见过。他小时候,福利院的志愿医生用的就是电子温度计了。 但青年却用的很熟练—— “37度5,退烧了。”他说道。 徐微与看着他给温度计消毒,将其放回透明塑料管中塞进铁盒,再盖上变形的盖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这五年间干了多少遍。 “你在这里……住的习惯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了一下。 青年背对着徐微与抬起眼,唇角古怪地勾起一点弧度,细细品味着这话中的自责。无论是谁,在感受到爱人的情绪受自己牵动时的心情都是愉悦的,更何况他们久别重逢。 他没立刻回答,转过身带着点探究地看着徐微与,成功从那双黑瞳里捕捉到了一丝紧张。 他故意慢腾腾地拖长了语调,“我在这儿出生,为什么会不习惯?” ……胡扯。 徐微与近乎狼狈地别开了脸,“嗯。” “嗯是什么意思?”青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得毫无破绽,“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没什么。”徐微与朝门口走去。 他忘了,在丛林中,美丽的猎物是不能够又招人又心软的。明知道有东西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还展现出致命的弱点,可不就是要被人欺负到死吗。 “我记得,你是来找人的对吧。” 走出屋子时青年淡声问道。徐微与点了下头。 “打算怎么找?” “我带了照片。” “长什么样啊,给我看看。” 徐微与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给失忆的人看自己的照片算不算刺激,但既然不确定,就不要做,先把李忌带回去再说。 可照片的主人大概这辈子都没学过什么叫做分寸。青年完全不觉得徐微与的沉默是拒绝,回头饶有兴味地等着他的回答。 “……不行。”徐微与缓缓说道。 “为什么,你姘头见不得人?”青年眼底盈满笑意,“肥头大耳还是满臂纹身?看不出来啊徐老板,口味这么重。” 所以说有些人待遇不好那全是自己作的。 徐微与哐一声关上浴室木门,将那个没事就爱嘴贱几句的人关在了外面。青年笑着侧靠在木门上,听一墙之隔的地方响起水声。 和城市里的热水器或者太阳能不同,村子里用的是过滤装置和抽水机,水来自于村东头的小瀑布,所以只有冷的。简陋是简陋,但夏天用没问题。 他听着徐微与光脚踩在架高的铁台子上,水流冲过他的头发肩膀,继而浇到铁台子下的泥地里。徐微与没准备好,被天然泉水冰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 …… 【徐老板找了他五年,光路费就花了这个数。】 五年。 守在外面的东西咀嚼着这个度量时间的词语。 这片空间被巢吞噬以后,地球上的时间流逝就不对他起作用了,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现在算算,五年,将近两千天,足够徐微与完全摆脱李家去过他所向往的任何一种生活,为什么要找过来呢? 如果徐微与不来,再经历一次或者两次蜕皮期,他就会完完全全地变成另一种东西。 属于人类的【李忌】仍然会存在在这具身体中,但因为这部分的他相对绝大多数的他来说太过渺小,所以会被彻底地压制住。 他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受刺激苏醒,他会永永远远地沉睡下去。 可徐微与偏偏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又年轻又漂亮又前程似锦的,以后就要和一个怪物绑在一起了。 青年捂着脸沙哑地笑出了声。 木板完全不隔音,徐微与听见他笑抬手关上水龙头,扬声问到,“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年笑着走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眼眶中金绿色的竖瞳和黑白分明的人类眼珠挤在一起,根本就是个非人的怪物样。他闭了闭眼睛,将那两只不安分跑出来的眼珠生生按进身体里。 ——徐微与只要打开门,就能看见这可怖至极的一幕。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有做。 清凉的水流冲散了心底的郁气,徐微与用手理了理透湿的黑发,仰起头,将脸伸进水下。 他整个人极为白皙,身材修长,锻炼出的肌肉线条内敛漂亮。 童年时和福利院的其他小孩扭打的经历并没有让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每一寸皮肤都干干净净——除了,后腰处。 嫣红新鲜的吻痕花瓣一样斑斑点点散落在那片绝对不会被主人看见的皮肤上,沁着未说出口的思念和不能见光的占有欲。 光看这痕迹都能想象出那个一部分非人的生物趴在他身上舔吻的贪婪模样。 从始至终,李忌都没想过要放手。一部分的他想要让徐微与完完全全地变成他的伴生,而另一部分接近人类的他则更为狡猾,连爱人的心都要独占。 或许徐微与不踏足这片雨林就可以逃脱这样的命运吧……谁知道呢,反正稳定的巢是可以移动的,要不然这村子怎么会在原始丛林的腹地之中。 等【陈南】可以出去了,谁知道他会不会碰见徐微与。 徐微与关上水,正打算拿毛巾,抬手时目光在自己的指甲上停了下。 很奇怪,他修剪得当的指甲内侧贴近甲床的地方,有一条青蓝近黑的纹路,像是衣服掉色染脏的一样。 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郭大河等人,都没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徐微与找不到来由,将手伸进水下。流水的冲力快速带走那一条血线,很快,残留在他指甲里的痕迹就像刚醒来时的“梦”一样消失殆尽了。 …… 徐微与慢慢蹲下身,捂着额头晃了晃脑袋。 不对。 十几个小时前的一幕幕突地冲进脑海。 只有月光的狭小房间…… 半开的木门……条条纠缠在一起的非人怪物…… 有人捂住他的双眼将他按在地板上深深亲吻,吐息冰凉,他被迫仰头咽下一口融了灵魂的血肉。 22、第 22 章 徐微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捂住嘴,仿佛又尝到了那股微甜的腥味。 ……那是一块才被李忌撕下来的肉,带着冰凉的体温,活物一般扭动着。 巢会将吞噬的灵魂无保留地输给主人,作为他下一次蜕皮的养分。所以那个时候,徐微与的灵魂还没有被消化。 残存的人性让他拒绝吞咽生肉,李忌发现了,用手指抠开他的喉口,肉块随即钻入,搅出粘腻的水声。 【你不该找过来的。】压在他身上的人轻声说道。 徐微与的眼睫被他夹在指缝中,每一次轻微的颤抖都会感受到拉扯感,仿佛连这一点点的自由也即将被剥夺掉。 【别动。】 【我现在有点吓人,你最好别看。】 李忌说这话的时候,声线里带着淡淡的笑意,除此之外,还混着些很难形容的、类似于骨骼错位所发出的轻微响动。徐微与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压覆在他身上的躯体正在扩大。 冰冷、坚硬、圆钝、尖锐——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他身上的东西不是人类,至少有一部分不是。 徐微与猛地捂住头战栗起来,身下接口不牢固的铁架也随之发出咯咯的撞响声。 “……徐微与?” 浴室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 徐微与喘息着抬起头。木头门连接处有缝隙,透光,此时,因为外面有人在晃动,那几条细细的光痕时隐时现。徐微与根本分不清脑子里的画面到底是现实还是幻想,咬牙站起身,关上水正打算回应,就见那条靠近门锁的缝隙突地一暗,一只瞳孔狭长的竖瞳抵在了对面。 ——默然的对视将时间陡然拉长,徐微与浑身冰凉,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 两秒后,他伸手拔开插销,径直拉开了门。 外面,李忌站在离门半步左右的距离处,神情狐疑,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抬在半空。见徐微与直接开门,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眸光不受控地下移再迅速抬起。 …… “不是……”青年仰起头后退了一步,借由这个动作强行制住了自己想细细欣赏的冲动,“能不能稍微顾忌一下影响。我好歹是个大活人,您就这么开门,不好吧。” 徐微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浑身赤裸。换做平时,他肯定会立刻找东西把自己遮起来,但此时,他脑中一片混乱,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刚才那一撇上。 他下移目光,看向木门,那条离地大约一米的缝隙前后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没有怪物,更不会有一个趴在上面窥视他的【李忌】。 脑子里诡谲的画面仍在不断挤压着他的理智和认知,徐微与耳边仿佛趴着另一个他自己,苍白、病态、恐惧地注视着此时耳根通红的李忌。 跑。 赶紧离开这里。 他不是李忌,真正的李忌早就已经死了,这是个怪物!跑啊徐微与! 跑啊! 另一个他哑声哀求,字字泣血……可正常人会听到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吗? ——幻觉,幻听。精神类疾病的典型症状。 徐微与侧身从浴室外的架子上拿过衣服,关上门沉默地换了起来。他背靠着门捂住脸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重复几遍以后,终于稳定下了剧烈搏动的心脏。 知道自己可能生病和切实感受到严重病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状态,徐微与很少会慌乱,但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疯子”“精神病患者”,曾经只在别人嘴里听到过的词语此时像刀一样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徐微与用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开门走了出去。 李忌还有点懵,见他出来了,探究地打量他。徐微与装作没发现,平静地装好毛巾洗发露,朝回走去。 “你怎么了?”青年皱眉问道。 “没怎么?”徐微与随口应付了一句,“郭大河他们在哪?” 回答他的是一只覆上他额头的手,“不舒服?啧,发烧才好确实不应该让你冲凉水澡,我应该给你烧点水的……” 徐微与直接打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没事。” 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盯着他,少顷淡声说道,“我看你不像没事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这就是李忌。 吓人的敏锐。 徐微与不想回答,连撒谎敷衍的力气都欠奉,索性绕开他继续朝小屋的方向走。 “徐老板。” 徐微与觅声侧眸,叫他的是从西侧小路上跑出来的杨朵,郭大河和杨长明跟在她身后,也朝这边走来。 杨朵换了一身衣服,头发编成麻花辫搭在肩侧,“您烧退了没有?” “退了。”徐微与缓和神色说道。 “那就好。”杨朵松了一口气,转头跟李忌打了个招呼。大概是因为这人帮了徐微与的缘故,她现在对李忌的态度好了些。 但好归好,杨朵挽着徐微与的手略侧过身挡住青年的视线,低声若有所指地问道,“那个徐老板,他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 显然,杨朵、杨长明、郭大河三人也【认出】了李忌。 徐微与给了她一个眼神。 杨朵:“咱们待会去逛村子?” 徐微与不觉有异,郭大河一行人是收钱办事的“腿脚”,没有主顾的允许,即使认出了李忌,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 “让郭叔拦他一天。”徐微与轻声吩咐道,“你和杨长明跟我去神婆那儿问问情况。” 杨朵心领神会地点头,转身朝郭大河走去。 顺利的话,他们今天就可以从村里人口中问出李忌来这里的全部过程。然后给他们一笔钱,假借办白事的理由带走李忌,领他回国。 一切就算结束了。 徐微与在心中计算路上的时间,大致估出了接下来的安排。就是不知道李家那些人看到李忌以后是个什么反应,希望不要有不长眼的给他找麻烦。 “徐老板,你手上的东西是要放回去还是要带着,给我吧。” 杨长明的声音突然响起,徐微与“嗯?”了一声,看向手中,搞了半天他还拎着毛巾和洗浴用品。他将袋子递给杨长明,“帮我拿回房间,麻烦了。” “小事。”杨长明扯出一点笑,就像平时一样。 同一时间,他站在徐微与的面前,杨朵、郭大河和那个与李忌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站在徐微与身后。 那三人听声音是在谈论着村里药草收购的事宜,但看动作——全都死死地盯着徐微与。 三双眼睛,一个目的。 巢的主人兴致勃勃地搭了个戏台子,小心翼翼地做出了几个精巧的演员,就为了陪他脆弱的人类情人演一场合情合理的舞台剧,好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但他没注意到,有一个演员没有被影响控制神志。 杨长明一动不敢动,在拿过袋子的瞬间,将一张细小的纸片贴在了徐微与掌心内侧。徐微与略略停顿,眼底疑惑一闪而过。 但聪明人是不需要提点的。 杨长明只觉他指端的手掌收拢,压住了那张小纸片。 “去吧。”徐微与面色如常地说道,“我在这等你。” 23-30 第 23 章 一天前。 “嘶——”杨长明揉着太阳穴坐起身?, 往外看了一眼。 这屋子是他们来之前,郭大河托他老婆的妹妹联系村子里的人留的,虽然简陋, 但?胜在干净,住得还算舒心。他走出房间?, 就见杨朵和郭大河蹲在外面的木台子上刷牙。他也拿起杯子和牙刷蹲了过去。 “起来啦。”杨朵含糊哼道。 杨长明嗯了一声?,四下看看,没见到徐微与, 下意识问了句, “徐老板还没起来?” 杨朵满脸狐疑, 她漱干净泡沫, 把?牙刷往杯子里一放,“不知道啊, 他在李忌那儿。” …… 杨长明手上的动作一顿,拧眉默了几秒。他也说不清哪儿不对,但?听见杨朵刚才的话就觉得心底毛毛的发慌,浑身?别扭。 “你们不是跟我说……那小子不是李忌吗?” 杨朵已经?站了起来, 在旁边卷裤脚,闻言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那小子不是李忌了。你睡傻了吧。” “啥玩意。”郭大河见他们姐弟俩又吵架,凑过来问了一嘴。 杨长明发愣一般盯着他,盯了几秒以后又转向杨朵。他像是在做什么试探一般缓缓说道,“在庙里的时候, 我问你们两个,陈南是不是李忌, 你俩亲口?告诉我,陈南不是李忌……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他问得很轻, 仿佛怕声?音会打破某种脆弱的界线一般。 他看着郭大河和杨朵,而这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困惑。 “你小子疯了吧。”郭大河点了他一指头,“昨天,在庙里,我和你姐都一眼认出了李忌,就你,非说那小佛跟李忌长得不一样。结果怎么着,徐老板也说他是李忌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干我们这行眼睛得灵,得动脑子,得用心。人的长相它?肯定?会随着时间?变化变化,你不能?光记一个照片啊,哪有人一成不变的。更何况李忌还失忆了。” “你别是给瘴气熏坏了脑子哦。”杨朵轻轻踹了他一脚,歪头打量他。 郭大河不在意地一挥手,朝饭桌走去。 村里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锅面鱼,热气腾腾的,还放了点不知道名字的绿叶菜。郭大河拿起粗瓷碗盛了一大碗,坐下沿碗沿嗦了一口?。面鱼烫,他放下碗往路上看,嘴里喃喃嘟囔。 “不过你们真别说,他妈的这有钱人就是命好?。那大洪水,桥都给冲断了,房子都塌了,姓李的硬是没事,哎,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要一般人,尸体都给鱼啄完了。” 杨朵点头,用皮筋扎头发,“是啊,他真是本事通天。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外乡人,怎么能?被这儿的村巫收为弟子的?” 说着她走到桌边拿筷子敲了敲锅盖问郭大河,“我当时花钱想拜我们那儿的一个先生?,人家都不愿意收我。” “你八字不对呗。”郭大河说道。 “李忌八字就对?”杨朵不服。 郭大河扬眉,手在半空点了好?几下。 “搞不好?。你看,大富之家,大难不死,长得好?脑子行,还有徐老板这样的——啊,枕边人,八字不可能?差。你这两天跟他搞搞关系,他会的说不定?比你想拜没拜成的那位先生?多?。” “我跟他搞关系……”杨朵翻了个白眼,“我看到他就烦,一股子精明劲,恶心死人了。” “哎,你觉得恶心,徐老板喜欢啊。”郭大河不正经?地调侃了一句。 杨朵生?生?气笑了,拿筷子狠狠在桌上捣了一下。 找到李忌,他们这趟的任务算是超额完成。徐微与不仅会付路费的尾款,按规矩还会给每人包一个大红包。李忌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记忆全?无,但?看他那架势就不是个抠的,给的说不定?比徐微与还多?。 因此,郭大河和杨朵很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喝早饭,时不时谈两句回去以后的打算。 杨长明蹲在原地,手上仍维持着拿牙刷水杯的动作,双腿麻木,耳侧嗡鸣。他低下头刷牙,漱口?时,从?水杯中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样子。 ……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想道。 见他刷完牙,杨朵将手边另一碗盛出来冷凉的面鱼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的。” 杨长明应了一声?,端起碗喝了起来。 杨朵拍拍椅子,“坐下来吃。” “不用,我吃完去找徐老板。” “找他干嘛?”郭大河想也不想随口?问道。 ……? 杨长明狐疑抬起头。 什么叫找他干嘛?主?顾病得人事不省,他们几个拿人钱办事的,当然应该好?好?照顾。不然村子里的人为了求财偷徐微与的东西,或者更干脆点,把?徐微与绑走,索要赎金怎么办?郭大河什么时候这么马虎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以后,杨长明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绝对不和常理?的事情?。 ——他们几个居然放任李忌带走徐微与,心安理?得地睡了一整个晚上!? 李忌再是徐微与的旧相识,现在也失忆了。谁知道五年过去,曾经?的李少爷变成了什么人。难道郭大河和杨朵看不出这村子的猫腻?他们没发现这村子干的是黑产? 沉默间?,杨朵和郭大河的表情?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杨朵揉了揉眉心,“对啊,我们得去看看徐老板吧……我们……” 头一抽一抽的疼,杨朵闭着眼睛揉按太阳穴,问郭大河,“李忌住哪?” 郭大河也有点懵懵的,他放下碗看了看周围,不太确定?地指了一个方?向,“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 杨长明看着这两人,像是在看一场恐怖片的开头。他张嘴,想将自己发现的异样问出来,但?另一股力量阻止了他。 再观察观察,他想道,现在这样的情?形肯定?不是什么常规原因造成的。 · 屋子里放着背包和补给,得有人看着,所以郭大河留在了房间?里,杨长明和杨朵一前一后朝李忌的房子走去。 此时才七点多?,绝大多?数村民还在睡梦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路两边安安静静,连鸡鸣狗叫都没有。走在这样的小路上,杨朵不知怎么的突然打了个冷颤。 “杨二。”她喊杨长明。 杨长明脚下微微加快速度走到姐姐身?边,无声?地看向他。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不太对劲啊。”杨朵喃喃说道。 杨长明闭紧了嘴。 杨朵大他十多?岁,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说是姐姐,其实和半个妈差不多?。他们的父亲都是人渣,母亲在国外当保姆,每个月给家里打钱,杨长明有记忆开始,家里里里外外就都是杨朵打理?着了。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麻烦,所以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能?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一律自己解决,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找杨朵。 这也就导致了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 杨朵外向,藏不住事,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而他隐忍,平时沉默内敛,非必要不出头。 杨朵无意识地抠着手,几根手指上的倒刺被她抠得都见了血。 “为什么没有鸟叫声?呢?”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极为尖锐的问题。 杨长明脚下一顿,缓缓将目光挪到了杨朵脸上。对方?仍在自顾自地困惑着,没发现她弟弟跟鬼一样的表情?。 对呀,一路上,从?小木楼开始到村子,他们都没有听到虫鸣鸟叫不是吗?没有蚊子,没有蚂蟥,一切在其他雨林中习以为常的生?物,他们这趟都没有遇上。 可雨林怎么可能?没有动物? 怎么回事? 杨朵甩了甩头,抬手搓脸,她的动作很奇怪,看上去,她好?像觉得自己脸上蒙着什么东西,挠得她极为难受。 “你干什么?”杨长明问道。 杨朵“唔”了一声?,“不知道,我就觉得脸上好?痒,喘不上来气。” 她指甲长,挠了两下以后脸上就多?了几道血痕。杨长明还以为她是过敏,皱眉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别抓了,都出血了。” 就在这一刻,他眼里的杨朵身?上多?了些东西。 那是无数只米粒大小的蜘蛛,密密麻麻地堆在杨朵的眼珠上,于她眼睑边缘进进出出,仿佛已经?在她的脑子里做了窝。!! “你发什么愣?” 杨朵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杨长明只觉眼前一暗又一亮,一切重归正常。 ——他的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了庞大恐怖的边缘,因为认知的局限,止步于外围,无法再深入一步。 杨朵满脸都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抽手继续往前走。杨长明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他们就走到了这条小道的尽头。 “就是这座房子吧。”杨朵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木屋说道。 不等杨长明拦她,杨朵径直上了台阶,敲了敲门。 没人应门,但?门也没上锁,一推就开了。杨长明快步走到杨朵身?边,怕她惹事,警惕地看向屋内。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警惕什么。 而屋内…… 杨长明脸上的肌肉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报纸、硬纸壳、画符用的黄纸,各种各样能?在这个村子里找到的纸铺满了这间?不大客厅的地面。有人用铅笔在这些纸上随意地画满了一个人的速写。 有些像,有些不像,有些甚至不是人。但?因为心里有了猜测,所以杨长明一眼就认出来,这些速写描绘的都是徐微与。 “嚯。”杨朵诧异地蹲下来捡起一张纸,“这是徐老板吧。谁画的?李忌画的啊。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谁知道。”杨长明喃喃。 自从?进入这个房间?以后,他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愈加强烈。杨长明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又按了按眼睛。相比之下,杨朵显得非常自在。 她拿了好?几张速写在手中对比,发现上面的徐微与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又惊又奇,转头,想叫杨长明过来一起看。 但?就在这时,李忌的声?音自两人头顶上响起。 “——放下。” 杨朵和杨长明皆是一惊,两人同时抬头,朝楼梯看去。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粘稠。杨长明看着李忌颧骨上转动的那两只眼睛,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停在原地,无法再做任何动作。 什么玩意?他艰难地思考道,纹身??装饰? 粘稠的黑色生?物像是没干的胶一样蠕动下楼梯,杨长明垂落目光,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无眼无鳞的东西是他们在小木楼遇到过的“盲蛇”。但?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听李忌的话。 盲蛇张开触肢,扒回被杨朵弄乱的速写,趴在上面,仰起头张开嘴,恐吓般朝杨长明露出它?遍布细小尖齿的幽深口?腔。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回去。”李忌懒懒说道。 那态度,像是上级吩咐完全?受他掌控的下属。 巨大的荒谬感和完全?无法解释的场景像是硫酸一样腐蚀着杨长明思考的能?力,他紧紧盯着李忌,不知道该问什么,下意识看向杨朵。 同一时间?,他的姐姐也扭过了头,牵住了他的手。 “走吧。”杨朵平静地说道。 ……? 提线木偶。 杨长明想到了这个词。 杨朵听话得就像地上那条护着速写的盲蛇。 杨长明心跳如擂鼓,脊背阴冷一片。他看着杨朵木讷死板的眼睛,脑中闪过无数猜测。在李忌看过来之前,他沉默地跟在了杨朵身?后。 一个怪物、一片没有活物的林子,三个被控制的活人。这样的环境是用来干什么的?【李忌】想要干什么? 杨长明不知道。 但?他知道,谎言是制造出来欺骗人的。他、杨朵、郭大河都只是谎言的一部分,徐微与才是这个谎言的对象。 所以,徐微与肯定?是清醒的。 【别相信李忌,私下说】 他在交给徐微与的纸条上写下了这八个字。 第 24 章 徐微与捏着口袋里的纸条, 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尖角上。 现在是?早上九点,周围来来往往的村民很多,到处都是?眼睛, 出于谨慎考虑,他?没有立刻查看杨长明给他?的纸条。 杨朵抱臂站在他?旁边转圈, 等得有点不耐烦,“杨二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都不回来。” 也巧,她?才抱怨完, 杨长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对面的巷子口。看见?徐微与, 他?明显松了?口气?, 快步跑到两人面前。 “徐老板。” 他?到底年轻, 虽然嘴上没有直接问,但?脸上藏不住事的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徐微与不动声色地走上前, 抓住他?的小臂用力捏了?一下。杨长明一僵,低下头顺着他?的力道?走过小路。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微与松开手语气?如常地问道?,“村巫大婆婆住哪?” 杨长明收敛神色, 指了?指村西头,“在小溪旁边, 我带您去。” “你?俩昨天把村子摸清了??” “嗯,走了?一遍,基本上摸清了?。”杨长明低声答道?。 村子里的小巷窄而长,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建房子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行人的需求, 留出来的空荡居然只够一个半成年人经过。 徐微与走在前面,杨长明落一步跟在他?身后?。有了?徐微与刚才的提醒, 他?没敢贸然开口,只是?从侧后?方?观察着他?的脸色, 想从其中捕捉到一些信息。 但?和往常一样,徐微与没有脸色。 这位年纪轻轻就身价不菲的老板眉眼乌黑清冷,唇色微红,显见?休息得很好。 和前几天相比,他?身上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因为找到了?李忌,心?结一下子散了?大半的缘故。 除此之外,杨长明再看不出其他?。他?有点烦躁地攥紧了?拳头。 杨朵、郭大河和李忌的异样,他?没办法对除了?徐微与以外的第三人分?享,在这样一座村子里,他?越待越觉得恐惧。 “徐……徐微与。”杨长明终究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你?到底有没有看纸条,如果?看了?……你?有没有发?现异常? 但?在他?开口说第二个字之前,徐微与抬手拦住了?他?的试探。 “晚上再说。”徐微与回头对杨长明笑了?一下。 ……杨长明点了?点头。 李家?的生意摊子历经几代人,利益错综复杂,人员盘根错节。李忌从小接触这些,认知和思维方?式远超同龄人,所以接手业务时如鱼得水。 可徐微与不是?。 他?被李忌拉进?公?司的时候,根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即使有李忌护着,他?也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栽了?不少跟头。几番摸爬滚打下来,他?最先学会的就是?拿捏人心?。 给回应但?不给全这项本事,徐微与练了?七八年,怎么可能稳不住杨长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他?当然察觉到了?杨长明的打量,装作平静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毕竟在这个村子里,能让杨长明悄悄给他?递纸条的事,应该只有村子的“黑产”问题。 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尚未可知,可能会让李忌坐牢,徐微与必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 越往西走,屋子和人就越少。两边树木茂盛,他?们脚下的路也渐渐成了?泥土路,泥泞程度和之前走过的树林子有的一拼。 “后?面就是?。”杨长明快步上前,踢开地上的枯枝。这儿有一块拦路的石头,上面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他?跳上石头,转身伸手,示意徐微与抓着他?过来,别踩底下的积水。 “谢谢。” 徐微与没拒绝他?的好意,一步越过泥水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缩短,杨长明的目光无法躲避地贴在了?徐微与脸上。 徐微与自己大概没发?现,之前没找到李忌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很压抑、内敛,整个人透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人不敢靠近他?。 现在,那些灰蒙蒙的色彩从他?身上尽数剥离。虽然性格没什么变化,但?他?放松了?很多,慵慵懒懒的,说不出的招人。 杨长明心?底微动。 他?侧开身,让徐微与过去,转头朝杨朵伸出手。然而在对上杨朵的眼睛时,他?的动作滞了?下。 ——杨朵的眼睛沉黑沉黑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她?将两人刚才一路上的交流尽收眼底,她?看见?了?徐微与的笑,察觉到了?杨长明的欲言又止。 【还是?和以前一样。徐微与脾气?稍微好点,这些人就会得寸进?尺,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被看上。】 【烦死了?。】 “发?什么愣啊?拉我一把。”杨朵淡淡催促道?。 “哦……哦。”杨长明把她?拉了?上来。 “你?刚傻盯着徐老板干什么?都看呆了?。”她?笑着调侃了?一句。 杨长明瞥了?眼徐微与,见?对方?已经走出了?好几米,含混咕哝了?一句:“我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杨朵】缓缓侧过头看向他?,眼底冰冷一片。 “失而复得,换我我心?情也好。” 第 25 章 她?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但声线却又极轻,听在人耳朵里让人莫名不舒服。杨长明脚下一顿,回头与她?对视。换做平时, 他早跟杨朵呛起来了,但想起之前窥到的异状, 他思索着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 徐微与没听见身后两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发现姐弟两个还站在石头上, 面对面的姿势隐约有种对峙的架势。 又吵起来了? “杨朵。”徐微与扬声喊道。 站在高处的女人立刻扭头朝他看来, 眸光在他脸上落了下。 【一时不看着就招蜂引蝶, 这几年肯定惹了不少人吧。回头就把你身边这些小猫小狗的眼睛全?给抠下来。】 ——她?不太正经地勾了下唇角, “来了。” · 村巫大婆婆的家?建在一条小溪后面,外表有点像泰国的野庙, 门口挂了一串啤酒瓶风铃,看着很有生?活趣味。几人蹚水越过小溪,徐微与正打?算上台阶,脚下就踩到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硬物?。 徐微与一愣, 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乍一看,这就是个泥巴团, 要不是踩上去感觉不对,谁都不会注意到它。 但事实上,这是个断掉的佛头。 “什么东西?”杨长明走到他旁边问道。 徐微与给他看,果不其然, 杨长明面上也显出些吃惊来。 搞风水迷信拜神拜佛的最讲究“征兆”,家?里?供的佛像碎了损了, 一般都会拿红布裹好埋土里?,或者送去寺庙请大师帮忙定夺。绝不会随便扔在家?门口。这村子?里?的神婆到底是有信仰还是没信仰?怎么这么不讲究。 杨长明接过佛头, 满脸晦气,低骂了一声,“待会问问那老神婆,看看有没有事。” 徐微与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他正要继续上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了杨朵的声音。 “我在这儿等你们。” “嗯?” 杨朵单手遮阳,站在石阶最下端仰头说道,“我身上有神,不能去其他仙的地盘。你俩赶紧问,问完咱们一起回去。” “你身上的狐仙不是最喜欢交朋友吗?”杨长明脱口而出。 “……”杨朵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谁说的?” …… “那我跟徐老板进去了。”杨长明说道。 杨朵摆手,对他和徐微与轻轻一笑?,“去吧。” 他俩说话,徐微与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既视感……他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杨朵了。 真奇怪,明明从头发到鞋,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他的感官就是在警告他怪异。 “徐老板。”杨长明提醒道。 徐微与收回目光,转身和他一起朝上走去。 【真敏锐,一点都不好骗。笨一点多好。】 “杨朵”盯着徐微与的背影无声地翘起了唇角。 想到这儿,他不禁回忆起了对方安静坐在谈判桌一侧,面上清清冷冷不沾烟火,实际脑子?里?全?是利益取舍的模样—— 算了,笨就不是徐微与了。 徐微与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就见屋子?门口正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宽且厚重的桌子?。上面供了大大小小十?几尊神像,神像前还摆着几座香炉。 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他们这里?的人好像就喜欢这么摆,郭大河家?也是。 但此时,桌上的神像倒的倒碎的碎,香炉侧翻,香灰撒得到处都是。经过雨水不知道多少次的淋洗,它们已?经结成了块,粘在黄布和神像脸上,又脏又诡异。刚才踩到的佛头显然就是从这儿滚下去的。 “怎么搞成这样?”杨长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桌案,和徐微与一起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村巫大婆婆的房子?从远处看还行,到了近处,处处都是破旧的痕迹。 地上的瓷砖是二三十?年前的款,碎了好几处。窗户被报纸糊满,窗框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两扇木门半掩着,后面挂了一层紫色的珠帘。徐微与伸手拨了一下,抽回手,发现手指上沾了一层细灰。 一切都在说明这座屋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你们昨天过来,这里?也没人?”徐微与问杨长明。 杨长明低声:“昨天我们没上来。” 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那看样子?带李忌来村子?的村巫大婆婆已?经搬走了,要去找谁问五年前的事呢? 这村子?现在黑白不明的,李忌的身份又那么特?殊,如果被村子?里?的其他人知道他要带李忌走……会不会遇到阻碍?而且他现在也不能确定李忌在村子?黑产中扮演的角色,知道他打?算的人越多,事情搞不好会越麻烦—— 就在徐微与考虑下一步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谁啊?” 徐微与和杨长明同时朝屋里?看去,同一时间?,站在他们下方的【杨朵】微微一僵,整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 不多时,一个女人走过来,挥开珠帘探出头,有些警惕地打?量他们。 她?大概三四十?岁,眼角有明显的细纹,保养得并不好。穿一身暗红吊带,指甲涂得五颜六色的,光脚踩在地板上。 杨长明一见她?就皱起了眉。 “你俩要干什么?”女人语气不善地问道。 陈老五说,村巫大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可能是这个女人。徐微与略一思索问道,“我们有点事找吴善婆,她?在吗?” “不在,滚滚滚,赶紧滚。” 她?把珠帘一砸,塑料珠子?噼里?啪啦地甩在徐微与脸上,徐微与皱眉往后让了一步,正想继续交涉,身侧杨长明一步上前扭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立刻骂出一长段脏话,挥手就要扇杨长明。 杨长明躲开一下,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沓纸钞,抽出两张塞进她?手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手指搓了搓那两张钱,目光探究地在徐微与和杨长明中间?打?量。 杨长明语气很不好,推了她?一把,“不该问的别问,带路。” …… 女人睨了他一眼,把蓬乱的卷发往后捋,“跟我来吧。” 说完,她?朝里?走去。 转身时徐微与发现这人纹了满背的荷花锦鲤,色彩妍丽,在暗色的光线中,旖旎非常。 杨长明发现了他的打?量,低头凑到他耳边说道,“皮肉观音,纹的是鱼水欢。” 徐微与不知道什么叫皮肉观音确切指什么,但鱼水之欢四个字他是明白的。 女人回头冷冷斜了一眼杨长明,似是想骂什么,嘴唇动了动又看在钱的份上忍住,只?是哼了一声,随手扯过旁边的布巾子?往身上一披。 屋子?里?没开灯,窗户全?被报纸糊住,越往里?走越暗。过道狭窄,两边摆放着不少瓶瓶罐罐,徐微与和杨长明时不时就会踢到它们。 “能开灯吗?”杨长明问道。 “不能。”女人呛道,“老婆子?搞的,你们待会问她?去。” 这个女人对村巫大婆婆没有一点恭敬,但又对这个房子?的走廊房间?熟稔万分,徐微与估计她?和村巫大婆婆的关系不一般。 “刚才一直没问,您是吴善婆的什么人?” 正好要过一个转角,女人侧身,挑着眼睛上下扫了一遍徐微与。 生?活是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任何伪装都遮掩不掉。像她?和杨长明,一看彼此,就知道对方是同在红灯区摸爬滚打?过的。他们都习惯性的弓背,让自己看起来矮人一头。手上有抽散烟留下的烟茧,衣服料子?差,鞋底硬,头上身上多少戴点金饰。 徐微与不一样。 他的脊背随时随刻都是直的,看人时动作?幅度很小,好像他知道被看的人会主动站到他面前,以?他为唯一优先级一样。 这是个大老板。 “我是她?女儿,你可以?叫我阿红。”女人轻慢地说道,“你们是来找老婆子?看事的吧。” 徐微与和杨长明都没说话。 女人手拍在楼梯扶手上,“不说我能猜到,你们男人嘛,无非就是钱啊,孩子?啊。不过老婆子?应该没法帮你们了,她?快死?了。” 快死?了? ……不过八十?多岁,确实也到时间?了。 吴阿红带他们走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前,伸手把珠帘往门边的铁钩子?上一挂,朝里?面指了下,“进去吧。” 徐微与闻到了一股香灰和腐烂的肉混合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他正打?算进去,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就从里?面幽幽传来。 “谁啊……阿红?” “两个男的,来找你看事。”吴阿红看着自己的指甲懒懒说道。 下一刻一个陶罐猝然从里?面飞了出来,砸在徐微与脚前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滚!都滚!我谁都不见!” 杨长明走上前挡在徐微与面前,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盯着吴阿红。 女人笑?了一声,抱臂走了进去。 她?这个做女儿的丝毫没跟村巫大婆婆客气,直接把对方被子?掀开。徐微与只?听里?面的人尖叫了一声,蛄蛹着往被子?里?钻。 吴阿红极其不耐烦,揪起吴善婆的衣服就将人拖了出来按在床边,掰她?脸让她?看徐微与和杨长明。 “老娘收了钱的,你给我老实点。”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人——吴善婆是村巫大婆婆,受尽村里?人的供奉,她?女儿这么对她?,村里?人不管?李忌不管? 杨长明没有他这么缜密的心?思,他和杨朵可是孝子?孝女,见此情景不高兴地走上前,“你就这么对你妈啊。” 吴阿红重重冷笑?,“她?割我皮挡灾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她?是我妈?老了爬我家?吃吃喝喝,快死?了逼我背她?回来进祖坟,还让我孝敬她??我艹你妈血*,贱不死?她?。” 杨长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征求徐微与意见。 但徐微与没看他。 隔着大半个房间?,那个被吴阿红压在床边的村巫大婆婆吴善正翻着她?那两只?混白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微与。 目光粘腻偏执,徐微与想忽视都难。 “徐……微与……”吴善婆突然喃喃说道。 她?伸手在空气中扒了扒,“你是不是徐微与?” 她?这话问的,好像她?很早之前就在等徐微与了一样。 闻言,吴阿红的表情也变了变,古怪地抬起头再次打?量了一遍徐微与。 “你就是徐微与?”她?问道。 “你不应该是个女的吗?” 第 26 章 什么叫你不应该是个女的吗? 徐微与脑中霎时掠过无数猜测, “你知道我?李忌提过?我?” 吴善婆和吴阿红不可能专门去他公司的网站查他的个人信息,更不可能在?社交活动中接触到他本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人从李忌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他的名字。 吴阿红顿了一下,看着徐微与狐疑问到:“谁是李忌?” 徐微与想到李忌的新名字, 补充道,“你们叫他陈南。” 不想, 听到他这?话,吴阿红更加莫名其妙了,“谁是陈南?” ……吴阿红既不知道李忌, 也不知道陈南, 那她是从哪知道自己的? 看出了他的想法, 杨长明?扬声问吴阿红, “你为什么觉得徐老板是女的?”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炮仗一样,把吴阿红炸了起来。她凶狠一指吴善婆, “还不是这?个死?老太太!拿布条子扎了一个写着你名字的女娃娃,天天给它喂血。搞得我屋头?全是苍蝇!” 说着她在?吴善婆的枕头?边翻找一阵,果真找出了一个囫囵捆出人形的布娃娃扔给徐微与,“你自己看!” 甫一入手, 徐微与就不舒服了起来。 整个娃娃用毛线和布条捆就,做出了手脚头?身。脑袋顶上用黑色毛线缠了两条麻花辫, 身上穿着一件串珠子的布裙子,装饰得有点像徐微与第一次见到的杨朵。想来吴善婆是按照当地少女的打?扮做的这?个娃娃。 但这?个本该可爱的布娃娃是黑红色的。就像吴阿红所说,吴善婆天天给它“喂血”,搞得它里?里?外外都是黑黑红红的血痂。 入手时表面冰冷发?硬, 还有点恶心的粘腻…… 徐微与将它翻过?来,果然在?娃娃背上看见了深色的“徐微与”三个字。 吴善婆紧闭着嘴巴, 一言不发?。 杨长明?脸色风云变幻。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娃娃的具体作用,但能用到血的法子一般都是害人的。他冷着脸朝后摸, 悄悄将□□抓在?了手里?,手肘碰了一下徐微与。意思是问这?件事要?不要?用武力解决。 徐微与弯腰将娃娃放在?床头?,“你先?出去,我和吴善婆单独谈谈。” “不行。”杨长明?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像吴善婆这?样的老巫婆,手段一套一套的,谁知道她会对徐微与做什么。 徐微与侧过?身,给他看娃娃狰狞带笑的小脸,“你懂?” 杨长明?一时语塞。 徐微与缓声,“去外面等?我吧,有事我叫你。” “……行。”杨长明?闷头?转身,见吴阿红还站在?原地不动,冷冰冰盯视着她。 吴阿红被他看得害怕,嘁了一声,跟他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嘭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徐微与看向吴善婆。满头?蓬乱白发?的老太太干瘪的像是一块混着草根的黄泥巴块,爬在?床边,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她两只眼睛上都覆着一层浑浊的白膜,不知道是白内障还是其他什么病,按理说已经看不见人了。但徐微与和她对视时,被注视的感觉非常强烈。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徐微与平静但礼貌地问。 吴善婆两只手往前扒了扒,借由这?个动作离徐微与更近了几寸。比起一个人,她更像是什么靠四?只爪子爬行的冷血动物,姿态很难看。 “你想怎么叫都行。”她缓缓说道,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牙龈过?度萎缩,但对于八十多岁老人来说,罕见齐全的牙。 “你看见了吧。” “陈南?”徐微与以为她问的是李忌,顺口答了他现?在?的名字。不想吴善婆笑意收敛了起来,两侧脸颊往下耷拉,做出了一个类似哭的表情。 “不……不不不。”她缓慢摇头?,“他不是陈南,他是鬼,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你明?明?看见了。” 吴善婆伸出枯瘦的手指徐微与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明?明?看见了,你的眼睛没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徐微与冷声说道。 同一时间,屋外。 吴阿红叼着根烟眯眼点燃,“喂,要?不要?啊?” 杨长明?看了她一眼,“不用。” “装什么,瘾挺大的吧。拿一根。”吴阿红深吸一口,用烟盒拍了拍杨长明?的手臂。拍了两下以后,杨长明?皱眉抽了一根。 “哼。”吴阿红哼笑。 他们这?些底层的老鼠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 静静抽完这?根烟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缓了不少。吴阿红又咬出一根点燃,用拇指指了指紧闭的木门,“哪来的肥羊啊?干什么的?” “北美。搞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赚的不少。”杨长明?暗灭烟头?,随口答道。 吴阿红斜眼睛睨他,“把他介绍给我呗,到时候咱们三七分。” 杨长明?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吴阿红,“你真看得起自己。” 吴阿红被他轻蔑的态度搞得火大,推了杨长明?一把,指他的鼻子骂,“你小子什么意思?” 杨长明?也不跟她多说,不耐烦地退到了另一边。可吴阿红没打?算善罢甘休。她把随便披的棉布扯下,回身给杨长明?展示她背后的鱼水欢纹身。 “你自己看看,我生意好着呢。要?不是你那小老板长得像样,我才不开张。” 吴阿红背后纹的锦鲤多数都点了眼睛,只有少数几条空着。杨长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像是觉得脏,又有点害怕。 他刚才跟徐微与说,吴阿红是皮肉观音。 所谓的皮肉观音,其实就是号称能替人挡灾的妓女,据说她们能通过?交合将男子身上的苦难渡到自己身上。只要?钱给够,什么样的关都能给化解。 有钱人反正不在?意那点钱,又有的睡又能求个心理安慰,当然愿意大把大把地砸钱。 但据杨长明?所知,干皮肉观音这?行的,没几个能善终。 吴阿红显然是看上了徐微与,“喂喂”地推了杨长明?好几下,杨长明?被她搞得烦不胜烦直接问道,“你干嘛不跟你妈一起干神婆?” …… 吴阿红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盯了杨长明?两秒,突地冷笑了一声。 “我倒是想跟着她干,老太婆重男轻女,我能有什么办法?” “再没办法也不至于去干皮肉观音吧。” “那是我想干的吗!”吴阿红陡然爆发?。 杨长明?都被她吓了一跳,不等?他反应过?来,吴阿红已经冲了上来,抬手扑打?他。 “***老太婆,改我命啊!我背后缺了一块皮你知不知道!我他妈天生给人挡灾的,我就能靠这?个赚钱了!” 杨长明?全凭本能架住她,吴阿红见打?不到他,居然抓起旁边柜子上的瓶瓶罐罐往他脸上砸。过?道狭窄,杨长明?硬抗了好几下,心底腾气真火,眼看吴阿红抬起旁边一个大相框往他头?上砸来,他飞起一脚踹在?了对方肚子上。 下一刻,人摔在?地上的闷响和玻璃碎裂声同时响起。 “啊……啊……”吴阿红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哭,一边哭一边疯疯癫癫地嘟囔诸如“老了要?死?了爬我家门口要?我养她”“老不死?的,挨千刀的,让你儿子养你去啊”之类的话。 杨长明?警惕走上前,踢开地上锋利的碎玻璃,分不清吴阿红这?样是神经病犯病了,还是被鬼神缠身魇的。 屋子的门和墙用的是正儿八经的整木,隔音效果极佳,杨长明?犹豫地看了看紧闭的木门,不知道应不应该因?为这?事去打?扰徐微与。 想了想,他蹲下身,伸手去扶吴阿红,打?算把对方弄到没玻璃陶片的地方。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刚才吴阿红拿来砸他的那张照片。 拍了有几年的照片已经从相框里?掉了出来。杨长明?的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会,最?终落在?了上面,将其拿了起来——那是吴善婆和另一个男人。 照片左下角记着日期和两个名字,“吴善吾儿陈南” 杨长明?像是雕塑一样定在?原地,死?死?盯着照片上的男人。 寸头?、三白眼、身形剽悍健硕,脸上一道带缝线的短疤。 我见过?这?个人。 我见过?这?个人。 杨长明?在?心里?喃喃说道。 他的头?一阵一阵抽痛,像是有一根连着血肉的线被硬生生扯出来了一样。 小庙,佛像。 【他是不是李忌?】他问郭大河。 站在?远处的男人分心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没想到他还能保持神志似的。 几只黑漆漆的,长得不正常的手抓住了脚踝,往他身上爬,越过?他的肩膀扒住了他的脸——然后,它们用尖细的指甲狠戳他的眼球,直到脆弱的晶状体被漆黑的浆液盈满—— 【你说陈南像李忌?】 那个人站在?徐微与面前,笑得又温柔又得意,分明?和徐微与提供的合照上的人一模一样。 杨长明?一把按住照片,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徐微与……”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闭着眼睛摸索着站起身,眼睑下溢出大量黑色粘液,流的满脸都是,“徐微与!” “咚!” 杨长明?听到了一声闷响。 “咚” 第二声。 他直觉不对,胡乱抹了两把脸寻声找去。 二楼的窗户也被报纸糊住了,杨长明?费力撬开生锈的铁钩,推开窗户,一股热浪铺面而来。 屋外石阶下方站满了人。 杨长明?看到了杨朵、郭大河和陈老五。他们挤在?人群中,互相引燃手中裹好油的木棍,动作凶蛮地将其砸向吴善婆的屋子。 李忌站在?人群最?后,垂眼点燃一根火把递给身边人。那动作让杨长明?想起当初刚在?小庙遇到这?人时,对方帮徐微与引燃线香的样子。 察觉到他的注视,李忌抬起头?,满眼森寒。 第 27 章 十分钟前, 房间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徐微雨淡声说道。 吴善婆双眼圆睁,蜡黄蜡黄的?脸皮耷拉着?,像是一张被扯皱的旧纱布, 眼袋干瘪,呈现出不健康的?黑黄色。当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徐微与的?时?候, 徐微与只?觉自?己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 “你知道的?,你怎么?会听?不懂呢……”吴善婆又重复了一遍。 徐微与略有些不耐。他喜欢直截了当的?交流方式,你进我退讨价还价也可以, 但装神弄鬼就没必要了。他没那么?多时?间陪人?演戏。 “来之前, 我跟村里的?陈老五了解了一下情况。”徐微与摆出可以慢慢谈的?态度, 拉过旁边的?木椅坐下, “他说李忌,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陈南, 是您的?徒弟,这几年,一直由您带着?他做活,对他帮助良多。我个?人?对此非常感谢, 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 我尽量满足您。” “就是有一点?需要您如实?告诉我——”徐微与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李忌这几年,到底做了哪些事?” 李忌失踪的?时?候。身上带了身份证和护照,即使他被洪水冲到下游, 与事发地相隔几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他的?人?也应该能?很快确定他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的?原因。 徐微与猜测, 吴善婆未必不知道李忌的?本名。她应该参与了村子的?黑产,所以不想接触警察, 又因为李忌的?“命格”“八字’之类风水玄学的?东西留下了他 。这样的?人?,给她一笔钱就好。 唯一麻烦的?点?在于李忌这五年和村子的?牵扯,徐微与希望他没有沾脏活,如果沾了,他只?能?尽快联系律师了。 ……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徐微与静静地给吴善婆留足思考时?间,他估计对方正在衡量李忌的?价值,大概几分钟以后就会报出一个?在她概念里惊人?的?数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出乎徐微与的?预料,吴善婆完全不接他抛出的?橄榄枝,嘴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双手将翘边的?草席拍得啪啪响,爆突的?双眼死死瞪着?徐微与。 “那个?东西像蜘蛛一样到处结网捕食活人?我们都在他的?巢里!他要吃掉我们啊!你看不见吗!你明明看见了!你为什么?撒谎?你为什么?撒谎!!” 徐微雨一滞,随即,后背腾起一阵恶寒。 吴善婆撕心?裂肺的?尖叫和他产生的?幻觉不谋而合,但是……怎么?可能?呢?两个?小时?前,他还见过对方,那人?活生生的?站在阳光下,除了不认识他这点?以外,没有任何异常—— 徐微与恍惚了一下。 【没有任何异常吗?】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他脑海中问道。 他冷得像块冰。 而曾经的?李忌,身上即使在最?冷的?一月二月也跟火炉一样。 “……我听?不懂你的?话?。”徐微与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我没见过什么?蜘蛛,村里的?人?也都好好的?——” “胡扯!”吴善婆尖叫。 她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捶打床铺,声音简直跟六七岁小女孩一样炸耳,“他们早就死了,全都死了。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徐微与感觉自?己在看一个?疯子表演,但吴善婆丝毫不在意她的?眼神,她用干瘪的?皮肉摆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痛苦表情,“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发现他们的?眼球全都炸开了,只?剩两个?血窟窿,肉挂在脸上,哩哩啦啦的?流血……” “他们正常吃饭、聊天,我还以为我疯了,或者有人?给我下降头喽。我找草药治眼睛,可啥子都么?变——他们缩成一条,天天在地上爬,照样吃饭、聊天。我不敢出门啊,我想跑啊,但是,我走不出去?了。” 吴善婆声音轻了起来,不自?觉带出了点?当地口音。 “我在村子里绕了好几圈,找不到出去?的?门,每一次,我都会回到原地,我在村子里打转啊,他们见到我还会打招呼,跟大蚯蚓一样,翘着?个?脑袋——” 徐微雨光是听?吴善婆的?描述,就已经感到了极端的?不舒服。这些字仿佛化作了无数沾满污秽的?手,一手一手地往他的?灵魂上涂腐血,每一只?手的?主人?都喃喃诅咒着?他。 【凭什么?你好好的??】【为什么?你能?安然无恙?】 【不公平……不公平!】 【一起死吧!】 徐微与捂住嘴站起身,想要呕吐的?欲望愈发浓烈。见他要走,吴善婆猛然撑起身抓住了他的?手,苍老的?身体即刻因为支撑不了她迅捷的?动作摔下,但她像是一点?都没感觉到疼一般,另一只?手也闪电般抓上了徐微与。 “再后来,所有人?,所有人?都钻进了后头的?池子里,那洞变得好深好深,好深好深,打手电都照不到头。我亲眼看着?他爬上来的?,他是什么?人??!他被丢下去?的?时?候就死透了!” 徐微与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低头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黑色的?液体。 吴善婆就像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她双手越发用力,生生将徐微与的?手臂抓出了血痕,声音又尖又细,飞快说道: “我跑了以后,去?了我女儿那儿。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开始变成和村子里的?人?一样的?东西。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天天求啊算啊,终于找到了你!” “我求你徐微与,你一定救救我,你救我这次,我一定报答你,我给你富贵,让你长?寿,子孙满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一定救我。” 徐微与感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一个?硬物,他勉力看过去?,发现吴善婆讲一个?纯金的?金翅鸟佛牌塞到了他手里。 不等徐微与想明白,一大把香灰就洒在了他的?头上—— 吴善婆像是完全疯了,摇头晃脑唱着?什么?,从身下一把一把地掏出香灰往他身上撒。 线香廉价的?紫檀香气中混着?不明显的?腐肉恶臭,正是徐微与进房间时?闻到的?味道。 徐微与背脊发冷,一把挣脱开了吴善婆的?手,退后两步。 可谁知就是这一挣,让吴善婆整个?人?被朝前拖了几十厘米。 然后,她整个?人?掉在了地上。 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 吴善婆没有双腿!被子下方隆起的?部分完全是香灰! …… 吴善婆笑了起来,用手往前爬,尽量放轻她那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安抚徐微与,“可怕吧,这都是那个?怪物搞的?。你要是不跑,你也是这个?下场。” “徐微与!” 她话?音刚落,徐微与身后的?木门就响起了咚咚的?砸门声。 “快出来!李忌在外面放火!” 徐微与咬牙闭了一下眼睛,片刻后后睁开,拉开了木门的?插销。杨长?明本来就在拉门,这一下差点?仰倒。他立刻稳住身形,看到徐微与满头满脸都是香灰的?模样先是一惊,随即拉住他往外扯。 “底下已经烧起来了,再不出去?那群疯子就要往这儿扔火把了。” 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不过十几分钟,没有一件事情给徐微与准备的?时?间,简直像一连串鞭炮一样,惊悚、突然,但又好像又一根线将其严丝合缝地连接起来。 他回头看了吴善婆一眼,快步走到对方身边架着?她的?胳膊将她背起,“过来帮个?忙。” 杨长?明看见吴善婆没有腿眼底也闪过一丝诧异,皱眉迟疑一瞬,“外面还有个?吴阿红,也晕了,要带吗?” 徐微与简直头痛欲裂。来不及多问吴阿红的?事,示意对方不用管他,直接去?搬吴阿红。 有杨长?明在吴善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她自?徐微与的?后脑左侧盯着?徐微与,安安静静地观察着?他。村门们丢来的?火把已经点?燃了小屋左右两侧的?柴火垛子,热浪隐隐翻上来。 徐微与片刻不敢耽误,快步下楼。 “放我下来吧,我早就出不去?了。” 吴善婆突然说道,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和之前的?每一句话?都不一样。仿佛在这一刻说话?的?不是吴善婆,而是她曾经供奉的?某个?冷眼观人?间的?灵。 “你是个?好人?……可惜啊,好人?没好报。” 徐微与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耳朵,转过楼梯转角。就在这一刻,他脚踩在漆面上一滑滚下台阶。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清晰在徐微与耳边响起—— 吴善婆的?脖颈扭断了。 在身体作出反应之前,徐微与的?大脑提前一步给出了这样的?反馈。 徐微与呆愣着?跪在楼梯前,缓缓扭过头,他没受伤,只?是有些地方被撞到了。但吴善婆失去?了呼吸。这个?在几分钟前还在冲他尖叫的?老神婆头折在背上,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不对? 徐微与问自?己,但他翻遍了认知都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回答。 李忌…… 他被人?猛地往门口的?方向扯了一段。杨长?明暴躁低吼:“走啊!” 在柴垛的?火舌舔上走廊木梁之前,两人?加一个?犯病的?吴阿红,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徐微与转头看向石阶下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李忌也看着?他,似是有点?迟疑,又有点?无奈。 这人?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攥住徐微与的?手将他朝下拉去?。徐微与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杨长?明似是想上来,但看着?李忌,他最?终心?存恐惧地停在了原地。 徐微与看着?李忌从杨朵手中接过小包装的?餐巾纸,抽了一张倒上水。 “……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徐微与轻声问道。 李忌抬起眼,伸手给他擦脸,“吃醋了?” 湿水的?纸巾冰冷光滑,徐微与站在原地被擦了一会,轻轻打了个?冷颤,咬牙别开头。但下一刻,他的?下巴就被人?捏住轻轻扳了回来。 “咱俩才分开多长?时?间啊,您这是去?壁炉里捡豌豆了?怎么?搞的?全身都是灰。” 熟稔的?,亲昵的?,不需要任何多余解释的?说话?方式已经昭示了一切,徐微与不能?装作没察觉。 “李忌。” “嗯?” 面前人?轻轻应了一声,和以往无数次一样。 “我有很多问题。”徐微与哑声说道。 “猜到了。” 李忌的?回答依旧不太正经,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 徐微与张了张嘴,“……有人?跟我说,你是怪物。” 第 28 章 “……谁说的?”李忌眼底浮现出笑意, 手上?慢悠悠地把餐巾纸折了?一面。 他看向?徐微与。五年过去,曾经习惯站在人侧后方的青年变了不少,五官间的稚气彻底褪去, 变成了?更为吸引人的优雅和从容。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参与全?过程,没想到?一晃错过了?这么?长时间。 “李忌, 我不想和你打哑谜。”徐微与迎着李忌的注视说道。 从早上到现在发生的一切远超他对事情?发展走向?的预估,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恐慌和巨大的荒唐感挥之不去, 紧揪他的心脏。 他忍了?忍, 但终究没有按耐住惶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带人放火?你疯了??!想去蹲监狱吗?” 如果是平时, 徐微与强忍怒火的质问会很有压迫力?, 但他现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肩背紧绷, 微不可查地战栗着。比起大老板,更像是被?雨打湿皮毛的流浪小?猫。李忌实在是紧张不起来。 他屈指蹭干净徐微与脸颊上?的灰块,结果蹭出了?长长一条黑痕,跟猫胡子一样, 想笑又怕徐微与彻底发火,只得忍着擦了?擦手指。 “好, 不打哑谜。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那?个老巫婆说我是怪物嘛,她说了?四年了?,这儿没一个人信她。我真没想到?啊徐老板, 第一个信她的人居然是你。” 他彬彬有礼地欠身调侃,“几年不见, 您开?始信教了??” 徐微与直觉不对,但思索之下, 脑中一片混乱,每一件事都?找不到?可以参考的坐标系,每一点异样,都?没有能够连接的怀疑点。 “你从头?跟我说。”徐微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你怎么?到?这个村子开?始。这几年做了?什么?事,既然没有失忆为什么?不连系家里人,为什么?之前要?装失忆,和吴善婆有什么?龃龉,为什么?放火。” 徐微与顿了?顿,目光环顾周围,哑声说道,“还有,为什么?这些人肯听你的话。” 他们在这里说话,那?些跟着李忌来的村里人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另一边,像是一群被?牧羊犬赶到?草地上?吃草的羊一般。像工具、像动物,就是不像人。 李忌好脾气地点头?,“行。边走边说吧,该吃饭了?。” 他就这么?轻易地应了?下来,徐微与提在半空中的心脏迟疑了?一下,缓缓落回原处。他本该暂时安定下来的,毕竟李忌似乎还是以前那?个李忌,愿意将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和盘托出,只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拉着他,没有任何理由地给他传递着恐惧。警告他他现在正站在万米高空,脚下只有一小?块能够站立的空间,稍不留神就会坠落,彻底失去一切。 李忌自然地揽住徐微与,带他原路返回。 五年没再近距离接触过这个人,徐微与一时有些不太适应,僵了?下,抬开?对方的手。李忌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徐微与装不知道,朝杨长明招了?招手。 “您这是要?叫那?小?子下来抱您?”李忌礼貌问道。 徐微与有时候真是跟不上?这人的思路,无奈开?口,“你瞎吗,他身边倒了?个人。” “哦。”李忌恍然大悟,“这又是您的第几房夫人啊?” “你正常点行不行。”徐微与冷声,见杨长明脸上?的迟疑之色更浓,徐微与略作思索说道,“让你的人上?去劝他一下,至少把那?姑娘带下来,她好像犯癫痫了?。” “我的人上?不去。”李忌淡淡答道。 …… “为什么??” 在看到?李忌等人围在石阶下方扔火把的时候,徐微与就对此有猜测。毕竟那?么?明显的一个圈,仿佛每个人都?在遵循一条既定的分界线一样,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只是他一直没有主动提。 “因为吴善婆不许村里人上?去。”李忌笑了?声,“那?老太婆好像真会点的东西,能让不听她话的人生怪病。” 就在几分钟前,他才调侃过徐微与,好像吴善婆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而现在,他又抛出了?“吴善婆”其实是个真神婆的论调。 徐微与蹙眉,默然无声。 李忌:“走吧,不用管他们。这一片后面是山崖,落差很高,没路,他俩迟早得下来。” 这是事实。徐微与站在这儿都?能看见不远处的山崖,不生树的光滑岩壁根本没有落脚点,大约有三十多?米,没有专业的攀岩设备根本爬不上?去。 换句话说——如果他们想要?离开?,必须原路返回。那?一条被?当地人踩了?几百年的小?路是穿越原始森林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 ……应该多?带几个人进?来的。 徐微与想道,转身离开?。 李忌迈步跟上?他,村民们紧随其后,杨朵、郭大河和另外两个村民留了?下来,皱眉叫杨长明下来。从高处看,这一幕诡异的和谐。 对,就是和谐。 几十号人,没有反对,没有骚乱,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杨长明背后的衣服全?然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看脚边的吴阿红。 不下去……没有其他的活路啊。 而且这些人真是怪物吗?他们看着……也挺正常的。 · 众人回到?村里,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徐微与重新去拿了?衣服洗澡,回来时,李忌已经坐在木桌旁等他了?。见他回来,将碗筷放在他面前。 “吴善婆往你身上?撒了?什么??香灰吗?” “不知道。”徐微与说。 李忌的态度平静自然,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失踪五年,从来没有装失忆,从来没有放过火一样。徐微与将毛巾搭在肩膀上?吸水,拉开?长凳坐了?下来。 这儿温度高,头?发一会就能干,所?以他没擦,李忌看了?看他滴水的黑发,也没急着伸手。只将米线和炒鸡往徐微与面前推了?推,“吃饭。我这儿的特色,尝尝合不合口味。” “……你这儿?”徐微与凉凉重复。 李忌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他朝后靠去,惬意地眯了?眯眼睛,看向?远处天空,片刻后收回目光深深落在徐微与脸上?。 “错了?,他们这儿。” “我看你一点都?不知道错。”徐微与轻声说道。 从这里到?吴善婆的房子,来回七公里多?,他路上?就喝了?几口水,胃里早就空空荡荡了?。但看着满桌的菜饭,他一点下筷子的胃口都?没有。胃里沉甸甸的,像咽了?一大块石头?。 见他这样,李忌立刻收敛笑意,做小?伏低地拿筷子给徐微与捞了?一碗鸡丝柠檬米线,又挑了?烤鱼鱼腹位置的肉往上?叠了?两块,恭恭敬敬地送到?徐微与面前,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五年前我刚被?吴善婆捡回来的时候,确实失忆了?。” 李忌微微偏头?,扒开?后脑的头?发让徐微与看,那?下面有一块狰狞凸起的褐红色疤痕。徐微与微怔,抬手想要?摸,被?李忌轻轻挡开?。 “吃饭。路上?的时候我就听见你肚子在响。” 两人离得近,对视时,眼睛相距不过十厘米,徐微与在李忌眼中看到?了?脸色苍白的自己,也看到?了?深浓的暗色。他拿着筷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两秒后,垂眼夹了?块鸡肉。 “这个村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能猜到?他们是干什么?起家的吧。” “制毒还是贩毒?” 米线的汤头?是用鸡汤、椰糖、柠檬汁熬的,还加了?不少香料,酸辣开?胃,徐微与甫一入口一下子感到?了?饥饿,吃饭速度明显加快。 李忌支着头?看他,把鱼挪到?自己面前,拿筷子挑刺,“没那?么?高级。他们是驴,而这儿是中转站。毒枭的货运到?村子里屯起来,谁下单了?,村子里的人就给他送出去,要?是过海关呢,他们就搞人体□□。” 李忌:“大概七八年前吧,和这个村子合作的大毒枭被?抓了?,整条运毒的线被?切断,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吴善婆的儿子,也就是陈南,外出打工时接触到?了?洗钱产业链。他们之前合作的大毒枭不是被?抓了?吗,但贩毒赚的黑钱还有一大笔,没路子洗,家属正发愁呢,陈南正好找了?过去,说要?继续合作,于是这个村子就成了?开?度假酒店赌场的旅游景点。” “为了?防警察记者摸进?来,他们的人每天都?巡逻,我就是这么?被?发现的。” 徐微与眸光微微凝滞,他咽下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 “当时伤的严重吗?” “不知道,不记得了?。”李忌轻巧地说道。 徐微与放下水杯,看着李忌,示意他继续说。 “不是。”李忌好笑,“您这一不高兴就不吃饭的破习惯哪来的?威胁谁呢?” 徐微与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这人才好,“没威胁你,我只是有点吃不下去。继续说。” 李忌将挑出来的鱼骨放到?了?一边,想了?想,开?口说道,“其实我当时伤得应该不重,你看,我身上?没留其他疤,四肢都?是好的,如果伤得很重,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说着,他将干净的鱼肉递到?徐微与面前,“所?以别不高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 徐微与垂眼看着面前的饭菜,嘴里发苦。他没想过和李忌再次见面的场景,但好像不应该是这样。 看他实在吃不下,李忌也不催了?,只继续往下说,“总之,我在失忆那?几个月,出面做了?点不该做的黑活,和一些不该我认识的人合作,赚了?一些不该赚的钱。” 李忌在没有缺失常识的情?况下,绝对是顶尖的会计加律师,不是村子里的这些泥腿子能比的。 徐微与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比如说。” “比如说经营根本不存在的旅馆。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你,因为我一直在做扫尾工作。” 徐微与观察李忌的表情?,猜测他撒谎的可能性。但他忘了?,他的绝大多?数谈判技巧都?来自于对面这人,李忌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然后觉得很可爱,索性配合他。 “跟我回去,找律师讨论一下这件事。” “不行。”李忌说道。 ——空气凝固了?起来。 徐微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等了?几秒以后,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巢】还没有成熟,我离不开?这里。 “情?况比较复杂,我为了?保命,架空了?陈南和吴善婆,于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听我的,我没法马上?离开?,之前装失忆也是这个原因。” 这个回答几乎将徐微与所?有的疑问都?盖了?过去。 因为恢复记忆,所?以着手脱身。在着手脱身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意外情?况,最终造成这么?一个局面。 如果不将一切处理干净,这个犯罪集团以前做的事也会牵扯到?李忌身上?,他很可能被?判重罪。 徐微与喉咙口堵得慌,知道李忌不会再跟他细说,喝了?口数水,起身朝屋里走去。 李忌随之站起。 “你让我静一静。”徐微与说道。 身后没有回应,但一具身体贴了?上?来。徐微与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小?臂被?人抓住提起,他立刻挣扎起来,“李忌!” 对方反手关上?木门,推搡着逼他后背贴在木门上?,后脑撞出一声闷响。李忌听到?了?,随即按住他的后脑,揉了?揉他还湿润的黑发。 一个吻落在了?徐微与的唇上?。 徐微与双手都?被?按在了?头?顶,仰头?也没有躲避的空间。呼吸纠缠,微凉坚实的身躯紧紧压在他身上?,李忌带笑的黑瞳近在咫尺。 轻咬,舔舐,对方将急切隐藏的很好,温柔的跟真君子一样。 “张嘴。”李忌轻声说道,捏了?捏他的脸,拇指按着他的唇,威胁的意味很重。 “刚把我推开?是几个意思?几年不见,打算在床上?换人了??” 第 29 章 徐微与不理他过火的举动, 下颔紧紧绷着,李忌垂眼,用拇指一下一下揉按他的?唇珠。薄薄的皮肤被按下去时呈现出?失血的?淡色, 松开以后又很快恢复,不多时便鲜艳起来, 让人?舍不得松手。 李忌压低身和他耳语,“跟你一起来的那几个人说,你这?几年一直在找我, 为什么?” 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 说什么都像是情话, 传达不了真实的意思。徐微与抿唇偏过头, 握着他脸的?手却猛地收紧。徐微与只觉脸侧一阵酸软,齿关放松, 就像是被生生掰开壳的?白贝一般露出?内里。 “李忌……”徐微与急促地叫了?一声,但面前人?这?次没理他的?拖延,径直吻了?下来。 他浑身都是冷的?,舌头也?是, 舌尖相触时,徐微与甚至产生了?一种被蛇探入口腔的?错觉, 整个人?狠狠挣扎了?一下。李忌更用力地将他抵在了?木门上,两扇不那么严丝合缝的?木板门随着两人?的?动作与门框相撞,接连发出?好几声闷响。 如果此时有人?从外面经过,绝对会听到这?里的?动静。 徐微与耳根通红, 口腔里全是血的?味道,有他的?, 也?有李忌的?,但都是他咬出?来的?。肺里的?氧气快速耗尽, 痛觉在激烈的?舔吻中不再那么清晰,徐微与眼前发黑,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 李忌舔他的?舌尖,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像是在昭示他对他的?绝对压制。徐微与和他对视,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李忌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他才陡然?意识到挡在他眼前的?是眼泪。 ……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忌松开他的?手,徐微与立刻狼狈地推开他喘息。谁都没有再说话。安静持续了?好一会,李忌的?声音突然?从上方响起。 “徐微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清清楚楚地刺向徐微与的?耳膜,徐微与一悸。几秒后,抬手用手背按了?一下嘴唇,白皙的?皮肤上立刻多了?几个血点。 “如果我是你,我会在能?脱身的?第一时间联系家里。” 凭李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人?脉,别说洗钱,就算是这?村子之前干的?那些黑活他们也?能?摆平。 更何况李忌当?时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没有记忆,完完全全就是个受害者。再加上他的?处境源于当?地政府的?失职,运作得当?甚至能?拿到赔偿金。 “欠家里那群老家伙那么大一份人?情,我以后不得任由他们摆布啊。” “钱重要命重要?” 李忌语气轻描淡写,“钱当?然?没命重要,但他们又不要钱。他们要的?是我听他们的?安排结婚生子打理公司,让他们不成器的?儿女趴我背上躺着赚钱。我是生产队的?驴吗?” “驴都知道先爬出?坑再找路,你不知道?李忌,你到底是怕欠人?情被拿捏,还?是怕做的?事太过回去被判重罪?” ——李忌的?手在了?徐微与的?肩上,轻捻他的?发尾。 他思索了?一会,彬彬有礼地问道:“怎么说?” 徐微与:“陈南是怎么死?的??” 李忌刚才的?叙事只有开头和结尾,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吴善婆的?儿子陈南肯定是个绕不开的?人?物。他是洗钱活动开始的?那个点,按经验来看,他应该就是整个村子的?“头”。 结合李忌现在的?地位和吴善婆对他的?态度来看,陈南的?死?应该和李忌有关。在犯罪团伙里,杀戮之类的?暴力手段永远是确定地位的?最快手段。 “你觉得我杀了?他?”李忌轻声问道。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心乱如麻。他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陈南有父亲吗?” “哦。”李忌好笑,“你觉得他爸也?是我杀的?。” 只是推测。村子里不乏四五十岁的?老人?,应该参与过多年前的?运毒。而陈南不具备组织他们的?年纪,根据东南亚这?片地区子承父业的?传统,徐微与推测当?年的?为首者很有可能?是陈南的?父亲。 李忌的?手指贴在徐微与的?耳垂后端亲昵地蹭了?蹭,“我有一个问题啊,徐老板,介意我问一下吗?” 徐微与没回答,李忌于是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人?都是我杀的?。那现在,我应该怎么对猜出?真相的?你呢?” 他的?手扣住了?徐微与的?喉咙,没有用力,但施加在上面的?束缚隐隐阻碍了?徐微与的?呼吸。 “徐微与,你这?样直接问我,是觉得我不敢动手呢,还?是仗着我对你的?感情,觉得我不会动手。” 木楼的?格局一般,客厅不连墙,三?面都是房间。明亮的?光线被圈在几个房间里,只吝啬地分了?一点点给?这?片空间。李忌站在徐微与面前,唯一的?亮色点在他的?眼睛里,让那份带笑的?残忍更为鲜明。 徐微与的?眉间拧出?一条细细的?浅痕,一言不发。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是才想到,正好李忌纠缠,就直接问了?出?来。在曾经的?那几年里,他和李忌一直是这?个相处模式,利益相同,所以有问题及时沟通,共同解决。 “说话。”李忌低声催促,压覆在徐微与喉间的?力道稍稍加大,那颗脆弱的?喉结刚好被他握在掌心,此时正随着他的?动作轻微颤动。和他的?主人?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徐微与难受地仰起头,反手握住李忌的?手腕扯了?扯。李忌和他对视片刻,松了?手上的?力道。 …… “……都有一点吧。”徐微与闷咳了?几声,嗓子还?是有点不舒服,“我不觉得你会杀人?。如果不是好多地方说不清,我不会做出?这?样的?猜测。” 他皮肤薄,只刚才那一会功夫,颈侧就多了?几个浅红色的?指印。 …… 李忌伸手碰了?碰,徐微与挡开他,嫌弃的?意思溢于言表,李忌扯了?下嘴角,语气有点像玩笑又带了?些认真,“刚才怕不怕?” 徐微与皱眉打量他,“还?行吧。” 他刚和李忌接触的?时候,感觉这?人?简直是个神经病。行为没定数,喜怒无常,能?动用的?资源又极大,专横嚣张,跟个端着枪的?疯小孩一样。 后来接触久了?,越来越觉得这?人?像没完全驯化的?大型犬。环境合适人?合适,他就能?装得跟个人?似的?,让大家都安静一会。有时候玩的?兴起了?控制不住自?己,总得破坏点东西才能?安分下来。 烦是烦了?点,但不至于伤人?,或者说,不会伤害亲近的?人?。这?是徐微与用过去的?两三?年时间得出?的?经验,目前看来依旧适用。 李忌眼下的?肉似是往上顶了?一下,他低头,漫不经心地按住了?那片。 “去睡一会吧,你刚才就说累。” “嗯,有事叫我。”徐微与转身朝房间走去。 李忌一直注视着他,直到徐微与关上门才背靠着门收回目光。 ——可是我刚才,是真的?想要【吃】掉你。 吞噬、控制、永恒存在、永远不分开。 另一个他的?本能?这?样叫嚣着。 难道就要这?么放他回去? 你舍得? 你什么时候才能?凑够下一次蜕皮的?养分?巢什么时候才能?成熟?! “闭嘴。”李忌低呵,“我知道。” 你看出?来了?吧,徐微与一直在为害死?你愧疚。可他现在找到了?你,这?次再回去,他还?会一个人?生活吗? 他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对他来说,谁都比你强。 “我说了?我知道,我在做准备了?。” 第 30 章 徐微与上到楼上房间, 闭眼假寐了好一会,怎么都睡不着。房间里太亮了。 他下床走?到窗边,正?打?算拉窗帘, 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了几声小孩的嬉笑声?。徐微与垂眼,只见楼下的?小路中?间蹲着几个小孩。 围在中?间的?几个拿着小树枝挖洞, 旁边两个时?不时?往里浇点水,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挖了大概几分钟吧,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闻声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来, 见他们在挖路, 紧步走?上来给了为首的?小男孩后脑勺一巴掌, 用当地土话骂了他一句。 小男孩也不怕, 站起?来挠头发,其他几个小孩嬉笑着蹦起来散开。 男人用脚把路踩平, 瞪了他们一眼,赶他们到别处去。小孩们见这?里找不到可以玩的?东西,又朝路东头跑去,跟一群嘎嘎叫的?小鸭子似的?。 同?样的?场景徐微与小时?候经常见。 福利院里不上课的?时?候, 关系好的?小孩就会像他们这?样聚在一起?漫无目的?地玩,泥巴、草叶或者?是旁边建筑工地扔进来的?螺丝工具, 都能成为他们的?玩具。 那个时?候徐微与也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没有眼睛,没有五官,跟虫子一样翘起?头和我打?招呼!怪物, 都是怪物!……你要跑啊,不跑, 就跟我一个下场!】 吴善婆疯疯癫癫的?声?音响在耳边,徐微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片刻后缓缓吐出,像是想要借由这?个动作让自己的?思维彻底清明下来。 这?些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吴善婆口中?的?怪物,或者?自己幻觉中?的?扭曲人网吗? 徐微与二十多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让他没办法点头,无论怎么想都太荒谬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好端端地存在在这?里,他们正?常吃饭、喝水、养育子女,怎么可能是怪物? 像吴善婆这?样的?神?婆,一般都是骗术高超的?心理学专家。一定要说的?话,徐微与更?愿意相信对方看出了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扯的?谎正?好和他的?幻觉对上。 这?可能是这?个在原始雨林村落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神?婆,唯一能想到的?,为儿子报仇的?方式。 ……可这?解释不通李忌早上大方地让他们去找吴善婆,等到他们找到以后,又急匆匆带人过来放火。 难道说,李忌认为吴善婆不在家? ……确实。 那栋房子前后里外全是灰尘,像是好几年没有住过人一样。而且陈南死了,村里人都听李忌的?话,虽然不确定李忌到底做了什么,但吴善婆毫无疑问地在村里没有立足之地了。她?如果?聪明,就应该带着钱远远地离开这?里。 她?是偷偷回?来的?。 徐微与想到了吴阿红,想到了那个写?着他名字的?和被血浸透的?布娃娃。 眉心一阵胀痛,徐微与抬手揉按,拉上窗帘转身朝床的?方向走?去。墙角架子上的?塑料圆镜映出他的?侧脸。 苍白、清瘦,眼下有两片不太明显的?乌黑,一看就知道他的?精神?处于疲惫状态,甚至比前两天没找到李忌时?更?为孱弱。 徐微与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掏出手机查看。 他上楼的?时?候给杨长明发了一条信息,一个多小时?过去,对方应该看到并回?复了。 对话框里,他发出的?那条简讯还在:【照顾一下吴阿红,别让她?接触村里人。别轻举妄动,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 但这?句话之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显示连接不到网络,发送失败。 ……村子里没有网。 徐微与皱眉沉思了一会。 我怎么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问自己。但就像忘拿门钥匙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出门前为什么没有检查口袋一样,他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答。 徐微与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他好像再次闻到了那股廉价线香和腐臭混合的?味道。 忍着不适,徐微与点开了通话页面?。 郭大河来这?里之前,跟牵线人确定过村里的?通讯信号,是可以打?电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徐微与还没点开杨长明的?号码,就产生了一种这?个电话绝对不会被打?通的?预感。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果?然…… 徐微与挂断电话,盯着手机屏幕,许久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的?手指终于在某一刻往下翻了翻。 他想找郭大河的?电话,再打?一次试试。 但就是这?个想法,让他翻到了一通没有备注的?通话记录。记录显示,他和这?通电话交流了一分十二秒。可他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徐微与的?拇指贴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到底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目前发生的?一切已经朝着科学解释不了的?灵异方向发展。他感觉自己像是蓝胡子故事里,那个被告知不要打?开地下室的?女孩。拿着钥匙,站在堆满碎尸块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一探究竟。 几秒后,徐微与按了下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 徐微与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紧张起?来。 他站在这?个房间里,能听见楼下李忌收拾碗碟的?声?音。如果?他想知道什么,直接下去问就行了。无论真假,那个人总会给他一个回?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拦住了他的?脚步。 别去。 你并不想知道真相。 徐微与烦躁地将被子拉开,就在这?时?,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自手机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喂?】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机械的?默认女声?继续循环着。 【……徐微与,是你吗?】那边的?青年顿了会问道。 扬声?器里的?提示音是假的?。这?片区域实际上有信号,某种力量通过制造幻象,让人以为这?里和外界隔绝! “您——滋啦——好——”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锤子,陡然落下砸碎了蒙在真实之前的?彩绘玻璃,徐微与耳膜一疼,清明的?理智即刻帮他隔绝掉了某些不该存在的?声?音。 …… “我是,你是谁?” 对面?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徐微与的?错觉,楼下李忌原本慵懒的?脚步声?好像停了一瞬,随后,是碗碟被放下的?声?响。 【你居然还活着?】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徐微与的?问题,惊讶地喃喃问了一句,【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郭大河、杨朵、杨长明,这?几个人是死是活?】 楼下的?脚步声?重新响了起?来,李忌上楼了。 老旧的?木板经过多年踩踏,拼接处的?钉子早就出现了松动,吱呀吱呀地响。每一处都有细微的?差距,仔细听,能很轻易地分辨出外面?人的?动向。 徐微与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但如果?仔细听,能察觉到其中?细微的?颤抖。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看通话记录,你在三天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可能是有些记忆混乱了,完全想不起?来相关的?细节。你能告诉我吗?” 【……你可以叫我颜祈。徐微与,我给你打?电话的?时?间是二十九天前,当时?我警告你,让你不要进入雨林,但你没有听。】 【你目前所在的?地方用我们的?话来说叫做‘里世界’。你记忆混乱缺失,说明你已经严重受到了世界的?污染,你现在很危险。】 房间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徐微与,我切了水果?,要不要出来吃点。” 【——谁在说话?】颜祈的?声?音陡然冰冷下来,【你那边的?生物吗?你……?】 你居然在没有脱离控制的?情况下联系外界?你怎么做到的?? 徐微与说不出来话,他站在房间里,浑身冰凉。巨大的?疲惫感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就好像他目前正?走?在一条狭窄的?过道上,两边都是白茫茫的?棉花。那些柔软的?,向他伸出触肢的?无害生物蠕动着身体,劝诱他下来。 只要他愿意下去,这?些东西就会裹缠住他,带他进入美妙的?梦境。 但每当徐微与要放弃清明,任由自己沉沦的?时?候,那股来自吴善婆房间里的?,混着腐臭的?线香味便会出现,附骨之疽般萦绕不散。 ——徐微与突然明白了这?东西的?作用。 这?种气息可以屏蔽一部分虚假,让他感知到真实的?世界。 见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那边的?颜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烦躁地骂了一声?。 门锁自动弹开,发出咔哒一声?。李忌走?了进来。 【徐微与,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务必记住。第一,不要相信你所在空间里的?任何人形生物。第二,你所在的?空间没有完全脱离表世界,所以它是有‘通道’的?,只要找到,你就能出来。第三,不要携带任何属于里世界的?物品。】 【我的?声?音你那边的?东西无法探知……祝你好运,我在真实世界等你。】 徐微与手中?的?电子设备被来人轻轻抽走?。 李忌皱眉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在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以后,垂眼看向徐微与,“这?谁?” ——徐微与没有回?答,脸色难看地后退了一步。 …… 李忌眼底一片森寒,紧盯着徐微与的?眼睛。就像颜祈说的?那样,他只听见了徐微与的?声?音,没有听到手机另一边的?人声?。 这?是空间错位导致的?感知屏蔽,他确确实实已经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了。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李忌烦得很,但又不想在徐微与面?前表现出来。他不确定徐微与摆脱巢的?影响没有,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巧合还是必然。 面?前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消瘦了不少,人类的?身体终究无法适应巢内的?环境。即使主人极力保护他,他也依旧在虚弱。 “徐微与……” 徐微与陡然弯下腰,攥住了身后木架子。不等李忌反应,他直接吐了出来。 ——下一刻,一只成人手掌大小的?黑色蜘蛛掉在了地上。 李忌手指微微一顿。 徐微与喉咙生疼,鼻腔里满是线香怪异的?香臭味,胃里一阵一阵翻涌。 李忌什么都没说,半跪下身轻轻拍他的?后背,“吴善婆弄的??” 那估计刚才打?出去的?电话也是那老太婆的?手笔。 徐微与看向他哑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链子。”李忌笑了起?来。 让你的?灵魂永远和巢连接在一起?的?锁链。 30-40 第 31 章 ——徐微与躺在虚空之中, 他的灵魂一直在飘荡,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力轻轻抓住了?他, 将?他拖到了一具身体之中。 徐微与脑中一片空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只?见双手?苍老枯瘦,十根手?指头上都带着银子打造的厚戒,厚戒上拴着彩绳和大小不一的玛瑙串, 玛瑙串连接着一块金饼, 而?这块金饼又?被?水晶和?青金石手串绑在手腕上。 徐微与眯了眯眼睛。 金饼上……打的是一只金翅大鹏鸟。 徐微与抬起头, 他所在的这个房间?不大, 四四方方,墙上挂满了?褪色的红布条, 地上高高低低地摞着杂物,有女人的衣服、鞋子、书、各种各样的法器—— 这是吴善婆的房间?。 这个念头产生的下一刻,房门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敲门的人用当地方言喊了?一句什么,徐微与本该听不懂的, 但那声音落到他耳朵里,他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大婆婆, 您好了?没有?】 这句身体站起身,颤颤巍巍拿过桌子边的桃木杖朝外走去。 在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张全身镜,走过去时, 徐微与在里面看见了?自己。 对,不是吴善婆, 而?是他徐微与。 他穿着一身繁复厚重?的半旧袍子,褐色和?红色的布组成了?长袍的外面, 玛瑙黄金和?一些徐微与都不认识的黑色小石头被?串成珠串,缝在衣服的每一处作为?装饰。 他的脸涂得很白,嘴唇中间?通红,两颊也滑稽地擦了?圆红的腮红,像是一个怪异的小丑。徐微与想要蹙眉,但这具身体显然很满意。 他侧身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将?一缕花白的碎发理进发辫里,缓缓朝外走去。打开?门,好几个村人已经等在了?外面。见他出来赶紧恭恭敬敬地搀住他。 “陈南回来了?没有?”这具身体问道。 “已经到了?,正在架柴火嘞。” 几人说说笑笑走到楼下,看见门外的供桌神?像和?长长的石阶,徐微与才突然惊觉这里原来是他来过的那座破旧小楼。 所以他现在是在借着五年前吴善婆的眼睛看她的记忆? 路很长,徐微与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石头,跨过一条冰凉的小溪后终于到达了?一片他从未来过的地方。所有他见过的村人都围在这里。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溶洞,里面一片漆黑,洞口架起了?一座三米多?长两米多?高的架子,烈火熊熊,不断有人上前将?手?中的东西丢到里面,徐微与看的不清晰,感觉他们扔的东西中衣服鞋子居多?。 他们一边扔一边喊,徐微与凝神?细听,发现这些人喊得是“把罪都带走吧!”“嚟喇神?保佑我!”“保佑我明年发大财!” 这具属于吴善婆的身体站在原地,静静地微笑着,整个仪式在这样的氛围中越来越热烈,烧完手?上东西的男人女人围着火堆跳起舞来,徐微与也被?身体带着跳了?几下,一时不查脚下滑了?个绊子。 “哎,妈,你小心点!” 一个格外高悍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扶住了?徐微与。 徐微与抬起眼,认出了?对方。 这是陈南。 这才是陈南。 他冲陈南笑了?下,摆手?示意村人继续,在别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拧了?陈南一把。 “你带了?个人回来吧。” 陈南讪讪,低头听训。 “哼。”吴善婆冷哼了?一声,“是什么人?警察还是猪?” “接的活,您别问了?。” 陈南让吴善婆别问,吴善婆虽然不高兴,但还是遂了?儿子的愿。 天渐渐擦黑,两人走到洞口边,村人正一铲一铲地整理木炭,保证其燃烧充分?。趁着大多?数人没关注这里,陈南从洞口边的杂物堆里推出了?一架板车。 板车上盖着布,趁着远处的火光,徐微与能看出其下是个人形。 —— ——这具身体伸手?,漫不经心地掀开?布。李忌被?血泥沾满,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来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瞳仁里。 —— ——“赶紧的,别被?人发现了?。”吴善婆说道。 陈南双手?发力,将?板车推到洞口,抬起扶手?端狠踹了?一下背面,李忌的身体缓慢下滑,然后坠入黑暗。白色迅速缩小,不消片刻便彻底在徐微与眼底消失,只?有板车面上还残留了?一些血污。 几秒后,徐微与听到了?一声闷响……整个人不受控地战栗起来。 梦境外,李忌突然感觉怀里的人挣动了?一下,他低头,却见徐微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起来,苍白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 他第一次见徐微与哭成这样,居然下意识地有点手?足无?措,顿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给对方调整位置。 “你哭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李忌自言自语,踩着枯枝落叶走进雨林深处。如果?徐微与此?时醒着,就会发觉这条路正是去往吴善婆等人举行仪式的那条路。 小路好几年没人清理,杂草丛生,枯枝败叶甚至堵住了?小溪的泉眼,曾经潺潺流水的地方此?时只?剩一条石头河道。 李忌本以为?徐微与哭一会就停了?,没想到他越哭越凶。他这人哭起来还和?旁人不一样,没有声音也不知道张嘴呼吸,只?一下一下地啜泣,简直能把人的心碾碎。 李忌站在洞口前,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要放弃某个念头的时候,他抬步,走向了?洞口。 第 32 章 “……嗯, 我知?道,我办事你放心,保证不会留下一点尾巴。……什么DNA, 他们都进不来……放心吧,赶紧把钱打过来?。” 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徐微与回头,见陈南避着人走到一旁打电话。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脚下转过去。村里人以为他要上斜坡, 忙伸手想要扶他, 徐微与缓缓推开这人低声吩咐道:“把陈南叫过来?。” 吴善婆在村子里积威甚笃, 村里人不敢耽搁, 小跑到陈南身边拍了下他。 陈南被打扰一开始还有点不耐烦,顺着看过来?, 发现叫他的?人是吴善婆,忙收敛掉脸上神情,对电话?那边的人含糊应付了几句挂断,跑了过来?。 “妈。” 徐微与所在?的?这具身体不说话?, 只盯着他,目光阴沉冰冷, 直直将陈南盯得心虚了起?来?,目光躲闪,不敢和徐微与对视。 “你接了外?面人的?活?” 有经验的?中介不会频繁打电话?确定情况,干活的?和派活的?都对对方知?根知?底。 “……啧。”陈南不明显地往身后的?方向看了看, 犹豫了片刻,扶徐微与走上斜坡, 待和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以后,他才压低声交代道, “有人出?了一大笔钱,让我把那小子的?尸体处理干净,千万不能让人找到。” “我说了多少遍!”吴善婆低斥,“不要接外?面人的?活,不要接外?面人的?活!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妈——”陈南赔小心道,“这单老板开了三十万。”? “三十万?”吴善婆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算钱的?单位是美元。吴善婆虽然没缺过钱,但到底只是个东南亚偏远村落的?神婆,听到三十万,她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徐微与和她清晰共感,只觉胸腔里挤出?了一注一注混着贪婪的?血液。 吴善婆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她拧了一把陈南,低声问道,“真?给你打钱了?不是骗你的?吧。” 陈南偷偷给她看自己手机,“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吴善婆瞪了他一眼。 看她这样,陈南便知?道自己过关了,笑了一声,“碰上这种事,那小子也是倒霉。我带他回来?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叫别人名儿呢,好?像叫什么……徐微与。也不知?道是他老婆还是他女朋友。” 此时月上中天,母子两人相携走在?前面,村里人熙熙攘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切都还很正常。快到老屋时,一个小个子男人跑上来?拉住陈南,说要请他喝酒,晚上一起?出?去找乐子什么的?。 吴善婆也懒得管,对两人摆了摆手,自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上了楼。走到门前时,她轻轻“咦?”了一声。只见走廊下那张摆满神像的?桌子不知?道怎么得被人撞歪了,神像倒得一桌子都是。 吴善婆以为是村里人不小心,骂了句脏话?,将拐杖放到一边,匆匆走上去搬桌子。但就?在?她的?手抓住长桌下端的?时候,一尊佛像无风自动,骨碌碌滚到了桌子边缘。吴善婆伸手要拦,但慢了一步。她的?指头和佛像边缘一触即分。只听“啪”一声,那尊佛像砸在?了地上,身首分离,小小的?头顺着石阶嗒嗒嗒滚进了下方草丛。 …… 吴善婆瞪着隐没在?夜色中的?草丛。 徐微与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佛头。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来?找吴善婆时,踩到的?就?是这颗佛头。此时,吴善婆对未来?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会,匆匆进了屋。 这天之后,吴善婆一直待在?房间里,偶尔有村里村外?的?人找过来?求她办事,她也不见。只让对方年后再来?,说她今年要修养。 没人有疑义,但只有徐微与知?道,吴善婆不是在?修养,她是在?拜一尊被蒙了红布的?神。 红布下的?神像两侧高高凸起?,中间塌陷。即使看不见底下的?真?实样貌,徐微与也能猜到那是一只鸟。 ——吴善婆叫它【嚟喇】。 在?这边的?原住民口口相传的?神话?中,人的?恶念会生出?罪恶,每一份罪恶都是一只不能视物的?黑蜘蛛,而这位鸟形神,就?是食罪的?神灵。 如果没有它,世?界就?会被黑蜘蛛用蛛网包裹起?来?,变成一片了无生机的?死地。嚟喇日日啄食罪恶,年年啄食罪恶,最终,它累了,降落在?这片雨林中,向下挖了一个深坑,并告诉侍奉它的?人类它将沉睡千年。千年后,它会重返天空,继续清除世?间灾厄。 ——这就?是吴善婆侍奉的?神明。 每当有人求上门的?时候,她就?会像喂牲畜那样,将能代表罪恶的?东西“喂”给嚟喇,这样,出?钱的?人就?不会再被“报应”找上门。 百试百灵,这次,本该一样。 她是这样以为的?。 “咚咚咚!” 木门被人用力砸了三下。 吴善婆皱了皱眉,没有搭理。 “咚咚咚!” “妈,出?事了,你快出?来?。”陈南低声喊道。 听见来?人是自己儿子,吴善婆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地缓慢站起?身,双手合十朝嚟喇神的?像拜了一拜,拉上神龛帘子走到门口,拔开了门上的?插销。 “干什么?”吴善婆冷声问道。 陈南整张脸难看至极,嘴唇嗫嚅了一下,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吴善婆直觉不对,又听到楼下有村里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扒开他走到栏杆边往下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老神婆悚在?了原地。 楼下的?前厅里,几个男人用铁链捆住了一条黑黢黢的?东西,抬着放在?了瓷砖上。本来?,吴善婆以为那是条大娃娃鱼,但很快,那东西就?朝着她的?方向翘起?了头。 是“翘”,而不是“抬”。 它已经没有脖子了,整具身体变成了像鱼一样的?椭长型,皮肤柔软漆黑,但并不平整,斑块遍布。异化?了的?手缠在?躯体上,腿和脚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唯一让它看起?来?像是个人的?部位,是它那张仍然残留着五官结构的?脸。 失去眼球的?眼洞已经被肉填平了不少,只留下了两个浅浅的?坑。鼻孔基本闭合,鼻梁只剩下很不明显的?一条纹路。 但它的?嘴很大。 在?意识到楼上站着的?人是吴善婆以后,这东西张开了嘴,无声地晃了晃躯体——它残存的?人类本能在?让它跟吴善婆打招呼。 可惜彼时,在?场没人看出?来?它的?意图。失去了齿列和舌头的?口腔内壁幽深可怖,歪歪倒倒还没有形成规律的?锯齿状切割工具随着躯体的?蠕动蠕动,恶心至极。 ……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说话?。几个抬怪物过来?的?男人站在?一起?,仰头恐惧地看着吴善婆。 吴善婆见过多少怪事,只被吓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她转头问陈南,“这是人还是动物?” 陈南脸色更难看了。 “这是看洞的?陈老五。” ——陈老五。 徐微与背脊发凉。 陈老五?吴善婆满脸惊诧。要不是知?道陈南不敢跟她扯谎,她根本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老神婆急急走到楼下,拿过旁边的?树枝子翻陈老五。它倒也没反抗,后端像是尾巴一样的?躯体拍了拍地面,像是在?表达不满一样。 陈南低声道,“他们?几个后天出?去找活,想在?出?去前拜拜嚟喇神。结果刚一过去,就?发现老五变成这样了。” “是啊是啊。”一个男人应和道,“我们?过去的?时候,他就?这样,披着一件衣服,趴在?桌子上吃饭,看见我们?,还、还——” “还用手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站在?人群最后的?小青年低低补充。 他们?所有人的?脑子都是刚才那可怖的?画面,一帧一帧,就?像烙铁一样烙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妈,怎么办?”陈南强压恐惧问道。 吴善婆一言不发,闭上眼睛快速算了算。 ——不好?,大凶。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歪倒的?供桌和断头的?佛像,心里嘀咕了起?来?。难道当时的?预兆显的?就?是陈老五? 吴善婆谨慎了一辈子,没打算在?一个夫家?的?远房亲戚身上吃亏。她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想了想,径直说道: “得烧了他,他这病会传染。” “什么?!”最后面的?小青年喊了起?来?,“婆婆,您再看看啊,五叔……” 他看了看陈老五,实在?没法说陈老五好?好?的?,但至少他还能动,看着还是个活物,怎么能直接烧了呢。 陈南转向他,“干什么?” 吴善婆不说话?,但也看着他。一时间,房子里的?气氛紧绷起?来?。小青年发憷了,缩着头闭上了嘴。 几个人中明显和陈南关系好?的?男人站出?来?,说要去搬柴,问吴善婆在?哪烧。 “去嚟喇神那。”吴善婆说道,“多搞点木头,烧干净点。” “好?,我跟他们?一起?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吴善婆说出?“烧了他”的?时候,陈老五明显挣扎了一下,它的?耳朵还没有完全退化?,仍然能听到一部分声音。 它蜷曲起?来?,用异化?了的?嘴啃铁链,一点点微弱的?烧灼声响了起?来?。 徐微与看见,被它啃过的?铁链表面出?现了浅浅的?凹陷,凹陷边缘,多了一些黑色胶状物。 ——原来?进林子的?时候,他们?的?车是这样坏的?。 有人故意弄坏他的?车,让陈老五加入他们?的?队伍,然后带他进到那座庙里,好?让他去见那个叫“陈南”的?青年。 陈老五还没有完全转化?成【网】,所以啃得很慢,直到被抬到深坑边,它都没有啃断一根铁链。但那天,他们?在?林子边缘的?木楼里碰到的?那两条盲蛇不是幼生体。它们?明明随随便便就?能杀了他和杨朵。 是谁让它们?摆出?了那副不堪一击的?柔弱样?又有什么目的?? 在?问出?这两个问题以后,徐微与的?头疼了起?来?。 一些被覆盖的?画面重新显现在?了他的?脑中—— 二?十九天前,他和郭大河等?人将车停在?小木楼前的?空地上。 “徐老板,雨下得太大了,地烂,咱们?先在?这里住两天,等?天晴再往里面走。”郭大河一边下车一边嚷道。 “好?。”徐微与说道,不等?杨朵打着伞拉开他这边的?车门,他就?自己推开门走了下去。 薄薄的?雨伞被雨滴砸得砰砰响,徐微与踩在?【网】上,一步一步朝木楼走去。 彼时,郭大河、杨朵、杨长明和他四?个人都没有看见那结在?半空中的?,将外?界和这里隔开的?黑色巨网。如果说他们?后来?进入的?无名村庄是【巢】的?核心,那这里就?是【巢】的?边界。 正在?扩张领地的?主人没想到今天会来?客人。他站在?雨里,全身被淋的?透湿,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徐微与身上。 他们?两个所处的?空间交叠但不相接,所以他能看得见徐微与,徐微与却看不见他。 他侧过头,直直盯着徐微与的?眼睛,像是要从其中找到什么东西。但是徐微与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不高兴。 这个人为什么看不见我? 他怎么能看不见我? 这样想着,他伸手轻勾了下徐微与粘在?脸侧的?湿发。? 徐微与若有所觉,回头看去。可他身周什么都没有,只有密得跟墙一样的?雨。 水滴吗?徐微与屈指蹭了蹭脸侧,走进了小木楼。 第 33 章 几个月过去, 深洞边缘的草木长高了不少。陈南等人将陈老五放在洞口前,回头开始架木垛。陈老五一直在缓慢挣扎,锁链咯咯哒哒地响着, 像是某种预告不详的钟声?。 吴善婆两只?手无意识地抓在一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巨大的不安感像是攀附在她背后的恶鬼一样笼罩在她头顶。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算,念了好几遍,都得到了和之前一样的结果——大凶, 务必要除掉污祟之人。 换做平时, 她该放下?心了, 但?此刻, 多年来留下的经验还是让她谨慎了一次。吴善婆想了想,走上前跪倒在陈老五面前。 “妈?”陈南注意到她的举动, 转头叫了她一声?。 吴善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她双手按在额头,哑声?念了一长?段不知名的文?字,身体随之拱起, 就这样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贴在了陈老五难辨原本面?容的脸上—— 徐微与眉心处一凉, 跟着吴善婆闯进了一片暗色中。 她在读陈老五的记忆! —— 徐微与只?觉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本来就模糊的自我意识彻底散开,跌跌撞撞地栽进了一片泥水中。 哗啦! 才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叶清香。徐微与撑地站起身, 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下?手拧湿哒哒的衣服, 一边在嘴里低骂地滑,一边往他平时住的草棚子?走。 真?倒霉, 这下?又要洗衣服了,他想道。 经过洞口时,他如往常一样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声?音。 “叮……” “叮……” 有点像石头砸岩壁发出来的响动。 徐微与凝神细听,发现这响动居然是从深洞里传出来的。怎么回事?? 他走到洞口,探身往里面?望去,深洞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徐微与想了想,试探朝里喊道,“谁啊——” “谁啊——谁啊——诶——诶——” 回声?一阵一阵传回来,除此之外,只?有一片安静。徐微与等了一会,直起身,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抬步正打算离开,就听见里面?又传来了叮叮的敲击声?。 而且这一次,声?响比之前的大了许多。 完了,别是哪个死孩子?瞎玩,跑过来掉进去了。也不知道掉了几天,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了。 徐微与匆匆回草棚拿了麻绳,一端缠在洞口边的一棵树上,打好结,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 他这两年一直在村子?外干旅游攀岩的安全员,所以也没?做什么额外的准备,叼着手电直接跳了下?去。 洞里先是直的,下?到十米多深的地方以后,徐微与的脚踩在了石壁上,他用手电筒照过去,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向里延伸的甬道,清冽的地下?水正顺着甬道内侧流淌,因此,地面?很安静,完全没?有多年扔下?来的祭品的痕迹。 徐微与循着那阵叮叮声?朝里走去。 一步、两步……一米、两米。 除手电光以外的其他光线彻底消失,耳边只?剩下?地下?水的潺潺声?和愈发明显的敲击声?。 在走到快三十米的地方,徐微与停了下?来。他身上这根绳子?只?有五十米,再往前走就不太?够用了。也不知道村里其他人平时下?来带多长?的绳。 如果当时有人和陈老五一起看洞口,就会告诉他,他们从不下?嚟喇的巢。这地方根本不该活人踏足。 “诶——有没?有人啊——”徐微与喊道,又往前走了两步。 说来也奇怪,这个深坑接近洞口的地方,石壁非常光滑,像是被打磨过一样,越往里走越凹凸不平,四周跟狗啃的一样,全是一道一道狰狞的印子? 徐微与不住看向周围,晃动手电,突然间,前方曲折的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他先是一惊,然后呆滞地盯着那里—— 他看见了一只?……正在往人身体里钻的蜘蛛。 ……徐微与的眼珠下?移,怔怔和它对上视线。 它用八只?步足撑在地上,看起来柔软的、因为第一次缩小,所以折叠得不那么规整的躯体不规律地鼓动着,尽力让自己贴合那张敞开在地上的人皮。刚才徐微与听到的叮叮声?,就是它的步足尖端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也许……也不能叫地上的东西人皮。 他还有骨骼……还有内脏和呼吸,只?是从背部?被打开了而已……他还是个活人??! 徐微与脑子?嗡的一声?,脚下?不受控地后退了一步。 “啊……”他张开嘴,含糊地发出了一个单音。 几只?黄色的竖瞳在蜘蛛的躯体上游走,它不太?娴熟地晃动到对着徐微与的这一侧身体上,没?什么情?绪地打量着这个闯入者。 “噗。” 徐微与听到了很轻的一声?。 这是陈老五眼球炸开的声?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要将徐微与的耳膜撕裂,这是吴善婆的叫声?。 徐微与猛地蜷缩起来,头痛欲裂。 你看到了吧,他根本就不是李忌!他就是鬼!就是恶!他钻进李忌的身体里,借这张人皮在人间行走,现在还想骗你带他出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不断重?复在耳边的疯癫呓语逐渐化?作一道命令,徐微与挣扎起来,理智上,他知道吴善婆绝非善类,但?手脚却不受控地做出了反应,他甚至跟着念出了声?。 杀了他。 杀了李忌。 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结束。 徐微与睁开了眼睛。 银白。 月华一般散发着柔和浅光的蛛网密密地织出了一个碗状的巢,在它的微光照耀下?,周围深黑色的狰狞岩壁都显出了几分美丽。 徐微与怔怔看着顶上,好半晌才意识到他自己正躺在这个巢的中央,双手被缚在头顶,身下?全是绸缎一般的密网。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陈老五下?来的深坑最里。 “李忌。” “嗯?” 就像过去的很多次很多次一样,在他叫出这个名字的下?一刻,名字的主人给了他回应。 一只?手从徐微与身后伸出,捂住了他的眼睛。徐微与一惊,他躺了太?久,身体感知麻木,居然没?发觉自己正躺在李忌身上。 视觉被剥夺,徐微与抿唇顺着身后人的力道微微扬起头,“这里是哪?” “我的巢。”李忌懒懒答道,“那老太?婆给你看了什么?” “你先放开我。”徐微与想要回头,但?这句话才一出口,李忌的另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公平起见,你也应该回答我一个问题。”李忌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的问题是——吴善给你看了什么,让你想要杀了我。” 第 34 章 “……”徐微与别开脸, “在问我之前你至少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身?后人没说话,冰凉的拇指却开始按压他?的唇缝,徐微与拧眉, 更用力地偏过了头,“李忌!” 李忌烦躁地啧了一声, 语气有?些不情不愿,“应该是降神术。她利用某些媒介对你敞开记忆,给你看了一些她生前见过的画面。” 记忆。 徐微与只觉一股冷意从心口漫到脊背, 冻得他?的指尖僵硬。记忆的意思就是说, 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李忌的尸体是真的, 吴善婆的儿子陈南是真的, 异化?成盲蛇的陈老五也是真的。 从他?踏入这?片雨林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完全无法?用科学常理解释的世界。 而李忌算什么呢?他?已经不是活人了, 被怪物当成皮囊的躯体到底还?算不算人类。或者说,他?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忌。 “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李忌轻声问道。他?的手朝下, 按在徐微与胸口,隔着肌肉和骨骼感受徐微与心脏跳动的速度。自责、恐惧、迟疑、焦躁, 这?些曾经很少在徐微与身?上出现的情绪弥散在空气中,像是一只?只?有?着柔软皮毛的小动物一样,贴着他?瑟瑟发抖。 “我没想杀你,是吴善婆在我脑子里叫。”徐微与嘶哑说道, 喉口发涩。 “哦?她?给你看了什么?” 徐微与的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无论是李忌还?是他?自己都知道, 此时的沉默,就是回答。 …… “我看到你死?了, 一只?蜘蛛钻进了你的身?体。” 李忌笑?了起来,没有?解释,偏头靠在徐微与颈侧,“有?什么感想?” 这?五个轻描淡写?的字像是一柄重锤,重重砸在徐微与的神经上,徐微与只?觉耳边一阵嗡鸣,胸口剧烈起伏,开口时音调都是撕裂的,“有?什么感想,李忌,你觉得我会有?什么的感想?——我该有?什么样的感想?篡改我的记忆很好玩吗?” 李忌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 一个月前刚和徐微与重逢的时候,他?的意识还?处于沉睡之中,那个带着徐微与进村的青年可以是他?李忌,也可以是【嚟喇】。巢穴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个体,但?事实上,他?们?的记忆不相容,意识也有?错位,思维方式更是天?差地别,那个他?是真正的怪物。 所以严格来说,“他?”并没有?主动骗徐微与,只?是延续了谎言而已。 但?他?要?把这?些告诉徐微与吗? ——怎么可能。 哪个傻子会主动告诉爱人自己是怪物? “别生气,我这?不是怕吓到你吗。”李忌近乎服软般说道。 “是吗。”徐微与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李忌不说话了。 蜘蛛会本能地将猎物织在网上,这?是另一个他?的欲望。绝大多数时候,李忌是能控制住这?种本能的,但?此时身?处巢穴,他?的理智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稍不留神就会做出某些他?自己都不敢想的事。 把徐微与当猎物似的捆着,已经是他?在控制以后的结果?了。 “饿不饿?”他?问徐微与。 “李忌。”徐微与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把我放开。” 李忌轻轻叹了口气,在知道他?是死?而复生的怪物以后,徐微与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恐惧,挺好的。但?这?不是能让他?放过爱人的理由。 “你乖一点,这?样对你我都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绑着我是能让时间倒流吗,逃避有?意义吗?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我?” 徐微与挣扎,李忌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徐微与根本挣脱不过他?的力道,气得几乎有?点眼前发黑。他?很少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之间被逼到恼怒发火的那个人都是李忌。 “你确定要?听?”李忌轻声问道。 ——徐微与转向他?,两人的目光近距离相交,一个冷静理智,一个冰冷疯狂,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李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转为狰狞,但?仔细看时,他?还?是之前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刚才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错觉。 “我想做的很简单。我想在你身?体里植入一个‘锚点’,这?样,巢成熟以后,我才能重新找回你所在的那个世界。” 徐微与微微睁大眼睛。他?虽然不明白李忌口中“锚点”的含义,但?结合整句话,大概能猜出李忌的意思。只?是—— 颜祈告诉过他?,不能带回任何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锚点算不算? 李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贴近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想不想知道锚点要?怎么植入?” 徐微与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收起思绪。李忌懒洋洋地笑?了起来,沉黑的眼底微微显出一抹金绿色的恶意。 “知道捕鸟蛛的交|配方式吗?” “雄性蜘蛛会将精|液涂在用于交|配的肢体前端,然后,将它塞入雌性的身?体里。简单来就是用手完成受精,整个过程简单迅速,据说雌性不会感到一点疼痛。想不想试试看。” 徐微与整个人都滞住了。 “……李忌,别开玩笑?。”许久之后,他?冷冷说道。 第 35 章 李忌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许, 仿佛徐微与刚才?说了一个笑话,“我像是在开玩笑?” 徐微与全身紧紧绷着,很多?时候, 他没?有办法分辨李忌话语的真假,这个人从很早之前开始就是个高明骗子了。 “害怕了?”李忌手指搭在他颈项上, 轻轻松松拢住了人类最?脆弱的地方,“我记得你挺怕虫子的,这几天被吓坏了吧。” 徐微与不答, 被按在头顶的手攥住, 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嵌进掌心, 钝痛传来, 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没动一下。 李忌回忆了一会,“我一开始还以为你看不见, 想着你平时挺敏锐的,怎么到这里一点都感觉不到。后来才?发现,你在手机上偷偷记录产生幻觉的内容和时间,打算回去以后找医生。怎么?觉得?你父母的病也遗传到你身上了?” 他说的徐微与完全不记得?。显然, 这又是一段被李忌“删除”记忆。 李忌定定注视着徐微与的眼睛,有些无奈, 又有些怜悯,“你要是真看不见该多?好。” “我要是真看不见你打算怎么办?”徐微与突然开口?问道?,“你会对我做到什么程度?” 徐微与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最?脆弱的那个点断开。李忌轻轻抚摸着他颈侧的皮肤, 感觉他和徐微与真像是蜘蛛和蝴蝶。就是不知?道?那些被生生捆缚在蛛网上的美丽昆虫临死之际会不会像徐微与这样,强压着恐惧质问捕食者。 “我会——骗你上床啊。”李忌哑然失笑。 一点细微的摩挲声从腿侧出传来, 徐微与心底一悸,挣扎着低头看去, 李忌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按回怀中,可即使?这样,徐微与还是窥见了那几条粗长到可怖,外侧遍布黑硬绒毛的步足。 【想知?道?捕鸟蛛的交|配方式吗】 【雄性?会把精|液涂在用于交|配的足上——】 徐微与不要命地挣扎起来,蛛网颤动,那条触碰他的步足几乎在顷刻间扑杀上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钳制。冰冷锋利的内侧像刀一样压在徐微与腿上,即使?隔着长裤,也能感受到其下的危险,简直像是切割机的刀片。 “让你别动,想挨艹吗?”李忌咬牙切齿地抱住他。 “放开我!疯子?!”徐微与硬生生脱开蛛网的绞缠,手腕手背被磨得?一片红。但他没?有意识到,在蛛网上拼命逃离的他有多?么像猎物,李忌气急败坏,忍下想要咬穿徐微与喉咙的冲动,翻身硬压住他。 “我他妈在跟你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吗?还能真捅死你啊!” 徐微与瞳仁倏然紧缩,直到这一刻才?明白李忌刚才?为什么要躺在他身后。 那只他在吴善婆记忆里见过的巨大蜘蛛完完全全地“长”了出来,巨大的躯体几乎和李忌等长,对于他来说庞大到几乎像是个穹顶的密网,对方修长的步足能够轻易搭到边缘。 徐微与的鞋不知?道?在哪里丢了,脚趾正好抵在一片冰冷上,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意识到那是蜘蛛略软的腹部下端。 顷刻,耳朵像是失去了生理功能一般,徐微与的神经只能感受到一片杂音,他无意识咬紧牙关,不知?道?咬住了那块肉,没?多?久口?腔里就多?了一股血腥味。但他感受不到疼,只死死盯着李忌。李忌看明白了他眼底的恐惧,皱眉跪在他腰侧,离他远了点。 徐微与仍是一言不发,手攥住身下蛛网,几秒后他撑起身,朝后一点一点挪去。李忌眼底划过一丝狠戾。 他就这么看着徐微与,某一刻,就在徐微与要完全退出他身下的时候,俯身抓住手边的脚踝猛地朝后一拽——! 衬衫扣子?崩开好几粒,衣摆蹭开,露出大片皮肤,徐微与再次摔在网上,随即便是桎梏和压下来的亲吻。 他手背狠狠蹭过步足坚硬粗糙的外侧,脑中那根代表理智的弦砰地断了。他猛地用力推开李忌,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本就一片死寂的洞穴再次安静下来。 李忌轻轻冷笑,缓慢转回头,自上方俯视着向徐微与,堪称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五年不见,徐老板还是这么喜欢扇人耳光。” “滚。”徐微与的声线带着战栗。 李忌充耳不闻,一点一点逼近他,在徐微与有更激烈的反应之前,唇贴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个问题,“你这么厌恶我现在的样子?,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刹那间,徐微与就像是突然被针扎进柔软腹部的小动物一样僵在了当场,锁骨肩颈线条因为紧绷,清晰地展现在了李忌眼下。 他盯着徐微与的眼睛低下头,在上面亲了一下。然后温柔地吻过他的下巴,再轻轻舔舐他的嘴唇。深入时没?有受到一点反抗,徐微与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到指节发白,他却没?有感到一点力气。 李忌抓过那只手和他食指相扣,按在徐微与脸侧。从始至终,他都紧紧盯着徐微与,像是猎食者要让猎物在活着的时候看着自己是怎么生吞活剥他的一样。 步足压了过来,用尖端狎昵地磨蹭徐微与的手指。徐微与似是想要躲,但李忌强行扳开他的手指,让他抓住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 “……!” 呜咽淹没?在深吻里,徐微与无法?思考,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舌尖和手上。李忌强迫他的手指和步足上的感知?绒毛接触,那有生命的非人肢体冰冷,坚硬,又带着怪异的细腻。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忌才?施施然放过他。他盯着徐微与,用拇指干净身下人的眼泪,徐微与呼吸急促,闭眼不愿意看他。 …… “你刚才?说什么?” 步足不轻不重地敲在徐微与身体上,肩头、腰侧、腿边、脚踝,无规律的触碰让人根本无法?欺骗自己。 李忌想了想,神情不明地问道?,“我听着好像是——分手了?” 连徐微与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既不像恐惧又不像求饶,无论怎么琢磨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难道?说没?分手就可以?或者再问的深一点——他和李忌之前那种关系,在他心里算是情侣? “徐微与……” 徐微与睁开眼睛,眼眶通红。李忌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像是漂亮干净的陶瓷鱼缸,一碗水养几条小鱼,人站在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底。而他们两个之间,像是水面深黑的潭,岸边杂草丛生,水面平静无波,却没?有人敢下去一探究竟。于是沉在潭底的东西被泥沙一层一层掩埋,捞不起看不清,连碰都是禁忌。 李忌心烦意乱,手指轻捏徐微与的掌心,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徐微与不欲细看他现在的样子?,疲惫地侧开了目光。 “……你为什么需要锚点?”过了一会,徐微与声线平静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李忌淡淡答道?,“我重新活过来以后,脑子?里多?了一些知?识。我不知?道?锚点是什么,但没?有这个东西,我出不了这片林子?。” 颜祈说,这片空间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和地球所在的空间之间留有“通道?”,如果?徐微与能找到,他就能出去。 李忌是这片空间,或者按照他的说法?,是这个【巢】的主人,他会不知?道?两个空间之间留有通道?吗? 徐微与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李忌只是过不去而已?。至于过不去的理由,可能是表世?界所在的空间排斥他这种非人生物,也有可能是规则制约。徐微与平时不太看科幻题材的文学作品,能做的假设很少。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徐微与最?在意的是,表世?界的其他人会不会受到李忌的“影响”,变成?和村里人一样的东西。 “你……把人变成?怪物的机制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李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想明白了徐微与真正要问的,没?忍住笑了出来。 “徐老板,您自己现在泥菩萨过河的,还有闲心担心外面那些人啊。” 徐微与不耐烦,屈膝敲了他一下。 “不会。”李忌掩下眼底笑意正色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异变,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和我身体里的力量做交换。你看见了吧,他们杀人以后来到这里祈求保佑,发誓用灵魂供奉嚟喇,作为交换,嚟喇帮他们逃脱罪责。” “于是等神明真的降临以后,他们也就变成?了真的眷族。”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那两个姓杨的和那老头没?异变的原因。” 徐微与怔了一会,发现李忌说的确实是实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巨大步足,目光复杂。 “……那随你吧。”他轻声说道?,速度快得?李忌一开始都没?听清。? “‘随我吧’是什么意思。”李忌哑声笑道?,低头,手放在徐微与的锁骨上,指腹紧贴骨骼顶起的弧线按压。徐微与颤了一下,没?有挣扎,也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他在主动展开身体,向面前的怪物献祭自己。 李忌默了一会,像是在消化这天降的恩赐,手指轻轻顺着纽扣下移。 衬衫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徐微与明明露着大片皮肤,他却没?有碰到哪怕一点。他的指尖永远落在最?靠近皮肤的衣料边缘,感受徐微与身体细微的颤抖。像是玩闹,又像是折磨。 徐微与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过。也没?什么可反抗的,李忌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那只手停在了裤腰上,徐微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步足好像兴奋地靠近了过来。徐微与本来以为抛弃视觉会让自己好受点,但事实上大脑自发的想象让一切更可怖了。 他甚至觉得?那个巨大的腹部弓了起来,压进了他腿间—— 就在这时,身上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压到他身上闷笑起来。 “徐微与你怎么想的?我是畜生吗,现在抱你你得?留多?深的心理阴影啊。” “你……” 徐微与说不出话,贴在他身上的躯体分明是有感觉的。 “别动,再动真说不好了。”李忌抱着他亲吻他的嘴唇,徐微与仰头,这么近的距离不容他躲避,他只能承受。 和之前凶狠的深吻不同,这一次,李忌完全像是在和他嬉闹,下唇被含了好几次,几乎肿了起来,徐微与终于按捺不住恼火推开了李忌,“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在这里待够一个月,身体里自然会形成?锚点。”李忌忍笑,抓起他的手放到他眼前,“看。” 徐微与仔细看,这才?发现他的手被无数蛛网一般的丝横贯而过,但没?有血,也没?有任何?疼痛的迹象。 “这些是巢积累的能量。我分了一部分给你,等你吸收完了,锚点也就形成?了。”李忌按了按他掌心的伤口?说道?。 “哎对,不分手行吗?” 他话题转换太快,徐微与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忌看向他,慢悠悠重复,“能不能不分手?咱俩都这样了,生离死别生死相随的,还闹分手不合适吧。” 肌肤相贴,呼吸交缠,他在这样的条件下问出这句话,徐微与似乎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徐微与也意识到了这点,目光难得?躲闪,索性?他也逃不掉,李忌就耐心地等着他。良久,徐微与动了动嘴唇,李忌看似放松实则专注地听到了一句—— “——杨长明他们怎么样了?” 李忌:…… 七年(1) 七年前—— 徐微与推开写字楼下的旋转门, 随着人潮走进大厅。正是上班的时间点,电梯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了。徐微与站到最后,侧眸看向?右手边的艺术落地窗。 窗台上停了十几只从城市广场上飞来的鸽子, 一只只的,隔着玻璃好奇地看着他们。其中一只和徐微与对上?视线, 目标明确地盯向他手中的三明治袋子。徐微与想了?想,将袋子换到左手。鸽子一歪头,拍拍翅膀飞走了。 徐微与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正巧这时电梯提示灯亮起, 松散的队伍向?前走去, 他也随之抬步—— “嘿!” 徐微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头, 棕色皮肤的墨西哥裔姑娘立刻朝他露出一个热情的笑, “早上?好呀男孩。” “埃拉。”徐微与跟她?打招呼。这姑娘和他一样是实习生,刚进来的时候, 工作出错又?不敢找人问,躲在楼下哭。徐微与撞见,顺手帮了?她?一次。 埃拉当时的反应可以用感激涕零来形容,立刻认了?徐微与这个朋友。 两人挤进电梯, 徐微与按下楼层,埃拉抓着包凑在他身边, 小小声跟他聊八卦。 “你听说了?没有?我们公司的大?股东要亲自负责ceo新?谈下来的项目。” 徐微与眸光一凝。 如果?她?说的大?股东是李忌,ceo是李旭昌的话,那他确实听说了?—— 或者表达的更准确一点,他不仅听说了?, 甚至是被当面告知的。 “……和恒通海运一起投资种植园的那个项目?”徐微与问道。 埃拉点头,故意卖关?子,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徐微与一点都?不想知道,但在毫不知情的埃拉面前, 他必须得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太阳穴隐隐作痛,徐微与头疼地转过身示意埃拉说。 墨西哥姑娘满脸神秘,贴近他高兴地压低声,“因为——我们ceo挪用资金的事被大?股东发现了?。” ……? 徐微与愣住了?。 挪用资金? 从他的视角看来,整件事都?是李忌精虫上?脑闹出来的。像他们这样的富n代,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什么荒唐的事都?敢干。之前,徐微与的学校里就出过一个为了?招妓当街开车撞警察的。 所以几天前李忌暗示性十足地说出那番话时,他只觉得荒唐,想要赶紧远离对方,完全没想过水面之下还藏着其他隐情。 埃拉看出了?他的意外,兴冲冲地补充道,“ceo他挪用资金已经两年多?了?,一直在做境外房地产投资。他是李家人嘛,只要能及时补上?钱,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这次,他加杠杆投资的一块地皮被曝严重污染,原本?能盖房子的地,现在只能做垃圾场,亏了?近三个亿。” “他找恒通海运背书种植园,就是为了?跟银行贷款,去填这个窟窿。可这么大?的事财务部哪敢瞒啊,事发的第二天就捅到大?股东那儿?了?。集团秘密调查了?好几个月,能固定的证据都?固定下来了?。他肯定要走。” 也就是说李忌很早之前就知道李旭昌挪用资金了?……但那天晚上?在车里,他一点异样都?没表现出来。 真能演。 徐微与回想对方故作惊艳的眼神,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就说自己的吸引力哪有那么大?,能让李忌费心?去跟他小叔抢项目。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沉浸在思索中,一时没注意电梯,埃拉拽了?他一下,“到了?。” 徐微与抬眼看楼层,跟她?一起走出去,想了?想,又?向?这姑娘确定了?一下消息来源,“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埃拉把碎发别到耳后,“我爸爸告诉我的。” 说完,她?带着一点期待地看向?徐微与,“你上?学期去礼堂的时候见过他。他对你印象很好。” 徐微与茫然,隐约觉得她?话没说完。但埃拉挑眉望着他,并不明说,后退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跑向?公关?部。?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徐微与才收回了?目光。 这件事,埃拉跟他说,他也就听听。李忌和李旭昌是叔侄关?系,同为李家嫡系,估计在财产分配上?有点冲突,这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是他一个小实习生该管的。 徐微与这样想道,推开玻璃门——但他忘了?,身在暴风雨之中,人只有避雨和被淋湿两种选择,风雨才不会主动避开行人。 “嘭!” 一声拳头砸在桌面上?的闷响从远处关?着门的办公室里传来。 徐微与一惊,觅声望去。 隔着磨砂玻璃,他看见李旭昌的办公室里此时正站着三四个人,李旭昌和他们相对而立,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语气激动地解释着什么。 “这些是投资!我跟老?爷子说过了?!” “走法律程序这些钱还能要回来,你们不能把这笔投资算成重大?决策失误!” 集团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徐微与扫过办公区,发现已经到了?的人都?装作很忙的样子坐在工位上?,看文?件的看文?件,敲报表的敲报表,实则全竖着耳朵,细听办公室里的动静。整片办公区安静得落针可闻。 徐微与心?下好笑,低头穿过走道,和众人一起装聋作哑。 “咳,徐。” 走过他的带教业务员时,对方低声叫住了?他。 徐微与停住,示意对方说。 友善的中年白人女?性朝后指了?指,“新?来了?一个实习生,也是华裔,你帮我带一下。” 说完,她?抬头无声地跟徐微与比了?一个“trouble”的口型,指指李旭昌办公室,苦脸摊手,表示接下来高层变动,她?会忙的脚不沾地。徐微与了?然,应下了?对方的求助。 他顺着带教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已经坐在了?他的位置上?。隔着磨砂玻璃,徐微与只能看见对方高出挡板的黑发和曲在座位外的长腿—— 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徐微与朝对方走去。 青年穿的很随意,运动裤,黑色连帽衫,白球鞋,完全不像是来上?班的,倒像是才下球场的青少年。 第一次实习吗? 徐微与走过转角。 随着他走近,视角偏转,对方被磨砂玻璃挡住的脸一点一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某一刻,徐微与陡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脚下顿住。 —— 徐微与在打量对方的同时,那人也在注意着他。察觉到他停下,青年放下手中翻到一半的策划案,转头看向?这边,漆黑的眼底浮现出懒洋洋的笑意。 “——早上?好。” 没了?纸醉金迷的酒会做背景,少了?一身高奢定制标明身份,他这样看起来倒真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徐微与原本?放松的侧脸线条紧绷了?起来。 李忌带着椅子转过半圈,正面迎上?徐微与的眸光。两人一坐一站,一个好整以暇,一个不动声色。 “站那儿?干什么?过来啊。”李忌笑道。 他们前后左右都?是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所遁形。此时,没人知道这个实习生就是未来要空降的大?股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办公室那儿?。但李忌的身份迟早是要公开的,他现在和徐微与越亲近,以后关?于两人的讨论就越多?。 李忌肯定无所谓,可徐微与不打算配合大?少爷找乐子的闲心?。 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李旭昌很青睐他的情况下。 “早。”徐微与装作不认识他,“你想坐在这儿??” 李忌自下儿?上?注视着徐微与的眼睛,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类似意外或者慌乱的表情。 但什么都?没有。 徐微与平静的就像第一次见到他。 李忌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手背上?,想了?想,他轻声问道,“我想坐你旁边,介意吗?” “都?可以。”徐微与垂眼。 “不会打扰你工作吧。”李忌站起身,从空位上?拉过椅子,正打算坐下,身侧就传来了?徐微与淡淡的回应。 “不会,我实习期月底结束。” ——李忌动作一顿。 他直起身看向?徐微与,青年正在开电脑,倾身时,单薄的衬衫绷紧抿出劲瘦的侧腰线条,煞是好看。李忌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上?面打了?个顿,默了?会,又?落在徐微与脸上?。 徐微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直起身看向?他。 李忌:“不打算正式入职?” “下个月学校满课。”徐微与淡淡说道。 …… 李忌用舌头顶了?顶腮帮。 为了?上?几节破课放弃一个极佳的工作机会,真行。 他当然知道徐微与找理由拒绝的真正原因是不待见他。 他能理解,毕竟几天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以为这人是李旭昌的小情人,加上?酒精麻痹思维,一时犯浑直接上?了?手。第二天醒酒,才想起来查对方的履历。 搞了?半天人家是正儿?八经靠自己的高材生,难怪那么大?反应。 李忌当时看着秘书交上?来的资料,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纠结的滋味。 他的圈子里,成双结对的要么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要么是钱色交易的床上?关?系。像徐微与这样,出身底层,对他没有好感,个人能力出众,还不求钱不要资源的,真没有。 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徐微与道歉,继而发展成他想要的那种关?系。 他跟花蕾一行人抱怨,那帮跟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听后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不是吧李少爷,您这剧情,怎么跟灰姑娘一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不出来你还挺老?派的。豪门大?少狂追贫民窟小白花哈哈哈哈哈哈。” “我跟你说,徐微与这样的,你得顺着他。你先跟他当朋友似的处着,处一段时间以后,你再给?他资源。到时候他就不会拒绝啦。温水煮青蛙嘛。” “等他尝到甜头,自然会答应你的其他要求。他们这些‘精英’都?这样,你就是玩得太少了?,才会抓着一个当天仙。上?手以后,保你两个月就腻。” 李忌看着徐微与,心?想他上?手以后会不会两月就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徐微与根本?没打算给?他时间当朋友。 徐微与打开公司内网软件,放着让电脑缓冲,拿起杯子朝茶水间走去。李忌全程没再说话,但徐微与侧身经过他时,听到了?身后跟上?来的脚步。?这人想干什么? 说不紧张是假的。李忌这幅做派,简直像是草原上?趁着夜色跟踪牧民的狼,一不留神就会被他搭上?肩膀,咬断喉咙。 ……但这里是公司,到处都?是人,李忌未来几个月还要领导他们工作,不至于这么疯吧。 徐微与推开茶水间的门。 身后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进来。 两人的手先后离开把手,沉重的玻璃门失去支撑,一下子晃回原处。 徐微与回头看了?眼,茶水间的玻璃门上?印着磨砂速写,一旦关?上?,就是一层隔绝外界视线的墙。 “我看了?你做的策划。”李忌靠在吧台边,可有可无地拿起一只金属量杯玩,“做得还不错,稍微改改就能落地。” “谬赞。”徐微与随便挑出一个茶包扔到杯子里。 李忌抬眼,盯着他的背影,“你做事认真,计划周全,看得出来在这份策划上?下了?大?功夫。李旭昌很快就会离开公司,他的人也会被停职审查。这一下,公司要空出不少位置。你现在留下来,项目做完以后想要什么职位可以自己挑。” 开水滚滚冲开茶包,杯子里的水不多?时就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 徐微与往里面加了?块方糖,“我个人还是想尝试一下投行工作。多?谢李少抬爱,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共事。” …… 李忌缓缓吸了?口气,钱、社会地位、前程、尊重,能放的饵他都?放了?,也没再像之前一样步步紧逼,可徐微与依旧不搭腔。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或许他在徐微与这里,已经出局了?。他之前的表现让徐微与认准他人品有问题,于是这人做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决定——远离他。 “……那我请你喝杯咖啡吧。”李忌依旧维持着笑意,试探道。 徐微与抿了?一口热茶,转身对上?李忌直勾勾的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咖啡就不用了?。” “总要给?你践行。你要是觉得和我单独待着尴尬,我可以让公司举行一场小型社交酒会,请几个投行的中高层过来,跟你见见面。这样以后你和他们在一起工作,也好打交道。” 很有诱惑力的提议,但徐微与从不咬带毒的饵。 他姿态放得很低,“小李总,我就是个实习生,用不着这么大?阵势,还耽误大?家工作。您让我安安静静得走就行了?。” 李忌气笑了?,盯着徐微与好半晌没说话。徐微与见他没动静了?,垂眼,脚下朝门的方向?转去。 “徐微与,我第一次见你这么不上?道的人。” 如果?两年以后的李忌站在他面前,听见这句话,绝对会冲上?去给?自己一脚。 你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会让他记多?久的仇? 徐微与似是愣了?下,随即眼底划过一丝厌恶。 “是吗?” 他礼貌地朝李忌抬了?下茶杯,转身推门,准备出去。 他也是第一次见李忌这么胡搅蛮缠的人,恣睢妄为,虚伪高傲,做的每件事都?让人厌恶。 就在徐微与的手抵在茶水间门把手上?时,李忌猛地攥住他手臂将他朝后一拖—— “你跟李旭昌走一起的时候,带嗔带笑的,跟我就冷着个脸。在你这儿?我还比不上?那废物是吧。” 七年(2) 徐微与条件反射般关上门, 右手手背一阵灼痛,滚烫的热茶浇了他一袖子。这几秒功夫,被烫到?的皮肤就隐隐泛起了微红。李忌脸色一变, 心里暗骂自己动?手不过脑子,抢过杯子放到台子上就要去拽徐微与。 徐微与皱眉, 抬手避开,冷冷剐了他一眼。 “你……”李忌闭上了嘴深吸一口气,按捺下胸口涌动?的烦躁, 掏出手机给家庭医生打了个电话。 徐微与懒得管他, 背对着李忌解开衬衫袖扣, 打开水龙头伸手冲洗伤处。 水声哗哗, 李忌盯住他冰冷的侧脸,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机。他平时从来不会这么冲动?, 他要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莽夫,在李家那种环境里,早被撕成碎片了。为什么今天会这么控制不住情绪? 就是因为徐微与的差别对待?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理智了。 【李总?】手机扬声器里传出家庭医生的问话声。 徐微与掀起眼?皮。 “你?带着急救箱过来一趟,我这儿有人?烫伤了。”李忌说道。 那边的医生显见非常意外, 【严重吗?我现在就过来,您先用冰敷一下。】 “冰?”李忌一边问一边打开冰箱, 制冰机里存了不少?冰块,“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挂断电话, 拉开冰格拿了几颗冰块—— “别用手。” 徐微与的提醒紧随而至,李忌手一僵。 “他们待会喝水要用。”徐微与皱眉说道。 李忌气闷, 索性把整个冰格抽出来,反手关上?了冰箱门, 端着冰格走到?水池边,接了大半格水。 “我待会让采购部重配一个,你?先把手伸进?来降温。” 徐微与看了他一眼?,拉过冰格,将手伸进?水里。带着白色气泡的冰块发出轻微碰撞声,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 冰水的降温速度可比常温凉水快多了,徐微与脸色好看了点。李忌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见他面色稍霁,脚下动?了动?。 “……让我看看,烫得严不严重?” 他伸手,才碰到?徐微与的衣袖,徐微与就“哗”一声抬起了手。他也不看李忌,自顾自按了按手背皮肤,“不用叫医生了,烫的不严重。我还有工作,先出去了。” 他说完就要走,李忌一愣,随即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抓住徐微与,硬生生将他的手重新按进?水里。 …… “放开。”徐微与低声斥道。 李忌心头火烧火燎得堵。他这几天紧赶慢赶地处理李旭昌,为的就是让徐微与看看两人?之间的差距。如果徐微与可以对李旭昌那样装模作样的花架子和颜悦色,为什么不可以用同样的态度对他?他又不比李旭昌差。 李忌很难形容自己这种心态。 早上?开车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正在□□期,上?赶着跟雌性开屏的大孔雀,招摇得令人?发笑。但想到?徐微与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又觉得犯蠢也是值得的。 哪知道会是现在这么个局面。 “徐微与,你?到?底看不上?我哪点?”李忌俯身,压到?徐微与面前问他,“你?说——我改。” 徐微与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全新的物种。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根本理解不了李忌的脑回路,甚至怀疑李忌有精神类疾病。 “你?喜欢我?”沉默了一会以后,徐微与淡声问道。 李忌挑眉,“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想要另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仅是物理层面上?的,精神层面上?的也要。看见徐微与,他的灵魂就像找到?了天生契合的另一半一样,刺激神经分泌出多巴胺,让轻盈的酥麻感缠着骨骼,最终炸开在指尖。 李忌不想去思考这种生理性的心悸到?底是多深的喜欢,兽类般的直觉告诉他,摸透这种情绪以后,他会陷入到?一场无法自控的危险当中。 他只?需要得到?徐微与就好了。他想让这个人?永远在他可触及的范围内生活,依赖他的资源存在,永远不会脱离他的掌控。 李忌不觉得这是一件难事,这么多年以来,他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这次也一样。 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下眉,“但我不喜欢你?。” 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对男人?没兴趣,更不喜欢被一个同性追着强迫骚扰。请你?自重。” “——我也不喜欢男人?。”李忌随意说道,“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徐微与唇边浮现出一丝嘲意,像李忌这样风流成性的人?,怎么敢说出这种话的?他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但他情绪不上?脸,李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屈指示弱般磨了磨他的手腕。 “咱俩处处看呗,我挺好相处的。” 徐微与一点一点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水声很轻,李忌没动?,只?紧盯着他。徐微与就顶着他的目光侧身扯下了两张纸,擦干净手上?的水珠。那动?作,不像是单纯地擦手,更像是碰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可我不好相处,也不想和你?相处。” 说完,徐微与将纸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他不再看李忌的表情,推门走出茶水间。 他身后,李忌脸上?的笑瞬间就没了,整个人?阴沉下来,不作声地思索着。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十几秒后,抬步朝门走去。 “嗡——” 李忌拧眉,眼?底快速划过一丝戾气,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 …… “……喂,爷爷,是我。”李忌笑着开口,和电话那边的长辈打招呼。 “我在公司,对,见到?小叔了,我哪敢跟他吵架啊。……现在回去?” 那边的人?简洁交代了几句,李忌听着,眼?底的笑意越来越凉—— “行,我知道了。”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抬步走出门。 离开公司之前,李忌回头,往徐微与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也是巧,徐微与恰好拿东西,抬头间和他遥遥对上?视线。 …… 李忌笑着朝对方晃了晃手机。 【有事】 他无声对徐微与说道。 七年(3) “徐, 你明天就回学校啦。” 周五,徐微与的带教才从人力资源部回来,就惊讶地绕到?了他桌前?, 小声问道。 徐微与正在给工作收尾,闻言, 抬眼冲满脸忧虑的带教一笑,“对,我的实习期结束了。” “你不留下来?”带教问道。 现在是招聘季, 像徐微与这样的名校生, 很多都和实习公司签了劳动合同。在带教看来, 徐微与虽然是没有工作经验的应届毕业生, 但实习经历丰富,性格稳定。跟她们做项目的时候, 从没出过错。再加上这周公司大换血,CEO李旭昌的嫡系团队大半都回家?了,正是缺人的时候,人力资源部没理由不留他。 徐微与面?上没露任何异样, “我还?是想试试投行,工资高。” “哦……亲爱的。”带教苦闷地拖长了声音, “你走了以后我们的工作量又得增加20%。” 徐微与好笑,安慰她,“别怕,人力部还?会继续招人的。” 带教长叹一口气, 在徐微与身边空了一周的工位上拍了拍,“招这种来一次就再也不来的关系户吗?那我宁愿他们罢工。” ——事实证明, 国外公司也有“关系户”这种说法。毕竟哪的老板都有家?人,都有需要讨好的商业伙伴。人际关系在哪都是你帮帮我, 我帮帮你的逻辑。 徐微与眼底的笑意淡了些。 他也看向身边。那天下午从茶水间出来,他本以为李忌会继续纠缠不休,但那人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就匆匆出去?了。不多时,李旭昌和几个集团中层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急急离开了公司。 几辆商务车先后驶上高速——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只知道这些人自?此以后的一整周都没再出现过。公司上下因此人心惶惶,猜测不断,连带着不少相关人员也紧张了起来。 周五下午,大家?的精神都比较放松。徐微与和带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手?上快速结束了最后的工作。 四?十多岁的白人女?性担心他以后去?到?华尔街,受那群老白男的种族歧视,忧心忡忡地说了不少对付他们的方法,见?徐微与发完邮件关掉电脑,才不舍地收了话头。 “好好工作,等你成了基金经理,我就把我全部的存款交给你打理。”带教冲徐微与眨眨眼睛说道。 徐微与合上电脑,也放松地回了个玩笑,“那我一定让您成为千万富婆。” 带教大笑起来,“你——” 她话才起了个头,业务部的玻璃门就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行政秘书?探进身,目光扫过众人。 “所有人来会议室,我们马上开个会。下周开始,咱们的项目要进行大范围调整,具体?情?况待会说。所有人都要来哦。” 一瞬间,业务部静得鸦雀无声。带教的笑僵在脸上,不多时,转为焦躁。她撸了一把头发,低声骂了句狗屎。 徐微与看了她一眼,手?指轻敲桌面?,没说什么。 项目大范围调整说明李旭昌的确没保住他的位置,公司要换人当家?了。原来的高管、中层,只要是和李旭昌深度绑定的大多得离开公司,相应地,他们原本负责的项目也会被打散重审。 如?果新老板是个能力强的,这样的混乱期可能会持续一两个月,结束以后,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怕就怕新上来的老板是个废物,对付不了繁杂的项目,还?一个劲地要整老臣,最后把整个公司拖垮。 要真是这样,他们就要失业了。 “我过去?了。”带教情?绪低落地说道,“拜拜。” “拜拜。”徐微与站起身,收拾书?包,垂眼时,他似是无意地提醒了一句,“也不用太担心,大股东能力还?行。” 带教脚下一顿,疑惑回头。徐微与没解释,朝她笑了笑。 同一刻,十字路口—— 李忌坐在驾驶位上等红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他旁边的副驾座上,花蕾正端着眼影补妆,小刷子拍得哒哒响。李忌往她那边看了眼,嫌弃地开了新风。 “你为什么要把眼皮抹白再涂黑啊?” 正在画小烟熏的花蕾无语地睨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李忌嗤笑,转头看向窗外。 花蕾半闭着眼睛,“我听说,你家?老爷子劝你放过你小叔?” “……消息挺灵通啊。”李忌淡淡说道。 两人是多年?的交情?,花蕾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心里?憋着火,无奈地叹了口气,“死老头偏心偏到?太平洋上去?了。那公司本来就是你爹妈的遗产,李旭昌之?前?占着捞钱就不说了,现在搞出这么大的窟窿,把一个空壳还?给你就算了?” 红灯跳转为绿灯,李忌没什么表情?地启动车子。 “冷静点,姑娘。这点钱我还?是补得上的。” 花蕾拧眉,转头呛他,“你跟谁装呢,三个亿的窟窿,你财神爷啊。” 李忌也不说话,侧头,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一个眼神。 ……? 花蕾心头一动。她手?上动作停住,狐疑地端详着李忌,半晌她动了动嘴唇:“你……” 她半天没你出个一二三来,李忌看着前?方,唇边混不吝地勾起一丝嘲笑,“我怎么了?” “……李旭昌那块地,不会是你做的局吧。”花蕾轻轻眯起眼睛,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声音压得很低。 “胡扯。”李忌懒洋洋地说道。 花蕾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狂喜,随即又带上了一丝羡慕和嫉妒。这种时候,否认就是承认。 她一下子支棱起来,妆也不画了,“真是你干的啊。我就说李旭昌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真金白银砸下去?之?前?连调查都不好好调查。我问小白,小白还?跟我说东南亚那边的投资环境就这样。你他妈,活畜生,不要脸,李旭昌几十年?捞的钱,这一下可全还?给你了。还?是你们搞金融的来钱快。” 李忌淡笑不语,随便她骂。 花蕾激动得就跟她自?己赚了钱一样,也不担心李忌的资金链了,咯咯咯笑得跟只老母鸡似的。 车拐过一个转角,花蕾和她男朋友约好见?面?的电影院就在前?方不远处,已经隐隐能看到?轮廓了。她见?状忙低头从包里?掏出唇釉,拧开盖子时,她又顿了下,转头问李忌: “对了,你看上那小男孩是不是也在公司?我记得他叫——徐微与?有时间带出来给我们看看。大家?认个脸熟,以后他有什么麻烦,我们也都好帮忙。” ……听见?徐微与的名字,李忌眼底懒散的笑意沉了沉,没说话。花蕾对着镜子涂唇釉,上下抿开,一直没听见?李忌的回答,狐疑地往身边瞥了眼。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用手?肘拐了一下李忌,“你不会到?现在都没把人弄上手?吧。” “——我最近忙。”李忌一字一顿说道。? 花蕾心想你骗鬼呢。你这几天,除了天天在你家?老爷子面?前?晃,时不时跟他喝喝茶下下棋,你还?干了什么啊。你家?保姆敢让你洗碗?你家?园丁敢让你修草坪? 她吊着眼睛睨李忌,李忌开始还?没什么,少顷,突然被看得不耐烦了—— “你有完没完?”他冷声嗤道。 他要是不生气,花蕾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他这么一生气,花蕾可就明白了。 她打量着自?己这位好友难得一见?的吃瘪样,成功从那张恼羞成怒的俊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甘心。 “李大少爷,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把人搞上手?吧。” 在好友面?前?,李忌也懒得装,一时间脸色有点难堪。他攥了攥方向盘,尽量让声线维持平稳,但开口时还?是难免带上了些恼火,“他根本就不愿意理我,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把他绑到?地下室里?逼他接受我啊。” 花蕾的笑一下子凝在了脸上,她挑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忌。 绑到?地下室里?这种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笑一笑就过去?了,但这话是从李忌嘴里?说出来的,那概念就不一样了—— 这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在李忌这儿根本就没有“无心之?言”这个说法,只有处心积虑。 李忌轻哼了一声,没解释,靠路边停车,开了花蕾那边的车门锁,“赶紧下去?。 “……你不是认真的吧。”花蕾正色道。 车厢里?一时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李忌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立刻承认。花蕾观察着这人的脸色,发现他紧紧拧着眉,整个人又纠结又烦躁,平时常年?挂在他唇边当做伪装的那丝笑意荡然无存,就好像这件事已经耗费了他全部心神,让他根本根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关注其他事情?一样。 “李忌?”花蕾真被他吓到?了。 李忌看向他,花蕾也一言难尽地和他对视。 “你这……才见?人家?几次啊……” 李忌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激。他没说话,从隔层里?拿出烟盒磕了一根,垂眼,语气漫不经心的,“赶紧下去?,小白还?在里?面?等你。” 花蕾抿唇,她一边解安全带,一边隔空用手?指点了点李忌,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嘭”的一声,车厢里?只剩下了李忌一个人。他咬着烟滤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一时不查,居然被呛到?闷咳了几声。 “艹……”李忌喃喃低骂。 ……徐微与,徐微与。 这人别是给他下蛊了吧。 · 这边。 徐微与走出公司,这时候还?不是下班的时间点,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后靠在电梯内壁上,深深吐了口气,紧绷了一周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幸好李忌一直没来,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最后几天。 金融圈子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像李忌这样身份特殊的继承人,要是真和他闹出点什么事,第二天就能传的人尽皆知。他以后去?哪都得带着李忌的标签,也不用在这行混了。 “叮——”电梯响起到?达一楼的提示铃。 徐微与站直身,向前?走了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黄铜外壳的金属门朝两边缓缓拉开,露出了等在外面?的人阴沉的脸。 ——徐微与稍微愣了下,有点意外地和对方打招呼,“李总。” 站在电梯外的,正是消失了一周的李旭昌。 见?到?徐微与,他脸上难看的神情?一僵,“……微与?你怎么这个点下来?” 徐微与走出电梯,李旭昌下意识让开半步。他这几天过得显然不太如?意,从来都整整齐齐的西装和头发此时略显凌乱,眼下青黑,精气神散了大半。 “我回学校。”徐微与说道。 “回学校?他们没和你签合同?”李旭昌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引的写字楼大厅的前?台都好奇地朝这边投来了目光。 徐微与面?上不显,心下有了些考量。 李旭昌是个很自?持身份的人,以前?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大呼小叫。 李忌到?底做了什么,短短几天将人逼成这样? “您别多想,是我想尝试其他行业,所以婉拒了公司的邀约。”徐微与笑着问道。 他眼皮薄,眼窝深,五官本身带着难言的冷感,再加上性格独,平时总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 这样的人一下子笑起来,很容易给面?对他的人一种被其珍视着的幻觉。像是春夜仰头,看见?满树繁花一般令人心悸。 …… 李旭昌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神情?,扯出一个笑来,“……年?轻人,多尝试总是好的。打算去?哪?” “投行吧。” 投行。 两人都没注意到?,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一辆黑车无声地停在了写字楼门口。 李旭昌这时候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思索了片刻,“投行也不错。我有几个投行的同学。这样,回头等我闲下来,我带你跟他们见?一面?。” 徐微与没想到?李旭昌都这样了还?在打他的主意,心底略过一丝厌烦。 但李旭昌有一点比李忌好——他比较像个人,对待他的邀约,徐微与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等到?时候再找理由推掉。 “太麻烦李总了,您不用为我这么费心。” “哎,什么费不费心的,我乐意培养你,看见?你,我就想起当年?才入行的我自?己。”李旭昌温和说道。 徐微与摆出一副推辞不过,只得答应的模样笑着点了下头。他自?然地抬起手?看了眼时间,温声说道,“那李总您忙,我就不打扰了。” 李旭昌嘴唇动了动,似是想留他,但想到?待会的会议,他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只笑着点了点头。徐微与朝外走去?。 写字楼的电梯设在大厅正中,两侧摆放着高大的绿植,前?后都是视觉死角。 因此,徐微与走过去?的时候,完全没发现那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直到?他猝不及防被人攥住手?臂。 徐微与踉跄一步,皱眉稳住身形,抬眼,毫无防备地对上了李忌沉黑沉黑的眼瞳。 徐微与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旭昌、李忌……徐微与脑子一转,明白了待会开会的真正目的。 ……他们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 身后不远处,李旭昌走上电梯,金属门缓慢关合,发出一声滑轮扣住的轻响。徐微与这才挣了下手?臂,“放开。” 李忌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隐隐有些狰狞。 “徐微与,你还?真走啊。” 七年(4) ……这人脑子有毛病吧。 徐微与只觉得荒谬。 李忌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那天是在跟他拿乔, 说着玩玩的,其实并不打算离开公司? 那他?浪费时间,和他?说开的目的是什么?抬高自己的报价? 如果李忌知道徐微与的想法, 脸色难看?的程度绝对会比现在高一个?层级——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徐微与无父无母又没有其他?依靠,想在这行安身立命, 资源是绕不开的高山。他?不是什么?被象牙塔保护得好好的天?真男孩,很清楚整个?行业的运行规则,所以徐微与知道李忌能给他?什么?。 他?只要稍微点一下头, 别人梦寐以求的金钱和地?位, 就都是他?的了。 李忌不觉得徐微与能拒绝这么?大?的诱惑。 就像他?那些朋友说的, 精英嘛, 总是放不下面子。得先顺着他?们,反正他?们清楚什么?样的路对自己最好, 总归不会跑远。 只要徐微与愿意留下来,只要给他?时间…… 大?厅里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徐微与抿唇,用力掰开李忌的手指。但这人的手简直跟铁铸的一样, 掐得他?生疼,拧又拧不开。 李忌似乎总喜欢用攥握、拉扯这样的举动施加控制, 从心理学上讲,这反而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徐微与压着火,低声警告道,“放开我, 我要报警了。” 不远处的人见?他?们两个?僵持在这里,已经好奇地?投来了注视。 李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我给你?的待遇高出别人一大?截,你?留下来能怎么?样?我就让你?烦到这种地?步?” “……李忌。”徐微与没再叫这人小李总, 直接叫了名字,“同样的待遇,我在其他?地?方努力个?一年两年也能拿到,还?没有疯狗缠着。你?要是我,你?选哪条路?” 听到徐微与骂自己疯狗,李忌直接笑了起来,“所以你?选择跟李旭昌干。” 徐微与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可他?的沉默落在李忌眼里,就成了默认。 真有意思,李旭昌盯他?盯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送衣服给项目,他?不信徐微与看?不出李旭昌的意思。但他?就能跟李旭昌好好相处。 跟个?四十多岁的老?废物?徐微与不觉得委屈,跟他?就不行—— 李忌肺都快气炸了,面上却还?是一副笑模样,指骨铁钳般死死攥着徐微与。 “你?这么?跟我说话,不怕我让你?找不到工作?” 在此之前,李忌一直以诱哄为主,这是他?第一次撂狠话,可见?是真被惹毛了,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如果是其他?人,此时肯定?会迟疑一瞬——但徐微与只觉得李忌气急败坏的样子难看?,冷笑出了声。 彼时他?不到二十二,虽然性格比同龄人稳重理智得多,但到底还?是个?青年,被人这样缠着反复骚扰,再好的脾气也维持不住了。 “我当然信。”徐微与微微仰起头逼近李忌,“我就怕小李总您不敢。您家里那些长?辈,对您的能力还?抱有怀疑吧。这时候为了我闹得满城风雨,您不怕他?们借机打压您?” 他?一口一个?您,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 李忌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淡,与之相对的,却是愈发密集的心跳。 ——他?突然很想就这么?咬下去,让徐微与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但在他?把想法付诸实践之前,徐微与掰开他?的手指,撤身朝后退了两步。 徐微与和李忌都是亚裔,加之身高腿长?,站在一起扎眼得不行,大?厅里的工作人员早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几乎要动起手来,其中一个?白人女性赶紧按了警卫铃。 不多时,门口出现了两个?高壮的黑人保安,两人朝里张望了一下,拿着警棍朝徐微与这边走来。 徐微与和其中一个?对上目光。 保安也不想为难他?们这些衣食父母,朝门口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没事就赶紧离开。 徐微与也不想多生事端,朝对方一点头,避开李忌,走向出口。李忌没拦他?。但擦肩而过的瞬间,李忌带着狠意的声音在徐微与耳边响起。 “——徐微与,我倒要看?看?你?和李旭昌混,能混成什么?样。” ……神经病。 徐微与在心里骂道,不耐烦到了极点。 他?根本没法和李忌好好沟通。这人好像觉得全世?界就该围着他?转一样,他?对自己感兴趣,自己就应该纵容他?的骚扰,还?要为他?改变性向。 这人自己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荒唐吗? 他?身后,李忌默然不语,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这几天?在家里,老?爷子明里暗里压着他?,让他?给李旭昌收拾烂摊子,李忌笑笑也就过了。在他?心里,李旭昌也好,李老?爷子也罢,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李家人,再恶心,也不过是路上的虫子,咬下来激不起半点水花。 但徐微与不一样。 明明从认识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光景,正儿八经见?面不到五次,可李忌就是受不了他?的冷落。徐微与看?不上他?这个?认知比杀了他?还?难受。 ……凭什么?……他?眼瞎了吗? 如果徐微与有求到他?面前的一天?,他?一定?—— 李忌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缓缓吐出。他?默然不语,走到电梯前,眼底戾气横生。 · 第二天?,天?际蒙蒙亮。 徐微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耳边是楼下一对法国?小情侣激烈的争吵声。他?茫然了一会,抓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早上……六点。 徐微与轻轻哼了一声,将手机拍回床头柜,用枕头捂住耳朵继续睡。他?们这栋楼的管理还?可以,像是噪音、垃圾之类的事,都会有人上来及时处理。 果不其然,不出三分钟,看?门的老?妇人急匆匆地?跑了上来。 徐微与听见?了壁炉钳敲在地?砖上的脆响和老?妇人压低的训斥声,也不知道几人说了些什么?,那对小情侣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楼道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今天?好像没什么?事吧。 徐微与问自己,空白的日程表像是一只手,把他?往睡梦中按了按,理智迷蒙挣扎了一下,随即便再次沉入一片黑甜。 …… “嗡嗡嗡——” 徐微与动了动,几秒后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发声处,他?拿过手机,凭本能划过通话键,“您好。” 【……男孩,你?还?在睡觉?】 略微有些沙哑的女声在徐微与耳边响起,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埃拉?” 【嗯哼。】埃拉慢悠悠地?拖长?声音应道,【我还?以为你?这样的理科生不会睡懒觉呢。】 徐微与看?向墙上的时钟,只见?时针已经指到了九,难得地?,他?有点尴尬。徐微与坐起身,拿过床头的水杯抿了一口。 “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埃拉笑了起来,她应该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徘徊时鞋跟敲击在地?板上,每一声都清晰地?传进了话筒里,【今天?晚上我有个?酒会邀请,但我到现在还?没找到男伴。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徐微与一怔。 他?在感情这方面稍微有点迟钝,很多时候看?不出别人对他?的好感。但埃拉暗示得很明显了,他?又不是个?傻子,当然听出了对方的未尽之语。 “——好。”徐微与说道。 【……哇哦。】 他?干脆利落的答案让埃拉干巴巴地?欢呼了一声。 徐微与笑了起来。二十多岁是开始工作,接触异性并着手组建家庭的最好时间点,埃拉是个?很好的人,如果对方正好对他?抱有好感,那相处一下也无妨。 “需要我穿西装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埃拉的声音难掩喜悦,【衬衫就行,很休闲的一个?酒会,你?别紧张,我就是想要我的朋友们见?见?你?。】 她让徐微与别紧张,但听起来,她才是紧张的那一个?。徐微与没戳破,应了一声。 挂断电话,公寓里重新安静下来。徐微与看?向窗外,初夏慵懒的阳光成片成片地?洒在建筑物?外壁,将一切都笼上一层浅金。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那么?此刻就该是故事美好的开端。 徐微与敛下眸中笑意,下床洗漱。 埃拉给他?发的定?位一座博物?馆附近。徐微与提前半个?小时到,下车才发现这是一座古老?的历史建筑,看?外观,应该是南北战争时期留下来的教?堂,或者画廊。能在这里举行的酒会,性质大?多不普通。 ……埃拉她…… 不等徐微与细思,他?身后就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徐微与回头,只见?身穿藏蓝色绸缎礼服的姑娘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就朝他?跑了过来,他?一惊,赶紧上去扶了一把。 “小心点。”徐微与无奈道。 埃拉倒是半点不怕,兴致勃勃地?打量他?的头发,“你?今天?用发蜡了?” 徐微与任由她打量,两人此时的关系比朋友略高一点,但远达不到恋人,一点点暧昧的氛围融在嬉嬉笑笑的玩闹中,像水面上不断扩散的涟漪。 “给。”徐微与带着埃拉走过马路,顺手般递过去了一个?小礼物?盒。墨西哥姑娘非常给面子,接过去举到眼前观察,又饶有兴味地?在耳边晃了晃。 “什么?啊?” 说着,她拉开小包装的丝带,信封一般的盒子一下子散开,两颗耳坠落在了她手上。 埃拉一愣,接着惊喜地?叫了一声。 她本来打算好了,无论徐微与送她什么?,她都要表现出爱不释手的模样,但事实上,徐微与的审美从来都和他?这个?人一样,经得起时间和空间的磋磨。 他?送了埃拉两颗极具墨西哥风情的中古珐琅彩耳坠,是她常用的首饰品牌二十多年前已经停产的款式。 “快给我带上。”埃拉笑嘻嘻凑过来说道。 她现在跟徐微与差不多高,贴近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行。 徐微与上半身微微朝后仰,克制地?和这姑娘保持礼貌距离。埃拉注意到了,拉住他?不让他?躲远,她也不说话,就用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徐微与。 徐微与哑然失笑,没办法,只得笑着带她站到楼梯一侧,低头帮她带耳坠。 “我昨天?就想约你?了,结果下班以后去找你?,你?提前走了。”埃拉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说道。 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耐心地?把自己重复了无数遍的理由拿出来再次说了一遍,“我实习期结束了。” “嗯?”埃拉想要侧头看?他?,徐微与赶紧顺着她的头动,没扯伤她的耳垂。 如果此时有摄影师将这一幕拍下来,成片一定?相当唯美。但很可惜,在场注意到他?们的,只有建筑二楼落地?窗后的一位客人。 ——李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隔着玻璃和十几米的距离,遥遥凝视着徐微与。 埃拉所表现出的惊艳没有半点作伪,今晚的徐微与真的非常好看?。 他?将所有的碎发都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额骨连着眼睑鼻梁的这条弧线毫无遮挡地?展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下,衬着冷调的路灯灯光,他?看?起来像是博物?馆里放置了上百年的大?理石天?使雕像。 李忌的表情很僵,被他?握着的那杯酒,酒面轻微摇晃着。他?就这么?看?着徐微与给埃拉带上耳坠,看?着埃拉挽住他?的胳膊,看?着两人一起走上台阶,进入大?门。 李忌朝后退了一步,将一口没动的酒放回旁边的小几上。 ——下一刻,他?陡然掀翻了茶歇几。 嘭的一声,酒液四溅,玻璃飞得到处都是。但好在这栋建筑的外墙和门窗都做了隔音处理,暴戾的发泄没有一丝传到外界。 七年(5) 花蕾对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笑吟吟地走到休息室前, 拍了两下木门,“李忌,李忌, 我介绍个人给你。” 说着,她拧开门锁, 探进?半个头?——下一刻,满地狼藉的景象就把她吓了一跳。? 花蕾被这场景弄得结结实实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以后难掩震惊地看向李忌, 又莫名其妙又害怕, 用?目光询问他。 李忌阴着脸, 一言不发。 花蕾身后的楼梯上传来零零碎碎的笑闹声, 她的那?几个好朋友跟着走了上来。花蕾拧眉,侧身进?门, 咔一声扭上了锁。 “什么情?况?”她茫然问道,“这是你不小心碰倒的,还是你砸的?” 房间里没?有响起?另一个人的回答声。 李忌动了动,眼底晦暗不明。 “……所以这是你砸的。”花蕾惊愕, “你犯什么病,谁惹你了?” 门外, 跟着她上来的几人见木门紧锁,不知道什么情?况,没?敢敲,只给花蕾打了个电话。 花蕾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我和李忌有点事……投资上的事情?,你们先玩, 我俩待会过去?……好,好。” 她一边回, 一边用?目光上下打量李忌,示意?他赶紧解释。李忌眉宇间尽是不耐。他看向窗外,极缓地呼吸,借由这个动作平复压在?喉咙口的郁气。 刚才那?一瞬间,他脑中那?根代表理智的弦嘭地崩断,野火一般的嫉妒刹那?间烧毁了所有的自制力。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酒水已经砸了一地。 我状态不对。 他想道。 “你别不说话啊。”花蕾挂断电话,陡然提高了声音。 “没?人惹我。”李忌淡淡说道。 “没?人惹你你一个人关着门拆家,你有病吧。”她走上来踢开翻倒的茶歇桌,“这些东西可都是古董,你小心待会人家要你赔。” “我能赔他一万个。”李忌冷嗤。 他这语气听着就不像是没?事的样,花蕾抱臂,抿唇细思,但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李老爷子和李旭昌。可公司的事已经定死了,签了协议过了手续,这两人再闹也翻不出大浪,李忌至于气成这样? 花蕾越想越放心不下,默了会,还是伸手拽了把李忌。 “到底怎么了?” …… 李忌压着不耐看向她,“没?事,我看这几瓶酒不顺眼,随手砸了。” 这理由简直混蛋,花蕾被生生气笑了,“你——” “行了,你真把你自己当我妈了啊。”李忌说道,朝门走去?。 他俩在?一起?长大,都是没?爹妈管的小孩,李忌浑,花蕾也不遑多让。 当年幼稚园玩过家家的时候,这姑娘追着她现在?的男朋友,哭着要当人家的老婆,李忌就在?一边笑。结果临到头?,老师牵着哭成泪人的花蕾和小白回来,往李忌面?前一按,说他俩是你爹妈。 多少年都没?提起?的茬突然被翻了出来,花蕾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又好气又好笑。 “你转移什么话题。” 李忌垂眼,单手捏平领口,拧开门锁,任由花蕾追问他就是不回答。 徐微与…… 这三?个字被他含在?齿间细细磨咬,不多时便渗出了一丝苦味。像是他小时候被保姆牵着,羡慕别人有父母有家人,又像后来他废大力气才能得到的项目,被老爷子转给其他人。 但那?些时候他都可以忍耐,为什么这次不行?徐微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李忌站在?高处,用?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自己的神?经,剥离出那?份缠着嫉妒和怒火的喜欢,一点一点将其摊平,审视着这份感情?。 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在?意?到失去?理智,他徐微与和那?些生意?、资产相?比,有什么特殊的? 如果李忌生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从小被父母倾注心血,十几岁朦朦胧胧和隔壁班的异性?产生好感,二十多岁才逐渐脱离象牙塔接触社会,他就会知道,这种对人产生的“喜欢”和对物产生的掠夺欲完全不该等同?起?来。 徐微与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情?绪和生活。他不是李忌曾经赢下的收购案,更不是价高者得的拍卖品,李忌用?生意?场上的方?式对待他,只会让他厌烦透顶。 同?时,“徐微与”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他恼火是因为他的本能先理智一步意?识到了危机,他在?惶恐。 但很可惜,没?人来教李忌。 所以他越思索越烦躁,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在?被徐微与牵着走。 花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她的角度看来,李忌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也不好再多问,脚下跟上这人。 但就在?她走到李忌身边时,目光朝下一扫,猝然发现李忌的手在?抖。 那?反应非常轻微,完全是肌肉绷紧到极致的生理反应——也许,连李忌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花蕾这下是真被吓到了,她皱眉抿住唇,但想了想,又什么都没?有问,只不动声色地落后李忌一步,观察他的动向。 休息室的门一开,外界悠扬的小提琴演奏声就传了进?来。 今晚酒会的举办人是一位圈里有名的企业家。他女儿才毕业,油画专业,父母的资源鞭长莫及,便想用?自己的人脉为她铺铺路。自二楼看下去?,目之所至,全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圈内年轻人。还有打扮新异的,估计是搞艺术的。 —— “呐,那?就是咱们今晚的女主角,好像叫雷奥妮,或者雷奥哈妮,我记不清了。”埃拉趴在?徐微与耳边说道,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他身上。 徐微与有一点点无奈,而他身边的姑娘就喜欢看他这幅样子,嘿嘿嘿地偷乐。 “……”徐微与侧过头?,欲言又止。 埃拉狡黠地朝他眨眼睛,等他开口。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两人对视几秒以后,徐微与温声问道。 “可以啊,但你耳朵红了哦。”埃拉笑嘻嘻地确认自己的魅力。 徐微与没?办法了。他知道埃拉在?故意?调戏他,但她没?有恶意?,而且自己今天的身份是这姑娘的男伴,被调戏也得认。 他思索了几秒,索性?实话实说,“因为你今晚很漂亮。” 埃拉挑眉,眼睛亮晶晶的。 徐微与大概并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对谁纵容时,所展现出的柔顺真能将人宠坏。埃拉平时埋在?心底的坏念头?就跟沸腾了的女巫汤锅一样,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泡泡。 好在?她忍住了。这才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约会,东方?人都比较保守,她可不能吓到自己的甜心。 埃拉哼了一声,站直,牵着徐微与的手往晚宴女主角的方?向走去?。 转身时,她目光略过楼梯口,正巧和站在?那?里的一个女人对上。和徐微与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东方?面?孔让她多投了几分注意?力在?那?人身上,随即,埃拉便察觉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 跟见鬼了一样。 ……她干嘛这样看我? 埃拉茫然,心下有些不舒服。她不认识对方?,也不打算因为这个女人坏自己的心情?。所以她收回目光,往徐微与身边靠了靠。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边目送他们离开的花蕾整个人都僵住了,跟一尊石像似的。 …… 花蕾咔咔转动颈子,回头?看向自己上方?。 大厅的楼梯呈海螺状,弯度很大。李忌站在?高她四级台阶的地方?,抱臂朝后靠着石膏扶手,不轻不重地看着她。见她扭过头?,这人轻轻勾了下唇角,却没?有勾出一个笑。 “怎么了?” “哈哈。”花蕾干巴巴地笑笑,“徐微与是直男啊。” 李忌掀起?眼皮,上下两片弧型扶手刚好割出一块三?角形的视野,将远处的徐微与框在?其中。 他被浅咖色皮肤的女孩拽进?人群。大概是第一次进?到这种私人酒会的缘故,他显得稍微有些拘谨。 人群很自然地给他们两个让出一片空间。 徐微与不怎么说话,微微低着头?,站在?埃拉身侧听他们周围的人聊作。,但那?些照着艺术品的灯光却格外青睐他,在?他脸侧勾勒出一层融融的暖光,几乎将他的眼睫浸成了金色。埃拉不停地看他,某一刻,终于没?忍住伸手,扯了一下徐微与的领口。 徐微与一怔,垂眼看向她。埃拉便笑嘻嘻地背过手,跟什么隐藏罪证的小孩儿一样。 ——你看,这才是徐微与的世界。那?样的女孩子才是他会喜欢的人。 …… ……死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冲进?脑海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就像是突然被泼了鲜血的油画,猝然陷入一片撕裂般的暗红。 …… 李忌眨了一下眼睛,强迫自己看向别处,然后,他便对上了花蕾带着些惶然的脸。 “又怎么了?”李忌随口问道。 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看向徐微与时的表情?有多可怕。花蕾这下是真被吓到了,抱臂后退了一步,后背一阵一阵地渗寒意?。 “你——” 她当然见过谈恋爱谈到歇斯底里的男女,但在?她的认知里,那?些人和李忌就不是一个品种的生物。她从没?想过李忌会为谁露出这种仿佛……兽类被侵犯到领地的表情?。 这小子总不可能真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没?事。你去?找小白玩吧,我上去?待会。”李忌说道。 花蕾刚想再劝劝他,楼下就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他们站在?这里都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好像是什么玩游戏,喝酒之类的话。 花蕾放在?手包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不用?看,肯定是她那?些朋友找不到她,着急给她打电话了。 李忌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别来烦自己,转身上楼。 楼下的嘈杂声更衬出这边的死寂,他视线不断抬高,楼下,几个女孩跑过来拉走了埃拉,似乎是要带她去?看某件特殊的作品,徐微与被留在?了原地。 侍应生穿梭在?人群中,手上端着颜色艳丽的鸡尾酒。 李忌看见,其中一个站在?廊柱后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突然拨开人群,他拦住侍应生,将人往角落里带了带。两人似乎认识,头?凑着头?贴在?一起?说话。不多时,男人往侍应生手里塞了两张纸钞,然后,将一颗白色的小药丸丢进?了酒水里。 那?个侍应生收好钱,转身朝徐微与的方?向走去?。 李忌脚下突然顿住。 楼下—— “嘿!” 徐微与抬眼看向展台对面?。叫住他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侍应生,他绕过人群,走到他面?前,满脸调笑,用?手指轻佻地点着他,“你女朋友给你点了一杯Mijito” 李忌的手指按在?冰冷的石膏扶手上,指骨用?力,手背青筋根根绷起?。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这么遥遥望着徐微与。 灯光渐暗,悠扬的小提琴演奏停歇,再次响起?的是随性?的爵士乐。 徐微与低头?抿了一口酒。 他不喜欢酒精的味道,平时很少喝,因此也尝不出鸡尾酒的好坏,只觉得舌尖炸开的味道很独特。 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跳起?舞来,徐微与被撞了好几次。 我醉了吗? 他尽量保持清醒,看向手中,浅绿色的酒液已经下去?了大半。但这一杯酒精含量不超过百分之十,怎么可能灌醉他。 正当他思索时,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 “不好意?思,他喝醉了。” 徐微与茫然回头?,却撞进?了对方?温热的肩窝。 40-50 七年(6完) 徐微与闻到了海盐和苔藓的气息。他思维一团混乱, 下意识觉得眼前人气息陌生,推了对方一把。 你?是谁? 他嘴唇动了动,呵出一团滚烫的热气。 “别动。”李忌不耐烦警告道, 他单手按住徐微与的后脑,半抱半拖着将他往僻静处带。昏暗拥挤的环境里, 他们身?周的人在察觉到挤压时便会很自觉地让到一边。即使有人疑惑回头,也在发觉两人亲密的姿态以后了然一笑。 没人意识到这是一场充满恶意的劫持。 “先生,先生。” 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匆匆挤过人群拦在了李忌面前, 他满脸堆笑, 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忌怀里的徐微与。 “不好意思, 但你?们是一起的吗?” 李忌轻轻扯了下唇角, 锋利扎眼的五官沉在橙红交错的光线中,眼底晦暗不明—— 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算愉快的心?情。 “有什么问题?”李忌不答反问。 男人本来就不是冲着徐微与来的, 见要带走他的人并非善茬,他手举到脑袋两边,朝后退开,给李忌让出了一条离开的路。 李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男人不明所以?,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真恶心?。 李忌想道, 他烦得想把整个大厅炸掉,但面上,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用力揽住徐微与的腰, 将他往楼梯的方向?拉。 “祝你?有个美妙的夜晚。” 错身?而过时,男人自以?为风流地说道。 同一时间, 被小姐妹簇拥着的埃拉从小展厅中走了出来。她高举着两杯自己精心?调制的鸡尾酒,生怕被人碰撒了, 一路上都在喊“借过”。 徐微与似是听到了,轻轻挣扎了一下。 李忌没什么表情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强制剥夺怀中人的视觉。他的指腹按在徐微与的发丝上,乌黑柔软的头发透着主人的体温,微弱挣扎间,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抱着只不那么乖巧的长毛小动物的错觉。 李忌的瞳仁几乎被染成深红色。 ——徐微与确实适合做家养的宠物,不是吗? 他根本就没有自保能力。 没有社会联系,没有经济基础,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他可能足够聪明,但单纯的专业能力根本不足以?让他应对整个复杂庞大的社会。如?果没有人护着,他会摔的头破血流。 “徐?” 他们身?后,埃拉走到了她和徐微与约好的位置上。她踮脚到处看,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无法,她只能把酒放在展台上,掏出手机给徐微与打电话。 但她才放下酒杯,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就挤出人群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也不经埃拉允许,径直端起其中一杯酒喝了一大口—— “保罗?!”埃拉满眼震惊,反应过来以?后,她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厌恶。 被叫做保罗的男人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心?,笑嘻嘻地凑过来,“好久不见,你?的手艺依旧这么棒。” “……” 埃拉嘴里骂了一句极脏的墨西哥俚语,环顾四周。 前男友的出现和徐微与的消失让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睛紧紧盯着保罗,防备他突然做出什么,手上快速拨通了徐微与的电话。 “嘟——” 电话打通了。 埃拉在心?里松了口气。 “嘟——” 又是一声。 “嘟——” 然后是第三声。 没人接。 埃拉惊疑不定?地握紧了手机。 她没看到,越过人群,离他们一百多米的旋转楼梯后,隐形无障碍电梯的小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 这栋建筑只有三层,电梯是后来加装的,为了美观,设计师将它藏在了雕塑与长叶绿植之后。 所以?徐微与被拖上去时,没有任何人发现。 “——嘭!” 李忌的后脑狠狠撞在了电梯内壁上,疼得他锉出一阵恼火的磨牙声。他看向?对面,徐微与的意识已经很?恍惚了,脸颊薄红,身?形虚浮,看人时,眸光都是散的。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从李忌刚才粗暴的动作中觉察到了危险。 “怎么了,还想回去找你?那小女朋友?”李忌笑着,每个字都问得咬牙切齿。 但他声音传到徐微与耳朵里,只剩一阵嗡嗡的震动。徐微与按了下耳廓,看向?他—— 他没认出面前的人是李忌。在徐微与的眼里,一切物品都在蠕动,像是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到处都充满了水波纹。可是如?果他在水里,为什么这么热? 徐微与朝后退,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做出的逃离选择。很?快,他的后背抵在了电梯冰冷的金属面上。 徐微与茫然回头,冰凉的刺激感暂时驱散了怪异的火热,他着迷般抬手,摸了摸侧壁,脸颊顺势贴了上去。 李忌:…… 他蹲下身?捡起徐微与疯狂震动的手机,垂眼扫见了屏幕上埃拉的名字—— 呦,备注还这么生疏呢。他划过挂断键,走向?徐微与。 “你?过来。” 还没有碰上,徐微与就感到了他手上的温度。 “……别碰我。”徐微与朝后躲,哑声说道。 他冷质感的声音此时软软地黏在一起,调子因为含糊拖长,听起来就是撒娇。李忌心?底本来就憋着一团火,被他这么一激,蹭地燃了起来。 他冷笑了一声,用力扳过徐微与,“来,你?自己摸摸。” 他攥住徐微与的手腕,拽他朝下摸去。徐微与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陡然开始挣扎。 李忌被连踢了好几下,疼痛和身?体接触同时刺激欲望,生生将他喉咙里憋着的恼怒扭转成了另一种更深的,更不可言说的侵略欲。 “咚!” 徐微与整个人撞进角落里,双手被按在头顶,李忌狠狠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那瞬间电流窜过尾椎,像是灵魂暴露在空气中,被野兽的爪子狠狠挠了一把。 “唔……”他弓起身?,难堪地躲避。 但这个时候,面前人已经不允许他逃离了。 李忌就像在享用某种珍馐一般强行将他按住,“感觉到了吗?你?真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今晚能被人弄死。”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本能的羞耻感让他往后瑟缩,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走开。”他喃喃说道。 电梯门打开,走廊上明亮的顶灯灯光一下子冲了进来。一个推着清洁用品的工作人员正打算进来,就被他俩这亲密无间的姿态吓懵了。 “不……”徐微与难受喘息,他分辨不出来人是谁,但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纠缠的样子落在了对方眼里。他推拒李忌,竭力想要挣扎出一块空间,但他的力气太?小了,跟猫崽子似的,李忌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他的挣扎。 “先生,请您放开。”工作人员也算是身?经百战的,立刻看出徐微与状态不对,一边走上前制止一边摸对讲机,似是想要叫安保上来。 “少多管闲事。”李忌垂眼看向?她。暴露在灯光下的脸一下子让工作人员的脚步陷入了迟疑。 ——她见过李忌。 在雇主的私人晚宴上。 工作人员眼神闪烁,看向?徐微与,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李忌腰侧的衣服,指骨关节处惨白,漂亮又绝望。 她抬眼,快速和李忌对了个眼神,最?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廊灯一个一个掠过徐微与的视网膜,他越来越热,越来越恐惧,只觉得前方是某种怪物的巨口,被拖进去就会被生生撕开吞噬。 放开我…… 到底要带我去哪…… 对于失控的恐惧积累到了极致,徐微与就像是应激了的小兽一般,猛地扑住李忌,颈侧,用力咬了下去。 “嘶——” 李忌没想到徐微与会咬他,开门的手抖了一下,钥匙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破房子三楼还是十九世?纪的格局,所有屋子都是旧锁头,还他妈要钥匙拧开。有钱修复外立面,没钱换电子锁是吧。 刺痛和舔舐感刺激李忌的神经,他忍痛半跪下身?捡钥匙。桎梏着徐微与的力道随之减弱—— 徐微与怔了下,立时朝旁边挣扎。他动作不知轻重,膝盖险而又险地蹭李忌下腹,霎时间,被咬出感觉的东西硬邦邦地抵在了他的腿侧。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李忌吼道。 徐微与被他按着,被迫仰头看他,头发和眼神都湿漉漉的。 李忌握着他的脸,“我看你?,就是想在外面……给他们看光了你?就高兴了。” 徐微与的耳膜捕捉到了锁舌弹开的轻响,不等他反应,身?后失去支撑物,整个人朝后仰去。 不对 不能这样! 最?后的理智疯狂报警,徐微与手脚并用挣扎起身?。李忌猛地揽住他的腰,生生将他拽进门里,嘭一声合上了门。 —— —— 水声,哭喘声。 黑铁格磨砂玻璃门隔绝浴室中的一切画面,但某一刻,一只手按在了那背面,修长战栗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四抹水痕,又很?快被拖离。不多时,雾白色再次遮挡视线—— 李忌……疯子…… 徐微与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滚动,曾经被残忍对待过的记忆越过时间,重新苏醒。 “……李忌。”? 有人走过来,蹲在了他身?边,见他陷在噩梦中,伸手推了推他。 “徐微与,醒醒。” “……李忌……” “在呢,你?醒醒。” …… 徐微与迟滞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好半晌,他才看清了眼前的人。一瞬间,他甚至没有立刻分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的是七年前的李忌,梦外的……是死而复生的李忌。 而他们,还在山洞里。 “做梦梦到我了。”李忌伸手理了理他汗湿的额发笑道,“哪一段啊?把你?吓成这样。” …… 徐微与拍开他的手。 “滚远点?。” 第 42 章 “啧。”李忌上半身朝后仰, “你?现在对我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徐微与没理他?,撑起身,气血不足地支着额头默了会。 他?们的头顶上, 半球形的蛛网巢如?同沉下来的月亮,莹莹地散发着微光。这是山洞里唯一的光源。 徐微与坐在它的正下方, 头颈,手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笼上了一层蒙蒙的柔光, 煞是唯美。但如果有人凑近观察, 就会很快惊恐起来—— 所谓的柔光, 其实是无数穿透徐微与身体, 织聚在他?皮肤表面的蛛丝。它们甚至是“活着”的,在无风的山洞里轻轻起伏着, 几乎将徐微与围成了一个?茧。 和刚进山洞时相比,这些蛛丝独立了出来,不再和【巢】相连。这意味着徐微与已经?分到了足够形成锚点的能量,接下来只?要?等就行了。 “你?睡太久了, 起来吃点东西。”李忌站起身,朝旁边走去。 “不用, 我没胃口?。”徐微与低声说道。 他?很累。四肢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只?想睡觉。思?绪昏沉, 被动过手脚的记忆混乱地在他?的梦境中游荡,这段时间, 他?几乎将自己的人生重新回顾了一遍。 李忌站在矮桌边回身望他?,他?凝视着徐微与身周的蛛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秒后,他?敛下目光,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稍微吃点,不然待会胃疼。” 说着,他?从保温桶中倒出一碗类似豆脑的东西。一下子,鲜香的滋味弥漫开来,徐微与怔了下,扭头看去。 他?这些天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吃饭喝水都是李忌喂的。徐微与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但这种特殊的鲜香却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李忌好像 他?记得那?些飘在汤里的白絮入口?即化,用舌尖顶开的瞬间,味蕾会被鲜嫩的咸香包裹。汤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不多时,暖融融的饱腹感就会从胃里升腾起来。 ——徐微与突然饿了。 “……这是什么?” “嗯?”李忌像是没想到他?会对一碗汤起兴趣,随口?答道,“蝲蛄汤。咱们之前回国的时候吃过。” 徐微与走下床,“怎么是白色的?” 他?们在中国东北吃的蝲蛄汤好像是土橙色的。 李忌“唔”了声,“品种不同吧。要?不要?加醋?” 品种……不同吗? 徐微与盯着汤碗,怔怔出神。李忌没听到他?的回答,一边弯腰放勺子一边瞥向他?,见他?在发呆,哑然失笑。 “怎么了?” 徐微与回过神。空气中鲜美的香气像是钩子一般勾着他?的食欲,但直觉却让神经?产生了一种钝钝的恶心感。 “……可能是睡久了。”他?拉过一边的凳子坐下。李忌随即将碗推到他?面前,往里面点了几滴醋。 徐微与放在桌上的手顿了顿。他?本想拒绝,但现在李忌盛都盛了,他?犹豫两秒,还是拿起了勺子,抿了一口?。 李忌见他?动手,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拿过另一个?凳子坐下。 徐微与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看着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心特别软,连陌生人的好意都不舍得辜负。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被自己这么个?怪物捏在手里。 李忌想道。 爱人被他?掌控在身边的满足感像是浓稠的黑色糖浆,流满了他?的心脏。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徐微与,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手臂上。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人关在这里一辈子。 徐微与身周的蛛丝随着他?的情绪柔软地律动着。它们太密太细了,所以在徐微与看来,它们只?是一层光,但在李忌眼里,这些【蛛丝】正在编织自己。它们松松地围着徐微与,像是一个?被撑大了的臃肿的茧,看起来很是无害。 但李忌知道,在某一刻,它们会突然收紧,将徐微与彻底困死在里面。 ——李忌的身体因为?兴奋微微颤抖,他?得尽可能地控制,才能保证自己不在徐微与面前露出端倪。 快了,再有几天,徐微与就可以成茧了。再忍几天,就几天…… 李忌的舌尖死死顶着自己牙齿的内侧,侧脸因为?紧绷,线条不像往常那?般流畅。如?果徐微与此时抬头,大概会被他?的神情吓到。 “——味道怎么样?”在失控之前,李忌笑着跟徐微与搭了话。 徐微与咽下一口?,抬眼,从李忌不动声色的笑中品出了一点扮猪吃老虎的意味。 “你?做的。” 李忌这下是真?有点意外了,“这么明?显?” 他?如?果有尾巴,此时已经?竖起来慢慢摇动了,“我都五年没给你?做饭了,你?怎么分辨得出来的?” 徐微与搅了搅碗里的东西,“有点腥。别人做应该会放姜。” 李忌一噎,得意的笑僵在脸上。 “……下次放。” 下次还吃这个?? 徐微与觑他?。虽然蝲蛄汤很好喝,但可能是体力开始恢复的原因,他?有点想吃米饭了。李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指尖在矮桌上敲了敲。 “赶紧吃,别看我,吃完随便你?看。” 要?不是顾忌着手上的饭,徐微与肯定?得冷嗤。但毕竟吃人嘴软,他?一口?饮尽汤水,把碗放在桌上。碗底与木头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李忌随即伸手收拾桌子。就在这时,徐微与平静的声音从另一边传了过来—— “杨长明?他?们几个?出去了没有?” 李忌一顿。 徐微与平静地注视着他?。 虽然李忌说他?不会对杨朵、杨长明?和郭大河做什么,但徐微与还是隐隐觉得不安。直觉告诉他?,继续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那?三人会往他?不想看见的方向转变。 所以昏睡前,他?让李忌放他?们出去。 “早出去了。”李忌将碗扔进袋子里,笑着嗤道,“怎么?不放心那?俩姐弟,怕我吃了他?们。” 徐微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懒得理李忌,站起身,想去拿床边的行李箱。但他?才一起来,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猛地朝前砸去—— 徐微与只?觉桌子上的木纹在视网膜上急速扩大,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撞上去的下一刻,一只?手稳稳地箍住了他?。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粗麻布被撕裂的声响。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洞中,像是虚幻平和的梦境突然被扯开的警报。 徐微与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盯着地面—— 那?里映着他?和李忌的影子。 他?们两个?的人形,被李忌身后那?些伸展开来的步足包围着。在空中弯折蜷曲的非人肢体因为?过于粗长,看起来不像是昆虫,反倒像是摘人而噬的巨蟒。 …… 徐微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慢慢反握住李忌的手臂,借力坐回原位。 “我头晕,你?帮我把电脑和手机拿过来。”他?淡淡说道。 李忌“嗯”了声,从善如?流地抽回手,转身走向行李箱。 徐微与:…… 脚步声一声一声远离,徐微与目视前方,一直等到那?声音停下,他?才微微动了下,将头扭向李忌的方向,僵直的颈椎在这一刻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对上了几只?金绿色的竖瞳。 ——徐微与头皮一阵发麻。 理智上,他?知道这也是李忌,但蜘蛛形态的李忌完全爬出来,光身体就有近三米,步足更?是接近十米。大多数时候,这个?庞大可怖的东西以一种徐微与无法想象的方式,将自己压缩在他?人类的身体里,只?探出一部分步足和半弧头部感知外界。 但无机质的目光和尖刀一般的足部顶端,足够让人类对其产生恐惧感。徐微与无法和自己的本能相抗。 可他?没资格恐惧李忌不是吗? 因为?恐惧所产生的愧疚像是尖锐的针,每一次都会给徐微与狠狠来上那?么一下。刺痛顺着血管深入,肆意扩张,在血肉里化脓,在皮肤上留下瘢痕,一次比一次严重,几乎刻进了骨骼里。 “要?电脑干嘛?”李忌拉开拉链,淡声问道。 “……回邮件。”徐微与疲倦地挪开了目光。? 李忌满脸不可置信,“祖宗,都这样了,您还要?工作啊。” 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插科打诨冲散了他?身上的那?股非人感。 徐微与抿唇,有时候,他?真?觉得李忌的异变是自己家族精神病所导致的幻象。除却他?背后突兀的蛛形怪物,李忌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一个?活人。 这一切真?的不是他?疯了,臆想出来的吗? 徐微与没作声。李忌见他?不想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缓步走回来,低头将手机和电脑轻轻放在面前的桌上,寂静的山洞中,只?听得这两个?电子设备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害怕我?” …… “看久了也还好。”徐微与哑声答道 “——那?就是愧疚。”李忌没有一丝停顿,紧接着说道。 徐微与陡然咬紧了牙关。 李忌笑了起来,懒洋洋的。他?按开徐微与的电脑,待主界面跳转出来,才掀起眼皮看向徐微与,“至于吗,我都不在意了,您成天为?这点事自责个?什么劲啊。” 这点事。 徐微与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他?一言不发,动都不动一下。 李忌很熟悉他?这幅样子,每次,徐微与不想同意某项提议,又不好明?着拒绝时,就会摆出这么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他?俯下身,按住徐微与的后脑,笑着逼近自己的爱人。徐微与一开始还朝后仰了下,但很快,他?自己压制住了自己想要?逃离的冲动——跟神像前分明?没有被捆住四肢,却引颈受戮的祭品一样。 “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可以补偿我啊。我随时恭候。”李忌轻轻说道。 第 43 章 补偿。 这两个字放在他?们两个中间, 代表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徐微与仰头凝视着李忌,目光复杂难言, 极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茫然来。 像是失去了蚌壳保护,被迫躺在粗糙砂砾上的珍珠。 李忌几?乎被他这个样子蛊惑住了, 没忍住,低下头在他?鼻尖上碰了一下。 徐微与没躲,但更深地拧起了眉。 ……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徐微与轻声问道?。 李忌一怔。 徐微与眨了一下眼睛, 瞳仁看向上方, 像是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 “这张脸吗?”他?轻喃, “你身边多得是长得好看的人?, 美貌对于你来说没有稀缺性。工作?能力?我的能力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比我强的投行一抓一大把, 你随时可以找人?替代我。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付出?生命。” 徐微与停下,默了会,重新看向李忌,“……你不恨我吗?因为我失去一切, 你不后悔吗?” 你明明什么都不缺,为什么非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单纯的不甘?重新看见我的时候, 你不会因为所遭受的痛苦恨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呢? 李忌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他?侧坐在矮桌上,高出?徐微与一大截,居高临下地落下目光。 “恨你?”他?轻声重复这两个字。 李忌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似是在心里?把徐微与刚才?那段话剖开来细审, 嚼碎了咽下去,眼底森冷。 “……我要知道?你一醒来就这么气人?, 早上就该在水里?加点安眠药。” 李忌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按压徐微与侧脸。他?练拳击、玩枪、射箭,手指内侧到处都是茧, 粗暴摸过徐微与皮肤时,轻而易举地在上面落下了红痕。 徐微与吃痛,但?并没有躲开,皱眉忍下。 “徐微与,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五年?前,要去考察选址地的人?是我。你替我上了车,被山洪卷走的时候,你会恨我吗?” 徐微与从来没有这样?换位思考过,此时被问,一时有些怔愣。 李忌盯着他?的眼睛,“我是个成?年?人?,我自己做的选择,自愿上的车,为什么要恨你?山洪是天气引起的,救援不及时是政府无能,杀我的是陈南,埋我的是吴善,桩桩件件,哪一件是你做的,哪一件跟你有关系?搞了半天,在你心里?,我就该是个怨天尤人?、是非不分的废物是吧。你对我的评价未免太差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徐微与苍白地为自己辩解。 “你就是这个意思。” 李忌冷冷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从来不量化人?心,因为你觉得人?类的感情无法用数据定位。但?到我这里?,你就要把我的‘喜欢’掰开了揉碎了检查。你觉得我在玩,你觉得我说出?的喜欢不表达我的感情,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 李忌深吸一口气,气急败坏地笑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徐微与,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徐微与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质问,质问他?的对象还?是李忌。 平心而论,李忌确实不是个风流成?性的人?,比起他?那些朋友,他?私生活干净得能长草。但?这不代表他?洁身自好。 他?只是挑剔,不想和随便?什么人?上床而已。 宁缺毋滥、偏执专注,同时喜新厌旧——这才?是李忌性格的底色。 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迷上一个生意,然后花大量时间了解学习,投入大量资金布局等待。最后,他?会得到惊人?的成?功。 紧接着,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继续的时候,他?会直接离开,把摊子丢给下属或者?合作?伙伴打理。 所以他?才?悠闲,才?有那么多时间享受生活,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的付出?,就像他?不在意那些费心培养的下属和合作?伙伴一样?。 他?们都觉得自己和李忌关系很好,是伙伴,是兄弟,但?事实上,李忌失去兴致以后,他?们在李忌眼里?也就是个活体资源,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李忌这个人?,血肉连着骨骼,全都是冷的。兴致高的时候,能把人?捧到天上去,兴致走了,立刻抽身离开,连回?头解释都欠奉。 徐微与不觉得自己是特例。 等新鲜劲过了,或者?遇到了下一个更合适的人?,李忌还?会像对他?这样?扑上去。 …… 有那么一瞬间,徐微与产生了和这个人?大吵一架的冲动,索性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掰扯清楚。但?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扯不清的纠葛,树根一般一层叠着一层,最久远的那些早已腐烂,融在土壤里?,已经不适合被翻开来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又矫情又不光彩。 “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徐微与叹息。 “你抓着我不放,是因为在你所有想要的东西里?,我是你唯一没有得到的。你不甘心,所以持续付出?,越付出?,你的沉没成?本就越高,越不舍得放开。人?类在追逐竞技的过程中,大脑会分泌多巴胺,让人?持续愉悦、亢奋。但?这不是爱你能理解吗?” “你已经为你的冲动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了,再来一次为什么还?是学不会慎重?” 【他?要你放手。】 “我是没玩过赛车还?是没打过游戏?什么是刺激什么是喜欢我难道?分不清吗,我三岁?” 李忌低叱,目光直视徐微与,放缓语速,“倒是你,徐微与,你这么急着否认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是因为我做的不够,还?是因为你也对我抱有同样?的感情?” 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徐微与的背脊僵住了。 “你是怕了吗?” 李忌躬身,像是一只真正的蜘蛛那样?,自上而下笼罩住了自己的猎物。 “你怕交出?真心以后,被我辜负,所以才?一字一句地审视我对你的感情。” …… 这片空间安静得可怕,无形的黑暗犹如实质,堵住了所有生路。徐微与的手指用力攥住矮凳边缘,手心被边角锥得生疼。 “你在拍电影吗?”许久之后,徐微与冷静说道?。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只是用一个问题回?避掉了李忌的试探。 李忌轻轻扯了下唇角。 你看,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别人?给他?的感情锱铢必较,反复试探,记仇且小气。关键是他?还?不愿意明说,月月年?年?压着,谁都不知道?他?自己能琢磨出?什么玩意来。搞不好就是个能气死人?的笑话。 但?要是别人?敢试探他?,稍微碰到一点边界,他?就能能立刻躲到天边去。现在还?算好,要是他?继续深入,徐微与能一连十几?天不说话不理人?,直到他?主动收回?试探为止。 关键是对别人?都不这样?,只对他?这样?,像一只对全世界不理不睬,但?对他?哈气的猫似的。也不知道?哪养出?来的坏脾气。 —— ——算了,反正徐微与跑不掉,脾气差就差吧,他?有的是时间跟这人?耗。 凭借着这个认知,李忌到底压下了胸腔里?翻滚的暴戾。 “我们这样?和拍电影也没什么区别了。恐怖片?” 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身后的步足蜷起,外骨骼相撞时,发出?了几?声脆响。 这样?的表演几?乎等同于讨好。 徐微与也没想到李忌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种暂时搁置冲突的表现,完全不符合李忌平时的性格。但?他?脑子有些混乱,来不及也不想探究这些细节 他?顿了下,刻意地转头看向电脑,“我要工作?了。” 说着,他?推开李忌,示意他?到旁边去。但?面前的人?没有挪动分毫,反而单手按合笔记本,将?其推到了一边。 “你还?没给我答案。” …… “你要什么答案。”徐微与说。 李忌唇角勾勾翘翘的,开口时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怎么可能答应你?】 所有代表永恒的词都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可此时,徐微与只觉得无奈。 这个人?知道?永远是多久吗?不说他?们作?为人?类的寿命,他?现在这个样?子,生命应该已经不和他?等长了吧。 “你……” 下一刻,他?的下巴被掐住了。 徐微与皱眉,同一时间,李忌笑着用拇指顶开了他?的齿关。 “你今天已经够惹我生气的了,说点好话哄哄我吧。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说前两句话的时候,李忌的声线还?维持着平稳。但?到最后一句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调突然怪异地抖动了一下。 徐微与甚至听到了一点类似收音机信号不好时播出?的雪花音。 —— 【他?不想和你在一起。】 在徐微与听不见的空间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呢喃低语着。 【看样?子你的策略也不怎么成?功嘛,这么多天下来,徐微与连喜欢你都不愿意承认。要不是情况特殊,他?早跑了,会陪你到现在?】 非人?生物的讥笑声逐渐清晰起来,它才?醒,还?不太活跃,但?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汁,直直往人?最脆弱的地方刺。 【他?这个人?,再喜欢都能控制得住——和我们可不一样?。】 —— 徐微与没有立刻出?声。 李忌于是便?揉按他?的下唇,摩挲他?柔嫩的口腔内里?。唾液顺着他?的手指流出?来,徐微与被他?弄得尴尬,想要抬手拽开他?。可就在这是,徐微与手臂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徐微与垂眼,眸光一瞬凝滞——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忌的步足压在了下面。 那些肢体上的感知绒毛柔顺地贴在外骨骼上,尖端搭在他?手腕上方几?厘米的地方。 安静,但?危险,无声地控制着他?。 …… 李忌生气了。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脑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脸上没有一点恼火的迹象,动作?旖旎温和——这是他?人?类皮囊的表现。而另一个【李忌】,却完完全全地将?他?心底的阴暗面展现了出?来。 他?想切断徐微与的手脚,现在,或者?说立刻,将?徐微与困死在这个山洞里?。这里?是他?唯一信任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巢穴。 徐微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可怖的寒意。 怎么会这样?? 李忌到底想……干什么? 在刀锋一般的步足进一步贴上来之前,徐微与狠狠咬住李忌的拇指。李忌吃痛,往回?缩了一下。 “把你的腿从我身上拿走。”徐微与强压无措低声说道?。 李忌先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看他?的表情,他?才?发现另一部分自己正紧紧环着徐微与—— 而且,在被发现以后,这些步足不仅没有挪开,反而更紧地拥了上去,以一个充满恶意的威胁姿态,将?徐微与揽在正中。 第 44 章 【你?看, 他不敢动了。多简单。】 怪异沙哑的调子缓缓哼笑道。 李忌从来没告诉徐微与,他?给他吃的是什么。但如果徐微与仔细观察他?后背裂开的伤口,就会发现那里的皮凹陷下去?了?一大?块—— 李忌在喂他吃自己的肉。 不仅是?那些柔软的白色絮状物, 还有碗里清亮如水,但饱含鲜香的汤汁。和普通活人一样的殷红血肉在离开这具身体一个小时以后, 就会变成那副模样。 李忌喂了?徐微与很多肉。他?反正感觉不到?痛,割肉的伤口看着狰狞,其实也就那样, 一边割一边长, 不消几天就能恢复原状。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这具身体是?他?维持人类理智的工具。 当骨骼和血肉大?量丢失以后, 他?的意识会被“另一个自己”压制。 而?另一个李忌……比他?疯多了?。 李忌半天没动, 就这么勾着上半身压在徐微与上方。徐微与听见了?骨骼与硬物相撞所发出的轻响,但他?身周的步足分明?没有动。 也就是?说, 李忌背后那只蜘蛛,在往外?挤压躯干。 “你?怎么了??”徐微与突然问道。 “……”李忌缓缓转动眼珠落向他?。巨大?的银白色巢穴挂在两人侧后方,光从那个方向打来,将他?背后支高的躯体毫无保留地映在地上。一部分阴影侧着割过徐微与苍白的脸, 像是?什么污染一样,一点一点向上侵略, 最终将他?彻底覆盖。 “李忌?” 徐微与抓住面前人手臂,他?再不了?解李忌现在的身体状况,看到?他?这样,也觉出了?不对。 “没事……被你?气的。”李忌动了?动嘴唇, 挤出这几个字,听不出是?气话还是?事实。他?拉开徐微与, 几条步足克制地张开,给身下人留足了?活动空间, “离我远点。” 说这这话时,他?身后那只巨大?的蜘蛛已经探出了?捕食足。两根带着弯钩的粗壮足肢无声地搭住李忌的肩膀,似是?往下按了?按。 咯。 徐微与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骨骼错响声。 他?盯着那几只和他?对视的金绿色竖瞳,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只蜘蛛想?将李忌折进它?的身体里。 它?想?以这个形态活动。 徐微与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沉默在两人周身蔓延,徐微与慢慢直起身,什么都没说,缓步朝后退去?。 软布鞋底踩在石面上几乎无声。 就在这一刻,李忌陡然抬起头,力道之大?,让人怀疑他?要将自己的颈椎挣断。不等徐微与反应,他?就像捕食总的兽类一般朝他?扑来。徐微与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后背直接撞到?地上,咚得一声。 好疼! 徐微与忍痛抬头,正撞上李忌带笑的目光。 他?在笑? 他?为什么在笑? 【你?让他?活着,他?迟早会察觉到?身体的异变。爱那个世界里,我的力量会被限制掉大?部分。杀了?他?,让他?成为巢的一部分,他?永远无法离开。】 【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方式。】 李忌眼底全是?阴沉的狠意,这份情绪早在刚才就该展现出来,但意识分割,连带着情绪的正负面也有了?隔离,偏负面的情绪,大?多数都堆到?了?这个他?身上。 一条捕食足高高抬起,尖端所对着的,是?徐微与的额头。 【别怕,亲爱的。】 李忌无声笑道。 徐微与瞳仁顷刻间收缩,手指攥紧身下石面。 可他?的反应能力根本不能支撑他?躲避。尖锐刀锋凶狠刺下,空气被挤压出一声锐鸣,生生刺进徐微与的耳膜。 下一秒,眼前的身体扑了?下来。他?被人按进了?怀里。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那根要捕杀他?的肢体剁在了?他?头顶上方,约半米高的地面上,石头像纸一样被捅开了?一大?块,清楚地昭示着他?差一点就死了?的事实。 “……没事吧。” 李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他?的身体和手一样冰冷,徐微与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心跳,被他?抱在怀里,某种意义上像是?被一具沉重的尸体压着。 ……抱着他?的这个东西,是?李忌,但不是?人。 和死亡擦肩而?过的认知让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徐微与轻轻打了?个冷战。他?动了?动嘴唇,想?像平时一样说没事,但开口时才发现嘴唇和喉咙都在打颤。 “徐微与?”李忌的声音里带上了?慌乱。 没听到?回应,他?仓皇地松开了?徐微与,手顺着摸过徐微与的手臂,腿侧,摩挲他?的喉咙、脸颊。他?全身都战栗,徐微与从没见过李忌这么恐惧的样子。 “有没有受伤?……对不起。”李忌喃喃道歉,目光慌乱地检查徐微与全身。 “我没事。”徐微与低声说。 李忌的动作顷刻间停住。 他?的手按在徐微与心脏上,好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就在徐微与冷静下来准备开口的时候,李忌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越说头越低,最后,他?的额头抵在了?徐微与的肩上。像是?一只做错了?事,呜咽着跟主人求和的狼犬。 他?没想?到?失去?血肉以后,不仅意识会被影响,身体的控制权也会被剥夺。他?一直以为他?能压制住身体中的怪物,毕竟那也是?他?。 怎么会这样? 李忌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将徐微与生生勒进他?的身体里。 “李忌!”徐微与忍无可忍,挣扎着推开了?他?。 李忌第一次没有压制他?的反抗,顺从地松开了?手。他?跪坐在原地,眼眶通红,抿唇注视着徐微与。如果不看前情,所有人都会怀疑他?是?受害者。 …… 这个山洞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徐微与想?道。 哪怕有一点点别的声音也好,至少可以让他?把注意力暂时从李忌身上收回来。现在这样,李忌身后步足的每一次屈伸都落在他?眼里,每一刻每一幕都在提醒他?,李忌是?个怪物。 “你?到?底怎么了??”徐微与缓缓问道。 …… 【告诉他?啊。告诉他?你?为了?在他?身体里制造锚点,割肉喂他?。说啊,为什么不敢?】 【徐微与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行为方式。他?只会越来越怕你?,越来越想?要离开——】 滚回去?! “我暂时没法跟你?解释。”李忌站起身,声音低而?迅速,“我出去?一趟。” 丢下这句话,李忌转身朝外?走?去?。 巢的微光仅能照亮下方两三?米的空间,只两步,他?就融进了?黑暗里,背影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徐微与一直盯着他?,诡异的是?,那只蜘蛛也动了?动它?那从来都像是?装饰品的头部,用几只宝石一样的眼睛灼灼回望徐微与。 【我真喜欢你?。】 它?用注视这样表达道。 · 脚步声逐渐远离,徐微与坐在地上整理思路,侧脸毫无血色。 十几秒后,他?低头轻咳了?几声,扶着岩壁站起身。 李忌变成怪物这件事,完全超过了?科学能够解释的范畴,他?二十多年的认知对此毫无帮助。徐微与不喜欢无力感,但此时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手指垂在身侧,擦过矮桌上的电脑和旁边的手机,徐微与脚下顿了?顿。 ……颜祈。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脑海中窜出了?这个名字。 颜祈是?他?接触到?的,唯一除李忌外?还了?解这些诡异事件的人。可他?现在是?在山洞里,电话能打通吗? 徐微与的手指按在屏幕上,少顷,他?从通讯录里翻出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屏幕最上端仍显示着两个小叉,代表此处没有信号。但徐微与之前被骗过一次,所以没什么犹豫地直接拨了?出去?。 界面跳转,无声——徐微与紧紧盯着屏幕,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机一直没有其他?反应。 就在徐微与已经做好听电子提示音的时候,用作计时的数字跳了?出来。 【徐微与,是?你?吗?】 …… 徐微与无声抱住手臂,下意识护住了?自己。 在吴善婆给他?看的记忆里,这个山洞在地底二十多米处,内里深接近八十米,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信号。 或者再说的准确点,这样的地方,颜祈居然有办法打通他?的电话。 李忌和他?们,到?底已经是?什么意义上的生物了?。 【你?是?不是?徐微与?】那边,颜祈的声音警惕了?起来。 他?应该很年轻,声线清冽好听,听他?说话,会让人不禁好奇有这样声音的人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如果他?和徐微与在正常世界遇到?,应该会成为朋友或者合作伙伴。但在这种场合下产生交集,徐微与对这个人的情绪复杂难言。 “是?我。” 徐微与拿起手机,倦怠地答了?声。他?再冷静,脑子里那根弦此时也崩到?极致了?,如果再不能松一松,他?怀疑他?回去?以后要去?心理诊疗机构住一段时间。 【……你?居然还活着。】颜祈说不出是?感叹还是?震惊,【你?进去?都快两个月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两个月吗? 徐微与记得李忌说,形成锚点的时间是?一个月,也就是?说,他?快要出去?了?。 “出去?再跟你?说。”? 电话那边,颜祈拧起了?眉。 什么叫出去?再跟他?说?徐微与难道已经确定了?自己出去?的时间?颜祈本想?细问,但想?到?资料上徐微与警惕的性格,到?底忍住了?。 “我有两件事想?跟你?确定一下。” 扬声器里传出徐微与的声音。在那样可怖的空间里生活了?两个多月,他?的表达依旧清晰,逻辑顺畅,可见大?脑的处于正常状态。颜祈“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带我来这里的三?个向导已经出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三?个,向导? 二十多天前,颜祈跟徐微与说他?就在雨林里,如果徐微与能出来,他?会接应他?。徐微与记着,颜祈也没有撒谎。 这一刻,雨林里。天空清朗,远处的小木楼与树丛中露出一点轮廓。颜祈站在其中一只军用帐篷的窗口前,面前是?一只点燃的速生火炉。几台看不出具体用途的无线电设备嗡嗡地工作着,屏幕上绿色荧光点勾勒出树影草丛,白色斑块代表活动着的人类。 而?在更远处,一大?片黑红的阴影铺开,血一样覆盖掉了?大?半屏幕。 ——那是?张开的“通道”。 颜祈沉默了?几秒,不答反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山洞里,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但他?当然不可能通过设备窥探到?那边青年的神色。 徐微与略一沉吟。 “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和一只蜘蛛共生。一直以来主导身体的人都是?他?,但刚刚,那只蜘蛛掌握了?他?们身体的控制权。你?知不知道原因?” 徐微与描述得非常简洁,简洁到?了?信息缺失的地步。但对于颜祈来说,这点匮乏的文字也够他?猜到?真相。 【……你?朋友被某种怪物杀死套皮,这只怪物一直以他?的身份和你?相处,让你?误以为你?朋友还活着。现在,它?记忆苏醒,表现得越来越不像人类,刚才差点杀了?你?。】 【是?这个意思吗?】 第 45 章 寒意像是一只长有尖长指甲的鬼手, 静悄悄地?顺着徐微与的脊椎朝上攀爬。山洞里好半晌没有响起任何声音,徐微与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 “我觉得不是。” 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徐微与的上半身微微后仰,用肢体语言表达出些许强硬来。他看向不远处的白巢。那个柔软的蛛丝巢静静地?挂在那里, 无?害而美丽。像李忌展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我对我的这个朋友很了解,如果他被其他东西替代?了,我一定能认出来。” 【……】 听声音, 颜祈轻轻吸了口气。 【别朋友朋友的了, 你说的人是李忌吧。】 徐微与眉心一跳, “你调查我?” 颜祈无?语, 【我是在救你。其他人求着我查我还?不乐意呢,你知不知道我的时间?有多贵。】 这人说话?不费力, 吐字很清晰,有点架子,但?表现出来的态度不至于让人厌烦。 以及——令人警惕的敏锐。 徐微与感?觉,对方很可能通过短短三次的通话?就察觉到?了他身周的环境相对安全。在此基础下, 结合调查,很快猜到?了李忌身上。 【我记得我上次跟你说, 在里世?界,不要相信任何人形生物的话?。】 “李忌是活着的。” 【身体被一只怪物披在身上的那种活着?】 “不可以吗?”徐微与反问。 他不是在挑衅颜祈,而是以他的认知看来,李忌就是“活着”的。即使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但?他的意识清醒,行动如常。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来看, 都会得出一样的结论。 【徐老板,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电话?里响起?了几声脚步声, 在这个深幽的山洞里,颜祈的声音像是一根丝线,连接着徐微与和现实世?界。 【假设,你是小x,有一天?,你被一只怪物杀死了,它钻进了你的身体,披上了你的皮,接管了你的记忆。然后,它根据你的记忆模仿你,和你的父母朋友相处。】 【它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你的性格,他的行事作风和曾经的你一模一样。在其他人看来,小x‘活’得好好的。但?事实上,你已经被杀死了,你能理解吗?从你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小x就不复存在了。】 【将这个故事套到?你所处的里世?界,李忌就是小x,那只蜘蛛就是怪物。它在模仿李忌,但?他不是李忌。】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他的大脑在这段时间?里接受了太多超过承受能力的信息,一时间?,他居然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 神经迟钝地?探查着挤进来的文字,少顷,朝后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颜祈顿了顿,猜到?他无?话?可说。 徐微与的资料此时就静静地?躺在他的电脑里,上面,李忌的痕迹多到?刺眼。 他二十九年?的人生其中有二十二年?是按部就班的学业,放在纸面上,就是七八行日期加学历。但?从二十二岁开始,记录密集了起?来。实习、工作、旅游、活动,行行列列,李忌这个名字总是陪在他旁边。 然后,在二十四岁那年?,突然消失。 他俩的传言不太好听,颜祈也懒得去?查那些狎昵的描述是否属实,但?代?入一下,亲密相处了两年?多的恋人因为自己而死,寻找五年?,终于在深林中找到?了这个人。正?打算带他回去?之际,突然被告知这一切只是里世?界异种的一场残忍的欺骗——任谁都会崩溃。 徐微与现在的安静真让人不安。 “我有个问题。” 徐微与眼前发?黑,他俯身扶在矮桌边缘,稳住身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只怪物有什么必要模仿李忌?我对于他来说毫无?价值。” 【玩啊。】 颜祈冷冷答道。 【就像人会用树枝戳蚂蚁一样,它们也会给自己找点乐子。再进一步,如果你那边的怪物有点追求,它就会像制造章鱼摄像机的生物学家一样,通过观察你的反应了解人类。】 【又或者——他想通过你达成某种目的。】 ……锚点。 徐微与几乎没有思考就得出了这个答案。 李忌说过,他要通过锚点才能定位外界。 徐微与仅仅咬住口腔内壁,他没有立刻问颜祈锚点是什么,他的身体告诉他,他承受不住答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你说。”徐微与轻声回应。 【我这一个月一直守在雨林里,你说的那三个向导,根本?没出来。】 第 46 章 如果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人只是一只模仿李忌的怪物, 那他确实没必要遵守两人之间的约定。 甚至于——他已经杀了杨朵、杨长明和郭大河三人,将他们转化成了盲蛇。现在,这三个人正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村民一样, 无知?无觉地?在泥地?上爬行?,顺从本?能, 等待着下一个猎物到来。 徐微与看着脚下的光芒,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一张白色的大网上,身周被蛛丝密密匝匝捆满, 毫无生路—— 他抬手按了按耳廓, 缓解耳鸣。 【你?还好?吗?】 颜祈的声音里没有多少关心?, 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死亡, 此?时只是程序性?地?关心?一下。 “还好?。”徐微与轻声回应。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正细细地?发着抖。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恐惧, 这种生理性?反应,无法?被理智控制。 徐微与闭了闭眼睛,坐在矮桌边缘,“你?知?不知?道?锚点是什?么?” 电话这边, 颜祈怔了一瞬,随即克制翻了个白眼, 冷笑一声,【搞了半天?,那玩意哄你?就是为了‘进来’啊。又一个傻x……】 …… 【你?先出来,我这边有办法?屏蔽锚点。】 颜祈的反应不出所料, 同时又令人绝望。徐微与轻轻点了下头,几秒后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嗯”了一声。 【还有其他问题吗?你?注意你?那边的情?况,别让其他人发现你?在联系外界。】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徐微与在心?里问自己。 这句话像是一滴砸进深潭的水滴, 表面上响动轻微,只有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推动,不多时消失在岸边。看似平和,但水下,漆黑庞大的影子?缓缓游动着,无声地?带来某种不安的预兆。 “……李忌有没有可能活着?” 颜祈本?来在玩铅笔,听到这句话,手指不动声色地?停了停。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电话两边只剩呼吸。颜祈抬眼,看向远处天?空。 人类是一种很愚蠢的生物。他们会在明知?道?答案的情?况下,反复追问,自我欺骗。大多数时候,这种自我欺骗毫无意义,反而会害死他们自己。 徐微与是个足够冷静的聪明人,怎么也犯这种错误? 【如果你?问的是人类李忌,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不可能。不要抱有幻想,两种东西的灵魂等级完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上,不可能像你?说的,共生。】 【但如果你?问的是非人类李忌——看你?怎么想了。你?身边的那个东西,确实继承了李忌所有的记忆、思维,所以它的性?格、行?为,可以和李忌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李忌成为了它的组成部分。我们还没有收录过蛛形生物,所以我也不知?道?你?那边的怪物确切是个什?么情?况。但这种会模仿其他生物的东西,基本?上都一样……对于“那个”李忌来说,他已经死了,但对于你?来说,它是一个多了点东西的复制品。你?可以称它为李忌plus。】 颜祈残忍地?开了个玩笑。 残忍到徐微与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就本?能地?挂断了电话。 耳边一阵锐鸣,徐微与低头按住耳垂内侧的凹陷,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减少耳鸣所带来的阵痛。但收效甚微。疼痛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还向下蔓延,拽上了他跳动的心?脏。 ——从这里出去,大概要摸黑走几分钟。 如果吴善婆的记忆是正确的,那出去的路只有一条,他不至于在黑暗中迷路。也就是说现在的困境有两个,第一,他离开【巢】,李忌会不会察觉?察觉了会不会翻脸? 第二,从山洞上去,落差大概二十多米,相当于六层楼,他空手爬不上去,需要登山绳和锁扣。 徐微与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将一切有关李忌生死的信息都抛出思维。不多时,耳鸣减弱直至消失,徐微与放下了手。 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眼,本?想看看自己和颜祈的通话时间,却不小心?扫见了自己指甲上的血迹。 …… 徐微与摸了摸耳后。 摸到了一条他自己抠出来的伤口。 …… 他侧身抽了两张纸,用水打湿,擦干净手指和颈侧,将手机装入口袋。就在这一刻,徐微与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另外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一张杨长明写给他,让他别相信李忌的纸条。 徐微与顿了顿,将其掏了出来。他身上的这件衣服重新洗过,忘在口袋里的纸条皱巴巴的,笔记扩散,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不知?道?上面的几个字代表了什?么。 徐微与静静地?看着纸条。 杨朵几人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杨长明会不会像之前那样保留理智? 想到当天?在吴善婆老屋前发生的一切,徐微与许久都没有动作。 当时,他真的很信任李忌,即使那个时候他的本?能已经在提醒他身周诸多异常,他还是……选择了李忌。 徐微与折起纸条拍了张照片发给杨长明,缓冲图标转了会,消失,显示发送成功。 对面人没有立刻回应。 徐微与不再?看手机,将其装进口袋,起身朝外走去。 巢穴光芒外的黑暗像是一张狰狞的巨口,只等徐微与进去,就将他一口吞掉似的。徐微与的脚步在边缘停了一瞬,随即再?不犹豫地?踩了进去。 脚下的石面是平的,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地?方,像是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被人走过了无数遍一样。 徐微与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偶尔会撞到凸出的岩壁。徐微与按着自己的脉搏,默数时间,大概走了两分钟,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声轻响。 右边。 水吗? 徐微与在黑暗中扭过头,同一刻,一只手从他左侧揽了上来,精确地?环住了他的腰。! ——是李忌。 是“李忌”。 不待徐微与产生更多念头,身后人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老实交代,跑出来干什?么?”李忌带笑的声音在完全漆黑的甬道?中响起。徐微与的后背紧贴他精壮的上半身,几乎被他拢住。 徐微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单音。他没想到李忌还在山洞里。 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打电话的的声音? 徐微与只觉心?跳如擂鼓。李忌却像是没察觉似的,侧头在他脸颊上亲昵地?亲了一下。 “嗯?”他凑近,冰冷的呼吸喷洒在徐微与颈侧,“你?这儿怎么破了?” 问着,他在徐微与新生的伤口边亲了亲,然后,舔了上去。 徐微与一愣,耳后刺痛。舔吻着他的舌头像是对他的血上瘾似的,用力用舌尖顶开伤口,摄取更多血液。 “唔。”徐微与挣扎。 是他的错觉吗?李忌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还是说,这就是颜祈提到的“记忆苏醒”?现在这样的状态,才是这只怪物的本?性?流露。 李忌停下了怪异的舔吻,安抚般蹭了蹭徐微与。顺着脖颈朝下舔吻,手有意无意地?隔着衣服抚摸徐微与小腹。 他的动作真的很像一条狗。 即使身处黑暗,看不见这人的表情?,徐微与还是从李忌貌似服软的撒娇中察觉到了得寸进尺和不知?悔改。之前的李忌从不这样。 徐微与也说不清差别到底在哪,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李忌……兽性?更强了,也更危险了。被他的的牙齿叼着肉的时候,徐微与真的产生了一种会被吃掉的危机感。 一个多小时而已,李忌怎么了? “放开!”徐微与陡然发力推开这人。 咚得一声,李忌后背撞在了石壁上。 “你?发什?么疯?”徐微与强撑着平静冷嗤道?。 黑暗中,盖着瞬膜的金绿色竖瞳凝视着徐微与,将他皱眉紧绷的样子?,一清二楚地?收入了眼底。 真好?看。 李忌不在意地?歪头笑了笑,“我怕你?看不见,出来受伤。” “……你?刚才怎么了?”徐微与缓声问道?。他没有正面回应李忌刚才的问题,但不动声色地?给了暗示。 “没事。” 融于黑暗的东西抓住他的手,带他朝回走去。 “你?不要随便出来,这里没有灯,你?又看不见,出来多危险啊。” 徐微与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我待会有点事,上去一趟,你?在这里乖乖的。” …… 徐微与侧过头,“什?么时候回来。” 李忌没想到他会多问一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笑了起来,缠着他的手指玩,“半夜,或者明天?早上。” “好?。” 前方再?次出现光亮,徐微与在黑暗中待久了,还有些不适应,垂眼眨了几下。李忌放下他走到矮桌边收拾保温桶和碗。 待徐微与抬眼,他正好?背对着他——后背上一大片扭曲的蜘蛛纹身。 …… 李忌在装不认识他的时候脱过衣服,当时,这人背上干干净净。后来,李忌的背后总是咧着那条令人胆寒的敞口,蜘蛛从其中探出小半身体,窥视着外界。 徐微与不是颜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有脑子?,前后的差异和李忌所展现出来的区别足够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 李忌回头,“怎么?” “没什?么。” 李忌淡笑不语,将筷子?扔进布袋,缓步走到徐微与面前,“亲一下。不然我不信。” · 同一时间。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林子?里上上下下长满了蘑菇。 杨朵踏着双旧破了皮的拖鞋走出房间,一边拿布编辫子?一边朝不远处的妇女们走去。见她们围着个大红盆洗蘑菇上的土,往里瞅了一眼。 “呦,摘了不少嘛,四点就起来搞了?” 其中一个妇女朝她比了个五。 “五点。”杨朵笑,“那也挺早的。” 妇女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跟鸟语似的话,杨朵本?来应该听不懂的,但现在,她和这些“同类”毫无交流障碍。 “哎呦谢谢姐,给我一点就行?,我家吃不了多少。” 说着,她兴冲冲地?卷高?袖子?,蹲进了人群,上手帮忙。她年轻又活泼,不多时就带着一众人聊起八卦来。 不远处,郭大河仰躺在吊椅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一只手掰着脚在那里抠。 一切都是村子?里原本?就该有的模样。 杨长明面色如常地?走过人群,停在杨朵身边。 “嗯?干什?么?”杨朵感到阴影,仰头看向弟弟,茫然问道?。 杨长明也不说话,弯腰在她身边放下一个矮脚板凳,示意她坐着洗。 女人们一下子?笑开了,在他们这个村子?里,女人的地?位可不高?。像杨长明这样顾姐姐的弟弟更是少得可怜。 正巧闲着也是闲着,其中几个家里有女儿的,开始朝杨朵打探起消息来。 杨朵笑着不说话。直到被问得有点烦了,她才笑着叹了口气。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小子?主意大的很,早就有喜欢的人啦。” 旁边人忙问是谁,杨朵搓手里的白蘑菇,啧了声,“怎么跟你?说呢,长得反正特?别好?看,家里有钱出手大方,就是脾气吧有点淡,得要人哄着。那小子?——” 说到这里,杨朵突然顿住了。 她无意识地?继续搓蘑菇,眼珠动了动。 …… 杨长明是在哪遇到他喜欢的人的? 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等等,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 杨长明就站在她们不远处,发觉杨朵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什?么都没说,脸上也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见杨朵手中的蘑菇已经被她捏成了碎末,杨长明收回目光,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含在嘴里点燃。 他将打火机放回口袋。 下一刻,他的手机在他手背边震动了一下。 …… 杨长明动作平常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扫向新消息。 【徐老板:[图片]】 小小的图片映在他眼底,照出他眼中的一片愕然。 第 47 章 顷刻间, 杨长明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条件反射般用力暗灭屏幕,反光的黑色光面立即照出他此时惊疑不定的表情—— 徐微与? 是徐微与给他发的信息? ……他发了什么? 他的大脑像是严重锈蚀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十?几秒后, 杨长明才勉强回忆起了照片的内容。 那?是他写给徐微与的纸条吗?徐微与发这个给他是什么意思? 杨长明握紧手机,动作僵硬地将其放回口袋。四周没有人看他,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 事实?上,即使他现在躺在路中间叫喊打人,这?些?村子里的原住民也还是会像现在一样, 无知无觉地做他们生前做惯了的事。他们不?会思考, 没有自己的思维, 只是一群被非科学力量控制的傀儡。 在他们看来, 杨长明等人同样获得了【巢】的认可,是同类, 所以不?需要猎杀。 但杨长明不?会也不?能那?样做。 因为【巢】,一直在注视着他。 如果被它发现行?为异常,自己就会精神恍惚几天,行?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整个人像是被关在密闭水箱中,又无力又恶心。他必须模仿杨朵和?郭大河的反应, 装成一个被控制的人。 他缓步走在小路上,手指在口袋里飞快打字。 【什么意思?徐老板你在哪,我们两怎么会和??我姐和?郭爷都跟失忆了一样,和?那?些?死人混在一起。】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打下了他最想问?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办法逃出去?】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 再没有震动一下。 杨长明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未知是一切恐惧的源头?,而现在, 他正被无尽的未知所包裹着。 徐微与如果和?他一样,还保持着清醒, 为什么不?回应他?! 杨长明紧紧咬住槽齿,侧脸紧绷得堪称狰狞。 回我一句啊!哪怕一句也好! 就在这?一刻,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谁?!”杨长明滕然回头?,满眼狠劲。拍他的人哪想到他是这?么一副样子,被吓得直缩脖子,不?敢讲话。 “是你?” 身?后的人是陈老五。 杨长明额头?青筋直蹦。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陈老五是有一点自我意识的,比起每天循规蹈矩,只按顺序做那?几件事的村里其他人,陈老五的行?为很是“丰富多彩”。 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其中扮演一个管理者的角色。 陈老五搓着衣角,讨好般朝杨长明露出一个笑,“杨小哥,我嘅个架子做好喽,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杠它去草房嗨。” ……什么玩意。 杨长明心乱如麻,深吸一口气?,胡乱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陈老五带路。陈老五咕哝了几句感谢他的话,弯腰走在前面。 在杨长明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他放在口袋里的手。黑眼珠在不?大的眼眶里游动一瞬,很快缩回原位。 两人走回空地,正巧,杨朵才洗完蘑菇,见?两人回来,甩着手站起身?跟他们打招呼,“五叔?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我叫你兄弟抬架子。”陈老五笑着答道。 杨朵顺着看去,发现陈老五说的架子是一个靠在门?边的竹编架。看着十?来斤顶天,哪用得着两个大男人抬?杨朵不?动声色地凉了脸色,挑眉睨陈老五。 “这?点东西,还要杨二跟您走一趟啊。您这?腿是瘸了,又不?是断了,用得着嘛。” 杨长明侧头?看向杨朵,目光复杂。 即使被控制,杨朵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化。这?种相似让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她和?郭大河。 陈老五脸上略过一丝尴尬。他怯懦地点头?,不?敢反驳杨朵的话,自己走过去搬起竹编架子,回来时?往上抬了一下,示意杨长明搭把手。 “哎——”杨朵这?下彻底不?高兴了,就要上前。 “没事。”杨长明出声拦住她,“闲着也是闲着。” 说完,他走上前抬起架子的另一端。杨朵见?他已经上手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在原地,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是个憋不?住话的性格,忍了两秒没忍住,索性走到郭大河身?边,趁着那?两人还没走远把毛巾往栏杆上一甩,扬声指桑骂槐,“有些?人真?是懒到家了,恨不?得只出一个喘气?的力躺过一辈子,我看下辈子去做猪挺好的。” 郭大河无辜被牵连,睁开眼往杨长明所在的方向瞅了一眼,又看向杨朵,想了几秒,摆手拍拍侄女,“行?了。” “他不?就叫杨二干这?一次活吗,你至不?至于啊。” 杨朵一瞪眼,“他是只叫杨二干这?一次活,但叫我干了十?来次了。老光棍,懒出花了。” 两人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杨长明跟着陈老五,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陈老五是个笨嘴拙舌的,杨长明也不?爱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许久没有交流。直到脚下的水泥路逐渐变成土路,杨长明才偏头?朝前望了望。只见?前方的土路两侧灌木丛生,树荫如盖。他回头?看了眼,又算了算距离,感觉他们在往出村的方向走。 “我们要去哪?” 陈老五仰头?看向天空。 几天的阴雨之后,阳光格外明媚。光穿过枝叶与枝叶之间的缝隙,和?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细小水汽,形成一束一束的斜柱,最终在墨绿色的落叶层上照出光斑。 ——但很奇怪,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陈老五的脸却是阴的。 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克草房嗨。” 他们这?边,“去”发“克”音。 “……哦。”,杨长明没听过草房这?个地方,警惕地记在了心里。 他闷着头?往前走,没打算再和?陈老五交流。但又走了一会以后,陈老五主?动开了口。 “小佛嘅段时?间嗨,一直么吃东西。”? 含糊的话顺着杨长明的左耳流进,右耳流出,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几乎。 …… 小佛?! 李忌?!! 在意识到他嘴里的“小佛”代?指谁以后,杨长明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但陈老五的吐字太含糊了,整句话十?几个字,他就听出了一个小佛,其余的什么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杨长明追问?。 谁知陈老五没理他,只是继续用他那?跟含了一口水似的腔调咕哝着。 “我真?是怕哦,么得人,我们就要被拖下去。到时?候活都活不?成。” “你说清楚点。”杨长明不?耐烦。 “你不?知道,我本来都准备棺材喽,结果啊今早小佛又开始吃东西了嘿。” 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满脸皱纹全堆在了一起。 “他还讲,事情办完以后把你杀了,魂给小观音补血,肉给我吃。” “他可妒忌你哦。” 杨长明又听清了一个“小观音”,东南亚这?边,关于佛菩萨这?些?专有名?词的发音基本没有地域差别,但其他的,他的耳朵实?在是无能为力。 陈老五背对着他笑,笑得杨长明背脊发凉,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你有病啊,笑什么笑。” 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地洞入口,出现在了杂木枝叶之后。 第 48 章 陈老五被踹得往前一踉跄, 差点跪在地上?。他不做声了?,站直,往上?颠了?颠竹架子, 一瘸一拐地地继续向?前走。像是怕了似的。 “晦气……”杨长明低声爆了句粗,这段时间, 他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压状态下?,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炸起来。但碍于环境,他又?无处发?泄, 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顿了?一瞬, 厉声骂了?出来。 “在外面打了?那么多年工, 没学会怎么说话?脑子里装的是屎,哼哼唧唧, 学他妈猪啊!” 在他的角度看来,陈老五害怕地缩了?缩脑袋,本来就短的脖子彻底被一圈矮领遮住,整个人像虾一样弓着。 但如果杨长明站到陈老五面前?, 就会发?现这人正悄无声息地咧着嘴,无声大笑着。他的黑眼珠瞥到眼角, 窃喜地偷觑他,那目光贪婪粘腻。像是一只肥硕的肮脏老鼠窝在阴影里,盯着餐桌上?的肉块—— · 两人走?出林子。 杨长明皱眉扫视四?周。 这片藏在林子里的空地不大,大概两三百平米, 地面没铺水泥,全是泥巴。但四?下?不见?一根野草, 可见?经常有人过来清理。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地方? 杨长明狐疑,顺着陈老五要走?的方向?看过去。本来没看见?什?么, 但走?近了?,他突然?发?现空地边缘有个破破烂烂的矮茅草屋。看着就是个几根树干子搭起?来的棚子,上?面胡乱压了?些草甸子。人能在里面睡觉,吃饭,但多的就做不了?了?。 “放嘅就好了?。”陈老五说道,放下?肩膀上?的竹架子,回头?对杨长明笑。 杨长明不置可否,放下?重物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口袋里的手机一路上?都没吱一声,显然?,徐微与并没有联系他。杨长明心下?烦闷,但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好顺着地上?的脚印踱步。 “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杨长明问道。 他走?到一个盖着塑料布的垛子前?,伸手扯开褪色的布往里看了?眼。只见?里面是一些红黄色的布幅,上?面隐约印有花纹。 当即,他心下?有了?猜测。 这些东西和郭大河家里挂神龛边的帘子很像,想必也是一些神神鬼鬼的用具。 果然?,陈老五往这边看了?眼,回了?句——“祭嚟喇的。” “嚟喇?”杨长明反问。 这发?音一听就是当地的野神。他若有所思地将塑料布盖回去,搓了?搓上?面的泥,指腹一下?子脏了?一大块—— “你们多久祭一次?” 这个村子的异样,不会和这个叫“嚟喇”的神有关吧。 陈老五抱着竹架子往草房子那里走?,“以前?,咕个把?月祭一次,人齐喽就开。现在不祭喽,小佛把?那只鸟吃得喽。” 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吃完以后,还?爬出来接管了?这片土地。 这人话一多就含糊,发?音黏黏巴巴的,让人根本听不懂。杨长明冒火,冷冷盯住陈老五的背影想要骂,但几秒后,他克制地收回目光。 算了?,待会回村问其?他人吧。 这样想着,他抬步,顺着空地的边缘朝前?走?,尽量记下?周边木架子上?的刻痕,还?偷偷拿出手机拍了?两张。 不多时,他走?到了?那个漆黑的洞口边缘。 十多米深的洞口内里几近无光,除了?靠近平地的边缘能让人看清,其?余的,全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杨长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这个洞,后颈就有些发?凉。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古怪。 他皱眉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会,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 “喀——喀!”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几声滚石响动,好像深洞底下?有什?么活物似的。杨长明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喀!”又?是一声。 紧接着,他口袋里那部跟死了?一样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接连发?生的事实在太过诡异,杨长明一时没有动作,足足滞了?半分钟以后,他才缓缓掏出手机,借着衣服的遮挡划开消息。 【徐老板:是你在上?面吗?】 【徐老板:给我一根绳子,快点。】 …… 下?面的……是徐微与? 杨长明下?意识想要扭头?,但在扭头?前?,另一个恐惧的猜测攫住了?他的心神——下?面的真的是徐微与吗?给他发?消息的真的是徐微与吗? 万一……是“那些”东西呢。 【徐老板:杨长明,你怎么了??】 又?是一条消息。 杨长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算聪明,能跟着郭大河混,全凭一股狠劲。事到如今,除了?先把?底下?的东西拉上?来外,他想不到其?他方法破局。 …… 【我去找绳子。】 他把?这句话发?过去,按灭手机,谨慎地打量远处正在收拾屋子的陈老五,见?他注意力不在这边,他赶紧跑向?之前?摸过的几个垛子。 绳子,绳子。 杨长明扯出一张布条,试了?试力道。他自以为自己很小心,但因为拉扯,塑料布哗哗作响,一下?子让陈老五看了?过来。 “你干什?么诶?” 杨长明烦到了?极致,张嘴就打算骂,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陈老五背后的钩子上?,正挂着一卷登山绳。 ——如果徐微与在这里,就会告诉他,这卷绳子正是当年活着的陈老五听见?动静时,绑着下?去探查的那卷。 兜兜转转,它居然?还?在。 ……或者该说,某些东西真是恋旧。 此时此刻,杨长明什?么都不知道,他死死盯着那卷绳子,嘴角下?压,一声不吭。 要拿吗? 拿了?是不是就暴露了?? 肌肉绷紧到疼痛,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博弈。杨长明的脚几乎在原地生了?根。 要拿,必须把?徐微与救上?来。 几息之后,脑中纷杂的想法尽数褪去,只留下?了?这一个念头?。杨长明抬步走?向?陈莱芜,面上?皱眉,装作平常地对他说道,“把?你绳子借我用一下?。” 一丝怪异的狂喜从陈老五脸上?略过,略得太快了?,以至于这一瞬的表情落在杨长明眼里,就是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干什?么诶?”陈老五茫然?问道。 “别管。”杨长明加重语气,直接伸手,粗暴地夺过绳子,转身快步朝洞口走?去。 走?了?两步以后,他径直跑了?起?来。 “……诶!” 陈老五反应了?过来,赶紧追他,“杨小哥,底下?不给去!” 他瘸腿,一步一仰,跑得比平常人走?得还?慢。 陈老五这边才几步,杨长明已然?冲到了?洞口前?。他将绳子往粗树干一搭,连捆两圈,用力一勒,打下?一个死结。确定牢固以后,他马上?他将剩余的绳子抛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几声破空声,杨长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知道他过够了?这种被人控制的日子。 如果底下?的真是徐微与,那徐老板的办法肯定比他多,说不定能带他逃出去。 如果底下?的是神鬼妖魔……大不了?死。 大不了?死。 手机一震。 杨长明生生一愣,思绪清空。 他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没发?觉自己的手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徐老板:我抓住绳子了?。】 ……真是徐微与啊。 杨长明呆呆想道。 近处传来脚步声,杨长明侧头?看去,见?是陈老五跑了?过来,他没好气地转过身半拦半挡地站在绳结前?面。 “别他妈多管闲事啊。”他警告道。 杨长明对于这个古怪村庄的恐惧,主要来源于那股影响人心智的力量。不管是李忌身边的盲蛇,还?是像陈老五这样的村里人,落单时的攻击力都远不如他。 这样想着,杨长明右手偷偷朝后摸,握住了?后腰的军刀。 但下?一刻,陈老五笑了?起?来。? “你——” 陈老五捂着肚子指着他笑,眼角牵扯出大片扇形皱纹。他又?丑又?矮,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像过年时,演出舞台上?专门逗乐子的丑角。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反而还?觉得他搞笑。 但很快,事情不对了?起?来。 他的脸在扭曲,膨大。牙齿伸长,变尖。 它张开嘴,露出如盲蛇一般的可怖内里,尖齿随着猩红的内壁蠕动。 杨长明握住刀的手不自觉缩紧,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什?么? 陈老五身形晃了?晃,猝然?扑上?前?—— 今天早上?,【巢】的主人跟它说他的爱人有一点点不乖,似乎想要离开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只能让它帮个忙。他希望,陈老五能小小地恐吓一下?徐微与。 这个恐吓的程度不用太高。徐微与是人类,人类的精神阈值有限,过高会逼疯他们。所以,陈老五只需要在徐微与爬上?来的时候,啃掉杨长明的头?就好了?。 ——另一个李忌这样安排道。 徐微与踩住石壁,猛地伸手,抓住洞边杂草,借力向?上?跳了?一下?。没有人上?来拉他,杨长明似乎去了?别处。 此时不好发?消息,徐微与只能自己屈膝撑起?身体。 他抬头?,看向?前?方。 同一刻,仰面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杨长明听见?声音,侧目看向?他。 他用一把?短刀抵着陈老五,但手已经被那些尖齿啃出了?白骨。 第 49 章 对于李忌来说, 徐微与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合作伙伴, 还有?些是无关?紧要但需要打个招呼的陌生人。他早就习惯了。毕竟他们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他总不能要求徐微与不跟人打交道。 但对于【李忌】来说—— 这些人活着可真碍眼啊。 没人给他做社会化练习, 于是那?些被叫做“人”的生物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些会叫的血肉。这些东西有?什么资格挡在他和徐微与中间?浓稠的厌恶混着也许是妒忌也许是恼火的情绪一起,搅和成深浓的杀意。 他不舒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怎么能活着?? 陈老五的身体在地上扭动, 薄薄一张人皮被内里绳子一样的肌肉束撑出数条狰狞的隆起。他的嘴死死压在杨长明的手?上刀上, 利齿密集尖锐, 像是海岸边礁石上的藤壶, 甚至在前后晃动。 他跟着?杨长明看向?徐微与,脸上尚算完好的五官显出些许笑意。 下一刻, 他的额头往上顶起了几寸,同样的肌肉束隆起出现在他头部的皮下,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无数游走在皮肉里的球形活物。 似乎是眼珠。 徐微与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僵住。 “别过来。”杨长明糊满血的嘴唇动了动, “快跑。” …… 徐微与翻身攀上平地脸上没有?一丝泄露情?绪的神情?,从下颔到?脖颈几乎绷成一条直线。洞口都是碎石, 他没经任何思索,抓起一块边角锋利的几步冲到?杨长明面前。 陈老五翻起眼睛看他,脸上的笑还没有?淡去?。 下一刻,阴影一闪, 徐微与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在了他前额正中。 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断声同时响起,陈老五被砸得朝后一仰, 杨长明轻颤,随即抓住身上怪物力道放松的这一瞬鱼跃而起。 “走。”徐微与哑声喝道, 两只手?手?心全是血痕。 杨长明置若罔闻。躬身抓起陈老五,狠狠一刀顶进?他的眼眶,接着?握住刀柄重重一转,随即,脑浆被绞碎的咕叽声传进?了两人耳朵。 徐微与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杨长明并不恋战,抽出刀往后退,“后退……” 被他抛下的陈老五维持着?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跪在原地不出声,一只完好无损的黑白眼珠直直盯着?他们,另一只血肉模糊,伤处混着?红粉脑浆的眼睛,似乎在蠕动。 徐微与不由分说抓住杨长明的手?臂,杨长明一惊,反应过来以后顺着?他的力道就打算离开。 “唧……” 怪异的细小水声在这片空旷的露天场地上响起,徐微与和杨长明都没有?注意到?,但在他们背后,一只黄绿色的竖瞳自陈老五伤处翻了出来。 它像一颗严重化脓的水泡,在眼眶中转了转,盯向?徐微与。紧接着?,它下面涌出了数条黑色肉肢,海葵一般疯狂扭动。 陈老五的身体轰然倒地,真正的他欢欣鼓舞地爬到?了天光之下。 那?是一条……像是无数黑蛇扭在一起,形成的粗壮漆黑生物。口部庞大,尾部尖细,蠕动而来时,像是一片两层楼高的阴影。 徐微与回头,刹那?间只能看见怪物张开的圆形口器和身上游动的黄绿色眼睛。 真恶心。 真恶心。 意识在发疯尖叫,徐微与身形摇晃,几乎要倒下去?,恍惚中他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痛觉和恐惧对冲,生生给他空出了一丝清明。 “你带没带火?”徐微与低声问道。 杨长明一愣,一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它们怕火?” “不知道。”徐微与夺过他手?中军刀,示意杨长明去?点燃那?些木架子,转身迎上不见人形的陈老五。 李忌还活着?的时候,带他做过专业训练,论战斗力,徐微与比普通人强很多。但所有?针对人而设的技巧,都在此时失去?了作用。 他们面对的是一条连内脏都没有?的怪物。 徐微与抬手?剁下一段长有?眼睛的触肢,和身体只连着?皮的肢体向?上弯起,用那?颗黄绿色的眼睛“看”他。 【巢】不死,它们都无法死亡。 它在无声地讥笑。 徐微与满眼冰冷,用力握刀捅了进?去?,刀口所造成的伤口快速拢合,半秒都不到?的时间就将?短刀“吃”了进?去?。 你看,没用。 然而,就在徐微与要抽回刀的时候,手?底下的漆黑躯体突然扭动了一下,接着?,一声带着?痛苦的嘶叫从它满是尖牙的口器中传出。 不远处,杨长明震惊回头。 它受伤了。 一时间,徐微与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我身上有?东西能伤到?它。 他目光下落,只见自己?苍白劲瘦的手?背上,几条血痕格外刺眼。 杨长明还以为陈老五可以被刀割伤,正打算扯火把?过去?,就见徐微与抽刀扬手?,用力在自己?手?臂下划下一道。 立时,殷红的血液涌了出来。 “徐微与!”杨长明吼道。 面前的怪物惊恐蠕动朝后退去?,它的口器一张一合,不断发出沙哑的嘶鸣,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在场没人听得懂。 徐微与直接将?刀的正反两面抹过手?臂,一刀剁进?其中一直黄绿色眼睛。 【——】 【————】 陈老五身上的所有?眼球都在这一刻骤缩,炸裂。黑色的浓浆从孔洞中流出。 它还在疯狂挣扎,但扭动的力道越来越弱。 它要死了。 杨长明冲上前拽开徐微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你做了什么?” …… 徐微与不答话,脸上血色尽失。杨长明抓着?他的手?臂,往下看了眼,本想看看他左手?手?臂上的刀伤,但目光下落时,正好将?徐微与领口内皮肤上斑驳的吻痕收入眼底。 那?些狎昵的痕迹散布在徐微与分明的锁骨上方,颜色有?深有?浅,仿佛某种?装饰。 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锁骨上方这片皮肤的特殊之处,它没办法被强迫,下位者只要低头,就能护住这里。想要在这里留下痕迹,被吻的人必须配合……才行。 而徐微与会对什么人抬起头? 察觉到?他的盯视,徐微与抬眼回望。 他眼珠黑,情?绪淡,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在其中留下痕迹。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杨长明下意识心虚起来。 徐微与什么都没说,抬手?拢住脏污的领口,扣上最后一粒纽扣。 “杨朵他们呢?” “还在村子里。”杨长明接回他的刀,在裤子上擦了擦,反手?插进?后腰,“你、” 他话说了又停,徐微与走向?郭大河的尸体,“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消息? 徐微与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原委,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给杨长明看。 “这里到?处都是幻觉,眼睛看到?的大多是假象。” …… 杨长明缓缓接过,仿佛对比片刻,骂了一句极脏的土话。 “只要找到?通道,我们就能出去?。” “……什么?”杨长明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微与。 徐微与收回手?,他手?上的树枝沾了不少黑色脓液,但没有?被半点腐蚀的迹象,和当初汽车地盘上的腐蚀痕迹完全两样。也就是说,“死亡”以后,陈老五失去?了全部能力。 徐微与垂眼。他手?臂上的伤口仍在缓慢渗血,看伤口的状态,谁都想不到?这是几分钟前才割出来的。 人类的伤口不该愈合速度得这么快,他的体质被【巢】改变了。 …… 我还是人吗? 杨长明被他刚才的话震惊得好半天没有?动作。在救徐微与的时候,他想过徐微与可能有?办法出去?,但他失望了太多次,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被留下来的后果太过恐怖,他不愿意直面,才一直没有?强迫自己?细想。 “通道……”杨长明开口,声音变调,他来不及尴尬,咳了两声重新问道,“通道在哪?”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徐微与站起身。 他好像重新回到?了找到?李忌前的那?种?状态中。苍白、冷静、倦怠,灵魂中仿佛缺失了一部分,因而褪去?了大半鲜艳的色彩。 杨长明看着?他,很不合适地想起了当年,在小姨夫葬礼上见到?的身穿黑色纱裙掩面哭泣的女人。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向?远处,“但我猜,我们得先去?找一个人。” 同一时间,村里。 李忌走上台阶,拿过旁边侧靠的塑料盆放水龙头下接水。待接满半盆以后,他将?手?中的脏衣服放了进?去?。 从石台子边上走过的人最开始没注意到?他,走过两步,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合十朝他一拜。 李忌没理他。 这些村民?在不受控的时候仍保留着?原本的习惯,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李忌的,当年就是怎么拜陈南的。 没人敢上来搭话,村民?们匆匆拜过,绕路离开,多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远处,杨朵支着?头,一脸莫名其妙。 这些人神经病吧。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抬步走到?李忌身边,抱臂靠着?台子,“喂。” 李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致志搓手?中的衣服。 “他们为什么拜你啊。” 李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杨朵在这村子里待的本来就无聊,此时找人搭话还被无视,稍微有?点气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这些天,心底总是压着?一股不安。 但人家不理她,她也不能上手?强迫人家跟她说话。 想了想,杨朵索性没话找话,敲了下李忌手?下的塑料盆,“你给谁洗衣服呢,洗的这么认真。” “——我爱人。” 低沉好听的声音第一次响了起来。 杨朵狐疑盯着?这人,李忌拧干衣服,倒掉脏水,重新打开水龙头,侧目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 “我这几天有?事,你们看着?村口,要是徐微与过来,记得抓住他。” …… 杨朵耳边嗡鸣阵阵,她感?觉自己?好像是点了下头,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迷蒙间,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还是你们这些外面来的人好,血气足,我这边的都阴森森的,不适合给徐微与吃。” 第 50 章 如果?杨朵还保持着清明的理智, 就会发现,在李忌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她周围的那些村民都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他们都是【网】, 都是随时可以被回收利用?的能量。巢不需要他们的意识,也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所以, 为了活下来,他们必须努力达成巢穴主人的心愿。 李忌看着杨朵离开的背影,将手中的衣服撑开, 分了下正反面抬手搭在竹竿上, 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 同一刻, 雨林外围。 机器嗡嗡作响, 身穿白色隔离服的调查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数据。颜祈落在众人身后,不疾不徐地?走出帐篷, 一边仰头?打量天空,一边扣住绑带,将身体检测仪戴在手臂外侧。 “平均一百七十个小时天黑一次,黑夜持续时间不定, 有时候三小时,有时候九小时, 这玩意到底来自哪个空间,时间观怎么这么混乱。”一个记录时间的调查员抱怨道。 他们都服用?了抗干扰药,对于时间的感知?正常,身体也没有被影响。所以一个个的都跟才倒了七八次时差一样, 又困又烦。 颜祈走到他身边,“可能在它?的世界里, 根本就没有‘天’这个概念,为了适应地?球才造出了白天黑夜。” 调查员意外, “啊?” “你当所有空间都一样啊。”另一个调查员侧头?,无奈回道。 颜祈弯腰,双手扶住膝盖看了看面前仪器上的数字,他研究了一会,指着其中一列数字问?道,“它?在往外蔓延?” “对。”刚才回话的调查员满脸忧虑,透过?隔离服头?部的视野框能看见他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一个月,往外蔓延了六毫米。被能量波动覆盖的空间现在极不稳定,应该是在脱离地?球。”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如果?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让这个【巢】不断扩大,那到时候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会被拖进里世界,或早或晚。 颜祈轻轻“啧”了声,“外围收工吧,开始做生物测验。” “好。” 如果?将人类所处的空间称为“表世界”,将所有不与表世界重叠,不可直接观测的空间称为“里世界”,那么李忌这样的东西叫里世界异种。 绝大多数情?况下,表里世界互不干涉,里世界异种也不会轻易出现在人类面前。 但任何事?情?都存在例外。 有些里世界在刚刚形成或者即将毁灭的时候能量不稳定,如果?刚好和表世界“距离”接近就会形成重叠,其中的特?有生物会因此出现在地?球上。这也是少数例外中的绝大多数情?况。 而罕见中的罕见是——里世界中强悍的异种,探知?到了表世界。不仅探知?到,它?们还有能力跨越时间空间,径直“降临”。 这种情?况,调查局就需要工作了。 颜祈走到一边的货车前,咔一声掰开锁扣,将金属门打开。里面还有一层网,而网之后,是高高低低的铁笼。听见声音,铁笼里的活物纷纷躁动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颜祈将身份卡按在识别器上,拉开铁网,被关在最外围笼子里的比格犬立刻攀着笼子冲他叫起来。 “哦,小可怜。”调查员失落道。 颜祈拦开她,抬手示意外勤组搬笼子,“你别看了。” 天空阴沉了下来,微风吹过?杂草树叶,树丛一阵飒飒作响。颜祈半跪下身,用?工具在地?上喷洒信息素。 外勤人员等在他身后,见他给手势,立刻打开第一个笼子。 几只黑白斑纹的蜘蛛从其中爬了出来。 一般来说,如果?异种模仿的是地?球上的生物,那么同种类生物必然会对其相似的气息痕迹做出反应—— 所有人都都默不作声地?盯着蜘蛛。 黑白色的昆虫毫不停顿地?顺着信息素画好的路线爬进被影响区域,自在地?探索起环境来。 不是模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般情?形,颜祈还是一阵头?疼。 本身就具有分明外形的异种理智值基本都很高,有的甚至比人类这种情?绪复杂的生物更为狡猾难缠。 之前徐微与跟他形容李忌的时候,颜祈就猜到对方的形态应该是原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和蜘蛛类似而已。 “把?狗放进去。”他对身后的调查员说道。 装着比格犬的铁笼打开,两条半岁大的犬科生物跑出来,啪啪啪地?甩耳朵。它?们都是实验犬,服从性不高,训犬员从后腰掏出零食向两条狗示意,比格立刻撒欢地?冲上来扑人。 “去!”训犬员抬手一扔,零食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到被影响的空间那边。 “汪!” 两条狗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低头?在地?上嗅闻,不多时就找到了零食,摇着尾巴吃了起来。 “……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不管是刚才的蜘蛛还是现在的比格犬,他们带出来做实验的动物都经过?了一定的改造,对环境中的特?殊能量格外敏感。 简单来说,如果?里世界能在十天内将人类同化成“盲蛇”,那么实验犬就该在几分钟内出现一定变化。 为什么没事?呢? 难道这个【巢】的污染只集中在中心区域? 怎么可能? 颜祈后退几步,这种试探高智商非人生物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 那边,外勤队员从货车最里压出了一个身穿橘黄色特?殊作战服的男人。 男人表情?惶恐怯懦,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前,一出来就不安地?四?下打量。 这是d级调查员,调查局专用?“实验人”,都是些罪大恶极,按照法律应该被执行死?刑的囚犯。调查员们对他们的同情?心还没对比格犬的多,见他磨磨蹭蹭不愿意上来,一个调查员冲外勤挥了挥手。 外勤立刻抬起枪管,狠狠顶了一下男人,“走快点。” 男人赶紧加快脚步,走到颜祈等人身边,犹豫地?看着他们。 训犬员蹲在地?上,“嘬嘬嘬”几声用?零食唤回实验犬,一边摸它?俩的头?一边仰头?问?颜祈,“需要放狗再探一次吗?”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颜祈沉思?片刻回道,他也弯腰在比格头?上摸了两下,手上的污染检测器数值不变,依旧维持在3上下,“它?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训犬员和几个调查员都是一愣,回头?看向亮灯工作的机器。 “屏蔽器工作正常。” “如果?巢已经察觉到了我们,那它?现在控制影响范围的目的是什么?” “觉得我们人多?不想和我们起冲突?”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最好趁着现在抓紧时间做实验,省的回头?需要顶着伤亡才能收集数据。 颜祈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见他不出声,一个年级稍大的调查员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别想了,每个污染区的规则都是拿命试出来的。” 他们是人,怎么可能理解异世界非人生物的习性。而且d级调查员本来就是消耗品,死?了就死?了,再运一个过?来就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颜祈低声说道。 “没事?的。”老?调查员笃定地?说,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交给外勤。外勤接过?许可文件,用?钥匙打开d级调查员的手铐,给对方打了一针专用?催化剂。 “你直走到小木楼那里,停顿三秒钟走回来。”观察人员命令道。 专用?催化剂能快速提高人的感官,d级调查员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他有点不安,目光在在场的几个调查员脸上扫视。怯懦的表现底下,隐隐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外勤皱眉,抬高枪口,威胁的意思?不言自明。 d级调查员无法,只得站直抖了抖身体,一步一步朝小木楼走去。 颜祈没有站起来,但目光紧紧跟着这人的脚步。他们的站点离小木楼不过?三百多米,正常男性即使故意放慢速度,走过?去也仅仅需要几分钟。 没过?多久,那人就站到了小木楼前。 记录员倒数三二一,扬声对他喊道,“好了,回来吧。” 说着,她低头?在本子上记录实验数据。记着记着,记录员觉出了不对。她抬起头?,发现颜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正神情?不明地?看着那边。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个d级调查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怎么回事??” 记录员皱眉问?道。 “不知?道。” 调查员后退,外勤人员围了上来。颜祈走到探测仪器前试着调整参数,但不管他怎么调,屏幕上显示的数值都是正常的。 “他是不是在耍我们啊。”记录员悄声对颜祈说。 这个d级调查员以前是帮派分子,专门做跨境人口交易,手上光人命就有两位数。被调查局接手以后非常不安分,上面见普通方法管不住他,索性让外勤部狠狠收拾了他几顿。 现在仪器数据正常,实验人行为异常,记录员自然就往其他方向猜了。 颜祈掀起眼皮,“我倒希望他在耍我们。” 站在最前的老?调查员抱臂等了半分钟,见这人还是不动,回头?低声吩咐,“启动他身上的电击器。” 外勤点头?,正欲动作,小木楼前的男人却缓缓转过?了身。! 颜祈双手撑在仪器两侧,身形微微顿了下。他心底的那股不安感更强了。 直觉在其他地?方可能作用?不明显,但对于他们这些和非科学物质打交道的调查员来说,是保命的能力。 “后退。”颜祈对围成一圈的外勤说道。 那个d级调查员一直没有改变速度,对颜祈等人的问?话置若罔闻,直直朝他们走来。他身穿臃肿的橙色隔离服,脸上带了一个桶状的头?套,整个人被严严实实盖着,没有一丝皮肤露在外面。隔着上百米的距离,谁都不知?道他面具下有什么样的表情?。 众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老?调查员站在颜祈旁边,脸色凝重,在d级调查员走到约十米的位置时,他突然开口说道,“一旦他越过?空间交界线,你们立刻开枪。” “是。” 这个距离,d级调查员已经能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了。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步一步,坚定地?越过?了交界线。 下一刻,外勤人员手中枪口火舌吞吐,数枚子弹冲向d级调查员的胸膛和脑门。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重重栽倒下去。 一时间,这片空间安静了下来。 颜祈和老?调查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狐疑。 在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一个外勤人员见目标没了反应,提着枪小跑上前,谨慎地?用?枪口拨开d级调查员的头?套。 他确实很谨慎。甚至是在等对方无反应十秒以后才从侧后方绕上前去的。整套动作完全符合战斗要素,几乎与教科书无异。 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的敌人,不是人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祈一惊,看向前方,只见刚才上前探查情?况的外勤人员惊慌挣扎着,一条庞大漆黑的盲蛇从他面前的防护服中滑落出来,尾部仍留在防护服内,口器却可怖而荒诞地?吞下了外勤的头?颅。 血液成股喷溅,外勤双手攥住盲蛇身体,还在奋力自救。旁边的队员也不管有没有用?,抬枪对着盲蛇的身体就是接连七八发子弹。 “后退!”颜祈厉声呵斥。 d级调查员是什么时候转化的? 防护服对这片空间中弥散的能量没有隔绝作用?? 他为什么可以越过?空间,来到仍正常的表世界杀人?难道说李忌这个物种不受空间制衡? 颜祈脑中有无数待解决的问?题,但现在不是思?考答案的时候。他把?身边的几个调查员往后一推,冲上前抓住两个还想报仇的外勤,“水泥脑子啊!赶紧退到营地?里去!” 几乎和他的动作同时,那条盲蛇猛地?扭动身体,缠住另一个挡在它?身边的外勤人员,向另一边窜去。 它?才被转化,身上还没有完整的触肢,畸形的手脚缩在身侧,奋力挥动着。它?用?这幅恶心怪异的身躯,生生将两个活人拖进了世界的另一边。 随即,那边的落叶层律动了起来。 【我还当你们有多厉害——】 漫不经心的笑声自众人侧前方传来,但只有颜祈一个人循声望去。 只有他能听得见。 无数漆黑的网状触肢从落叶层下方探出,仿佛这里的泥土早就被它?们取代了一样。它?们柔软地?撑高,像高高低低的海浪一样,粘腻而温柔地?包裹住两个还在挣扎的外勤人员。 他们的惨叫一瞬间停下,随即,大量黑斑在他们的皮肤上出现——扩大,像是腐坏的霉斑,他们的身体开始不明显地?畸变。 巢穴的主人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他【进食】的过?程,丝毫不考虑这些人类的承受能力。 他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是爬,不是走。 出现在颜祈面前的,是一只庞大到需要他仰头?才能对视的蜘蛛。 …… …… 李忌。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颜祈冷声问?道。 几个听见他出声的调查员震惊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跟谁说话。他们的感知?能力,比颜祈低了几个数量级不止,一时间紧张不已,却不敢打断他。 反挂在空中的异种动了动眼珠,【你知?道我的名字。】 与人类一步之遥的里世界仿佛遍布着蛛网,这只异种能像地?球上的所有蜘蛛那样趴在他想的任何一个区域中。 “你觉得你是李忌?”颜祈哑然失笑。 他的轻蔑让李忌隐约有些不悦。 【我确实叫这个名字。】 他的步足往下爬,那些脚柔软地?抬起又柔软地?落下,完全不像节肢动物关节分明的步足,反倒像是软体动物在摆动它?的触手。 “是吗,那你的人类身体呢?”颜祈笑着问?道,“你把?它?留在哪了?” 他看向四?周,“这里是空间交叠线,你的理智受影响,所以你的形态也不稳定。你怕你控制不住破坏掉那具身体,把?它?丢在巢穴了,对吗?恕我直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把?自己的皮撕下来,顶着一身血刺呼啦的肉到处乱跑的动物。” 【……】 几只金绿色的竖瞳冷冰冰地?凝视着颜祈,颜祈笑着回望,“你以为读取了李忌的记忆,你就能变成他?你以为这片空间会认可你的存在?也就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你这幅样子能骗得了谁?” 一阵疾风自颜祈身后袭来。 之前被关进笼子的那两条实验犬欻一声撕开铁笼,窜向交叠线——它?们也被同化了。 训犬员脑子一热疾步上前,居然想要阻拦,颜祈毫不犹豫推开对方,自己被一条实验犬冲着后背一扑,猛地?栽进里世界。 一刹那,天空暗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李忌】比颜祈资料中看到的人类李忌冲动许多,他身上缺少了李忌的冷静、谨慎,多了一份毫不掩饰的残忍。 【管天管地?管别人谈恋爱,我跟徐微与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隐隐带着恼火的质问?自头?顶压了下来,颜祈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他现在算是明白徐微与为什么认为这玩意是李忌了。 入戏真他妈深,它?真以为自己是个人啊。 在被铺天盖地?的漆黑蛛网覆盖之前,颜祈紧急冲对面的老?调查员做了个计划继续的手势。 老?调查员踉跄冲到摄影机前,按照颜祈两个小时前吩咐他做的那样,将最近的一段视频拷下来,发给了他通讯录中的一个联系人。 同一刻,两条消息出现在了徐微与和颜祈的对话框中。 【[视频]】 【三个小时,能出来就出来,出不来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忌察觉到了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绕过?了调查局的隔绝,但他没有立刻戳破。 他故意放徐微与出来,不是要给他自由,而是要他好好看着,颜祈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他要告诉徐微与这里没有生路,全都是死?路。 这就是怪物,这才是怪物。 李忌早该把?它?放出来的,早出来,他早就和徐微与在一起了,哪来现在这么多事?。 · 十分钟前,村外。 徐微与拉开女人头?上的麻袋,握了握扔在一边。被杨长明强行捆过?来的女人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慌,在看见绑她的人是徐微与以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她嘴里发出一个单音,却又因为这一个音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躲闪,语气弱了下来,“你是谁啊?” “——吴阿红,好久不见。”徐微与淡淡叫她的名字。 吴阿红,吴善婆的亲女儿?。当天收了杨长明的钱,才愿意放他们进去见吴善婆的皮肉观音。 听见徐微与叫她的名字,吴阿红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不认识你。” “别装了。”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按照你们的话来说,你和吴善婆命格一样,如果?没被她做法,她会的你也会。她现在死?了,你身上的能力应该已经回来了。” …… 吴阿红许久没有动作,几秒后,眼底划过?一丝凶光,缓缓抬眼看向徐微与。 她确实没有被影响。杨长明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而她是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清醒。 “你想干什么?” 徐微与脚下朝后退了几寸,“带你们出去。” 带他们出去。 这句话就像刀一样狠狠割在吴阿红这些天积压的恐惧之上,不敢宣泄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出来。 “你?你脑子没坏吧大老?板,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现在是什么样的?” “出村那条路上,横着竖着,正的倒的,全都是人条条,他妈的我都不知?道那些鬼到底是怎么死?的!恶心死?了一个个居然还会说话!” “小河那边,艹他八辈子祖宗,深不见底,不管是游还是划船,全都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出不去!鬼打墙啊!”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吴阿红尝试了无数遍。 即使她在外面活得很累,但她还是想要活下去,不然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死?在这个她厌恶至极的村子里的吗?! 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吴阿红发泄完情?绪,坐在那喘气的时候,他才低声开口,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你们家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你知?道吗?” …… 吴阿红呆滞地?瞪大眼睛,愤怒和恐惧凝在她脸上,扭曲得有些搞笑。 “什么密道?” 徐微与微微垂眼和她对视。他的身形偏清瘦,此时穿着衬衫,袖口卷到手肘,背脊笔直,本来是很显优雅精英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吴阿红就是觉得他很累。 从里到外的累。 仿佛卸下某种重担以后,整个人就会垮掉一样。 “我不知?道那条密道是怎么来的,但吴善婆一部分身体变成怪物以后,她猜到自己继续待在村里命不久矣,就是从那里爬出去的。” 吴阿红一惊。 对啊。 当时出村的路和现在一样都被封了,那老?太婆肯定找到了其他路,才能爬到了她家门口。 徐微与:“这一次你们进村,你背着吴善婆,也是从那条密道进来的。” “鬼扯!”吴阿红想也不想,烦躁否定。 她怎么进来的她还能不知?道吗?她是……她是…… 吴阿红捂住额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微与没有打断她,那条密道是吴善婆最后的保命手段,如果?那老?太婆没有将部分记忆分享给他,徐微与根本无从得知?。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吴善婆应该也对她女儿?的记忆动了手脚。 吴阿红的呼吸急促,冷汗如雨,好半晌反应才渐渐弱了下来。 “……如果?待会路上有什么事?,你和杨长明他们先走,不用?管我。”徐微与突然说道。 吴阿红正难受着,闻言横了他一眼。 她见过?了太多自私自利的人,丝毫不相信徐微与说的是实话。徐微与也懒得解释。 再怎么样,李忌不至于杀了他,但杨长明、杨朵他们就说不定了。 …… 徐微与闭上眼睛,短暂地?放空大脑。 李忌。 怎么会有思?维方式完全一样,但根本不是李忌的怪物呢?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但颜祈所说的那些东西完全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 又或许,他本能中不想相信颜祈的说法。 放在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这个时候能正常与他通讯的只有颜祈不做他想。 徐微与掏出手机。 【三个小时,能出来就出来,出不来我也救不了你了。】 【[视频]】 “你手机还能用??”吴阿红讶然问?道。她的手机早就已经成了板砖,根本联系不到外界,气的她差点砸了那玩意了事?。 徐微与没出声回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视频的缩小界面,清俊的侧脸惨白一片。 都是聪明人,徐微与不需要点开视频就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颜祈这个时候发来的东西,只会和李忌相关。而和李忌相关的,无非是证明他身份的—— 徐微与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屏幕。 50-60 第 51 章 视频截图立刻扩大, 但就在它开始播放的那一瞬间,徐微与按熄了屏幕——他不想看。 可无形的恶意并没有让一切在此刻停止,属于人类的惨叫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什么东西?!”吴阿红惊疑不定地问道, 目光茫然惊惧,在手机和徐微与之前徘徊。 “……没什么。”徐微与说道。 “给我看看。”吴阿红说着就要冲上来抢。 徐微与侧身?让开, 手指压在音量键上,一直到嘈杂的电流声彻底消失才松开。一下子,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可这种安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没有带来任何安全感, 反而像催化?剂一般让无形的恐怖持续扩散。 吴阿红:“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你有什么消息得跟我说!”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徐微与垂眼说, 把手机揣进口袋里,用肢体语言表达了?无声的拒绝, “你想起来密道的位置了?吗?” 吴阿红一噎,烦躁顿起。吴善那老太婆肯定给她下咒了?,她的脑子乱得跟浆糊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能抓住几个急闪而过?的画面。 她扒自己的头发?,指甲把头皮抓得嚓嚓响, “我得先回老屋,回了?老屋我才能找密道。在这不?行……” “好?。”徐微与点头,看向小径,似是在等什么。 吴阿红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想问清徐微与刚才的惨叫是怎么回事,但看他?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样?又有点怵。她果然讨厌和这些装腔作?势的大老板打交道, 话说一半留一半的,也不?知道天天装个什么劲, 都快死了?还摆样?子。 “……那走啊。”吴阿红抱臂高声说道,“傻站在这干什么?” “等一会。杨长明去找杨朵和郭大河了?。” 吴阿红脑子乱,默了?几秒才想起来徐微与不?是一个人来村子的。当天几人来找吴善的时候,她还和其中一个男的交流过?。 她也顺着徐微与的目光望向小径,见安安静静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不?安地在原地踱步。 村子里不?安全,所以她这一个月,没敢洗头没敢洗澡,头痒得心慌,忍不?住反复扣挠头皮,到最后指甲都见了?血。 徐微与无声看向她—— “吴善婆为?什么会知道我进村的时间?” 吴阿红一愣,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来,“什么?” “你之前说,你和吴善婆这几年?一直住在城里。那你们是怎么确定我过?来的时间的?” …… “还不?是那个鬼娃娃!”吴阿红提起鬼娃娃的语气又厌恶又恐惧,“就是死老太婆拿血喂的那个鬼玩意,招苍蝇就他?妈算了?,还会说话。” 徐微与一言不?发?,无意识抿紧的双唇浅淡到几近苍白。 “吴善个狗娘养的杂种天天跟它说话,问‘你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我本来以为?老太婆终于疯了?,结果有一天,那个鬼玩意突然说话了?,说什么‘我七天后就来’!然后老太婆就逼我背她回来,说能赚大钱,能赚大钱!”吴阿红双手在空中乱挥,发?泄心底积压的崩溃。 她大口大口呼吸,瞪着徐微与,一堆话堵在喉咙口想说但又觉得无力。 她年?纪大了?,不?想接着干但又没有其他?出?路。想着这趟进村,即使没赚到钱也能捞点吴善婆的存款手势。老太婆兴风作?浪了?一辈子,不?可能没有棺材本。谁能想到是这样?。 吴阿红抹了?把脸,大口喘息,双手抱住自己慢慢弓起来,像是被照着肚子狠狠打了?一拳。她缓缓蹲下来,瞪大眼睛,某一刻,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脱落,砸到了?地上。 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好?半晌,他?动?了?动?,看向小径尽头。那里灌木晃动?,不?多时,杨长明从后面钻了?出?来。他?看见徐微与和吴阿红都好?好?的,轻轻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拽了?下手上的绳子。 “你俩快点。” 随着他?的催促,另外两个人挡开灌木,从那后面钻了?出?来。 正?是满脸莫名的杨朵和郭大河。 徐微与轻轻按了?下吴阿红的肩膀,“走了?。” 话说完他?才意识到掌心密密发?疼,垂眼看去,只见指甲又是一片血色。手心处之前掐出?来的伤还没好?全,现在又多了?几道。 …… 徐微与收回目光,率先朝前走去。 他?冷静得不?像是才经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诡异事件,吴阿红虽然在心里骂,但还是下意识地跟在了?他?身?后,从侧后方悄悄打量这个据说身?价不?菲的小老板。 ——有一点她没跟徐微与说。 吴善婆躲在她出?租屋里的时候,天天找法器捣鼓他?的命格,想要算出?点什么。但老太婆不?认识徐微与,能从李忌那儿牵线探到这个人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多的实在是算不?出?来。 只一次,四?年?多唯一一次,那天好?像正?好?对上了?什么日子,吴善婆状态特别好?,她爬到窗前,捻着珠子敲那个血娃娃。 她的出?租屋条件不?好?,楼和楼之间只隔着三四?米,对面老婆子嫌吴善婆晦气,大声呵斥让她管管,吵得她一头恼火。 她踢开房门冲到吴善婆背后,一把把老太婆拽回来,那瞬间就听吴善婆在叨念—— 【永世不?分离,永世不?分离……】 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讲的什么玩意。 吴阿红紧盯徐微与的后背,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点事拿出?来跟徐微与套近乎,毕竟这人有钱,万一出?去了?…… “啊!” 一声惊呼自两人身?后传来,徐微与立刻回头,“怎么了??” 杨长明扶起杨朵,“她摔了?一跤。” 杨朵和郭大河两个人现在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杨长明为?什么要绑着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劲头不?高,一路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总是磨蹭。听见徐微与的问话,杨朵还皱眉抬起头,狐疑地翻了?他?一眼。 杨长明火了?,“你——” “分我一个,你一个人拉他?们两个不?方便。”徐微与打断他?。 杨长明刚想像以往一样?拒绝,但看着现在的处境,又闭了?嘴,把栓杨朵的绳子递给了?徐微与。 杨朵被拉得快走了?几步,停在徐微与身?边。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徐微与,神情完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徐微与扫了?眼她的裤腿,确定她没受伤以后,继续朝前行进。就在他?抬步的那一刻,杨朵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微与轻轻蹙眉。但这种时候,把时间花在纠结抓不?抓手腕这种事上完全是无意义的矫情。 “尽量快一点。”徐微与轻声嘱咐。 杨朵只盯着他?不?说话—— 【赶紧过?来,徐微与要跑了?。】 【快过?来啊,他?们在这里。】 · 去到吴善婆老屋的路越往后走越平坦,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徐微与听见了?隐隐的水声。有水声就说明快到了?,过?了?小溪,再上台阶,后面就是那座老宅。 他?用力拉了?杨朵一把,示意她快点。 “我们能不?能休息一下啊,我好?累。”杨朵低声说道。 她和郭大河一路上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此时突然说话,不?仅是徐微与,杨长明和吴阿红都被吓了?一跳。 “我看你是犯贱吧!”吴阿红最先炸,狠狠推了?杨朵一把,“赶紧走。” 身?后,杨长明冷冷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 杨朵不?管吴阿红,她只盯着徐微与的眼睛,两只手都攥住了?他?的手腕,“徐微与,休息一下吧。” 徐微与一怔。 ——杨朵从来不?叫他?的全名。 杨长明没有发?觉这一点细小的异样?,敷衍道,“先上去再休息。” “我也走不?动?了?。”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是郭大河。 杨长明被搞得莫名其妙,回头,发?现郭大河一脸直愣愣地盯着他?,声音木木的,“我们休息一会吧。” …… 徐微与脸色微变,和杨长明对了?个眼神,双方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了?怀疑。 而后,一阵由远及近的枝叶断裂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最开始,徐微与都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隐约感觉灌木在动?。 吴阿红往后走了?两步,上半身?前倾,眯眼细细盯着草丛。 “……蛇!” 突然,她尖叫起来。 “是蛇!” 吴阿红缓缓后退,随即猝然扭头朝老屋跑去。在她之后,徐微与也看清了?那些朝他?们蠕动?过?来的东西。 那是—— 数不?清的,和“陈老五”一样?的……【网】。 无数混黄的竖瞳,无数张合的圆形口器—— “跑!”徐微与冷声喝道。 但下一刻,一股大力从他?手上传来,杨朵下压身?体,用双手攥住他?的手腕。她盯着徐微与的眼睛真挚地恳求,“留下来吧徐微与,留下来吧。” 徐微与的牙齿在轻微战栗,他?猛地反握住杨朵,强硬将其拉过?来。杨长明则一拳打在郭大河脸上趁他?晕眩至极将他?生生拖过?溪流。 “跟上吴阿红!”徐微与侧头对杨长明喊道。 吴阿红已经跑到了?台阶上面,没有丝毫要转头救他?们的意思。他?们必须尽快,不?然跟丢了?吴阿红,谁都没法出?去。 碎石乱滚,杨朵几乎半身?贴在地上,牛仔裤多处扯坏,徐微与没法抱她,一旦两人接触过?多,杨朵就会踢打他?。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留下来!留下来啊!” 杨朵的声音逐渐凄厉,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嚎叫。 那些被她引过?来的漆黑怪物与众人之间的距离也接连缩短。 【徐微与,你不?要我了?吗?】 一声夹杂着另外一种声线的问话传进了?徐微与的耳朵。 他?看向杨朵。 面容清秀的的女人满眼森冷,神情疯癫,瞳仁深处透出?隐隐金绿色微光。 李忌用杨朵的眼睛盯住徐微与,他?问道—— 【你要走吗?徐微与,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第 52 章 杨朵手背上的青筋暴突, 自下而上注视着徐微与的眼睛,像是恳求又?像是恨极了般。她的黑眼珠已经完全被金绿色覆盖了,只有瞳仁还保留着圆形。 【你答应我要带我回去的, 徐微与,你要食言吗?】 她身后, 攀缠在一起的【网】如同潮水般向?这边靠近,所有低矮的灌木野草都被覆盖折断,密密麻麻的断裂声连成一片。听在人耳中不像是断裂声, 更像是啃食声。 它们有时候会纠在一起, 形成一个哥类似肿瘤般的圆形球体, 有时候又?会拆分?开来, 像是真正的蛇那样在空中扭动身躯。 如果不是亲眼所言,徐微与这辈子都想象不出如此令人作呕的诡谲场面?。 杨朵脸上的肌肉扭曲, 让她的表情显出了几?分?狰狞,但?若有若无地又?有几?分?像李忌。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不可闻地恳求着。 【留下来吧,我不会害你的。】 徐微与脸颊肌肉有些发僵, 他必须得?死死咬住牙关,才能克制住身体本能的战栗。 “徐微与!” 杨长明站在台阶上回头吼道, “快上来!” 杨朵快速抬眼,阴鸷地睨了杨长明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和徐微与对视,眼底隐隐有些无措。她手上加大了力道, 想要如此这般轻柔地将徐微与拽回来。 “原来你真的想控制谁就可以控制谁。”徐微与轻轻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 【我是李忌啊。】它用杨朵的身体说?道。 你不是。 徐微与握住杨朵的手臂, 将她朝台阶上拖。他到底是个成年男性,纯拼体力仍比杨朵强一些。 杨朵的脸上满是惊愕, 她的部分?身体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然后,她开始疯了一般地挣扎,指甲在徐微与的手臂上抠出数道血痕。 杨长明见此情景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与徐微与合力拖拽杨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朵发出非人般的嚎叫,腿一软摔在地上,眼睛里流出黑色粘液。杨长明被吓呆了,赶紧掰她的头想要检查。 “先出去再说?。”徐微与推了他一把?说?道。 吴阿红已经进门了,他们必须快点跟上去。 而且—— 徐微与往后看?去。 层层叠叠的【网】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所有浑黄的竖瞳都死死地盯着他。徐微与怀疑,这种状态下的村民可能根本不受吴善婆老屋周围限制。 杨长明扛起昏过去的郭大河往上爬,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向?徐微与。 杨朵的眼睛开始留黑血以后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徐微与半拖半抱将她带到台阶尽头,反手将她朝里一推。 同一时间,他们身后响起了“滋啦滋啦”的声音。 徐微与回头,令人惊惧到浑身颤抖的一幕闯进了他的眼底—— 那些黑色的也许可以被称之为生物的东西蠕动上来,被空气?中无形的“墙”挡住,紧贴在墙上的躯体像是被火焰撩到的塑料一样融化,液体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露出内腔的无数尖齿。 但?与此同时“墙”也在融化。 徐微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那些东西确确实?实?在缓慢地上扑。 “发什么愣!”杨长明回头,见徐微与站在原地不动,又?惊又?怕,直接冲上来揪住徐微与的衣领将他和杨朵一并拉入房中,反手嘭一声砸上了门。 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关门没?用,但?出于多年来的本能杨长明还是这么做了。 徐微与快速扫过一楼,没?找到吴阿红的影子,脚下先思维一步冲向?楼梯,“吴阿红呢?” “那女的上楼了。”杨长明说?道,深吸一口气?勉力扛起郭大河,跟着徐微与一起朝楼上奔去。 “唔……”杨朵发出微弱的低吟,她好?像开始恢复清醒了。 徐微与脚下又?快了点。 但?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两人行到一半的时候,吴阿红从楼上冲了下来,背后还背了一个大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随着她的动作叮呤咣啷响。 “下去啊!”她见楼梯被徐微与和杨长明挡着尖利叫道,“山道在下面?!” 徐微与闪电般意识到她做了什么,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抽空去拿吴善婆的家当。 杨长明火冒三丈,手直接摸向?后腰。徐微与扫见他的动作,立时将他一按,同时退开给吴阿红让开了一条道。 吴阿红惊恐地看?了杨长明一眼,赶紧跑下去打开了一楼侧面?的一个小门。 那是个很乱的杂物间,里面?没?有灯黑黝黝一片。吴阿红的手在墙上摸,不多时按到了一个开关,“啪”一声,他们头顶亮起了一颗小小的白炽灯。 “滋——啦” 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一滩黑色液体自门缝处溢了进来。 杨长明脸色一变,回头正想说?什么,面?前却突然被抵上了一个人。 徐微与不由分?说?将他和杨朵一起推进小门,脸色苍白如纸,“你们走前面?,快点。” 甫一接触,杨长明立刻察觉到徐微与的手在颤抖。在他们所有人当中,徐微与才是最恐惧的那一个,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泄露出半分?。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调整了,杨长明一躬身就钻了进去。杂物间过道狭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入了密道,等到杨长明发觉的时候,身周已经是被凿开的石壁了。用手一摸,上面?还有些土粒碎石。 “徐微与!”他拉着神志不清明的杨朵,回头喊道。 “……我在。” 听声音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徐微与的声音。 杨长明放下了心,脚下加快。 但?他不知道,就在徐微与回应他的下一刻,追上来的“网”无声无息握住徐微与的脚踝,猛地将他朝后扯倒在了地上。 “唔……”痛呼来不及发出,就被徐微与生生咽在了喉咙里。 【你答应过要跟我永远在一起的,你答应过的。】 怨毒的低喃响在他耳边。 杂物间两边的各种破烂被柔软的黑色肢体推倒,天光并没?有照进来,反而被它们彻彻底底地隔绝在了外面?。 白炽灯闪烁,徐微与用两只手撕扯脚踝上的东西,一言不发。 【你答应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 突然,他被人扑倒在了地上。 徐微与后脑重重与凹凸不平的石面?相击,一时间痛得?眼前发黑,但?他还是接着微弱的光源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李忌。 那只蜘蛛没?有完全爬进这具身体,大半步足和身体都伸在外面?。 他脸上身上有好?几?处灼伤,应该是吴善婆留下的力量导致的。 但?是你看?,即使这样,他还是很像一个活人。 【徐微与。】李忌伸手抚摸上他的脸侧,笑意寒凉带着狠意,【你真要把?我丢在这里啊。】 徐微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口闷痛,五脏六腑像是全部被绞碎了一般。 【说?话啊!】 可你不是李忌啊。 徐微与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东西待在杨朵的身体里时,神态就和平时的杨朵相似。等它回到李忌的身体里时,又?开始和李忌相似。 它确实?不是李忌,它是个怪物。 无力感席卷全身,徐微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累过。累得?他想要蜷缩起来,在无人打扰的梦境里沉沦直至死亡。 “——徐微与!” 颜祈的声音猝然冲进他的脑海,随即,一股力量突然袭来,将徐微与往后拽了一大段。 李忌毫无防备,全然没?想到外界的力量能介入巢穴。 【别走。】 他俯身朝徐微与爬来,肢体动作与蜘蛛一模一样。徐微与怔愣一瞬,本能朝后退去。那股来自外界的力量从前面?拉着他,每走一步,强度都会若有若无地提升一点。 他在回归现实?世界。 【我让你别走!】 李忌吼道。 徐微与握住墙壁内侧的凸起,挣扎着站起身。 也许只需要几?步,他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空间。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而李忌也察觉到了。 他的力量已经有些接触不到徐微与了。 巨大的不安第一次降临在了他的头顶上,他停下来,直勾勾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类。 不安滋生恐慌,恐慌刺激出怨怼。他想要恳求徐微与留下,可他已经求过了啊,徐微与根本不愿意。 他不愿意! …… 李忌不动了。 徐微与挣扎着后挪,目光谨慎地注意着面?前怪物的举动。然后,下一刻,他面?前的东西用捕食足刺穿了他所在的这具身体的脑袋。 鲜血四溅,有几?滴飞过来滴在了徐微与的鼻梁上。 他面?前的东西,在空间交叠的边缘将李忌的身体撕开来血淋淋地展现给他看?。 第 53 章 徐微与呆滞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四肢僵硬,做不出一点反应。他看着那些非人的虫肢像是刺穿一张纸一样挑开人类的骨骼和血肉,耳边尽是撕裂的闷响, 满眼猩红。 “……李忌……” 徐微与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几秒, 居然手忙脚乱地朝回爬去。那瞬间,他只想要阻止这只怪物。 但来?自现实?世界的力量已然接触到了他。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不给他半点犹豫的时间, 手?的主人径直将徐微与朝后拖去。徐微与下意识挣扎, 眼前的一切都?在褪色, 从昏黄到漆黑, 再从漆黑到刺眼的亮白,最后, 他朝后倒去,仰面躺在了微湿的草地上。 “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往回走!” ……听声音,站在他身边的人是颜祈。 徐微与迟钝地想道?,偏头, 想要看清身侧的青年的脸。但眼前天旋地转,一阵一阵发黑, 周遭的声响也杂乱起来?,逐渐模糊,不清晰地混成一团堵在他耳朵里。 “咳……”徐微与呛咳了?一下,喉咙发痒, 他本想跟身边人要水,但话还?没有出口就又是一阵咳嗽, 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无意识蜷曲起来?, 腹部一阵闷痛。 “来?个人!”颜祈朝后喊道?,弯腰查看徐微与的情况。 徐微与唇边呛出了?几丝血痕,衬着他苍白却又沾着泥污血污的侧脸显得惊心动魄。好几个人朝他这边跑来?,可?他的意识在一点点下沉,无论多少?人喊他都?没有将他唤醒,最终,他沉入了?一片无垠的深海—— …… 无形的时钟指针飞速倒退,无数画面闪回,最终还?是定格在了?七年前。 …… …… 七年前,沃霍尔酒店。 早上九点,正?是交班的时间,前台上夜班的接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把工牌摘下来?卷好放进背包。 “嘿,爱莲娜。”她的同?事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接待抬起眼皮,没什么?精神?地看向她,“维妮。你进来?吧,我要走了?。” “哎,等等。”被叫做维妮的姑娘走到接待台后面,亲昵地挤了?挤爱莲娜。她眼睛骨碌碌地扫了?眼周围,见没人注意她俩,低头神?神?秘秘地问?小姐妹,“我听说?昨天晚上,有个富豪抱着他昏迷的同?性情人住到我们这儿来?了?,哪个房间?” 爱莲娜一愣,眉毛稍稍向上抬起,撇眼看维妮,“你消息真快。” “说?说?嘛。分你一半。”维妮冲她撒娇。 他们这些豪华酒店的工作人员总能撞到一些明星富豪,有时候,狗仔会向他们打探情报。这些收入也算是他们除小费外的最大额外收入。 爱莲娜是老员工,不敢随便卖消息。但维妮不是,她明年要去上大学,正?为?助学贷款和生活费发愁,和好几个记者保持着长期联系。 爱莲娜不动声色地看过周围,双手?撑在大理石桌面上,往维妮那边偏了?点,“1205。我不认识那个人,但他开得车很贵。他是从前面直接进来?的,没有预约。” 沃霍尔酒店已经营业了?四十多年,因为?是老建筑,所以没有自己的地下停车场。如果客人有预约,门童会提前在路边等待,帮忙把车停到一街之?隔的新停车场里。 维妮点头,笑着用眼神?催促姐妹接着说?, 爱莲娜指了?指三米高的旋转玻璃门,“他从那里进来?的时候衬衫穿得乱七八糟的,西服盖在他情人身上。他情人就这样——靠在他怀里,手?搭在外面。是个美人,但没什么?钱。” “为?什么??”维妮不解。 爱莲娜耸肩,用手?环自己的手?腕,“他手?上戴的表特别便宜。” 维妮吹了?个流氓哨。 金融新贵的平民情人,杂志编辑最青睐的绯闻。 爱莲娜困得不行,朝她挥了?挥手?走向外面。维妮笑眯眯地目送她,见爱莲娜出门,赶紧跪下来?在接待台的抽屉里找万能门卡。 有一点她没有告诉爱莲娜。 ——李忌这单她已经做成了?。昨天晚上,他带着情人来?开房的时候就有人盯上了?他。为?了?挖头条,那些人立刻找到了?维妮,现在定金已经打到了?她卡里。 一大笔钞票呢。 维妮哼着歌推上餐车进入电梯,趁这时候大家都?忙没人注意她,她要上去拍几张劲爆的照片。 电梯在十二楼打开,走廊里静悄悄的。 维妮无声无息地走到1205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没人应门。 yes! 维妮将胸前的隐形摄像头往衣服里掖了?掖,用门卡刷开门禁,小心翼翼地按住门把,向里推去—— 就在这一刻,另一股力?量从里面拉开了?门。 维妮毫无防备,往前踉跄一步,而门后的人比她反应更大,差点摔在地上。 “抱歉客人,您没受伤吧。”维妮下意识道?歉,心脏怦怦跳。 她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惊慌的黑瞳里。 那是个很年轻的亚裔青年,黑发凌乱,身上的衬衫满是褶皱,仔细看,好几个扣眼都?是空的。于是他修长的颈项和锁骨就这样露在了?外面,向所有人展示上面暧昧的痕迹。 维妮是校啦啦队的,和这人差不多高,加上高跟鞋,她甚至能将目光扫进青年的领口——那下面有好几处青红斑痕,不知道?是咬出来?的还?是捏出来?的。 天哪。 维妮在心里惊呼,目光不经意朝下看去,发现这人没有穿拖鞋,白皙的脚就这样踩在深色的地毯上,无端让人觉得脆弱。 “客人……” “让开。”徐微与推开她,朝外跑去。 第 54 章 维妮退了两步堪堪稳住身形, “哎?” 徐微与没管身后的动静,强忍身上的不适顺着走廊往前。 沃霍尔酒店一共有三台客用电梯,两台在南走?廊, 一台在北拐角。位于北拐角的电梯是当年建造这栋楼时最初配备的老家伙,现在已经不能用了, 上?次打开,还是三四年前集团拍纪录片的时候。 可徐微与不知道这些。 他茫然站在上?了锁的铁栅栏前,一手抓着衣服, 一手无意识攥紧手机。 “你要找电梯吗?”维妮跟上?来, 小心地问道。 徐微与一惊, 扭头看向她。 就像爱莲娜说的那?样, 他确实是个?美人,惶惑惊怯, 像是只被扔进丛林里还不具备自?保能力的幼鹿。 维妮心里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手,做出了一个?显示自?己无威胁的动作, “电梯在那?边,我带你去。” 徐微与没动, 警惕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这个?身穿职业套裙的姑娘刚才没有?经过?允许径直打开了门,正?常酒店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维妮转身朝南走?廊走?去,徐微与犹豫了一下, 远远坠在她后面。 不多时,两台实木外壳的电梯门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维妮停下, 回过?头示意他过?来。 …… “……谢谢。” 维妮再次听见了青年的声音。他的声线也很好听,但压着一丝让人浮想联翩的沙哑, 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沃霍尔酒店经常接待保持不正?当关系的异性情侣和同性情人,维妮见过?不少,但像青年这样被强迫得这么明显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间,她心下有?些犹豫不决。 要帮他报警吗? 徐微与快步绕过?她,按下电梯。擦肩而过?时,维妮察觉到他身形有?些不稳。 “——您需要一双拖鞋吗?”维妮突然问道。 徐微与动作一滞。 …… 情感上?,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理智告诉他,他待会得去楼下打车,如果没有?鞋,很多人都会看他。 “……可以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等?我一下。”维妮说着跑向另一边,拿钥匙打开一个?暗门。酒店每层都会设置小仓库,专门用来存放各种一次性用具,便于工作人员及时替换。 她探身进去,在挤得满满当当的架子上?抽出一双拖鞋,边撕包装用的牛皮纸边朝徐微与的方向走?。 “叮——” 左侧电梯缓缓打开门,电梯厢中空无一人。但沃霍尔酒店给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拖鞋做了里外两层包装,维妮能撕开外面的牛皮纸,却怎么也扯不烂里面的包装袋。 她没办法,泄气地看了眼徐微与,“你等?一下,我去拿剪刀!” 同一刻,右侧电梯的指示灯也亮了起来。智能系统自?动调整,于是左侧电梯门闭合,向下行?去。 暗门与电梯之?间有?段距离,徐微与不好在原地站着看维妮一个?人跑来跑去,抬步朝她走?去——就在这时,右侧的电梯缓缓打开了。 徐微与下意识朝里看,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身躯在目光接触到来人时陡然绷紧——下一刻,他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疾步后退,转身就要跑。 另一边,维妮拿起剪刀,正?打算剪开密封包装,耳边就是一声闷响。她吓了一跳,赶紧朝后看去,却见那?个?亚裔青年被另一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狠狠抵在墙上?,双手被擒,反拧在身后。 “跑什么。”男人皱眉问道,拎在手上?的袋子嘭一声掉在地上?。 徐微与几乎是本能地往维妮的方向看了眼,顺着他的目光,李忌也看到了这个?手上?拿着一次性拖鞋的女工作人员,顷刻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差点气乐了,“你就打算穿成这样下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昨晚被人上?了是吧。” ——维妮听不懂汉语,但能察觉到徐微与一瞬变了的脸色。 他猛地挣扎起来,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小兽。那?个?压着他的男人差点脱手,但随即,他就用更?狠的力道按住了徐微与。 徐微与闷哼一声,侧脸膝盖皆顶着墙,骨骼突出的地方皮肤被压得生疼。 “喂!我报警了!”维妮站在原地拿出手机。无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李忌的行?为都带有?暴力倾向,只要徐微与追究,他就得去警察局过?夜。 但维妮没有?想到,先慌乱起来的人是徐微与,李忌反倒笑了。 “报吧。”他用英语回道,语气轻佻中带着难以忽视的恶意。 维妮紧张地盯着他,少顷又?将目光转向徐微与,征求他的意见。 …… “……不要。”沉默良久以后,徐微与轻轻摇了摇头。 维妮能理解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时恐惧疑虑的心情,而且说实话……她也不想给青年报警。一旦报警,经常等?在酒店外面的狗仔就会比她早一步拍好照片卖出去,到时候她的尾款就会比现在少。 可是…… 这一刻的迟疑让她彻底错失了先机,李忌不再理睬她,一只手环住徐微与的腰,径直将人抱起来 “放开。”徐微与不安低斥,还想从李忌手中挣脱,李忌被他蹭得冒火,半偏过?身—— “需要我跟你那?小女朋友汇报一下你现在的情况吗?” 徐微与惊疑抬眼,李忌彬彬有?礼地冲他一笑,“她昨晚调监控找到了我这儿,我跟她说你喝多了,住在我家休息。她还不知道自?己被我撬了墙角,需要我告诉她吗?” 神经病。 徐微与死死咬住口腔内壁,脑中嗡鸣,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的。他瞪着李忌,低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为了一时兴起,这人居然真的敢趁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和他做那?种事。他是不是疯了,真当他不敢报警吗?还是说这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考虑后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忌手下力道分毫不松,像是一头咬住猎物?喉咙,待其咽气的狼,“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维妮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不敢上?前,但也没有?离开。 徐微与抿紧唇,眼底冰冷难堪。李忌哼笑一声,拽着他朝房间走?去。 维妮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会出大事,犹犹豫豫地跟着他们。 李忌听见脚步声,侧身看向她——很奇怪,这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甚至不带警告的意味,但就是那?种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让人不禁想要避让。 “我、我拿我的餐车。”维妮正?色给出理由。 李忌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握着徐微与的手紧了紧。徐微与不想说话,也不想在不想干的人面前和李忌纠缠,生生忍下不适。 从电梯到房间,不过?二十多步,徐微与却踉跄了好几次。李忌知道他身上?不舒服,索性停下,直接将他打横抱起。 “别?碰我!”徐微与惊弓之?鸟般后退,但仍旧没有?躲开李忌铁钳一般的桎梏。 他直接抱着徐微与,大步走?过?套房客厅,将人往卧室床上?一放,起身走?到门外反手带上?门。 关门的动静吓得维妮一惊,忍不住双手攥住餐车把手。出于对金钱的渴望,她还想伸头往里面瞧,但她只往里走?了两步,李忌就从里间走?了出来。! 一对上?那?双眼睛,维妮就怕了。这人又?有?钱又?放肆,和他起冲突肯定讨不到好。她这样想着,头一缩就往外跑,却不想李忌居然两步上?前一脚踹在她的餐车上?。 “啊!” 金属餐车连着餐盘餐具一起震颤,发出刺耳的声响。维妮一下子红了眼睛。 “拿出来。”李忌淡淡说道。 徐微与的好看是没有?攻击性的,他性子淡,但其实脾气很好,所以他像是雨天里晃动的花,谁路过?都喜欢停下来看看他。但李忌不一样,他连笑的时候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距离感,更?遑论现在。 维妮一边啜泣一边后退,“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忌站在原地,“把你胸口的破摄像头摘下来。跟踪,偷窃,外加一个?非法摄像行?为,你猜我能让你做几年牢?” 房间里,徐微与按在门把上?的手刹时间停住。 “我没有?!”维妮失声辩解。 “是吗?”李忌不耐,“希望你的银行?卡也这么清白。” · 走?廊上?重归安静,李忌拎起地上?的袋子走?回来,随意合上?房门,转身,却见被他丢到房间里的青年自?己走?了出来,脸色雪白。如果杀人不犯法,李忌怀疑他会被徐微与从十二层的窗户那?儿推下去。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差点把他自?己逗笑。 李忌微微眯起眼睛,兀自?沉吟了一会。 很难说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他也知道自?己昨晚算是乘人之?危,做了点不该做的事。但在他看来,他帮了徐微与,这人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你的体质是不是有?点问题。”李忌悠闲开口,走?向客厅中间的矮几,弯腰,将那?个?还带有?维妮体温的微型摄像头轻轻放在了玻璃上?,“总是吸引些不怀好意的人。” “包括你吗?”徐微与冷冷问道。 李忌笑了,找了个?位置坐下,“我觉得我不算。” 他从一边拿过?笔记本,开机,按了几下键盘,“我明明一直在救你。” 是吗? 徐微与不想争辩,也没力气争辩。李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是非观。 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但那?种被侵犯到最深处,被迫将一切展示在人前的羞耻感仍停留在神经上?,不断地折磨着他。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徐微与哑声问道,“昨天晚上?的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李忌没有?立刻回答,轻轻点了几下鼠标,调出一份文件,然后将笔记本转向徐微与。 “看看。”他说道,“你和李旭昌签的合伙协议。” ——? 徐微与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李忌分毫不在意,他那?个?时候确实挺混蛋的,居然勾唇一笑,“看我干什么,你和李旭昌约定,将公司没及时发放的一部分收益转为合伙公司的股份……” “不可能。”徐微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法律问题,但对李忌所说的协议没有?半点印象。 李忌朝后靠去,姿态轻松,他摊手,“这份协议条款夹在一份分红合同的补充条款里,整份文件有?十几页,应该和你单独参加的某个?项目有?关。但是徐微与,第一,这份文件上?确实有?你的签名,第二,这个?公司,现在负债几百万,债权人正?在准备上?诉。”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了。 徐微与一阵晕眩,紧步上?前查看文件。他签合同一般都很谨慎,怎么会——没审补充条款。 李忌向前倾身,打量他因为刺激紧绷的神情,心底酥麻疼痒。冥冥中,有?东西在轻轻拉扯他,提醒他此时的行?为不够道德,不够光彩,提醒他本身就带有?恶意的开始注定得不到善终。 但彼时,他只觉得这种感觉新奇,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 “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李忌慢悠悠地说道,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徐微与看向他,眼底深处压着厌恶和恐惧。 李忌把他微潮的碎发朝后捋,露出其下光洁的额头,他也许想要在那?上?面落下一个?亲吻,但此时此刻,所有?带着柔软的暧昧都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中间。 “你和我试试吧,说不定我过?几天就腻了。到时候我不仅自?动放过?你,还会把这些麻烦都处理干净。” 这点钱对他来说,确实是小数目,他只需要付出这么一点东西,就能换来一个?极合他心意的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 他将徐微与留在身边,像是小孩留一只会蹦跶的小雀,像是吃饱了的野兽圈养一只失去族群庇护的幼鹿,带着不含恶意的好奇和难以理解的心悸。 但没有?人告诉李忌,徐微与不是小鸟也不是幼鹿,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圈养,也不会因为这种带着恶意的施舍心动。 徐微与习惯将所有?让他不适的东西排除出他的生活,唯独动不了李忌。他被迫留在这个?人身边,日积月累,本就不平整的伤口反复流血反复愈合,到最后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一块混在一起的东西算是什么。他们两又?算是什么关系。 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要是时间能够倒流…… 时间在七年和五年这两个?时间点之?间不断摇摆,但最终,梦境的主人没有?做出选择,更?深的漆黑涌上?来,覆盖了一切。 第 55 章 十天后, x国a市郊区疗养院。 “——他还没醒吗?” 听见颜祈的声音,隔着玻璃记录数据的医生转过头?,扶了下眼镜, “哦,还没有。但是您放心?, 目前一切体?征正?常。听查房的护士说,她给这个病人换药的时候病人有躲避反应,应该快醒了。” 颜祈微一点头?。医生朝他笑了笑, 将笔插进上?衣口袋, 一边翻记录册一边朝另一个病房走去。 颜祈抱臂侧靠在玻璃上?, 目光落向病房里侧, 那里现在只摆着一张床,徐微与?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脸上?扣着呼吸器。病房里空调温度打得低,呼吸器里的水雾时而清晰时而消隐,更让其下的人显出几分脆弱来。 徐微与?的情况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严重——倒不是说他手断脚断,或者脏器损伤, 而是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污染”透了。 颜祈刚把他从里面拽出来的时候,站他身边的调查员还以为徐微与?也是异种, 下意识往回冲,想拿收容箱。 没人知道李忌对他做了什么,只知道仪器暴鸣,提示这个人非常危险。但与?之相?对的, 是徐微与?近乎崩溃的身体?。调查局紧急开血库给他换了两遍血,才堪堪保住他的命。 现在只希望他能?自己熬过去, 别变成什么多手多脚的怪物。 颜祈看着里面的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 ……表世界被渗透得越来越厉害了。照这样发展下去, 被牵连进来的普通人会越来越多……到底哪出了问题呢? “让开!装什么装,你们是警察吗,拉个封锁条老子就不能?过了!我?艹你大爷的!” 楼下传来叫嚷声,打断了颜祈的思索。他侧目,朝窗边走去。东南亚这边的医疗条件不比国内,即使是加护病房,走廊外侧用的也是十几年前的老绿玻璃,金属条又薄又脏,跟八百年没打扫过一样。 颜祈用力推开窗户朝下看去。 今天是个阴天,云黑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天气闷热,大家心?里都躁。郭大河那几个人站在中庭里指着调查局这边换了便?服的外勤骂,推推搡搡的,眼看想要动手。 颜祈啧了声。 这几人未必猜不到他背后有华国政府的身影。 只是第一,徐微与?还有一大笔尾款没付,第二,他们自觉自己在本地扎根多年,算是地头?蛇,不怕外来的调查局,因此不打算随随便?便?把徐微与?交给颜祈。 有点麻烦了。 告诉他们真相?吧,会加深他们对于“里世界”的认知,让这些普通人和另一个世界的屏障减弱,更容易被污染。不告诉他们吧——郭大河等人也不是善茬。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颜祈掏出来看了眼联系人,果然是下面的外勤。 他接通电话往楼梯口走,不等底下人汇报情况就直接说道,“我?看见了,拦住他们别动,我?马上?下来。” 【是。】 郭大河态度恶劣,医院的高层认识他,又不清楚调查局的底细,索性不让护士保安管,看他们自己处理?。吵闹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对面普通病房的病人都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趴在走廊上?看热闹。 唯独三?楼第六个病房的十二床没动静。 ——这是吴阿红的床位。 她是除徐微与?外,另一个污染值异常的。但异常值的不明显,只高了几个点。所以调查局没有干涉,只是将她留在医院里观察。正?常情况下,一个月两个月的,她会自动代谢掉污染。 吴阿红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会,她转了转眼珠,缓缓爬起来,抱着被子坐在床头?。察觉到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她悄无声息地摸下床,伸手将遮光帘撩开一条细缝。 守在外面的外勤人员立刻发现到了她的举动,走过来偏头?对上?她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外勤人员问道。 吴阿红微微向后缩。 调查局派来照顾她的外勤人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但行动之间非常干练,吴阿红甚至怀疑对方当过兵。 她往门的方向瞥了眼,似乎在心?里筹划着什么。外勤人员来之前被颜祈点过,此时看吴阿红的样子,心?里升起了一丝警惕。 “我?想尿尿。”吴阿红随口说道,“外面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外勤人员诚实答道,替她拉开遮光帘,“走吧,我?陪你去卫生间。” “……哦。”吴阿红顿了顿应下。 她双手撑在床边,作势要站,但也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怎么着,她没能?站起来。于是吴阿红朝外勤伸手,“扶我?一下。” 外勤人员毫无防备,弯腰伸手。 就在这时,吴阿红突然一巴掌拍在了她脑门上?。 “啪!” 拍击声不大不小,挤在走廊里的病人有听到的回头?看了眼,但见那个年轻的女人捂着额头?退开两步,眼神直愣,行动如?常,看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收回了目光。 吴阿红攥紧披肩,快步溜出病房。 她才不在意什么华国人美国人,这个局那个长的。她只想赶紧把自己从老太婆房间里带出来的那些钱和首饰拿回来。 从村子出来以后,她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发现自己死死抓在手里的包被人拿走了。 问那个看她的女人,女人一问三?不知,只说情况特殊,要等上?面指使。 狗屁指使,她还不知道这些政府人员啊。无非是看那些金子银子眼热,想自己贪下来呗。杂种玩意,要钱要到她头?上?了。 吴阿红一路走一路算,她能?力一般,但对付普通人还是手拿把掐的。不多时,她就找到了一个关着门的无人病房。 吴阿红回头?,小心?注意四周,手上?迅速地拆下耳坠拉直上?面的钩子,往铁锁锁芯里塞。 这边所有设备都是八九十年代最原始的那一套,锁也是,稍微拧拧就弹了开来。吴阿红大喜,赶紧钻了进去。 进去以后她才发现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宿舍,估计颜祈那帮人这几天一直住在这里,牙刷毛巾摆得到处都是。吴阿红在角落的小桌子上?看见了她的包。 她赶紧跑过去。 她的包此刻正?装在一个双层塑封袋里,塑封袋中间是一个带数字的小表,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封口处骑缝贴了一张标签,上?面写着【093,F区,一级,未收容】的字样。 吴阿红看不懂中文,撇撇嘴直接撕开塑封袋,把包拽了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扯开拉链,打眼看过去,发现里面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心?下有些意外。在她的认知里,这些金银首饰还有成沓的钞票应该已经被人瓜分完了才对。 她来不及细想,背上?包匆匆出了房间。 将锁复原以后,吴阿红往底下探了眼。 ——颜祈和郭大河等人已经不在了,想来应该是去房间里细谈了。她得赶紧,要不然待会那个看她的女人回神,她就走不掉了。 吴阿红绕侧梯下楼。 医院来往人员复杂,忙得脚不沾地的护士和只顾着管自己的病人都没有过多留意她,任由她从后门跑出医院,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快速上?车,嘭一声关上?车门,熟练地报出了一个地址。 听见是出名的红灯区,司机从后视镜里若有所思地打量向她,目光有意无意在吴阿红胸口和腿上?转。 吴阿红不耐烦抬起眼,恶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走啊。” 司机这才启动车。 医院迅速远去,吴阿红看着后视镜,确定没人追上?来以后,她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妈的死老太婆……”吴阿红低骂,双手紧紧攥住背包。 这里面的东西全部换成钱,够她买个店还有剩的,她总算可以轻松点了。 出租车一路颠簸,直到天际将黑才在一条闪烁着霓虹彩灯的大街外停下—— “停这里了喔,里面不好进。” “行行行,抹零啊。”吴阿红打开安全带,扔过去两张钞票。 司机回头?,斜眼看她,明显想说点下流话。换做平时,吴阿红肯定留下来揽生意,但此时她急着回家点钱,因此理?都没有理?男人。 将灯红酒绿的喧嚣甩在身后,吴阿红快速钻进一条小巷里。这上?面高高窄窄的几栋楼就是她的出租屋。她们这些人啊,跟城市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住的是阴暗潮湿的窄房子,吃的是见不得光的脏食。要是不走运,一辈子都得这么过。 好在她够幸运。 吴阿红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快步上?楼,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她背抵在木门上?,看着昏暗的屋子,好半晌没敢呼吸。一直到砰砰的心?跳声稍稍慢下来以后,她才打开了灯。 她放下背包,一把扯开拉链,拽着背包底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只听叮呤咣啷一阵乱响,杂七杂八的首饰法?器铺了一地。 …… “哈!” 吴阿红睁大眼睛。 她甚至怔了十几秒,反应过来以后扑上?去捡金镯子金耳环,这些是最值钱最好出手的,明天分几次买给不同?的金店,立刻就能?换一大笔钱。 她这样想着,扒开杂物——然后,她的手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吴阿红最开始没有意识到手下的东西是什么,下意识拿起深色的东西查看,几秒后,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冲上?了她的头?顶。 是那个布娃娃! “啊!”吴阿红失声惊叫,条件反射一脚把写着徐微与?名字,曾经被吴善婆视若珍宝的鬼东西踹了出去。 她怎么会把这玩意一起带回来! “……真他妈晦气!”反应过来以后,吴阿红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她大步走上?来捡起布娃娃,扯掉缠在上?面的金饼走到窗台,对着楼下的垃圾桶就将手中的恶心?物件砸了出去。 同?一刻,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黑蓝色的天穹一亮而后暗下,接着,几声闷雷自云层中暴出。 哗一声,压了一整天的暴雨浇了下来。 吴阿红被吓得一抖。 她双手握住窗户滑轨皱眉看天,不知道怎么搞得,心?底有点不安。 “……不会来小偷吧。”她自言自语。 想了想,她两步走回房间收好钱和金银,将包拿旧衣服裹上?塞进衣柜被子里。关上?柜门以后,她又狐疑地往窗外看了眼。 …… 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吴阿红抱臂搓了搓,走向浴室。在医院里担惊受怕了七八天,她连澡都没有好好洗过,这下可得享受享受。 暴雨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了似的,不到十分钟,楼下的街道上?就积起了水坑。那个背后写着徐微与?名字的布娃娃侧躺在垃圾桶旁边的地上?,被肮脏的泥水浸着,不一会就湿透了。 这个点,楼里的妓女和赌徒都还没有回来,整栋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小巷里光线昏暗。 某一刻,一道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了空气里。 它藏在暴雨里,像是损坏的电子屏幕上?的黑线那样偶尔扭曲一下。 而楼上?,衣柜门被从里面推来了。 · “吱呀……” 浴室里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一起掩盖掉了这一点异常,因此,吴阿红什么都没有发觉。 一只青黑枯瘦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它慢慢触摸到地面,带着身体?朝前。 摆在客厅侧角落的镜子诚实地映出了这只恶鬼的身形——灰白头?发,驼背,面容模糊,身穿层层叠叠的红法?衣——吴善婆。 一只刻着鸟形的金饼也从衣柜里掉了出来。 如?果徐微与?在这里就会认出这块金饼。 当初吴善婆拉他入梦回溯记忆的时候,他见过这东西。吴善婆曾将它绑在手背上?举行仪式,上?面刻的鸟形是吴善婆供奉的“嚟喇神”。 所有悬而未定的细节在此刻闭合,命运无声无息地转成一个圈。失去了身体?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往前爬,和身前一样,她没有腿,所以不能?行走。 但没有关系,等她上?了女儿的身,她就又有腿了。 她一点一点向前,摸到了客厅的边缘。 一滴水突然砸了下来,在浅绿色的老旧瓷砖表面占据了一小片空间。 …… 吴善婆动作顿了顿,向上?扭头?,就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下一刻,一个潮湿的布娃娃被轻轻放在了她眼前的地砖上?。 —— —— 吴善僵在了原地,她瞪大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这个布娃娃。 布料上?的血被雨稀释掉了一部分,颜色变得深浅不一,代表头?发的黑毛线麻花辫可怜巴巴地贴在脸上?,居然让这个娃娃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这是徐微与?。 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这个娃娃在某个层面上?,代表了徐微与?这个人。 通过它可以触碰徐微与?的记忆,伤害徐微与?的肉|体?。 同?样的,被注入倒徐微与?体?内的能?量,某种意义?上?,它也被分到了一部分。 颜祈他们给徐微与?换了全身的血液,并将那部分被“污染”的源头?存放进了隔离箱。所有人都以为表世界中不存在能?够连通【巢穴】的锚点,所有人都放心?地开始做收尾工作。 所有人都漏掉了这个只有寥寥三?人知道的布偶。 吴善扭曲的脸上?快速划过一丝惊恐,这瞬间,她本能?想要向侧边逃跑。但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她的头?。 手的主人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脖子拧过一百八十度。 他半蹲在吴善婆身后,神情平静又癫狂,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不知为何?让人觉得狰狞。 【多谢。】他说。 吴善的嘴唇无声翕动,她也许在求饶,也许在谩骂,但不重要,没人在意。 青年拿起地上?肮脏的布娃娃,食指按着娃娃的头?冲吴善点了点,语气哄孩子一般,【跟婆婆说谢谢。】 而后,他捏碎了吴善的头?颅。 第 56 章 【嗬嗬……】 吴阿红在淋喷头下睁开了眼睛。她似是有些狐疑, 关掉水往外看了?眼。 客厅里空空荡荡,没有多出任何东西,但吴阿红就是心神不宁。 她想了?想, 扯下大浴巾包住自己,小心走到浴室门后, 迅速拿起墙角的金属水管,“谁?!” …… 吴阿红重重一敲水管,金属和瓷砖撞击, 发?出铮然炸响, “滚出来!老娘看见你了!” 几秒之后, 客厅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我幻听?了?? 吴阿红莫名其妙。她随手?把铁管搁在洗手?台上, 探身拿椅背上的裙子躲在墙后面穿。一直到她穿完,房间?里都再没有出现怪声。 吴阿红用力抓了?抓潮湿的头发?, 转头去拿梳子——下一刻,她对上了?镜子中的自己——和自己身边的吴善婆。 【嗬……嗬……】 她再次听?到了?喉咙漏风般的喘气声。 吴善婆凌空站在她身边,头颅上半部分严重变形,像是被捏烂的水果。她用全黑的眼睛盯着吴阿红, 张开嘴,口中也?是墨黑一片—— 她终究没有逃脱巢穴。 【他……在……哪……】 吴阿红僵立在原地, 牙齿不受控地打?颤,发?出咯咯声响。她朝后退,转身,朝门的方向冲去。 “嘭!” 浴室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倏然砸上, 吴阿红不察,一头撞在门板上摔向地面。 “滚开!艹他妈的老?太婆, 都死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吴阿红厉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他……在……哪?】 声音清晰了?一些。 吴阿红瞪大眼睛, 头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上。 镜子里的吴善婆朝她的方向转头,动?作缓慢,口型夸张。 【他、在、哪?】 平心而论,吴阿红根本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吴善婆为什么成了?恶鬼,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更不知道吴善婆的眼里嘴里的黑色蠕动?物代表着什么—— 但她莫名领会了?吴善婆的意思?。 “……他、徐微与在医院。柯萨奇中心医院!” …… 吴善婆的唇角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她活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存在在她脸上的笑。 灯光闪烁,吴阿红抱头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她的嚎叫声中,浴室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原本盘踞在这一小片空间?中的东西……离开了?。 作为奖励,他没有伤害吴阿红,也?不会再来找她。 同一刻,医院。 “轰!” 惊雷响彻夜空,暴雨如瀑,雨滴噼噼啪啪砸在玻璃上,把门窗都砸得晃动?起来。一楼值夜班的护士一个瞌睡没来得及打?完,硬生生被这响动?惊得收了?回?去。 “我的天?,好?大的雨。”她喃喃,跑到走廊上挨个关窗户,忧心忡忡地往下看。 他们这边每年六七八月降雨量都会陡增,经常爆发?洪水。看这个雨势,接下来几天?也?有点危险,要不要去超市买点吃的呢? 这个点,应该不会来病人了?吧。 正想着,正厅入口处走进来了?一个青年。 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站在导台前翻了?翻科室介绍,径直朝后走去。护士听?见脚步声才后知后觉到来人,忙转身喊住对方,“哎——您好?,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青年没回?头,顺着回?字型的走廊朝楼梯走去。他带着贴脸的黑色口罩,穿一身夏季冲锋衣。隔着雨幕,护士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只觉得这人身量极高,身形悍利挺拔,看背影都让人觉得心动?。 她一时有些入迷,盯着对方发?呆。某一刻,她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伸手?一抹,却见指腹上全是血。 …… 护士脑子嗡得一声,她呆呆转头看向窗户,借着灯光的反射,她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的眼睛流血了?。 不要窥视,不要聆听?,不要触碰。这三句告诫一直写在调查局的徽章上,警告着来来往往所有对未知抱有好?奇的调查员。 可?惜护士不知道。 她慌乱抽了?几张纸擦血,给?眼科医生打?去电话,生怕自己得了?什么怪病错过治疗时间?。 在暴雨声和护士的哭诉声中,青年走到了?加护病房外。他透过玻璃观察里面的人,目光划过徐微与毫无血色的侧脸,乌黑的鬓发?和微微起伏着的胸膛。 真?可?怜。 原本富含能量的血液被暴力抽离身体,导致已经开始异化的躯体没有营养供给?,不得不退化回?原来的状态。这样一来一回?,对人伤害很大。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来一次转化了?,至少得修养七八年。 青年拧开门,缓步走到床前。 真?该剁了?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他双手?撑在加护病床床尾的栏杆上,神情不明,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审视。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很轻地动?了?一下。 ——徐微与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白天?就醒了?,但身体太虚弱,精神也?跟不上消耗,才醒就又睡了?过去。这边医生素质一般,来来回?回?被折腾了?好?几次,见他体征还算正常,后面就懒得管了?,索性让他自己先恢复着。 …… “……颜祈?”徐微与近乎无声地问道。 青年轻轻抬起下巴,大半张脸藏在覆面口罩之后。如果凑近看,就能发?现他的肌肉轮廓很僵,几条横贯皮肤的血痕时隐时现。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真?是够心狠的,说走就走。 无数杂糅了?恨意的怨怼堵在喉头,房间?里一时非常安静。这样的死寂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在秒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青年抬眼看向了?正在工作的心电监测器,几息后,他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堪称温和地笑了?起来,目光重新落回?徐微与身上—— “我是新来的护工,颜祈让我来看看您的情况。” 第 57 章 护工……吗? 徐微与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形, 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再次陷入了昏睡。 站在床尾的人没有出声叫他?也?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看见徐微与过得不好并不能让他?产生什么快感?, 相反,他只觉得烦躁。 ……烦得想把他关起来。 …… 徐微与浮在半空中, 现?实世界倒悬在他?头顶上,人和车辆都?小得像是蚂蚁,在城市道路间来来往往。这场面本该很嘈杂, 但他?耳边什么都?没有, 像是有谁给整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我这是在哪? 徐微与茫然扭头。 他?身下也?有东西。 那是一片昏暗的丛林, 树木茂密, 每一棵高大的乔木都?尽可能地伸展着自己的枝丫,企图侵占更多阳光。这其?中, 有一条被?人砍出来的小径。 小径曲折,杂草丛生。徐微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条路往尽头看。而后,他?对上了一双沉黑沉黑的眼睛。 同样渺小如蝼蚁的李忌站在路口,仰头, 神情森冷。 没有金绿色竖瞳,没有可怖的虫肢, 这个?李忌,是曾经徐微与还没有找到这片丛林时,多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李忌。 徐微与看着他?,他?也?盯着徐微与, 唇边缓缓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 即使是在梦里,徐微与依旧感?受到了那种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的疼痛感?。 李忌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 笑意渐浓,吐出了更残忍的质问。 【既然那么愧疚, 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为什么不和我死在一起?】 这一刻,徐微与甚至分不清说话的是李忌还是另一个?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看见李忌的身体被?撕开的时候……他?是想死在那条甬道里的。 “徐微与……” 也?许是注视下方的世界太久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推着徐微与朝那里靠近。李忌似是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徐微与……” 空洞的呼唤声自倒悬的现?实世界中传来,徐微与的肩膀被?人拽了一下。他?想要朝后看,但这个?时候,李忌向他?伸出了手。 【过来。】李忌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命令道,【过来我就原谅你。】 这句话放在他?们中间,有一种别人都?无?法理解的诱惑力,徐微与不自觉地朝前?迈出一步,但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倏然提起,眼前?的丛林飞速远去,后背重重撞进现?实—— “滴滴滴滴——” 仪器的长?鸣声炸进耳膜,徐微与空茫地睁开了眼睛,思维还有些涣散。不等他?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咖色皮肤的医生就扒了扒他?的眼睛,随即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醒过来了。不用打肾上腺素了。” 医生回头对护士说,“拿瓶葡萄糖过来。” “好!” 周身吵闹声杂乱,徐微与动了动手指,感?到一阵轻微的拉扯感?。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背上连着输液管,吊瓶里的药液此时已经下去了一半。 …… 我在医院。 徐微与思维清晰了些,一天多断断续续的浅睡眠和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噩梦堪称折磨,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了耳边的人声。 “你感?觉怎么样?” 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问道。 徐微与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到了颜祈。 “……还好。”他?低声说道。 “还好?”自称调查员的青年扬眉反问,“你刚才差点就成植物人了。你梦见了什么?魂都?跟着人家跑了。” 这两句话让不知道前?情的人听起来很容易迷糊,但徐微与只是稍稍顿了下就明白了颜祈的意思。 ——刚才他?梦见的那个?李忌,应该是巢穴里的怪物。 它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 医生和护士记录下徐微与的身体各项数值以后朝门外走去,怕打扰两人交流,他?们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房间里立时安静下来,只有仪器风箱嗡嗡的散热声持续着。 颜祈见徐微与不说话,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梦见了‘那个?李忌’,对吧。” 里世界对人的影响从?来都?是这样,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摆脱的。 徐微与没有扎针的左手无?意识攥紧床单,他?默了一会,撑身坐起来。颜祈皱眉,走过去扶他?,被?他?抬手制止。 “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徐微与摘下呼吸面罩,“有办法避免吗?” 他?这几天全靠营养针撑着,又?消瘦了不少。如果不是骨像优越硬生生撑住了五官,整个?人简直没法看。 颜祈抱臂低头想了会,“我回去以后帮你找找吧。你的情况太罕见了,躯体异化、灵魂残损又?被?补全,说实话,我都?没想过你能活下来。” ……我也?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 …… 最后那一刻,那只顶着李忌皮的怪物如果爆发,是能杀了他?的。但他?没有,他?活生生撕开了李忌的身体,带着浓稠的恨意和压抑着的绝望。 徐微与咬紧牙关,尝到了一丝血味。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只要想起那一幕,他?的心脏就会抑制不住地抽痛。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那只怪物真把自己当成李忌了,所以为了他?的背叛和逃离恼火不甘? ……可它明明不是啊,为什么要装的那么像那个?人呢? “我觉得……”颜祈盯着他?,幽幽开口。 徐微与偏头,对上他?的目光。他?习惯性?地将所有情绪压在身体里,外表看起来不动声色,平静而淡漠。 但这骗不过颜祈。 “我觉得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徐微与,你状态不对。” 没有人可以在经历过那样惨烈恐怖的里世界以后,依旧维持住绝对理智。颜祈都?不行?。 有些人觉得精神状态稳定就是永远的平静,但事实上,精神状态稳定的人绝对不会像一块冰一样,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情绪抽离本质上就是某些精神类疾病的前?兆。 “……我知道。”徐微与说道。 颜祈掏出手机,“我给你找吧,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都?在我们这儿?了。” “——我最近没时间,能等我一个?月吗?”? 颜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你的公司有事?” 另一边。 加护病房外的走廊楼梯口,一个?青年三步并两步踏上楼梯,绕过转角,朝徐微与所在的病房走来。 他?身上的薄款冲锋衣和覆面口罩一看就是调查局出的装备,因此,守在病房外的外勤人员虽然不解,却也?没拦着对方。 青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一点头,“颜工还在里面吗?” 外勤点头,“还在。你是干什么的?” “护工。”青年提高手中的饭盒给对方看。 外勤了然。 徐微与的身体状态太差,颜祈交报告上去以后,东南亚这边的点很快指派了一个?医生。 但由于?调查局的专业医护一直很忙,天天全球到处跑到处救人,加之徐微与是个?普通人,还据说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所以那个?医生一直没有到位。 外勤立正,朝青年敬了个?军礼。 …… 青年偏头,眼神若有所思地扫过他?,脚步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到病房门口。 他?抬手,正打算敲门。 ——“我要回去一趟,给李忌办葬礼。” 加厚的金属门本该隔绝掉这微弱的声音,但奈何门外的东西听觉太过灵敏,一字一句全都?传进了对方的耳朵。 青年的手停在了离门几寸的空中。 外勤和他?隔着几米距离,见对方要敲门又?没有敲下去,有点困惑。 这医生怎么回事?又?是买饭又?是守门的,东南亚这边的点对医护人员的要求和国内不同吗? 病房里,颜祈的神情显见有些复杂。他?沉默了好一会,带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迟疑,“……你认真的?” 因为徐微与和李忌,这些天他?对李家那些破事也?有了些了解。 当年李老爷子为了打压儿?女和孙辈,硬是说没找到尸体人就不算死,拖着不许任何人提给李忌办葬礼这件事,自己运营原本属于?李忌的那几家公司。 拖了五年,徐微与现?在旧事重提,不仅不会比当年轻松,反而会给他?自己招致众多没有必要的非议。 “我当然是认真的。”徐微与语气淡淡的,“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颜祈:“可是你的身体——” 徐微与:“撑得住。” 颜祈不说话了,皱眉沉思。 他?和徐微与之间到底不算熟稔,只能说陌生人以上朋友之下,互相对对方有所求而已。因此更进一步的话题并不适合由他?挑起。 …… 但是这种时候,不该由他?问他?也?得稍微问一下了。要不然后面的工作不好展开。 “徐微与,我有个?问题。”颜祈头疼,“你真这么爱李忌吗?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以身体为重。你应该能感?觉到吧,你的身体情况很危险。”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无?关紧要,你就别闲着没事干跟自己过不去。你这样很容易死。 “……” 门外,青年垂了下眼,不多时又?阴沉地抬了起来——门内,徐微与坐在床头,苍白得像是一尊用雪塑出来的像。 “两年。”徐微与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终于?卸下力道的妥协。“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 我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只是那几年不想也?没办法承认而已。 那么大的差距,那么不光彩的开始,谁往前?一步都?会给这段本来就见不得光的关系涂上一抹更深的暗色。李忌高傲,他?也?不遑多让……于?是越闹越难堪,越没办法开口。到最后,李忌选择停在原地,他?选择在合适的时候彻底结束…… 话语停留在舌尖,徐微与将它们尽数咽下,喉头苦涩。这些话他?没办法跟颜祈说,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想了想,他?看向窗外,换了句无?关痛痒的回应, “——我总不能让他?连个?墓都?没有。” 第 58 章 颜祈抱臂, 目光可有?可无地扫过旁边医疗仪器上的数字,一时无言。徐微与没有明说他和李忌之间的感情,但颜祈凭自己对人情绪的敏感程度, 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他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有多少牵扯不清的往事,不好在这种事情上劝。 “那随你吧。”颜祈说道, “我尽量帮你。” 徐微与很?轻地露出了?一个笑,从出来开始一直凝着忧虑的眉眼柔和了?些,“谢谢。” 颜祈一哂, “应该的, 以后有?不少实验需要?你配合, 我只是保护重要?材料而已。” 和颜祈接触久了?就能感觉到, 他这个人虽然长了?双见人三分笑,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 但骨子里是凉的。他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也没那么多兴趣去干涉他人的命运,游离人间,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所以他说徐微与是重要?实验材料, 徐微与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笃笃笃。” 门被从外面叩了?几下。 颜祈一顿,扭头看去——外面有?人?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徐微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进来。” 门把?往下一压,锁舌内收,一个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 徐微与本来以为敲门的是护士,看见对方从头到脚一身黑的装扮稍微愣了?下, 随后才注意到这人冲锋衣上,和颜祈外套一致的银色徽章——是调查局的人。 但颜祈的反应却不像见到了?同事。 他打量了?对方一会?, 缓步走到床尾,若有?若无地挡住了?青年往前走的空间。 “你谁啊?” 青年掀起眼皮, 侧身把?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放在小桌板上,拉开冲锋衣,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金属卡递给颜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颜祈被他的做派弄得?有?些莫名,接过金属卡,看清上面的文字以后,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哦,医生啊。”颜祈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青年没理他的寒暄,单手拿回身份证明,侧身看向徐微与。 对上他的目光,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下眉——他感觉……这人好像在笑。 那笑意非常恶劣,非常怪异,仿佛某种从漆黑地洞里爬出来的怪物。手脚撑在通道壁上看不清数量,脸藏在阴影里,轻轻对着他咧开嘴。 【……你要?给我办葬礼?】 以什么名义?朋友?下属? 你不觉得?讽刺吗。 这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快到徐微与的本能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了?。毕竟青年的覆面上缘接近下眼睑,额发凌乱,整张脸百分之九十藏在遮挡物之后,谁都猜不透他真实的神情。 他不说话,徐微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唯一了?解情况的颜祈等了?几秒,开口?打破僵局。他对“医生”的容忍度显然很?高,第一次为别人背书,“徐微与,这是我们调查局善后工作小组的医生,像你这样的情况一般都由他们解决。医生,这是093巢的幸存者,徐微与。” 负责善后工作的“医生”是比调查员更危险的职业,送到他们手上的,要?么是被污染得?不人不鬼的人类,要?么是还有?研究价值,但极其危险,需要?特殊处理的收容物。 没哪个人能长期在这种工作环境中?一如既往地保持正常,所以“医生”基本都是怪咖。 颜祈进调查局的时间不久,但早早用亲身经历证明过这点,相比较而言,青年的表现?在“医生”里算中?等水平。 青年目光不轻不重地压在徐微与身上,他后背靠在床头,双手规矩地搭在白色被套上,右手无意识握着左手手腕,姿势称得?上淑女?。 但李忌知?道,他在紧张。 …… 真可怜。 以为自己能永远摆脱怪物的纠缠,结果出来不到一天就又被追上……连他都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么巧。 他真期待徐微与发现?这张皮底下是他以后的表情。 将躁动的恶意压下,他顺着床沿走到徐微与面前,坐在床头的病人因此仰头和他对视。 “你好,医生。” 徐微与轻声招呼,他对昨晚发生的事隐约有?些印象,顿了?下,跟李忌确认,“……您昨天晚上来我房间了?吗?”?昨天晚上? 颜祈不知?道徐微与指的是什么,询问般看向青年。青年却依旧没有?要?理他的意思,抬手,随意指了?下门的方向,示意他出去。 颜祈没有?立刻动。 徐微与也看懂了?这人的意思,隐约感到了?一点不安。如果可以,他不想和一个明显不正常的陌生人单独待在密闭空间里。他朝后靠,偏转目光看向颜祈。 但被他求助的人略作思索,站在了?另一边。 ——像这样的医疗人员大多比较孤僻,没法沟通。和他们打交道,最好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不然容易出事。 总归,他不至于?伤害徐微与。 “那我先出去。”颜祈朝后退了?一步,朝徐微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有?事按铃,转身出了?门。 病房门先打开再闭合,三角形的光弧扩大缩小,最后消失,像短暂出现?又被某种力量掐断的生路。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容易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忌眼底笑意渐浓,滋生的恶念像是张牙舞爪的藤蔓,肆意蔓延在心底。要?不是顾忌徐微与身体,他真想现?在就撤下伪装,问徐微与被信任的人亲手交回到他手里感觉怎么样。 徐微与的恐惧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的甜美。 他扯掉右手手套,又慢悠悠地去撕左手的绑带,享受空气?中?弥散的不安情绪。 “是我。” 他的声音像木棍划拉过水泥地,嘶哑难听,但这种完完全全的陌生感却让徐微与稍微安心了?些。 ……不过,这人既然会?说话,为什么刚才颜祈在的时候不出声?是性格如此,还是…… 徐微与心底漫起一阵古怪的违和感,他拿过床头的水杯掩饰般抿了?一口?,“您——” “张嘴。”李忌淡淡命令。 徐微与预感不详,“什么?” 李忌慢腾腾走到他面前,将两只摘下来的手套放在徐微与身侧,手也就顺势撑在了?旁边。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徐微与侧脸,拇指在人下唇按了?一下,“张嘴。” 徐微与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动作,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对他做过。 身体迅速对那个提也不能提的名字做出了?应答。 毛骨悚然的寒意和难以消解的痛苦同时窜过脊髓,徐微与应激般打开对方的手。面前人立刻桎梏住他,徐微与反拧对方手臂,挣扎间,他一把?撕下了?对方脸上的面罩。 这动作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没人分得?清。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间。一张重度烧伤,侧颊缺失露出齿列的脸,就这么撞进了?徐微与的眼底。 没做任何准备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看着徐微与震惊到僵直的样子,青年沙哑地哼笑了?声,“好看吗?” 这就是这具身体现?在的样子,还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但阴差阳错的,居然成为他伪装成另一个人待在徐微与身边的最佳助力。 …… “……抱歉。” 徐微与怔怔道歉,“我以为……” 他以为他会?看到另一张脸,另一张连想都不敢想的脸。 不等他说完,对方冰冷的拇指按进了?他的口?腔。 这人的手指上也有?伤。 徐微与的舌尖接触到了?凹凸不平的皮肤,滑腻和粗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纠缠在一起,让他有?种恶心作呕的冲动。 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样扭合在一起的形状让他想起了?老村子里藏在村民皮下的【网】。 青年单手挂上覆面,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继拇指之后探了?进来,不带任何温柔旖旎的情调,粗暴地捅进了?徐微与的喉咙。 徐微与本能握住对方手腕,用眼神示意对方停下。这个人毕竟是调查局派来帮他的,他总得?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大概是他之前的举动激怒了?青年,对方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强硬地拉开了?他的手。 被子底下的身体挣扎,想要?朝另一边逃离。可虚弱至极的身体情况根本支撑不了?这种剧烈运动,徐微与侧脸发红,呛了?一声。 “咳……咳……” 过界的粗暴对待令人极为不适,徐微与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 调查局怎么会?有?这种人?他又惊又疑。颜祈刚才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他这样正常吗?……我应该相信这个人吗? 就在这时,徐微与感觉对方曲起了?手指。本来就狭小的喉口?被更古怪地撑开,抠|挖时水声暧昧残忍,说不出得?情|色。徐微与耳根通红,朝后仰去,想要?躲开对方的桎梏。 “别、动。”青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难听喑哑的声线似乎带着笑意,但因为受损严重,常人实在分辨不清。 这样真的正常吗?有?哪个医生是这样医治病人的?! 徐微与眼前全是生理性眼泪,强忍不适瞪向对方。就在这时,他舌根处弥漫开来了?一股铁锈味。 ……血? 李忌攥着他的手,带着他揉了?揉他自己的喉咙,笑着柔声安抚,“咽下去,对你有?好处。” 血腥味激起了?灵魂中?的抗拒,徐微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咽,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理智一步做出了?干呕的反应。 拿走。 他发出含糊的抗拒声,屈膝重重顶在对方腹侧,一声闷响。换做旁人,此时肯定吃痛松手,但青年只是笑了?笑,愉悦地俯身压制住他的挣扎,强行扩开他的喉口?逼迫他咽下更多的血液。 第 59 章 颜祈关?上病房门。 守在另一边的外勤立刻向前一步。颜祈给了他一个眼神, 而?后偏头示意病房。外勤顺着朝里面看?了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四下无人注意这边,颜祈左右看?过, 径直朝楼梯间走去。 这家医院没有电梯,楼梯间侧面有一小块隔出来晒拖把和?抹布的小开?间。颜祈走到?开?间前, 细听里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以后,抬步走了进去, 拿出手?机。 ——虽然房间里的那个人自称自己?是医生, 身份铭牌也对得上, 但保险起见, 他还是得跟东南亚这边的点核一下。 “嘟……嘟……” 颜祈捏旁边仙人掌的刺,才长出来的小仙人掌被?拽得摇摇晃晃, 不多时就被?揪了下来。 【诶,颜祈啊,找我什么事?】 “金主任,好久不见。”颜祈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 “刚才您派的医生到?了我这儿,我跟您确认一下。” 那边响起哗哗的翻页声, 看?样子是在查记录。 【——对,他昨天中午上的车嘛,今天正好到?你那。】 颜祈轻轻点了下头,若有若无的微妙怀疑淡了些许。 “我看?邱医生有点阴郁。他脾气怎么样?” 【嗨。】被?颜祈叫做金主任的中年男人在那边打了个哈哈, 【他们——你晓得的,都这样, 能救人就不错了。别的不做要求哈哈哈哈哈哈哈。】 颜祈也跟着笑?,“是。” 金主任:【你要是想跟他搞好关?系, 可以?带他跑跑歌舞厅、小酒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喜欢往这些地方钻。】 …… 里面那个人,嫖|娼? 颜祈露出了几分狐疑,他有点想象不出对方进到?乱糟糟的歌舞厅里,搂着小姐小妹唱歌跳舞的样子。还是说,对方有另外一幅和?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性格? 【小颜?】 “哦,好,谢谢您。”颜祈垂眼,将揪下来的小仙人球放到?另一个花盆里。 同一刻,病房。 “咳……咳咳……” 调查局的外勤就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透过加护病房观察用的玻璃,甚至能看?见他的半边身体。徐微与?余光略过那人,见对方毫无反应,皱眉侧趴在床头咳嗽。 他的嘴唇连着下巴都是呛出来的殷红血点,喉咙还残存着被?暴力撑开?的古怪钝痛。从后面看?过去,他露在外面的侧脸后颈一片素白,耳廓却是红的,蝴蝶骨掩在单薄的病号服下,隐约起伏着。 像真被?怎么怎么对待了一样。 李忌抿唇偏开?目光,徐徐呼吸。 他现?在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是坏的,起不了反应不说,感觉也不够灵敏。徐微与?倒是被?他弄哭了,但他心里堵的气不减反增,郁在那里,跟一堆火炭似的,烧得人从里到?外只觉得烦。 真不知道这是在折磨徐微与?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 “……医生。” 听见徐微与?沙哑的声音,李忌垂眼,眼底戾气横生。 徐微与?撑起身,从床头抽了两张纸擦嘴。两人一躺一站,从高度上,徐微与?天然被?压了一头,再加上肉眼可见的体型差距,在李忌面前,他简直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小鸟。 徐微与?将用过的纸巾折了折,放在床头,“我得罪过你吗?” …… 李忌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得罪。这个词用得真好。 你当然得罪过我。 李忌真想掐住徐微与?的脖子好好问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心狠。 你明明知道没有锚点,我会?在那个没有生机也没有死亡的村子里永远存活下去,一直到?巢穴成熟。为什么要跑?没办法接受一只怪物?还是没办法面对你自己?? 我是不是李忌,你应该很清楚啊!我们两个才是最亲密的人,你凭什么相信别人而?不相信我?! 你是不是……只是想要摆脱我? 你会?来找我,只是因为愧疚。你放不下心里的枷锁,但又实在不想和?我在一起纠缠一辈子。颜祈的话正好给了你摆脱我的理由。 一切都是你的借口。你只是想离开?我,你想带那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回到?现?实世界,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 怨恨像是混乱翻涌的海浪,一重一重冲击摇摇欲坠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李忌真的想冲上去拧断徐微与?的脖颈。只要这个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可以?吞噬徐微与?的灵魂,永远奴役这份能量,创造一个永远听话,永远乖巧的【徐微与?】—— 李忌后退一步,拿起床头的手?套动作缓慢地戴回手?上。 安静的危险比震耳欲聋的吼叫更?可怕。徐微与?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但直觉不对,手?朝后,摸到?了果篮里的折叠刀。 他面前的人嗤笑?了一声。 “你手?上那破东西能干什么?”李忌淡淡问道。 徐微与?动作微僵,但手?指还是攥紧了冰冷的金属硬物。他必须得抓点什么东西才能感觉到?安全。 李忌抬眼和?他对视,突然俯身上前。徐微与?条件反射向相反方向后腾身。可他的反应速度哪里比得上异种,轻而?易举被?制住了手?腕。 徐微与?尽量保持面上的冷静,思考脱身的办法。 在他看?来,这个“医生”跟兽类一样,行止动静根本没有规律,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对他抱有反感,又难缠又危险。 怎么办? 李忌抬手?,徐微与?手?臂肌肉一瞬绷紧。 ——而?后,李忌抠走了他攥在手?里的折叠刀。 像龇牙龇了很久的凶兽猝然扑上前,用尖齿抵住人类的喉咙,只消下压就能撕开?脆弱的颈项。但最终,它象征性地在上面蹭了一下。 徐微与?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李忌扯了扯唇角,意识到?徐微与?看?不见以?后,又用冰冷的刀鞘抵着徐微与?的唇角往上顶了一下,像是一个隔空落下的亲吻。 “会?用刀吗?拿着有什么用?” 第 60 章 时间在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缓缓后移, 在调查局众人看来,徐微与和新来的“医生”相处良好,身体恢复得也很快。不出意外?的话, 再有两三天就能办理出院手续。 洗手池水声哗哗。 李忌站在白瓷砖砌的长台子前,伸手接水。食指上的牙印随着水流冲刷逐渐变淡, 最后?消失。 他轻轻笑了一声。 ——他这几天一直在给徐微与喂血。颜祈留下的外?勤“看不见”病房里的情状,以为?一切正常,就什么都?没管。于是徐微与也以为他的举动是正常的, 强忍不适配合了几天。 刚才才爆发。 真?是……笨死了。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骗。 李忌拧上水龙头, 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有肌肉支撑, 从体型上看, 他比原先瘦了不少?,脸型也发生了变化。只要?调查局不把?专业设备搬过来, 里里外?外?地?测一遍污染值,他就能用这?个身份一直混下去。 唯一的问题是,巢穴还没有成熟,他没法在外?面待太久, 要?不要?带徐微与回去呢? 或者换一种说法——要?不要?把?徐微与抓走关一段时间呢?要?不要?……让他再听话一点呢? 李忌靠近镜面,左手五指按在玻璃上, 冷冷盯住镜子中的自己。他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覆面下,按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唇角的弧度狰狞,硬生生将布料扯出了几道诡异的褶皱,正面看过去, 极为?可怖。 要?是在徐微与面前露出这?幅样子,肯定能把?他吓得晚上不敢睡觉。 李忌愉悦地?想?道。 躯体残缺, 于是代表理智的灵魂和代表疯狂的灵魂活跃地?混在了一起,相互交换意见。无数声音, 无数也许属于他也许属于其他东西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抒发意见,将用于自控的神经挤到角落里,不许它发挥作用。 李忌知道自己状态不正常,大概比之前在古村里时更疯。 这?段时间,徐微与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一开始还是单纯的警惕,后?来就变成了戒备和害怕。再后?来,发现他其实不会实质性地?伤害到他以后?,戒备仍旧存在,害怕却变成了无语和排斥。 李忌察觉到了,但懒得控制。 他总得做些什么磨平心底的戾气?。不然一直压着,等到爆发的时候徐微与得被他玩死…… 镜中人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就在这?时,镜面边角处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 李忌眸光微凝,看过去。只见那人走过水房,本?想?继续向前,但似乎是瞥到了他,脚下一顿,随即朝他这?边走来。 是颜祈。 …… 李忌敛下神情。他和颜祈总共交过两次手,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并不疯狂,并不怪异,理智稳定,行为?正常,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但却能在某些时候猝然压制住他。 在这?位特殊的调查员面前,李忌摆出了之前那副不善言辞的冷脸。 颜祈知道他会说话,但一点都?没有介意,浅浅笑开主动示好,“邱先生,好巧。” 李忌依旧不说话。 他的声带其实已经好了,嘶哑难听的声音是利用能力下的认知影响。当初在野佛堂里,他用同样的招数对付过杨朵和杨长明。 只是这?种认知影响对颜祈无效,所以李忌索性不在这?人面前开口。 “有时间吗?”颜祈走到他身边,“我想?跟您谈谈徐微与的事?。” 李忌抱臂,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颜祈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坐在地?上准备和人讨价还价的野狐狸,“您觉得徐微与怎么样?” 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藏在平和的表象下。 那块用于观察的玻璃永远安安静静,任何人站在它前面,都?只会看到躺在床上的徐微与和站在床边的“医生”。两人永远在礼貌地?交流,永远没有肢体接触,简直像医院拍的宣传片。 外?勤一开始还好奇过,但见两人一直这?样,被局里养着供着的“医生”不过是个一身黑的木棍,他就失去了兴趣,将自己看到的如实汇报给颜祈。 ——可很奇怪啊。 如果?“医生”真?的什么都?没做,徐微与侧脸为?什么会有指痕?手臂外?侧为?什么会有淤青?为?什么在他面前时,总露出一副强忍着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颜祈被搞得满头问号。思?来想?去,只能来堵“医生”。 面前的人依旧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某种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冰冰冷冷,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就在颜祈以为?对方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伸手在水池里蘸了蘸,于横台上写下了一个字—— “笨。” …… 颜祈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礼貌的笑意。在他看来,病房里的那位徐老板除了有点死心眼以外?,和笨搭不上半点关系,情商智商都?是一流的。 “您不太喜欢他?”颜祈笑着问道。 这?次李忌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安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颜祈也没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进入主题,“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他走近两步,斟酌言辞,“徐微与马上要?回北美给他的亲属办葬礼。但是据我们所知,他这?位亲属的死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 ——陈南对吴善婆说过,李忌是他“接的单”。有一位大老板出钱,让他把?李忌偷运出来,找个地?方处理掉。于是陈南就带着李忌的尸体回了村子,用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商业新贵祭了嚟喇神。 几个医护人员从水房外?经过,颜祈看向他们,等对方身影消失才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局里跟您说了没,徐微与是我们未来很多实验的重要?对象。他跟异种深度亲密接触,几乎被异变,出来以后?身体精神濒临崩溃,现在还能活着完全是一个奇迹。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尽量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全程护送。” 这?场景如果?发生在童话故事?里,就是牧羊人打开羊圈,对着外?面垂涎欲滴的野狼说,“我这?里有一只小羊,希望你能帮我把?它护送到城邦。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李忌没忍住,哑然失笑。 颜祈一愣。 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李忌越笑越厉害,弯下腰扶住瓷砖台边缘,简直像是犯了病一样。 颜祈轻轻皱眉,不懂他在干什么,之前消散的警惕顺从本?能重新聚拢了起来。 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迟疑两秒以后?,跟着笑了起来,“怎么,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徐微与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救命稻草,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你,你居然把?他亲手交给我? 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他吗? 李忌捂着肚子,侧头,自下而?上看着他。凌乱微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但隐约带着些金绿色微光的瞳仁自缝隙处露了出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颜祈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会品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当时怎么一点怀疑都?没有?居然觉得那星金绿是窗外?叶片并阳光折进来的光芒,半分没有怀疑李忌的身份。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认出来…… ——好。 青年?在瓷砖上写道。 颜祈心里松了口气?。 雨林里的那个巢穴还在往外?扩张,他得过去组织收容控制,实在没时间管徐微与。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亲自去北美。 “对了。”颜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给李忌,看厚度,里面应该是四千元整,“这?是我的礼金,麻烦您在葬礼上交给徐微与。” 白纸包正面端端正正写着【友人颜祈送李先生一程】,封口处用浆糊内收。这?是华国沿海地?区一些小城镇流传下来的礼仪。要?是李老太爷还在,看到这?一幕应该会觉得亲切。 …… 颜祈又听到了一声笑。 他面前的“医生”好像觉得他整个人就是个巨大的笑话一样,肩膀抖个不停。他的姿态明明应该让人觉很好玩,最后?跟着一起笑出声来,但莫名的不安感阻止了身体的自然反应。 你会跟着一头像人但不是人的怪物一起笑吗? 好。 青年?在瓷砖上勾画。 他当然会把?这?份礼金交给徐微与。 他当然会参加“李忌的葬礼”。 ——他甚至会给“礼金”,给徐微与一个,活着的李忌。 “……那麻烦您了。”颜祈笑着说道。 他这?段时间忙,一直没有和这?个“医生”进行正儿八经的沟通。东南亚大区人手不够,里里外?外?的事?务都?需要?他出面调整安排。 徐微与又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即使身上有原因不明的痕迹,在人前也是一副平静又自然的样子。加上他的身体情况确实在好转,综合之下,颜祈以为?医生是个正常人。 哪想?到比他之前打过交道的那些更莫名其妙。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把?徐微与交给对方是对还是不对了。虽然刚才已经委婉地?警告了,但看他这?幅精神状态,真?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警告。 …… 再去跟徐微与说一声吧。 同一刻,病房里。 徐微与对着阳光观察手指。他脸色好看了许多,但神情却有些晦暗不明。放在病床四周的仪器停了大半,连吊水用的金属支架都?被挪到了角落里。医生来检查的时候跟颜祈一行人开玩笑,说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似的,他们就得失业了。 但是……是我的错觉吗?徐微与皱眉握紧手指,几秒后?张开。 他总觉得,身周包裹着一层碰不到的丝网。 这?样的感觉他之前也有过。 在他被李忌骗进地?底巢穴的时候。 第 61 章 第 61 章 希望是我想多了。 徐微与注视着自己?的五根手指, 明媚的阳光将手指与手指间相连的那一小片薄薄的皮肉照得半透明,显出一种细腻的浅红。 “吱——” 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生锈的金属件发出一声鸣叫。徐微与皱眉, 但没?回头。这家医院里,会不打招呼进他房间的人只有一个。 来人反手关门, 慢腾腾向他这边走来。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渐渐靠近,相交, 最终, 来人的阴影大面积地覆盖住了他的。 “坐这儿干嘛, 不热么??” 对方问道, 径直在他面前蹲下。 被遮挡住的阳光再次入眼,徐微与轻轻眯了眯眼睛。 “有什么?事吗?” 青年仰头, 他身高腿长,即使蹲着也占据了很大一片空间,“你能不能对我放尊重?点,我好歹救了你一命。” 徐微与静静和他对视。这个人好像天?生属于黑暗, 原本?灿烂的日光投射到?他这里,就像被黑洞侵蚀了一般, 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徐微与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迟疑,随后,他自己?压下了这份顾虑。 “您有什么?事吗?” 李忌哑笑。徐微与这段时间看多了他自顾自发疯的样子,没?出声?, 李忌也没?有立刻停下,享受般笑了好一会才停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才从?颜祈那儿拿的礼金, 用封面在徐微与腿侧轻轻拍了一下,“调查员让我把这个给你。” 徐微与扫过信封上的字, 心里大致明白了七七八八—— “……谢谢。”他淡声?说道,伸手去拿。 但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信封时,面前人懒懒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一下眉,掀起眼皮,目光冰冷。 “——跟我说说这个李先生吧。”李忌说道。 如果将时间往回拨三个月,让一切回到?雨林中的那个野庙,这个问题会再次在徐微与耳边响起。 那个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李忌,而织网等?待猎物上门的异种却对两人的曾经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可?口,漫不经心又?无关痛痒地跟郭大河打听他的过去,参不透自己?心里麻麻的钝痛到?底代表什么?。 所以也没?得到?什么?正经的答案。 即使后来恢复了记忆,徐微与也依旧没?给他明确的回答。他总是在回避,十分说一分,一分显十分,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李忌那个时候也恼火过,他当时想你既然一直在不顾生命安全地找我,你明明这么?爱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说一句想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很难吗?你的舌头是被人下了毒所以说不了这句话吗? 后来正当不正当地逼了几?次,见?徐微与宁愿昏过去也不想说,到?底心疼了。心想这个人就是骨头硬,嘴比骨头更硬,用手段没?用,只能慢慢磨。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跟徐微与耗,七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他要是不好这口当初就换人了,何苦熬到?现在。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愿意的,他活该。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他应该会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 …… 徐微与抽回手,“抱歉,我不想和不熟悉的人谈论?这个问题。” “你好像也没?法和熟悉的人谈论?这个问题吧。”李忌语气喑哑轻佻,“憋在心里不难受吗?” 徐微与抿唇,捏住白色信封的一角,不做声?地用力——纸信封纹丝不动。 和非人生物比拼体力本?来就是在犯蠢,徐微与忍了忍,松手站起身,打算出门。 李忌猝然暴起,正面将人按在床上。 夏季病床铺得薄,身体与被褥下的床板一砸,发出嘭一声?闷响,不太痛,但激得人心里冒火。 “你到?底想干什么??”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徐微与立刻张开了浑身的尖刺,如果他是什么?长毛的小动物,此时就该炸着毛拱起背向人哈气了。 李忌眼底没?有笑意,他拿起信封,将写字的那一面对着徐微与,“我想听听这个人的故事。” …… “我不想说。” “但我想听。” 徐微与喉咙发颤。如果可?以,他真想拧断身上人的手臂。他到?底有什么?毛病?行为无礼行事冒犯,从?头到?尾都不像个正常人,好像跟他有仇一样。 李忌轻笑,“我听他们?说,这位李先生是你老公,真的假的?他是怎么?变成怪物的?” “他没?有变成怪物。”徐微与冷声?打断,“他到?死都是人类。” 那个【李忌】只是一只披着人皮,用它所理解的记忆欺骗他的异种而已,根本?就不是李忌。 “哦?” 李忌另一只手也撑在了徐微与的肩侧,“接着说。” “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些?。”徐微与一字一顿,你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请你现在,立刻放开我。” “我不放,你要怎么?样?”李忌随意挑衅,“要叫你老公出来打我吗?” 从?两人再次见?面开始到?现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带着令人不快的恶意。李忌是故意的,他就是不想让徐微与舒服。其行为逻辑基本?和被忽视的小孩利用恶作剧让大人注意到?他差不多。 徐微与碍于他明面上的身份一直忍着,不想给颜祈添麻烦。 但此时,李忌彻底越界了。 “滚!”徐微与重?重?推开对方,“别碰我。” 李忌单手按住他,“别这么?激动,我只是关心一下我病人的心理健康而已。颜祈那群人天?天?说你意志消沉,得找医生给你看,但我觉得,心病还得心药医。如果你那个老公的死对你影响那么?大,不如直接把他坟刨了算了。这样眼不见?心不烦,你找不到?地方哭,过两年也就忘了。” 徐微与瞳仁骤缩,心脏仿佛被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横贯而过,又?朝反方向狠狠拉了一下。 他想都没?想,劈手扇了过去。 李忌抬手攥住,将那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拢在一起,重?重?按在床上。 这么?激动,搞得好像我们?两感情很深一样。 怨恨咕嘟咕嘟地冒泡,每一颗都是一句混蛋透顶的鬼话。李忌嗤笑,正打算从?其中随便挑几?句出来刺激徐微与,冷不防看见?一滴透明的液体从?徐微与眼角划到?了床单上。 ——徐微与哭了。 无论?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诅咒徐微与的话,但看到?这滴眼泪的一瞬间,李忌的头皮还是麻了一下。 他条件反射伸手去蹭,然后,脸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徐微与估计也是气懵了,打完人以后手忙脚乱地挣扎出来,径直朝门的方向跑去,不等?李忌出声?阻拦,直接反手甩上了门。 ……艹。 完结(上) 完结(上) 李忌用舌头顶了下生疼的侧颊, 撑起身整理口罩,撩起额发的瞬间,露出的皮肤赫然光洁平整。可惜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在现场, 生生错过了昭然若现的真相。 他没浪费一秒,转身追出门, 下一刻迎头撞上探头探脑想要进来查看的外勤。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懵逼,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您——” “闪开。”李忌冷声。 另一边, 颜祈踏上台阶, 走过转角, 猝不及防和徐微与撞了个头对头。 “——不好意思。” “抱歉。” 两人同时道歉, 随后同时愣住。徐微与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颜祈,目光难得有些躲闪, 下意识朝侧后方瞥了下。颜祈本能随他的动?作看过去,就见他们调查局的医生甩开外勤,大步朝这边奔来。他头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俩怎么了?” 徐微与唇线平直,刹那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他看着颜祈, 似是想说些什么,紧绷的面容显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苍白。 “……没什么。”? 他们两句话的功夫里, 李忌已然追了上来。 他在徐微与身侧停下,乱发下的眼睛于?徐微与侧脸上深深一顿,几秒后收回,转向?颜祈。 不知道怎么回事, 气氛有一点剑拔弩张。 颜祈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他不出现,徐微与会?被生生压进?某个阴暗封闭的空间。他可能会?呼救, 可能会?挣扎,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会?……被强迫看非常非常恐怖的……真相?。 染血的非人肢体和人类含泪的双眼在颜祈眼前一晃而过,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能力原因,他偶尔会?获得一些“预兆”。但这些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梦一样只能在神?思恍惚的瞬间直视,过后很难记住。 这一次也一样,断续的画面潮水般褪去,只留一阵眩晕。 颜祈揉按太阳穴,将零星影像记下,对徐微与说,“郭大河和杨朵在医院门口等你。好像是陈南的事情有进?展了,他俩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接。” 徐微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看也不看身边人,抬步就朝楼梯走去,脚步幅度刻意得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忌不做声?地紧步跟上,仿佛某种?匿在暗处追随猎物?的捕食者。 颜祈清晰地看见前面徐微与的脊背僵了下,而后加快了下楼速度。他有些看不过眼,微微失笑,伸手拦住了就要跟上去的李忌,“您等等。” 这医生毕竟是他们调查局派来的,于?情于?理,他得出面调停一下。 “您跟着徐微与干什么?” 他面前的人照旧不出声?,但用姿态表达出了一个清晰的意思——是你让我保护他的。半个小时前,还记得吗? 颜祈脸上的揶揄之色更甚:“我觉得我说的意思和您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李忌懒得跟这人废话,脚下一转就要绕开他。颜祈一步挡在他面前。 “邱先生,人家男朋友才死,你能不能给人家一点冷静的时间。你见过不到一个月就改嫁的寡妇吗?” 李忌:…… 颜祈满脸都是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而且我记得您之前交的都是女朋友吧,怎么了这是,看上我们徐老板的脸还是钱了?” …… 他面前的“医生”半天没动?,某一刻,突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怪异,不像是愉悦,也不像是嘲讽……细究之下,好像是幸灾乐祸。 不等颜祈从这声?哑笑中品出什么更深的意思,李忌低下头举起手,做了一个不太正经的投降动?作。 颜祈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探究般盯着他,但十几秒过去,他没能从这个人脸上身上看出什么有价值的情绪。李忌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侧身挤过他,走向?楼梯。 “邱先生。”颜祈叫住他,缓缓转过身,声?线仍然很柔和,但仔细听?,能察觉到其下藏着的冷厉。 “我再说最后一遍,徐微与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实验对象。我不知道你们F区的管理条例是个什么情况,但如?果让我发现您对他做了任何过界的举动?——我绝对会?把你无害化处理掉。你知道我是谁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像一句随随便便的玩笑。但如?果此时有知道内情的人在,就会?明白这是一句死亡通知。 对于?真正的“医生”来说,威胁力度足够大了。 ……但对于?某些东西来说…… 李忌站在第九级台阶上笑着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珠中全是森然的恶意。 【我知道。】他顺从地服软。 颜祈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可你真能杀了我吗? 李忌盯着他的背影,笑意止不住地扩大。 ——你甚至没能认出我。 · 徐微与走出医院大门,拾级而下,正准备拿出手机给郭大河打个电话,突然听?见了杨长明的声?音。 “徐微与!” 徐微与觅声?望去,只见杨长明就站在台阶底下的花坛边。十几天没见,青年剃了个寸头,额角有几块结了痂的疤,看着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好。 他大跨步跑到徐微与面前,正想说什么,但看见徐微与的面色,又收了笑,“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还没好吗?” 徐微与轻一摇头,“好了,你的伤怎么样?”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长袖,没有整理的发丝柔软地贴在耳侧,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也没了之前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杨长明走在他身边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快过马路时才收回目光。 “我没事,杨朵也没事。倒是郭爷,腿得再养好几个月。”杨长明侧身拦住摩托,跟徐微与快步走过车来车往的横道,“我这段时间给他俩气得不轻。两个人脑子跟进?了水一样,坐飞机去曼谷拜佛,一路拜到仰光,前天回来,佛牌装了一个行?李箱,什么神?都有,我真是……” 徐微与侧头看他胸前晃荡的佛牌,“这个也是他们请回来的?” 杨长明一愣,低头看了眼,没想到徐微与会?注意到这点细节,滕地有点局促。 “对。”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人在对自己重要的人面前,小动?作会?变得非常多。杨长明很想抑制住身体的冲动?,但手指还是不安地抬起,抓了抓颈侧。 “……待会?让杨朵也给你一个,他们请大师开了光,说是可以驱邪避灾,百鬼不侵——” “我就不用了。”徐微与淡声?说道。 杨长明下意识反驳,“怎么不用,那个李忌可是冲着你来的。” 徐微与脚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杨长明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见状心里莫名?咯噔一声?,赶紧转移话题,“我是说,毕竟死里逃生嘛,戴个东西防着点。” 徐微与没作声?,杨长明观察他的神?情。 他们走的这条人行?道,左侧是店铺,右侧是杂乱的小摊小贩,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徐微与走在他们当中,却总有种?融不进?去的疏离感?。仿佛有什么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的黑影正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不许他逃脱一样。 “……徐微与?” 徐微与轻轻吸了一口气,侧头,神?情平静。杨长明被他看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嘴唇嗫嚅了几下。 徐微与露出一丝浅笑,“也是,死里逃生。” “哎!” 一声?招呼从两人前方不远处传来。 徐微与听?出是杨朵,往上看去,果然看见几米开外的餐厅二楼窗户口伸着一颗脑袋。已经恢复正常了的姑娘趴在窗台上,咧着嘴冲他俩招手,“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赶紧上来啊。” 郭大河选的餐厅是一家在本地开了十来年的海鲜店。现在才下午六点,还是不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只坐了三桌客人,生猛的活鱼活蟹就这么养在泡沫箱子里,挨墙摆了一排。 听?见门口的动?静,在后厨忙活的老板跑出来看了他们一眼。见来的是杨长明,叼着烟抬手往楼上昂了下,“上面。” “知道,上菜吧。”杨长明说道。 “你和这儿的老板很熟?”徐微与上楼时随口问了句。 杨长明笑,“这一片哪有我们不认识的人啊。” 杨朵弯腰挂在楼梯口的栏杆上,见到徐微与,不由分说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死沉死沉的拥抱。杨长明都被撞得往旁边踉跄了一步。 ——然后,她?半晌没说话,徐微与抬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 “好久不见。” 杨朵鼻头骤然一酸。 她?这些天一直嘻嘻哈哈的,连郭大河都以为?她?没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但事实上,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而已。一旦想了,那些怪异的、扭曲的人形,在人皮下拱动?的怪物?和无法控制身体的记忆就会?激起她?本能中最原始的恐惧。 杨朵忍着眼泪,抓着徐微与的衣服。 “谢谢。没你我们都出不来。” …… 徐微与笑着叹了口气,“没我你们也不用进?去。” “嗨。”杨朵松开他,往里面指了指,“那张桌子,您先过去坐着,我和杨二下去端菜。” 说完一揽杨长明的脖子,把他往楼梯上按,“走。” 徐微与没跟他们两个客气,径直朝窗口的饭桌走去。 开了十多年的老店不讲究装修,桌子全是摇摇晃晃的老木桌,周围摆了一圈大红色的塑料凳子。郭大河拿过一个放在身边,示意徐微与坐这儿。 “身体怎么样了?”郭大河拿热水烫碗筷。 徐微与从他手上接过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还行?,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 郭大河看他,抬头纹堆在一起,“你没受伤?你当时眼耳口鼻全都是血,手上身上,到处是裂开的口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笔画,“带走你的那群人给你输了一车血。我的老天,那血袋跟冰袋似的,一箱一箱往里拿,一盘一盘往外送,我们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杨朵差点哭昏过去。” 徐微与怔愣。他说的这些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颜祈也没跟他提过。 郭大河倒水,眉头拧得死紧,“还有你那男朋友,那个李忌,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咱们几个是不是进?鬼村了?” …… 徐微与握着杯子,粗陶茶杯滚烫,熨得他手心一片灼红。他和郭大河对视,片刻后无意识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霓虹彩灯亮成一片,缩小映在徐微与眼中,混成一张染血带笑的脸。 …… “我也不知道。”徐微与轻声?说道,“它太像李忌了……像的我以为?他就是李忌。” 这句话细究之下什么都没回答,但好像又回答了一切。郭大河是个粗人,脑子吃不透这么复杂的情绪,拧眉张了张嘴。 “……算了,反正都出来了。” 郭大河嘟囔了一声?,转身从拐杖边拿起一个资料袋递给徐微与,“这是陈南银行?卡的流水,其中二十万那笔,就是他收钱运走李忌的路费。我查了,钱是从一个赌场里打出来的,当天的监控记录在u盘里,你回去慢慢看吧。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 徐微与接过文件袋,扫了眼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支票本,将最上面已经填好盖章的两张撕下来递给郭大河。 “呦,老板结账啦。” 杨朵端着盘子从楼梯口走过来,笑嘻嘻地放下,伸头看了眼支票上的金额,“还是您大方,在您这儿做一单抵我其他地方做十单的。” “就是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说着,她?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坐下,满脸诚恳,“要不徐老板你再谈一个吧,我还想赚你的钱。” 郭大河横眉:“死丫头说的什么屁话。” 徐微与微微失笑,从地上的纸箱子里抽出一支啤酒放在杨朵面前。 杨长明摆下最后两道菜,把托盘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坐下,“我看赌场监控,在对应时间进?包厢的好像是李忌公司的一个员工。这事儿估计和他们李家的内斗有关,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五年、自然灾害、跨国买凶杀人。 即使最后能固定证据,找到幕后凶手,对方可以辩护的空间也很大。运作得当,别说死刑,很可能连牢房都不用进?。 杨朵噹一声?在桌边敲掉啤酒瓶瓶盖,抬眼偷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但这笑意不是针对幕后之人的。 “没事。我大概知道是谁,那个人这几年过得一般,早就没能力对我怎么样了。” …… 杨长明点头,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杨朵咬着啤酒瓶瓶口,看看徐微与又看看杨长明。她?曲肘一捅徐微与,指杨长明让他看,“不是,徐老板,你看他。他听?见你不用保镖要哭了。” 杨长明耳根一红,刹那间恼羞成怒,抿唇瞪向?杨朵,但杨朵和徐微与坐在一起,他往那边看,冷不防和支着头的徐微与撞上了目光。 ——杨长明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忍气吞声?低头夹菜。 杨朵放肆大笑。 徐微与伸手,又拿了一瓶啤酒。郭大河看出他要喝,拦了下,“你现在能喝酒了。” “喝一点没事。”徐微与撬开瓶盖。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几人谈了谈离开雨林以后的事,杨朵放松地拿筷子敲碗沿,“徐老板。” “嗯?”徐微与拆蟹钳。 杨朵:“你身边反正没人,把我们家杨二带着呗。” 话音落下,桌上热闹的氛围一清。 混底层赚灰钱的人能有几个道德,杨朵卖起弟弟来毫不手软。 她?盯着徐微与冷白的侧脸笑,“我不行?,我不是男的,但杨二真行?。他身材、长相?——您不亏知道吧。” 杨长明放下筷子,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略有点头疼。 徐微与有些醉了,眼皮透出一层薄粉,缓了会?,居然似笑非笑地往杨长明身上看了眼。 杨长明心跳一停。 杨朵拿手背蹭徐微与,笑嘻嘻地,“我们家情况您也看到了,郭爷再过四年就六十了,我肯定得接他的班。但杨二他年轻,总干这条路哪有活头啊。您考虑考虑,带他去你那边见见世面。” 话里半是调侃半是托人情,混着酒气烟火气,一时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徐微与喝了口啤酒,“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男的。” 杨朵吐鱼刺,嗯了声?,哼笑,“我们都没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呢? 他看李忌的眼神?不作了伪,谁都明白。 徐微与:“可我我确实不喜欢男的。要是没有李忌,我的女朋友应该是个墨西哥姑娘。” ——杨朵诧异挑眉,“您说真的啊。” 徐微与淡笑不语。 杨朵立刻作势掀衣服,“来来来来——” “哎……”徐微与本能往后。 郭大河抓起一只螃蟹扔到杨朵身上,笑骂,“死丫头!上头啦你!” 杨朵趴在桌上笑。 笑够了,她?又借着酒劲拉徐微与袖子,“那你和李忌在一起个什么劲啊。别诓我,你——找了他五年。你对他,有喜欢。” 她?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璀璨霓虹彩灯于?街道间的车灯交相?辉映。嘈杂的人声?隔着一层玻璃,听?不清,掩不掉。 徐微与静静思索了一会?,“我讲个故事。” 杨朵捧场,拉着杨长明一起拍手。 徐微与好笑,垂眼,可有可无地观察桌上的花纹。 “有一天,我自己不注意摔进?了一个深坑。一个人路过,看我在下面出不来,决定帮帮我。他帮我的方式不是直接拉我出来,而是每天给我带一桶土,我可以把这些土堆在脚下踩实,渐渐的,我会?离洞口越来越近。” “但是同时,他会?给我提供一种?我根本无法接受的食物?。” 啤酒不醉人,杨朵和杨长明的眼底皆是一片清明。 徐微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耳后,似乎和心跳同频。 “我不能要求换食物?,也没法立刻离开那个深坑,不吃我会?饿死。于?是慢慢的,我就吃下去了。我会?对那个救我的人产生厌恶,但这种?厌恶不足以抵消我对他的感?激。我也会?怨恨他救我的方式,但是相?处久了,怨恨里混了欣赏、同情,也许还有一点习惯,我就分不清我产生的到底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了。” 杨长明沉默不语,杨朵用餐巾纸擦桌角的油。 “……听?不懂。” 少?顷,杨朵带着三分醉意轻佻地说道,“您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感?觉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倒也想简单一点。”徐微与叹息,“杨长明,回头你把你的身份资料发一份给我。” “啊?好。”杨长明皱眉应下,几秒后才意识到徐微与接了杨朵的拜托,赶紧起身拿旁边的白酒瓶给自己倒。 徐微与抬手,示意他放下,用啤酒在他酒杯上轻轻一碰,“谢谢。” “说这些干什么。”郭大河站起来,碰了碰三人的酒瓶。 ·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墙上的时钟指针逐渐转向?九,杨朵正打算下去让厨子做一份饭上来,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了两声?。 “谁的电话。”她?问道。 “我的。”徐微与伸手去拿。 这个时间点,料想不会?有正事。杨朵继续往楼下走。 徐微与抽了两张湿巾擦手,接起电话,“喂,是我。” 那边的人语速极快,显见非常着急。 杨长明和郭大河都停下了筷子,他俩听?不太懂英语,只隐约捕捉都到“银行?”“警察”等零星几个单词,但他俩能看懂徐微与的脸色。 短短几秒间,徐微与从放松到紧绷,原本还带了些笑意的黑瞳冰冷一片,像深冬的雨夜。 “我知道了,我尽快回去。” 见他挂断电话,杨长明立刻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微与看向?郭大河,“你们查赌场的时候,是不是和那儿的人透过消息。北美有人跑了。” 他问得很简单,但在这行?混久了,一两句只言片语足够他们猜出真相?。郭大河脸一沉,询问般看向?杨长明。 “我直接找的大老板,按理说不会?走漏风声?。” …… 郭大河脑中灵光一现,手指点在桌上,“你去调监控的时候,有没有背人?” “我去的警局。”杨长明说,“赌场根本就不存五年前的监控。但那段时间查小药丸,警局月月去,我找档案室拿的资料。” 徐微与拿起杯子喝了口早就冷透的凉水,“那就说明当年警局的人也被买通了。” 他按了下还想说话的杨长明,“没关系,我提前回国就是了。” “我跟您一起。”杨长明急急说道。 他今天晚上一直叫徐微与的全名?,用的称呼也都是“你”,现在突然回到“您”,似乎代表了某些不需要明说的界线。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你先留在这儿,我可能还有东西要查。” …… 他这么说,杨长明只得作罢。 从餐厅到医院有将近一千米的路。徐微与给留在医院的外勤发了条微信,麻烦对方帮自己搬行?李,和杨朵一起走进?了雨中。 餐厅老板借给他们的伞折了一角,在风中啪啪作响。但这样也比路上匆匆躲雨的游客好了不少?。 徐微与把偏向?自己这边的伞扶正,拉着杨朵过马路。 杨朵跟在他身边笑,“咱两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八月,八月末。还有二十多天就整五年了。” 徐微与点头。 李忌是在七月底的洪水里失踪的,他是八月末找到这边来的。当时人生地不熟,全靠砸钱,才通过一个生意上的伙伴牵上了郭大河的线。 “徐老板,处理完这些破事就好好生活吧。你这么优秀,应该享受大好人生,别为?个死鬼钻林子了。” 脚下路面潮湿,他们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徐微与听?着雨点声?,片刻后轻声?回应,“我知道。” 医院大门近在眼前,远远地,徐微与和杨朵看见有个人站在台阶最下,撑着一把黑伞,脚边放着徐微与的登机箱。 车停在路边,前灯大亮,将空中的雨丝照得分毫毕现。 “嚯。”杨朵感?叹,“那个什么调查局给你配的保镖好高啊。” “他是护工。”徐微与淡淡说道。 这人可不像护工。 杨朵今天晚上彻底放松了下来,拉着徐微与越过水坑,往那个青年面前走。 随着距离的缩短,伞下人的细节越来越清晰。 杨朵的目光在对方的长腿上略过,不正经地过了眼看不出的腰线和胸围,最后兴致勃勃地停在了青年的肩颈间。 ——身材真好,比杨长明还好点。 这样想着,她?目光往上一抬,直直撞进?一双深黑的眼瞳中。 杨朵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还想跟徐微与说一声?。但在她?开口之前,脑中突地顶上来了点什么,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重重砸下,她?脸上的笑骤然凝住。 …… “你喝酒了?” 雨中响起了喑哑得不像话的声?音。 徐微与走到对方伞下,拉出行?李箱扶手,“怎么是你?” 对方伸手,在他肩线上一掸,将一点碎屑掀到地上。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徐微与,确定他身上没多出什么不该多的东西以后,悠悠给了回应。 “局里下午突然发了任务,颜祈他们紧急赶过去了。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回国。颜祈让我照顾你。” 这一片城市规划做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路灯。只有车前灯溢散过来的光线施舍般在他身侧轮廓上勾了一勾。 徐微与想后退,但身后就是越下越大的雨幕。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微微一哂,抬手环住他。 “走吧。你凌晨的机票。” 黑暗中徐微与没注意到他过于?自然的动?作,回头跟杨朵说了再见。 杨朵站在那儿,也许给他回答了,又也许没有。因为?徐微与什么都没听?见,耳边全是哗哗雨声?。 他和青年走到车边,对方先他一步拉开车门,手微微在他后背上按了下,示意他进?去。动?作不显,但隐约透着独占欲。 徐微与没察觉,在副驾驶做好,系上安全带。抬眼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青年放好行?李箱,从车后绕过来,嘭一声?关上车门。 “看什么呢?” “她?是不是没打伞?”徐微与看着后视镜中的杨朵问道。 李忌抬眼一扫,“打着啊。” 说完,他径直启动?了车。 发动?机轰鸣,冲进?车流。后灯亮起的瞬间,和他们隔着几米的杨朵赫然站在雨里。单薄的雨伞不知何时掉在她?脚边,被雨滴砸得左右摇晃。 她?呆呆盯着车尾,满脸雨水,脸苍白得跟死人一样。但那瞬间徐微与被加速度勒得仰在座椅里,什么都没看见。 · 车厢里一片安静,徐微与低头查看手机,上面全是秘书和警局发来的消息——就在几个小时前,李旭昌曾经的一个员工坐船跑了。 因为?没有能够指控他买凶杀人的证据,所以警方没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而证据,现在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徐微与腿上的文件袋里。 徐微与手指轻轻敲在膝盖上,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性动?作,驾驶位上的人因此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调查局负责这个任务的人都知道李忌,颜祈还在重启调查上帮了很多忙。徐微与没瞒他,直接把警局泄露消息,李旭昌可能准备逃跑的事说了出来。 青年漫不经心地“哦”了声?,打灯变道,“你这是打算拿凶手祭你老公了啊。” 他似乎很喜欢把李忌称为?“你老公”,好像不知道李忌的真名?叫什么一样,带着种?恶意的挑衅。徐微与略微有些不适,但又不好明说。 他一旦生气,就会?凉着张脸往远离另一人的方向?躲,身体转过去几十度,跟什么用后背怼人的长毛小动?物?一样。 青年唇边带笑,“但是今晚暴雨,飞机有可能停飞。” 徐微与一怔。 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棚上,耳边响声?不绝,他打开天气软件看了眼未来三个小时的天气,发现确实有停飞的可能性。 ——李旭昌现在留在国内,八成原因是他在海外没有能动?的资产。他需要转移财产,为?下半辈子留够钱。 要是再等一天两天……到时候能不能抓到他,就得看命了。 “对了,李忌死的那天晚上,应该也是这么大的雨。” 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徐微与的沉思,令他手指一紧。 李忌是七月二十九号失踪的,被陈南丢进?地洞时,似乎才死不久。所以他确实是八月初死的,就是不知道确切是几号。 “我要是他——”青年哼笑,手搭在方向?盘上,“肯定要你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守灵。头上带朵小白花,来一个人跟你说一句‘李夫人节哀’……” “你有完没完?”徐微与冷声?呵道。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旦都不说话,就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的被侵犯感?如?同缠在颈间的毒蛇,肆意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徐微与盯着似乎在笑的医生,“你非要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吗?” 他终于?给了反应,也终于?遂了李忌的愿。 他侧头和徐微与对视,语气半真半假地,“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如?果不是在高架上,徐微与真想让对方靠边停车直接下去。 “——是通灵,我真的知道李忌在想什么。” 李忌抬手,跟个神?棍一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说的都是他想对你说的话。” 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连同停顿都刺在了徐微与的心上。李忌如?愿以偿看到了徐微与眼底的动?摇,即使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人也凝滞了足足半分钟。 …… “好好开你的车,你想出车祸吗?”徐微与冷淡的声?线像冻了一层冰。 李忌无声?一笑,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 徐微与根本就不知道他身边坐着的是谁,居然还在想着为?他办葬礼,为?他找到真凶。 然后呢?他想干什么?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当他衣冠冢的覆土?还是给他造个灵堂,跪在他的照片前把李旭昌入狱的消息烧给他? 真是……笨得可怜。 愉悦、无奈、独占欲和无法消解的怨恨鼓鼓囊囊地充满了非人生物?的胸腔,李忌在机场前停下车,尽量正常地下车。 他必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保证这具快要愈合的身体不发生崩坏。 ——现在可不能吓到徐微与,他还等着他的小夫人穿黑旗袍给他看呢? 结局(下) 结局(下) 暴雨倾盆, 徐微与?径直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即刻浇了进来。他正打算下去,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小臂。 “——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伞。” 问话声从身后传来, 徐微与?莫名一惊,下意识回头。 这一带的?公共设施讲究能省则省, 偌大一个?停车场,居然只在靠公路的一侧安有路灯。身后人全身隐没在黑暗中,身形陌生, 声?音残损, 偏偏语气像极了那个已经被留在里世界里的怪物。 因此产生的?违和感?像是软中带硬的?毛刺球, 不?怀好?意地挤了挤徐微与?敏感?的?神经。 ……? “坐着, 我下去拿。”那人低头拆安全带,从另一边下车, 厚重的?作战靴鞋底踏在积水中,发出哗得一声?。 徐微与?跟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到后车牌前停下,身影在雨幕中模模糊糊。 ……是我的?错觉吗? 徐微与?问自己。 被他注视着的?青年撑开后备箱顶盖, 拎起登机箱和还在滴水的?黑伞,关门的?瞬间, 目光越过车盖下沿与?座位靠背间的?缝隙,跟他的?视线一触即分。 李忌微微一笑。 他嘭一声?按上后备箱,撑开伞,缓步绕回徐微与?面?前, “盯着我干嘛?我背后长东西了?” 车里车外,他们相距不?过半米, 徐微与?必须得仰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但那张脸一片漆黑,像是蒙着一层浓雾一般, 不?许他探究。 …… 徐微与?:“你全身都湿透了,这样能上飞机吗?” 换做之前,徐微与?绝对不?会多管这个?闲事。李忌下颔肌肉绷得极紧,尽量克制自己别在这时候发出笑声?。 ——你看,只要他稍微表现得明显点,徐微与?就会像被毛线球吸引的?小猫一样,怀疑地跟在他身后打转。 李忌被自己的?想象可爱到了,咬住侧颊,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等会进去吹吹空调就干了。” “……” 徐微与?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这个?点机场外的?人流不?多,停车场还有不?少?空缺的?车位。走过两辆连在一起的?面?包车时,徐微与?注意到有几个?男人凑在无人的?饮料摊子下抽烟,在他们路过时,这几人有意无意往他们身上瞥了眼。 看穿着,这几人应该是附近修路的?工人,估计在等雨停。 徐微与?收回目光。 他必须得找点其他东西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伞下的?空间就这么大,两个?男人挤着,到底有些逼仄。于是不?得不?相贴的?手臂就将对方身上偏冷的?体温诚实地传达给了感?官。 ……这点也很像李忌。 “医生你的?全名叫什?么?”徐微与?突然出声?问道。 “邱为谦。行?为的?为,谦虚的?谦。”李忌偏头,似笑非笑地,“你要查我的?身份吗?” 徐微与?不?动声?色,“以后你天天跟我身边,我总得准备一套合适的?说辞。” “谁说我要天天跟在你身边了。” 徐微与?心头一跳。 李忌嗤笑,“我只是想去其他国家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天天跟在你身边。” ——如果是李忌,不?会说这种话。 徐微与?怔了会垂下眼睫,空茫地注视着某一处,几秒后没什?么情?绪地抬起。 颜祈明确说过,调查局已经封锁了那个?里世界的?入口,在表世界不?存在锚点的?情?况下,里面?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出来。 即使它能试出通往地球的?路,也需要上百年乃至千年的?时间。彼时如果人类社会还存在,那应该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些异种的?方式。 思绪纷杂,堵得人不?想说话。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脚下加快了速度。 李忌一直不?轻不?重地盯着他,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脏隐痛酥痒,又想继续招惹徐微与?,又突地有些不?舍得。 “哎,”他随便找了个?话题,“晚上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些人……” “让我安静一会。”徐微与?不?客气地说道。 李忌失笑。 行?,安静一会。 发现别人没利用价值了就立刻收回所有好?脸色,连打太?极的?精力都欠奉。真是——冷血、狡猾、用完就丢、从不?负责。也只有他会迁就这个?人,换做别人早把他收拾成小猫团子了。 A区机场入口和室外停车场之间有一段完全漆黑的?路,脚下砂石粗糙,时不?时还能踢到些碎砖块,也不?知道当地的?城建在干什?么,居然不?放照明用的?警示牌。 徐微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泥滩。 完全的?黑暗将身边人有别于李忌的?一切特征都遮掩了起来,就像相处很久的?人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对方一样,徐微与?就是觉得熟悉,从上到下哪里都熟悉。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心悸感?。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现在和他共打一把伞的?,真是那个?连尸骨都被怪物毁掉的?男人。 徐微与?走神,一时不?察脚下突然踩到一截木块,猛地往前踉跄一步。 “小心。”身边人一把撑住他。 “我背你。” “不?用。”徐微与?冷淡推开对方。 可他话音刚落,一条坚实有力的?胳膊直接揽住了他,徐微与?立刻反拧,一句滚还没有出口,那人冰凉的?唇就凑到了他的?耳边。 “别吵。听我说,我们后面?有人。” 徐微与?一动,但侧脸却?被早就预料倒他动作的?人掐了回来。 “别回头。我数三?个?数,你往路灯底下跑,那边有监控,他们不?敢过去。” “那你怎么办?”徐微与?的?几不?可闻地问道。 李忌哼笑。 他有时候真是不?明白,徐微与?明明是从竞争最肮脏的?底层成长起来的?,明明遭受了那么多的?恶意,为什?么还能这么善良,跟什?么古早偶像剧里的?小白花女主角一样,活该被人欺负。 “三?——” 徐微与?听到了近处传来的?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电光石火间,他马上想起了刚才站在饮料摊底下的?男人。 “二——” “一起。”徐微与?抓住身边人的?手臂。 但下一刻,他直接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手里抓着的?是对方塞过来的?雨伞。 同一时间,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破开空气,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锐鸣。不?待他们想明白,那东西已然逼到了位置最前的?男人面?前,噗一声?刺穿了他的?胸膛。 没有惨叫,也没有挣扎,雨声?掩盖了一切,连男人的?同伴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死?亡。 只有一声?不?太?清晰的?尸体倒地时所发出的?闷响。 “……老刘?”有人在雨中叫了一声?。 徐微与?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两把。但指尖能碰到的?只有雨水,除此之外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不?能出声?。 刚才那群人至少?有六七个?,完全有余力来追他。得赶紧跑到安全的?地方报警! 徐微与?凭经验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了判断。 想清楚这点以后,他毫不?犹豫转身,可就在这刹那,一声?惨叫从他身后传来。 “——死?人了!死?人了!”! 徐微与?仓惶回头,只见黑暗中亮着一只手电筒,光束尽头的?人大睁双眼倒在砂石地上,口鼻处涓涓往外冒血。 几个?人被这一幕吓呆了,电筒光乱晃,晃到尸体胸口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混着内脏的?血洞。 谁干的?? 邱少?谦? 他……杀人? 徐微与?无声?捂住嘴,转身朝路口跑去。 哗哗脚步声?立刻引起了那几人的?注意,拿着手电的?男人马上朝他这边照来。徐微与?只觉前方一亮又一暗,心道不?好?—— “他妈的?!”身后人狠声?骂道,想也不?想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漆黑金属物,“站住!” 徐微与?去过射击场,听过子弹上膛的?声?响,而?男人手上拿的?私枪零件更粗糙,响动更大,徐微与?扔伞,改变奔跑方向。 “砰!” 枪声?响起。 …… “艹!老子身后有人!” “我抓到他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一两秒的?时间里,徐微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感?觉,手脚连同躯干都是麻的?。 跑了不?知道多久,徐微与?一头撞进机场前卖小食的?商店。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值班店员被他弄出来的?动静吓得一激灵,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能呼叫机场警卫吗?”徐微与?剧烈喘息,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线在颤,“有人持枪伤人。” 他用的?英语太?过专业,当地店员反应了好?几秒才搞懂了他的?意思,“好?、好?。” 她手忙脚乱从柜子底下拿出白色固定电话,按了几个?键。 徐微与?转头看向深浓夜色,玻璃反光,映出他浑身湿透头发粘在脸上的?狼狈样子。 身后的?店员大声?跟警卫描述他的?情?况,徐微与?深呼吸两次,拿出手机,给颜祈打了个?电话。 第一次对方没接,直直响到挂断。徐微与?紧接着打过去了第二次,十几秒后,那边接通了。 【徐微与??】 “……是我。”徐微与?说道,手紧紧攥着商店玻璃门的?金属扶手,“我和邱少?谦在机场遭遇了袭击,他让我先?跑,现在一个?人在雨里……” 【你在机场?】 出乎意料地,颜祈没先?询问他和医生的?人身安全,反而?关注到了其他地方。 【你今天回国?为什?么不?和我说?】 心脏的?极速搏动好?像连接到了颈侧的?动脉,一突一突地跳。徐微与?看着玻璃,发现自己侧脸到下颔的?线条紧绷苍白。 …… “我跟外勤说了。他说你在开会,有信息干扰装置影响,让我先?不?要打扰你,他晚上帮我传达。” 颜祈那边也是一片雨砸窗棂的?声?响,听着像是在某个?狭窄老旧的?建筑里。 【他怎么没跟我说啊……】颜祈嘟囔,【你不?用担心医生,几个?普通人而?已,他对付得了。你在哪个?机场?】 颜祈明显每当一回事。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徐微与?会遇袭,也猜到对方会在东南亚这边下手,只是没想到徐微与?会提前回去而?已。 徐微与?的?手按在玻璃上,报了机场名称,“那些人有枪,这样也没问题吗?” 【‘医生’的?能力一般是极速恢复和吸收污染,你别担心他,顾好?你自己。】 可那个?人明明说自己的?能力是通灵……他没事干撒什?么谎? 徐微与?搭在玻璃上的?手指慢慢滑下。 徐微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违和,但又形容不?清。若有若无的?不?安像是静静悬于他背后的?毒蛇,看不?见,但直觉在狂拉警报。 …… “先?生。” 徐微与?回头,发现叫他的?是店里的?值班店员。 古铜色皮肤的?年轻女店员端着一杯热咖啡,小心地递给他,“你喝点东西。” 她见徐微与?一直在看外面?,悄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问,“那些人就在外面?啊。” 徐微与?轻轻点头。 店员小姑娘的?脸色立刻不?好?了。 他们这些商铺的?外墙玻璃都是普通玻璃,经不?住子弹,要是歹徒追过来她得跟着一起完蛋。 徐微与?后退一步,“颜祈,如果邱为谦杀人了,他的?法律问题怎么办?” 颜祈显然在帮他联系官方,闻言迟了一会以后才回来给出了回答。 【不?会的?,他们身上都有‘限制’。】 徐微与?不?知道什?么叫“限制”,但他确定刚才在雨中倒着那个?人是个?死?人。 “可他真的?杀人了。” 一群身穿黑色短袖的?警员从不?远处的?机场入口处跑出,拿着手电筒和警棍朝他们这边跑来。 店员又着急又害怕,推开门冲到挡雨棚下伸直胳膊朝他们挥手,“这里!这里!” 颜祈听到了他这边嘈杂的?动静,声?线仍旧冷静,【你是不?是搞错了?】 【‘医生’是被污染异化但仍保留理智的?人类,调查局全都这些人签订了可以牵制灵魂的?限制协议。一旦违约,违约方得付出极大代价。】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颜祈笑道。 徐微与?背靠金属货架,坚硬冰冷的?墙体无形中提供了某种支撑。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好?。” 他挂断电话。机场的?警卫已经跑至近前,指着黑暗空地问店员是不?是那边,店员连连点头。十几道手电筒光束立刻追了过去。 同一刻,雨林里。 颜祈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他身后的?调查员也是一脸愁容,蹲地上不?敢说话。 足足过了半分钟,颜祈抱臂转身,“既然已经封锁周边了,重叠范围为什?么还是会扩大?” 他说的?还是093巢穴【雨林蜘蛛】。 徐微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调查局大致摸索出了巢穴和表世界重叠的?区域,将其全部封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正常情?况下,没有新食物的?巢穴应该就此维持原本大小。但刚才,他们所探索到的?边界突然又朝外涌动了几厘米。 它再次进食了。 调查员:“……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个?品种的?生物有我们不?知道的?进食方式。” 调查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种就像盲人摸象,没有参考,没有指引,谁都不?知道自己手底下的?生物全貌是什?么样的?。颜祈太?阳穴隐隐作痛,长叹一口气,朝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侧身回头。 “如果徐微与?再打电话过来,你帮我接一下。我可能要进去一趟。” 调查员脸色微变,正打算劝,就见颜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出帐篷。 · 另一边,徐微与?正快速和警卫描述情?况。 “……袭击你们的?一共有几个?人?”警卫问道。 徐微与?大致回忆了一下,“七个?,或者八个?。” “救命——” 一声?凄厉惨叫突然从远处响起,模模糊糊听不?清晰。一个?离徐微与?近的?警卫当即掏出了抢,摆出射击姿势朝那边靠近。 “救命!” 这一刻同时响起的?还有奔跑声?。 警卫警惕靠过去,一个?满身是血,神色惊恐的?男人闯进了他们的?灯光里——“救命!救命!” 他从头到尾喊的?都是当地话,徐微与?听不?懂,直到这一刻看见对方目眦欲裂的?样子才意识到他是在求救。 几个?警卫当即冲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那男人突地消失,黑暗中响起重物落地声?。反应最快的?一个?警卫马上用手电照地面?,众人就见一双手死?死?抠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指节翻起,皮肉残烂。 “啊啊啊啊啊啊啊它抓住了我的?腿——” 那双手被生生拖入黑暗中,然后,嚎叫声?倏然停止。 …… 店员呆呆地打了个?冷战,无措而?惊恐地望着徐微与?和警员。 “那是你的?伙伴吗?”留下来的?警员大声?问道。 徐微与?抿唇摇头,手下快速联系郭大河,让他联系当地警署和律师。 数十道警用手电的?强光破开夜幕,距离太?远,徐微与?听不?清他们的?话,但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之类的?。 “这里!” 几分钟后,光束朝一个?方向聚集,最终打在了一个?人身上。徐微与?眸光一凝,立刻朝前走了一步。警卫见他想过去,皱眉阻拦。 “你站在这里。” “那个?是我的?同伴。”徐微与?温和说道,“他以前是搏击俱乐部的?教练,反击时可能造成了伤亡。我已经请律师了,后续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可以配合,但请不?要伤害他。” 警卫若有所思转头。 徐微与?直接递过去了一沓钞票。 这一带管理混乱,如果愿意行?贿,当地的?政府人员会提供很多便利。警卫当即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收起枪跑过去,大声?喊了几句当地话。 听到他的?声?音,两个?警卫往徐微与?这边瞅了眼,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其中一个?用枪指着暴雨中乖乖双手抱头的?青年,另一个?跑上去给他带上手铐。他们的?同伴见青年被控制住以后,快步跑过去蹲下来,将昏死?在地上的?三?个?人扛起来—— 等等,三?个?人? 徐微与?紧绷的?神经一跳。 他看见手电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但照到的?地方全是一片空,没有其他任何活人的?踪影。警卫于是带着青年和另外三?个?男人朝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徐微与?发现那三?个?失去意识的?男人皆一副满头血的?样子,应该是被什?么硬物照脸砸下,直接砸昏过去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们没有一个?人胸口有伤。就好?像徐微与?十分钟前瞥见的?那一幕是假的?一样。 其他人呢? 那具被捅穿胸口的?尸体呢? · 青年双手被拷在身后,动弹不?得。但比起隐约有些紧张的?机场警务人员,他显得十分镇定。在警卫联系当地警察的?几分钟里,他就这么坐在商铺内的?长椅上,长腿交叠,姿态慵懒,仔细观察,甚至有一种餮足的?闲适,只目光若有若无地追着徐微与?转。 不?多时,徐微与?拿着才买的?纱布和碘伏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暂时不?能讲话。”一个?警卫走过来推开徐微与?警告。 …… 李忌动了动腿,上半身微微前倾。 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徐微与?直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警卫,“请您帮帮忙,他受伤了。” …… 钱开道在哪都行?得通。 警卫一把攥住纸币塞进口袋,让开半步,指头在空中点了点看向别处。 徐微与?绕过他走到李忌面?前。 黑色布料不?显血迹,从远处看,他仿佛没有受伤一般。但离近了,只消稍稍一扫就会发现他裤脚处滴下来的?水是淡红色的?,全是被稀释了的?血水。 徐微与?把碘伏和纱布放在桌上,弯腰按了下青年正在缓慢渗血的?腰侧。伤口是贯穿伤,很可能打中了内脏。 “你不?疼吗?”他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 李忌轻轻哼笑。 怎么会疼呢?他现在饱得想要找个?地方睡一觉,好?好?消化血肉带来的?能量。 “还好?,子弹没留在里面?。” 说完,他慢条斯理地凑近抬头,鼻梁距徐微与?的?唇珠只有几寸,“你看起来很着急。” 徐微与?欲言又止。 颜祈说,调查局用某种手段限制住了医生,他们不?可能杀人。但在所谓的?协议和亲眼所见之间,徐微与?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是第一,那些人身上有枪有刀,明显带着谋财害命的?目的?,死?了活该。第二,医生不?是善茬,戳穿他只会让自己和在场的?所有人陷入危险。 李忌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示弱,又像是在讨好?,“在想什?么?” “没什?么?”徐微与?咽下喉咙口的?问题,撕开包装扯出两块纱布,“坐直,我给你处理伤口。” 纱布才按上去就被血浸透了,徐微与?听见了一声?吃痛的?抽气声?,皱眉再次放轻了力道。 他满腹心神都放在了这人的?伤势上,没注意到自己和对方过于亲昵的?姿势。 值班店员好?心走过来,放下一条毛巾和一盒棉签。徐微与?没注意到旁边有人,仍低着头。小姑娘就指指他,用口型问李忌—— “你们是情?侣吗?” 李忌垂眼盯着徐微与?的?发顶,然后恶作剧般低头,在发丝上亲了一下。他脸上带着覆面?口罩,唇根本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但谁都能看懂他的?动作。 店员小声?惊呼。 徐微与?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手指按在翻开的?伤口上,脸色有些复杂。这些血红色肉正在像舌头一样蠕动,断面?柔软地蹭过他的?手指,相互黏连生长。 虽然刚才从电话里得知医生的?能力是快速恢复,但真正看到,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徐微与?站直收回手,贯穿伤发出轻轻一声?“啵”,一点点肉丝被他夹在指甲里扯了下来。 李忌掀起眼皮,声?音带笑,“好?了?不?再多看看?” 徐微与?强忍骂人冲动,拿起旁边的?脏纱布,“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洗个?手。今晚估计走不?了了,我待会改签机票,你有任何不?舒服跟我说。” 李忌伸直腿,半拦不?拦地将徐微与?圈起来,“陪我一会。” 四个?活人带来的?能量熨得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肉疯狂生长,于此同时补全的?还有这些天不?稳定的?理智。 徐微与?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 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处的?时间足够长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能从脚步声?、背影、字迹,任何无关紧要的?细节中找出对方的?痕迹。 身体比大脑更先?知道答案,触觉比思维更快到达真相。 …… “你脸上的?伤——是不?是好?了?”徐微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忌好?笑,仰头任由他看。 徐微与?毫不?犹豫地抬手,扯下了他的?覆面?。 依然是那张百分之九十严重烧伤的?鬼脸。 李忌用这张脸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你怎么这么在意我的?脸啊?你喜欢这种?” 徐微与?面?无表情?将潮湿的?布料扔回他脸上,转身朝里走去。 但凡他还有一点清明的?理智就会意识到他此时的?动作有多放肆,完全与?曾经跟李忌相处时一模一样。 李忌朝后靠在玻璃上,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手被拷着,索性?就任由那块湿布搭在他脸上。 真笨。 要是换成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他,徐微与?估计半个?月能发现真相。 现在换成他自己来——搞不?好?能瞒徐微与?一辈子吧。 玻璃反光映着店铺里的?一切,李忌随意扫了眼,越过聚在一起的?警卫看向收银台。 年纪不?大的?店员有些惊艳地看着他,虽然已经知道了李忌的?性?取向但还是本能地对升起了一丝好?感?。见李忌也在看着她,大大方方地朝他比了一个?爱心。 · 徐微与?穿过货架,正打算进卫生间。 “等一下,先?生。”一个?略胖的?壮汉警卫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手机。 这一会的?功夫,他们的?态度突然好?了不?少?,徐微与?稍做思索猜到了真相。 果然,壮汉在他面?前停下,满脸堆笑,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英语说道,“局长要跟您通话。” 徐微与?抬手,让对方看自己满手的?鲜血,“不?好?意思,我手脏。” “没关系。”警卫说道,直接将手机塞给了他。 徐微与?只得走下台阶。 抢劫袭击这种事情?在当地根本算不?得新闻,经济环境不?好?,犯罪横行?,当地的?警力资源经常性?匮乏。 所以调查局和郭大河两边分别找关系平这件事的?时候,当地警局马上查了下袭击者的?身份。见根本就是几个?无足挂齿的?小混混,马上点了头。 表示绝不?追究受害者的?责任,徐微与?他们想离开行?,想留下也可以,他们都能配合。 电话那边的?局长没讲一句有用的?话,从头到尾都在关心徐微与?的?身体,打包票下保证一定严查当地暴力袭击。徐微与?耐着性?子听对方侃大山,缓步在原地转悠。 某一刻,他不?经意扫过货架与?货架之间的?空荡,直直和店铺另一边的?人对上目光。 那人不?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依旧顶着自己扔在他脸上的?口罩,跟盯着饼干等待口令的?大型犬一样。 又是一阵模糊的?熟悉感?,徐微与?的?指甲轻掐了一下指侧。 【……哈哈哈哈哈哈徐老板你懂我的?哦,我一定给你们这些投资者提供一个?安全的?经商环境啊。】 徐微与?走到李忌面?前停下。 察觉到他去而?又返,对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注视他。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几秒后,李忌伸腿,在徐微与?脚踝边晃了晃。 “我手还被拷着。”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徐微与?跟电话里的?局长说道,“您放心,这就是件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好?,再见。” 他一边寒暄,一边拿下覆面?,迟疑一瞬,拧干水重新戴在了面?前人脸上。 “待会给你重买一个?。这里人多,你先?戴上。”徐微与?说道。 李忌一点没反抗,嘴角从始至终都没落下。侵略性?极强的?目光像是刀一样搁在徐微与?的?脸上,仿佛想将他拆皮包骨吞入口中一般,但等到徐微与?拧眉抬眼的?时候,他又无辜了起来,装的?比谁都乖。 徐微与?深深看他一眼,回头将手机递还给警卫。 “帮他解开吧。” 警卫连声?应是,马上热情?地拿出钥匙。 身后闹哄哄一片,徐微与?挤开人群独自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不?大,应该是机场通修的?,卫生情?况良好?。但外面?暴雨倾盆,潮湿的?水汽自顶部的?排窗溢进来,多少?带起了一点难闻的?腥味。 徐微与?打开水龙头,将几块纱布扔进垃圾桶,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没事。 他想道。 水池底下的?垃圾桶套着黑色的?塑料袋,空空荡荡只躺着他才扔进去的?两块白纱布,看样子是店员零点才换上的?。 徐微与?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清凉的?冷水立刻驱走了一部分烟味腥味。这里又不?是女厕所,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腥味?徐微与?将脸埋进手里——然后,那股腥味更重了。 ……? 徐微与?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腥味的?来源是他自己的?手指。 对,他刚才给邱为谦清理过伤口。 徐微与?扫了眼手指,正准备搓洗,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凝了下。他的?手指连同指甲缝里根本没有血迹。 刚才在外面?,他和那个?警察局局长聊了半个?多小时,又和警卫前前后后耽搁了十多分钟,血迹早就干透了,按说不?会一冲就没。 从今晚上车开始就萦绕在他心头的?违和感?轻轻落了地。 徐微与?眼皮一条,低头看向垃圾桶,这才发现刚才忽略的?细节——那两块被他扔掉的?纱布上一片洁白,只有褶皱,没有血迹。 ……怎么会这样? 徐微与?单手扶在白瓷洗手台边,一动不?动。空气中的?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淡,透出一股浅淡的?……鲜香。 徐微与?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冥冥之中,那根早就埋下的?蛛丝被一只手轻轻拨了出来。 地洞。 保温饭盒。 软滑鲜香的?“汤汁”。 还有颜祈说的?,“医生”是和调查局签订协议的?人类。医生是人类,医生不?能杀人。 徐微与?眼前一阵眩晕,他弓起身,脸色惨白,空荡荡的?胃一阵抽搐。 不?会的?,不?可能。 ……不?该是这样。 感?官对时间失去认知,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门上方的?毛玻璃暗了暗,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徐微与?瑟瑟发抖的?神经迟钝地探查了一下,还没有做出反应,门外人就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李忌一步走进卫生间,正对上徐微与?惊惧难言的?视线,一怔。 “你怎么了这么久不?出来?哪里不?舒服。” 根据答案找线索,一切顷刻简单了起来。 徐微与?喉咙干涩,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李忌还以为他胃疼,大步走上来扶住他。手指与?徐微与?身体触碰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徐微与?的?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徐微与?的?大脑已经不?足以支配身体了,他完全凭本能控住住表情?,站直身,背脊单薄笔直,“出去说。”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式。 李忌的?脸大半藏在他亲手戴上的?口罩底下,神情?不?辨。但听到他的?话,他扶住了徐微与?的?手臂,脚尖朝向门口。 空气中的?腥味单薄,不?注意闻根本闻不?到。 徐微与?机械抬步。从水池到门口,不?过短短三?步,却?仿佛比他走过的?任何路都更长。 一切痕迹都在告诉他,身边这个?人就是李忌。 可他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会替代调查局的?“医生”,真正的?“医生”是死?是活?他想干什?么?是杀人还是扩大巢穴? 徐微与?什?么都回答不?了。 他走到门口,伸手按住门栓——外面?的?灯光近在眼前,可就在这一刻,身边人淡淡开了口。 “你发现了。” · 那声?音里不?带丝毫笑意,如同高挂在空中,重重落下的?闸刀,冰冷、锋利,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忌漫不?经心地拽下口罩,露出完好?无损的?面?容。非人的?身体就这点好?,只要有足够的?血食,他就几近不?死?。 徐微与?转过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 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他相处了两年,找了五年的?人。他曾经一直觉得,无论往后的?人生里会不?会再有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都不?可能像李忌一样,给他留下这么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无声?地做好?了一切道别的?准备,临到头,这个?东西重新悄无声?息地藏到了他的?身边。 惊惧占据心神,徐微与?不?想说一句话,只想逃离。 李忌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但听起来并不?真正遗憾。 “你要通知调查局把我抓起来吗?”他轻轻问道。 空气静到不?许人动作,徐微与?按在口袋里的?手指紧了紧,从刚才开始他就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机,但一直没有按下那个?键。 李忌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侧,“徐微与?,你要杀了我吗?” 徐微与?依旧不?出声?。 …… 李忌笑了,这一次不?是装模作样的?表情?,也不?带嘲讽怨恨。他极缓极缓地偏转目光,阴森可怖的?像某种怪物一样贴上徐微与?的?侧脸。 “说话。” 你要怎么样?是像之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投入别人那里还是留在我身边?你从来不?给我一个?准确的?回答,现在仍然不?吗? 徐微与?突地汇聚起了一丝力气,抓住他的?手,用力掰。但那双手臂就像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你是不?是,舍不?得啊?”李忌后一句话声?音极轻,仿佛说重了就会惊扰到什?么一样。 徐微与?极不?明显僵了一瞬,身体的?反应快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这一瞬对于时刻关注着他的?李忌来说,就像饿了十天的?狼倏然尝到了血腥味一样。 他一言不?发,居然也没有立刻动作。 几秒后,李忌轻轻冷笑一声?,将挣扎的?徐微与?掀翻过来,按着他的?后脑咬了上去。 毫无血色的?下唇立刻溢出血珠,然后艳丽起来。 “滚……”身前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而?回应他的?,只有愈发残忍的?亲吻。 …… …… 客机贯过云层,从南半球起飞到北半球降落。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其中一对特殊的?旅客,更无法得知他们去了哪里。只有某个?州富人区的?居民发现,山上一座封闭了许久的?度假别墅最近敞开了大门。 据说一个?多星期前,这家的?主人住进来时,怀里还抱了一个?昏迷的?人。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这边都注重隐私,也没人去打听。 “……够了,放开。”徐微与?偏头避开对方的?亲吻。 如果有人进入这栋房间,从二楼看下去,就会发现整个?一楼,全是如同迷宫般,一重套一重的?黑色蛛网。女人手腕粗细的?深黑色胶状物纠缠在一起,仿佛有生命般蠕动,封死?了一楼的?大门和窗户。 即使别墅里的?灯全开着,也挡不?住其散发的?诡异阴冷。 “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徐微与?强压惶恐猛地挣扎,被漆黑网状结构捆缚住的?双手再次被拽回床头。 李忌压在他身上,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一个?多星期徐微与?过得浑浑噩噩的?,在机场外昏迷,等睁开眼睛后已经回到了这栋五年没住的?别墅里,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李忌撑起身就这么不?轻不?重地看着他,过了会,低下头在他锁骨上吻了吻。 “我觉得我已经很正常了,都没把你抓回巢穴。” …… 徐微与?打了个?冷战。 这个?角度,他看不?见李忌背后如同烧伤一般的?蛛形瘢痕,从雨林里出来以后,李忌就很少?用之前那种状态给他看了,就好?像……那只蜘蛛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一样。 徐微与?感?觉到了不?对,但什?么都没有问,李忌也什?么都没有解释。 那些漆黑的?、邪恶的?东西就这么被压着,涌动在看似平和的?表象下。有时候徐微与?甚至感?觉李忌是故意的?,他故意压着不?提,以此拖长折磨他的?时间。 见徐微与?默然不?语,李忌等了会,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那些人’这段时间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吗?” ……颜祈? 徐微与?眸光微动。 “我跟他们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李忌轻笑。 —— “你……”徐微与?震惊地看向他,“你接电话了。” 话一出口徐微与?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他全身狼狈至极,脸侧甚至都带着吻痕。李忌一只手压在他被桎梏住的?手腕上轻轻抚摸,一手按在他伤痕累累的?腰侧。 几秒后,他捏着徐微与?的?下巴让他看外面?。 因为多年没有打理,所以即使擦洗干净也还带着些黄绣的?铁艺玻璃外框上此时正挂着一张蛛网,一只有着红色斑点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上面?,竭力挣扎。 柔软细弱的?蛛丝看起来温柔至极,但却?死?死?困住了蝴蝶的?翅足。而?在角落里,一只蜘蛛静静待在那里,压着其中一根蛛丝感?受着猎物的?颤动。 “跟你一样。”李忌笑着说道,“自己往死?路上撞。” 结局1.2.3.4 第62章 结局(一) 暴雨 李忌用舌头顶了下生疼的侧颊,撑起身整理口罩,撩起额发的瞬间,露出的皮肤赫然光洁平整。可惜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在现场,生生错过了昭然若现的真相。 他没浪费一秒,转身追出门,下一刻迎头撞上探头探脑想要进来查看的外勤。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懵逼,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您——” “闪开。”李忌冷声。 另一边,颜祈踏上台阶,走过转角,猝不及防和徐微与撞了个头对头。 “——不好意思。” “抱歉。” 两人同时道歉,随后同时愣住。徐微与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颜祈,目光难得有些躲闪目光朝后偏移。颜祈这本能随他的动作看过去。 隔着半条走廊,那个从来没跟他说过话的阴郁医生大步朝这边奔来,见他堵住了徐微与,脚步明显稳了几分——颜祈头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俩怎么了?”他直接问道。 徐微与唇线平直,紧绷的面容显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苍白。颜祈看出他有话要说,上前半步。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和徐微与之前已经是朋友关系了,按说徐微与不应该抗拒,但徐微与却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 颜祈:……? “……没什么。”徐微与轻声说道。 他们两句话的功夫里,李忌已然追了上来。 医院的走廊狭窄,横向只够三个人并排而行。这种情况下,护士还在每个病房外摆了木桌和柜子,两个人站在一起都得胳膊碰胳膊。 李忌在徐微与侧后方停下,乱发下的眼睛先是于徐微与侧脸上深深一落,而后才抬上去,看向颜祈。 不知道怎么回事,气氛有一点剑拔弩张。 颜祈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他不出现,徐微与会被生生压进某个阴暗封闭的空间。他可能会呼救,可能会挣扎,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会……被强迫看非常非常恐怖的……真相。 染血的非人肢体和人类含泪的双眼在颜祈眼前一晃而过,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能力原因,他偶尔会获得一些“预兆”。但这些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梦一样只能在神思恍惚的瞬间直视,过后很难记住。 这一次也一样,断续的画面潮水般褪去,只留一阵眩晕。 颜祈揉按太阳穴,将零星影像记下,对徐微与说,“郭大河和杨朵在医院门口等你。好像是陈南的事情有进展了,他俩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接。” 徐微与本来就想找理由离开,闻言立刻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看也不看身边人,抬步就朝楼梯走去,脚步幅度刻意得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忌不做声地紧步跟上,仿佛某种匿在暗处追随猎物的捕食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颜祈清晰地看见前面徐微与的脊背僵了下,而后加快了下楼速度。他有些看不过眼,微微失笑,伸手拦住了就要跟上去的李忌,“您等等。” 这医生毕竟是他们调查局派来的,于情于理,他得出面调停一下。 “您跟着徐微与干什么?他惹你了?” 看这两人一追一逃的样子,颜祈下意识以为徐微与和这人起了冲突。李忌极不明显地顿了下,眼底显出少许清明。 因为肉|体残损,他现在自控能力很差,整个人像百来公斤高危炸药,稍被刺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异种本性就会接替他操控这具身体。 …… 李忌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看了眼,默不作声,点点徐微与离开的方向又指了下自己,跟颜祈表达出了一个清晰的意思——是你让我保护他的。半个小时前,还记得吗? “我可没让你贴身保护。” 李忌抱臂,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反正他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份,颜祈和真正的医生并不相熟。 颜祈从他的姿态中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信号。 “你……” 不得不说,历经浮华的前顶流就是比活了二十多年只有一段感情经历的徐老板敏锐,颜祈沉吟,神情有些似笑非笑的荒唐。 “我觉得,”他顿了段,若有所指地说道,“我说的保护和你现在在做的,是两个意思。” 李忌嗤笑。他懒得跟这人废话,脚下一转就要绕开他。颜祈一步挡在他面前。 “邱先生,人家男朋友才死,你能不能给人家一点冷静的时间。你见过不到一个月就改嫁的寡妇吗?” 李忌:…… 颜祈满脸都是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而且我记得您之前交的都是女朋友吧,怎么了这是,看上我们徐老板的脸还是钱了?” …… 他面前的“医生”半天没动,某一刻,突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怪异,不像是愉悦,也不像是嘲讽……细究之下,好像是幸灾乐祸。 不等颜祈从这声哑笑中品出什么更深的意思,李忌低下头举起手,做了一个不太正经的投降动作。 颜祈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探究般盯着他,但十几秒过去,他没能从这个人脸上身上看出什么有价值的情绪。李忌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侧身挤过他,走向楼梯。 “邱先生。”颜祈叫住他,缓缓转过身,声线仍然很柔和,但仔细听,能察觉到其下藏着的冷厉。 “我再说最后一遍,徐微与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实验对象。我不知道你们F区的管理条例是个什么情况,但如果让我发现您对他做了任何过界的举动——我绝对会把你无害化处理掉。你知道我是谁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像一句随随便便的玩笑。但如果此时有知道内情的人在,就会明白这是一句死亡通知。 对于真正的“医生”来说,威胁力度足够大了。 ……但对于某些东西来说…… 李忌站在第九级台阶上笑着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珠中全是森然的恶意。 【我知道。】他顺从地服软。 颜祈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可你真能杀了我吗? 李忌盯着他的背影,笑意止不住地扩大。 ——你甚至没能认出我。 徐微与走出医院大门,拾级而下,正准备拿出手机给郭大河打个电话,突然听见了杨长明的声音。 “徐微与!” 徐微与觅声望去,只见杨长明就站在台阶底下的花坛边。十几天没见,青年剃了个寸头,额角有几块结了痂的疤,看着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好。 他大跨步跑到徐微与面前,正想说什么,但看见徐微与的面色,又收了笑,“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还没好吗?” 徐微与轻一摇头,“好了,你的伤怎么样?”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长袖,没有整理的发丝柔软地贴在耳侧,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也没了之前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杨长明走在他身边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快过马路时才收回目光。 “我没事,杨朵也没事。倒是郭爷,腿得再养好几个月。”杨长明侧身拦住摩托,跟徐微与快步走过车来车往的横道,“我这段时间给他俩气得不轻。两个人脑子跟进了水一样,坐飞机去曼谷拜佛,一路拜到仰光,前天回来,佛牌装了一个行李箱,什么神都有,我真是——啧。” 徐微与侧头看他胸前晃荡的佛牌,“这个也是他们请回来的?” 杨长明一愣,低头看了眼,没想到徐微与会注意到这点细节,滕地有点局促。 “对。”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人在对自己重要的人面前,小动作会变得非常多。杨长明很想抑制住身体的冲动,但手指还是不安地抬起,抓了抓颈侧。 “……待会让杨朵也给你一个,他们请大师开了光,说是可以驱邪避灾,百鬼不侵——” “我就不用了。”徐微与淡声说道。 杨长明下意识反驳,“怎么不用,那个李忌可是冲着你来的。” 徐微与脚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杨长明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见状心里莫名咯噔一声,赶紧转移话题,“我是说,毕竟死里逃生嘛,戴个东西防着点。” 徐微与没作声,杨长明观察他的神情。 他们走的这条人行道,左侧是店铺,右侧是杂乱的小摊小贩,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徐微与走在他们当中,却总有种融不进去的疏离感。仿佛有什么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的黑影正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不许他逃脱一样。 “……徐微与?” 徐微与轻轻吸了一口气,侧头,目光平静。杨长明被他看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嘴唇嗫嚅了几下。 徐微与露出一丝浅笑,“也是,死里逃生。” “哎!” 一声招呼从两人前方不远处传来。 徐微与听出是杨朵,往上看去,果然看见几米开外的餐厅二楼窗户口伸着一颗脑袋。已经恢复正常了的姑娘趴在窗台上,咧着嘴冲他俩招手,“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赶紧上来啊。” 郭大河选的餐厅是一家在本地开了十来年的海鲜店。现在才下午六点,还是不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只坐了三桌客人,生猛的活鱼活蟹就这么养在泡沫箱子里,挨墙摆了一排。 听见门口的动静,在后厨忙活的老板跑出来看了他们一眼。见来的是杨长明,叼着烟抬手往楼上昂了下,“上面。” “知道,上菜吧。”杨长明说道。 “你和这儿的老板很熟?”徐微与上楼时随口问了句。 杨长明笑,“这一片哪有我们不认识的人啊。” 杨朵弯腰挂在楼梯口的栏杆上,见到徐微与,不由分说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死沉死沉的拥抱。杨长明都被撞得往旁边踉跄了一步。 ——然后,她半晌没说话,徐微与抬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 “好久不见。” 杨朵鼻头骤然一酸。 她这些天一直嘻嘻哈哈的,连郭大河都以为她没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但事实上,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而已。一旦想了,那些怪异的、扭曲的人形,在人皮下拱动的怪物和无法控制身体的记忆就会激起她本能中最原始的恐惧。 杨朵忍着眼泪,抓住徐微与的衣服。 “谢谢。没你我们都出不来。” …… 徐微与笑着叹了口气,“没我你们也不用进去。” “嗨。”杨朵松开他,往里面指了指,“那张桌子,您先过去坐着,我和杨二下去端菜。” 说完一揽杨长明的脖子,把他往楼梯上按,“跟我下去。” 徐微与没跟他们两个客气,径直朝窗口的饭桌走去。 开了十多年的老店不讲究装修,桌子全是摇摇晃晃的老木桌,周围摆了一圈大红色的塑料凳子。郭大河拿过一个放在身边,示意徐微与坐这儿。 “身体怎么样了?”郭大河拿热水烫碗筷。 徐微与从他手上接过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还行,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 郭大河看他,抬头纹堆在一起,“你没受伤?你当时眼耳口鼻全都是血,手上身上,到处是裂开的口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笔画,“带走你的那群人给你输了一车血。我的老天,那血袋跟冰袋似的,一箱一箱往里拿,一盘一盘往外送,我们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杨朵差点哭昏过去。” 徐微与怔愣。他说的这些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颜祈也没跟他提过。 郭大河倒水,眉头拧得死紧,“还有你那男朋友,那个李忌,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咱们几个是不是进鬼村了?” …… 徐微与握着杯子,粗陶茶杯滚烫,熨得他手心一片灼红。他和郭大河对视,片刻后无意识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霓虹彩灯亮成一片,缩小映在徐微与眼中,混成一张染血带笑的脸。 “我也不知道。”徐微与轻声说道,“它太像李忌了……像的我以为他就是李忌。” 这句话细究之下什么都没回答,但好像又回答了一切。郭大河是个粗人,脑子吃不透这么复杂的情绪,拧眉张了张嘴。 “……算了,反正都出来了。” 郭大河嘟囔了一声,转身从拐杖边拿起一个资料袋递给徐微与,“这是陈南银行卡的流水,其中二十万那笔,就是他收钱运走李忌的路费。我查了,钱是从一个赌场里打出来的,当天的监控记录在u盘里,你回去慢慢看吧。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 徐微与接过文件袋,扫了眼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支票本,将最上面已经填好盖章的两张撕下来递给郭大河。 “呦,老板结账啦。” 杨朵端着盘子从楼梯口走过来,笑嘻嘻地放下,伸头看了眼支票上的金额,“还是您大方,在您这儿做一单抵我其他地方做十单的。” “就是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说着,她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坐下,满脸诚恳,“要不徐老板你再谈一个吧,我还想赚你的钱。” 郭大河横眉:“死丫头说的什么屁话。” 徐微与微微失笑,从地上的纸箱子里抽出一支啤酒放在杨朵面前。 杨长明摆下最后两道菜,把托盘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坐下,“我看赌场监控,在对应时间进包厢的好像是李忌公司的一个员工。这事儿估计和他们李家的内斗有关,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五年、自然灾害、跨国买凶杀人。 即使最后能固定证据,找到幕后凶手,对方可以辩护的空间也很大。运作得当,别说死刑,很可能连牢房都不用进。 杨朵噹一声在桌边敲掉啤酒瓶瓶盖,抬眼偷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但这笑意不是针对幕后之人的。 “没事。我大概知道是谁,那个人这几年过得一般,早就没能力对我怎么样了。” …… 杨长明点头,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杨朵咬着啤酒瓶瓶口,看看徐微与又看看杨长明。她曲肘一捅徐微与,指杨长明让他看,“不是,徐老板,你看他。他听见你不用保镖要哭了。” 杨长明耳根一红,神情间有点恼羞成怒,抿唇瞪向杨朵,但杨朵和徐微与坐在一起,他往那边看,冷不防和支着头的徐微与撞上了目光。 ——杨长明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忍气吞声低头夹菜。 杨朵放肆大笑。 徐微与伸手,又拿了一瓶啤酒。郭大河看出他要喝,拦了下,“你现在能喝酒了。” “喝一点没事。”徐微与撬开瓶盖。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几人谈了谈离开雨林以后的事,杨朵放松地拿筷子敲碗沿,“徐老板。” “嗯?”徐微与拆蟹钳。 杨朵:“你身边反正没人,把我们家杨二带着呗。” 话音落下,桌上热闹的氛围一清。 混底层赚灰钱的人能有几个道德,杨朵卖起弟弟来毫不手软。 她盯着徐微与冷白的侧脸笑,“我不行,我不是男的,但杨二真行。他身材、长相——您不亏知道吧。” 杨长明放下筷子,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略有点头疼。 徐微与有些醉了,眼皮透出一层薄粉,缓了会,居然似笑非笑地往杨长明身上看了眼。 杨长明心跳一停。 杨朵拿手背蹭徐微与,笑嘻嘻地,“我们家情况您也看到了,郭爷再过四年就六十了,我肯定得接他的班。但杨二他年轻,总干这条路哪有活头啊。您考虑考虑,带他去你那边见见世面。” 话里半是调侃半是托人情,混着酒气烟火气,一时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徐微与喝了口啤酒,“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男的。” 杨朵吐鱼刺,嗯了声,哼笑,“我们都没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呢?他看李忌的眼神那么深,根本不作了伪,谁都明白。 徐微与:“可我我确实不喜欢男的。要是没有李忌,我的女朋友应该是个墨西哥姑娘。” ——杨朵诧异挑眉,“您说真的啊。” 徐微与像是也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淡笑不语,眼底藏了点感慨。现在回想七年前,真跟做梦一样。 杨朵立刻作势掀衣服,“来来来来——” “哎……”徐微与本能往后。 郭大河抓起一只螃蟹扔到杨朵身上,笑骂,“死丫头!上头啦你!” 杨朵趴在桌上笑。 笑够了,她又借着酒劲拉徐微与袖子,“那你和李忌在一起个什么劲啊。别诓我,你——找了他五年。你对他,有喜欢。” 她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璀璨霓虹彩灯于街道间的车灯交相辉映。嘈杂的人声隔着一层玻璃,听不清,掩不掉。 徐微与静静思索了一会,“我讲个故事。” 杨朵捧场,拉着杨长明一起拍手。 徐微与好笑,垂眼,可有可无地观察桌上的花纹。 “有一天,我自己不注意摔进了一个深坑。一个人路过,看我在下面出不来,决定帮帮我。他帮我的方式不是直接拉我出来,而是每天给我带一桶土,我可以把这些土堆在脚下踩实,渐渐的,我会离洞口越来越近。” “但是同时,他会给我提供一种我根本无法接受的食物。” 啤酒不醉人,杨朵和杨长明的眼底皆是一片清明。 徐微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耳后,似乎和心跳同频。 “我不能要求换食物,也没法立刻离开那个深坑,不吃我会饿死。于是慢慢的,我就吃下去了。我会对那个救我的人产生厌恶,但这种厌恶不足以抵消我对他的感激。我也会怨恨他救我的方式,但是相处久了,怨恨里混了欣赏、同情,也许还有一点习惯,我就分不清我产生的到底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了。” 杨长明沉默不语,杨朵用餐巾纸擦桌角的油。 “……听不懂。” 少顷,杨朵带着三分醉意轻佻地说道,“您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感觉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倒也想简单一点。”徐微与叹息,他没醉,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居然就将多年来从未跟别人剖白的心思随口说了出来。让捏住餐盘,无意识地转了转,待舌根处的那股心理性苦味彻底显出来以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桌对面,“杨长明,回头你把你的身份资料发一份给我。” “啊?好。”杨长明皱眉应下,几秒后才意识到徐微与接了杨朵的拜托,赶紧起身拿旁边的白酒瓶给自己倒。 徐微与抬手,示意他放下,用啤酒在他酒杯上轻轻一碰,“谢谢。” “说这些干什么。”郭大河站起来,碰了碰三人的酒瓶。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墙上的时钟指针逐渐转向九,杨朵正打算下去让厨子做一份饭上来,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了两声。 “谁的电话。”她问道。 “我的。”徐微与伸手去拿。 这个时间点,料想不会有正事。杨朵继续往楼下走。 徐微与抽了两张湿巾擦手,接起电话,“喂,是我。” 那边的人语速极快,显见非常着急。 杨长明和郭大河都停下了筷子,他俩听不太懂英语,只隐约捕捉都到“银行”“警察”等零星几个单词。但他俩能看懂徐微与的脸色。 短短几秒间,徐微与从放松到紧绷,原本还带了些笑意的黑瞳清明起来,像深冬不亮灯的雨夜。 “……我知道了,我尽快回去。” 见他挂断电话,杨长明立刻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微与看向郭大河,“你们查赌场的时候,是不是和那儿的人透过消息。北美有人跑了。” 他问得很简单,但在这行混久了,一两句只言片语足够他们猜出真相。郭大河脸一沉,询问般看向杨长明。 “我直接找的大老板,按理说不会走漏风声。”杨长明皱眉解释。 …… 郭大河脑中灵光一现,手指点在桌上,“你去调监控的时候,有没有背人?” “我去的警局。”杨长明说,“赌场根本就不存五年前的监控。但那段时间查小药丸,警局月月去,我找档案室拿的资料。” 郭大河一愣,转向徐微与,“那、那、那——” 徐微与拿起杯子喝了口早就冷透的凉水,冷静借上郭大河结结巴巴的话,“那就说明当年警局的人也被买通了。” 他按了下还想说话的杨长明,“没关系,我提前回国就是了。反正我那边的警局跟李家交好,他们得到消息不过是早几天迟几天的事而已。” “我跟您一起。”杨长明急急说道。 他今天晚上一直叫徐微与的全名,用的称呼也都是“你”,现在突然回到“您”,似乎代表了某些不需要明说的界线。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你先留在这儿,我可能还有些东西要查。” …… 听他这么说,杨长明只得作罢。 他的手指按在餐馆油腻的木桌上,因为用力朝反方向弯折。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徐微与和郭大河收拾,嘴唇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适。 “徐老板。” 徐微与走向楼梯,听见杨长明的声音,回头,“嗯?” “一路顺风。” 这句祝福有点俗,而且坐飞机的人不需要一路顺风。徐微与失笑,什么都没说,冲不知为何神情有点紧张的东南亚青年摆了摆手,“回见。” 从餐厅到医院有将近一千米的路。徐微与给留在医院的外勤发了条微信,麻烦对方帮自己搬行李,和杨朵一起走进了雨中。 餐厅老板借给他们的伞折了一角,在风中啪啪作响。但这样也比路上匆匆躲雨的游客好了不少。 徐微与把偏向自己这边的伞扶正,拉着杨朵过马路。 杨朵跟在他身边笑,“咱两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八月,八月末。还有二十多天就整五年了。” 徐微与点头。 李忌是在七月底的洪水里失踪的,他是八月末找到这边来的。当时人生地不熟,全靠砸钱,才通过一个生意上的伙伴牵上了郭大河的线。 杨朵一步一步往前走,“徐老板,处理完这些破事就好好生活吧。你这么优秀,应该享受大好人生,别为个死鬼钻林子了。” 脚下路面潮湿,他们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徐微与听着雨点声,片刻后轻声回应,“我知道。” 医院大门近在眼前,远远地,徐微与和杨朵看见有个人站在台阶最下,撑着一把黑伞,脚边放着徐微与的登机箱。 车停在路边,前灯大亮,将空中的雨丝照得分毫毕现。 “嚯。”杨朵感叹,“那个什么调查局给你配的保镖好高啊。” “他是护工。”徐微与淡淡说道。 这人可不像护工。 杨朵今天晚上彻底放松了下来,拉着徐微与越过水坑,往那个青年面前走。 随着距离的缩短,伞下人的细节越来越清晰。 杨朵的目光在对方的长腿上略过,不正经地过了眼看不出的腰线和胸围,最后兴致勃勃地停在了青年的肩颈间。 ——身材真好,比杨长明还好点。 这样想着,她目光往上一抬,直直撞进一双深黑的眼瞳中。 杨朵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还想问徐微与一声。但在她开口之前,脑中突地顶上来了点什么。 ——那熟悉感像探入深水的钩子,猝然将渊底的狰狞怪物拉出水面。杨朵只觉后脑勺被一记重锤锤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侵袭她全身,脸上的笑骤然凝住。 …… “你喝酒了?” 雨中响起了喑哑到不像话的声音。 徐微与走到对方伞下,拉出行李箱扶手,“怎么是你?” 对方伸手,在他肩线上一掸,将一点碎屑掀到地上。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徐微与,确定他身上没多出什么不该多的东西以后,悠悠给了回应。 “局里下午突然下发了任务,颜祈他们紧急赶过去了。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回国。颜祈让我照顾你。” 这一片城市规划做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路灯。只有车前灯溢散过来的光线施舍般在他身侧轮廓上勾了一勾。 徐微与想后退,但身后就是越下越大的雨幕。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微微一哂,抬手环住他,虚虚揽在他肩膀上。 “走吧。你凌晨的机票。” 黑暗中徐微与没注意到他过于自然的动作,回头跟杨朵说了再见。 杨朵站在那儿,也许给他回答了,又也许没有。因为徐微与什么都没听见,耳边全是哗哗雨声。 他和青年走到车边,对方先他一步拉开车门,手微微在他后背上按了下,示意他进去。动作不显,隐约透着独占欲。 他们背后,医院大楼窗户全暗,只有隔壁住院部零零散散亮着灯,像一只只躲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李忌往那上面看了眼,见原本住着徐微与的病房仍门窗紧闭,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徐微与什么都没察觉,上车在副驾驶做好,系上安全带。抬眼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青年放好行李箱,从车后绕过来,嘭一声关上车门。 “看什么呢?” “她是不是没打伞”徐微与看着后视镜中的杨朵问道。 李忌抬眼一扫,“打着啊。” 说完,他径直启动了车。 发动机轰鸣,冲进车流。后灯亮起的瞬间,和他们隔着几米的杨朵赫然站在雨里。单薄的雨伞不知何时掉在她脚边,被雨滴砸得左右摇晃。 她呆呆盯着车尾,满脸雨水,脸苍白得跟死人一样,眼神空洞,像是被某种东西摄取了灵魂。但那瞬间徐微与被惯性带得仰在车座靠背里,什么都没看见。 车行驶在高架桥上,车厢里一片安静,徐微与低头查看手机。上面全是秘书和警局发来的消息——就在几个小时前,李旭昌曾经的一个员工坐船跑了。 因为没有能够指控他买凶杀人的证据,所以警方没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而证据,现在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徐微与腿上的文件袋里 这个员工是李旭昌的大学同学,很早就跟着他创业了,后来顺理成章地做了他身边的元老。没什么能耐,家境也一般,能一直留在李旭昌身边,全靠忠诚和狗腿。徐微与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在李忌失踪以后,他第一个调查的就是李旭昌,顺腾摸瓜,很快找到了这个人。 如果没意外,这人就是一只帮李旭昌干脏活的黑手套了,只要能抓到他,用减刑的诱饵勾一勾,让其出庭作证,指认李旭昌,当年的真相就能浮出水面。 徐微与手指轻轻敲在膝盖上,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性动作,驾驶位上的人因此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调查局负责这个任务的人都知道李忌,颜祈还在重启调查上帮了很多忙。徐微与没瞒他,直接把警局泄露消息,李旭昌可能准备逃跑的事说了出来。 青年漫不经心地“哦”了声,打灯变道。就在徐微与以为他不感兴趣,打算闭嘴的时候,青年悠悠来了一句—— “你这是打算拿凶手祭你老公啊。” 他似乎很喜欢把李忌称为“你老公”,好像不知道李忌的真名叫什么一样,带着种恶意的挑衅。徐微与略微有些不适,但又不好明说。 他一旦生气,就会凉着张脸往远离另一人的方向躲,身体转过去几十度,跟什么用后背怼人的长毛小动物一样。 青年唇边带笑,“但是今晚暴雨,飞机有可能停飞,你赶不及回去交证据了。” 徐微与一怔。 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棚上,耳边响声不绝,他打开天气软件看了眼未来三个小时的天气,发现确实有停飞的可能性。 ——可李旭昌现在留在国内,八成原因是他在海外没有能动的资产。他需要转移财产,为下半辈子留够钱。 要是再等一天两天……到时候能不能抓到他,就得看命了。 “对了,李忌死的那天晚上,应该也是这么大的雨。” 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徐微与的沉思,令他手指一紧。 徐微与不想跟着对方的话跑,但这句话偏偏踩中了他的死穴。他说的没错,李忌是七月二十九号失踪的,被陈南丢进地洞时,似乎才死不久。所以他确实是八月初死的,就是不知道确切是几号。 “我要是他——”青年哼笑,手搭在方向盘上,“肯定要你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守灵。头上带朵小白花,来一个人跟你说一句‘李夫人节哀’……” “你有完没完?”徐微与冷声呵道,他不明白这个来自调查局的医生为什么对自己抱有这么深的不愉,也不打算在这人身上消耗耐心。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旦都不说话,就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的被侵犯感如同缠在颈间的毒蛇,肆意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驾驶座上的人无声勾起了唇角。 徐微与盯着似乎在笑的医生,“你非要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吗?” 他终于给了反应,也终于遂了李忌的愿。 他侧头和徐微与对视,语气半真半假地,“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如果不是在高架上,徐微与真想让对方靠边停车直接下去。 “——是通灵,我真的知道李忌在想什么。” 李忌抬手,跟个神棍一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说的都是他想对你说的话。” 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连同停顿都刺在了徐微与的心上。李忌如愿以偿看到了徐微与眼底的动摇,即使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人也凝滞了足足半分钟。 …… “好好开你的车,你想出车祸吗?”徐微与冷淡的声线像冻了一层冰。 李忌无声一笑,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 徐微与根本就不知道他身边坐着的是谁,居然还在想着为他办葬礼,为他找到真凶。 然后呢?他想干什么?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当他衣冠冢的覆土?还是给他造个灵堂,跪在他的照片前把李旭昌入狱的消息烧给他? 真是……笨得可怜。 愉悦、无奈、独占欲和无法消解的怨恨鼓鼓囊囊地充满了非人生物的胸腔,李忌在机场前停下车,尽量正常地下车。 他必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保证这具快要愈合的身体不发生崩坏。 ——现在可不能吓到徐微与,他还等着他的小夫人穿黑旗袍给他看呢?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结局(二) 你说的对我就是怪物。 车厢里的氛围透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古怪,徐微与总觉得身侧的人在盯着他。那种目光粘腻冰凉,仿佛眼睛紧贴在他的脸侧,要用光滑的眼珠表面磨蹭他的皮肤一样。 但当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看过去时,那个“医生”又只是静静地坐在驾驶位上目视前方,单手搭着方向盘,姿态漫不经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微与忍了一路,此时车停下来,他立刻推开车门。 外面暴雨倾盆,指头大小的雨滴察觉到此处无遮挡以后,立即浇了进来。徐微与没放在心上,正打算下去,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小臂。 “——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伞。” 问话声从身后传来,徐微与下意识回头。 他本来只想随便敷衍一下身后人,但这一带的公共设施讲究能省则省,偌大一个停车场,居然只在靠公路的一侧安有路灯。身后人全身隐没在黑暗中,脸、身形,一切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细节,只有一片轮廓线条让人格外熟悉的阴影。 徐微与手指一僵。 违和感像是软中带硬的毛刺球,不怀好意地挤了挤他敏感的神经。 ……? “坐着,我下去拿。”那人低头拆安全带,从另一边下车,厚重的作战靴鞋底踏在积水中,发出哗得一声。 徐微与跟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到后车牌前停下,身影在雨幕中模模糊糊,又不太像李忌了。 ……是我的错觉吗? 徐微与问自己。 被他注视着的青年撑开后备箱顶盖,拎起登机箱和还在滴水的黑伞,关门的瞬间,目光越过车盖下沿与座位靠背间的缝隙,跟他的视线一触即分。 李忌微微一笑。 他嘭一声按上后备箱,撑开伞,缓步绕回徐微与面前,“盯着我干嘛?我背后长东西了?” 车里车外,他们相距不过半米,徐微与必须得仰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但那张脸仍是一片漆黑,像是蒙着一层浓雾一般,不许他探究。 ……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在思维做出决定之前,他的语言系统被本能驱使着问出了一句近乎关心的话。 “你全身都湿透了,这样能上飞机吗?” 换做之前,徐微与绝对不会多管这个闲事。李忌下颔肌肉绷得极紧,尽量克制自己别在这时候发出笑声。 ——你看,只要他稍微表现得明显点,徐微与就会像被毛线球吸引的小猫一样,怀疑地跟在他身后打转。 李忌被自己的想象可爱到了,咬住侧颊柔柔地说,“没关系,等会进去吹吹空调就干了。” “……” 徐微与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这个点机场外的人流不多,停车场还有不少空缺的车位。走过两辆连在一起的面包车时,徐微与注意到有几个男人凑在无人的饮料摊子下抽烟,在他们路过时,这几人有意无意往他们身上瞥了眼。 看穿着,这几人应该是附近修路的工人,估计在等雨停。 徐微与收回目光。 他必须得找点其他东西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伞下的空间就这么大,两个男人挤着,到底有些逼仄。于是不得不相贴的手臂就将对方身上偏冷的体温诚实地传达给了感官。 ……这点也很像李忌。 “医生你的全名叫什么?”徐微与突然出声问道。 “邱为谦。行为的为,谦虚的谦。”李忌偏头,似笑非笑地,“你要查我的身份吗?” 徐微与不动声色,“以后你天天跟我身边,我总得准备一套合适的说辞。” “谁说我要天天跟在你身边了。” 徐微与心头一跳。 李忌嗤笑,“我只是想去其他国家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天天跟在你身边。” ——如果是李忌,不会说这种话。那个人就算不主动暴露身份,也会想方设法地待在他身边。 ……这种想法未免有点厚脸皮了。李忌还在的时候也不是天天围着他转的。 徐微与怔了会垂下眼睫,空茫地注视着某一处,几秒后没什么情绪地抬起。 颜祈明确说过,调查局已经封锁了那个里世界的入口,在表世界不存在锚点的情况下,里面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出来。 即使它能试出通往地球的路,也需要上百年乃至千年的时间。彼时如果人类社会还存在,那应该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些异种的方式。 思绪纷杂,堵得人不想说话。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脚下加快了速度。 可能是因为真正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的原因,他总是对李忌的死亡没有什么真实感,灵魂深处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否定他理智做出来的判断。所以他这段时间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恍惚,总觉得李忌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甚至好几次把陌生人认成了李忌。 …… 回去以后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不能这么下去。 李忌一直不轻不重地盯着他,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脏隐痛酥痒,又想继续招惹徐微与,又突地有些不舍得。根本像一头围着小猫打转的凶兽,鼻头被挠得血肉模糊,气得想龇牙往小猫身上狠狠啃一口,但又怕真啃下去这只猫就死了,又恼又烦,还有点说不出来的满足,整颗心揪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哎,”他随便找了个话题,“晚上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些人……” “让我安静一会。”徐微与不客气地说道。 李忌失笑,后槽牙简直能生生锉掉一层。 行,安静一会。 发现别人没利用价值了就立刻收回所有好脸色,连打太极的精力都欠奉。真是——冷血、狡猾、用完就丢、从不负责。也只有他会迁就这个人,换做别人早把他收拾成小猫团子了。 A区机场入口和室外停车场之间有一段完全漆黑的路,脚下砂石粗糙,时不时还能踢到些碎砖块,也不知道当地的城建在干什么,居然不放照明用的警示牌。 徐微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泥滩。 完全的黑暗将身边人有别于李忌的一切特征都遮掩了起来,就像相处很久的人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对方一样,徐微与就是觉得熟悉,从上到下哪里都熟悉。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心悸感。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现在和他共打一把伞的,真是那个连尸骨都被怪物毁掉的男人。 徐微与走神,一时不察脚下突然踩到一截木块,猛地往前踉跄一步。 “小心。”身边人一把撑住他。 徐微与摸索着反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我背你。” “不用。”徐微与冷淡推开对方。 可他话音刚落,一条坚实有力的胳膊直接揽住了他,徐微与立刻反拧,一句滚还没有出口,那人冰凉的唇就凑到了他的耳边。 “别吵。听我说,我们后面有人。” 徐微与一动,但侧脸却被早就预料倒他动作的人掐了回来。 “别回头。我数三个数,你往路灯底下跑,那边有监控,他们不敢过去。” “那你怎么办?”徐微与的几不可闻地问道。 李忌哼笑。 他有时候真是不明白,徐微与明明是从竞争最肮脏的底层成长起来的,为什么还能这么善良,跟什么古早偶像剧里的小白花女主角一样,活该被人欺负。 “三——” 徐微与听到了近处传来的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电光石火间,他马上想起了刚才站在饮料摊底下的男人。 “二——” “一起。”徐微与抓住身边人的手臂。 但下一刻,他直接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手里抓着的是对方塞过来的雨伞。 同一时间,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破开空气,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锐鸣。不待他们想明白,那东西已然逼到了位置最前的男人面前,噗一声刺穿了他的胸膛。 没有惨叫,也没有挣扎,雨声掩盖了一切,连男人的同伴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死亡。只有一声不太清晰的尸体倒地时所发出的闷响。 脏水溅开一圈,炸到了某一个人的脚上。 “……老刘?”有人在雨中叫了一声。 徐微与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两把。但指尖能碰到的只有雨水,除此之外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不能出声。 刚才那群人至少有六七个,完全有余力来追他。得赶紧跑到安全的地方报警! 徐微与凭经验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了判断。 想清楚这点以后,他毫不犹豫转身,可就在这刹那,一声惨叫从他身后传来。 “——死人了!死人了!” ! 这一声炸开夜幕,徐微与仓惶回头,只见黑暗中亮着一只手电筒,光束尽头的人大睁双眼倒在砂石地上,口鼻处涓涓往外冒血。 开电筒的几个人被这一幕吓呆了,电筒光乱晃,晃到尸体胸口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混着内脏的血洞。 谁干的? 邱少谦? 他……杀人? 徐微与无声捂住嘴,转身朝路口跑去。 哗哗脚步声立刻引起了那几人的注意,拿着手电的男人马上朝他这边照来。徐微与只觉前方一亮又一暗,他整个人被光线扫过,心道不好—— “他妈的!”身后人狠声骂道,想也不想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漆黑金属物,“站住!” 徐微与去过射击场,听过子弹上膛的声响,而男人手上拿的私枪零件更粗糙,响动更大,徐微与扔伞,改变奔跑方向,以期借着夜色的掩盖,对方能认错目标。 “砰!” 枪声响起。 …… “艹!老子身后有人!” “我抓到他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一两秒的时间里,徐微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感觉,手脚连同躯干都是麻的。 跑了不知道多久,徐微与一头撞进机场前卖小食的商店。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值班店员被他弄出来的动静吓得一激灵,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能呼叫机场警卫吗?”徐微与剧烈喘息,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线在颤,“有人持枪伤人。” 他用的英语太过专业,当地店员反应了好几秒才搞懂了他的意思,“好、好。” 她手忙脚乱从柜子底下拿出白色固定电话,按了几个键。 徐微与转头看向深浓夜色,玻璃反光,映出他浑身湿透头发粘在脸上的狼狈样子。 身后的店员大声跟警卫描述他的情况,徐微与深呼吸两次,拿出手机,给颜祈打了个电话。 第一次对方没接,直直响到挂断。徐微与紧接着打过去了第二次,十几秒后,那边接通了。 【徐微与?】 “……是我。”徐微与说道,手紧紧攥着商店玻璃门的金属扶手,“我和邱少谦在机场遭遇了袭击,他让我先跑,现在一个人在雨里……” 【你在机场?】 出乎意料地,颜祈没先询问他和医生的人身安全,反而关注到了其他地方。 【你今天回国?怎么不和我说?】 心脏的极速搏动好像连接到了颈侧的动脉,一突一突地跳。徐微与看着玻璃,发现自己侧脸到下颔的线条紧绷苍白。 …… “我跟外勤说了。他说你在开会,有信息干扰装置影响,让我先不要打扰你,他晚上帮我传达。” 颜祈那边也是一片雨砸窗棂的声响,听着像是在某个狭窄老旧的建筑里。 【他没跟我说啊……】颜祈嘟囔,转而又安抚徐微与,【你不用担心医生,几个普通人而已,他对付得了。你在哪个机场?】 颜祈显然没把徐微与的话当一回事。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徐微与会遇袭,也猜到对方会在东南亚这边下手,只是没想到徐微与会提前回去而已。 徐微与的手按在玻璃上,报了机场名称,“那些人有枪,这样也没问题吗?” 【‘医生’的能力一般是极速恢复和吸收污染,你别担心他,顾好你自己。】 可那个人明明说自己的能力是通灵……他没事干撒什么谎? 徐微与搭在玻璃上的手指慢慢滑下。 徐微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违和,但又形容不清。若有若无的不安像是静静悬于背后的毒蛇,看不见,但直觉在狂拉警报。 …… “先生。” 徐微与回头,发现叫他的是店里的值班店员。 古铜色皮肤的年轻女店员端着一杯热咖啡,小心地递给他,“你喝点东西。” 她见徐微与一直在看外面,悄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问,“那些人就在外面啊。” 徐微与轻轻点头。 店员小姑娘的脸色立刻不好了。 他们这些商铺的外墙玻璃都是普通玻璃,经不住子弹,要是歹徒追过来她得跟着一起完蛋。 徐微与后退一步,“颜祈,如果邱为谦杀人了,他的法律问题怎么办?” 颜祈应该在帮忙联系官方,闻言迟了一会以后才回来给出了回答。 【不会的,他们身上都有‘限制’。】 徐微与不知道什么叫“限制”,但他确定刚才在雨中倒着那个人是个死人。 “可他真的杀人了。” 一群身穿黑色短袖的警员从不远处的机场入口处跑出,拿着手电筒和警棍朝他们这边跑来。 店员又着急又害怕,推开门冲到挡雨棚下伸直胳膊朝他们挥手,“这里!这里!” 颜祈听到了他这边嘈杂的动静,声线仍旧冷静,【你是不是搞错了?】 【‘医生’是被污染异化但仍保留理智的人类,调查局全都这些人签订了可以牵制灵魂的限制协议。一旦违约,违约方得付出极大代价。】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颜祈笑道。 也就是说,要么他看错了,要么邱为谦有颜祈不知道的,能够规避调查局“协议”的方式。 …… 徐微与背靠金属货架,脑子里很乱,坚硬冰冷的墙体无形中给他提供了某种支撑。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好。” 他挂断电话。机场的警卫已经跑至近前,指着黑暗空地问店员是不是那边,店员连连点头。十几道手电筒光束立刻追了过去。 同一刻,雨林里。 颜祈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他身后的调查员也是一脸愁容,蹲地上不敢说话。 足足过了半分钟,颜祈抱臂转身,“既然已经封锁周边了,重叠范围为什么还是会扩大?” 他说的还是093巢穴【雨林蜘蛛】。 徐微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调查局大致摸索出了巢穴和表世界重叠的区域,将其全部封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正常情况下,没有新食物的巢穴应该就此维持原本大小。但刚才,他们所探索到的边界突然又朝外涌动了几厘米。 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解释很简单。 巢穴的主人再次进食了。 可这片区域根本没有人进入,连脊椎动物都被清理干净了,那个【李忌】从哪搞的食物? 调查员:“……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个品种的生物有我们不知道的进食方式。” 调查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种就像盲人摸象,没有参考,没有指引,谁都不知道自己手底下的生物全貌是什么样的。颜祈太阳穴隐隐作痛,长叹一口气,朝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侧身回头。 “如果徐微与再打电话过来,你帮我接一下。我可能要进去一趟。” 调查员脸色微变,正打算劝,就见颜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出帐篷。 另一边,徐微与和几个警卫站在商店外的雨棚下,每个人都是湿漉漉的,雨水顺着肩线布料浸到衣角,滴下时砸在鞋上 “……袭击你们的一共有几个人?”警卫问道。 徐微与大致回忆了一下,“七个,或者八个。” 这么多?! 警卫神情有些诧异,都是本地人,稍一打量徐微与全身上下的穿着和气质心里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他回头跟同伴对视一眼,不知道这几人互相之间传达了什么信息,站最后面的一个警察走到旁边摆弄起了手机。 “救命——”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惨叫突然从远处响起,模模糊糊听不清晰。一个离徐微与近的警卫当即掏出了抢,摆出射击姿势朝那边靠近。 “救命!” 又是一声,这一次同时响起的还有奔跑声。 站外围的警卫警惕靠过去,警用手电照亮一片扇形区域朝前推进,几秒后,一个满身是血,神色惊恐的男人突然闯进了他们的灯光里——“救命!救命!” 他从头到尾喊的都是当地话,徐微与听不懂,直到这一刻看见对方目眦欲裂的样子才意识到他是在求救。 几个警卫立刻冲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那男人突地消失,黑暗中响起重物落地声。反应最快的一个警卫马上用手电照地面,众人就见一双手死死抠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飞速后退,指节翻起,皮肉残烂。 “啊啊啊啊啊啊啊它抓住了我的腿——” 那双手被生生拖入黑暗中,然后十几秒后,嚎叫声倏然停止。 …… 店员呆呆地打了个冷战,无措而惊恐地望着徐微与和警员。 “那是你的伙伴吗?”留下来的警员大声问道。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抿唇摇头,手下快速联系郭大河,让他联系当地警署和律师。 警卫追了过去。数十道警用手电的强光破开夜幕,距离太远,徐微与听不清他们的话,但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之类的。 “这里!” 几分钟后,光束朝一个方向聚集,最终打在了一个人身上。徐微与眸光一凝,立刻朝前走了一步。警卫见他想过去,皱眉阻拦。 “你站在这里。” “那个是我的同伴。”徐微与温和说道,“他以前是搏击俱乐部的教练,反击时可能造成了伤亡。我已经请律师了,后续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可以配合,但请不要伤害他。” 警卫若有所思转头。 徐微与目光停在远处,手下一刻不停地拿出身上仅存的现金递了过去。 这一带管理混乱,如果愿意行贿,当地的政府人员会提供很多便利。警卫当即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点点头收起钱和枪跑过去,大声喊了几句当地话。 听到他的声音,两个警卫往徐微与这边瞅了眼,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其中一个用枪指着暴雨中乖乖双手抱头的青年,另一个跑上去给他带上手铐。他们的同伴见青年被控制住以后,快步跑过去蹲下来,将昏死在地上的三个人扛起来—— 等等,三个人? 徐微与紧绷的神经一跳。 他看见手电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但照到的地方全是一片空,没有其他任何活人的踪影。瓢泼大雨之下,血迹也近乎于无。警卫于是带着青年和另外三个男人朝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徐微与发现那三个失去意识的男人皆一副满头血的样子,应该是被什么硬物照脸砸下,直接砸昏过去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们没有一个人胸口有伤。就好像徐微与十分钟前瞥见的那一幕是假的一样。 其他人呢? 那具被捅穿胸口的尸体呢? 青年双手被拷在身后,动弹不得。但比起隐约有些紧张的机场警务人员,他显得十分镇定。在警卫联系当地警察的几分钟里,他就这么坐在商铺内的长椅上,长腿交叠,姿态慵懒,仔细观察,甚至有一种餮足的闲适,只目光若有若无地追着徐微与转。 他看着徐微与在货架间穿梭,又去收银台付了钱,不多时,转身朝他这边走来。 李忌动了动腿,上半身微微前倾。 徐微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就会警卫拦住了。 “你们两个暂时不能讲话。” 虽然报警的是徐微与,但那三个袭击他的人伤得更重,头部遭受猛烈打击,到现在仍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中。警卫只能先把李忌拷起来。 李忌的目光无声无息地又转到徐微与身上,等他的反应。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徐微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才从收银台换到纸币递给警卫,“请您帮帮忙,他受伤了。” …… 钱开道在哪都行得通。警卫的神情一下子犹豫了起来,这几张纸币可是他半个月的工资,而且只是放人说几句话而已,没人会知道的。 警卫一把攥住纸币塞进口袋,让开半步,指头在空中点了点看向别处。 徐微与绕过他走到李忌面前。 黑色布料不显血迹,从远处看,他仿佛没有受伤一般。但离近了,只消稍稍一扫就会发现他裤脚处滴下来的水是淡红色的,全是被稀释了的血水。 徐微与把碘伏和纱布放在桌上,弯腰按了下青年正在缓慢渗血的腰侧。伤口是贯穿伤,很可能打中了内脏。 “你不疼吗?”他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 李忌轻轻哼笑。 怎么会疼呢?他现在饱得想要找个地方睡一觉,好好消化血肉带来的能量。 真是来了瞌睡送枕头,要是没那几个人,他的身体可能要三五年才能恢复。 他朝后仰头,接着灯光欣赏徐微与脸上的担心。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血肉疯狂生长,几乎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响动,那些混乱的黑暗的想法被渐渐压了下去。 …… “还好,子弹没留在里面。” 他轻声说道,上半身往前压,慢条斯理地抬头凑近徐微与,鼻梁距徐微与的唇珠只有几寸,“你看起来很着急。” 徐微与欲言又止。 他本想问问另外几个人去哪了,但看着面前人,又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他没必要问那些袭击者的下落。那些人身上有枪有刀,明显带着谋财害命的目的,死了活该。而且医生不是善茬,戳穿他只会让自己和在场的所有人陷入危险。 李忌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示弱,又像是在讨好,“在想什么?” “没什么?”徐微与咽下喉咙口的问题,撕开包装扯出两块纱布,“坐直,我给你处理伤口。” 纱布才按上去就被血浸透了,徐微与听见了一声吃痛的抽气声,皱眉再次放轻了力道。 他满腹心神都放在了这人的伤势上,没注意到自己和对方过于亲昵的姿势。 值班店员看他俩很久了,好心走过来,放下一条毛巾和一盒棉签。徐微与没注意到旁边有人,仍低着头。小姑娘就指指他,用口型问李忌—— “你们是情侣吗?” 李忌垂眼盯着徐微与的发顶,然后恶作剧般低头,在发丝上亲了一下。他脸上带着覆面口罩,唇根本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但谁都能看懂他的动作。 店员小声惊呼。 徐微与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手指按在翻开的伤口上,脸色有些复杂。这些血红色肉正在像舌头一样蠕动,断面柔软地蹭过他的手指,相互黏连生长。 虽然刚才从电话里得知医生的能力是快速恢复,但真正看到,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徐微与站直收回手,贯穿伤发出轻轻一声“啵”,一点点肉丝被他夹在指甲里扯了下来。 李忌掀起眼皮,声音带笑,“好了?不再多看看?” 徐微与强忍骂人冲动,拿起旁边的脏纱布,“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洗个手。今晚估计走不了了,我待会改签机票,你有任何不舒服跟我说。” 李忌伸直腿,半拦不拦地将徐微与圈起来,“陪我待一会。” 四个活人带来的能量熨得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肉疯狂生长,于此同时补全的还有这些天不稳定的理智。 徐微与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产生了之前那种,觉得面前人像李忌的错觉。 怪异的熟悉感像是电流一样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身体比大脑更先知道答案,触觉比思维更快到达真相。 …… 徐微与盯着对方的脸,发现原本覆盖着狰狞疤痕的眼角好像变得平整了不少。 …… “你脸上的伤是不是好了?”徐微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啊?” 李忌好笑,仰头任由他看。 徐微与的手指发僵,大脑一片空白,但表面上,他毫不犹豫地抬手,扯下了这人的覆面。 然后,他又看到了那张百分之九十严重烧伤的鬼脸。 …… 头顶上的长条灯光白光明亮,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照得无所遁形。徐微与在这一刻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你在期待什么?】 徐微与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在期待什么呢? 或者干脆问得直接一点,他为什么要抱有这样的期待? 李忌用这张脸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你怎么这么在意我的脸啊?你喜欢这种?” 徐微与面无表情将潮湿的布料扔回他脸上,转身朝里走去。 但凡他还有一点清明的理智就会意识到他此时的动作有多放肆,完全与曾经跟李忌相处时一模一样。 李忌朝后靠在玻璃上,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手被拷着,索性就任由那块湿布搭在他脸上。 真笨。 要是换成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他,徐微与估计半个月能发现真相。 现在换成他自己来——搞不好能瞒徐微与一辈子吧。 玻璃反光映着店铺里的一切,李忌随意扫了眼,越过聚在一起的警卫看向收银台。 年纪不大的店员有些惊艳地看着他,虽然已经知道了李忌的性取向但还是本能地对升起了一丝好感。见李忌也在看着她,大大方方地朝他比了一个爱心。 徐微与穿过货架,正打算进卫生间。 “等一下,先生。”一个略胖的壮汉警卫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手机。 这一会的功夫,他们的态度突然好了不少,徐微与稍做思索猜到了真相。 果然,壮汉在他面前停下,满脸堆笑,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英语说道,“局长要跟您通话。” 徐微与抬手,让对方看自己满手的鲜血,“不好意思,我手脏。” “没关系没关系。”警卫说道,直接将手机塞给了他。 徐微与只得走下台阶。 抢劫袭击这种事情在当地根本算不得新闻,经济环境不好,犯罪横行,当地的警力资源经常性匮乏。 所以调查局和郭大河两边分别找关系平这件事的时候,当地警局马上查了下袭击者的身份。见根本就是几个无足挂齿的小混混,马上点了头。 表示绝不追究受害者的责任,徐微与他们想离开行,想留下也可以,他们都能配合。 电话那边的局长没讲一句有用的话,从头到尾都在关心徐微与的身体,打包票下保证一定严查当地暴力袭击。徐微与耐着性子听对方侃大山,缓步在原地转悠。 某一刻,他不经意扫过货架与货架之间的空荡,直直和店铺另一边的人对上目光。 那人不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依旧顶着自己扔在他脸上的口罩,跟顶着饼干等待口令的大型犬一样。 又是一阵模糊的熟悉感,徐微与的指甲轻掐了一下指侧。 【……哈哈哈哈哈哈徐老板你懂我的哦,我一定给你们这些投资者提供一个安全的经商环境啊。】 徐微与走到李忌面前停下。 察觉到他去而又返,对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注视他。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几秒后,李忌伸腿,在徐微与脚踝边晃了晃。 “我手还被拷着。”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徐微与跟电话里的局长说道,“您放心,这就是件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好,再见。” 他一边寒暄,一边拿下覆面,迟疑一瞬,拧干水重新戴在了面前人脸上。 “待会给你重买一个。这里人多,你先戴上。”徐微与说道。 李忌一点没反抗,嘴角从始至终都没落下。侵略性极强的目光像是刀一样搁在徐微与的脸上,仿佛想将他拆皮包骨吞入口中一般,但等到徐微与拧眉抬眼的时候,他又无辜了起来,装的比谁都乖。 徐微与深深看他一眼,回头将手机递还给警卫。 “帮他解开吧。” 警卫连声应是,马上热情地拿出钥匙。 身后闹哄哄一片,徐微与挤开人群独自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不大,应该是机场通修的,卫生情况难得良好。但外面暴雨倾盆,潮湿的水汽自顶部的排窗溢进来,多少带起了一点难闻的腥味。 徐微与打开水龙头,将几块纱布扔进垃圾桶,轻轻松了口气。镜子中的他格外倦怠,大概是这些天都没有睡好的缘故,本就较常人深邃的眉眼更往下凹陷了几分,眼下薄薄一层乌青,看着居然有几分病气。 还好没事。 他想道。 回去,把证据交上去。这几年李老爷子身体不行,李家内部向着李旭昌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基本没人会影响警方办案。 趁着今年把他送进去,判刑,给李忌办葬礼,然后…… 徐微与像精密仪器一般的思路在这里卡了下。 他双手撑在白瓷的洗手台上无意识攥紧,薄薄一层皮肉贴在修长的骨节上,因为紧绷显得毫无血色。 徐微与半垂着眼皮,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仅仅在发呆,又像是陷入了一种逃避般的自我保护状态中。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动了动。 ——然后,李忌这个人就会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徐微与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年长的院长对一个一直在寻找自己亲生父母扬言要报复的老师说过,寻找本来就是一种挽留,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他们,根本就不会为他们费时费力。 所以这五年,他不过是在挽留李忌而已。 水池底下的垃圾桶套着黑色的塑料袋,空空荡荡只躺着他才扔进去的两块白纱布,看样子是店员零点才换上的。 徐微与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清凉的冷水立刻驱走了一部分烟味腥味。 ……这里又不是女厕所,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腥味?徐微与将脸埋进手里——然后,那股腥味更重了。 ……? 徐微与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腥味的来源是他自己的手指……因为他刚才给邱为谦清理过伤口。 徐微与扫了眼手指,正准备搓洗,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凝了下。他的手指连同指甲缝里根本没有血迹。 刚才在外面,他和那个警察局局长聊了半个多小时,又和警卫前前后后耽搁了十多分钟,血迹早就干透了,按说不会一冲就没。 这只是一点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疑点,徐微与浑浑噩噩到几乎已经无法运转的大脑也没有将其记下来。 一切本来应该被忽略过去,像一片被海浪冲平的沙滩,或者阳光下被晒干的水迹。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主导着事件的走向,不许一切就这样结束一般—— 徐微与抽了两张纸,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扔纸团时,垂眼扫向垃圾桶。 他眼皮很轻地跳了下,不知何时产生,时不时就要出来戳人一下,但一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违和感缓缓地、缓缓地落到了实处。 徐微与盯着垃圾桶里的两块洁白的纱布发呆。 ……怎么会这样? 这是他用来给邱少谦堵伤口的,本来全是血,甚至还沾了点肉……为什么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 徐微与单手扶在白瓷洗手台边,一动不动。空气中的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淡,透出一股浅淡的……鲜香。 徐微与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冥冥之中,那根早就埋下的蛛丝被一只手轻轻拨了出来。 地洞。 保温饭盒。 软滑鲜香的“汤汁”。 还有颜祈说的,“医生”是和调查局签订协议的人类。医生是人类,医生不能杀人。 …… 锐鸣。 警报一般的生理性耳鸣再次侵袭而至,徐微与眼前一阵眩晕,他弓起身,脸色惨白,空荡荡的胃一阵抽搐。 他无法抗拒大脑在极端惊惧的情况下自顾自思考,而后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完整的猜测。 不会的,不可能。 ……不该是这样。 感官对时间失去认知,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门上方的毛玻璃暗了暗,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徐微与瑟瑟发抖的神经迟钝地探查了一下,还没有做出反应,门外人就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李忌一步走进卫生间,正对上徐微与脆弱复杂的视线,一怔。 “你怎么了这么久不出来?哪里不舒服。” 根据答案找线索,一切顷刻简单了起来。 徐微与喉咙干涩,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李忌还以为他胃疼,大步走上来扶住他。手指与徐微与身体触碰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徐微与的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 徐微与的理智已经不足以支配身体了,他完全凭本能控住住表情,站直身,背脊单薄笔直,“出去说。”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式。 李忌的脸大半藏在他亲手戴上的口罩底下,神情不辨。但听到他的话,他扶住了徐微与的手臂,脚尖朝向门口。 空气中的腥味单薄。 徐微与机械抬步。从水池到门口,不过短短三步,却仿佛比他走过的任何路都更长。 怎么办? 要怎么办? 他身边的这个人真的是李忌吗? 他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会替代调查局的“医生”,真正的“医生”是死是活?他想干什么?是杀人还是扩大巢穴? 还是说,颜祈口中的“异种”和“非人生物”的血肉都比较特殊? 徐微与什么都回答不了。 他走到门口,伸手按住门栓——外面的灯光近在眼前,可就在这一刻,身边人淡淡开了口。 “你发现了。” 那声音里不带丝毫笑意,如同高挂在空中,重重落下的闸刀,冰冷、锋利,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连人类都能察觉到空气中怪异的腥气,他怎么会察觉不到?结合徐微与难掩恐惧的样子,稍一思考就能猜到真相。 李忌漫不经心地拽下口罩,露出完好无损的面容。非人的身体就这点好,只要有足够的血食,他就几近不死。 徐微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怔怔站了几秒才转过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 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他相处了两年,找了五年的人。他曾经一直觉得,无论往后的人生里会不会再有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都不可能像李忌一样,给他留下这么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无声地做好了一切道别的准备,临到头,这个东西却重新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惊惧和混乱占据心神,徐微与发不出声音,只想逃离。 李忌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但听起来并不真正遗憾。 “你要通知调查局把我抓起来吗?”他轻轻问道。 空气静到不许人动作,徐微与按在口袋里的手指紧了紧,从刚才开始他就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机,但一直没有按下那个键。 李忌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侧,“徐微与,你要杀了我吗?” 徐微与依旧不出声。 …… 李忌笑了,这一次不是装模作样的表情,也不带嘲讽怨恨。他极缓极缓地偏转目光,阴森可怖的像某种怪物一样贴上徐微与的侧脸。 “说话。” 你要怎么样?是像之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投入别人那里还是留在我身边?你从来不给我一个准确的回答,现在仍然不吗? 徐微与突地汇聚起了一丝力气,抓住他的手,用力掰。但那双手臂就像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李忌也不出声,就这么和他耗着,明明应该针锋相对的对峙气氛却像是被冻到凝结的冰。 徐微与的腿像是被灌了铅,做不出任何挣扎反应。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到最后,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身体很轻地起伏喘息。 “……你觉得你还能跑得掉?”李忌嗤笑,声音中带着股恼羞成怒的意味。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暴露,在他的计划中,这份大礼应该在他的葬礼上送出来才对。哪怕不在葬礼,也应该在葬礼之前。 他必须看看徐微与当时的表情。 “放开。”徐微与哑声说道。 身后人一动不动。 “我说放开!你听不懂人话吗?”徐微与吼道。 他极少露出这种不管不顾冷静全失的样子,李忌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顶,刚才才回来的理智哗然碎裂,猛地将徐微与掀过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放开?我出来就是找你算账的。逃走的时候高兴死了吧,以为能彻底摆脱我了是吗?还假惺惺地要给我办葬礼,徐微与,你看着我遗像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堪吗?李旭昌不是因为你才有了杀我的机会的吗?” 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往哪捅刀最疼。 徐微与仰头看着他,违背身体本能地毫不挣扎。 再次看到这张脸,他灵魂中某块遍体鳞伤的部分小心翼翼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欢呼,凑上去亲昵。 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 …… “说——话!”李忌猛一松手,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徐微与后退一步,背后撞在门上。单薄的木门被撞得一震,他捂着喉咙咳嗽,从头到尾都没有要伸手让李忌扶他一下的动作。 李忌站在原地看着他,也没有主动伸手。 “……用这具身体,会让你产生一种你就是本人的错觉吗?” 一片死寂中,李忌再次听到了徐微与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浅浅眯起眼睛,眼底森凉。 徐微与抬眼,无法抑制地露出了几分怀念,但与此同时更深的是厌恶,“用这具身体——” 他话还没有重复完,李忌直接打断了他。 堪称狰狞的冷笑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你依然觉得我是怪物。徐微与,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容易相信别人了。那个叫颜祈的是你素未谋面的亲兄弟是吗?” 耳鬓厮磨过的情人怎么可能认不出对方,撒这种谎,徐微与你自己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徐微与静静地凝视着面前人。 他的所有喜怒都和李忌一模一样,动作、身形,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当时在村子里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对杨朵他们?” 连李忌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顿了下。 徐微与偏开目光,“你想把他们也变成那种怪物。” “那个时候,我已经答应你植入锚点了。他们没办法伤害你,外面的调查局也进不来。你没有任何危险,但你还是要杀了他们。” “李忌不会这么做的。”徐微与叹息,“任何一个有底线,受过社会化的人类都不会这么做。只凭喜恶杀人,是怪物的习性。” 李忌盯着他,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作用的心脏在胸腔里鼓动,这一刻他居然哑口无言。 他朝前一步,手按在徐微与颈间。 徐微与没动。 他们两个的武力值相差太大,挣扎不过是蚍蜉撼树。反正这东西刚才也算是救过他一次,想怎么样就怎样吧。 李忌低头,眼底映着徐微与苍白的面容。 …… “你说的对。”李忌极轻极轻地说道,手下微一用力,而后伸手,接住了昏过去的徐微与。 【作者有话说】 再往后添一章,搞不好得两万,我努力给大家一个完整度高的结尾~ 【原作话】番外目前定了六个: 1、狗德猫宁救助站(猫猫狗狗篇) 2、李忌的心理医院诊疗记录; 3、后记——在公司doi被下属撞见; 4、如果李忌变成恶鬼,小寡妇灵堂篇; 5、如果身份转换,初次见面; 6、生前死后早上起来有什么差别。 正文终于完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好好写点不动脑子的东西,我受够了!我解放了!这个结尾是第四版! 我十二点打算更新,用的那版是徐微与发现李忌真实身份以后联系颜祈,但电话打不通,被李忌发现。李忌把他抓回巢穴,制造幻觉。一个多星期以后,徐微与发现了李忌背后的瘢痕,记忆片段闪现,但那个时候他已经出不去了,最后是文案上的那一段。 从完整性和合理性来看,都是这一版最合适。 但是我在发出去之前突然想到如果这么写,李忌的人性就太弱了,他虽然搞强制爱,但本质上他这个人的兽性没有那种重,他很尊重徐微与的人格,要不然当年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利用权势开小黑屋了。正因为徐微与潜移默化地感受到了被尊重被爱护,所以才在之前的相处中沦陷。 同时徐微与其实很爱李忌,他俩两情相悦,那徐微与为什么还要跑。看见李忌出现在面前按他的性格肯定是沉默,冷处理,然后轻微反抗重度纵容,最后被吃干抹净。 于是我在文章的顺畅性和他俩的感情之间,选择了紧急换结尾,我要疯了。估计这两天还会调整一下行文,等我~ 第64章 结局(三) 他幸好不是我弟弟,要不然我长不到成年就得被他打死。 有了上面打的招呼,附近的警局很快派了人过来交接。警卫们也娴熟,多的闲事一点没管,不该说的闲话一句没说,很快将三个还在昏迷中的歹徒交了过去。 机场还有工作,这十来号人在商店里买了点烟和饮料,不多时,全都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拜拜。” 值班店员关上门,哼着歌拧拖把拖地,从货架前端慢慢走到货架后端。 “咔擦。” 身后响起锁舌弹开的声音。值班店员停下动作,回头踮脚看卫生间,发现刚才进去的那两人中的一个走了出来。她刚想打招呼,就发现自己看岔了。出来的不是一个人。 他打横抱着那个刚才一直在协调各方关系的年轻男人,对方毫无意识地靠在他怀里,面容素白,眼睫垂着,落下的阴影与眼下疲倦的乌青融在一起,即使处于昏迷中,神情也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女店员呆了呆。 出于女性天生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敏锐感知,她本能从男人转身时,自然低头,用下巴抵住怀中人发顶的动作中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占有欲。 “嘿,先生。”她犹豫出声。 听到话,李忌掀起眼皮朝她看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遮挡物,整张脸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灯光下,五官轮廓俊美的令人心惊—— 但这种俊美,不是如同徐微与般气质独特的好看,而是一种让人类本能觉得怪异,细究之下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狰狞。 直觉说——你看,那个东西像人。但好像不是人。 店员心底发憷,但对方毕竟是客人,身份似乎还特殊,她强压不适笑着问道,“先生那个,您的同伴怎么了?” 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在颤抖,下意识捂了捂喉咙。 李忌环顾四周,不答反问,“有没有轮椅?” …… 店员望着他,“没有……但是我可以打急救。” 李忌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她,眼珠黑得发沉,店员的右脚下意识朝后撤了半步,李忌瞳仁下落,落在她的腿上。 “——我看起来很可怕吗?”李忌突然问道。声线轻缓,像蜘蛛伸出长而狰狞的步足压在水面上轻敲。 店员心脏停漏跳了一拍。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刻,她下意识想到的是上学时几个小姐妹躲在一起讲的鬼故事。 伪装成人类的恶鬼在被主角发现以后会悄无声息地立在床边,看着被子里瑟瑟发抖的人类。等主角觉得外面安静了,悄悄掀开被子一角查看时,那张脸会突然顶上来笑着问——【我哪里不像人?】 …… 嗨,我在瞎想些什么呢? 店员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可这个念头刚从她脑子里冒出来,她面前的男人就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左侧眼珠,连同眼下咧开的皮肤一齐,朝外转出两颗金绿色的竖瞳。 !!! 什么鬼东西! 女店员头皮发麻,还以为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但就好像要让她看清一样,李忌脸上的那两只鼓出来的眼珠缓缓转动,狭长的如同裂缝一般的瞳孔直直盯着她。女店员意识到不对,捂住嘴,尖叫在喉咙里酝酿,大脑一片空白。 …… 而后,这片空白扩大,最终侵占了她全部的意识。 …… 商店里所有的货架和货架上的商品都安安静静地立着,像是无数不敢出声,只敢用偏移的视线偷觑李忌的眷族。它们看着女店员的脸上惊惧的泪水,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情呆滞,眼神空洞。和几个小时前站在车尾灯灯光里发呆的杨朵一模一样。 而李忌站在原地,片刻后不轻不重地嗤笑了声。 徐微与说的对,他就是个怪物,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能再和人类算在一个物种里。所以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比兜圈子方便很多。 “帮我拿一下行李。”李忌懒声说道,“钱在最上面的袋子里,你自己拿。” 店员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皮肤、毛发、肌肉、骨骼,所有还在运转的器官都在无声地尖叫。它们能感觉到,只要面前的东西一声令下,她就会从里到外炸成一团血泥。 李忌没催她,自顾自走到收银台前抽了两张纸。他对人类的控制还没有达到言出法随的地步,接管店员的神经系统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双手抱着徐微与,行动不便,有那么一瞬间,身体中的另外几只“手”蠢蠢欲动,想要伸出来帮忙,但考虑到头顶上的监控——李忌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么费劲扒拉地给徐微与擦了脸。 “小麻烦精。”他喃喃抱怨。 被他抱着的人若有所觉,眼珠在眼皮下滑动,似是想昏迷中挣扎出来。但某种力量死死桎梏住了他的意识,他的挣扎越来越缓,最终重新被拽入了黑沉的梦境。 李忌于是低头,在徐微与眼皮上亲了亲。 “走吧。”他直起身对店员说道。 整座城市都浸没在铺天盖地的暴雨里,李忌侧身用肩膀顶开商店的玻璃门,风携着水汽扑面而来。他抬头望向天空,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足足等商店里的电子钟跳过两个数字后,他才抬步朝前,走进雨幕。 …… 他身后,女店员一步一步呆滞地跟上。 ——客机贯过云层,从南半球起飞到北半球降落。 此时正值盛夏末尾,旅游和出差来回的客流挤满了机场里外,到处都是一片匆匆忙忙乱哄哄的景象。到达区栏杆外侧全是来接最近几趟航班的人群,少数几个手里还拿着自制的接机牌,一看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接的是交流学者还是留学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 一个大概三四十岁的男人挤进人群,上半身压在栏杆上尽力前探,目光急切地在才下飞机的旅客中搜寻着。他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上的信息,确认时间和航班都无误以后,面上的焦急又加深了几分。 人群陆陆续续从过道中走出来,很快就走完了。男人一言不发,见后面确实没人了拧眉挤出来。在冷气极足的机场里,他硬生生急出了一头热汗。 “人呢?”他低喃,翻出通讯录再次拨通了排在最上面的号码。 手机响了十几声,最后,依旧是他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提示音——徐微与还是没接电话。 “不是……”男人急得抓头发,回头最后往空无一人的过道上看了眼,紧步走向另一头的自动扶梯,手下快速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这次倒是很快接通了。 【喂,方医生——】 那边刚说了一句话,方业白就打断了他,“小文,你家徐总跟你联系了吗?” 徐微与的特助文尧一愣,【徐总?没有啊。他不是说下飞机以后直接去你那儿吗。】 听闻此话,方业白心底的不安感更甚,他匆匆走下自动扶梯,朝机场的服务台跑去,“对,但是我没接到他。电话打不通,人不知道去哪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徐微与多年的好友,一个是一路跟着徐微与创业的下属,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都知道他这一趟在东南亚找到的线索。两边同时陷入沉默。 文尧那边哐哐响了几声,似乎是着急站起来时撞到了什么,【方医生你先别急,我来联系警局。】 “行。”方业白应道,没忍住又骂了一句,“李家那混蛋总不可能真丧心病狂到杀人灭口吧。” 【……说不好。】文尧声线紧绷,【毕竟他们已经杀了一个人了。】 这句话让方业白滕地出了一脖子的冷汗,他默了两秒,低声嘱咐了一句“有消息随时跟我说”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排入咨询台前的长队中。 几乎就在同一刻,地下P2停车场—— 光头白人司机把商务车停入车位,开门下车点了根烟,四下环顾。这片停车区直连机场的vip通道,旁边跟他一起来接机的都是低调内敛的豪车。司机第一次被派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没忍住绕着旁边的斯宾特转了半圈。 还没等他走到前灯处,驾驶位边的车窗突地降了下来,露出一张长相明显带有英国血统的脸。壮硕的棕发英国人警惕地看着他,透过座椅间的空荡,司机看见后座似乎还有俩保镖,看姿势,怀里都携着武器。 他这架势被吓了一跳,忙后退到自己的车边举起手,用行动表示无恶意。英国的同行冷冷打量了他几秒,重新升起车窗。 …… 狗屎。 司机在心里暗骂一句,正打算换到另一边抽烟,却发现这辆斯宾特突然启动了发动机,缓缓驶出车位,朝一条标有“停机场方向”的通道驶去。 他有点莫名,搞不懂这车为什么没接人就跑了。但这个处处透着金钱气息的地方对他并不友好,他也不想了解太多,索性靠着车门继续抽烟。 一支烟抽到大半,远处的另一辆商务车也顺着这条通道缓缓驶了出去—— 司机起了疑。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舔舔嘴唇,想了想摸出手机,给让他来顶班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那边过了一会才接通,炸耳的鼓点连同变调的歌声一齐轰出扬声器,把他震了个趔趄。 “瓦拉东。”司机恼火地叫对方名字。 【是我,怎么了老兄?你不会在机场迷路了吧。】朋友半醉不醉的声音响起。 空旷安静的停车场里,只有他这一块是嘈杂的。司机难免有点尴尬,捂着嘴弯腰,“我看见其他车都往一个叫‘停机场方向’的地方开,那是什么地方啊?” 【……?你现在在哪?】 “停车场啊。” 光听声音都能感觉到朋友的惊恐,【我操,你一直等在‘窝’里啊。你在干什么?你不会以为那些有钱到拿钞票擦屎的人会自己走到停车场吧,你他妈得去飞机底下接他啊。在他踩上机场的地面之前把车停到梯子底下!】 司机懵了,“你没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你之前可是地勤员!】 “我又没服务过这些有钱人!”司机低吼,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现在怎么办?我马上去来得及吗?” 【你、你先打个电话。】瓦拉东说道。 不等他接着说下一句,司机直接挂断了通话,着急忙慌地拿出瓦拉东早上给他的纸条,按照上面的号码播了过去。 千万别投诉,千万别投诉,千万别投诉。这一单他本来能分到两百多,要是搞砸了,瓦拉东肯定不会放过他。想起家里失业的妻子和马上要上大学的女儿,司机双手抓着对他来说显小的手机,脸色非常难看。 等待的每一秒都很漫长,就在司机以为那边不打算接电话的时候,他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好。】 一个年轻、低沉、慵懒中带着点沙哑的声音自扬声器中传了出来,霎时间压过了刚才乱糟糟的酒吧音乐声在人脑里留下的余波。司机莫名一噤。 “我、咳。”他仓促地清了清喉咙,“您好,我是您预约的接机服务。呃、呃,今天路上堵车,我才到停车场,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请问您现在在哪?” 在对面声音再次响起前,司机已经做好了被阴阳怪气自责一顿的准备。手机里的声音太年轻了,听起来可能只有十七八,或者二十一二岁。他接触过这样的年轻人,这些受父母庇护,从小在金钱堆里打滚的富二代脾气一个比一个差。 ——【我已经到停车场了,你的车位标号是多少?】 司机一懵,没想到对方居然走过来了。 “我、车位标号、我……”司机磕磕巴巴。 对方似乎听出了他的尴尬,耐心地提醒道:【你看一下侧前方的地面。】 司机一令一动,慌忙下车跑到前面,长松一口气,“F17。” 【好。我马上就到。】 电话被对方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信号忙音,司机呆了一会,本能感觉自己这次遇到的这个客人有点不同寻常。 该怎么形容呢?听说话方式和态度,对方似乎很是温和有礼,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强硬和毫不在意,就像一堵看不到头的高墙一般,压迫感极强却又无声无息,扼的人喘不过气。 …… 司机抓了抓后脑没有头发的皮肤。 算了,他只要不找麻烦就行,管他什么态度。 正想着,他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小轮子滚动声。司机下意识看过去,就见一个身量极高的青年朝他这边走来。不用想,这就是他今天的客人了。 见对方推着行李车,司机忙迎上去,准备做点表面工作。但随着他和对方的距离越来越短,他脸上露出的笑里多了几分狐疑—— 这人怎么还带着个人? 刚才跟他打电话的青年一身黑色冲锋衣,在将近四十度的天气里,他连拉链都没有解开一点,整个人仿佛生活在深秋。黑发黑眼,亚洲长相,但皮肤偏白,五官深邃立体。司机知道,这样的青年,一般都是亚洲移民和他们这边的混血。 可能也正是因此,青年高得像北欧人种,也许有一米九多,反正比他高。宽肩窄腰,撑出的衣服肩线带着明显的训练痕迹。 司机不想表现得很像一个喜欢观察同性的变态,他有正常家庭,是个保守主义者。他只是……没办法看向别的地方而已。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掐住了他的眼珠。 ——他……其实更想看那个蜷缩在行李车里昏睡的青年。 但有东西不许他看,他没办法移动自己的眼珠。 为什么? 司机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他知道这不对劲,颅顶莫名发麻,生理性地给出了一点反应。 …… …… 几秒钟的时间里“想看看行李车里的青年到底怎么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缓缓淡化,像一地被老人慢吞吞擦掉的沙画。司机的手指在身侧动了动,他重新迈开脚步笑着走上前,伸手要接行李车。 李忌没阻止,弯腰抱起徐微与。无知无觉睡了一路的人在他怀里晃了晃,头顺从地靠在他肩侧。 李忌带着他坐进车后座,垂眼。 离巢穴的距离越远,他受自己另一面的影响就越小。此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徐微与的睡颜,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鼻梁。 ——真乖,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徐微与身上的气息扑进鼻腔,李忌没动,只手上捏这人的指尖玩。徐微与的手看着筋骨分明,实际上很软,特别是手心,跟没长骨头一样,想怎么捏都行。李忌没收住,一路顺着往里,手指伸进徐微与衬衫袖口内里,抚摸他半温的手腕内侧,按住正在跳动的动脉血管。 司机也坐了进来。 出于职业习惯,他摆弄了一下后视镜——一下子,后座上的两人撞进了他的视野。 他终于看清了徐微与。 不带一点西方血统的东方青年闭着眼睛,因为长期待在室内的缘故,冷白色的皮肤内没有聚集多少色素,薄得遮不住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他被李忌拢在怀里,分明不弱势的躯体被硬生生衬出了几分单薄。司机看不见他完整的五官,只能从露出的眼形和半截鼻骨判断他的长相—— 是个,东方美人。有点像几十年前老电影里的演员。 还没等他产生更多想法,他就在后视镜里重新对上了那双冷冰冰的黑瞳,跟被打扰了美餐的恶龙一样。 司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思维有一段被强行抹除了,所以他下意识遵循平时的性格,朝对方扯出了一个笑。 “你们是兄弟?” …… 车后座青年的眼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他的手指放松地敲击徐微与的腰侧,少顷,露出了一个不算正经的笑。 “可以算是。他是我家资助的小孩,但没办手续,也没跟我放一起养。” 资助。有钱人的游戏。 司机两边嘴角往下撇,佩服地点了点头。他的警戒心被一层看不见的网兜着,跟理智分离,因此随随便便地做出了在车上闲聊的决定。 “那你们感情真好。我也有两个女儿,经常打架,我和我老婆根本管不了。俩疯丫头……” 李忌没有立刻回应,他看着徐微与,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几秒后开口时居然有点感慨。 “基本上是他打我。” 司机一愣,没忍住瞥了眼后视镜看李忌的表情,见这人似笑非笑的,摸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实话。看体型,徐微与可不像是能打得过他的样子。 “你在开玩笑吗?”司机挑眉笑着问道,“你俩谁大?” 如果是从小就被压着打,那长大了继续挨打也能理解。 “以前我比他大,现在他比我大。”李忌玩笑般说道。 司机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的,噗了声。李忌也不在意,惬意地将下巴顶在徐微与的发间磨蹭,眼底全是深浓的笑意。 “他这个人脾气特差。又独又记仇,挑食、躲人、成天招蜂引蝶。你还不能说,说了他就生气,生气了就阴阳怪气玩消失。你养过猫吗?他就跟猫一个德行。” ……? 啊? 司机觉得有点微妙,这好像不是兄弟,或者朋友之间抱怨对方的模式吧。至少他两个女儿就不会这么评价对方,这么……亲呢,也许还带着一点坏心眼的揶揄。 李忌长叹一口气,跟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而且他幸好不是我弟弟,要不然我长不到成年就得被他打死。” 司机虽然觉得奇怪,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句,“不至于吧。” 李忌笑了声,“怎么不至于。他要跟我一起,我肯定天天亲他,到时候一天被扇八百次,不到三天我就得死。” …… 车厢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李忌看向窗外,语气特别感慨,“不过死了也没关系。像现在似的,他就算一天抽我八千次也没用——还是会被我拖上床。” …… “真可怜。”李忌失笑,他的语气依旧和之前一样,轻松惬意,像真的在和朋友闲聊,但说出的话细究之下却透着可怕的疯狂。 “神从来没有垂青过他,所以他就被怪物缠上了。” 被我这个怪物永永远远地缠住了。 他载了个疯子。 司机笃定想道。往后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哪怕一句话。 车驶入一片位于城市边郊的富人区,最终停在一座封闭了许久的豪宅前。 院门缓缓打开,李忌悠然下车,毫不费力地抱起徐微与朝里走去。时隔五年,他很轻易地重新融进了这片昂贵典雅的环境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司机搬下行李,跟在他后面走到别墅前。他有点恍惚,有点被颠覆三观,又有点痛心疾首。像他这样的保守主义者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同性恋的想法。而且李忌和徐微与都不像他认知中那些花蝴蝶一样的lgbt,反而……很像正常人。怎么会是同性情侣呢? 他用力把行李拎上台阶,心想这么大一个房子怎么也没个保姆。这些有钱人难道自己做家务吗。 大门自动打开,李忌用手肘顶开门走进去,将徐微与放在前厅的沙发里。 司机站在门口,忍不住偷眼打量房子。 这是栋真豪宅,三层,看装修可能得有五六十年或者更长时间的历史。不是视频网站上点击量上亿的那种现代化别墅,落地窗、泳池、全屋科技家具。这里入目所及全是深棕色的木料,米黄色碎花墙纸、布艺实木家具、格子落地窗、通到二楼的整墙书柜,就连花园里也是恣意生长的园艺植物和掩映在植物中的小型喷泉。 司机没什么艺术天分,他就感觉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很贵,漂亮,多的形容词一个都想不出来。 一定要说的话——他感觉这里像上一个时代里,那些独居贵妇的居所。 如果发生在小说里,接下来要么发生凶杀案,要么发生爱情故事。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会顺着树爬上二楼的窗台,跟心碎疲惫的女主人在丝绸床单上亲吻翻滚什么的。 司机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感觉身体里充满了金钱的气息,转头看向李忌。 ——很奇怪,这个应该是豪宅主人的青年也在打量这栋房子。 他站在前厅的沙发前,微微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光缓缓自一楼的廊灯转到里侧书柜,再向上看到二楼的横栏,最终在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停下——那样子,居然带着点怀念。 可他为什么要怀念,因为很久没住这栋房子,之前一直在市中心的顶层公寓里享受城市风光是吧。 司机不在意地胡思乱想,他收回目光,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咳,先生、先生。” 李忌朝他看来。 司机不太好意思要小费,毕竟他今天的服务很差劲,硬生生让人家从飞机走到了停车场。但他有家人要养,所以不管怎么养还是打算试一下。 他张了张嘴,“呃,您的行李给您放在这里……我……” 被他叫住的青年似乎明白了,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钞票,看样子没打算分,应该要一起给他。司机面上难掩喜色,上前一步伸手。 “多谢。”李忌轻声说道。 “这是我应该做的。”司机说道——下一刻,他看见面前青年眼中的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被另外两颗质地类似宝石的金绿色竖瞳挤到了角落。 “麻烦替我保密。” 眼睛的主人说道,某种冰冷的力量蛇一样爬进他的脑子,一口一口撕下了他的记忆。 这是他和徐微与的家,至少在未来的十多天里,他不想看到其他任何人。 ——在外人看来,这一幕就是李忌在和司机说话。不远处一辆正在监视着这里的车中,头戴鸭舌帽的男人快速对着门拍了几张照片,打包发给他的雇主。 【他们回来了。】 他没注意到,在他发这封邮件的时候,远处别墅的大门利落闭合,少顷,前厅侧窗后的百叶帘也被拉了起来。 原本属于人类的身影向上蔓延,扩大——舒展——覆盖,因为在白天,那巨大身形遮出的阴影只呈现出淡灰色,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私家侦探对此一无所知,等他再次拿着镜头对向窗户的时候,只来得及从一楼角落的缝隙里捕捉到半个正在上楼的人影。 半个。 他没放在心上,以为是正常的遮挡。将照片保存好驱车驶离。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结局(四) 跟你一样,自己往死路上撞 徐微与的意识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整个人像是被裹在一团柔软但极其坚韧的棉花套子里。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被某个东西带着上了交通工具,期间,那双冰冷的手一直落在他身上,偶尔还会有亲吻落下来。 无法逃离的惶恐和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安心怪异地交织在一起,极为割裂。 我在哪? 徐微与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沉得吓人。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恐惧顺着血液留遍全身,他心脏跳得极快,拼命想带着他从这种危险的境地中挣扎出来。 ——【你能不能安分点。我欺负你了吗?哭什么?】 一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徐微与顿了顿,有些迷茫。 那个人亲昵地啄吻他的鬓角。偏冷的嘴唇和皮肤接触,留下微痒的触感。徐微与没躲,意识飘忽间他做出的第一个举动是攥紧对方的手指。仿佛在向这个身份不明的东西求救。 【乖一点,我又不会真吃了你。你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这么说。在那个声音落下几秒之后,徐微与感觉自己的侧脸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恍惚了一会,后知后觉地开始挣扎。于是他的颈侧也被咬了一口,接着,手也被拉起来咬了一口。 抱着他的人好像觉得他是一块可以任意品尝的小蛋糕,恶劣地跟他玩一场名为咬一咬的游戏。 徐微与挣扎得越来越厉害,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台老旧至极的机器。意识动十米,反应在身体上可能只有几寸。他竭力将脸埋进暗处,眼睫被泪水打湿,湿漉漉地打绺。 ——游戏终于停止了。 【你啊……】 抱着他的人笑了下,手指压在他发根间摩挲。徐微与控制不住,他的身体好像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轻轻啜泣起来。 于是那个东西就轻轻晃他,哄他,声音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们还在公众场合吧……徐微与有点害羞,他感觉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么脆弱,被咬两口就哭,简直给跟没长大的小姑娘一样。 但就在这时,抱着他的身体弯腰再次凑到了他的耳边—— 【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以后可怎么办啊。眼睛不会哭瞎吧。】 声音的主人语速很慢,好像知道他能听见,所以故意把每个字都咬的格外清晰。那其中的恶意毫不掩饰,还有一些跃跃欲试的急切。很难想象这个东西和几分钟前抱着他轻柔低语的人是同一个个体。 徐微与一懵,反应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挣扎,但就在这时,宛如活物般的黑暗追了上来—— 他最后听见的是空乘朦朦胧胧的声音。 先生,您的同伴好像不太舒服,需要帮忙吗? …… 【不用。】青年笑着说道,【他只是有点晕机,睡一会就好。】 空乘看着身体隐约有些发抖的徐微与,笑着点头退开了。 没人发现这里有一头不属于表世界的怪物,没人注意到他怀里的人类正在梦境中挣扎。那些从深渊中蔓延上来的漆黑巨网拽着徐微与的手脚,将他按进了更深更混乱的回忆中。 …… ——徐微与看到了枯萎的植被和落了一地的黄叶。 ……我这是在哪? 他皱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半米多高的铁艺栅栏门前……这里是,他和李忌以前住的地方。徐微与眸光动了动。 几秒后,他抬手按在冰冷粗糙的栏杆上,迟疑一瞬,轻轻推开。 “吱呀——” 快半年没人打理的栅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扭合处显然生了锈。徐微与面上没什么表情,抬步朝里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干枯的碎叶子上,脚下嚓嚓地响。 李忌出事以后,这栋别墅就空了下来,家政服务也一并停了。才六个多月,这里就跟从来没住过人一样,荒芜得可怕。 徐微与走到门前,正打算开门,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带着点试探的招呼。 “嘿……” 徐微与回头,发现叫住他的是一个白人女性。年纪在四十上下,背心瑜伽裤,一副才运动回来的样子,很守规矩地站在花园门口,神情有些犹疑。 “——有事吗?”徐微与问道。 “无意冒犯。”女人两只手张开,在身前做了一个类似于推的动作,“我是社区环境管理协会的副会长,这是你的房子吗?” 说着无意冒犯,但女人的态度其实很不客气。徐微与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 ——这栋别墅不是他的。 这栋别墅在李家为李忌设的信托里,是当年李忌母亲名下的财产。所以即使李忌死了,房子的所有权也归不到徐微与名下。 …… “我是房主的朋友。”徐微与说道。 女人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眼底多了些警惕。可以想象,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个黑人,她肯定得拿出手机报警。 “……那麻烦你转告你朋友。”女人抱臂抬起下巴,“让他赶紧找人来修剪草坪。我们社区可不是什么植物园,这些草长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看起来脏死了。” 徐微与看向前院花池。他和李忌都不是什么有闲情逸致打理花草的人。他还好一点,喜欢草木葱茏的环境,李忌根本就是烦这些养不好就会死给人看的玩意。会选这里,完全是因为当年徐微与怕两人同居的关系被人发现,提出要搬到郊区。李忌那时没说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声,不几天就发来了这边的地址。 …… 徐微与挪开目光,按住门把,绿灯一闪,提示验证指纹通过。他径直进屋,反手关上门。 “嘿!”女人在院子外叫道。 这人不是说他不是房主嘛,怎么通过指纹验证的? 徐微与没管外面的声音。 两天前,东南亚那边的官方寄来了关于李忌在709特大洪水灾害中失踪且未找到骸骨的证明文件,只要李家人拿着这份证明去法院,就能确认李忌的死亡。 确认死亡……这四个字真残忍。徐微与仰头看向天花板,繁复的布艺水晶灯看着还算干净,除此之外所有陈设上都蒙着一层细灰。 胸口隐隐作痛。 要是李忌知道自己会死在肮脏的洪水里,尸骨无存,他那么骄傲的人,肯定宁愿自杀。徐微与看着壁橱上的照片想道。 偌大一间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发出声音,一切就都是安安静静的,像被封存在时间里的画面。徐微与第一次发现全然静默的环境这么令人难熬,明明之前有另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只会觉得这里吵。 他闭了闭眼睛,到底按捺下心底的隐痛,朝里走去。 李忌的尸体还没找到,要办葬礼肯定是衣冠冢。而他这几年常穿的衣服全都在这栋房子里。 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想的,搬进来以后隔几天带几件衣服回来,隔几天拿几样东西进来。从楼梯看下去,一楼墙上的艺术品,柜子上的花瓶,脚下的地毯,书柜里外数不清的书、杂志、黑胶光碟,目之所及,全都是他的东西。 他把这栋房子打理得像是一只巢穴,徐微与和少数几样属于他的东西淹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也是李忌的…… 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呢?烧都烧不完。 徐微与收回目光,径直走上二楼。 主卧和衣帽间连在一起,半年多没人打扫,这里也闷着一股不通风的灰尘味,间或夹杂着几缕还没有散干净的香水后调。徐微与打开灯,昏暗的封闭空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玻璃展柜里的宝石袖扣率先折出璀璨的光芒,徐微与扫过一眼。 大少爷不缺钱,审美也在线,但他不喜欢带东西。准确地说,李忌烦所有直接和皮肤接触的饰品。 实在需要的时候,他会选择袖扣、领带夹之类戴在衣服上的装饰品撑场子。 于是所有来到这个衣帽间的人就都会发现,衣柜前的玻璃展柜里泾渭分明放着两种风格的首饰。属于袖扣领带夹的那边,动辄钻石蓝宝,艺术品黄金。属于手表的这边,寥寥几只全是低调内敛的款式。 徐微与靠在门上看了许久,垂眼,绕过台子走到衣柜前,抬手下了几件李忌常穿的私服,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防尘袋装进去。转身拉拉链的时候,他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他才从公司回来,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同品牌长款深色风衣,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设计问题,极衬肤色,居然将他倦怠的眉眼和因为消瘦更显分明的五官衬出了几分清丽,像华国那边古典小说里形容的夺人心魄的艳鬼。 …… 徐微与眼底浮出一丝厌烦。 李忌很喜欢这张脸,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他甚至会盯着徐微与发呆一两个小时,算是他自己的一种独特的解压方式。 但为了这张脸付出生命真的值得吗? 对于那个人来说,美貌又不是什么稀缺资源,为了这点东西搭进去整个人生,李忌他不觉得亏吗? 耳边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细细地反驳他,徐微与察觉到了,却没有细听。那个时候,他本能地否认所有过界的猜测。 “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徐微与皱眉,手下继续将两边拉链拉上,接起电话。 出乎预料的,手机里传来的是花蕾的声音。 【徐微与,你现在在哪?】 徐微与本来就和这位李忌的朋友不熟,他们两个上次联系,还是五个多月前,他还没去东南亚搜救的时候。 “我在公司,有什么事吗?” 花蕾那边很明显地哽了下,继而冷笑一声。 【你他妈就守着你那些破公司过一辈子吧!李家的老杂种放话不许别人给李忌办葬礼,把照片砸了一地!这事你管不管?!】 怎么可能? 徐微与直起身,几天前李老爷子还在给李忌选墓地,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卦? “你冷静点,你现在在哪?”他拎起衣服大步出门。 花蕾强压恼火报了个地点。她们这边的一帮人虽然是李忌的朋友,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徐微与不一样,李忌留下的那纸协议某种意义上给了他一个伴侣的身份,很多事情只能他出面处理。 徐微与快步下楼,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他脑中掠过无数想法。说来说去,能让李老爷子临时变卦的无非就是钱——谁这么坐不住? 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底发沉,但就在这时,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撞进了他的眼瞳。徐微与脚下僵住,瞳仁刹那间收缩—— 那个人身穿一套黑色冲锋衣,背对着他半跪在客厅的茶几前,手里拿着两块相框,肩背线条优越。徐微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指,似乎带着双半截手套,手套上沾了点泥,不知道哪里搞的。 徐微与脑子里一片空白。 门窗都锁着,按理说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进来……更何况是李忌。 …… 他还活着by郁阎。?还……自己找回来了? 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徐微与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人身后,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照片。 那是某次他和李忌去参加国际商贸展时拍的。当时有个展柜做宠物用品零售,带了几只品种狗做模特。老板想搭上李忌手底下的国际渠道,热情地邀请他们体验。 李忌这狗东西也混,他先是盯着宠物零食上的一猫三狗看了一会,转头拉住正挂着得体微笑听老板解说的徐微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徐微与不好挣扎,被他硬生生往手里塞了两只狼犬幼崽。两只狗子嗷呜嗷呜叫,仰头伸出舌头舔徐微与下巴。 李忌笑得肆意,全然不顾徐微与的眼神警告,从后面揽住他带他坐进一张猫爪样式的沙发里,指挥人拍下了这一张。 这栋房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照片,多的像是一座故意打造的立体相册。人身处其中,每一刻都会被这些记忆拉着沉沦。 酷似李忌的青年也许是笑了一声,手指蹭过照片中徐微与强作浅笑的脸,将相框重新放回茶几。 同一刻,徐微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李忌……” 是你吗? 青年无声地抬起眼睛,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缓缓回过头。那目光没有焦距,只是平直地扫过身后。 他看不见这个时间的徐微与。 然而徐微与却看见了他脸上那双不属于人类的金绿色竖瞳—— 所有混乱的梦境霎时间破碎,真实悄然而至,徐微与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剧烈喘息。他茫然无措地望着头顶浓黑一片的虚无,只能听见自己心脏惶恐的跳动声。 …… 我这是在哪? 同一刻,别墅外。 李旭昌坐在不起眼的灰色私家车里,两只突出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黑洞洞的窗口。莱昂自顾自点了根烟,从后视镜里打量他这位雇主的神色。 自从前天他把那张照片发给这个人以后,他就一直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也不知道不可能个什么劲,不就是一替人顶班的货车司机吗。 莱昂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他是私家侦探,接活之前会查查雇主的底细,防止收不到尾款。 他现在的这位雇主,名叫李旭昌,算是个富n代。眼高手低,前些年做了好几笔失败的投资,好像还喜欢赌博,身上有多笔到期债务没还。听说他爸是李家原本的实际控制人,很是溺爱他,为了给他填窟窿,抽了不少其他地方的资金。可自从那位重病不起以后,他的债务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现在已经到了边缘。 要不是他提前付了尾款,莱昂不会继续给他提供服务。 李旭昌不知道前座的私家侦探在心里腹诽他,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中的照片上。 那张照片拍得不算特别清晰,只大致收清了人的轮廓。 可那就是李忌! 李旭昌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脸上一片阴鸷。 如果徐微与此时在这里,看见李旭昌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显出几分诧异。七年过去,当初那个一身儒雅,多少沾了些贵气的李总跟码头上躲警察的走私犯没什么区别。买凶杀人、挪用公款、逃债,他这五年没过一天好日子。 而导致他走到这一步的人居然没死?这让李旭昌怎么接受。 要是当初李忌没给他下套,他哪至于东一笔西一笔地凑钱填无底洞…… 李旭昌推开车门。 “诶。”莱昂伸出头,“你要干什么?” 李旭昌回头冷眼看他,几秒后他的神情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莱昂说不清那点改变代表了什么,只本能地觉出点不对劲来。 李旭昌哑声开口,“再加五万,你跟我进去拿一份文件。” 莱昂心想你付的起五万吗。但转念又想道像李旭昌这样的人,随便几件衣服几瓶酒送到二手市场都能卖出一笔,真没钱也没关系,大不了让他拿东西抵。 贪欲上头,他没再多问。一口吸尽烟尾扔出窗外,推开车门裹了裹大衣,跟在李旭昌身后朝那栋别墅走去。 现在是凌晨两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两人快步走过马路,毫不费力地跨过栅栏门,绕到侧边窗户前。 莱昂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工具,对着路灯余光挑出一根扁铁丝,“要找什么文件,有没有显眼的特征?” 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李旭昌的手按住了后腰内侧的枪套。 人在被肾上腺素控制的时候,是感觉不到恐惧的。李旭昌频繁舔嘴唇,甚至没注意莱昂在问他话。直到又被问了一遍以后,他才敷衍地扯了个谎。 莱昂小心地拉开窗户,回头,古怪地看了李旭昌一眼,“你确定是蓝色封皮的保密文件?” “……”李旭昌满脑子都是照片里的李忌,哪有心思听他讲话。他一把搡开莱昂,翻进窗户。 莱昂捂着胸口怒瞪李旭昌,嘴里暗骂了一句什么,利落跟了进去。 在做私家侦探之前,他参过军,后来又做了一段时间雇佣兵,身体不行了才退下来干起了现在这种轻松活计。莱昂没把找文件的事放在心上,进屋第一件事是考察环境。 房子里没有开灯,完全就是一片墨一般的漆黑。莱昂伸手在眼前拽了两把,往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四下扯了扯。 他刚才故意搞出了点脚步声,如果屋主还醒着,现在应该起来了。 莱昂耐心地等了一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放下心来,从大衣里侧掏出微型手电筒,反手探出去,想抓李旭昌。 “跟紧我,不要弄出大动静。” 他的手在空中晃,碰到了一些细细密密,缠在皮肤上让人微痒的细丝。莱昂没注意,无形中,有某种力量让他忽略了这份异样。 他唯一觉得奇怪的是李旭昌居然没出声,不会自己摸去楼上了吧。 莱昂不耐烦地骂了一声,按开手电。 瞬间,白光刺破黑暗,照亮了密布于一楼的蛛网。狰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自上而下笼罩着他。 莱昂表情空白,茫然地看着面前女人手腕粗细的深黑色胶状物。这些东西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一张八角形的蛛网。这些网仿佛有生命,无声地蠕动着,封死了一楼的大门和窗户,散发出一种诡异而阴冷的气息。 对,它们封死了大门和窗户。刚才他和李旭昌没有碰到,是因为网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 这哪是网,根本就是蛇吧! 脊背爬上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莱昂僵了几秒,抽出腿侧匕首,对着这些漆黑巨网挥了两下。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只要是智慧生物,都不会不管不顾地攻击上来。 “李旭昌。”他用不熟练的中文叫道。 “……咯。” 黑暗中,侧后方响起了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私家侦探狐疑后瞥,缓缓朝那边转过身—— 就好像老戏剧舞台上的劣质特效那样,漆黑蛛网绞缠着一个只露出眼睛的人形送到了他眼前。 莱昂盯着眼前这双浸在血里的眼睛,看着从折断的脊椎处淅淅沥沥淋到地上的血迹手心发麻,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他机械调动四肢后退——一步、两步——他的手肘碰到了一层冰冷而柔韧的东西。 黑暗中的怪物冷眼看着这一切。这里已然成为了他的第二个巢穴,任何不被邀请的人类都会成为养分,逐渐融入这片巨大的监狱。 “救命!”莱昂惨叫,奋力用匕首割开蛛网。然而贪婪的掠食者蜂拥而至,密密匝匝地割断了所有生路。 “救唔唔——” 李旭昌还活着,他惊恐地盯着莱昂身后——那个他以为已经死在了异国他乡,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侄子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半人半蛛的形态静静地趴在一张蛛网上看着他。 李忌眼底什么都没有,没有厌恶,没有憎恨,连进食中的惬意都欠奉。他好像觉得让李旭昌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存在挺恶心的,正在思考要不要浪费掉这顿血食。 怪物……怪物! 李旭昌在剧痛中用最后的力气嘶吼。李忌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嗤笑了声。他以一种观众的姿态趴在半空蛛网的中心,从腰部开始,往下的躯体隐没在黑暗中,从下网上,只隐约能看见几根颜色不同的折叠线条。 可即使这样,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也能认出来,那是属于昆虫的肢体——不是人类! “咯咯……” 骨骼弯折到极致开始断裂,闷在肉里的断口越来越大,流出的骨髓和血液混在一起,像表面完好,内里糜烂的汤包。 这是李旭昌最后的念头。 在他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看见二楼的主卧门动了动,被人从里打开,软底居家拖鞋无声地踩在了地板上——像一直踏进陷阱的白蝴蝶。 李忌偏头,目光微闪。他看着神情难掩震惊的徐微与,缓慢收起了下半身非人的肢体。徐微与听见了一些脆响和一点水声。像是昆虫的外骨骼轻轻碰撞在一起,或者是湿润的血肉包裹硬物时发出的声音。 两个人谁都没有出声,几秒后,李忌撑着围栏落地。他真的比以前高了不少,徐微与刚过一米八,曾经抬眼就能直视对方的眼睛,现在却需要抬头才能和这人对视。离近了,体型上的差距带来的压迫感莫名让人感到齿寒。 李忌目光直勾勾的,倏然一笑,“睡得怎么样?” 他声音极轻,在只有两人呼吸声的空间里却像锥子一样刺在人神经上。 “……你疯了。”徐微与喃喃,“机场那几个人,加上这两个,你生怕别人查不到你是不是?” 现代社会制造一两个人的消失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但李旭昌不一样,多少人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只要下功夫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在失踪之前来了李忌的房子。 而李忌—— 徐微与脑子里一片乱麻,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东西想干什么。他不可能永远用调查局医生的身份活下去,别的不说,颜祈那边只要找这人配合任务,他就得露馅。可用他原本的身份……他还能像人一样吗? 李忌一言不发,他品尝着徐微与的惊惧和犹疑,好长时间没有任何动作。徐微与被他看得心底发慌,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攥成拳。 “我会不会被那些人发现,关你什么事啊。”李忌轻声问道。他单手抓住徐微与的手臂低头,在本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桎梏住爱人,“你巴不得我消失吧。” 徐微与用力推开这人,但箍在他后腰上的手铁钳一般,没有留下半点空间。 见徐微与默然不语,李忌等了会,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那些人’这段时间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吗?” ……颜祈? 徐微与眸光微动。 “我跟他们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李忌轻笑。 —— “你……”徐微与震惊地看向他,“你接电话了。” 话一出口徐微与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极不明显僵了一瞬,身体的反应快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这一瞬对于时刻关注着他的李忌来说,就像饿了十天的狼倏然尝到了血腥味一样。 他俯身吻住了徐微与的唇。徐微与下意识避让,但旋即他就被推到了墙边,后背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咚的医生,后脑被一只手按住,连转头都困难。徐微与只能半仰着脸承受亲吻,呼吸交融,唇舌勾缠,唾液润湿嘴唇,情|色至极。 “……够了,放开。”徐微与偏头避开对方的亲吻。 “我差点就把你吃了。” 徐微与一僵。 李忌咬着他的下唇,声音含含糊糊的透着股发狠的恶意,“巢被那些人堵着,我没法带你回去。但你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弄都容易被人找到。我当时就想,要不干脆吃了你算了——” 徐微与的手抵在这人胸口,无力地推搡着。他下唇疼得厉害,可能已经被咬破了。 “李忌。”他咬牙切齿叫道。 李忌眼底浮现出几点细不可查的笑意,“但是我就是不甘心。我要是真杀了你,你肯定觉得我对你也就这样,根本就不是真爱你。然后死的心安理得,觉得欠我的都还清了,再来一次宁愿路上随便拉个人都不要和我在一起。” “我当时就想,我都为你死了一次了,要是得到这么个结局,那我的命就太贱了。徐微与,我从来不做这么亏本的生意。” 徐微与被他的体温冰得发抖,眼前一片模糊,也许是生理反应,也许是眼泪。此时此刻,他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你。”徐微与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迫停了下来,他的喉咙也在颤,声线不稳,“你到底想怎么样?李旭昌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 “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李忌捏着徐微与的脸侧淡淡说道。 他要和徐微与纠缠一辈子,怎么可能给自己留坑。 徐微与隐隐意识到不好,脚下后退,但他才动作,脚跟就抵到了墙面——他根本就没有地方能逃。 …… …… 清晨。 有人走过别墅外的小路,狐疑地多看了眼停在路边没锁车窗的银灰色轿车。轿车价格不贵,和这片社区有些格格不入。路人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在而与他一墙之隔的别墅里,正有人漠不关心地扫过他。 徐微与全身狼狈至极,竭力挣扎着远离飘窗,脸侧甚至都带着吻痕。李忌一只手压在他被桎梏住的手腕上轻轻抚摸,一手按在他伤痕累累的腰侧。 “放开……”徐微与喘息急促,声音疲惫得几乎要消失,“你脑子里除了这点破事就没有其他能拿的出手的吗?” 李忌哼笑,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强行抱回徐微与,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看外面。 因为多年没有打理,所以即使擦洗干净也还带着些黄绣的铁艺玻璃外框上此时正挂着一张蛛网,一只有着红色斑点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上面,竭力挣扎。 柔软细弱的蛛丝看起来温柔至极,但却死死困住了蝴蝶的翅足。而在角落里,一只蜘蛛静静待在那里,压着其中一根蛛丝感受着猎物的颤动。 “让你看这个。”李忌的手越过徐微与点在玻璃上,声线也有些不稳,满含笑意,“是不是跟你一样?” 他看着那只蝴蝶,眼底温柔一片。 “自己往死路上撞……” 【作者有话说】 很多小可爱觉得我有几个伏笔没交代清楚,我知道,我只是不愿意写,但考虑到全文的完整性,我加了一个番外二。内含部分黑暗剧情,请视接受能力订阅QWQ ———— 这大概是第八版(躺平)昨晚我甚至在想要不把那版半be的替换上来算了,后来想想不行,让徐微与结局不情不愿地被关小黑屋,李忌肯定会追上来弄死我。后续我会写一篇接结尾的番外,交代一下他俩之后的生活。 这本番外估计有很多很多很多,我慢慢更,可能会一周一两更这个样子(顶锅盖跑走) 番外1~10 第66章 番外:狗德猫宁(1) 迫害小猫咪 1.捡个猫家人们,这也太好看了吧~他想跟我回家~ 清晨,A女士睡眼惺忪地走下楼梯,拍了下墙上的窗帘控制按钮。滑轮嗡嗡作响,带开雪白的幔帐。270°环绕式落地大窗缓缓展现在眼前,透进来的明媚阳光立刻驱散了下沉式负一层的阴冷。 A女士打开门,在庭院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有没有小猫要吃早饭啊。”她黏黏糊糊地问道。 立刻,几个猫头从庭院左侧的圆孔木柜子里伸了出来。 A女士噗笑,假装不看它们,转身走到阳光房的冰箱前,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袋3kg装的猫粮。 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某种号角,顷刻间,十几辆膘肥体壮的大猫咪就挣扎着从各自的窝里钻出来跳到了地上。砰砰砰响动连成一片,跟网球场似的,百来斤实木置物柜改的猫窝都被它们踢得前后晃。 “老吴——” “木嗷!” “喵啊~喵啊~” A女士才换的睡衣裤立刻被蹭得全是猫毛,“好好好,马上,马上。” “嗷嗷嗷啊~” “你们能不能叫得嗲一点。”A女士拿下靠墙角放的猪食槽,哐一声横摆在地上,娴熟地将手中的猫粮袋撕开一个角,拉直,倒成一行,“小猫咪都是喵喵叫的好不好。” 十几辆失去理智的半挂哪懂她的遗憾,纷纷冲到食槽前埋头苦吃,一时间,庭院里只听得咯咯声响。 A女士摸摸这个,揉揉那个,敦实的后背和油光水滑的蒜瓣毛手感极佳。她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深觉自己入错了行。要是像粉丝说的回老家养猪,她现在肯定是个身价千万的乡村女企业家。 这样想着,A女士起身走回别墅,刷牙洗脸吃早饭。 新的一天也要努力搬砖哦,加油打工人! A女士在镜子前画好眉毛,踩着七点十五分的钟准时走出庭院。 放眼望去,除她身后绿意盎然窗明几净的独栋别墅外,其他别墅都无人入住。裸露在外的钢结构支撑着建筑,窗口黑洞洞地敞着,规划做庭院的素土上杂草丛生,正值盛夏,蝴蝶和蜜蜂在野花上飞飞停停。 A女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小跑到自己的甲壳虫前,开锁。车前灯一亮,“呜↗呜↗”叫了两声—— A女士正想拉开车门,突然听见脚底下一阵草叶唰啦唰啦响,低头一看,正好和一只惊慌失措的三花小猫对上了视线。 很少有人知道,B市城郊有一片叫做中鼎悦府的烂尾别墅区。更少有人知道,这片烂尾别墅区被抵押给了华国某银行。更更更少有人知道,某银行又将这片位置特殊的地出借给了调查局,目前用作普通级异种收容。 而A女士,就是这个收容办公室的负责人,工作时称职务“阿主任”,大多数时候出于隐藏身份,叫A女士。 A女士人生有三大爱好,绝育、喂猪、捡小猫。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排,这三个爱好应该是——捡猫——绝育——喂成猪。 被汽车解锁声吓到的徐微与警惕地仰头看着比自己大了几十倍的人类,一身长毛绒绒地炸开,掩不住纤瘦的身条。从上方看,他两只圆溜溜的猫瞳跟画了眼线一般,大而上挑,一只浸在乌黑的长毛中,一只藏在晕黄的长毛中,贼好看,立起的耳朵和鼻头腻粉,直戳人心巴。 A女士瞬间感觉自己被击中了。 三花!是长毛三花! 捡猫人的隐藏款SSR! ——捡回家!喂胖它!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半挂俱乐部新添杨贵妃一位!来个人发手牌! 徐微与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本能觉得有点危险,顶着A女士炙热的目光,他往旁边的草丛里看了眼,后爪无声无息探出一步—— 就在这一刻,黑影罩下,一只手精确地抓住了他的前爪。 “咪啊……”徐微与发出一声惊叫。 细声细气,天然夹子音。 A女士愣住了,几秒后热泪盈眶。 徐微与用力抽手,但根本抽不动,整只猫被掐着肚腹抱了起来。 “哦哦哦哦哦哦宝宝你好可爱,叫得好嗲。再叫一声给妈妈听听。”A女士捧着徐微与一个猛低头,在他头顶上啵啵啵地亲了起来。 徐微与惊恐挣扎,四只爪子在空气中乱挥。脸都被亲扁了。 “让我看看,我的老天。”A女士将徐微与转了个圈,呜呼一声,“四粉小猫,宝宝~你是一只~大美女~你一定会迷倒万千男猫的,但是不要怕!妈妈保护你!妈妈给你做!独立猫窝!独立猫砂盆!” 她一边说,一边往徐微与软绵绵的腹部凑,徐微与忙用四只爪子合力顶住她,然后,他的爪子就被入魔喵喵教的人类挨个亲了个遍。 徐微与:…… 还有没有天理啦,有人拐卖小猫咪啊。 早上七点半,正在地铁公交车上的工作党学生党,以及一部分吃早饭的考研党考公党就发现,她们关注的“狗德猫宁收容站”开播了。 据她们所知,这个直播间的主播是一个帮出国老夫妻打理闲置别墅的保姆姐姐,月薪三万,每天只需要打扫打扫卫生。老夫妻对她唯一的要求是尽量收养别墅区周边的流浪猫流浪狗,让她在前院养狗,后院养猫,好保护郊区的鸟、刺猬和蛇。 真是一对钱多人善的老夫妻。 活该他俩有对象。 点开直播间,A女士和她车里的内饰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中。 “嘿家人们,早上好。小A马上要去买菜,猜猜我刚才捡到了什么?!” 不等跟她打招呼的粉丝打字询问,她就兴奋地从座位底下掏出猫箱,高举到镜头前,“捡个猫家人们,它想跟我回家!” 猫箱里,徐微与正皱着小眉头转圈,整只小猫咪又端庄又严肃,用爪子这里按按,那里抓抓,探索逃离的方法。听见声音,他往笼外看了一眼,见人类正拿一个彩色的扁方块对着他,思索几秒后,耐不住好奇地凑了上去。 立刻,所有人都看清了三花猫美若天仙的顶配颜值。 一下子,弹幕爆了起来。 【我的天,长毛三花,A姐运气太好了,可以领养吗?】 【宝宝快跑!姨姨不想看见你变成一辆半挂啊呜呜呜呜呜】 【宝宝你是一朵蒲公英】 【完了,A姐又要开始对无辜的小猫咪施展巫术了】 【亲亲亲亲,好可爱的咪咪】 是的,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A女士之所以能成为一位百万级别的主播,靠的就是她一手出神入化的喂猪技巧。 官方曾做过一次活动,让萌宠区的主播给自家的宠物拍一张全家福。 别人或温馨或搞怪,主宠愉快。 A女士不一样,她把后院的猫,前院的狗,按顺序排在一张长条桌上,张开双臂,姿态富有而骄傲。无人机从高空俯拍,成片最高赞如下: 【宛如肉联厂厂长展示厂子今年新出的大肉肠合集。】 点赞数15.8万。 小猫小狗别看,是恶评。 徐微与能看不懂弹幕上的话,什么叫半挂,什么叫巫术?还有的人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他为什么要喜欢麻袋? 猫咪脑容量不够,加之饿了两三天,稍一做复杂的思考就犯困。 徐微与张嘴打了个哈欠,缩到角落里。 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并不想伤害他,和之前在垃圾桶旁边遇到的男人不同。就是情绪很激动,不知道在激动些什么,看着不太聪明。 徐微与用尾巴环住自己,歪着头看窗外,车窗外的景物快速略过,他有一点点不安,警惕地趴了下去。 【呜呜呜好乖的宝宝,飞机耳,被吓坏了。】 【A姐要带它去医院吗?】 A女士看了眼弹幕,“对,先带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感觉它好瘦,怕它怀孕贫血。” 野外三花很容易怀孕。徐微与看着体型可能有六七个月,如果已经发情,很有可能怀孕。但A女士刚才抱它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它体重极轻,跟一碗水一样。这要是怀孕了,搞不好有命怀没命生啊。 徐微与听见了她的话,粉白的耳朵转了转。 ……怀孕是什么意思? 感觉在说他。 早上八点半,宠物医院再次迎来了他们的衣食父母养猪专业户肉联厂不承认的厂长猫粮店抢着要的金牌甲方——A女士! 前台护士远远看见她的绿色甲壳虫转过转角,马上冲到了门口,双手推开玻璃大门,“姐——姐——停这儿,院长还没来,快占他车位!” 车窗滑下,A女士bui地从里面伸出手,比了个“OK”的手势,稳稳将甲壳虫甩进了竖着“院长专用车位”的框框里面。带上墨镜,挽着猫箱,风光下车。 徐微与:…… 他又往角落里躲了躲。 A女士带他走进宠物医院,大大方方地将猫箱往桌上一放,还没有其他客人的医生护士立刻摩拳擦掌地凑上上来。 同一刻,一辆奥迪A6自另一边街角驶来,弱小、茫然、无助地停在院长专用车位前。 几秒后,宠物医院王院长打开车窗伸出头,“哪个不要脸的占老子车位啊——” 宠物医院所有人装瞎,直播间里一阵哈哈哈哈。 2.谁说三花一定是美女,你怎么敢假定小猫咪的性别! 一只手探进猫箱里,从徐微与的视角看来,那手简直像是一条长着五个头的大蛇,嗷嗷叫着就要吃它。 小猫咪背靠猫箱尾端,毫不犹豫举起了爪子。 只听“帮!”的一声,某过来看热闹的医生眼泪汪汪地收回了手,手背上赫然一个通红通红的梅花印。 “它打我。”医生控诉。 护士“哎呀哎呀”地推开他,“小猫咪能有多大力气,不要这么娇气。” 击退了敌人的徐微与轻轻松了口气,踹手手趴好。 他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小猫咪jpg. 一抹明亮的光线照在了他的身上。 徐微与茫然仰头,就见有人掀开了他的……猫箱的天灵盖,径直揪住了他的尾巴。 十分钟后,停好车的王拆弹专家院长连同俩护迫害小猫咪蛋蛋能手士围在问诊台前戴手套,半透明的一次性医用手套下端被拉长,随后啪一声打在三人的手腕上。 气氛严肃,众人神情冷峻,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都仿佛带上了几分凛然。 “有个问题。”王院长淡淡说道。 “确实……”两个护士一边一个抱臂沉思。 徐微与缩在被打开了天灵盖的猫箱一角,炸毛飞机耳地盯着几人。 这几个人,刚才!拽了他的尾巴! 坏人! A女士被医护人员严肃的样子搞得惶惶不安,用力点头,双手撑在桌子上期盼地望着他们,“它怎么了?怀孕了吗?有没有子宫蓄脓?说话啊,你们沉默是什么意思?” 王院长推了推眼镜,伸手去摸徐微与的腰胯。 “咪嗷嗷嗷嗷嗷!”徐微与爆发出一声嚎叫,将自己缩得更小,两颗小尖牙和粉腻腻的猫舌头暴露在空气中——毫无威慑力,只有可爱。 “哎你看它只骂人不打人,一出笼子就怂了。”王院长特畜生地嘟囔道,丝毫不在意小猫咪濒临崩溃的情绪。 旁边的护士更是畜生中的畜生,直接用指头顶了下小猫咪的嘴。 徐微与:……呸呸呸! 他忍无可忍,用力哈护士。结果忽略了背后的危险,被王院长揪起了尾巴。 松鼠一般的大尾巴手感极佳,王院长顺手搓了两把。徐微与整只猫都僵住了,但直播间里的众人很兴奋,因为!她们!看见了两颗小小的毛球球! 王院长的眼镜反出两片睿智的光芒,“是这样的,A,它没有怀孕,也没有子宫蓄脓,它是一只小公猫。” …… 沉默,长久的沉默。 盘算了一路回家给杨贵妃穿小裙子的A女士如五雷轰顶,捂住嘴后退,“不可能。” 王院长:“真的,你看它有蛋蛋。” A女士:“三花……它是三花。” 王院长摊手:“三花也有公猫,只是比例很小,而且绝大多数没有生育能力而已,你不能一概而论……” 他还没有说完,A女士就冲上去捂住了徐微与的小猫头。 徐微与:眼前一黑。 为什么捂脸不捂耳朵? 黑暗中,它听到了A女士疯疯癫癫的呓语。 “宝宝不要听,他们都是骗子,你怎么会是一只男猫呢?你肯定是美女猫猫啊。宝宝,妈妈马上带你回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嘿嘿嘿嘿,他们都是骗子……” 徐微与:…… 他有六个点要喵。 旁边围观闹剧的两个护士凑在一起做农村传闲话中老年妇女状—— “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三花公猫不好吗?” “哎呀你才来不知道,A姐这么多年捡的全都是公猫,跟中了什么诅咒一样。她买了一衣柜的小猫裙子,每次捡到猫以后就会在半夜对月抚摸裙子,嘟囔要女儿要女儿之类的话,啧啧啧。” “但是她会给流浪猫绝育诶,公猫母猫有区别吗?” “有的。”洞察一切的护士坚定道,“她是女同。长期生活在雄性含量过高的环境里,且得不到雌激素的滋养会死。” 另一个护士:…… “那……”她看着不远处抱着徐微与迎风落泪的A女士,艰难问道,“她为什么不去找女朋友呢?” 护士长叹一口气,眼底露出三分同情,三分凄楚,三分同病相怜和一分无奈的扇形统计图,“据说找了,但是她们女同聊天三年才见面,她还没发展到见面的阶段。” 另一个护士:…… “而且它现在也不能做绝育。”王院长一边收东西一边说,“看骨龄,它才四个月,或者五个月大。公猫八个月以后才能做绝育,最佳年龄是一岁。” 徐微与被状若可云的A女士捂着脸,耳朵朝后转了下。 绝育? 脑子里好像有关于这两个字的知识,但一时想不起来,总感觉有点危险。 王院长继续说:“但是它可以打疫苗了,要打吗?” A女士对这一套流程熟稔,闻言仍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哀哀戚戚地点了点头。 护士去准备疫苗,留下A女士和徐微与单独相处。 徐微与望望天望望地,看看紧闭的门窗和墙上诸如“妙手回春,救我狗命”“喵喵喵喵喵,嗷嗷嗷嗷嗷”之类的锦旗,深觉脑子有点乱。 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啊,能不能放小猫咪去抓老鼠啊,他好饿。 “咪宝……” 耳边响起A女士的喃喃。徐微与弹了下耳朵,用软弹的肉垫推推对方,示意她别在自己耳边说话。 “没关系……” 徐微与:…… 说了耳朵痒了。 他蓄力,猛一缩头——从A女士的手掌心里逃了出来。 下一刻,A女士的胳膊在桌上一个滑铲。 徐微与满脸懵逼地被掀翻,随即被拖进怀里,迎来了铺天盖的十个亲亲。 “没关系!即使你是公猫妈妈也不嫌弃你!小裙子都给你穿!你就是妈妈唯一的女儿!唯一的!女儿!mu——ma!” …… “咪嗷!” 徐微与仰天长喵,徐微与忍无可忍,爪子在空气中猛挥,打出的烈烈狂风吹动了A女士额前的碎发。 A女士:…… 哦,好可爱嘿嘿嘿嘿。 她满怀慈爱地拉开抽屉,从其中摸出一个兔肉罐头,拉开,“咪宝,吃点东西。” 徐微与扭动身体挣扎,只想落地。 A女士将罐头凑到他嘴前,徐微与超凶哈气,露出两颗闪着雪亮寒光的小尖牙。他只是本能不想伤人而已,不是没有自卫能力。 ——然后,A女士把罐头往他鼻尖尖上按了一下,一点肉冻留在了上面。 出于本能,小猫咪杏粉色的舌头往鼻头上一扫。 ……宣。 于是医生护士回来时,看到的就是A女士慈爱地抚摸徐微与后背尾巴,徐微与埋头苦吃,直播弹幕讨论公三花猫没有生育能力,算不算半个女儿的温馨场面。 善。 但畜生王院长看不得人间美好。 他举着疫苗,眼镜片反射出残忍的冷光。他走上前,趁徐微与没反应过来,一把捏住他的后颈皮。 徐微与:? 下一刻,王院长把尖尖的针头扎进了小猫柔软的皮毛里。 后背一阵剧痛的徐微与茫然从罐头里抬起脑袋……眼眶里眼泪迅速聚集。 谁啊? 趁我吃饭咬我! “喵~” “哦哦哦哦,有坏人趁你吃饭给你打针。”一个护士哄。 “咪嗷~” “对对对,特别坏,吓得我们小猫咪都不敢吃饭了。”另一个护士哄。 徐微与揣手手趴下来,神情低落,“呜……” A女士心疼地摸它的头,看着旁边还剩小半的罐头自言自语,“怎么会吃不完呢?这就是小猫一顿的量啊。你哥哥姐姐刚被我捡到的时候,一顿能吃三个,你怎么一个都吃不完?” 两个护士无语扭头。姐,幼猫一顿能吃五十克就不得了了,你家那些一顿俩罐头还能再炫点生骨肉,本来就不正常。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们都以为你在虐猫。 而徐微与…… 他正眼泪汪汪地缩着舌头。 刚才那一针太突然了,吓得他咬到舌头了。 接近十点,直播间里的粉丝越来越多,好多都在问A女士从哪搞了只新猫猫。A女士正打算跟才进来的粉丝解释一下徐微与的情况,手机屏幕顶上就弹出了一个电话提醒。 那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零开头,坐标缅甸,看起来很像诈骗电话。 但A女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发了个有事的解释,退出了直播。一边朝外走一边接起了电话。 “——喂。” “小颜。” 3.人类好可怕,小猫咪好难 A女士接完电话以后就匆匆出去了,只在停车位上嘱咐了护士一句好好照顾徐微与,一切开销用度记她账上,回来以后结。 徐微与小小一只猫,弱小而懵逼地被护士抱着站在大玻璃窗前,目送绿色甲壳虫驶远汇入车流,跟被家长送进全日制托管班的小朋友一样。 徐微与扭身仰头看了看年纪比较大,神情严谨认真的护士。 护士也平静地低头看着他。 “……咪。(你好)”徐微与动了动嘴。 …… 护士一个猛低头——“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徐微与被亲得紧闭双眼,两只耳朵往后趴,两只爪子努力往前伸,想要阻挡这泰山压顶般残酷的命运,但粉色的肉垫毫无作用,被捏着一起亲了个爽。 “咪、咪——(救命!)” “啵啵啵啵啵啵啵!” 虽然宠物医院的护士们对新来的小猫咪充满了热情,但奈何工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工人。从早上十点开始,来宠物医院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你先住在这里。”护士将徐微与放进前台旁边的猫窝里。 那是个直接通到天花板的亚克力大箱子,两边侧面各开了一整面墙的通气孔,里面摆着一尊定做的仙人掌猫爬架。又好看又有童趣。 徐微与站在入口处的台子上,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探了探头。 护士推了一下他的猫屁股,徐微与一时不查,直接脸朝地摔进了正前方的仙人掌花猫窝里,脸上的毛摔得乱七八糟。 “嘿嘿嘿嘿嘿……” 身后传来护士的偷笑,徐微与还听见了一声照相机拍照的声响。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脚并用费力爬起来转身凶狠控诉。 “咪啊——” 甜而嗲的叫声成功招来了一个指头的揉揉。 “太可爱了宝贝~☆” ——当你足够弱小的时候,连生气都像是在撒娇。 当上了宠物医院前台的徐微与第一个接待的客人,是一只一岁多的美短。 带它来的小主人是一个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只手牵着妈妈,一只手抓着行李箱式猫包的拉杆,有点好奇又有些畏缩地打量宠物医院大厅,看到徐微与时,眼睛亮了亮。 徐微与也是第一次见人类的幼崽,出于好奇的天性,他跳到最靠外的一朵仙人掌花里,俯身将鼻尖凑近亚克力板。 “妈妈,它好漂亮。”小男孩惊呼,“一、二、三,它身上有三种颜色,可乐只有两种。” 小男孩的妈妈正在登记,闻言往徐微与的方向看了眼,也笑了,“你让可乐看看它。” 男孩依言抱起猫包。 原本待在里面的美短正一个劲地扒拉壳子,爪子打在壳子上啪啪响,焦躁地想要出去,眼底燃满了对于自由的渴望。 然后,它看到了徐微与。 …… ——“oh~baby~(低沉男声叹息调)” 徐微与:…… 美短一个猛冲贴到猫包透明的那一侧,大脸盘子抻吧抻吧叫了一声,“喵嗷~(baby~)” 徐微与:…… 美短:“喵嗷~(交个朋友)” 徐微与往回缩。 美短:“喵嗷~(一盒猫条,不够再加,我奴才超有钱)” 徐微与转身,跳到上方的一朵仙人掌花里。 美短:…… 它努力扒拉猫包,“喵嗷~喵嗷~喵嗷~(可以商量的啊美女!别走啊!我什么都能给你!)” 徐微与:眼睛长了不用跟顶俩瘤子没区别,小猫骂骂咧咧jpg. 小男孩在一边观察,见徐微与不愿意理自家蠢猫,抬头傻笑着对妈妈说:“可乐被嫌弃了。” 护士咯咯笑,“你家可乐想找人**,但人家是公猫。” “公猫?”小男孩的妈妈签完字,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三花还有公猫啊。” 护士:“很少见,所以猫大多也会认错。公三花经常被其他猫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微与:…… 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总感觉这些人在说他的坏话。 他凑到亚克力的另一边,歪着头往护士手底下看—— 《绝育手术风险告知书》 绝育? 之前那个医生是不是说过,他一岁的时候也要绝育? 所以什么是绝育。 徐微与的目光在护士、小男孩妈妈、小男孩和仰头热切看着他的美短之间打转,不多时,他看见护士带着两人一只猫走向了里间。 美短:“喵嗷~喵嗷~(不喜欢吃猫条我还有冻干,再不济猫草也给你,我是富二代你晓得吧,富二代啊!)” 几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徐微与跳到笼门口,从另一边观察了一下门锁。 是很普通的卡槽锁。 他站起来,两只前爪猛推小门,将其推开一条缝,然后一只爪子顺着缝挤出去,摸到钩子,往上一打。只听“咔”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徐微与矮身钻了出去,拖着大尾巴一路跟到了转角。 他躲在墙后面——小猫探头jpg. 于是他就看见,走廊尽头正在展开一场混战。 刚才接诊他的光头院长王春光满脸凶恶地冲出来,小男孩妈妈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但还没跑两步,王院长追到她面前一把夺过猫包,仰天嗷嗷叫了两声,冲回房间哐一声摔上门,咔一声落锁。 “不要啊,快把可乐还给我呜呜呜呜呜。”小男孩趴在门上哭。 “快开门啊,再不开门我报警了!可乐可乐,奶奶在这里!你怎么样了!” 护士站在他们身后,双手放在小腹前,神情慈祥。 “家属可以等在这里,手术很快就能完成。” 小男孩和小男孩的妈妈同时抹抹眼泪转过身,“不用了,我们定了必X客。” 徐微与:…… 啊? ……啊? 徐微与躲在角落里,等护士和那堆母子离开以后,才无声无息地钻出来跑到走廊尽头。 他仰头——读出门牌上的字。 手、术、室。 这是一间手术室。 徐微与盯着木门上端的玻璃小窗,后退两步,想了想,又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墙边,他才蓄力,而后一个猛冲,起跳,毛茸茸小小的一只炮弹般蹿出去,爪子尖尖成功挂在了玻璃小窗的边缘。 用——力。 小猫咪前爪肌肉线条紧绷,收缩,几秒后,徐微与艰难而伟大地做了一个引体向上。两只大而幼圆的金色眼睛贴在在玻璃上朝里望去—— …… …… 徐微与懵了。 为什么,他看见那只英短四肢张开平躺在蓝色的床上,眼睛要死不活地睁着,舌头吐在一边。俩医生正带着白色的布料围着它的下|体转? 徐微与松懈力道,茫然地挂在门上,转头望着走廊另一边的天光,像一条懵逼弱小的毛巾。 …… 可能是我看错了,再看一次。 徐微与这样想着,重新用力,再次做了一个引体向上。 这一次,他看见,王春光院长噙着一丝迷之微笑,从美短下|体扯出一颗光滑圆润的肉球,手起刀落剪断某不知名白色管状组织,将其小心地放在一只高举双手,呈C字型站立的美短瓷像头上。 徐微与:…… 徐微与:!!! 跑! 此地不宜久留。 另一边—— A女士开车,一路狂飙到机场,匆匆跑进去。 一个身穿黄色连体隔离服,带着黑色半金属式口罩的调查员已然等在了托运站,见她过来,朝她招了招手。 “小颜。”A女士跑到调查员面前。 下一刻,旁边皮沙发上的红色毛毯子动了动,伸出了一只爪子。 一只背红腹白,耳后黑褐的大狐狸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轱辘轱辘猛甩全身,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跟拉芳广告似的在空中飘扬。 然后,他唰地一停,端庄坐好,两条漆黑的前爪优雅地撑在身前。 “好久不见。”颜祈淡淡说道。 A女士一个猛虎扑食双手张开,眼看就要将颜祈抱进怀里揉搓一顿。 下一刻,半垂眼睛的大狐狸一爪按住她的脸,一爪顶开她的右胳膊,后腿朝反方向拦住A女士的左胳膊,唯独留一条左后腿撑着身体,整只狐狸张得跟景区指路牌似的。 A女士:……用力。 颜祈岿然不动。 A女士失去梦想摊倒在地,颜祈闲闲坐好。 他睁开一只眼睛,朝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调查员示意,调查员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黑盒子。 “A姐,这是我们才从093封锁区带回来的普通级收容物,目前没发现解决它的办法,由你先管理。” A女士兴致缺缺地往他手上看了一眼,“啥啊,车钥匙吗?” 被叫做车钥匙的收容物咔咔咔敲了敲收容盒外壁,A女士莫名其妙地伸脸去看,和八只小小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 …… 那一刻,闪电劈开苍穹。 那一刻,山川崩裂,海河齐啸。 怕蛛人士手脚并用唰唰刨地,几乎将瓷砖抓出火星子,企图挖个坑掩埋自己,无果后蹿到机场的立柱前三下五除二爬到半空。 “拿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蜘蛛!蜘蛛!蜘蛛!你们怎么能让我管蜘蛛!这虐待!这是职场霸凌!” 颜祈优雅地跳到地上,调查员弯腰将蜘蛛递到他嘴边,颜祈叼起收容盒,啪啪啪跑到立柱下,无视重力径直上前,走竖线啪啪啪跑到A女士身边。 A:“拿走!快拿走!我不要!” 颜祈伸头,松嘴,将小小的收容盒放进A女士的口袋。 A:“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祈睁开眼睛,狐狸脸唰一下顶到A女士左眼旁边,场景宛如鬼片现场。 A女士被吓得魂飞魄散。颜祈冰冷缓慢的恶魔低语在她耳边响起—— “这就是你——摸我尾巴的下场。Iremeber——everything.Every、thing!” “嗡——嗡——” A女士女鬼一般缩在立柱下瑟瑟发抖,一手拎着外套的边边,竭力让那个装着蜘蛛的收容盒远离自己,另一只手胡乱摸出手机,开口时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波浪号。 “喂~……~是我~……~……怎么了~……~” 另一边的护士脑门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呃,A姐?】 “你……说……~~” 【你快回来,你家猫猫偷跑到手术室外观摩了一场绝育手术,现在呃,情绪有点激动。】 同一时间,徐微与气鼓鼓的缩在墙角自闭。 他试图逃跑了,但是又被抓了回来,这些人根本不让他走。 “哎呀你这只小猫咪,怎么偷看大人干坏事呢”王院长捏着嗓子用手指头点他。 徐微与大声咪咪叫,骂得特别脏。 王院长:“哎呀,还骂人、骂人、骂人——” 他一边说一边把指头往徐微与牙齿上按,徐微与每次都咬不到他,气得直接炸成了一只软毛小刺猬。 王院长:“诶咬不到、咬不到、咬不到——啊啊啊啊啊啊啊!” 徐微与吊在他的手指上晃来晃去,被扯下来时还龇着牙哈人。 超凶jpg. 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将这一幕拍下来发给A女士。 配文【绝世凶猫】。 ——人类真不是东西,居然往小猫咪身上泼脏水。 悠悠醒来并目睹一切的美短含着泪愤恨想道,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喵喵声给徐微与加油鼓气。 车上,A女士放大照片,用两根手指头隔空蹭了蹭徐微与毛茸茸的肚皮。好可爱呜呜呜呜,现在只有可可爱爱的小猫咪能慰藉她受伤的心灵了。 阴冷的视线自她身后传来。 A女士发动车子的动作顿了下,艰难回头,发现被她脱在后座的外套里钻出了一只收容盒,那只八只步足长而纤细,折叠在身周,头顶顶着八只眼睛的小东西正静静地看着她。 …… 沉默…… 继续沉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A女士狂吼,缩在座位里抱头痛哭,歪着脑袋框框撞墙。 为什么它可以推着收容盒跑啊!狗屎调查局难道不能给它换个十吨重没法推着跑的收容盒吗?有没有考虑过他们这些收容员的身心健康啊! 李忌轻蔑地睨了发疯中的A女士一眼,将目光转到她的手机上。 他盯着三花小猫毛茸茸的肚腹看了一会,八只步足尖尖有节奏地在收容盒里敲击,左一下右一下。 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 猫咪? 它的腿在身前摆出一个尖锐的爱心。 饿了。 【想吃。】 【作者有话说】 不用脑子写文,好快乐!哦哦哦哦哦哦好快乐(发疯)(吸一口小猫)(扔到天上)(看着它张牙舞爪喵喵喵)(扑上去亲亲亲亲亲) 第67章 狗德猫宁(2) 继续迫害小猫咪 4.猫狗双全 当A女士的绿甲壳虫扭着S弯再次出现在宠物医院门口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日暮时分。 她紧咬牙关停稳车,解安全带熄火下车甩车门一气呵成。随着那一声干脆利落的“嘭”,她整个人宛若新生。A女士站在车边缓缓挺直脊梁,眼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泪水。 太可怕了,那只蜘蛛一直推着收容箱在车里转。这种举动换一只小仓鼠来做,那是相当的可爱。但你是一只黑毛大蜘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有没有考虑过恐蛛人士的感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A女士坚强地捂住嘴,咽下呜咽,大步跑到医院门口推开门,冲着里面深情叫道——“咪咪~” 她要她的小猫咪,现在,立刻。马上! 正扒着立式空调往上爬的徐微与一个趔趄,爪子在塑料上挠出六道浅痕,被虎视眈眈的护士捉住后腿一把薅了下来。 “咪!” 护士哪会让他再跑?拿着袖套改的剪指甲神器,三下五除二把徐微与捆成了一根猫猫棍棍。 长毛猫去了毛也就一小条。徐微与茫然两秒,顶着一颗过于毛茸茸的三花脑袋,闭着眼睛仰头用力喵。与他的大脑袋相对的,是和护士手臂差不多粗细的身子。 护士捧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噗。” 别太可爱了宝贝。 “mu——ma!” 徐微与偏头,竭力躲开这个亲亲,然而小脸又被侧面的护士抬起——徐微与已经做好了被机关枪式嘬嘬嘬的准备,却不想对方没有立刻下嘴。他睁开眼睛,发现对方只是微笑看着他。 “……咪。”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希望这个好心的护士姐姐能放过他。 护士微笑,缓缓张大嘴。 徐微与:……这和恐怖片有什么区别。 年轻护士一个猛伸头,含住了他的脑袋。 徐微与:两眼一黑。 徐微与:…… 还有没有医德了!还有没有猫权了!你们这样对猫猫病患,对得起自己当年挑灯夜读时许下的诺言吗!说好的医者仁心呢! 门口,A女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宛如ntr现场的苦主。 几秒后,见两个护士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A女士忍无可忍,气沉丹田——“你们、在对我的宝贝女儿——做!什!么?!” 徐微与:…… 谢谢,一点都不感动。 护士含着徐微与望向门口,片刻后吐出猫猫头:“A姐,我们这儿禁止泥塑小猫咪。” 三年来只捡过公猫的A女士才不管,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把从她手中抢过徐微与搂进怀里。 “你们太过分了。” 她侧头亲了一口徐微与的脑袋。 “有没有医德啊。” A大声啵小猫鼻尖。 “怎么能这么对我家咪宝——” 徐微与竭力扭过头,结果被按着耳朵亲了个够。 够了,我说够了!你们这群人类有完没完! 头上毛乱糟糟的小猫咪仰天大叫,像一颗滋里哇嚓的毛线球。 “这就是命,宝贝。”护士怜爱地替徐微与整理毛毛,“你生来就是要被姨姨亲秃的。” 说着她摸出指甲剪,挨个捏着徐微与的小肉垫剪掉了四个脚的指甲。A女士嘴上说着你们真过分真残忍,手上诚实地助纣为虐,帮忙桎梏住徐微与不安乱动的身子。 一时间,医院接待厅里全是人类变态的咯咯痴笑和猫咪细细软软的咪嗷咪嗷。 “哎,A姐,我刚才就想问了。”护士捏出指甲剪里的半透明猫指甲尖尖,笑着抬起头,“你又从哪儿捡的小狗啊,太乖了吧,一只趴你肩上,不动也不出声。” A女士没反应过来,抿唇叼着徐微与的耳朵声音含含糊糊的,“狗?什么狗。” 护士伸手,很自然地在她肩侧挠了挠,“这个啊,哎呦好可爱。” 其实从A女士的工作内容就能看出她的能力。她就是个理智值比一般人高,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后勤人员。和颜祈那种哪见阎王快往哪儿钻的传奇调查员完全不在一个路子上。 所以,她毫无警惕心地地叼着徐微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肩膀——成功对上了八只圆溜溜的金绿色小眼睛。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有些人活着,但她还不如死了。 李忌盯着面前情绪恹懒的小猫咪,抬起一只前足。 【hi~】 “咯咯……咯咯咯咯……” 徐微与莫名其妙地往旁边看了眼,发现奇怪的咯咯声来源于A女士的嘴。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僵硬,唯独上下两排牙跟开了震动一样不断撞击在一起。 “咪……(你怎么了?)”徐微与伸出爪子在A女士的唇上按了一下。 下一刻,他眼前闪过了一阵风。 在短短半秒都不到的时间里A女士啪一声拍掉伪装成小狗的大蜘蛛,抱住徐微与窜到大厅一角。双手高举徐微与,后背紧贴冰冷墙面,“你你你你……” 这玩意怎么会跟着她一起出来!还趴在她的肩膀上!最关键的是,她居然半点没有察觉! A想要尖叫,想要发疯,想要抱着徐微与啊啊啊啊啊地逃离这片是非之地——但是她不能。她要是敢丢下这只蜘蛛,让调查局的事被普通人发现,颜祈一定会痛下杀手把她锤成肉丸子喂狗的。 那边,连着收容盒一起掉在地上的的李忌挣了挣,把自己翻过来。 “好可爱,这是德牧吗?”刚才那个点醒A女士的护士问道。 在她眼里,地上正站着一只可萌可帅的小狗。全身漆黑,立着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他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A女士手中的徐微与,尾巴垂在身后小幅度地摆动。 太可爱了。 认真执勤的德牧警官。 虽然撸猫但实际是狗派的护士内心尖叫,她蹲下来,朝李忌伸出手,“嘬嘬嘬。” 小德牧淡定地朝她投来一眼—— …… 护士脸上笑意不变,眼底却多了一点茫然。她蹲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小狗停了两秒以后,自然地伸出两只手。 在别人看来,她是抱起了小德牧,但在A女士看来,医生用指甲抠开透明收容箱表面的暗槽,对着密码锁按了十二个数字。 【咔。】 被输入正确解锁密码的收容箱从中间裂开。 “我去给你拿个罐头~”护士放下小德牧,站起身高高兴兴地朝宠物零食区走去。 A女士:…… 她脸上的表情从单纯的欲哭无泪转为怔愣,她看着哼歌走开的护士,几秒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一点寒意自后颈升起。 …… “你!” 她猛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的蜘蛛。直到此时,她被麻痹的脑组织才缓慢地重新开始运作,尖锐的恐惧刹那间突破屏障,钉入了她的神经。 A面如菜色,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按下侧面紧急呼叫按钮。 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只觉抓着他小腹的手力道陡然加重。他吃痛咪了一声,下意识挣扎,不想居然一下子就挣脱了,一脸懵逼跳到地上,还没扭身,他就看见一道黑影越过他跳到A女士的脚面上,狠狠咬住了A的脚踝—— 是的,有的东西看起来特黑暗特牛逼,但其实只有四枚硬币大。紧急情况下只能跳起来咬人脚踝。 …… 宠物医院的大厅安静了下来。 足足十秒以后,李忌慢条斯理地抹抹嘴,从A女士鞋子上爬下来,转向徐微与。见这只小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想了想,控制伪装出的虚影学着唯一见过的调查局狼犬摆动下垂的尾巴。 徐微与:? 他警惕后退一步。 李忌爬到他面前,继续摆尾巴,这次摆动的幅度比之前大了些许。 在狗的世界里,快速宽幅地摇摆尾巴代表这只狗正处于友好愉悦的状态中。而在猫的世界里,这种摆尾方式代表——“我很烦,滚远点。” 徐微与:…… 他低下头往旁边走,但还没走两步,去路又被堵住了。 “哈——!”徐微与猛地站起来用两只前爪用力拍狗头,虽然爪子只碰到了空气,但他还是连拍带抓攻击了十几下才停下来。 哪来的蠢东西,烦就去找棵树磨磨爪子,再冲我骂脏话,把你脑浆打出来。 李忌的本体只被爪子拍到了一下,拍得他整只蜘蛛和瓷砖亲密接触,发出啪的一声。 他没什么事地重新支棱起来,看了看徐微与放在地上的白色前爪。 …… 肉垫好软。 要是接触面能大一点就好了。啧,他这个样子,很难撸猫啊。 “咪咪,不要欺负狗狗。” 徐微与正警惕地盯着李忌,一时不察,被人握着肚子往后拖了两步。 “咪……(你先别碰我,这条狗……)” 徐微与还没喵完,面前的纯黑德牧就朝A女士投来一眼,A女士明明低着头,却顺从地松开了徐微与,“走,妈去给你挑小零食。走。” 徐微与:……? 他扬起脑袋观察做跑步状哄他的A女士,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但他真的只是一只小猫咪,脑子只有小孩拳头大小,思考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想了几秒没想出具体不对的点,徐微与就放弃了。绕到离狗远的那边跟A女士走向宠物零食区。 李忌目送他离开,顶起地上的小型收容箱爬向垃圾桶。他停在离垃圾桶两步远的地方,高举收容箱,投篮一般将其扔了进去。 “嚯,这狗还会扔垃圾,别是警犬基地跑出来的工作犬。”拿着罐头回来的护士笑道。 在她看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蜘蛛。只有一只叼着透明塑料盒跑到垃圾桶跟前扔垃圾的小德牧,跑的时候这狗的耳朵还晃啊晃的,像只短耳朵大兔子。 太可爱了。猫猫狗狗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她要做一辈子的宠物医生。 听到她的声音李忌转过头,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自顾自朝里爬去。 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他,任由他爬到走廊尽头。 这里只有一扇门,推开门,冷气铺面而来,随之夹杂着的还有酒精和淡淡的腥臭味——这里是宠物医院的停尸房。 作为本市最大最有名的宠物医院,这里几乎每天都有病死或者安乐死的小动物,有时候还有外面流浪动物的尸体。每晚九点市郊动物疾控中心会过来接手,运走集中处理。 李忌爬过一具具被淡蓝色手术布裹好的尸体,耐心挑选。足足转了两圈以后,他终于纡尊降贵地顺着缝隙爬进了其中一具尸体里。 …… 【狗德猫宁收容站】的直播又开了,下班放学正愁吃外卖没电子榨菜的粉丝们纷纷涌了进来。 【宝宝~天哪,洗完澡更好看了。】 【笑死,我们咪咪虽然是小公猫,但还是被A姐强行套上了裙子。】 正如弹幕所说,徐微与正在和身上的碎花公主裙做斗争。 他本来就是长毛,虽然还小,但围脖已经爆了出来,穿上公主裙往那儿一坐淑女得不行。A女士还给他带了一条珍珠项链,整只猫高贵典雅,一看就是外面那些丑猫高攀不起的富家女……富家小少爷。 徐微与毛毛底下的皮肤微微发粉,他都不敢看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咪咪叫着在地上打滚,企图挣脱掉公主裙。 “宝宝,你这样超级漂亮,妈给你拍一张,来,看镜头。” 徐微与羞耻得爪子都蜷缩成了一团,蜷缩起来用爪子捂住脸。 【呜呜呜呜呜呜呜太可爱了,是在害羞吗宝宝,哈特软软。】 【好聪明啊,还知道捂脸。】 【A姐快把它扒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把这张女装放大挂它床头,让它每天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播间里的弹幕一条跟着一条,大部分都在迫害小猫咪,没有一个说要放过徐微与的。在不当人这方面,人类总是很擅长。 众人正哈哈哈着,镜头突然被一片黑色挡住。 ? A女士笑着抬眼,发现她新捡的那条德牧幼犬跑了过来。 “哎呀,你来啦。” 李忌没搭理她。他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窝成一团的徐微与,绕着猫团团转了两圈。 徐微与听见狗爪子拍在地上的声音,往外偷偷看了一眼。 李忌发现他在看自己,立刻低下头凑上前,用冰凉的鼻头拱了拱徐微与软热的身体。 “咪。(走开。)”徐微与有气无力地警告道。 李忌弹了一下耳朵。 哎嘿,听不懂。 他用力拱徐微与的爪子,把他拱开,明明是幼犬的身体,力气却大得吓人。徐微与慌忙按住他的嘴筒子咪咪叫。 说实话,没什么威慑力。 但这不能怪徐微与,他天生嗓子就细,再凶也是咪,大不了加个嗷,连起来就是喵,根本吓不住狗到骨子里的坏东西。 “咪!(你有完没完!)”徐微与用力抓李忌的鼻子,但才剪过指甲的爪子只在上面留下了几道白痕,一转眼就好全了。 A女士那边咔擦声响个不停,料也知道她拍下了多少黑历史。徐微与又羞又恼,打不过他躲得起。他一翻身,快步朝三角货架下的缝隙跑去,夹着尾巴钻了进去。 李忌紧跟其后。 三角货架内部是中空的,只有下端为美观开了一个猫咪头形状的圆孔,徐微与正好能从圆孔处钻进去。 之前躲护士医生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极佳的躲藏地点。只要他进去了,那些人因为不敢用力拽他,只能在外面等着。 ——但徐微与错估了,李忌不是那些仍存良知的人类。 直播间里的众人就见李忌凑上前,他也不扒拉缝隙,也不往里面钻,他绕着货架转了一圈,在猫猫头圆孔处停下,伸嘴进去咬住徐微与的尾巴根。 “咪!” 钝钝的酥麻窜过脊椎,徐微与一激灵,急急甩了甩尾巴,扭身想要和李忌扑打。但货架里的缝隙太窄了,四周还滑,即使是他也只能原进原出。 李忌早料到了。他慢条斯理地亲了亲猫咪混着洗护香氛气息的尾巴根,站直舔了舔鼻头。 好香。 “咪!(滚开,不许碰我的尾巴!)” 李忌竖着耳朵低下头,伸爪子挠了挠更下面的位置。 他没碰尾巴了哦。 被碰了猫铃铛的徐微与全身都在颤,毛明显炸了起来,咪咪喵喵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丝慌乱。 他费劲地往外退,但一退就会被拱进来,外面那条狗根本不给他跑的机会。 李忌慢慢晃尾巴。 他只是一只狗,他知道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番外:狗德猫宁(3) 宝宝~你是一只很容易上当的小猫咪~ 5.宝宝~你是一只很容易上当的小猫咪~ 徐微与警惕地站在A女士头顶,原本拖在身后掸子一样的大尾巴此时蜷缩在两腿中间,可怜巴巴地贴着下腹。 “嘶——疼疼疼。宝贝,你压我头发了。” 被当成人形猫爬架的A女士龇牙咧嘴地抓徐微与的前爪,徐微与依言抬起爪子,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究其原因,得往A女主脚下看。 那只刚才对着他尾巴根又舔又咬的蠢狗正等在那里,见他不愿意下来,慢不腾腾地围着A女士绕圈。绕了两圈以后,他又立起来扒A的小腿。犬类的身体相较于猫科来说天生不善于攀爬。李忌试了试,发现用不上力以后重新落回了地面。 徐微与趴着的耳朵微微立起来了一点。 上不来就好。他小松一口气。 李忌仰头盯着他,一秒、两秒—— “——呜汪!” 徐微与被狗叫吓得一惊,差点从A女士头顶掉下来。他手脚并用连抓几下堪堪稳住身形。但还不等他再次站稳,整只猫就被忍无可忍的A女主拿了下来。 “宝,妈头上就这几根头发了,真经不起你揪,咱们能不能换个爱好。” 眼看要被重新放回地上,徐微与着急地喵喵起来,一声一声叫得特别委屈。但A女主哪听得懂小猫话,絮絮叨叨地把他放回地面。 才踩到地板,徐微与就感觉到了一股狗味。 他毫不犹豫炸毛,超凶扭身哈气,支棱起爪子就打算干架。 “呜呜~” 德牧幼犬在离他十几厘米的地方躺下,示弱般翻出肚皮,朝他甩尾巴。 大厅里目前是这样一幅景象—— 猫猫徐微与全身紧绷,连耳朵后面的毛都炸了起来,整只猫看起来如同一只超大号蒲公英。而他对面,李忌用颜色较浅的肚子对着他,四爪朝天,尾巴唰唰扫地板,用奶音呜呜吹气,任谁都看得出他在散发一种名为“跟我玩跟我玩”的信号。 …… 徐微与犹豫了。 其实仔细看看,这条狗好像也只有一两个月大,还是个没和同类打过太多交道的宝宝。 …… 徐微与身上的毛慢慢服帖了。 小狗和小猫一样,都皮得很。既然他不是故意的,那自己也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 猫咪的尾巴还没有完全竖起来,仰躺在地上的德牧幼犬就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嘚啵嘚啵地跑到了徐微与面前,啊呜一口叼住了他的后颈皮。 徐微与:……? 他茫然地蜷起四肢,被狗往前叼了几步。身高原因,他的后肢和尾巴甚至都在地上拖着。 李忌一伸头,把他塞进猫箱里。徐微与茫然地回头看他。不等他看清,这狗用力拱了一下他的屁|股。 徐微与:!! 他被迫往前踉跄两步,一时间恼羞成怒,扭过身就要打狗,却听见咔一声——猫箱门被李忌一爪子合上了。 他张嘴咬了下按锁,成功关住了小猫。徐微与隔着笼门和他对视,还有点懵。李忌愉悦地盯着他,尾巴一甩一甩的。几秒后,他凑上前亲了亲徐微与粉色的鼻尖。 “咪!”徐微与被冰得一激灵,甩头往后缩。 绿甲壳虫带着一猫一狗往半山别墅的方向开,A女士哼着歌,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后座。 她早上才捡的长毛三花大美人反应过来以后就一直躲在猫箱的角落里生闷气,尾巴烦躁地左右甩动,很明显受了大委屈。而那只罪魁祸首小德牧则彬彬有礼地趴在猫箱外,透过呼吸孔看徐微与。 只要徐微与赏他一个眼神,他就装可爱歪脑袋,两只才立起来没多久的短兔耳朵左晃晃右晃晃,看着手感特别好。 啧啧,看着是个舔狗,但实际黑心绿茶。自己这是捡了个什么玩意。 正想着,放在支架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A女士扫了眼备注的联系人,点了接通。 【啊~】 一声娇娇俏俏的狐狸叫从里面传了出来。 正在歪脑袋卖萌的德牧掀起眼皮往这边看了一眼。 【A姐,小颜让我问你你之前是错按紧急求助了吗?总部给你发了好几次询问你都没有回复。】 A女士原本带笑的眼底浮现出了一丝茫然。 她按紧急求助了?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哦,应该是我按错了。” 【啊~】又是一声狐狸叫。 负责转达的调查员的声音依旧正经,但细听之下显然有些促狭。 【好。颜老师让我转告你——“蠢货。”】 …… A女士暴怒,A女士不敢还嘴,A女士小声反驳。 事实上,即使是调查局的工作人员也很少去招惹那些传奇调查员。毕竟人类想要以孱弱的血肉之躯深入里世界驱除消灭异种,总要付出些代价。 而这些代价表现在身体上,大多不太美观。比如说顶着一堆脓包一样的缩小头颅,多几只手,少几块皮啥的。 但是,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颜祈会是一只狐狸呢? 十年前—— 还没有升职的小A同志甩着手从厕所里走出来,她明天休假,所以今天可以提前早退。路过登记办公室,小A女士眼见地发现同事B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坨显眼的朱红色毛垛子。 这是啥? 枕头? 小A女士摸进办公室,弯腰全方位打量这坨毛。 唔,感觉有点像个窝,中间是凹陷下去的。 如果时光回流再给小A一个机会,她宁愿把自己手剁掉也不会去挠那只阎王。但彼时彼刻,她只是一个入职调查局三个月的小喽啰。 手上还有上完厕所以后洗手留下的水。 于是很自然地,小A女士用这坨红色的毛垛子擦了手—— 毛垛子动了。 小A女士一惊,跳开两步。 毛垛子持续动。 几秒后,两只毛茸茸的黑耳朵和一个尖尖的鼻子从里头拔了出来。 这!居然!是!一只!红!狐!狸! 我的天,这是我们调查局的看门狗吗?跟国外密大对接的? 五行缺毛的小A女士长大嘴巴,欣喜而狂热地看着这只漂亮至极的大狐狸。大狐狸也倦怠地看着她。 几秒后,狐狸冲她甩了甩尾巴。 现在想想,颜祈的意思应该是“你好,我是新来的调查员”。然而当时,小A女士啥都不知道,她满脑子都是——oh,baby,你这是勾引(气泡音) 于是她冲上前捧起颜祈狐狸脸,**了一把。 没反应过来的大狐狸以一种“妈,头发扎得有点紧”的表情往外挣脱,两只眼珠子大大瞪着,里头全是“这人不想活了吧”。 那一刻,其实是小A最后的自救时刻。 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直接顺着摸了把颜祈的背,然后握住颜祈的尾巴,一撸到底—— 倒茶回来的主任站在门口,满眼惊恐。 “阿淇淇!你在干什么?!” 小A女士傻笑抬头,“啊?” 谁能拒绝一只黑丝红狐狸呢? 谁会放过一只啊啊叫的柴烘大列巴! 谁? 还有谁? 然后她就被颜祈一尾巴揍晕了。 据说当时要不是主任拦着,考虑到自己以后还要在华国生活,颜祈一定把她活剥了喂乌鸦。 为什么是喂乌鸦? A女士隐约记得她昏迷前在颜祈身上看到的影子是一条目光阴冷带笑的灰蛇。 那玩意才是颜祈养的宠物吧。 车在别墅门前停下,A女士打开后座车门,“到啦,宝贝。” 李忌往外看了眼,绕到猫箱前面,咬开锁。 ——一条狗应该这么聪明吗?A女士脑子里冒出了这个疑惑,但很快就被她忽略了过去。 ——既然李忌可以照顾徐微与,那她就去开门吧。 徐微与缩在猫箱的角落里,盯着伸脑袋进来的德牧幼犬。 “咪。(滚出去。)” 李忌眨了两下眼睛,在猫箱门口趴下来。他把相较于身子来说比较大的脑袋放在两只前爪中间,眼巴巴地望着徐微与,猫箱外面的短尾巴激灵灵地摇。 徐微与:…… 他觉得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很强烈,像是藏在棉花里的针,时不时就冒出来扎他一下。但等他趴下来寻找,又找不到针的具体位置。 ——毕竟,他只是一只小猫咪啊。 德牧幼犬从鼻腔里哼出短促的气音。 犬类总是很会撒娇,用水汪汪的眼睛,用湿漉漉的鼻头,用明明可以发出凶狠吠叫的嗓子呜呜嘤嘤,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非让人心软才罢休。 徐微与揣在身下的爪子蜷了蜷。 这一点点小动作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却被狗发现了。 李忌趴着往前腾了腾,鼻头凑到徐微与胸前。这个距离,小猫举起爪子就能给他来一下。 他自下而上地望着徐微与,歪头,两只耳朵在头顶晃晃,最终抵在一起,形成一个三角形。 徐微与:…… 他也跟着动了动耳朵。 …… “咪。(滚开,我不要陪你玩。)” 对于猫咪来说,猫箱里相对狭小昏暗的空间比开阔的外界更能给徐微与带来安全感。他暂时不想出去。 李忌又往前挪了点,这下,鼻子直接抵到了徐微与的脸。 徐微与:……这只蠢狗怎么没完没了得寸进尺啊。 他转回头正打算喵,头就被叼住了。 徐微与:…… 小猫咪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那边,A女士才打开别墅后院的门。刚回头就看见德牧幼犬叼着三花猫的头强行将小猫从猫箱里拽了出来,长毛三花大美人肉眼可见的暴躁,才被松开就骂骂咧咧地追着德牧打,深色的狗毛从车上扬到车下。 那狗还装,持续呜嘤呜嘤叫,坐在草地上吐着舌头眯着眼睛任由猫咪打他,两只耳朵多可怜似的垂着。 她手上拿着才开镜头的手机,正好错过德牧叼猫头而将后续剧情转播给直播间里的观众—— 【我的天,拳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A姐你女儿怎么这么凶啊,小狗好可怜。】 A女士苍白无力地辩解道,“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是狗。” 正说着,那边才被放过的李忌就追着徐微与,咬住了他的尾巴。 小猫都要被他气哭了,咪咪叫着挣扎,不想却被狗逮住连续轻咬了好几下脑袋,满脸都是口水,原本漂亮的毛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又狼狈又可怜。 徐微与也是气急了,扑上去咬住德牧的狗嘴。 然后——他就被舔了猫舌头。 “你在干什么!混蛋啊,变态啊。”A女士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冲过去抱起徐微与。 徐微与已经呆了,整只猫石化一样一动不动。李忌则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砸吧嘴,仰头盯着徐微与看。 “你怎么能舔它舌头呢你这只狗,你俩有生殖隔离你知不知道。你俩还是同性,你俩不会有好结果的,咪咪什么档次你什么档次,你想都不要想……” A女士痛心疾首,A女士胡言乱语,而从头到尾,李忌完全不受影响,他优雅地晃着狗尾巴。 哎嘿,小猫真好骗。 【作者有话说】 李忌: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这个贱我是犯定了 第69章 番外:狗德猫宁(4) 论小猫统治小狗的可能性 6.宝宝,你是一只训狗技术高超的小猫~ 在A女士心疼的絮絮叨叨中,徐微与面无表情地与李忌对视。 李忌先是仰头矜持地任由他望,两只爪子规矩地摆在身前,胸脯挺起,一副好狗狗的模样。半分钟后,他身后那条尾巴忍不住加速摇起来。 “呜。”李忌往前扑,“呜汪。” 徐微与一扭头,把脸塞进A女士的头发里。 李忌:……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僵。 A女士心都化了,抱着徐微与一下一下摸他的背,“咪咪你不想理它是不是?” 徐微与小小呜了声。 “那我们不理它了。这狗太坏了。” 说完,她抱着徐微与朝院子走去。潜意识中,A女士还是对李忌竖起了一道防线,只是这道防线目前被某种力量不容置喙地按了下去,不许理智读取。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唯有A女士别墅后院这里亮着十几盏路灯。 徐微与伸头,顶开A女士的头发往外看。 别墅的前后院加一起差不多有两百平,如果好好打理,完全能做成一个草木葳蕤的私人花园。但奈何A女士没什么养花天赋,花园角落里堆着的那两摞花盆就是她曾经残害植物的证明,于是时至今日,花园里还是只有原始草皮和寥寥几棵生命力顽强的枫树。 徐微与鼻头动了动,他闻到了很多猫的味道。 徐微与微微睁大眼睛,圆溜溜的猫瞳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是一只没有见过猫妈妈的小猫,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在城市郊区流浪,生活在一个几乎没人的村子里。 幸运的是,那个村子里有很多塘。应该是当年村民们挖来养鱼养鸭的,现在都被放弃了。徐微与平时就在那些塘里捕鱼喝水。要不是前几天连下几场大雨,塘里水位暴涨,到处被淹得一塌糊涂,徐微与也不至于跑到别墅区这边被A女士抓住。 不幸的是,因为村子离城市太远了,中间还隔着好几个工业园,所以徐微与几乎没有遇到过同类。 他一直是一只小猫。 要不是今天宠物医院的人太多,他其实挺想和那只美短玩的。 (毕竟它已经没有蛋了。) 在徐微与期待的目光里,几坨庞大的东西,从暗处的架子上跳了下来。 “咚。” 徐微与眨了一下眼睛,一边耳朵偏了偏。 什么动静? A女士转身打开廊下的大灯,明亮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花园。她拉上隔断用的铁栅栏,将李忌拦再外面,然后弯腰,放下徐微与。 “去吧,跟哥哥们打个招呼。” 徐微与茫然地站在地上,不远处,几头体型比肩中型狗的大猫一晃一晃地朝他走来。 徐微与:…… 徐微与:??? 这是……猫? 请原谅一只在野外艰难求生身材苗条的小猫咪没见过半挂。 言归正传,A女士后院的猫,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胖”,而是壮。脂包肌的那种壮。壮得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猫”这个品种应该遵循的界限。 这么说吧,A女士上个月刚给她后院的这些半挂们量过体重。最轻的26公斤,最重的40公斤。猫均翘着腿挠不到脖子。 徐微与仰头看着几只围上来的大猫,本就娇小的身形在它们的衬托下纤弱得令人怜惜。 “嗷~”一只眯着眼睛的奶牛猫叫道,原本平直的尾巴高高竖了起来。 这是友好打招呼的信号,徐微与虽然迟疑,但也慢慢竖起了尾巴。 “咪……” 然后,围着他的几只猫目标一致地……绕向了他的屁|股,伸头做出了一个嗅闻的前置动作。 徐微与:…… 他顷刻间炸开全身毛,一蹦三尺高,刚落地就窜出半米,咪咪叫着冲向了A女士。 “哎?”在一边看着的A女士哑然失笑,按住徐微与不让他往自己身上爬,“你让人家闻闻,哥哥们在跟你打招呼呢。” 几只心宽体胖的大猫咪被新来的漂亮弟弟排斥了也没表现出什么愤怒,每个猫身上都有一种超脱于六界之外的佛性。 它们眯着眼睛转头朝这边看来,见徐微与在A女士手下,迈着吨吨的小猫步重新靠近。 “喵——”徐微与仰头乱叫。 “没事的。”A女士笑得花枝乱颤,“它们是在记你的味道。” 几只大猫投在地上的阴影如同黑暗中的恶鬼,缓缓朝徐微与逼近。徐微与扭动身体疯狂挣扎,咪咪喵喵的声音又委屈又无措。 就在这时,栅栏那边响起了几声哐哐的撞击声。A女士笑着看过去,却见那只被她关在外面的德牧两步窜上一米五高的围栏,Duang一声落地,闪电般朝这边冲来。 她脑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冲到了跟前,牛一样给了她一头。 A女士仰面躺在地上。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啊? 这边,徐微与只觉眼前一亮又一暗,A女士消失,按着他的人换成了一条狗。 他呆呆地看着李忌,德牧幼犬螺旋甩毛,侧挡在他前面。 “汪!”年纪还小的护卫犬凶巴巴地冲几只围上来的大猫咪叫了一声。 奶牛猫右边的眼睛略微睁大一点,发现漂亮弟弟面前多了一只更小的狗,它没放在心上,闭上眼睛。 ——毕竟它可是一头六十多斤的小猫咪啊。 李忌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徐微与。 他眼睛周围的皮毛上无声地咧开了几条细缝,这些细缝轻轻张开,露出其下金绿色的竖瞳。 奶牛猫一瞬间瞪大眼睛,表情从“一一”变成“00”。 李忌“看”着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向前走了一步。下一刻,几只大猫转头窜向黑暗,奔跑时爪子和鹅卵石地面接触,发出极富力量的嚓嚓响动。 徐微与茫茫然爬起来。 李忌收起多余的眼睛,转过身。 徐微与抿了抿唇,越过他往黑暗里望去。理智上,他知道猫科打招呼会互相嗅闻对方的……嗯,那个器官。但是本能中,他接受不了这种行为。不知道为什么。 “呜呜。” 德牧幼犬亲亲蜜蜜地挤过来,低头用耳朵顶他。徐微与不好再向之前一样打他,下意识舔了舔狗耳朵。 然后,徐微与就感觉,这条狗的眼睛唰地一亮,跟八千瓦电灯泡一下子开了似的。 他直觉不好,赶紧若无其事地往旁边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李忌轻轻松松顶翻在地,一个劲地往墙边挤。 “咪——(别闹。)” 德牧幼犬不断从鼻腔里哼出类似水壶烧开的响动,摇着尾巴跟他撒娇。 徐微与用力按他的鼻尖,柔软的腹部还是被蹭了个彻底。对于猫来说,没有骨骼保护的腹部可是很重要的地方,徐微与被蹭得又羞又恼,还有点说不清的害怕。 这条狗怎么一阵一阵的犯病啊,他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 气急之下,徐微与一口咬住了德牧漆黑湿润的鼻头。 哎,这玩意安静下来了。 徐微与盯着近在咫尺的狗狗眼,那双琥珀含金的眼睛最开始还有点懵,很快就多了点他看不懂的邪气,伴着笑意一起柔柔地涌了上来。 德牧幼犬也不挣扎,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任徐微与咬,尾巴在后面一晃一晃的。 徐微与:…… 他松开嘴,后退两步。狗立刻追了上来,抬爪子摸他。 徐微与躲开,从另一边绕上去,轻轻舔了一下对方的脸。 ——小狗放下爪子,歪着头给他舔。 …… 嗯? 徐微与往前走,用身体蹭过这条狗。 ——他得到了一条甩出风的狗尾巴。 所以说犬科啊……啧啧。 【作者有话说】 后面没写完,明天嗷~ 第70章 番外:狗德猫宁(5) 讲真,狗跟猫求|偶,失败很正好好吧~ 7.小猫是小猫,小狗是怪物 走廊的顶灯下,长毛三花和德牧挨挨蹭蹭,亲亲我我。A女士看得很不是滋味——她漂漂亮亮的小猫咪怎么能和这种狗一起玩呢,一点都不……不……哎呀,总之就是不对。 A女士嫌弃地伸手隔开徐微与和李忌,徐微与倒是无所谓,踉跄了一步仰头看她,水汪汪的漂亮猫瞳看得人心软软。A女士屈指挠挠他的下巴,柔声哄,“宝贝,妈妈给你拿个新猫窝,你今晚先睡小房间好不好。” 徐微与扫了扫尾巴,咪了一声。 “嘿嘿。搞得跟你能听懂一样哈哈哈哈哈。”A女士把他从头到尾摸了一遍,转过身,正对上德牧幼犬冷冰冰的眼神。 讲真,小狗这种东西,很难不可爱。 但此时此刻,这只只有两个多月大的犬科生物静静地站在阴影中,身形不辨,只一双眼睛点了两粒微光,幽幽注视着A女士…… …… 【你觉不觉得你很碍事?】 他问道。 …… A女士恍惚站起来朝旁边走去,她推开阳光房的玻璃门,摸黑,自如地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把手锯。 李忌静静地看着她。在他的瞳孔内,映着A女士此时最真实的样子。 她全身上下手脚头颅,全都密密匝匝地缠满了雪白的蛛丝,这些蛛丝“提着”她,像人偶师提着人偶。 ——A慢慢举起手锯,将锯条贴向颈侧大动脉。 灯下,徐微与毫无所觉地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整只猫拉成长长的一条。他侧头看了眼A。猫咪是天生的夜行猎手,于是很自然地,他分辨出了对方的危险动作。 ? 徐微与蹙了蹙眉,朝那边走去。 但才抬爪,一直没出声的小德牧就绕到了他跟前。 徐微与用爪子按住李忌想要凑过来的狗头,“咪~(你先别闹,你看她,好像不太对劲。)” 她对不对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类而已。 李忌轻咬徐微与的耳朵,低呜着撒娇。 徐微与听不懂他的狗言狗语,两只爪子抱着李忌的头,用力舔了两下。 “咪。(你乖。)” 小猫对于情势的理解终究还是不够深,在他安抚德牧幼犬的时候,冰冷锋利的锯条已然压到了A女士的皮肤上,只消一下,殷红的血就会如同喷泉般涌出动脉—— 嚓…… 灰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燃了起来,顷刻间烧尽所有蛛丝。 远在地球另一边的颜祈若有所觉地于黑暗中睁开眼睛,弹了下耳朵。 “……我拿锯子干嘛?”A女士挠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咪~”徐微与小跑到她脚下,翘尾巴绕着她转了一圈。 你没事吧。 A女士莫名其妙地放下手锯,就想弯腰抱徐微与。但她的身体就像什么多年没有做润滑的机器一样,一个弯腰的动作让她做的,连续卡顿了好几次。 ——仿佛空气中,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同时操控她。 ——最终,距离近的这股力量胜利了。 A女士直起身,走到门前,按开密码锁。 “滴。” 绿灯亮起。 A女士推开门,笑着对徐微与说,“宝贝,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啦~” ……? 徐微与漂亮的小猫头上满是狐疑。 白天在宠物医院的时候,他听那些医生说,A女士的别墅是别人的,所以她只能把猫养在院子里。 徐微与被人顶了一下。 他小小咪唔一声,回头,果然看见了德牧幼犬无辜的狗脸。永远在撒欢的小狗颠颠地蹭上来挤他,将他挤进了房间。 A女士跟着进来打开灯,她走到冰箱前拿出两个罐头撬开放在地上,又给一猫一狗分别倒了两碗水。 接着,她就哼着歌上楼了。 徐微与总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想跟上去,才走一步,另一个深色的毛球就亲亲热热地压了上来。 “呜汪!”德牧幼犬奶兮兮地叫道。 徐微与无法,只得扭身舔他的鼻头。 同样亲昵的回应仿佛给了小狗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也开始舔徐微与的耳朵,四只不算长的腿调整位置,笼子一样束缚在徐微与身周。 【猫咪。】 【可爱。】 徐微与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和背上的德牧对视,对方用柔软冰冷的舌头舔他的眼睛鼻头,很奇怪,它的唾液不像徐微与之前遇到的那些猫狗一样,带有什么气味,跟水一样,只是稍微比水粘稠一点。 硬要说的话,有点像徐微与吃过的的鸟蛋蛋清。 “咪唔。(狗狗?)” 徐微与艰难地转过身,四脚朝天,和李忌腹部贴着腹部,软毛蹭在一起,蹭成乱糟糟的一团。 李忌舔了舔唇周。 对于他来说,徐微与身上很香,不仅香还甜,像花蜜酿成的酒,浸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他会产生这种反应,说明他和徐微与极为契合。 ——可以交|配。 李忌一下一下地舔徐微与的下巴,三花小猫舒服地仰头给他舔,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徐微与也不知道这只德牧为什么要舔他,但小猫的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舒服就好了啊。 亲昵的舔舐移动到了他的爪子,腹部,徐微与舒服得晕晕乎乎的,整只猫撑开给人舔。 他的配合对于某只正在求偶的东西来说显然是莫大的鼓励,李忌耐心地用自己的血液覆盖徐微与的全身。他这个种族,交|配起来会完全失去理智,过分的甚至会将伴侣弄死。 好在他们的血液是顶级的天然愈伤剂,兼顾麻醉作用。用足够的血液覆盖伴侣全身,就能保证交!配以后伴侣仍旧存活。 徐微与晕晕乎乎地翻身摊在地板上,任由李忌继续舔他的背上的长毛,尾巴一晃一晃的。 享受着享受着,徐微与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对,这条狗为什么冲着他的尾巴根去了? 原本放松甩动的大尾巴一僵,徐微与陡然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清醒,惊恐地回头望向伸着舌头的李忌。 对方愉悦地冲他摇了摇尾巴。 顶着一身口水的徐微与怔了两秒,骂骂咧咧地给了他一巴掌。 “咪!” 你有病啊! 明明求偶成功,且勤勤恳恳把前戏做了九成的某非表世界生物懵逼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生气? 刚才还好好的。 徐微与抬起一只爪子,勉强舔了一下,嫌弃地扭过头。虽然这狗的口水没有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下不了嘴。 …… 可是不打理全身都黏黏糊糊的,好恶心。 徐微与低头舔了一口爪子,没忍住往旁边yue了一下。 李忌:…… 他的血很恶心吗?! …… 好多种族跟他做交易,他都不舍得卖!怎么会这样! 活了几百年第一次遭受如此大打击的异种茫然地后退了两步,几秒后,他怀着最后一点期待凑上前,朝徐微与呜呜。 “咪。(离我远点,不许舔我。)”徐微与头疼喵道。 舌头上连个倒刺都没有,你除了能弄我一身口水还能干嘛?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我刚才也是疯了,居然任由他舔。 徐微与往周围看了看,目标明确地跑向卫生间,背影坚定得像是要入党。 留下李忌一只狗呆呆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 ……他明明,选择了和猫咪差不多的外壳,明明获得了许可…… …… “咔。” 李忌扭头看去,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书架上的一个平平无奇的纸盒。 纸盒两边留了方便人搬动的横口,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就贴在这条横口之后,笑嘻嘻地盯着他。 仔细听,空气中隐约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收容物1174教唆小丑的低喃。 这种东西,会在生物情绪低落的时候凑过来窃窃私语,引诱出生物心底最深的恶意,诱使他们失去理智,做出不可挽回的行为。 只是现在,它被封在收容盒里,无法移动,只能絮絮叨叨些外界听不清的句子。没什么作用就是了。 李忌盯着教唆小丑的眼睛,几息后朝书架走去。 低等收容物激动起来,它根本就不具备足以思考的智慧,所做的一切全凭本能。它在收容盒里蠕动,挣扎,用扭曲的手脚拼命击打牢不可破的收容盒。 小德牧走到了书架下。 它没有试图跳起来,或者去撞书架,只是静静地等着。 ——空气中响起了类似于撕纸般的动静。 小狗的身体被从内部撑开了。 徐微与先跳上马桶盖,接着艰难地跃上洗手池,沾了透明液体的肉垫在白瓷洗手池边缘打了好几个滑。他尾巴来回甩,险之又险地稳住了身形。 徐微与小小松了口气。 他踮脚看镜子中的自己,发现原本蓬蓬松松一大坨的他现在只有细细的一小条,跟拧干了水的毛巾似的。 徐微与:…… 蠢狗。 狗这种生物就没有聪明的,太过分了。 徐微与小声骂骂咧咧,没有让咪咪嗷嗷的动静传到外面。毕竟那只小狗看着也不大,直接骂到人脸上还是会伤狗自尊的。 徐微与跳下洗手池,用自己堵住下水口,伸爪子,艰难打开水龙头。 哗一声,带着气泡的凉水冲了出来。 外面,一头身形接近两米,全身漆黑,背附八只昆虫步足的怪物缓缓站了起来。他漆黑的躯体上还贴着幼犬的血肉皮毛,这让本就人形不全的他看起来更为扭曲怪异。 李忌顶着被撑开的犬类头颅,拿起收容盒。 被关在收容盒里的教唆小丑直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它缩成一小团躲在收容盒的角落里,惊惧地盯着李忌。 但上位者进食是不需要得到下位者同意的。 李忌熟门熟路地扣开收容盒上的暗槽,输入一串十二个密码——这些数字是他在那些调查员的笔记本上看到的。 他们错估了他的等级。 他也乐得伪装。 这就是高危险等级的异种的可怖之处。他们拥有绝对强于人类,甚至于人类尖端武器的力量,同时拥有掌控这份力量的理智。 怪异的结合体弯腰掰开收容盒,从里面抓出小丑。原本小小一团的东西在被拽出收容盒的瞬间可笑地恢复成了原本的大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突然胀大的气球。要不是样子太过恐怖,拿出去卖应该会很受小朋友的喜欢。 李忌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揪着教唆小丑,递到嘴边一口一口撕着吃掉了这东西。 姿态很像路边没时间坐下来吃饭,紧急啃鸡腿的工薪阶层。 嘶——这种叫狗的生物进食方式好像比我简单。 不用织网,不用注入消化液,不用慢慢舔,直接啃就可以了。好方便(小蜘蛛亮八只眼睛表示肯定) ——看一下这个种族是怎么**的。 哦?还要捕捉猎物讨好雌性啊……还要作窝,要不然小狗崽生下来会被冻死……后代死亡,雌性会很伤心。 以及,要打败其他求偶的雄性,向雌兽展示自己的强大。 仔细想想他什么都没有做,难怪会被拒绝。 李忌望向亮着灯的卫生间,若有所思。 徐微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只隐隐感受到了一股阴冷的视线。他在水里打了个哆嗦,伸头往外看去。 湿漉漉的小猫头搭在洗手池边缘,立着两只耳朵。如果此时有人,拍下来发网上,全网猫咪都会说照片是P的。 徐微与扫过客厅,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他舔了下鼻子,缩回头。 下一刻,一颗狗脑袋歘一声,从白瓷洗手台边缘出现,又歘一声消失。 徐微与:……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身侧:…… 鬼? 几秒后,德牧幼犬再次跳了上来,用实际行动诚邀徐微与观赏“黑耳朵大兔子跳高表演”。 徐微与:……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咪咪喵喵地滑进水里吐泡泡。 德牧幼犬也可可爱爱地吐舌头,继续跳起来看他。 但是徐微与没看见,水池下面洁白的瓷砖地上此时沾了一排血爪印。 ——那是刚才某个玩意撕开身体时,没注意流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休息两天 不是吧审核,一只猫一只狗舔毛能有什么该锁的,你是福瑞权益维护协会的啊 第71章 番外:狗德猫宁(6) 按说这是一个童话,不该有危机(沉痛) 8.小猫小狗别墅惊魂夜 “——啪叽。” 李忌在污血上滑了一下,他抬起爪子看了眼,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心虚。他快速仰头观察徐微与,见那只小猫只是在水池里划水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李忌低头,两口舔干净血迹,砸吧嘴回味了几秒,有点嫌弃地龇了下牙。 ——一点血味都没有,这具躯体的灵魂已经彻底散干净了。 上面,徐微与仰头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跳上水池台猛猛甩水,硬生生把自己一只小猫甩成了短毛刺猬,镜预研。杜佳子上瓷砖上哪哪都是水珠。 他跳到地面上,四下看了看,隐约觉得自己这种把别人家弄得湿漉漉的行为不太好,但作为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猫——他其实不太明白什么叫“不好”。 徐微与左耳弹了下,抬脚朝外走去。 就在他转回头的那一刻,巨大的阴影铺面盖下—— “咪嗷嗷嗷!(救命救我!)” 徐微与奋力挣扎,还以为自己被什么猛兽当猎物捉了,四只爪子胡乱哗啦。仓皇中,他好像勾住了什么东西,徐微与来不及细想猛一用力,嚓一声撕开了自己身上的东西。 光明和狗头同时罩下。徐微与茫然地仰面躺在地上跟身上的李忌对视。 德牧幼犬愉悦地晃着尾巴,见徐微与样子有点愣,他亲昵地凑上来咬住浴巾的一端往徐微与身上盖。 【擦擦。】 别的小猫都讨厌水,你怎么主动把自己弄湿啊。是不喜欢我的血吗?可是不用血,我会伤到你的。 徐微与回头看着又乖又帅的小德牧,尾巴在浴巾底下不自然地扫了扫。他也不知道这只小狗在呜呜个什么劲,跟烧水壶似的。但看在对方帮自己擦身体的份上,他大方地舔了舔李忌的头顶。 ——你很好,以后咪罩着你。 当时钟的短针指到十一的时候,一猫一狗终于从浴室里走了出来。A女士从来不会让猫狗进屋子,所以放眼望去,下沉式起居室里没有任何宠物用品。 睡哪呢? 徐微与按了按脚下的地板,感觉稍微有点硬。 他走到长毛地毯上,抬爪划了划。长毛地毯不知道多久没打理了,表面看着还可以,一扒拉全是薯片残渣、头发和灰尘。徐微与默了默,甩甩爪子扭头走开。 徐微与在起居室里转了一圈,实在没找到干净的地毯,仰头看着沙发。 ——他可以上沙发吗?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真奇怪,他明明是一只一直在郊区荒村流浪的小野猫,没人教过他不能上床上沙发,他却无师自通地替A女士想到了这个点。 徐微与犹豫地在沙发前转圈,尾巴竖的高高的,跟等着沙发请他上去似的。李忌站在旁边偏头看他,差点被可爱化了。 见徐微与绕了三圈还不上去,他优雅地小跑上前,一口叼住徐微与的后颈皮—— 徐微与:? 下一刻,他就被德牧幼犬叼着蹦上了沙发。 李忌放下徐微与,端庄地在他面前坐好,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尾巴都快摇成风扇了。 徐微与甩了甩毛,看向他。 李忌骄傲挺起胸脯。 两秒后,徐微与站起来两只爪子并一起给了他一巴掌。 “咪!(我才是老大)” 开玩笑,虽然徐微与一直在流浪,但荒村那片都是他的地盘好不好,四舍五入也是个猫霸了,李忌这只小奶狗怎么敢对他动嘴动爪的。 没大没小。 徐微与一边踩奶一边咪咪咧咧。李忌起初歪着头看他,过了会又被他踩来踩去的爪子吸引,专心低头看他踩奶。 徐微与咪累了,张嘴打了个哈欠。他把沙发上的毯子踩出一个窝窝,看起来很适合睡觉。徐微与盘了盘躺进去。柔软的空调毯完全包裹住他的身体,四只爪子都能埋在长毛里,从远处看,他简直和白黄配色的毯子融为了一体。 徐微与舒服地喟叹。 然后,他背后就贴上了一个冷源。 毫无疑问,李忌围着他躺了下来。 徐微与掀起一只眼睛,想了想又闭上。 算啦,虽然这只小狗全身冰冰的,但毕竟是夏天嘛,抱着挺舒服的。 分针一格一格地走动,最终与时针重合,停在了“12”这个位置上。 三花长毛猫完全睡熟了,头窝在他自己的肚子边,四只爪子放松地搭开,跟安抚玩偶似的。他后面,黑色的阴影也均匀地呼吸着,两只立得不太彻底的耳朵靠在一起,和兔耳朵没什么区别。 “嗒。” 起居室的灯自动关了。 李忌“啵”一声睁开眼睛。 ——猎杀时刻。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注意没碰到徐微与,往旁边走了两步。 徐微与似是有所察觉,脑袋轻微偏了偏,李忌立刻停下,回头观察他的反应。徐微与眼皮动了动,李忌一步上前咬住他的头—— 徐微与先是挣扎一瞬,继而温驯地安静下来,不多时,重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李忌没有立刻松开,饶有兴味地继续轻咬了几下小猫头。 ——难怪狗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有一种把伴侣藏到身体里的满足感,嘿嘿~ 如果这条被车撞死的德牧幼犬还有意识,肯定会呜呜汪汪地委屈反驳。 我们狗不是、没有、你bei瞎说! 李忌无声地跳下沙发。 ——他太饿了。 自从被那些自称调查员的人类唤醒,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那群调查员就知道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追着炸他。 他一只小蜘蛛做错什么了?不过是在梦中织网,将所有误入他巢穴的活物都同化成了眷族罢了,他有什么错!那明明就是他的巢!他自己的巢! 怎么有人莫名其妙闯进别人家,把家主屯的口粮找出来烧了不说,还要把家主本人关到死啊。 天理呢?王法呢? 李忌面无表情地撑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仔细看,他的躯体漆黑修长,呈现出一种似人非人的诡异美感,八根怪异的步足一开始扭曲地蜷缩在一起,后来慢慢张开,撑在他“双腿”两侧,从远处看,他像是长了十条腿似的。 李忌弯腰,整个人折成一个倒V,脸贴在徐微与上方几寸处,就这么细细地观察着他的小猫。 几秒后,李忌伸出手,试探着用细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徐微与。 棉花一样蓬松柔软的毛毛立刻凹下去一片。 李忌原本没有五官的漆黑脸部裂开了一条细缝,细缝快速延长连接到头颅两侧,继而微微张开,露出其中细细密密的尖齿——这居然是一张正在笑的嘴。 李忌低头,把嘴贴到徐微与腹侧,学着白天A女士的样子一边扭头磨蹭一边发出诡异的“咄咄”声。 他没有嘴唇,做不出像人类一样亲吻的动作。 但他有牙齿,可以完全张开嘴帮小猫舔顺全身的毛毛,然后把梳下来的毛毛吞下去消化掉。便捷卫生宠物友好。 这是什么!这是天生养猫圣体! 徐微与闭着眼睛,舒服地滚了滚。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被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抱着。他很喜欢男人身上的味道,在人家身上滚来滚去,还按着人家的手给他舔毛。 【宝贝,这是毛衣。】 对方温柔地说道。 徐微与知道什么是毛衣。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用水洗干净自己以后,套在身上的可脱皮。这件皮闻着有一股羊味,不知道是不是从他早上吃的罐头身上剥下来的。 ——虽然他感觉铁应该不会长这么多毛。 ——但谁知道呢?他一只猫还能变人呢。 ……? 徐微与停下,感觉自己好像产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念头。 没等他想清楚,抱着他的男人就弯腰,将脸凑到了他面前。 徐微与眨巴眨巴眼睛跟他对视,他依旧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隐约分辨出了对方削薄的嘴唇。 ……真奇怪,这人怎么只有嘴。眼睛鼻子呢…… 男人保持微笑,几秒后突然张开嘴,伸出一条长满尖齿和八颗金绿竖瞳的长舌朝他舔来。 徐微与……!!! 喵嗷嗷嗷嗷! 救命! “咪!(救命!)” 徐微与一下子挣脱梦境,惊恐睁开眼睛。 他心脏砰砰跳,尾巴毛炸成一团。他趴卧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起居室。 …… ……哦,梦啊。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非常大猫样地翻了个身打哈欠,若无其事地用爪子踩平背后的毯子褶皱。 吓死猫了,他怎么会做这种莫名奇妙的梦?徐微与半闭着眼睛酝酿睡意。 但很奇怪啊,他面前怎么多了一大片阴影?沙发左侧没有摆什么东西吧。 徐微与可有可无地抬起头——对上了二十多只在黑暗中发着光的猫眼。 原本就庞大得吓人的半挂们此时体型跟四脚着地的人类有的一拼,满地都是碎玻璃,显然,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撞碎了落地窗闯入了室内,正围着徐微与开研讨会。 “喵嗷~(吃吗)”一只巨猫张开身上的嘴叫了一声。 另一只巨猫后脚不动,头仰过一百八十度看它,“吼……(吃)” 徐微与:…… 他小心站起来,后退一步。 所有巨猫都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它们像是真正的人那样站起来,伸长两条前肢,原本肉圆圆的爪子长而利,每一只都向着徐微与,做出了一个捕捉的前置动作。 徐微与后脊发冷。 就在这一刻,身后塌陷下去。 徐微与紧张万分,本能回头—— 他的头直接落入一张狗嘴里头。 本来只是想叼他后颈的李忌一愣,人性化地耸耸肩,咬着小猫头跳下沙发,朝隐蔽处跑去。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明天,明天一定日万(含泪发誓) 第72章 番外:狗德猫宁(7) 亲亲 9.小猫小狗别墅惊魂夜(2) 一个小时前—— 李忌张开手臂,向两边抻开,他的身体立刻发出轻微撕裂声,像是被拉扯开的塑胶。几秒后,密密麻麻的细缝出现在他的身体各处,这些细缝缓慢张开,露出其下细细密密的尖齿。 仔细看,这些“嘴”其实来自一条条身体融化在一起的黑色蛇形生物。它们只剩嘴能张合,剩下的身体全都如同衣服般贴合在李忌身上,维持着他的人形。 八只大小不一的金绿色竖瞳从李忌顶着幼犬头颅的嘴边钻出,骨碌碌转了两圈。见周围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他以后,他抬起手,没什么情绪地观察着自己的【网】。 ——他从巢穴里逃脱的时候,尽力吞下了足够多的眷族。这些眷族储存的能量帮他修补了伤口,要不是这样,他根本不可能越过收容箱的隔离影响A。 李忌摸了摸手臂上嗷嗷待哺的几张小嘴,捻起其中一个往外扯了扯。 【网】唧唧叫了一声,听起来居然有点委屈。 李忌搓了搓薄薄的皮,轻轻叹了口气。全都被饿瘪了。 ——他迟早把那只狐狸活撕了,丢进无尽迷网,让他的灵魂永生永世彷徨破碎。 ——李忌阴鸷地想道。 依附于他的眷族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惶然地畏缩起来。它们当中的某些个体还保留着一部分作为智慧生物时的神志,模模糊糊地私语起来。 …… 徐微与受到影响,皱眉翻了个身。 原本沉浸在思绪中的李忌顿了顿,一扫眼底阴霾,欢欢腾腾地跃过去,弯腰哆哆哆猛亲小猫脑壳。徐微与脸都被他亲扁了。 人类这种亲猫的方式很好啊,李忌双手双脚实名支持。 【乖,猫咪。】 细密的尖齿小心地梳过他颈后的长毛。 【我会准备好食物、巢穴和**,好梦……】 李忌哼着不知名的怪异曲调走到书架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面墙上零零散散摆放的各种饰品其实都是收容盒。 有被关在雪花球里的血红色软体生物,有被压在书里的萤火虫尸体,还有被关在工艺品头骨里不断尖叫的人形…… 李忌挨个用密码打开收容箱把它们抓出来,在这些东西正在为自由欢欣鼓舞的时候将他们塞入某张嘴里,绞成泥咽下。 你说(嚼嚼嚼)这些低级的小玩意是谁发明的呢(嚼嚼嚼)废物得如出一辙(嚼嚼嚼)难吃得千奇百怪(嚼嚼嚼——咽——哕) 李忌龇牙咧嘴。 李忌痛苦嚎叫。 但蜘蛛不会叫,所以他汪了一声。 人类大概没办法理解他的痛苦。作为人类口中的异种,但凡他有一点办法绝对不会去吃这些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这些被调查局定位为普通级的异种根本不具备理智,所以他们体内的能量驳杂混乱。吃它们确实能够汲取养分修补身体,但过程极其折磨。 一定要形容的话……可以类比泔水。 驳杂混乱,有营养,但恶心难吃。 李忌吃吃吃嚼嚼嚼,身上的【网】逐渐活跃起来。它们像是真正的蛇那样探长身体,在空中扭动,企图编织自己。 李忌将这些劳模拽回来扔到地上。 赶紧帮忙吃,他快要吐了。 他的网攀缠在一起,委委屈屈地裹住一只药品样的收容盒。这只收容盒被放在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要不是眷族的感知足够矮,还真发现不了它。 它们张开纤细的触肢吸开暗槽,缓慢输入密码。 药瓶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网没有思维,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裹上去拧开瓶盖——一只瑟缩于其中的老鼠露了出来。 它疯狂地盯着瓶口蛇一般眷族,胡须不断上下摆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 网将柔软的触肢探进去。 就在这一刻,灰黑色的老鼠找准时机冲出药瓶,在它钻出收容盒的一瞬间,整只老鼠现出它原本的样子。 它开始膨胀,厚厚的脂肪撑开它的身体,将它本该密布灰黑短毛的皮撑得毛发稀疏。它的头塔一样垛在肥胖得躯体上,尾巴粗长,四只爪子短而锋利,对称戳在躯体两侧。 李忌:…… 老鼠太胖了,只能坐在地上,它的后颈几乎顶到起居室的天花板,要不是这里空间够大,很多家具都会被它这庞大的肥躯撞翻。 李忌:…… 收容物0005号暴食巨鼠张开嘴,凶狠地嚎叫了一声。肮脏的,被蛀成黑色的牙稀稀落落地散步在这张尖嘴里,恶心而危险。 李忌:…… 绝了。 超大号压缩泔水块。 还不能不吃,这头老鼠的能量值比他今晚吃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高。 黑色的网缓慢地围了上去。 巨鼠艰难俯身,冲这些向蛇一样的东西嚎叫,警告它们不许上前。 ——你看它多蠢。理智低到面对面了,都没意识到面前这头怪物是什么等级的存在。 网张开嘴,凶狠地从巨鼠身上撕下了一块脂肪。 巨鼠先是愣了愣,几秒后,一抹惊慌出现在它眼底,它朝后退去。但柔软的背部也正在被后面的网分食。 【吱……吱吱吱……】 翻译过来也许是……救命,别吃我之类的。 这里唯一能听懂它话的东西对此置若罔闻,正在艰难地做心理建设。 李忌闭眼,吸气,吐气。重复以上动作两遍以后,终于不情不愿地抬步上前。此时,巨鼠正在笨拙地挣扎。但它太胖了,四只爪子不管怎么划拉也支撑不起它沉重的身体,就这一会的功夫,它已经被啃到了骨头。 李忌嫌弃地按住这只老鼠的头,肥软的怪异手感让他恶心地直龇牙。 他尖利的手指末端深深抠开皮肤骨骼,巨鼠先是惨叫,继而痉挛了几下,不动了。 普通级的异种其实和地球上的原有生物没什么区别,就像A女士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一样。 李忌掀开了这只老鼠的头盖骨,将最肥美的脑子舀出来。血红血红的柔软脑组织似乎还在动,将耳朵贴在上面,甚至能听到鼠类的吱吱哀嚎。李忌深吸一口气,越过巨鼠的尸体看了眼熟睡的徐微与。 然后他一个猛地低头,闷掉了脑子。 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好难吃…… 李忌躺在地上,物理意义上缩成狗。他用两只前爪捂住鼻子呜咽,想把那股下水道里的臭味扒拉掉。无果以后,他张嘴甩舌头,企图用空气替换掉自己的消化系统,继续无果。 想去舔猫咪。 猫咪身上是香的。 但是这股垃圾味来自异种的灵魂,不消化干净,同样会粘在徐微与身上……徐微与不能变臭。 …… 好难吃,不想活了。 ……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伴侣,就这么死了感觉很亏。万一他死了以后有其他东西缠上徐微与…… …… 李忌躺在地上恢复了平静。 他动了动身体。 赶紧消化,消化完以后去舔猫咪。别天天死不死的,以为你是单身狗啊。 李忌规划未来规划得太过认真,没留意院子里的动静。 从他撕下巨鼠的第一块脂肪开始,那些原本处于沉睡中的猫就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它们焦躁地跳到地上,惶然地走动。 【救……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别吃我好痛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狂乱的求救一遍一遍在它们脑海中回荡。 以下内容来自颜祈的笔记: 编号:5 名称:胖老鼠(划掉) 名称:特别胖的的老鼠(划掉) 名称:暴食巨鼠【他们在会上改的,我的问题是,有必要给垃圾起这么正式的名字吗?你们真闲。】 特性:影响五米范围内的弱小生物,让其成为不断进食的机器,所获得的生命力被其抽走百分之九十二转化为脂肪。经实验,无法利用。【所以那些老鼠稍微跑远点它就控制不住了。一款没什么攻击性的该死资本家,废物中的废物。】 十年前,调查局只草草试验了暴食巨鼠的吸收能力,得出对方所摄取的能量只能供自身使用以后,就将这个既没有攻击力也没有颜值的垃圾丢到了一旁。 但是今天,在临死之前,这只特别胖的老鼠向世界展示出了它的第二个技能——分享。 房间里肉山一样的尸体快速腐朽消解,不再能摄取到能量的【网】茫然地抬起了头。 同一刻,院子里被A女士戏称为半挂的猫咪难受地抖动身体。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汇入了它们的躯体,它们开始膨胀,骨骼伸长,头更为圆钝……它们开始……像趴在地上的人。 它们需要进食。 它们聚拢到落地窗边焦躁地转了转,而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其中一只猫冲上前嘭一声撞裂玻璃,其他猫紧随其后。蛛网般的裂痕不断扩大,最后只听哗啦一声,十来万的落地窗瀑布般碎裂。 酣睡在沙发上的小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点不安地翻了个身。 10.小猫小狗别墅惊魂夜(3) 时间重回现在。 徐微与和李忌藏在楼梯间的墙后面,头压着头探出去观察那十几头似猫非猫的半挂。 ……它们灵活地爬动着,一个个四肢细长,躯干却肥胖臃肿,耳朵和尾巴几乎消失,只剩一层皮紧贴在身体上,和人类想象中可可爱爱的猫妖相差甚远。 它们当中的几只围在冰箱前,往嘴里胡乱塞还带有包装的生牛肉块,其余的打不过他们,可怜巴巴地等在后面,焦躁地四处打量,想要寻找其他吃食。 徐微与无意识舔了下鼻尖,仰头看李忌。 “咪?(发生什么事了?)” 李忌心虚地用力舔他脸,呜呜了两声,表示他也不知道。 怎么就醒了。徐微与看着,他怎么善后。难道直接把小猫打晕吗?徐微与会记得的。 其实仔细想想,他完全可以在徐微与面前撕掉这些被异化的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来源于本能的警惕让他保持住了目前可可爱爱的小狗样。 他的小猫不会高兴看到他露出原本的样子的。 舔舐所发出的轻微声响按说不会引起普通生物的注意,但此时,起居室里全是怪物。 一只怪猫耷拉在脸侧破布一样的耳朵动了动。它扭头看向楼梯,两只鼓在外面的眼睛瞳仁张大,尽量多的纳入光线。 它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毕竟在它扭过头之前,徐微与和李忌就重新藏到了墙后。 但楼梯边上开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小夜灯,将一猫一狗依偎在一起互相舔毛的影子投在了地上。 ——怪猫歪头站起来,无声无息地朝楼梯走去。 徐微与对此毫无所觉,他正在给李忌舔毛。 体型和他差不多,但年纪比他小的德牧幼犬可怜兮兮地趴在他肚子上,害怕地闭着眼睛,将鼻头埋在他的毛毛里寻求安慰。 徐微与其实也很害怕。可是考虑到小狗的心理素质,他硬生生强装出一副冷静的哥哥样,平静地给对方舔毛。 “咪(没关系,它们吃饱了就会离开。只要我们躲好,它们不会伤害我们。)” 德牧幼犬委屈巴巴地拱他。 “咪(别怕。)” 一个头从墙后伸出—— 徐微与的舌头还吐在外面,茫然地和怪猫对视。 两秒后,他炸起了一身的毛,毫不犹豫叼起李忌往外蹿,然后被超重的狗拖了个趔趄,脸刹着地,直接滑到怪猫嘴下面。 徐微与:…… 怪猫:…… 李忌在后面目睹全程,想笑又没敢。徐微与这么努力地想要救他,他要是敢在这时候笑出声,肯定会永久性痛失求偶权。 所以在怪猫长大嘴嗷呜一口咬下来之前,李忌冲上前拽回猫咪,一猫一狗同时脚底打滑状冲向旁边的房间。 起居室霎时间跟沸腾的汤锅一般,七八只被响声惊动的怪猫立刻扭头看来,眼睛一亮,跃起跟上。 徐微与和李忌在前面跑,后面叮呤咣啷追着响。墙上的挂画,装饰柜里的马克杯,花架上的瓶子镜子无一幸免,全都砸在地上,场面堪比好莱坞大片拍摄现场。 “咪呜呜呜呜!” 徐微与每次从高处跃下都会咪呜一声,他以为自己在给李忌报位置,实际上在后面这条狗眼里,他就跟个可可爱爱的按压毛绒玩具似的。 李忌甚至故意放慢速度,引导怪猫们抓自己。每当这个时候,徐微与就会着急地扣着墙纸爬到高处,甩尾巴吸引它们的注意力。等怪猫们被他吸引过来,他才会迅速跃下,唔叫一声示意李忌跟上。小眉头皱着,又靠谱又可爱。 世界上怎么会有徐微与这么可爱的生物。 缺了大德的李忌如此想道。 跑过走廊,徐微与扭身跃起蹬下墙上的开关,灯立刻亮了起来——这里居然是别墅的开放式厨房! 徐微与眼睛一亮,马上寻找冰箱。 他刚才就发现了,这些异化的怪猫只要有吃的就会安静下来。像之前留在起居室里的那几只,全都在专心致志地啃牛肉,完全没心思搭理他和李忌两只上蹿下跳的肉罐头。 ——冰箱在那! 徐微与眼睛一亮,紧盯厨房东南角的嵌入式大冰柜。 在他停顿的这一会功夫里,怪猫们已然追了上来。徐微与毫不犹豫跃起,跳到操作台上,但就在这一刻,速度最快的那只怪猫伸出爪子狠狠扯了一把他的尾巴—— 疼! 徐微与痛哼一声,扭头极凶地给了对方一爪子。但他的爪子白天才被剪过,爬个墙还行,挠人就不够格了,甚至没有在怪猫的前爪上留下抓痕。 这样不行,徐微与绷起全身,打算狠狠咬对方一口。可有狗的速度比他更快。 黑色的德牧幼犬闪电般越过徐微与,一口咬住怪猫的爪子,徐微与几乎听到了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但按说不该,一只两个月大的幼犬根本没能力咬断与成年人一般粗细的动物骨骼。 所以徐微与将此归结为自己听错了。 “喵嗷——”怪猫尖利地惨叫一声,用力甩爪子。 徐微与和李忌同时被摔倒地上,不等徐微与出声,德牧幼犬就再次凶狠地扑了上去。 “咪!(不要!)” 血花炸开,徐微与眼睁睁看着李忌被撕开前腿,瞳仁骤缩。 血腥味很快吸引了所有怪猫的注意,它们如同鲨鱼般围拢上前,只消一息,徐微与就找不到小小的德牧幼犬了。 …… 徐微与扭头奔至冰箱前,用尽所有力气打开冰箱门。 果不其然,平时也会喂猫咪生骨肉的A女士在这里也塞满分切好的冻肉。 徐微与勾开格子,咬出一袋比他都大的肉排,胡乱扯开包装,拽着朝怪猫跑去。 才跑到半道,就有几只挤在外围的怪猫就闻到了肉味,回头朝他看来。 徐微与毫不犹豫放下肉,再次冲向冰箱。 很快,远大于德牧幼犬的肉量将所有怪猫都吸引了过来。徐微与跳到柜子顶上,心惊地看着脚下围拢过来的怪猫嘴边殷红的血迹。 他紧张地盯着远处,生怕看到一只已经没有气息的冰冷尸体。 ——万幸万幸,那只德牧幼犬虽然满身都是血,身上被撕开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徐微与跳下柜子跑到对方身边,“咪……(狗狗。)” 德牧幼犬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耳朵缺了一块,脸上的毛被血浸得一绺一绺的。徐微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捏住了。他猫瞳湿漉漉的,强忍鼻酸舔干净李忌的眼睛,李忌很乖地仰头任由他舔,喉咙里呜咽了几声。 肯定疼啊,这么多伤,怎么办啊。 徐微与绕到小狗身后,想要叼他的后颈把他拖出去。毕竟怪猫还在这个房间里,谁知道他们吃完肉以后还会不会继续攻击他们两。 但李忌的脊椎也有一大道撕裂开来的伤口,鲜红的血肉随着小狗的呼吸鼓动,看得人心悸。 徐微与甚至不敢舔,只小心翼翼地用嘴在上面碰了两下,手足无措。 李忌呜呜。 徐微与赶紧舔他的耳朵,“咪(不痛不痛,忍一下,会没事的。)” 他都快哭出来了,还在尽力安慰同伴。李忌愉悦地甩了甩尾巴,扭头装出一副痛得不行的样子跟徐微与亲亲舔舔。 小猫舔他的嘴他就瞅准机会舔徐微与的舌头,徐微与虽然觉得有点不对,但整只猫已经被巨大的愧疚所迷惑,根本想不了太多。 小狗只是太害怕了,舔了两下他的舌头而已,他没有错,他好可怜。 “——我、的、天!你们干了什么!” 就在李忌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幸福时光时,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却被客厅的惨状惊呆了的A女士走下了楼。 首先,所有人都要知道,中鼎悦府这一片烂尾别墅如今属于国有资产。其次,出钱装修A女士现在住的这栋楼的人,是调查局大名鼎鼎的地主老爷颜祈颜老爷。 它不是属于A女士本人的。 A女士麻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颜祈回来以后,站在门口冷笑一声,逼迫她写十万字检讨报告的残忍模样了。 A女士深吸一口气,拉出墙边的工具箱,提出手斧。 ——她今天就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偷入室盗窃,偷到她散打教练阿淇淇头上了。 她保持狞笑,拖着斧子缓步走到大开着灯的厨房外—— 听到动静,徐微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李忌漫不经心地望来一眼,八头挤在冰箱前吃自助的怪猫继续嚼嚼嚼。 A女士:…… A女士:!!! 我屮艸芔茻!收容物逃脱了!天老爷要死人了! A女士扭头就跑,跑了两步她一顿,折回来抱起徐微与和李忌,带着这一猫一狗往楼上冲。 徐微与也是到此时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类,忆及对方白天带自己去医院的事,心头一跳,忙扒拉A女士,在她耳边咪咪。 “我知道我知道,吓坏了吧。”A女士胡乱答道,手指揉了揉徐微与。 仔细听,她的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作为调查局的收容专员,A女士很清楚异种的攻击力。至少,她亲眼见过自己的学长学姐被撕碎的样子。 徐微与着急地催促了几声,希望A女士能理解他的意思,送李忌去医院。 可人终究听不懂小猫叫,A女士进房间关门锁门,狠狠亲了一口徐微与以后,把他和李忌放在桌上,拿起固定电话。 徐微与跑上前扒拉她。 ——李忌呜咽了一声。 徐微与又赶紧跑到他身边舔他,趴下来用软软热热的小身体维持李忌的体温。李忌把头深深埋进小猫柔软的腹部长毛里尽情吸猫。 总之——单纯的小猫被绿茶的小狗骗得团团转。 好可怜哦。 11.终究是狐狸抗下了所有 别墅二楼的主人卧大概四十多平,阳台、衣帽间、半隔离游戏室一应俱全,到处是现代科技的痕迹。唯独床头柜上灰黄色的老式电话格格不入。 A女士插上电话线,快速按下调查局的密匙,不多时,电话顶上的屏幕亮起绿光。 A女士直接拿起电话,里面嘟嘟响了两声,继而停下。 “中鼎悦府收容处发生收容物出逃,重复一遍,中鼎悦府收容处发生收容物出逃。” 【……你还活着?】 出乎A女士意料的,电话里传出了本该在北美执行调查任务的颜祈的声音。 那一刻,如甘霖润旱土,如大餐赠饿汉,如高考生拿到七百分的成绩单,如考公人迈着正步踩上单位台阶。A女士捂住嘴恸哭不止,再不见刚才的坚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小颜……救命啊……有好多光膀子的胖子在底下啃生肉,好可怕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它们还打了我的猫和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好可怕啊呜呜呜呜呜呜……” 颜祈:…… 正极速行驶在高速上的车里,红狐狸头痛地抬起爪子,按了下眉心。 【你……你身上的防御机制被触动以后为什么不及时联系局里?我们都以为你遭袭,重伤或者死亡了。】 电话里的A女士茫茫然愣了两秒。 “啊?” 颜祈:…… 算了,毕竟是个劳动力,活着总比死了强。他丢下一句等着,就打算挂断电话。 “不要啊呜呜呜呜呜呜呜!”A女士惨叫起来,“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我真的害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颜祈偏开头,两只大耳朵嫌弃地趴下,表示不想听对面叽叽喳喳的哭喊。 但他毕竟是善良的,虽然嫌弃之意溢于言表,终究没有挂断电话,只是将手机甩到架子上,任由A女士在那边哭。 几秒后,一双蛇瞳自空中亮起。接着以这双眼睛为中心,浮现出更多的蛇鳞,不多时,完整的蛇头出现在了赤色大狐狸的脑袋边。 灰蛇看了眼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无声无息游过去—— “不许挂。”颜祈冷声说道。 灰蛇停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绕着手机盘了一圈,摆出一副“我俩好着呢”的样子无辜地看向颜祈。 …… 颜祈轻飘飘收回目光,转而偏头看向司机,表面自然实则刻意地问对方,“有哪些异种的外形像光膀子的胖子?” 灰蛇抬起身,带着一点跃跃欲试地缓慢游动。 司机看不见另外一个东西,皱眉思索,“还挺多的。不少异种都有模仿其他种族的习惯,我们这儿人最多,它们就最喜欢模仿人。” “也是。”颜祈点头,闭上眼睛小憩。 灰蛇:…… 啧。 别墅。 A女士抱着徐微与满脸苍白地坐在桌子前,徐微与下半身给她抱,上半身搭在桌子上咪咪喵喵地舔李忌。 很明显,这个房间里,小狗是**重伤病患,A女士是看起来还可以但实际犯了PTSD的精神创伤病患,唯一健康的小猫必须扛下所有,把自己分成两半安抚好他俩。 有些猫,三个月大就要打两份工。 好消息是,小猫对此接受良好。 坏消息是,小狗不接受。 李忌窝在徐微与的颈下,表面上虚弱可欺,私下里眸光阴鸷冰冷。他死死瞪着神情恍惚的A女士,心底汪汪咧咧——关你什么事啊你跑出来摘果子知道这是谁的猫吗你就抱那些在底下啃生肉的胖子才是你的猫长得丑了你就嫌弃了来抢别人的猫了你要不要脸啊…… 【……想杀人。】 徐微与听见了德牧幼犬的呜咽,他心疼地舔舐对方残缺的耳朵。 “咪(还疼是不是?)” 李忌动了动,更用力地贴近他,嗅他毛上香甜的气息。 【好想把他们都吃掉,好烦啊……】 徐微与被他呜得心软软,舌头都舔酸了也没有停下。 才经历过激烈的逃亡和惊吓,安静下来以后,徐微与逐渐有些困倦,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哈欠来。 A女士吃完药,精神状态已经好了点。她低头亲亲徐微与,获得李忌眼刀一个。 “睡吧。”A女士仰头环顾四周,像是对猫说,又像是在安抚自己,“这间是安全屋,有最高级别的防护……” 说完,她苦笑了一声,“要是这里也守不住,咱们俩就一起死吧。等到了下面妈妈打工养你。” 她抑制住想哭的冲动,看向李忌,“还有这条狗呜呜呜呜呜呜呜,只要有咱娘两一口肉吃,就有他两只碗舔。” 【你有毛病吧。】 颜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安全屋是我亲自做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徐微与还是睡了过去。 他毕竟是一只小猫,精力有限。 A女士控制不住情绪,哭得就跟徐微与死了一样。 颜祈:【静音了。】 A女士:“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话还没说完,桌上奄奄一息的狗一骨碌站了起来。 A女士:……??? 啊? 不是,哥们…… 德牧幼犬身上的伤口继续扩大,最后彻底被撕开,漆黑的人形再次站到了地上。 在A女士想要出声的瞬间,他握住这个女人的头,金绿色竖瞳从他应该能被称为掌心的地方钻出,和人类的两只眼球紧紧贴在一起。 李忌收回手,打开窗户跳进花园。 这种更改记忆控制思维的能力会影响被控者的思维,简单来说就是可能会让人变成智障。 所以他不打算对徐微与用。 他的小猫已经够笨啦。 至于A女士……嘶,他这个种族的蜘蛛食谱上其实一直有人类。 棕色商务车前灯破开黑夜停在离别墅足有二十多米的地方。 颜祈抖抖毛跳下车,替他开车的调查员解开安全带,掏了两把枪带在身上,紧随其后。 两人停在别墅外,颜祈仰头,大尾巴翘着甩来甩去。他给了调查员一个眼神,后退几步,助跑跃起,完美跳过两米高的围栏,啪一声落地稳稳落地。 被难吃得变回狗状在地上打滚,带着一帮眷族吸食怪猫身上的能量的李忌:…… 被【网】丑得一咯噔的颜祈:…… 此时,起居室里躺着一地身材苗条瘦猫,从梨花到奶牛,从布偶到金渐层应有尽有。几只还没有被吸食干净的“光膀子胖子”正在网中挣扎,不想再吃泔水的李忌躺在一边,耐着性子等它们进食。 平心而论,093号收容物【雨林蜘蛛】的蛛网并不丑。它们很像欧洲恐怖故事里的瘦长鬼影和鳗鱼的结合体,每一条都是数个或者数种扭曲在一起的灵魂编织成的诡异结合。 那些脸、眼睛、嘴、肢体,随即出现在各个位置,辅助它真正的口捕捉啃食猎物。 ——反正至少在李忌看来,它的网不丑。不知道颜祈这只挑三拣四的狐狸有什么毛病。 颜祈忽视了地上的猫和“狗”,皱眉盯着扭打在一起的两种怪物。他明确感受到了暴食巨鼠的灵魂波动,但是…… …… 颜祈犹豫而嫌弃地停在原地,企图从怪猫身上搜寻到一点暴食巨鼠的影子——无果。 他又将目光转向地上酷似蛇的【网】,企图从它们身上找到一点老鼠的影子——更无果。 怎么了这是,下水道吃垃圾的老鼠发生退化,变成了乱丢垃圾的变态白男和他的垃圾袋? 什么玩意啊这都是? 是的,这就是调查员的日常。 你永远不知道这些随便长长的怪物在被你发现之前都干了些什么,而你,要调查清楚它们的一切。 李忌不知道颜祈心中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将他关进收容箱的红狐狸。他的尾巴很慢地动了动。 ——他今天晚上吃掉了这个收容处的所有异种,灵魂气息本来极为驳杂。但暴食巨鼠的气息极富遮蔽性,此时此刻,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生物身上,都有那只死老鼠的灵魂气息——颜祈不可能产生其他怀疑。 李忌心底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也就是说,他没必要和这只狐狸打起来,只需要装作受害者就能继续待在这里。 …… 他已经顶到皮下的眼珠转了转,重新钻回**深处。 正如李忌所想,颜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了这里的每一只活物,过他时,没有任何波动。全身都是漂亮赤色毛发的大狐狸极不情愿地甩了甩尾巴,引出了一片灰色的火焰。 李忌放松地躺在地上,观察他的能力。 火焰延长成一条无声燃烧的火绳,缓慢朝这边飘来。 这场面极具梦幻感,仿佛童年看的梦游仙境在现实中的映射,李忌很轻地舔了舔牙齿——真奇怪,这种受颜祈操控的火焰和他的灵魂气息并不吻合,但又不互相排斥,这个调查员是怎么得到这种力量的。 异种天性中对于力量的渴求让李忌有点躁动,几只属于他本体的眼珠从他腹部侧面钻出,藏在皮毛下,专注地观察火焰。 观察着观察着……火舌舔到了他的面前。 …… 李忌猛一抬头看向颜祈,那只狐狸站在月光下,满脸不耐烦,两只琥珀色的眼睛里写的全是——全都去死,谁又闲心功夫收拾你们。 中级调查员会与异种为伍,成为里世界中的诡异生物。高级调查员常常刀尖起舞,在生与死的界限上跃动。 而像颜祈这种传说级别的调查员——比较喜欢杀杀杀。 活下去的秘诀就是在别人杀死你之前杀干净它们。 蜘蛛张开了他的网。 颜祈皱眉,盯着那些开始纠缠的黑色蛇状物,察觉到了一点点熟悉的危险。 就在这一刻——A女士的惨叫划破夜空。 “不要啊!刀下留猫啊!” 颜祈仰头看去,A女士一手抱着徐微与趴在二楼的栏杆上,一只手竭力朝下伸,“呜呜呜呜呜呜小颜你知道的,我三岁就加入了调查局,大学毕业入编,这十一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就只有养猫这一个爱好,你别杀它们呜呜呜呜呜呜,它们可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A女士的哭喊撕心裂肺,颜祈的无语溢于言表。 “它们都被污染了,后续可能会异变。”颜祈企图跟她讲道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也不活了,儿子妈对不起你们啊,妈没用护不住你们,你们先走,妈随后就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祈:…… 他挠碎了爪子下的一块石头。 没办法,阿淇淇真的是调查局的老员工。为祖国卖过命为人民流过血的那种,多多少少有一点特权。 颜祈骂骂咧咧,“滚下来收拾。” A女士一骨碌爬起来,咚咚咚往楼下跑。徐微与茫然地躺在她怀里,满脸都是迷惘。 他好像才睡了几分钟,就被吵醒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徐微与扑腾四只爪子,艰难地坐起身往前面看。正巧,这时候A女士也下到了一楼。 她的脚步停了停,迷茫地看着这一地睡得四仰八叉身形矫健的瘦长条猫。 “这……谁家的猫?怎么都跑来我这里了?” 颜祈缓步走进来,示意此时才跟进来的调查员打开收容箱,将怪猫和网一同关进去。 “你的猫这么多年一直在受那只暴食巨鼠的影响,你没察觉到不对吗?” A女士表情空白地看向他,不用她说话,那声“啊?”就已经响在了所有人耳边。 颜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我估计是收容盒出了问题,毕竟快十年了,那只老鼠就算用牙啃也能把当年的那批质量参差不齐的收容盒啃出一个坑。” 颜祈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似是在寻找被打开的收容盒。 “那我怎么没事?”A女士对编号00005的暴食巨鼠还有点印象,毕竟那是颜祈成为调查员以后第一次收容成功的异种,也是她的第一个任务。 颜祈:“你的能力一直是随机弱化影响到你本人的污染啊。” 注意着两人交流的李忌轻轻挑了下眉。 难怪,难怪他施加在这个人类身上的影响总是不到时间就失效…… 正想着,他的余光扫见了一片以白为主色调的白黄黑。 李忌扭头,只见徐微与从A女士的臂弯中爬出来,跳到地上,高高举着掸子一般的大尾巴担忧地朝他跑来。 “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 因为处于跑动中,所以猫咪叫出了一串颤音。 李忌:…… 啊他死了。 同一时间,颜祈也回过了头。 “……徐微与?”他不可置信地喊道。 11.狗德猫宁 体型明显还偏小的长毛三花明显地顿了下,怔怔扭头看向颜祈。 正站在茶几上检查摆设的颜祈一步跃下,啪啪啪跑到徐微与面前。徐微与仰头,和他对视。 颜祈:…… 徐微与:…… 大狐狸伸出左前爪,扒拉了一下徐微与的脑袋。小猫咪被按得头狠狠一点,差点撞到地上。 “咪!(你干什么?)” 颜祈:…… 他干什么?他出生入死失踪了好几年的同伴突然出现,变成了一只人话都不会说的普通猫,你说他要干什么。 …… “真的假的。”颜祈一下一下按徐微与的头,“你还记得你是个调查员吗?” 徐微与啪一爪子打开他的手,凶巴巴地朝这只故意使坏的红狐狸哈气,两只小尖牙在空气中闪着寒光,危险至极。 “跟赖皮蛇一样。这么小就会发脾气了。”颜祈捂嘴嘻嘻,抬爪顶了下徐微与的下巴,轻轻松松帮他闭上了嘴。 徐微与彻底生气了,一口咬住颜祈的爪子。 “哎呦好痛哦~”大狐狸娇娇气气地啊了一声,他好像是在学徐微与刚才哈气的样子,紧接着又啊啊叫了好几声。学得不像,但嘲讽力度拉满。 徐微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生气,气得想把这条狐狸的皮剥了。 还没等他把心中所想付诸实践,一团黑色陡然冲来,咚一声撞开了颜祈。 颜祈:…… 什么东西? 他爬起来,只见刚才那只躺在地上装死的德牧幼犬此时正面无表情地挡在徐微与面前。 而他那个曾经看见重伤病号都不见得要拉一把的冷漠同事正满脸担忧地舔这条狗的脸。 颜祈:……啊? 他很震惊,他很茫然,他很无助。 普通动物和他们之间是有生殖隔离的啊。徐微与你到底把自己怎么了?你居然……你……你唉,日了狗不是,狗日不是也不是,总是你……唉…… A女士蹲在地上捡猫,将她的亲生骨肉们全都排排坐放好。 太瘦了。 她摸过小猫单薄的背脊,怜爱地想道。怎么能这么瘦呢,天哪,一只还没有曾经的一条腿胖,瘦得就只剩骨头了,太可怜了她的宝贝。 颜祈从她身边走过,A女士摸摸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张嘴打算跟颜祈抱怨抱怨。 她看过去,却见颜祈同手同脚,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小颜?”A女士出声叫住他。 “别喊我,给我点时间消化。”颜祈低着头垂着尾巴轻声说道。 徐微与这个情况……太复杂了。救吧,那条狗是他自己选的,硬生生扯开两人跟棒打鸳鸯似的。组织不能干这种缺德的事。但不救吧,猫狗殊途,门不当户不对,还有生殖隔离,虽然两只公的怎么样都生不出来,但到底有点……嗯。 身后,李忌漫不经心地盯着颜祈远去的背影,见对方遭受重大打击,从头到尾都没有产生任何疑心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他张嘴,轻轻咬了咬徐微与的头。小猫咪闭上眼睛纵容他用这种有点过界的方式表达干净。 李忌索性含得更深了点——他毕竟是个怪物,将选定的伴侣深深埋入身体,是永远能满足他灵魂的方式。要是可以,他希望永永远远和徐微与生活在不见光的巢穴里,生很多很多的小蜘蛛,小猫咪,或者小猫蛛。 反正什么样的孩子他都喜欢。 至于徐微与喜不喜欢……没关系的,不够好看的孩子可以吃掉重新生。 徐微与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用爪子推开李忌,很轻地咪唔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头被李忌含在嘴里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就好像……李忌的身体深处有几只眼睛在看着他一眼,总之让人不太舒服。 李忌亲亲热热地舔他,徐微与没反抗,他太愧疚了,小狗身上全都是为了保护他留下的疤痕,他没办法拒绝小狗的亲近。 李忌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叫,装可怜把爪子上的伤口递到徐微与嘴边,看着徐微与帮他舔舐。 趁小猫伸舌头的时候,他凑上去,快速舔了一下。 亲亲。 第73章 番外:狗德猫宁(完) 你看,他们一直很幸福 12.里世界:安全区330 狗德猫宁直播间已经有十多天没开播了。A女士的微博下全是粉丝的留言,都在问她是不是生病了。一开始还好,后来见A女士没有回应,就这么一直失踪着,留言里就开始出现一些恶意的揣测了。 【她是不是把猫养死了。】 【狗德猫宁本来就不干净,还有人不知道吗?这个A姐经常收品种病猫,当成流浪猫领养出去收钱。】 【而且她那些猫太胖了,胖得不正常,根本就是为了流量故意喂成那样的。】 【就是,粉丝还不让说。】 别墅里,A女士披头散发地坐在楼梯上呜呜哭。 她不是,她没有,她真不知道收容物跑出来了,还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捡到的小猫都是大胃王。而且虽然她知道猫的健康食谱,但是那些小猫一到家就追着她要饭吃,喵嗷喵嗷老王老王叫得嗓子都哑了,她心软嘛。 徐微与翘着尾巴走过,见她情绪低落,跑过来蹭了一下她。 徐微与仰头,露出雪白一片的大围脖:“咪唔(别伤心啦。)” A女士闪电般伸手,一把薅住小猫收进怀里,徐微与大惊,伸着四只爪子挣扎。A女士才不给他机会,抱着他唰唰猛蹭。 “宝宝啊——妈妈被骂了呜呜呜呜呜呜呜。怎么办啊,咱们家的半挂全都瘦成闪电了,没法直播啊,我会被骂死的呜呜呜呜呜。” 从他俩这里看出去,落地窗外的院子跟烧开的开水壶一样。 没了一身脂肪带来的佛性,几只肌肉剽悍的狸花和两只阿比激烈缠斗,猫毛满天飞,花盆砸了七八个,仔细看里头居然还混着一只闭眼逮到谁打谁的大布偶。 角落里,已经全黑了的丑暹罗跟白猫窝在仙人掌盆里太极状互相舔毛,其他志不在此的猫全挤在玻璃房里,由橘猫打头阵开冰箱偷猫粮,跳不上去的金渐层和英短在下面捡漏。 两只奶牛猫,一只把自己的头卡栏杆里了,另一只在后面专心致志地打它的屁|股,跟有病似的。 事实证明,养猫并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事情,A女士之前的快乐,都是大老鼠用生命换来的。 徐微与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些天都不敢往玻璃旁走。 这些猫没了肥肉以后好像也缺失了一段记忆,完全不记得自己被嘎蛋的事。只要三花大美人出现在它们面前,它们就欢欣鼓舞地跑过来求偶,还把尿往玻璃上滋。 猫本来就是嗅觉灵敏加领地意识强的生物,徐微与被它们搞得又烦又无奈,那只不知道哪来的狐狸还落井下石,怂恿徐微与也标记领地——然后,听到他话的德牧幼犬就颠颠儿地跑过来,眼睛亮亮地看徐微与了。 ——徐微与被他看得背脊直发凉。 正想着,二楼的一扇门就被打开了。 颜祈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到栏杆边,眯眼注视天边的晨光。几秒后,他长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睡得好吗?”A女士仰头,阴恻恻地问道。 “好啊。”颜祈懒洋洋地拖长身影,骨碌碌甩毛。 “但我不好!”A女士字字血泪。 收容站所有收容物全部失踪,原因不明,当晚的摄像头被不知名力量侵扰,一片雪花,根本没有参考。A女士作为主要责任人,十几天来线上线下开了六十多个会,六十多个! 她要死了。 颜祈睁开眼睛走下楼,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徐微与身上。 徐微与面上没什么反应,但垂在A女士腿上的尾巴尖轻轻摆了摆,出卖了他的心情。 颜祈收回目光,“冷静点A姐,我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 A女士无意识抓紧徐微与的毛,徐微与被抓得有点疼,回头小小咪了一声。A女士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抱歉地亲了亲他。 这个家里的所有智慧生物都知道,虽然A女士表现得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她的精神一直处于崩溃边缘——这算是,调查局里大多数退下来的前前线工作人员的普遍情况。 颜祈走到徐微与身边,翘起尾巴扫了下徐微与的头,“怎么样?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 “咪(没有,但昨晚好像做梦了。)”徐微与皱眉回道。 颜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严肃小猫脸,几秒后没憋住笑了一声。 徐微与:…… 这只狐狸好烦啊。 他伸爪给了对方一巴掌,颜祈后撤半步,轻松躲开。 ——开玩笑,一只没有记忆的小猫能有多大攻击力。那条天天被徐微与打得嗷嗷叫的狗就是在装。 颜祈往A女士握在手里的手机屏上看了一眼,他本来以为A女士在看局里的信息,没想到扫见了几条恶意揣测。 大狐狸轻轻挑眉。 “你为什么不开直播?” A女士绝望地看着他。她伸手,拿起这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将狐狸转了个方向放在正对落地窗的台阶上。 “你说呢?” 颜祈回头,琥珀色狐狸眼里全都是“你是傻子吧”。 “你找个能扭曲画面的道具就是了,还真当自己是普通人啊。” A女士:…… A女士:!!!是哦! 那我这些天挨的骂算什么! 和你们这些传奇调查员拼了! 同一刻,院墙上跃下一道黑影,徐微与本来好好地窝在A女士怀里挨吸,扫见黑影,一溜烟跳到地上跑向远处的猫爬架。 时隔半个月,狗德猫宁直播间终于开了。 点进来的粉丝热情地刷着弹幕,都在问A女士最近怎么了。A女士心惊胆战地将摄像头对准花园,见劲瘦劲瘦的猫在道具的影响下,全都变成了原本的半挂,终于放下心来。 “我最近出了趟远门……对,猫都交给朋友照顾了,她不太懂直播,所以没让她帮忙开哈哈哈哈哈。” A女士抹掉额头上的汗回应弹幕,就在这时,起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A女士下意识拿着手机对过去——拍到了叼着兔子回来的李忌。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狗!是之前捡到的那只小狗吗,好帅的宝宝。】 【长得好快!是同一只吗?它叼的什么?玩具?】 德牧少有不帅的,李忌这狗东西为了吸引小猫,还专门照着各种赛级犬的照片修改自己这具身体的头身,目前处于狼和狗之间的最佳中间值,野性优雅,往那儿放都是顶流范。 A女士震惊于自己的捡狗手艺,跟颜祈炫耀了好几次。 同为犬科的颜祈也不反驳她,就一只狐狸高高躺在二楼,支着头不带什么情绪地看着李忌追在徐微与后面犯蠢。 很偶尔的时候,他们两个会对上视线。然后,李忌就会像一只真正的小狗那样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继续冲小猫摇尾巴。 唉,这个家里,最傻的那个和最聪明的那个一起被两条狗蒙在鼓里。 A女士本来就不敢多拍院子里的猫,怕露馅,正好直播间里的人都在问李忌,她就举着手机追李忌了。 “呃,是这样的宝贝们,小狗叼的是真兔子……对,不知道它去哪里打的,这附近都是山嘛。然后它最近每天都去打猎……不不不,它不吃,它打回来给咪咪吃。” ——正说着,李忌已经嘚吧嘚吧地跑到了房间里最大的猫爬架地下。 “汪!”他愉快地叫了一声。 最顶上的那个猫窝里,“chu”探出来一个小猫头。 徐微与脸搭在猫窝边缘,腮颊上的肉堆起一点,立着耳朵看李忌,李忌坐地上歪头,用两只爪子把死不瞑目的兔子往前顶了顶。 徐微与垂眼看了几秒,撤回小猫头。 直播间:【我们咪咪哈哈哈哈哈,老师我们咪咪好像对兔子不是很感兴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狗你怎么回事啊,你居然在讨好小猫咪哈哈哈哈哈哈】 A女士也看的直乐,她补充背景,“是的哦,它最开始打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蟑螂!” 直播间一顿,问号夹杂着“什么?蟑螂?!”的弹幕疯狂刷屏。 A女士:“它可能是看外面的那些猫,都在抓蟑螂吃,然后也跑出去给咪咪抓了一只。当时——” A女士扭转镜头指向沙发,“咪咪就躺在这上面,然后小狗就把蟑螂放它脸前面。咪咪还没睡醒,眯着眼睛,然后唰一下睁得溜圆,暴起跳了一段踢踏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小狗就挨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着嘴冲徐微与笑的李忌背过耳朵,心底暗暗给A女士记下一笔。 李忌围着猫爬架转圈撒娇,死兔子在地上被他踢过来踩过去,原本就死不瞑目的眼睛再次带上了几分悲哀。 A女士全程直播。 “小猫不会下来的。” 【肯定啊哈哈哈哈哈哈,咪咪之前估计没吃过兔子。】 【这兔子是野生的会不会有病菌啊?】 A女士扫过那条担心病菌的,快速看了眼躺沙发上晒肚皮的颜祈。 他们家的生物是不会因为这点小坎坷死亡的,这尊佛在这儿镇着呢。 A女士抬高镜头,让众人看趴在猫窝里舔毛的徐微与。 “不是不吃,咪咪还挺喜欢吃生骨肉的。但是它不敢下来,因为一旦下来,小狗就会骑它。” 【啊?】 【……啊?所以它这是在……求偶?】 【跨种族的恋爱吗!】 【我的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骗人的吧哈哈哈哈哈】 “真没骗你们。” A女士说着走上前,踮脚拿起徐微与。 正在舔毛的徐微与:??? 他茫然而无助地扭头看A女士,满眼都是被背叛的震惊。 而李忌,他的表情从最开始的装模作样到狂喜,再回到装模作样。 是的,他当然可以随便上猫爬架骑徐微与,但是徐微与会不高兴诶。他可是一只尊重伴侣的小蜘蛛,怎么能做这么没品的事情。 但是徐微与被人(此处重音)拿下来,就不关他的事了哦。 A女士把徐微与放在地上,“你们看哦。” “咪!(看什么看!)”徐微与大声咪咪,尾巴凶猛地在背后猛甩。 同一刻,李忌欢欣鼓舞地凑上来叼他的后颈。 “咪!(不行!不许!)”徐微与扭头躲他,倒下来用腹部对着他。 埋猫咪肚子也行,哎嘿。 李忌一头扎进徐微与柔软如云朵般的长毛里,肆意撒欢,把小猫肚子上的毛舔得乱七八糟,徐微与咪咪长叫,用四只爪子费劲扒拉他。 【呜呜呜咪咪好可怜,A姐你帮帮他啊。】 【不懂就问,这是猫片吗?】 【咪咪你叫得好娇哦,你是故意勾引小狗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微与被按着闻透了肚皮,又气又羞,毛毛底下的皮肤全都成了薄薄的粉红色,他用力抵开李忌,啪啪连打十几下。 李忌后退一步,舔了舔嘴筒子。 短短半个月,他体型疯长,原本还跟小猫差不多大,现在往徐微与面前一站,能把他挡个严严实实。徐微与虽然下意识觉得这狗不会伤害自己,但被这样逮着脆弱点舔咬,还是难免有点怕。 李忌歪着脑袋看他,徐微与一溜烟攀上猫爬架,站在第一个台子上严肃地往下看。 “咪(不许再这么蹭我。)” 李忌:…… 听不懂听不懂,小狗听不懂小猫话。 他一步跑到猫爬架下,立起来双爪搭上抬起,给了徐微与一个莽莽撞撞的顶吻。 窗外天高云淡,阳光撒遍每一片树叶,狗德猫宁。 后来—— 【记录】 20xx年xx月xx日,调查员颜祈,编外人员徐微与及徐微与的男友李忌,于某国xx餐厅聚餐时意外进入里世界330。 据悉,人类进入该世界以后,会失忆并转变为某种动物开始新的生活,恢复记忆时,被自动推出。 该世界存在与我们的世界一致的调查局,除此之外其余一切均存在出入。据此我们可以验证“调查局”确实已经成为特殊存在的结论。 颜祈认为,里世界330为安全区,采纳。 徐微与认为,里世界330可以纳入异种,结论准确性待定,准许进行实验。 已消除其同行者李忌的记忆。 ——记录完毕。 ——记录人:阿淇淇 ——核查人:江临 李忌靠在沙发里,举着颜祈发来的这张记录。他从上到下扫过一遍,笑着夹进书里,坐起来搂住徐微与的腰。 “嗯?”徐微与淡淡出声。 “汪。”李忌笑着叫道。 徐微与:…… “小猫也叫。”李忌催促道。 徐微与敏感地一缩,合起电脑笑骂,“滚远点。” “去哪?”李忌加重手下力道不许他离开。 徐微与无奈,曲肘顶住李忌,不许他靠近,“国内发来的文件,急着要,你、你别闹行不行。” 李忌失笑。 【作者有话说】 芜湖!开这篇番外就是为了写这个结尾!我厉害吧(翘尾巴) 本篇番外大约发生在正文结局以后的第三年~ 下一个番外接正文结尾~等我~ 第74章 番外2:后来 我俩挺好的——李忌 时间一旦进入秋季,就会突然快起来。短短几天气温就低到了三十以下,与之同到的风将厚重的窗帘拨开一条细缝,光顺着挤进来爬上床,正好照亮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手。 顺着向上,是一张半埋在被子下的面容。因为感光,透着淡青色血管的眼皮不安地动了动。原本压在床边的手抬起,轻轻挡在徐微与眼前,几只金绿色竖瞳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这些眼珠在不辨边缘的漆黑阴影上缓慢地律动着,明显不在生物的头部。其中一只没什么情绪地看了眼窗户,剩下的则全都盯着徐微与。 几息后,眼球重新钻入黑暗。李忌睁开了他身上唯一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撑坐起身,光脚下床,走到窗边。 他上半身没穿衣服,精悍的背脊线条随着走动若隐若现。靠近窗户时,天光映亮他的肩膀,照出上面长长短短的十几道血痕,湿润的血肉还没有完全被痂覆盖,就这么晾在空气里,狰狞又暧昧。 能看出来,在他身上留伤的人根本没收力,跟要杀了他似的。 李忌伸手关窗,回来时垂眼扫过铁栅栏上的蛛网。几天过去,那只黑蜘蛛显然已经吃掉了蝴蝶,现在重新织了一张新网,正在等待新的猎物上门。 李忌眼底看不出情绪,但几息后,一小条漆黑的柔软东西凭空从蜘蛛上方伸出,将它碾烂在冰冷的窗台上。李忌收回目光,拉好窗帘转过身——下一刻,他和徐微与对上了视线。 …… 谁都没有立刻开口,黑暗中,李忌的两只眼睛不正常地莹着一弧微光,夜行动物一样。徐微与盯着他看了良久,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李忌无声笑了起来,他走到床边坐下,弯腰亲了亲徐微与的鬓角。 徐微与偏头避开。李忌笑了声,居然真的没有纠缠,径直站起来单手给他盖好被子,顺手在上面拍了拍,缓步走出房间。他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随后是开关门的声响,徐微与蹙眉睁开眼睛,不多时,楼下传来了轻微的水声。 徐微与用力闭了闭眼睛,几秒后睁开,眼球干涩到发疼。 他都不敢回想这几天经历的混乱……李忌好像彻底和那个东西融合在一起了。他的躯体不再是那只怪物的外皮,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可以随时转变成另一种形态……徐微与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所代表的意义,直到某一刻,李忌亲吻他的后颈,手压着他的小腹问他想不想生育的时候,徐微与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蠢蠢欲动的变化。 他想用某种徐微与难以理解的身体组织撑开徐微与的腹腔,在里面留下卵……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种族性带来的繁衍欲|望和李忌对人类血肉产生的食欲一样,不定时地冒出。他总能控制得很好,甚至随着时间流逝,他身上最后的一点狂躁也被严严实实地埋在了人皮下面。 但那种非人感并没有消失。 …… 现在的李忌到底算什么? …… 去楼下洗澡的人重新溜达回了门口,徐微与没什么情绪地看过去,发现李忌裸着上半身随手从衣柜隔层上抽了件黑t往身上套。那衣服都放了好几年了,一股霉味,换之前大少爷碰都不会碰。 “……你要出门?” 李忌边穿边往里面走,揪着领口闻了下,神情看起来不太满意,“我约了律师。” 很难想象,说这话的人在几天前才生吃了两个闯入这栋别墅的活人。徐微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强行冷静两秒以后徐微与撑坐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别,你在家里等我,我一个人就行。” “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徐微与挥开他的手,烦到了极致。他本来就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无力感,李忌如今对他的控制更多了一分难以形容的危险,两项叠加,一时间,他对李忌的态度比几年前更差。 李忌一愣,随即笑了,“我知道啊,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让你跟着。万一又杀了人,你还得跟我闹脾气。” 徐微与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说什么?” 李忌笑得轻易,像是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可怕的话一样。他慢条斯理地弯腰,屈指蹭了蹭徐微与,“别担心,我能处理好。” 徐微与想到了这几年纵容李旭昌的李家老爷子和那一群趁着李忌不在就扑上来攫取利益的公司。如果是之前,李忌再怎么生气也只会在商业活动中报复回去,但现在——徐微与不敢往下想。 “你到底要做什么?”徐微与揪住李忌领口,“这里到处都是人和监控,你干的所有事都会留下痕迹。” 李忌没挣扎,顺着伸手环住徐微与,抱他起来。微冷的体温顷刻间激起了徐微与的警觉,他的身体本能瑟缩了一下。李忌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对视间,徐微与从他眼底看到了放肆的恶意。 ……徐微与手下紧了紧,收窄的领口勒住李忌的脖子,将皮肤狠狠勒出凹痕。李忌挑眉,仰起头让徐微与看他的杰作。 怪物对死亡威胁毫无恐惧,将看似掌握主动权的人类牢牢圈在身前。只要李忌想,他可以像杀死之前的任何一个人类那样杀死徐微与,这是他俩都心知肚明的实力差距。 …… “你要把我衣服拽坏了。”李忌轻声说道。 “你不能再杀人了。”徐微与盯着他的眼睛,“至少现在不行。” 李忌笑,凑上前作势碰徐微与的嘴唇,徐微与立刻反手抵住他,跟主人控制凑上来偷吃饭菜的大型犬一样。李忌没亲到也不恼。 “亲一下,我保证今天只去见律师。” 徐微与一滞。现在的李忌看外表最多二十岁,当他像现在这样不着调地装出一副无害样子的时候,像个溺在爱河里,随便伴侣作为的纯情男大学生,又荒谬又暧昧。 李忌的手在徐微与后腰处轻轻拍了一下,像催促。 徐微与半晌没动。他不说话,李忌也有耐心,房间里安安静静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连窗外本该传进来的车鸣都没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寒冷的洞穴。 他杀不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被找到了也不会追究我的责任,我为什么要管这个人。甚至于,李忌消失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徐微与清晰地听见了心底的声音,几秒后,他的身体却遵循了另外一股力量的驱使轻轻往李忌面上靠去。两人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徐微与顿了顿,垂下眼睫,密密匝匝的睫毛遮下视线,不给另外一个人探究他心底情绪的机会。 可就在徐微与几乎要碰到李忌的时候,这人突然往后面仰了一下—— 这真的是第一次,突兀到徐微与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看向李忌,后者挑眉,示意他可以重新亲。 …… 徐微与面无表情掐住这人下巴,“你不如直接去死。” 李忌笑意微顿,心下暗叫不好,他真是被徐微与这段时间毫无抵抗的纵容宠坏了,忘了他的性格。徐微与丝毫不给他补救的机会,重重推开他,动作迅速翻身下床。李忌长臂一捞,堪堪环到他手臂,亲亲热热地搂进怀里。 “别生气,开个玩笑。” “滚。”徐微与回头看他,脸色冰寒一片。 这种时候只能主动求和,冷处理和嘴硬只会导致婚姻关系破裂。虽然他们两个之间还没有合法的婚姻关系,但聪明的丈夫会预防此类情况发生。 李忌一把抓住徐微与,表情诚恳认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至少今年我不会对李家那几个人动手,我要先了解了解这些年外面的变化,再决定要用什么手段让他们消失。” ——他这么说,就是要和正常人一样留在表世界的意思,而且显然不觉得之前杀了李旭昌和另外一个人的事会引发调查。徐微与难得有些诧异,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李忌知道徐微与怕他还在撒谎,想了想,笑着补了一句。 “我也不想跟颜祈那帮人有太多牵扯,他们有些手段能触碰到我的——灵魂,要是让他们觉得我必须得死,咱俩麻烦就大了。” 徐微与冷眼看着他,好几秒后抽回手,“是你麻烦大了,和我没关系。” 说完,他不再管李忌,径直朝浴室走去。虽然徐微与已经竭力表现得自然了,但动作间还是有些迟滞。李忌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贴在他背上,徐微与反手关门,咔一声反锁。 “什么叫和你没关系。”李忌带笑的声音传进浴室,徐微与侧眸往外看了眼。 浴室门帮他隔出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徐微与缓了几秒,泄出一口气。这好像是他回到这栋房子以后第一次清醒地进浴室…… 他的人生在他自己的规划下一直按部就班,只有李忌的闯入是例外。这个人仿佛天生属于混乱,也永远会拉着其他人一起卷入混乱。无论徐微与怎么维持自身的稳定都抵不过他的力量。 怎么就被他缠上了呢? …… 徐微与走到洗手台前,他没有先拿起牙刷,而是先拉开旁边的横柜,从里面拿出李忌用来刮胡子的刀片。 是的,作为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富三代,李忌和所有热爱装逼的精英一样保留着用手动刮胡刀的习惯,并且热衷给徐微与提供服务。他可能觉得两个人腻在洗手台前脸贴脸的样子很亲密,但很可惜,徐总当年事业处于起步阶段,天天一分钟掰成两半用,从没理过李少爷的风花雪月。 徐微与垂眼从木盒里拆出一张刀片,剥开包装纸,卷起衣袖,将刀片对准左手手臂内侧不起眼的地方,猛地刺了下去,殷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 “笃笃笃” 浴室门被敲了三下。 “徐微与,你在干嘛?” 本该对里面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李忌站在门口扬声问道,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撒花!)明天尽量多更!哦吼哦吼哦吼! 第75章 番外2:后来(2) 我不这么觉得——徐微与 血在徐微与的手臂上蜿蜒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聚集,最终滴落砸在白瓷洗手台上,红得骇人。徐微与只在最开始时顿了一瞬,随即便平稳地将刀片送进了更深的地方。 同一刻,几根漆黑的尖锐触肢沿把手边缘刺入,扭转,轻松将金属门把切开,李忌推门而入。 徐微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按住伤口扯开,切口处血流如注。李忌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攥住他的手腕小心扯开,拿走刀片。 李忌扫过徐微与手臂上的伤口,将刀片举到两人眼前,“你想干什么?自杀?” 李忌只要不笑,那股子让人不舒服的怪异感和他的桀骜劲交织在一起,就会融合成一种令人胆寒的危险,跟随时会把人撕碎吞下肚一样。 徐微与平静回视,“我想看看我的身体还是不是以前那个。” 空气像是被冻住了,李忌眼底快速划过一丝诧异,根本没想到徐微与会这么说。徐微与侧身打开水龙头,把沾了血的右手手指放到水流底下冲。 之前的几天里,他虽然一直处于意识恍惚的状态中,但在极偶尔的清醒中也察觉到了李忌做的小动作——这人在给他喂血。当初在地底洞穴里,李忌为了让他变成异种,将自己的血做成汤骗他喝下,现在,这个人换了种方式仍旧在做同样的事。 “我只是怕你受伤。”李忌用拇指摩挲那道伤口,“之前那几天咱俩做得挺疯的,不给你喂点血你肚子都得被我捅破……” “是吗。”徐微与冷冷打断。 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隐隐有开始愈合的趋势。人类当然不具备这么迅速的愈合能力。 事实上,徐微与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了颜祈口中的异种。 李忌知道瞒不过他,默了几息,正打算说些什么,临开口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了按门铃声,霎时间打破此间凝滞。 徐微与往外看了一眼。 他们两个回来的事只有徐微与的助理和朋友知道,但这两人都不可能现在找上门,这时候过来的能是谁? “去开门。”徐微与抽回手推了李忌一把,他也不管李忌会不会答应,转身拿下牙刷,“记着你刚才说的话。” 这是让他别再杀人的意思。 李忌看向镜子,他和徐微与的身影同时印在镜子里,一前一后,徐微与苍白虚弱,而他站在这个人身后,身形挡住出口,神情阴冷偏执,跟缠上活人的恶鬼一样。 …… 李忌牵了牵嘴角扯出个笑来,镜子里的他又有了点人样。 “知道了。” 徐微与抬眼看着镜子目送李忌走远,片刻后轻轻松了口气。他已经懒得去追究李忌对他的监视了,这栋房子八成已经成了另一个巢穴,看不见的蛛丝遍布每寸空间,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李忌的“眼睛”。 ……真跟那只撞在蛛网上的蝴蝶一样了。 李忌打开门,门前正在交谈的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立刻停下话头朝他看来。见到他的脸,两人都是一愣,神情逐渐从平淡转为狐疑。 男警率先发问,“你是……徐微与吗?” “我太太在楼上,有什么事吗?”李忌扫过两人手中的纸质文件,问话问得特别顺畅。 ……啊?太太?谁?你? 显然,警察在来之前就查了这栋房子现任的管理人,看过了相关人士的照片。豪门八卦传播范围广,他们对徐微与和李忌之间的事也略有耳闻。壮实的男警察抬手,“你叫什么名字?” “——李忌。” 两个警察同时沉默,女警察舔了舔嘴唇,神情纠结,“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看到的是——你已经死了。” “五年前我遭遇了一场意外,醒来以后忘了自己是谁,在亚洲的一个国家生活了几年。”李忌眼底略过一丝笑意,“好在前段时间,我太太找到了我,我们刚回来。” 两个警察脸上都是匪夷所思,起死回生这种事居然能被他们碰上。 不明显的脚步声自众人身后传来,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徐微与在李忌身后两步处停下,“怎么了?” 徐微与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应该是本来没打算下来,听见了问话,发觉来人是警察才匆匆赶了下来。 “你来了。”李忌侧身让他看两个警察,但问出的话却是“手上的伤好了没有?” …… 徐微与没答,只是走到他身边看向两个警察。女警的目光在他和李忌之间徘徊了好几下,不得不说,徐微与和李忌之间的气场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说亲密不像亲密,说针锋相对倒也不至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总之,看起来和传闻的不太一样。 …… 至少不是豪门阔少和野心勃勃的贫困高材生,更像是什么先婚后爱的黑手党联姻。 “是这样的,四天前傍晚七点十六分,一辆私家车停在了你们家左侧的车道上。下来的两个人一个叫李旭昌,一个叫莱昂A西农。”女警合上文件观察两人的神情,“他们都失踪了,路口监控拍到他们走进了这栋房子的花园,最终没有离开这片社区。”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下。他下意识想拿手机查警察局得到的消息,但在动作之前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李旭昌?”李忌有些诧异地反问,“你是说我小叔过来找我了?” 他看向徐微与,演得毫无破绽,“我没跟爷爷说我们回来了,你说了吗?” ……徐微与只想给这人一巴掌,他怎么知道在李忌的剧本里他是说了还是没说。 徐微与不回答,两个警察的注意力就都到了他身上。想也知道,李旭昌和李忌有旧怨,徐微与在回国前派人调查过李旭昌,最后李旭昌失踪在他们别墅附近,徐微与几乎就是唯一的嫌疑人,警察当然会怀疑他,只是没想到找上门时还发现了李忌而已。 “我没见过他。”徐微与说道。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这件事需要你们配合调查。”女警立刻说道。 徐微与点头,“我去换衣服。” 因为只是配合调查,所以警察无权干涉徐微与的行动自由,只能点头。李忌靠着门框,示意他在这里等徐微与,徐微与转身,进去的瞬间抬眼和他短暂对视,乌黑的眼珠子里明明白白写着——你不是说处理好了吗?这就是你处理的结果? 用脸骂人。 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李忌脑中,李忌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徐微与:……? 李忌低头,在他额头上留下一吻,“去吧。” …… 徐微与转身就走。 他就不该对李忌的精神状态抱有期待。神经病。 门口的两个警察被迫目睹全程,想笑又不太敢。美国这边同性和同性搞在一起已经成了政治正确,有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甚至故意给自己贴上lgbt的标签迎合社会舆论。但像李忌和徐微与这样,行事低调还人尽皆知的可不多。 女警抱臂低头踢脚下的瓷砖玩,不多时又抬起头看别墅进门处的陈设。也巧,她目光投进去的时候正好落在了一个金佛吊坠上,西方人本能对这些有可能是黄金的制品感兴趣,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靠在门边的李忌就跟多长了一双眼睛一样,按熄手机看向她,“喜欢吗?” 金佛大概半个巴掌大,用编织成条的绳子吊着,装饰了十几颗玛瑙青金石,花花绿绿的,一看就和别墅主人的品味不符。 ——这是杨朵和杨长明在仰光找大师给徐微与求的佛牌。 女警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不想李忌直接拿起来递给她,“给。” 女警一惊,站旁边辨认月季种类的男警察也回过头吃惊地打量李忌。 送陌生女人贵重礼物,在性开放的环境里无疑有着另一层的解释。 女警想了想,她当然经常接受男人的示好,但向李忌这样有钱的还是第一个。她试探着伸手接过佛牌,没做心理准备,入手只觉手心一沉,差点砸了东西。 ——这玩意肯定是纯金的,她之前拿过贩毒集团洗钱用的金砖,也是这个手感。 女警难以置信,低头正面反面地翻看佛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价格,一阵心惊。 “什么意思?”她讪笑,“……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这是某个想插足我婚姻的男人送给我妻子的。”李忌没有任何前缀地直接说道。 两个警察同时陷入沉默。 …… “哦?”女警挑眉尽量用平静的方式表达自己很震惊,“呃,他,呃,他收了,而你要把这个东西转送给我。” 李忌:“不可以吗?” 他看着女警轻轻笑了一下,“你男朋友要是接了外面女人送给他的礼物,你不会把它扔出去吗?” 我不会把这么贵的东西扔出去。女警在心里想道,如果我扔了,我可能会被告上法庭。 “我觉得你最好和你——‘妻子’商量一下。” 女警举起手在脸两边比了一个引号。 不过她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丝毫要把金佛还回来的意思。李忌看破不说破,笑着叹了口气,“拿着吧,回去以后最好熔了再卖给金店,牌里面的东西很脏,不适合普通人戴。” 他放轻声音换回中文,“物似主人形,送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人更上不了台面。” 女警当然听不懂这句话,还以为李忌在说什么跟佛牌相关的典故。她迟疑一瞬,跟同事交换了一个你懂我也懂的眼神,将佛牌揣进了口袋。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幽默了,李。我们没有你想象得这么闲,找到你家,是因为有人报了警。” 挂断电话走出来的徐微与听见声音,停在二楼往外看去,发现十几分钟前还一脸警惕的两个警察已然和李忌打成了一片。那个女警甚至主动靠在李忌身边,一手扶着墨镜一手翻资料让李忌看。 如果没认错的话,她手上的文件应该是警局内部文件,理论上只能给在职相关人员看。 ……? 徐微与没什么情绪,缓步走下台阶,注意听那边的动静。 “报警的人名叫罗姆,中文名李连州。据我们调查,他已经失业很久了,失业前做李旭昌也就是你小叔的私人助理,你应该认识他。喏,他的照片。” 李连州,当年帮李旭昌联系陈南杀李忌的人。也是徐微与回来之前就开始调查的人。 李旭昌失踪他能立刻报警,说明这两人不仅重新联系上了,还联系密切。 怎么忘了他了。 徐微与心下懊恼,但仔细想想,他也不可能把李连州控制起来,不让他联系外界。这件事唯一的解法就是不杀李旭昌,现在…… “你妻子下来了,我们走吧。” 徐微与的大脑反应了足足七八秒才突地意识到警察对他的称呼变成了“李忌的妻子”,即使是他,也一时没控制住表情,抿唇看向李忌。 李忌跟没事人一样走过来。 “你……” 徐微与想问你和他们说了什么,但话没出口,李忌就低下头,徐微与本能想起刚才那个不避人的亲吻,朝一边偏头,却不想正好露出空荡让李忌嗅了嗅他的脖颈。 大概是没嗅到血腥味,李忌轻声问道,“伤好了?” 这个人明明知道他现在的身体被他改造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却还要多余问这么一句,就好像那点伤口能害死徐微与一样,珍视得过了头。 不远处的两个警察还在等他们过去,徐微与无言片刻。 “已经长好了。他们说的‘妻子’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李忌帮他扣上风衣,抬眼笑问,“我们不结婚吗?”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擅长写温馨剧情啊啊啊啊 番外10~20 第76章 番外2:后来(3) 记得吗,小李总? 大概是被“结婚”两个字吓到了,徐微与从门口到上车再没说过一个字。女警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掰后视镜偷看他们两个。 她是本地居民,更喜欢肌肉虬结的白男,对亚洲人不太感兴趣。但不得不说,后座这两个亚洲人长得是真好看,一个像精灵,一个像吸血鬼。 博览群书的女警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李忌——青年右手手肘抵在车窗上支着头往他伴侣的方向看,他的伴侣则侧头看向车窗外,似乎觉得飞速掠过的树和楼房很有意思一样。 她看了会,觉得只这样有点无聊,正打算低头玩手机,突然发现李忌放在座椅上的左手正在悄悄靠近徐微与。 女警默默调整坐姿。半分钟后,那只手碰到了徐微与的大腿,食指弹钢琴般抬起,敲了敲徐微与。 女警:哈! 徐微与:…… 他不动声色地交叠起双腿,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停在他腿边的手短暂地顿了一会,然后开始往他两条腿|中间插。 徐微与:…… 他平静地抓起李忌的手,扔还给主人,“你脑子里面装的是屎吗?” 李忌哑然失笑,半点不怂。他很早之前就发现,徐微与在亲密关系里对另一半的容忍度很高,只要不涉及到他的底线,他可以没有尽头地烦他。徐微与会躲他、骂他、甚至打他,但这些被逼无奈的举动都像是小猫被骚扰到发脾气时,回头给他的那几下。 贼可爱。 李忌亲亲热热地坐过来,徐微与搞不懂这人在愉悦个什么劲,上半身朝后仰,下意识摆出了反抗姿态。 李忌凑近他作势要亲,徐微与的神情瞬间从狐疑转为警惕,一把捂住了他的脸。李忌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腕,在他手心亲了一下。 “你在楼上跟谁打电话呢?” 徐微与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很轻地往前座仪表盘方向瞥了眼。 他们说的都是中文,警察目前听不懂,但如果有录音,后续调查中警方随时可以找来翻译,将他们在车上说的话转为证据。 “没有。”李忌轻笑,“我检查过了。” …… 徐微与看着他的眼睛,几秒后挪开目光,没问他是怎么检查的,“秘书和律师,让他们几个过来一趟帮你恢复身份,顺便查查李旭昌的行程,看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李忌眼底的笑意深刻了几分。 “有什么好笑的?”徐微与轻轻蹙眉。 “笑你爱我爱得要死还不愿意承认,成天一副是我强迫你的样子。”李忌垂眼捏他的手心,“没有我主动追你,你得去哪儿才能找到我这么优秀的男朋友啊。” …… 前座的两个白人警察在发现他俩只说中文以后,就没再关注这边,开音响放起了鼓点明快的乡村乐。车外公路上,数辆大车呼啸而过,车主和乘客打扮各异,偶尔会向他们所在的这辆警车投来目光。 ——总之,他们处在一个不适合说情话的公开场合。 “我没有爱你爱的要死,你就是在强迫我。”徐微与回望李忌,五官线条清冷利落,在细碎的光影变化中显出令人心折的美丽,“我们两在一起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对我感兴趣,在有女朋友的情况下把我从酒会上带走,趁着我神志不清上的我,记得吗,小李总。” 李忌一怔。 小李总,他快有六七年没从徐微与口中听过这个称呼了。 近七年的时间创造的记忆可能有湖那么多,但从最开始就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毒刺从未消失,它沉在湖底,毒素被湖水稀释,回顾时只能尝出淡淡的苦味。徐微与和李忌都很默契地没有去捞他,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们,只要忽视这根刺,它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消失一样。 如果没有后来的失踪,现在的纠缠,徐微与也许永远不会提,只会在合适的时间离开,而李忌也不会有提的机会。 …… 李忌怔了会,似乎在思考,片刻后笑着问道,“我哪来的女朋友?我从小到大就你一个,谁跟你胡扯的。” 如果徐微与能更细心一点就会发现李忌的重点放在了“谁”上面。他有的是时间跟徐微与解释证明,但那个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的人,他得找出来碾死。 他只是一只为了爱人才爬到表世界的蜘蛛而已,为了维护家庭和睦,偶尔做点不遵守表世界的法则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徐微与没听出他言外之音,少见露出了一丝烦躁的情绪,片刻后冷淡开口,“林栖梧林小姐,还记得吗。” 李忌眯起眼睛,“谁?” “你的订婚对象。” “我哪来的订婚对象……”李忌喃喃。 他是真不记得了,死亡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的记忆,他当然能记得徐微与,也还能想起一些对李家人的情绪,但像林栖梧——什么玩意,他认识这个女人吗? 李忌正打算细问,车身突然一刹。 “到了,下车。”男警察按灭烟头说道。 徐微与咔一声解开安全带,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生气了。 李忌想道。他磨了磨后槽牙,仔细在脑中搜索了一遍“林栖梧”这个名字,仍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他们这种家庭,如果订婚肯定要大操大办,不仅有酒会,还要把两家叫得上名字的合作伙伴和亲朋好友都聚到一起做见证。 不会是徐微与随便编来诓我的吧,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未婚妻? …… 不对,徐老板不是这个性格。他要能活泼到编个未婚妻来吃假醋,那我们两早就结婚生二胎了。 女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李忌不下车,她走到后座敲了敲车窗,“快点下来,别磨蹭!” 李忌收回思绪,依言按开车门推开一条细缝,女警后退两步打算往警局门口走。她背手理了一下背带裤,突然感觉身后有风,转身看去——神情一僵。不远处的路口前,一辆净高三米的货车直直闯过对面路口,朝他们这边冲来,宛如失控的钢铁巨人。 那瞬间女警脑中一片空白,全靠肌肉记忆窜上车头跃下汽车。 “跑——!” 听见尖叫,徐微与和男警察同时回过头,但此时货车的阴影已经压到了警车车顶上。而透过车窗,能看见李忌的小半上身。 李忌! 徐微与近乎无声地呛出这两个字。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警车被货车撞击变形,车门发出可怕的折断声,灰尘和玻璃碎片同时炸开,血红只在画面中闪了一下,随即便随着车辆的翻滚被压到了下方。 …… 尖叫,耳鸣——寂静。 ……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只觉手心生疼。他后知后觉地朝痛处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摔在了地上,手心被粗粝的地面蹭出一大片擦痕,正在渗血。 男警察跑倒他面前大声叫着些什么,嘴巴夸张地动作着,但传到徐微与耳中却只剩下了一片混混沌沌的咕哝声。 心脏跳得很快,手脚颤抖,徐微与撑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来,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才稳住身形。 “抱歉,我的耳膜好像被震伤了,现在什么都听不见。”徐微与哑声说道。 说完他也不看男警察的笔画,径直大步走向撞车处。女警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见他过来,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伸出手后她才意识到李忌是徐微与的伴侣,又讪讪收了回去。 这一片的公路和人行道没有上下高度差,货车直直将警车撞到墙边,随即更狠更快地二次冲撞上去,硬生生将一辆由钢铁和塑胶构成的工业品挤压成片。 徐微与停在车头边直直看着碎玻璃下了无生气的李忌,他的头甚至有点变形,黑发肮脏,血浸透半身。往下看,肉、骨头、内脏和还没有被撕开的衣服混在一起,根本没办法细看。 徐微与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侧脸肌肉微不可查地轻轻战栗着,仔细听,能听见他上下牙齿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咯咯响动。 ——李忌曾在两个世界的通道前生生撕裂过身体,那个时候的他也是这个样子。 记忆闪回,潮水般淹没徐微与,带来一阵一阵令人心悸的窒息感。 徐微与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那天的事,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意识到,是他的大脑为了保护他,强迫他不再想起这样血腥残忍的画面。 这是李忌,第二次在他面前死亡。 身后的警局门口站着好几个闻声从里面跑出来人,看到这场面,众人皆是一阵惶恐不安,赶紧打急救电话,远处还有几个路人停下来围观。 带着口罩帽子的货车司机紧紧握着方向盘呆滞地坐在驾驶位上,目光闪烁,从李忌看到徐微与再到远处的警察。他似乎本来想跑,大腿肌肉紧紧绷着,但在发觉自己居然在警察局门口撞的人以后,他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而徐微与没有看向任何人,他只是盯着李忌,十几秒后,他突然上前一步,将手伸进了碎玻璃中。 徐微与碰到了带着余温的皮肤,湿润的血肉和冰冷的鼻尖,这一块原本名叫李忌的血肉此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呼吸停止,体温下降,不需要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这里躺着一具尸体。 徐微与感觉眼前有点发黑,他下意识撑住手下躯体……然后,从伤口里钻出来的金绿色竖瞳,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 …… 那颗眼珠甚至是带着笑的,它好像觉得这件事很好玩一样,绕着徐微与的手指打转,像一条绕着主人手指嬉戏的小鱼。 徐微与脸上半点血色都不剩,唇线抿成平直的一条,他看着李忌,少顷抽回颤抖不止的手,转身看向女警。 “救护车什么时候来?” 徐微与以为自己问出了一个明确的问题,但事实上,女警只听到了一串模糊的低语。 【作者有话说】 下章徐微与心理问题集中爆发~ 这章原本有七千多字,我写了一个很平缓的走向,写完以后怎么读怎么觉得无聊,最后决定按照最黑的来XD,反正,他俩这个情况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哄小孩的童话结局,这就是一个幸运怪物攻和倒霉大美人受的强制爱故事(放心是he) 第77章 番外2:后来(4) 蜘蛛与蝴蝶 救护车爆鸣,疾驰过城区街道,车里的医护人员飞速做着止血检查的工作。一团团被浸透了的纱布丢在一边,红得刺眼。 不多时救护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几个护士推着担架床飞奔进急救通道,玻璃门被他们撞得来回摇晃,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一行死神跟在他们身后,排队进入这条甬道一般。 “先生,我们需要联系病人家属,请问您是他什么人!” 徐微与神情恍惚地站在走廊里,护士着急扯了他一下,提高声音,“先生,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侧过头。 他听不见。 神经只能接收到一阵类似被闷在水底的咕哝声,就好像这个世界对他关上了大门,将他一个人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中一样。 徐微与闭眼按了按耳后,发现症状丝毫没有好转。他回头打算跟护士解释,就在这时,远处走廊尽头就冲过来了一个人。 “?女士,您需要帮助吗?” 那是个小腹微微隆起,身穿浅黄色孕妇套装盘着头发的优雅女人。她疾步走到徐微与面前,神情不确定,侧身盯着他看了两秒以后才试探着动了动嘴唇。 “徐微与?” 她狐疑地往亮着灯的手术室方向看了眼,“你在这儿干嘛?你朋友也做手术啊。” 徐微与同样听不清她的话。花蕾没察觉他的异样,回头冲跟她一起来的几个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边有事。 她算是李忌的发小,或者说的更准确点,两人是远房亲戚。花家上一辈是六十年代渡美留学的,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李忌的某个表舅,两人亲缘关系很远,但性格相投,玩了十几年。 李忌死之前护徐微与跟护眼珠子似的,于是花蕾看徐微与就跟老臣看妖妃似的。总感觉自家除了会玩点,性格混蛋点,做事脏了点,说话气人点的远房表弟被徐微与蛊成了小智障,成天给钱陪睡为妖妃的事业保驾护航还讨不到个好脸色。 反倒是李忌死后两人的关系有了改善。 那时候花蕾被迫和徐微与一起处理李忌的公司,调查李忌的死因,前前后后相处了小半年。花蕾开始默默疑惑起徐微与怎么会同意和李忌在一起,最困惑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过李忌是不是床上功夫很好,压的徐微与不愿意离开,这才有了他俩的孽缘。 “我一个做时尚行业的同学,连续加班了两年,前段时间被查出来甲状腺癌,现在要整体切除甲状腺,惨的要死。”花蕾示意护士把病历簿给她看,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基本都互相认识,正好来了,如果徐微与这边动手术的也是她认识的人,她正好可以一起看望。 “李……”花蕾看着姓名栏,目光从平淡转为凝滞,“……李忌?” 她脸上的笑消失了,好几秒没反应过来。等最开始的震惊过去以后,她拿着病历簿急冲到徐微与面前,指着姓名栏问徐微与,“是李忌吗?什么意思?你找到他了?他还活着?” “不好意思女士,请把病历还给我。”护士上前一步。 花蕾回头严厉用眼神呵止她。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花蕾是vvip用户,属于医护人员需要背诵的客人,护士看了眼徐微与的脸色,见他没有异议,犹豫地缩回手停在原地没再阻拦。 “你说话啊徐微与,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写着车祸?” 走廊里的冷光几乎给徐微与本就苍白的面色蒙上了一层薄冰,他顺着花蕾的力道微微倾身,指了下耳朵,“我听不见,你能写给我看吗?” ……? 花蕾茫然地看着徐微与,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现在状态不对。 “……找个医生过来。”花蕾上前攥住徐微与的手腕回身对护士说,“我朋友听不见了。” 徐微与一路被花蕾拉着做了很多检查,他一一配合,整个人听话得出奇。花蕾不断担忧地回头看他,几次欲言又止。 徐微与猜他的身体应该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按理说他应该惶恐。但大脑很迟钝,疲懒地不愿意对外界的信息做出反应。 最终,他被人引着坐到了某间诊疗室的单人沙发里,花蕾和医生隔着一道门在外面争辩。 “什么叫中度抑郁症加ptsd综合征?我朋友好好一个大活人,早上还能正常跟秘书沟通,现在就成自闭症患者了?” “花女士,抑郁症和自闭并不是一个病症……” “那你们也不能这么轻易的下结论吧!你就给他做了几套试题,接着直接断定他得了严重心理疾病需要药物干预,这正常吗?你自己看看你开的药,全是吃久了会上瘾的精神类药物,你会给你女儿吃这些吗?” 徐微与轻轻闭上眼睛。诊疗室的沙发很软,人躺在这上面有种下坠被包裹住的愉悦感,像是重新回到了温暖的母体中。 无形的保护膜帮他隔绝掉所有血腥怪异的伤害,将他牢牢保护在其中。 【困了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就睡一会,到我这里来,我在梦中等你。】 …… 花蕾坚决反对心理医生直接用药,要求医院做更严谨的检查。碍于她和徐微与的身份,医院只得同意。 大小姐摸着孕肚侧头看向诊疗室,“嗯?”了一声。 “怎么睡着了……” 她上前一步本打算进去把徐微与叫醒,但一想到警察和徐微与的助理跟她说的那些话,脚步又有些迟疑。 ……估计被车祸吓到了。 算了,让他睡吧。 花蕾没有注意到,诊疗室里正对着徐微与的镜子中多了一个人,或者说花蕾注意到了也没用——那是颜祈。 徐微与重新回到了那片荒村。很奇怪,这里和他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个时候李忌为了掩饰真相,给所有被他转化的村民都披了人皮,让他们像活人一样在村中生活。小路干净,阳光明媚,宛如什么世外桃源。 而现在,天空暗沉,云层厚重,潮湿的青苔爬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树木和木质房屋。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随处可见的是各种蘑菇、半透明的腐生植物,它们像花一样妆点着这里,又像一只只颜色鲜艳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中注视着闯入这里的活人。 徐微与蹙了蹙眉。 他转身看向来路,一片茫茫雾气。 我在做梦吗?他问自己。大脑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虽然与此时相连的记忆是在异国的医院,但触觉太过真实,让他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又被李忌带回了巢穴。 【徐微与?……是你吗?】 远处传来呼唤,徐微与看过去,迟疑了一会,抬步朝那边走去。 “啪叽……啪叽……” 饱含水分的青苔和某些徐微与不认识的黏菌覆盖在小路上,让人每一步都走得很难受。 这里应该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徐微与拨开眼前的树藤想道,下一刻,他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也就是接近荒村中心的地方,正斜竖着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 那是李忌的蛛丝,和徐微与在地底洞穴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此时,白色的,宛如月华般的蛛丝松松地挂成一张八角形的蛛网,也许是因为才下过雨,也许是因为空气中的水分太足,蛛网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 蛛网一起一伏,水滴也随之震颤,像脆弱又矜贵的艺术品。 但它们都不是这里的重点。 ——一只长有金色眼斑的白蝴蝶正静静地躺在蛛网中央。 整张网直径大概五米,张开翅膀的蝴蝶几乎占了一半。它太大了,大到能将其所有的美丽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闯入者眼前。 在这片黑暗的森林中,它是唯一的光源。 徐微与几乎被蛊惑了,脚下上前一步。 就在这一刻,一只手从后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整个人朝后拖去,同一时间,蝴蝶两边翅膀下端的巨大金色斑点微微一转,朝徐微与这边【看】来—— …… …… 徐微与瞳仁骤缩,那哪是什么金色斑点,那是四只长在白蝴蝶翅膀上的金绿色竖瞳。 刹那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从徐微与背后升起,居然硬生生突破了他现在迟钝的状态,尖锐到甚至让他产生了痛觉。 …… 什么东西? 那是李忌的眼睛吗? …… 徐微与回头看向揽着他的人,几秒后,他认出了对方,“……颜祈。” 半个多月没见,这位自称调查员的青年几乎没有变化,他身穿一套沾了泥水的棕绿色冲锋衣,戴半截手套,手上身上多了些徐微与看不懂的嵌入式仪器,脸侧有一道刮伤。 颜祈看徐微与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朋友,又像是在看怪物。他就这么盯着徐微与看了十几秒,眼睫略略一底,似是有点头疼。 “我还以为那东西是你。”颜祈说道。 徐微与知道他在说对面被困在蛛网上的白蝶,潜意识中,他莫名觉得那只蝴蝶的来历对他来说特别重要,所以他低声问颜祈,“那是什么?” 颜祈看起来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默了一瞬,眼底却又有点似笑非笑地看向徐微与,“另一个时空的徐微与啊。” …… 无法理解。 徐微与猜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茫然,颜祈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但连起来听却像是毫无意义的海浪或者风声。 “什么意思?”徐微与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颜祈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按向对面。 徐微与在最开始的几分钟里完全不明白颜祈要做什么,但很快,他理解了。 “沙——” 树藤蹭过某种庞大光滑的表面,有些被折断,有些幸存,由远及近,用声音警告着同类。 不多时,一只巨大的,让徐微与熟悉又陌生的黑色蜘蛛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它无声地爬到网下,沿网上下爬了一圈,似乎是在检查有没有陌生生物的气息。 徐微与看着它蜷缩在口器前的捕食足,几条伸展开足有七八米长的步足,突然觉得有点恶心,胃袋翻腾,几欲作呕。 “别出声。”颜祈轻声说道,“这个李忌的伴侣只有那个徐微与,对于它来说,你和我没有什么区别。真打起来,它只会杀了你喂那只蝴蝶。” 随着颜祈的警告,黑色蜘蛛检查完了四周,它停在网的上端,步足完完全全笼罩住整张蛛网,和他相比,五米多高的蛛网甚至有些娇小——蛛网上的蝴蝶更是。 蜘蛛用蜷起来的捕食足轻轻磨蹭白蝴蝶的翅膀边缘,直到现在,徐微与才发现那只蝴蝶的翅膀并不是他认知当中的昆虫翅膀,反而更类似鸟。 长而柔软的羽毛被蹭得有些乱,黑蜘蛛于是便亲昵地凑上去,帮蝴蝶舔平。 应该是舔吧,徐微与看到了它长在头部下方的一群短而密的触手。 “……我猜这个李忌把嚟喇的神格分出来了一部分融到了你的体内,所以你的翅膀上也有神格显相,就是那四只眼睛。” 颜祈随口说道,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瞥了眼徐微与,见他没注意到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白蝴蝶动了动。翅膀在蛛网下无力地扇动,不多时,一颗和徐微与一模一样的头颅扬了起来。 【徐微与】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一段时间后,它像是复温的冷血动物一般活跃起来。它的身体柔软得可怕,活动时仿佛没有骨头。徐微与看着它侧过身,伸长手臂吃力地抱住蜘蛛的头部,两只眼睛不再是黑色,而是一种令人心惊的粉红。 整张脸几乎没有黑色素作用的痕迹,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它根本就是个白化病患者。但黑蜘蛛明显比之前兴奋。它用步足拢抱住蝴蝶,让【徐微与】踩在它身上。 是,这个【徐微与】还保留着四肢,它并没有完全转化为怪物,但从脖子开始,一层柔软的,带着绚烂莹白彩光的类似鳞粉般的物质覆盖住了它的身体,如果黑蜘蛛去触碰它们,这些鳞粉就会脱落,露出其下与人类无异的身躯。 但如果蜘蛛长时间不帮【徐微与】打理,鳞粉就会彻底覆盖住徐微与,将它变成它还是人类时最不愿意成为的东西。 ——【李忌】束缚住它也正是因为此。 【徐微与】只能求助它,只能信任它,只能将身躯与灵魂双手份上,在这片无望之地里与它永永远远地纠缠在一起。这就是异种的深爱。 颜祈眼底一片冰冷,说到底,这哪是什么爱情,低劣的欲|望而已,连大脑结构都没有的东西,哪配污蔑爱意。 黑色的巨大蜘蛛低下头,“亲吻”伴侣的嘴唇,同时将一些粘稠的血红色浆液渡给【徐微与】。 鳞粉在两只怪物的磨蹭间簌簌掉落,砸到地上碎裂开来,像打磨过的云母片。它们折开的光斑映在周围的树丛间,粼粼宛如水光。 而就在这又诡谲又梦幻的画面中,徐微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和颜祈离网大概有十多米,可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清晰地闻到了怪异的血腥味。很难想象那浆液的成分,很难想象在最开始时【徐微与】是怎么接受的。 【徐微与】来不及吞下,于是有些浆液便流到了他的身上。黑蜘蛛亲吻的面积随之扩大。徐微与看着它伸长漆黑的触手,包裹住【徐微与】的手臂舔舐亲吻。 朱红、雪白、深黑。这是喂食,也是调情。 ……徐微与打了一个寒颤。 之前无论见过多恐怖的场景都不急现在的万分之一,这是活生生的,他和李忌的另外一个结局。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原始版本的结局(自豪)(顶锅盖) 第78章 番外2:后来(5) 李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怎么会这样…… “你说什么?”颜祈侧头问道。 “……我和李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徐微与喃喃低语。他见过李忌最暴戾的样子,也见过他破罐子破摔时,完完全全不再伪装的样子。徐微与以为那就是尽头了,从始至终,李忌在他面前都是有理智的,可以交流的智慧生命。 而现在在他眼前的这只蜘蛛算什么? 它根本就是一头野兽,一团怪异扭动的肢体,一堆无法理解的肮脏能量……什么都好,总之,它不该是李忌。 那只被困在蛛网中央,几乎成为寄生生命的虫子也不可能是他。如果他被李忌变成这样,他会在还有意识的时候自杀。 他绝对不会任由自己以这样恶心的形态存活在这片逼仄的空间里,苟延残喘…… 徐微与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这是他惯用的调整情绪的手段。但平时从来奏效的举动放在此时杯水车薪,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隐约的疼痛具象化了起来,像是有人在用手撕扯他的神经。 颜祈没察觉到徐微与的痛苦,思索了一会以后轻轻开口,“每一条时间线都会产生数条分支,我们目前所在的世界是表世界的主时间线。我进入093所在的里世界以后没有找到你,不小心碰到了这条支线,就进来找了一圈。” 颜祈很少撒谎,但此时他却说了一个谎言。 这条支线,是概率计算下原本属于徐微与和李忌的结局,它合理到甚至没有被主时间线排斥,随时准备融合。 如果徐微与没有跟郭大河去荒村,那么几年后完全融合了神格的李忌就会在脱离巢穴时,出于本能寻找他交|配。 如果李忌没有保留人性,在最开始就与异种融合,那么他在见到徐微与以后即使产生爱意,也会按照异种的秉性求偶。 如果两人见面以后没有那么多谎言,没有恰好的恢复记忆,没有徐微与的纵容,没有李忌的失误,任何一个点的错位,都可能导致一切倒向万劫不复。 “啪!” 一滴血几乎无声地砸在了颜祈的脚上。 青年下意识落眼看去,随即猝然转向徐微与,神情愕然——他没想到徐微与会在这时候灵魂崩溃。 事发突然,颜祈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远处。 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这一点细微的血腥味引起了【李忌】的注意。黑色蜘蛛头部的四只金绿色竖瞳冷冰冰地盯向这边,两只捕食足缓缓展开。 【徐微与】也若有所觉地回头看来。 它的反应很慢,嘴周全是没被舔舐干净的殷红稠液,在那双浅粉色眼瞳触碰到颜祈的一瞬间,【徐微与】明显怔了一瞬,接着,它缓慢地下挪目光,看向双眼滴血的徐微与。 徐微与也看着它。 ——他们两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秒,下一刻,黑色蜘蛛陡然扑杀过来。 它的影子只在半空停留了一瞬,接着便没有任何缓冲地破开空间,出现在了颜祈和徐微与上方。难以形容的腥气与阴影同到,徐微与本能将颜祈朝后拖,下一刻,雾气席卷,一柄灰色蛇骨长匕首挡在了他脸前与蜘蛛的捕食足短兵相接,发出铮的一声。 “跑。”颜祈推了徐微与一把。 “是我弄错了,我以为那只蝴蝶是你,想唤回它的神志,结果把你拽进来了。赶紧走。” 接下来的战斗徐微与帮不上忙,留在这里说不定会被误伤。这个【李忌】显然不剩一点人性,它对徐微与的偏爱,只会让它觉得徐微与是珍贵的猎物,适合捕捉回来给伴侣补充营养。 匕首在颜祈手上转了个圈,尖端直抵【李忌】。 局面一触即发——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蛛网上的【徐微与】挣扎着扭过半身,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猝然张开嘴发出尖叫。 颜祈从未听过这么惨烈的嚎叫,像尖锐到极致的鸟鸣。他抬头看去,只见蛛网上的【徐微与】用双手支撑着自己,嘴竭力张开仰天嘶鸣,不多时唇角便出现了裂隙。接着,裂隙扩大,朝脖颈的方向撕裂开来,浅色的血液和它才喝进去的深红浆液混在一起成股流下。 黑色蜘蛛慌乱扭头,焦急地爬回巢穴,抬起两只前足竭力安抚伴侣。 但从始至终,【徐微与】都没有看向它,它只盯着远处的另一个自己,一双眼睛里没有眼泪,却藏着无尽的绝望,像染血的海一样。 …… 李忌陡然睁开眼睛。 …… 病床旁的监护仪器有节奏地发出滴滴的声响,医生见他睁开眼睛,走过来看了一下心电监测仪,在记录册上写了两笔。 “手术很成功,骨头和肌肉都没有明显损伤,年轻人,你非常幸运。” 从业这么多年,医生还是第一次见李忌这样幸运儿。车祸造成他肩膀和小腹两处贯穿伤,出血量极大,却刚好错开了重要内脏,缝合加输血以后就没什么大碍了,跟电影似的。 正当医生兴致勃勃地打算再夸两句的时候,病床上的青年突然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爱人呢?” “嗯?你说什么?”李忌带着氧气罩,医生一时没听清。 李忌的目光蛇一样缓慢爬过病房,几秒后,他确认徐微与不在附近,摘下氧气罩坐起身。医生没想到他能做出这种事,怔愣一瞬,条件反射赶紧拦他,“不行你现在不能动,护士!护士快过来按住他。” 下一刻,李忌单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和我一起来的人在哪?”李忌轻声问道。 医生满脸惊恐,艰难摇头求饶。说来好笑,他根本听不懂中文,在他看来,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充满了荒诞的恐怖——一个身上明明多处骨折,两处贯穿伤的病人突然暴起掐住他,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低喃,除了疯子,他想不出其他的词形容李忌。 ——可很奇怪,几秒后,他的嘴自行给出了回答。 或者说得更准确点,他的灵魂被读取了。 “我不确定,他被一个女人叫走了。” “女人?”李忌重复。 “一个亚裔客户,叫花蕾。” 曾经友人的名字没让李忌产生半点熟悉感,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以前认识花蕾。 他的脑子里此时只有“梦境中”徐微与自杀的画面。 那只漂亮柔弱的蝴蝶不顾一切地哀嚎着挣扎,鳞粉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铺满了地面。李忌不断用步足内侧柔软的短毛摩擦徐微与的翅根,希望能使爱人冷静下来,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徐微与疯狂地抠挖自己的眼睛,他大概知道眼睛就是使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但神志完全崩溃的他没有意识到,代表神格的“瞳”其实长在他的翅膀上。 梦中的李忌焦急的想把心挖出来吃掉,他已经没有什么智商了,一切全凭本能,所以到最后,不得已,他用捕食足控制住了徐微与的手——他捅穿了徐微与的手掌,将蝴蝶钉在了蛛网上。 而徐微与用新生的利齿咬断了他的头颅。 血液和血液混合,怪物与怪物厮杀。那个里世界以它们为中心点碎裂,一切都在消弭。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李忌问自己。以他现在的形态来说,根本不应该产生梦这种东西。如果他的灵魂接触到了某些能量,读取到了某些信息,那么他所意识到东西就绝对不能叫梦,而应该被称为“未来”。 ……不可能。 几只竖瞳不规则地撕开皮肤,在李忌的脸上滴溜溜乱转。他捂着额头,眼底一片疯狂…… 徐微与。 他要去找徐微与。 【作者有话说】 自闭的猫,疯癫的狗,盖棺材板的蜘蛛蝴蝶,共创和谐美好结局。耶~ 第79章 番外2:后来(6) 我一定要娶个情投意合的 三个小时前。 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停车库,绿篱上正在用手锯修剪杂枝的园丁半侧过身打量车窗里的人。 “那是谁啊?” 在李家庄园干了十几年的老园丁闻言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会,待看清车上女人的样子以后他语气吊儿郎当的嗤了声,“李少奶奶预备役呗。” 虽然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但受李老太爷的影响,李家主宅里只招华裔佣人。而七零年到两千年之间,来美国定居的普通家庭有相当一部分是港台人,和福建人广东人不同,他们更愿意靠打工谋生,于是如今李家主宅里的佣人,八成以上都是这些地方的。 同一个地方来的人多了,就容易抱团。近几年,李老爷子身体不好,和子女孙辈关系愈发僵硬,闹到最后甚至直接将他们所有人都赶出了老宅。偌大一个庄园原本热热闹闹住着好几家人,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到底是个大家庭,现在一散,庄园反倒变成了佣人的家。 没人看着,原本不敢说的的话现在全能随便侃了。 年轻园丁“啊?”了声,嘿嘿傻笑,探头探脑地打量。 李老爷子最宠小儿子李旭昌,所以老宅的佣人私下都把李旭昌叫做“李少爷”,其他人则是某某公司的李总,某某事务所的李律师。李老爷子都知道,但他从来不纠正。 而所谓“少奶奶预备役”则是指那些给李旭昌生了孩子的女人。这位李少爷离婚以后就没有再娶了,但床上从没少过人,据说到目前为止私生子足足有两位数。 因为李老爷子放话要把公司交给他,那些怀了孕的女人经常会找到老宅来问李老爷子要抚养费,一来二去的,李少奶奶预备役就成了老宅佣人们的固定八卦对象。 轿车停稳,驾驶位车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下来,园丁赶紧伸头,想看看这次来的李少奶奶长得怎么样。 不等他看清,那女人直接冲到后座打开车门,厉声喝道,“下来!” 车后座传来小男孩的哭叫声,孩童特有的尖细嗓音一下子冲破了李家老宅阴沉氛围,引得在会客厅打理餐具的管家走到落地窗前皱眉查看。 女人才不管有没有人看,直接弯腰探进后座,一把拽住小男孩,生生将人拖了出来。 那小孩大概只有四岁,或者五岁,白白嫩嫩的,穿一件羊绒薄毛衣,看起来被养的很好。女人拖他时,他一直喊着“妈妈不要丢掉我”,眉眼和李旭昌至少有七分相似。 园丁慢慢停下手上的工作。这倒是奇了,外面给李旭昌生孩子的女人,都是冲着李家的抚养费来的,哪个不是捧着惯着孩子,生怕伤了自己的摇钱树。像这女人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回手扯老园丁,想问问这女人的身份。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对方衣摆,后者就像会读心一样“咦”了一声,惊讶地报出了一个名字——“这不是搞出版的那个林老板的小女儿嘛,叫林栖梧。她来干什么?” 园丁没见过林栖梧,他来李家才两年,这两年所有的宴请做客,都没有林栖梧的身影。他正要细问,那边管家已经从上面跑了下来。 李家老宅目前在用的这位管家不是外面那些签了公司的打工仔,而是一个早年间跟着李老爷子干脏活,把身份都给干没了的老人,做事不算利索,但骂人打人利索,早年间甚至在李老爷子的允许**罚过李家的几个晚辈,佣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林小姐……” “滚远点。”林栖梧一把推开他,拽着儿子径直朝里走去。 管家皱眉,上前一步单手拦住她,“林小姐,老爷最近养病,不见外人。” “老你妈逼的爷,这里是美国,是二十一世纪!你妈生你的时候把屎拉你脑子里了,让你现在还用清朝思维是吧!” 管家脸色阴得能滴水,林栖梧却半点不怕,一把把儿子拽到两人中间。小男孩拖着她的手往下拽,整个人坐在地上尖声哭叫,林栖梧被他烦得可以,一脚踹向儿子的腰。 小男孩凄惨尖叫,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大哭。他闹出来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保姆,几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躲在二楼窗后,自以为不显眼地叽叽咕咕。管家捕捉到了难听几个只言片语,回头狠瞪了她们一眼。 林栖梧正在对付儿子,注意到老管家的动作,冷笑了一声,“让她们看啊,随便看,我都不怕丢人,你们李家怕什么?当初——” “够了!咳咳咳……” 一声厉呵从楼上传来,众人闻声仰起头。 李家老宅建成已有百年,多年来虽然做过几次修缮,但一直没有改过格局,走廊狭窄昏暗。 李老爷子弯着腰站在二楼最南边的窗台前,身后一片黑,本就苍老的面容因为背景问题更显阴鸷,像一只由这栋腐朽的宅院养出来的恶鬼。 李老爷子目光冰冷地看着林栖梧和她手上的小男孩,不言不语。 他不说话,在场没人敢开口。林栖梧也不敢。 她毕竟是在亚裔富豪圈耳濡目染长大的二代,知道轻重。李老爷子只是病了,还没死,轮不着她一个只会花钱的大小姐耍横。 “阿隆,你带她上来。”少顷,李老爷子低哑开口。 被叫做阿隆的老管家躬身应是,李老爷子转身一步步走向房间,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窗框后,老管家才直起身转头看向林栖梧。 林栖梧皱眉,正想说些什么,老管家一低眉,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抬手躬身,示意她先请。 短短几分钟,那股子腐朽的封建气息浓浓地盖了上来,灰一样蒙住眼前的路。林栖梧很不适地拧紧了眉,抿唇片刻,没敢说什么,快步走上前去。 之前躲在门后偷听的保姆有眼色地推开一扇门,林栖梧径直走进,老管家紧随其后,路过保姆时不轻不重地睨了她一眼。 没什么见识的保姆讨好地冲这位“摄政王”笑,可老管家脸却像僵住一样,分毫没有动。保姆脸上的笑僵住了,逐渐露出点惴惴不安的神色来。 她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背影,等老管家走上楼,赶紧用手捣另一个保姆,“哎,哎,隆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干脏活的男人基本都有个特征——喜欢乱搞床上关系。 老管家也不例外。 李家老宅里的保姆,好几个都和他保持着情人关系,所以几人平时相处起来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没红过脸,今天这样实属罕见。 被问到的保姆撇了撇嘴,“马上要不消停喽。” ? “什么意思?”保姆一脸莫名。 后者一边擦灯具一边抬头望楼梯上看了一眼,见刚才上去的两人已经走进了长廊,她往旁边靠了靠,歪头低声细语,“刚才上去的那个叫林栖梧,你知道她是谁不?” “旭昌少爷的未婚妻啊,你忘了,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来给他们布置晚会的。” “……她原本是二姑娘儿子的未婚妻。”年纪较长的保姆意味深长地说道。 她斜眼看向旁边桌子上的一溜照片,“喏”了声,“左边第五张。” 美国上流社会都喜欢标榜家庭和睦,装修时乐于将家庭照片摆满整间屋子,李老爷子有样学样,在老宅的里零零总总摆了上百张照片,从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到李家这一代的重孙辈应有尽有。 保姆顺着指示拿起相框。 相框中是一张合照,照的是一家三口,看背景,正好是在这栋老宅的东花园拍的。 彼时,李家好像才举办完什么酒会,背景里全是西装革履的企业家。一对年轻夫妇站在他们前方,女子笑着挽住丈夫,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心思不在拍照上,拿着个布丁,回头找着什么。 画面在此刻定格,将一家人和谐美满的样子收入镜头。 二十年过去,相框相片从未更换过,相纸受潮干燥,再受潮再干燥,沾在了玻璃上,好几处被沾下了颜色,显得残缺不全,仿佛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 保姆用拇指按了按相框玻璃,想看清李忌的样子,理所当然地没成功,“这个少爷现在长什么样?” 年长的保姆手上不停,一边擦灯具一边转身看了一圈身周。 李忌很早就和家里闹崩了。 他手上有父母的遗产,经济上相对独立,大学时就自己创业,能力上也不需要依靠李家。后来生意做起来以后,像花蕾这样的亲戚朋友都乐意投钱给他,让他帮忙做理财,渐渐的,他的影响力甚至能和李家的董事拼一拼,更不需要讨好李老爷子了。 李老爷子年轻时喜欢培养子女孙辈,但到老了,反而开始喜欢无能的孩子。究其原因,李旭昌这样的晚辈,能让他找到年轻时大权在握的快感。 而李忌,只会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衰老。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开始憎恨起了李忌。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李忌反正无所谓,拍拍屁股就走了。李老爷子反倒是发了一通翻天的火。 客厅里所有和李忌有关的照片被他砸了八成,几张幸存的后来都被老管家收了起来,留在外面的寥寥无几,基本都是和别人的合照。 老保姆转了一圈,突地眼睛一亮,“喏,那张。”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张少见的新闻照片。 那应该是某个大学的阶梯教室,投影背景图写着某行业交流会的字样。一身灰蓝色西装的青年站在侧边演讲台前,单手架在台子上,手指虚抵话筒杆。 因为场合正式,李忌将所有的头发都规规整整地梳了上去,用发蜡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刻优雅眉眼,鼻梁高挺,唇线带笑,这样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当得起意气风发四个字。 基因是很神奇的东西,只要愿意一代一代努力,它是可以被改良的。 在李家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这两代长得都还行,至少没有歪瓜裂枣。但像李忌这么出众的,保姆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也奇怪哦,李老爷子这么厌恶这个孙辈,居然会把他发表演讲的照片挂在家里。 保姆目光下意识往画面的另半部分挪了下,然后,她找到了答案。 ——这张照片里不仅有李忌,还有李旭昌。 他坐在第一排,紧邻一个叫“徐微与”的学生代表。 保姆不太喜欢李旭昌,这男人她见过好几次,除了嘴花花就是吹大牛,绣花枕头一包草,没点屌用,跟她前夫一模一样。 倒是徐微与……保姆没忍住多看了这个学生代表两眼。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李忌好像是在对徐微与笑。 当时整个阶梯教室坐满了学生和教授,李忌站在台上讲述行业内的最新情况,徐微与坐在台下,眉眼清冷漠然,垂眼随手在笔记上勾着什么。 李忌知道他心思不在自己的演讲上,却觉得他这幅沉默抗拒的样子很可爱,没忍住细细加了不少原演讲稿里没有的内容。 请他来的教授乐见他多讲点,但前一天才看过他演讲稿的徐微与却察觉到了异样,抬头半是可有可无半是疑惑地递了一个眼神。 李忌眼底浮出几分笑意。 他以为他笑得很克制,但事实上在教室侧面的摄影师看来,他就差把窗外春日的阳光倒进眼睛里了。 于是他拍下了这张照片。 时间回到现在,客厅里正在谈论照片的两个保姆当然不知道画面背后的故事。 年长的保姆走过去看了一会,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唇,斜着眼睛看还在大量照片的同事。 “这个小子惨哦,父母都是车祸死的,哎呀,什么车祸,其实就是当初股权分得不公平,几家打起来了,找人把他们做掉的。俩夫妻死后就剩下了他一个,老爷子和几个儿子急着要拿回股权,结果一查,被他们摆了一道。 俩夫妻给儿子设立了信托,法律手续做得特别完善,根本没有动的可能性,就算是把这小孩杀了,都拿不出钱。” 在李家这种地方待久了,就算是保姆也练出了一身干脏活才有的狠劲。年长的保姆眼底一片不关我事的冷色,谈论起李忌父母的生死时就像是在谈论昨天厨房又打死了两只老鼠。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给老爷子出了个主意,说美国这边的法律规定,只要结婚了,妻子就能分到一部分信托。哎呀,哪行哦,都是瞎讲的,以前大家都不懂法都瞎搞,听别说人说一嘴就信了,全是胡搞。” 年长的保姆絮絮叨叨,转身回到桌前,灯光自上而下将她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手指照亮,显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苍老来。某个角度看,她甚至有点像李老爷子——都被这栋老宅给吸走了一部分灵魂。 “后来吧老爷子就去他朋友那儿找了个小姑娘,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林小姐。林栖梧。” “老爷子着急忙慌找人给这俩小孩合了八字,很快定下日子,我记得应该是十二年前订的婚,还做了公证呢,哎呦,当时可热闹了,来了好多人,送礼金送礼物,搞得好好哦。结果啊,订婚的时候,台上只有那姑娘一个人。” ——年纪大的人记忆里总是很差,但他们回想从前却记得非常精确,年长的保姆到现在都能记起那天的情况。 院子里人来人往,都在等着仪式开始,林栖梧却躲在房间里哭,她妈妈心疼地抱着女儿,不断往外张望,希望能得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 李老爷子一个人站在三楼的书房的阴影里,拿着手机咆哮。 “李忌你有种,有种这辈子都不要回来!我们李家不缺你一个吃饭的!” 音量调到最大的智能手机那边传来青年吊儿郎当的回应,“不回去就不回去呗,我又不是李家的狗,非得吃李家这口粮才能活。您给我找的那小姑娘我看了,还没成年吧,爷爷,真亏您做得出来啊,林伯伯居然也舍得。” “李忌,你身上留着李家的血,该为家族做出贡献。你这样让所有人丢脸,简直大逆不道!” 青年笑了起来,声线清朗干净,让人隔着手机都能想象到他仰头看天又无奈又头疼的样子。 “你们神经病吧,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这套。我肯定得娶个我自己喜欢的,情投意合的,跟我自由恋爱的。至于那小姑娘,你们谁选的谁去结吧。” 【作者有话说】 不是很想写这一段,但是误会得解决[裂开]下一段进最终剧情 李忌:我要自由恋爱! 徐微与:……自由恋爱?(指着自己身上绑的紧紧的蛛网) 第80章 番外2:后来(7) “怎么怕成这样?” 林栖梧大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回头看儿子。四五岁的小孩步子小,足足落后了半层楼。 楼梯顶灯的暖光自上而下照亮她仍旧年轻漂亮的脸,林栖梧确实是个美人——所以当初李忌和李老爷子决裂,李老爷子被迫给林家赔礼道歉时,李旭昌才会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精虫上脑决定追她。 同时,她也是个十足的蠢货。 押宝李旭昌,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还未婚先孕,在李旭昌坚决不结婚以后居然自己产子,企图利用孩子上位。 她以为她是豪门二代,李老爷子就一定会压着自己儿子娶她,她忘了,赌徒从来没有好下场。在所有后代中,李老爷子只把李旭昌当儿子看,李旭昌说不想娶,她就真进不了李家的门。 小男孩停在第十级台阶上,怯怯地看着林栖梧。这种神态本来应该让母亲心疼,但他长得太像李旭昌了,像得让人恶心。 林栖梧强忍恼火弯腰一把抓住儿子,硬揪着他朝里走去。 “——哇——”小男孩一甩胳膊,瘪着脸大哭起来。 管家回头,皱眉略带些指责地看她。 林栖梧只觉得快慰。 她冷冷回视管家的目光,大步走过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径直推开三楼主卧大门,李老爷子阴着一张脸,缓缓操控轮椅从里间滑出来。林栖梧猛一拽儿子。小男孩狼狈向前踉跄了几步,林栖梧才不管他,松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去,跟你亲生爷爷打个招呼。”林栖梧满是嘲讽地说道。 小男孩哪能懂她的意思,只觉满腹委屈,见林栖梧跟家里那些保姆不一样,他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地踢地板,把地板踹得咚咚响。 林栖梧眼底一片厌烦。 自从嫁入李家无望以后,原本宠爱她的父母对她的态度大变样,从前捧她吹她的那群人也经常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亲戚更是拿她当反面教材在饭桌上不断说不断说! 要不是怕进监狱,她真想把这死孩子扔掉。 跟李旭昌长得一模一样,见一次恶心一次。 李老爷子瘫坐在轮椅上,双腿一动不动,头略微有点歪,自下而上阴鸷地盯着林栖梧,枯瘦得像是一颗干瘪的核桃,“你想干什么?咳咳咳……” 才说一句话,李老爷子就咳嗽了起来,一声一声,跟肺已经破了一样。 管家快走几步上前,拿出手帕弯腰递给他。 林栖梧抱臂看着他俩这幅封建主奴的样,恨恨嗤笑了一声。李家一向如此。 李老太爷得势以后,在家里就是皇帝,把中国古代那套宗法礼教乱七八糟地搬到了自己身上,晚年时甚至要求佣人跪着给他端菜擦身。 李老爷子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学到了至少八成。 而当初林栖梧被李旭昌吸引,鬼迷心窍一般想要嫁进来,有一部分原因是迷上了这种仿佛进来就能当皇后的氛围。 谁会不喜欢骑在别人头上呢。 听见林栖梧的冷笑,李老爷子慢慢攥紧了手帕,强打精神支起背。 林栖梧其实心里有点害怕,但想要自己昨天听到的消息,面上半分不让地望了回去,“我不干什么,这是你们李家的孙子,我来把他还给你这个亲爷爷。” 李老爷子这辈子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林栖梧是想放弃李旭昌,另找他人。 这个林家的小姑娘没什么本事,就是个只会花钱的大小姐,林栖梧想在同阶层的圈子里保持体面,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联姻,除此之外,她根本不可能靠自己创业、接手家业或者在某个领域打拼获得实打实的名利。 但现在,她未婚先孕,已经被绑死在了李旭昌这条船上,除了李旭昌,没有其他门当户对的会找她。 而李旭昌呢?离婚有孩子,私生活混乱,好像还和几个男的不清不楚。能找到林栖梧这样年轻有背景的,已经是撞大运了。 李老爷子之所以给林栖梧面子,就是希望她能等李旭昌,等他玩够了两人再结婚。 “……阿隆,给林小姐倒茶,打电话让小昌回来,我要跟他谈谈。”李老爷子低声说道。 这是示弱,先把林栖梧稳下来,后面的事后面再说,一家人,到底不能撕破脸。李老爷子是这么想的,但今天,林栖梧根本不打算给他面子。 “你在开什么玩笑,李旭昌都死了,你怎么让他回来?去阴间招魂啊。” ——李老爷子擦嘴的动作一顿,藏在褶皱眼皮下的浑浊眼珠不受控般向上翻了一下。 “你在胡扯什么!”管家先李老爷子一步厉呵。 林栖梧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提高声音吼了回去,“我胡说什么了?李旭昌跟个男的在外面野战,结果一起摔死了,尸体昨天就被送到解剖室去了。你们李家不知道?瞒着我是打算让我给李旭昌那狗娘养的守寡是吧!” 同一时间——医院。 “……好、好,我知道了,我和杰夫正在去解剖室的路上。” 送李忌和徐微与来医院的女警察一边讲电话一边推开玻璃门,大步走进医院负一层的特殊通道,几步之后,她没忍住跑了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在内网上标记!知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乱子!” 【不是我们工作失误,李旭昌和莱昂西农的尸体都没有穿衣服,两人被发现的时候是**的,身上一个证件都没有。护林员直接把尸体送到了医院,信息处昨晚做的面容比对,今天中午才出报告。我们已经是第一时间通知你们了。】 “狗屎……”女警察低骂。 她反手梳自己的头发,连梳了好几下,终于冷静了下来,“事情不对劲,监控里李旭昌莱昂明明进了李忌家的花园,怎么可能死在一点六公里外的森林里?还这么巧摔下了陡坡,两个人一起摔死。” “难道他开车跨越半个城市,就是为了带情人来外甥家不远处野战?怎么可能?” 【别问我,这是你们刑侦部的事。】 电话那边的人耸肩说道。 女警察输入密码打开门禁,解剖室大门应声而开,她和男警察三步并两步走入,直奔第三张解剖台而去。 美国州和州的法律不一样,他们所在的这个州很多法医都是兼职,平时在私人医院里当医生,警局有需要时可以雇佣他们。因为已经成为了产业链,所以医院的负一层直接被改成了解剖鉴定中心。 “你好,我是克里伦。”女警察说道。 “我知道,局长跟我说了。”法医点头,把手上的报告单递给她,这上面详细写明了李旭昌和莱昂的死因,以及法医的相关推论。但女警察看都没看,直接推开示意别挡事,探身看向解剖台上的尸体。 手术灯下,李旭昌那张已经失去血色的脸静静摆在那里。 …… 女警察低骂了一句脏话,抬手一巴掌拍上额头。 她身边的男警察一言不发,看了看李旭昌,又看了看隔壁床的莱昂,片刻后舔了舔嘴唇,“我现在只希望李忌是凶手,不然咱俩完蛋了。” 虽然车祸不是他们造成的,但因为存在因果关系,很难说那个有钱人在苏醒以后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要是找一堆大律师向警局索赔……天哪。 女警察兀自冷静了一会,“通知家属了没有?” “李旭昌前妻在日本,孩子在瑞士。他哥哥说忙过不来,让我们暂时不要跟他爸爸说。他母亲已经死了。”男警察扬扬下巴,“莱昂,我们已经通知他女朋友了,但她是个酒鬼,估计也不会来。” “也就是说我们暂时不需要面对其他愤怒的有钱人。”女警察喃喃。 “对。”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徐微与还在医院吗?”女警察打起精神,“趁着事情还没乱起来,我们可以先问问他。” “——恐怕,不行。” 女警察感觉自己脑子要炸开了,今天一整天,就没有一件舒心的事。她扭头,强压脾气问同事,“为、什、么?” “别冲我发火克里伦,心理科医生刚才跟我说,徐微与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还被昨天的车祸刺激出了PTSD,根据规定,我们暂时不能——你懂的,人权保护。”男警察无奈摊手。 “艹!”女警察一脸荒唐大骂。 空气在这一刻也许扭曲了一下。 某只人类无法理解的蜘蛛张开了他的网。 他的目的很简单——快速找到徐微与。但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漏洞—— 李旭昌和莱昂,也是【蛛丝】。 准确点说,它们是还没有获得巢穴认可的眷族,蛛丝预备役。现在巢穴的主人在使用蛛网,它们当然应该奋不顾身地提供服务。 “啧……啧……” 一点点很难被听见的水声响了起来。 “我赔不起他们医药费。我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女警察头疼至极地说道。 “谁不是呢,”男警察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对此他无能为力,想了想只能尽力幽默,“或许你可以把李忌送给你的金子卖了,拿他给你的钱赔他。” “什么金子?”一直没说话的法医突然插嘴问道。 他们都是老熟人了,闻言女警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掏兜拿出那块金佛转身“喏”了一声—— 然后,她的目光凝在了解剖床上。 李忌在把这尊金佛牌给克里伦时说物似主人形,杨长明上不了台面,送的东西也上不了台面。在他看来,这尊只分了点邪神香火的佛牌跟垃圾无异,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气运上的一丁点改变就能扭转他们的死局。 比如说现在。 “李旭昌”缓慢蠕动着,漆黑一点一点覆盖他的皮肤,整具身体拉长,四肢变得细而柔软。他的头颅开始塌陷,脖子朝上的部位朝女警察几人的方向扭,明明没有眼睛,却让人产生了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什么鬼?”女警下意识摸上腰后配枪。 法医循声一回头也被吓傻了,连跳好几步。 他的动静惊到了床上的东西,解剖床床腿咯哒咯嗒在地上撞了两下。 同一刻,莱昂的身体缓缓朝上弓起,违背人体结构地缓缓扭动,仿佛很柔软似的。而后,他的头以仰面的姿势朝众人折过来,骨肉随意拉扯变形,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 ? 法医足足愣了好几秒,下意识伸手查看。 “别动!” 法医动作一停,此刻,莱昂的头就在他前方几寸处。 “活的……” 头颅从中展开,露出长满细密尖齿的内里。 女警察陡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单手护住男警察和法医,将两人往后推,轻声喝道:“走,我们先出去。” 蛛网铺满整个医院,心理科病房内,徐微与若有所觉地动了动。他还没有醒来,灵魂仍被困在里世界里。 一条细缝突然出现在他身侧,灰白色的匕首尖端从其中刺了出来。 可就在这时,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窗外的太阳消失了,整个天幕都被某种黑暗隔绝了开来,医院,连带医院里的所有生物都被拖进了另一层空间。 那卡在空间接缝处的匕首再不能下割一寸。两种力量在死寂中对峙,谁都不知道这短短半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但最终,匕首被主人猝然抽了回去。 【狗杂种,你疯了吧。】 停车场上,被管家拉下车的林栖梧踉跄了两步,重重打开这人的手,“滚远点!你是什么东西?” 管家一言不发,只看另一边下来的李老爷子的脸色。 他们都没有发现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在他们的视野里,医院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只是耳边突然安静了许多而已。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走。”李老爷子沙哑说道,一个佣人闻言推他上前。 林栖梧奋力挣扎,“放开我!” 管家的手铁钳一样按着她,没有李老爷子发话,这一行人就跟陪葬的泥偶一样压抑。林栖梧皱眉看着他们,后背闷疼,她走了几步,心底突然窜上一股凉意,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 她突然意识到,她明明知道李家起家不正,还单独来李家找李老爷子对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李家人把她打死埋花园里都没人知道,而她的父母……想到这几年对自己几乎不闻不问的父母,林栖梧打了个寒战。 …… 林栖梧抬眼扫过医院大楼,回头不安地看周围走过她和管家的人。那些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视,有些继续往前,都没有要上来管她的意思,虽然谁都看到了她正被一个强壮的中年人抓着。 医院……应该没事吧,到处都是人和监控,李家人应该不敢在这里做什么。 楼上,心理科诊室内,徐微与迷茫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墙上的风景画,手无意识握紧桌椅扶手,在里世界里经历的一切迟一步到达,接触神经,与记忆融合。徐微与全身不受控地战栗起来。 李忌…… 徐微与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碰撞发出的声响。他和李忌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在里世界里,颜祈告诉他命运线上任何小小的参差都可能导致最差结果的发生,可是为什么最差的结果是那样? 为什么他会允许?为什么李忌会忍心…… “徐微与。” 听到熟悉的声音,徐微与条件反射抬头,精神崩溃之下,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他像是只疯了的弱小动物一样死死瞪着李忌,抠木头的指骨用力到发白。 而李忌站在门口,一身病号服,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细细地看过徐微与全身,眼睛呈现出一种晦暗难明的深黑色。 “……怎么了?”他朝徐微与走来,“怎么怕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管理员:我的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有吃过人,你摘取的片段第一内容为配角,第二由人变为怪物的情节是因为里世界环境影响,配角也没有吃人,所有的骨头和肉都会变成另一种形态的配角,这点在之前的剧情中有写。望认真阅读,不要突然给我一个红锁吓我。 开最后一个副本 李忌:虽然我暴露了,但是我可以把你们全鲨了,四舍五入等于没暴露(微笑) 徐微与:……离吧,过不下去了。 李忌:(大惊失色) 第81章 番外2:后来(8) 你在骗我吗?李忌 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走廊上,将李忌的影子拖到徐微与身前,某一刻,阴影扭曲,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笼罩住了整个房间。 徐微与本能抬起头,整张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在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徐微与】,背脊被沉沉的翅翼压在地上,身体中的所有养分都被其调用,连抬手都困难。 身体在发烫,被异化改造的表皮细胞每分每秒都在抓紧时间制造鳞粉,以覆盖他如今格外娇嫩的皮肤。云母片一样的坚硬结构隔绝了他对外界的感知。 唯有李忌回来的那些时间他能清醒一点。 但也没有很久,被撕裂的神格本能想要重新合并,反应在主人身上,就是持续不断的发情热。 完全异化的身体像个黑洞一样急切地想从外界摄取一些安慰。为此,它让自己变得很诱人,完全不顾主人的羞耻心。 在这样的身体里,灵魂只能不断下坠,从清醒转为懒惰,从克制变成淫|荡,他不再像个人,而只能像一只真正的动物那样遵循本能行事。 ……好恐怖。 那扭曲的影子只停留了两秒,接着便像是幻觉一样突然消失,房间里空空荡荡,李忌仍然站在门口,脚下的阴影也没有任何要移动的趋势。 徐微与迟滞地凝视着天花板,几秒后眼珠微微一颤,转向李忌 后者走到他面前。 “怎么啦……”李忌弯下腰笑起来,那双深黑的眼睛离徐微与只有几寸,他抬手作势要理徐微与额前的碎发。 “咚!” 徐微与猛地抬手打开李忌,动作太大身下的座椅重心不稳倒向另一边,李忌一愣忙伸手扶,徐微与却挣扎着跌坐在了地上。 “……别碰我。”徐微与仰头看着他,嘴里喃喃,“别碰我。” 李忌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几秒后收回,半跪下身。这时候装傻和绕圈子都没有任何意义,“徐微与,那不是我们两的结局。” 徐微与用力推开他,双腿踢蹬想往旁边逃,李忌一把将他拖回来,一手按住他的脚踝,一手拦在他身侧,温和但不容反抗地圈住徐微与。 “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我也看到了,那个李忌不是我。你看——”李忌伸出手,在徐微与的注视下活动手指,对比昆虫狰狞的步足,人类修长分明的手指显然更为孱弱,“我和它不一样。” 徐微与垂眼看着那只摆在自己面前的手,呼吸急促,他脑子很乱,迟疑了片刻,居然抬手轻轻捏住了李忌的手指。 …… 李忌哑然失笑。 “我从来没有放弃理智。”李忌用柔和的声音解释,“我的自我意识一直很清晰,即使咱俩重逢时我处于失忆状态,我也没有伤害过你,对不对?我一直是李忌。” 谎言。 他当时想的是将徐微与引诱进巢穴,吞噬他的肉|体,奴役他的的灵魂,让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做他的小妻子。 李忌在心里恶毒地想道,但他面上毫无破绽,温柔地反握住徐微与的手,哄小孩一般,“来,我抱你,地上凉。” “……李忌。” “嗯?”李忌低头抱住徐微与。 “你在骗我吗?” 李忌抬眼对上徐微与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神情莫测,片刻后眼底才漫上笑意,“当然没有,我不可能变成那样。” “——可是那是和我们重合度最高的时间线。”徐微与几不可闻地说道。 里世界里颜祈跟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刀一样翻滚进血肉里,徐微与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没办法不恐惧,从人类变成昆虫,永永远远地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里世界里,被爱欲拖着,永远无法清醒,再也不能回头。 好可怕…… “胡扯。他只是在挑拨离间而已,我怎么可能那样对你。”李忌将徐微与抱进怀里,这人本来就瘦,这段时间被他按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干,即使喂了血还是轻减了不少,腰细得一臂可环。 李忌贴着徐微与脸侧磨蹭,细细亲吻爱人温热的颈项,徐微与偏头躲避,李忌就把他放到腿上吻他的锁骨。 “够了,你非要随时随地发情吗?”徐微与被迫从惶惶不安的情绪中脱出,皱眉抵抗。 李忌笑着抓住徐微与的手,亲他的下唇。徐微与闻到了他身上酒精的味道,“你……” 李忌抬手按住他后脑,舔吻他的唇缝。在徐微与没注意到的时候,狠狠咬开了自己的舌尖。 徐微与本能知道李忌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颜祈给他展现的画面太可怕了,可怕到他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避。 他的恐惧被李忌捕捉到了,他盯着徐微与像狼盯住猎物一样缓缓深入。徐微与眼睫轻颤,手无意识搭在李忌的肩膀上,但最终没有用力。 李忌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他这个人的亲吻就和他性格一样,骨子里蛮横强势,但表现出来时总带着点不着调的温柔。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徐微与居然从这种亲吻中感受到了安全——就像李忌自己说的,他还是人类,还有理智。 唇舌纠缠像热水一样抚慰着瑟缩的神经,李忌的手一下一下抚摸在徐微与的后背上,动作并不暧昧,但徐微与后颈却一阵酥麻,他很少在床以外的地方动情,羞耻感涌上心头,徐微与单手推开李忌。 “够唔……” “不够。”李忌轻声说道,继续亲吻,继续将他肮脏的血液不动声色地渡给徐微与。他握住徐微与的手十指相扣,又带着徐微与按在自己胸口,明明不该有心跳的胸膛一下一下起伏着。徐微与知道这是他做出来的假象,但不得不承认,他被安抚到了。 李忌就像一头不知道从哪扯了条破布回来交给主人的头狼,呜呜叫着把头往布条底下送,装狗让徐微与给他栓狗绳。 李忌…… 徐微与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大脑因为缺氧有点头晕,他又等了会,手下用力猛地推开这人,唾液在空气中短暂地黏连一瞬,徐微与眸光微闪,偏头喘息。 李忌笑了起来,垂眼盯着徐微与嫣红的舌尖,没忍住又低头凑上去,想厚着脸皮再蹭蹭亲亲。徐微与横了他一眼。 他眼底还有水光,看起来一点威胁力度都没有,比起生气更像是在撒娇。李忌攥紧徐微与的手,笑着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就在徐微与都以为他要亲上来的时候,这人抓起他的手,在两人交叠的指骨上吻下一记。 “感受到了吗?我是李忌。”李忌轻轻说道,语气像是承诺又像是在恳求,“我们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我发誓。相信我好不好。” 徐微与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但他的呼吸慢慢平缓了下来。 李忌静静等着,待徐微与冷静下来,抬手用拇指蹭了一下他的嘴唇,眉眼笑眯眯的,“乖宝,不要怕老公好不好。” 徐微与:…… 他知道李忌在故意恶心他,但也正是这样极具人性的举动打消了他心底的恐惧。李忌说的对,他可能和里世界的那只蜘蛛有无数相似点,但他们的灵魂总有细微的差别。 这个李忌……和那个【李忌】不一样。 他们不一样。 徐微与这样的人内里灵魂极为稳定,只要给他一个喘息的空间,他骨子里某种坚硬的东西就能支撑他重铸理智。 李忌注视着自己的爱人,一下一下抚摸徐微与后腰靠上的那片位置。 “你……”徐微与缓了缓,重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车祸造成的伤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李忌才做完手术就自己跑出病房,回头警察查起来,根本没法交代。 李忌“唔”了一声,突地抱起徐微与。 徐微与毫无防备,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 “你又发什么疯?” 李忌抱着他走到诊室的小病床前,跟放什么玩偶似的把徐微与放在床上,拉过旁边的毯子披在他肩头。徐微与莫名其妙地任由他打扮,结果胸前就被夹了个小熊猫。 徐微与垂眼扫过傻呆呆的毛绒玩偶,冷着脸看向李忌,后者噗嗤一乐。 “我去办点事,你在这乖乖的,等我回来,然后咱俩一起回家。” …… 结合前后,从李旭昌两人的失踪到警局门口的车祸,怎么看都不是能“今晚回家”的样子。 徐微与单手揪住李忌的衣领,“你要做什么?” 李忌反握住他的手轻松拽下,笑眯眯地打太极,“老公出门办事你就不要多问了,知道太对你不好,乖~” 徐微与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李忌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朝他比了个wink。徐微与隐隐猜到了什么,抿唇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问。 有些事情确实只能让现在的李忌自己去解决。 …… 矛盾似乎解决了。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徐微与想道,手下略微松懈,但怪异的是,他的心脏在不安地加速跳动,就好像……他的身体发现了某些异样但没法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向他预警一样。 李忌站起身,阴影再次笼罩住徐微与。 真奇怪,他明明只有一米八多,为什么影子如此庞大? 这个问题就像是蒙布被拉起的一角,狠狠在徐微与心头刺了下。 “乖宝。”李忌挠他下巴,“等我回来。” 见徐微与没什么反应,李忌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转身朝外走去。他步速不算快,随着他的离开,房间里逐渐明亮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随着李忌的离开,一直挡住光的阴影也移动一言寓了出去。 ……这个念头就像惊雷划过夜空,徐微与陡然握紧床沿。 同一刻,他身侧的空气突地被人割开,蛇骨长匕锋利的尖端刺破空间壁,制造出一条嘴一般的裂口。 一只手从里面伸出,在徐微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朝里拽去。颜祈冰冷的声线随之响起—— “徐微与,你好好看看他是什么东西。” 随着这声音,徐微与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抹除了,在离开那张小床的前一刻,他看见了真相。 黑色的,已经成为蛛网的扭曲人形遍布墙壁地板,那些哀嚎着的人脸挤在一起,恶毒地诅咒着其他所有活物。 李忌就“站”在这张网上,回头看着他,脸上八只竖瞳莹莹散发着微光,黑发散乱,从腰腹开始的下半身则是狰狞的蛛形,末端尖锐的步足朝四周展开,恐怖中又带着一丝优雅。 他将整个医院都拖进了由他制造的里世界,而在自己的里世界里,异种只能保持原型。 【作者有话说】 管理员:见字如面,理解一下异化以后这俩一个是蜘蛛一个是蝴蝶好吧,你看过异形吗?人家都能大银幕播,你锁我干嘛? —————————— 先这样,我真要给这俩折磨死了(揪头发!) 徐微与:你在骗我吗? 李忌:哎呀怎么会,你怎么能这样想老公呢乖宝(腻腻歪歪) 第82章 番外2:后来(9) 听说李忌有个未婚妻(悄咪咪逼逼) 两人后背同时重重撞在坚硬的瓷砖上,徐微与忍痛闷哼,颜祈扶墙站起身,身侧,那道空间裂隙缓缓合拢,李忌从始至终都站在门口,看向他的眼神阴鸷可怖。 “没事吧。”颜祈低头扫了眼袖口的泥,他身上这套已经穿了半个多月了,一股子里世界的馊味,再脏点也没什么。 …… 脚下没有回应,颜祈落下眸光——他身边的青年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轮廓冷漠,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细细碎碎的伤口,比起上一次见面,很难说徐微与现在的状态是好还是不好。 真要形容的话,他像一只原本养尊处优却在某天突然被丢到街上,滚了一身灰还被打出血的长毛品种猫。可怜兮兮的。 颜祈丝毫没发现他的想法有多荒谬。 他经历过的险境太多太烈,已经不能共情徐微与现在的处境了。颜祈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徐微与面前晃了晃,“起来吧,我带你出去。” …… 徐微与缓缓仰起头,眼底像堆了一层完全熄灭的灰烬。颜祈一顿,心知不好。徐微与之前在里世界就有灵魂崩溃的苗头,他急着赶过来就是为了阻止这事。 结果刚才见面时他看徐微与是正常的,就以为没事,直接摧毁了李忌制造的幻觉。 “你在说话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 “不好意思,我好像又听不见了。” 颜祈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又”,也就是说徐微与刚才跟李忌交流时,是能听见的。 灵魂崩溃最先带来的症状就是五感受损,徐微与这样是正常现象,出去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他只能听见李忌的声音就很不正常了。 颜祈不动声色地垂眼,嘴唇有一个很轻微的动作,如果徐微与现在神志清醒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欲言又止的微表情,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注意其他事情。 他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回视颜祈,任由对方将食指点在他的太阳穴上。 【我先带你出去,这里不安全。】 出去…… 出去以后呢? 徐微与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半年前他接到郭大河打给他的电话时,所料想到的最差结局无非是找到李忌残缺不全的尸首,当地人也许会随手一埋,更差点,或许是当饲料喂给牲畜,无论哪种,他往后余生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那个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李忌没有死,也不会死,他变成了一只不受控的怪物。而他则被愧疚和难以言明的感情拖着,在李忌织出的网中越陷越深。 “……你要杀了他吗?”徐微与问道,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砾揉搓过。 他和颜祈一站一坐,医院原本灯光明亮的长廊此时幽暗深邃,两边科室的门都虚掩着,只有门口预约屏幕散发着幽幽蓝光提示断网。来来往往的病患,严谨忙碌的医生护士全都消失了,四下里只有粘稠的水声在蔓延——那是蛛网攀爬的声音。 颜祈单手握刀,姿态并不紧绷,反而有点懒散。 徐微与不知道他和李忌谁更可怕,但看两人之前的交锋,真打起来胜负应该是五五分。 但两人的区别在于——颜祈是官方的人,他还有后援,而李忌什么都没有。 颜祈明白徐微与的意思,抬眸扫过四周,似是在思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如同凌迟。就这么足足过了半分钟,他重新碰了碰徐微与。 【跟我没关系,调查局只负责国内的事务。其实我连你都不需要管,但是……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徐微与很轻地愣了下。 【交个朋友吧。来,起来。】 …… 徐微与拉住颜祈的手借力起身,“李忌……” 【据我所知,美国的特殊调查部门非常混乱,好多特大伤亡他们都当成意外处理,甚至会为了招募‘感染者’,纵容他们行凶。李忌只要不把医院炸了,今天发生的事八成会被当成灵异事件。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么轻巧吗? 徐微与看着他,理智上他知道像李忌这样危险性极强的怪物该被排除出人类社会,但只要一想到李忌还作为人时的死亡方式,心脏就像被注入了硫酸,痛到无法呼吸。 如果没有那么惨烈的死亡,没有后来纠缠不休的重逢,他对李忌的情感顶多停留在朋友以上。或许有爱情吧,反正那时候每天都被迫和李忌绑定,日日夜夜相处,李忌的主动讨好和照顾他都看得见,到底抵消掉了最开始的下作。 但也就止步在那里了。徐微与有自己的坚持,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和李忌共度余生,说到底,错误的开始根本就不该有好结局,李忌凭什么践踏他的人格还要求他给予爱情?那根刺竖在那里,毫不留情地刺破每一次的心动。 后来搜寻李忌的那几年里,徐微与经常梦到他们最后见面的那个早晨。 他当时看着李忌时是什么心情?嘲笑他的恼火还是厌恶他的焦急?好像都没有,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痛和一点点报复成功的愉悦。 就这样吧,等工作交接完毕就彻底离开这个人。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有交集,他现在也只是让一切回归正常而已。 正常…… 命运就像是一只会读心的恶劣怪物,在知晓他的祈求以后笑着拨了拨他和李忌的前路,而后,赐予他们无尽的混乱。 他逃脱不得,李忌则乐见其成。 …… 徐微与喉口发涩,吸了口气,强行按捺下情绪,“其他人怎么办?” 颜祈正打算往前走,闻言失笑。 【哪还有人啊。李忌根本没有完全掌握能力,他制造的里世界只能将原本存在于这片空间里,和他有强联系的生物拖进来。除了你,那些只和他接触了几个小时的医生警察根本进不来。】 颜祈的从容源于他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直接响在徐微与脑海里的声音全是笑意,特别让人心安。 徐微与点头,正打算说什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在逃生步梯门前停下。颜祈笑意一顿,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徐微与暂时性失聪,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本能随着颜祈的目光扫过去。 下一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面撞了出来,接着是一个壮硕的年轻男人。他们两先是往有窗户的方向看了眼,接着才转向徐微与这边。 颜祈:……? 女人目光与徐微与接触,本就布满惊惧的脸一僵。 “鬼、鬼!” 她转头胡乱推男人,想要进到逃生步梯接着往楼上爬。但慌乱之下高跟鞋绊在门槛上,重心不稳直接朝前摔去—— 徐微与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 【徐老板,收敛收敛你的好心,这两个未必是人,你认识他们吗?】颜祈的声音响起。 徐微与侧眸,发现颜祈抱臂站在原地,半点没有要动的意思。回想这人刚才的说法——能进里世界的,只有原本就处在这片空间里且与李忌有强联系的人。换句话说,其他他们在里世界里见到的“生物”,都是类似【蛛网】的异种。 所以这两个人也是异种? …… 你在撒谎。 颜祈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拇指蹭按匕首上的蛇骨,蛇骨也不明显地磨蹭着他。 黑西装男警惕地盯着他们,一手按在后腰,一手伸下去粗鲁拉起女人。 “别杀我,别杀我呜呜呜呜呜。”女人捂着头哭。 相比之下,男人就冷静很多了,“你们、” 他咽了一口唾沫,干涩的喉咙终于好了点,“你们是什么人?” “不管你的事,滚远点。”颜祈随意说道。 西装男一把从后腰枪套里抽出武器,对准颜祈。很奇怪,在徐微与和颜祈之中,有眼睛的人都应该能看出拿着刀一身专业装束的颜祈是更不好惹的那一个,但西装男在选择威胁对象的时候,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往徐微与的方向看,哪怕一眼。 他把哭哭啼啼的女人拽到身前,很明显地用女人的身体挡住了自己的要害部位,然后笔直举着枪,恶狠狠地警告,“告诉我这里是哪?怎么出去?不然毙了你!” 颜祈笑了。 找死的天天有,找到他这儿的还是少见。 徐微与侧眸看他。耳边仍是仿佛被闷在深水之下的杂音,他只能根据几人的口型大致分辨出一点意思。 但是,在他看来,对面的一男一女八成是活人。他们不像是怪物。颜祈刚才那么说,只是不想让他去接触对方。 为什么? 徐微与眉间蹙起,有点眩晕。 灵魂崩溃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多方面的,不能深度思考就是其中一项。如果刚才李忌没有喂给他那几口血,他现在很可能昏迷。 他的异状引来了对面两人的关注。 女人对同伴在拿自己挡枪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甚至本能攥住了对方的衣服,恨恨骂道,“你个蠢货赶紧跑啊,他们也是鬼!” 颜祈眼底微暗。 男人明显有些怕,但他毕竟经历过一些大场面,现在这种看似平和的地方给他的压迫感并不强烈。他拖着女人上前,女人被他搡得踉跄了两步,说了一句别推我就往旁边躲。 “别他妈动!”西装男厉呵一声。 女人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赶紧挣扎,但一百斤都没有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抡得过体重接近两百斤还受过专业训练的打手。 “放开我!”女人大力挣扎,“放开我!” “说了叫你别动!”西装男毫不犹豫用枪狠砸女人额角,顷刻间,血就流了出来。女人尖叫一声,人都懵了,只得抓着壮汉的胳膊往前踉跄。 徐微与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心下略微不适。 “你们到底是谁?”西装男大声吼道。 之前双方相隔大概四十米,走廊里只有电子屏幕微弱的光线,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现在离得近了,徐微与终于看清了新到的两人。 西装男是很普通的东亚人长相,国字脸,大鼻头,剃了一个板寸,脖子上还有纹身,气质流里流气的。而被他抓着的女人虽然披散着头发还受了伤,却能看出五官秀丽,衣服鞋子都是奢侈品,经济条件非常好。 …… “他们好像不是异种。”徐微与偏头对颜祈说道。 “……徐……微与。”就在这时,对面的女人突然喃喃叫出了徐微与的名字。 徐微与听不见,半点反应都没有,颜祈倒是有些诧异,撇眼看向对方。扯着女人的西装男注意力完全放在徐微与和颜祈身上,在他听来,女人就是哭着咕哝了一句什么。 大概又是求饶或者惨叫吧,他不在意。 然后下一刻,女人猛地脱开他疯了一样跑向对面。 “艹!”西装男下意识骂道。 年轻、鲁莽,加上这么多年养他的人一直把他当个武器使,西装男脑子一热毫不犹豫举枪对准女人后心扣下扳机。 枪口火光吞吐,将这片空间照亮一瞬,子弹顷刻间到达目标,下一秒就要没入人类脆弱的**。 “叮!” 匕首与子弹接触。 “咚!” 徐微与被女人扑到了墙上。 “……真是你。” 面容姣好的大小姐喃喃道。 西装男目瞪口呆地愣愣看着颜祈,又颤抖地扫了眼自己手上的武器,整个人都在颤抖。 “鬼……真是鬼。” 如果是之前,林栖梧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疯了一样转头逃跑。 里世界本来就是规则混乱的地方,能轻而易举影响进入之人的理智。林栖梧在正常世界都属于意志不坚定的那部分,被拖入这里以后更是容易发疯。 但现在,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徐微与,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脱出一样。 ——她认得这张脸。 十七岁那年,她爸爸让她去跟李忌见一面,那个时候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她只是一个格外会投胎又恰好长得还不错的富家千金,很早就知道自己以后的婚姻会成为家族兴旺的砝码。 在影视作品里,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会和一个非常厌恶她但帅气有能力的公子哥先婚后爱,但现实中,她的表姐、姑姑,包括她妈妈,联姻对象都是情人一大堆,本身能力一般,不忠诚也不上进的普通男人。 真奇怪,好像除了会投胎以外,这些男人没有一点能和女人想象中的样子匹配,而她又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丈夫。 林栖梧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感觉叫做“可悲”。 到了见面那天,她依约去了家长们提前定的餐厅。那是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约会圣地”,每到春末,餐厅的墙沿就会开满玫瑰,比手掌还要大的娇嫩花朵顺着带刺的藤蔓攀爬,妆点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 据说那是餐厅的创始人为了自己的爱人种下的,和餐厅同岁。 林栖梧才不信,那蔷薇的品种明明是十年前才培育出的园艺新品,怎么就百年了? 她走进餐厅,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上到二楼,躲在二楼的转角处偷眼往下看。现在想想,她当时的做法真挺傻的,跟个小偷一样。 然后,她看到了李忌。 那人当时应该是十九,才成年。身形优越,但衣品很差,出来跟订婚对象见面居然穿了件印花灰色棒球服,跟街上的痞子似的。 他不会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违禁药问我要不要抽吧。 林栖梧不无恶意地想道,她班里就有好几个上瘾的,全都是追求刺激最后把自己玩进去了的蠢货。她往角落里走了两步,尽力伸出头想看李忌的脸。 要是他长了满脸的痘,或者很丑,我才不会下去。 而就在这时,李忌抬起了头。 …… 十九岁的青年正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有种干干净净的帅气,特别是眼睛,没有那么深,夏天的玻璃珠一样直往人心里砸。 李忌应该提前见过她的照片,看过来时,目光里带着一点探究。几秒后,他朝林栖梧偏了下头,手在桌上磕了一下,示意她下来说话。 林栖梧心跳得很快,手心冒汗,说来可笑,她当时的第一想法居然是拍照找闺蜜炫耀。她要把李忌带到所有人面前,告诉他们家里给她找了个帅气的未婚夫,他们很快就能结婚,然后度过幸福的一生。 如果现实是她看的那些校园剧,就该和那天蔷薇的颜色一样。但很可惜,李忌是个……过于有自主意识的人。 他逃婚了。 当然,逃婚是李家和林家的说法,法律从来没规定过两家长辈商议一致,小孩就有义务按照他们的想法结婚。李忌没有逃婚,只是无视了他们的安排。 林栖梧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发疯的。 她把李家给她准备的化妆间全砸了,香水浓烈的气味闷在那个不大但被妆点得格外奢靡的房间里,最后甚至融合成了一种腐烂的臭味。 他凭什么?他为什么? 林栖梧不知道那些混杂着怒火的恨意中有多少是对李忌的,有多少是对她自己的,反正她最后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 她和李旭昌在一起了。 两边长辈都默许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儿,李旭昌却很有可能是李老爷子的财产继承人,所以父母隐瞒真相,纵容她堕落。 直到——她发现了李旭昌的真面目。 七年前。 街道上行人入织,两边高楼将天空挤成狭窄的一条,往上看,只能看到区区几片云,连阳光都渗透不到底部。 林栖梧扶了下墨镜,抱臂有点不耐烦。 她今天是来跟踪李旭昌的。 这段时间李旭昌经常看手机,倒不是说那人之前不看,只是之前,李旭昌是有人找他他才看手机,而这段时间很明显他在等某个人的消息。不像工作上的事,更像是盯上了什么人,成天眼巴巴地等对方临幸。 林栖梧调整了一下坐姿,她屁股底下这台车是前段时间李老爷子让李旭昌给她提的,表面看着是漂亮,但空间狭窄坐起来并不舒服,要不是为了抓奸,她才不会在这里面坐这么长时间。 时钟缓缓指向三点。 一辆眼熟的商务车从街对面驶来,不多时停在了前方最高的那栋写字楼楼下,林栖梧一眼就认出那是李旭昌出去谈业务时司机接他的车。 果不其然,半分钟后,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不得不说,李家的基因确实优越,即使年近四十,李旭昌整理整理依旧帅气,甚至随着时间的沉淀,比青年才俊更多了一份难得的儒雅。林栖梧心下满意,虽然现在没有结婚,但她已经在两边长辈那儿过了明路,迟早是李夫人。 可林栖梧没料到的是,一个男孩紧跟其后跳了下来。 那真的是个男孩。 欧美人普遍比亚洲人显老,跟着李旭昌的男孩一头金发,T恤牛仔裤,穿着很是青涩,眉眼略带一点稚气,跟旁边大广告牌上的童装模特比,也就稍微成熟了那么一点点。 ? 林栖梧的心往下坠了坠。 她目送李旭昌走进大楼,待司机开远以后,她赶紧下车,紧步跟了上去。 这边公司的门禁都有她的名字,林栖梧没费什么力气就进了大厅,彼时,李旭昌和那个男孩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 李旭昌的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金发男孩也极为亲昵地抱着他的胳膊,耳朵上七八个钢环在灯光下格外灼目。 女人的本能告诉林栖梧,李旭昌和那个男孩之间绝对有事。 …… 但同性恋和骗婚这两个词太恶心了。 而且,其实那个时候的她也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她不该为了风风光光当豪门贵妇就一门心思倒贴李旭昌,更不该婚前生孩子。可还能怎么办呢,她的沉没成本太大了。 林栖梧站在柱子侧面,从头凉到脚。 我应该离开。 她想道。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脑中里的声音这样跟她说道,就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但就像命运没有眷顾徐微与一样,命运也不乐意给林栖梧一条坦途。电梯前,李旭昌低头跟那小男孩说了些什么,男孩眼前一亮,踮脚吻上了李旭昌的侧脸。 不是上班时间,电梯前只有寥寥几人。大家都见怪不怪,没一个关注的,看手机的看手机,核对文件的核对文件。 男孩一点羞耻的意思都没有,涂了厚厚粉底的脸上全是讨好的笑意,手居然开始往李旭昌的裤|裆方向摸。 林栖梧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顶,当即想要冲出去撕烂那两人的嘴,他们居然敢笑?骗婚的恶心同性恋有什么资格笑? ——可现在冲出去,李旭昌就不会再娶你了哦。 一直以来在她心底说服她“喜欢”李旭昌的那个声音轻轻发言道。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 林栖梧停在原地,脚下就像是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才做了美甲,钝痛比真正受伤的锐痛更难熬,但她居然没有感觉。所有的心神都放在眼睛上,她死死盯着李旭昌和他的小情人,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那边的电梯打开了。 林栖梧看见,李旭昌本来在和小情人调情,目光不经意碰到了电梯里的人,随即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是公司里的员工吧。林栖梧冰冷地想道,原来他这样的人还要脸呢。 下一刻,李旭昌将搭在小情人肩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重新挂上了那副温文尔雅的笑意。 “微与,你怎么下来了?” 距离太远,林栖梧听不清李旭昌的话,只能勉强捕捉到一点声音。 被李旭昌叫做“微与”的人似乎回答了一些什么,李旭昌突地热情起来。 “我司机正好在门口,让他送你。” “——不劳烦。” 另一个声音响起。 最开始的时候,林栖梧还没有辨认出那声音的主人。当时她和李忌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李忌一马当先走出电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见李旭昌好要碰徐微与,他单手按着李旭昌,将他不轻不重地往后推了推,声音温和亲切,“我开了车,我来送徐总监。小叔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林栖梧看不清那两人的神情,于是目光便很自然地落在了徐微与身上。 那是个称得上漂亮的青年,俊秀,沉静,和这楼里进进出出的商业精英不太一样。他没有那么重的金钱欲望,深黑色的眼底什么都没有放。 被李旭昌堵着,他大概稍微有点不耐烦,垂眼看了下时间,侧头跟李忌说了句什么,抬步就要走。 李忌一把抓住他,手握着他的肩膀,笑着但不容置喙地一点一点将人抱了回来。 确实是抱。 李忌的手臂从背后环过青年单薄的背脊,紧贴着衬衫,徐微与几乎有一半在他怀里。李忌看起来心情特别好,跟什么翘着尾巴的大孔雀一样。 “害羞什么。你看小叔,不就带着小男朋友到处跑,你有什么好躲的,怕我不承认你身份啊。” 徐微与脸冷得冰雪一样,如果杀人不犯法,他大概会拽出旁边的灭火器给李忌来那么一下。但某种不可言明的东西到底阻止了他的反抗,林栖梧只见他轻轻吸了口气,偏转目光—— 接着,他们两个隔空对上了视线。 林栖梧本来就没仔细藏,她自诩自己是正宫,穿一身浅绿套装,随便找了根柱子就当躲了,被发现就被发现,反正李旭昌理亏。 可现在,在明了一切真相以后她却突然怯场了。 林栖梧攥了攥手包,咬牙扭头。而她没发现,身后徐微与浅浅蹙了下眉,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该补的都补全啦 如果他们能看到旁白: 李忌:(默读)他对李忌或许有爱情吧……(缓缓转过头) 徐微与:(不知道)(后背发凉)(莫名其妙回头)做什么? 李忌:(假哭)呜呜呜呜呜乖宝我就知道我们一直两情相悦呜呜呜呜呜呜呜(扑上去吐蛛丝) 徐微与:…… 徐微与:……啊?(无力) 第83章 番外2:后来(10) 你能杀了我吗?颜祈。 徐微与……徐微与……林栖梧念着这三个字,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她喜欢李忌吗?如果李忌喜欢她,她就喜欢李忌。 那她恨徐微与吗? ……【当然】 她恨不得从这人身上碾过去,把那张脸碾成血泥!李忌凭什么不按照家里的要求娶她?凭什么抛弃她选择徐微与?如果徐微与不存在,她的人生是不是和现在不一样得多? “去死,去死!”林栖梧发狠掐住徐微与,不顾一切发泄怨恨。徐微与眼前发黑,用力掰开她的手。 但才触碰到林栖梧徐微与就察觉到了不对,这女人的手冷得像冰,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柔软……跟陈老五一模一样。 记忆霎时间回笼,徐微与短暂凝滞一瞬,猝然发力,一个过肩摔将林栖梧撂倒在地。 “啊!”林栖梧尖声惨叫。 颜祈收刀朝他们这边看来,西装男趁机朝楼梯口跑去。对于他来说,自身安危可比林栖梧这个还不知道能不能上位的李家少奶奶重要多了。 颜祈耳尖一动,转身欲拦,可就在这一刻,谁都没料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栖梧挣扎着扭转身体,头颈骨发出咔吧一声,极不自然地伸长了几寸。 虽然只有几寸,但视觉上的微小偏差所带来的怪异感远比改变大。一股预告危险的寒意从徐微与背后炸开,他本能松手朝后退身,但林栖梧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攥住他的手,撕咬了上去。 徐微与的视觉系统只和林栖梧触碰了一下,那震撼的画面就牢牢凝固在了视网膜上——他看见,林栖梧的口腔里全是裹缠在一起的锐齿,血管缠绕,黏膜黑红,蠕蠕而动。 徐微与右手一凉,随即剧痛爆发开来。 颜祈低骂一声冲向这边。 李忌有自我意识,所以他创造的里世界也相对规整,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这么快被同化,这女人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她已经和李忌交过手了?还是说……她本身就是个精神病患者……? 林栖梧脸上神情扭曲,夹杂着疯狂、快慰、恼火和深深的痛苦,徐微与用手肘抵住她,半分不让,随之赶到的匕首寒光一闪,尖端自林栖梧颈后破入。 “别!”徐微与只来得及叫出一声。 “死不了。”颜祈冷道,转头想起徐微与听不见他的话,又皱眉碰了碰他的脸,【她现在这样不容易死,但如果想恢复还得找李忌。你要为了她涉险吗?】 徐微与捂住嘴闷咳,抬眼看向他。这一刻,林栖梧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俯身僵趴在他怀里,颜祈的那柄匕首如染血的镜面般正对着他的脸。 徐微与的呼吸蓦然停滞。 他和金属反光面上的自己对视,青年脸色苍白,唇色浅淡,只右眼和头发乌黑得浓墨重彩,而他的左眼……不知为何呈现出一种介于明黄与黑之间的暗淡颜色,瞳仁狭长,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锯齿。 此时,这只未发育完全的竖瞳正如夜行猛兽的眼睛一般散发着幽幽微光。 …… 徐微与听到了命运恶毒的轻笑。 难怪,难怪刚才他们那么恐惧。林栖梧和保镖刚刚进入这条走廊朝他们这边看来时,收入眼底的是怎样一副画面? …… 怪物…… 李忌到底把他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东西。 寒意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寸,内脏像被揪住一样悬在半空瑟瑟发抖,徐微与感觉自己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带着冰,又疼又冷。 颜祈一开始没发现异样,片刻后见他还不吭声,俯身上前准备说话。 “颜祈。”徐微与先他一步轻声开口,他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匕首的反光面上挪开,像一尊从内里开裂,缓缓抬起头颈的瓷像。 他问颜祈:“我还算人吗?” 颜祈一愣,随即朝自己的刀锋上看了眼,默然不语。在能窒息的死寂中,徐微与得到了答案。 “我……” 我会变成什么样?我是不是已经在朝它转变了?所以命运就是命运,无论怎么逃离,最终还是会被看不见的手牵着走上既定的路线是吗? 徐微与说不出话,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攥住手下柔软的东西,一时没分辨出那是他自己的衣服还是林栖梧的衣服。 颜祈看他不对劲,一步上前:【你冷静点,神格是可以被剥离的。你现在异化程度还不高,神志清醒,根本不会变成异种。】 站在他的立场上确实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寿命不过百年,会受伤会生病,远不如直接窃取神明的力量去当异种来得强。调查局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有的是手段保留受影响者的自我意识,只要徐微与自己坚定,以后他们两个甚至可以做同事。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只要他不和李忌分开,那只怪物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拖着他爬向深渊。李忌会看着他死吗?李忌会任由他以人类孱弱的身体活下去吗? 即使李忌现在可以,以后呢?十年、二十年,他也会生病也会受伤,每一个刺激李忌的节点都会成为他同化徐微与的转折点。李忌有无数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徐微与几乎没有抵抗的手段。 徐微与仰头,后背轻轻靠在墙上,好长时间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所在的这条长廊愈发幽黑深邃,尽头的窗户甚至开始模糊,不知是在向远处延伸还是向内挤压。唯一的光源仍来自那些散发着蓝光的电子屏幕,光线勾勒徐微与的身形,在他的指甲尖端留下一缘,而他的手下,是林栖梧扭曲变形的脸。 …… 颜祈心脏倏然一坠,从眼前的画面中品尝到了某种怪异的滋味…… 繁育。 如果他眼前的真是一副画,那就应该如此解释画的内容——黑暗里,【巢穴】中的【妻子】抱着他还未成型的【孩子】等待【丈夫】捕食归来。 这和他在093里世界里见到的两只异种有什么区别? 颜祈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不确定前一刻产生的感觉是否源于他的能力,手下无声攥紧了匕首。蛇骨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嘶鸣,不知是在笑还是在警告。 同一时间,徐微与动了动。 和颜祈想象的所有反应都不一样,他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倦怠,那只竖瞳放松地扩张着,声音沙哑,“你能杀了我吗?颜祈。我不想变成怪物。” 他绝对不会成为下一个【徐微与】。 他绝不允许自己以那样的方式活着。如果李忌一定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囚禁他的灵魂,那他选择在一切彻底无法挽回之前死亡。 【作者有话说】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结局了,当初正文断在那就是因为我觉得模糊处理是他俩最好的结局,徐微与和李忌的故事一旦写全就太残忍了。人外加强制爱加徐微与这个性格,太多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第84章 番外2:后来(11) 你是那种会带着人玩仙女棒的霸总吗 另一边,地下二层。 管家弯下腰将李老爷子的手臂担在自己肩上,猛一使力拉起这人。李老爷子闷哼一声,跟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随着他们离开,身后车轮严重损毁的轮椅吱嘎一声倒在地上。 “能走吗,大哥?” 李老爷子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用力到充血,他只有一条腿能用,另外一条前几年旧疾复发时残了,每动一下都像有虫子在啃他的骨头。之前在家时,他不愿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被子女看见,索性一直坐轮椅。现在突然站起来,差点重新摔回去。 老管家赶紧两只手撑住他。 “没事。”李老爷子咬牙说道,阴鸷的目光扫过前方,“……走左边。” 管家欲言又止,也跟着往前看了看,几秒后皱眉问道,“大哥,我们是先去找林栖梧那妮子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实话,他们两个也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李家的车到达医院停车场是下午三点,彼时天还亮着,可当一行人走进医院大厅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们身后却突地陷入了一片漆黑。几人都被吓了一跳,保镖立刻冲过去查看。 也是奇怪,就在他摸上门把的那一刹那,医院厚重玻璃门外又恢复了正常。就像有人拿了块黑色幕布在所有人眼前抖了一下,幕布撤开,车是车,人是人,路灯楼房,飞鸟广告,一切都和几分钟前别无二致。 年轻保镖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站在原地茫然了几秒,退回李老爷子身边讪讪认错。李老爷子什么都没说,转动轮椅继续往里走。 但林栖梧没有动。她不断朝后看,脸上原本带着的恼火转为了一种众人很难理解的狐疑。拖着她的保镖叫了两遍她都跟没听见一样,不得已,保镖踹了她一脚。 林栖梧受惊般一回头,定定瞪着保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大得让人有点不安。保镖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色厉内荏呵斥,“快走” 林栖梧嘴唇翕动,神情隐约有些不可思议,“你们不觉得外面那些人奇怪吗?他们趴在那儿干嘛?” ……? 年轻保镖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见他不说话,林栖梧急了,女人天生的第六感让她比其他人多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她指着玻璃,“你看。” 保镖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医院厚重的玻璃大门被擦得很干净,在大厅里开灯的情况下略微有些反光。但即使这样,身处门内的人依旧能看清外面的场景。 ——那儿什么都没有。 什么人,鬼影都没一个。 保镖看看外面,又看看林栖梧,被他拉着的女人一本正经,眼底有点着急又有点惶恐,跟真看见了许多人似的。他默了两秒,后颈皮下窜起一股寒气。 “你……” “你小子磨磨蹭蹭的干嘛呢,还不赶紧过来!” 就在保镖开口欲问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管家的呵斥声。他下意识应了一声,虽然心下犹豫,还是拽起林栖梧朝李老爷子几人的方向走去。 林栖梧少见地没有反抗,只偏着身回头张望,但当她的目光触碰到医院的玻璃大门时,身形明显畏缩了一下,惊恐地扭回头,欲言又止,好像被某种东西吓到了一样。 可惜,在场的几人都没有询问她。 李老爷子一动不动,手紧紧攥在轮椅扶手上,皮肤下的经络树根般凸起。他冷着脸等了片刻,在保镖带着林栖梧站定以后凉凉对管家说道—— “看好她,别让她耍花招。” 管家应声点头。 林栖梧怔了一息才意识到李老爷子在说她,她有点震惊地瞪着老爷子,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看了一圈管家和保镖。 所有人,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沉着脸,配合李老爷子扮演悲痛。没有人觉得医院大门外那些静静站成一圈,面目模糊垂手而立的人奇怪。 怎么会这样? ……林栖梧有点神经质地回头,那些“人”就像是察觉到了她能看见它们一样,缓慢地往前走了一点。 【徐微与……】 什么? 【徐微与……】 林栖梧不自觉地开始关注那些人的口型,随着她集中注意力,耳边的喃喃低语逐渐清晰。 【徐微与……你把他藏在哪了……我会找到你杀了你杀了你徐微与徐微与在哪颜祈剥了你的皮杀了你他身体不好别带他回现实在哪在哪徐微与在哪里还给我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徐微与徐微与徐微与徐微与……】 林栖梧猛地捂住耳朵,怪异连续的声音仿佛沉重的石碾,毫不留情地碾碎她的大脑,将一切可以用于思考的组织都压成稀烂的浆液。 【你知道徐微与在哪吗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快过来快过来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快过来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一样的快过来快过来找徐微与徐微与快过来快过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闭嘴!”林栖梧大声尖叫,一把扯下身上的包砸到地上。 奢侈品皮包没有拉链,香水口红滚了一地,烈烈浓香弥散开来,仿佛某种危险即将落地的预兆。 “林小姐!”管家低吼,上前要制林栖梧。林栖梧双眼通红,长着嘴巴大口喘息,眼见要说什么,可下一刻,她跟被电击了一样结结实实地凝滞在原地,喉咙里一声一声倒气。 蜿蜒的漆黑人形反吊在空中,长虫一样盯着她。 【……】 【……】 【你能看见?】扁平的脸凑近问道。 林栖梧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两声慌乱的笃笃响。 更多的人形显现在她眼前,它们嘻嘻笑着靠近。 【徐微与在哪】 【徐微与……】 【你是谁……徐微与在哪……】 人类当然不该窥视神明,即使李忌还没有抛弃自我意识,即使这些丑陋的东西只是巢穴的一部分。 林栖梧神经质地战栗起来,不断扭头,想要借由此摆脱眼前的一切。可巢穴无处不在,已然和医院所在的这片空间重叠了起来。 “鬼……鬼……”林栖梧喃喃。 “这女的疯了吧。”刚才想上去拉林栖梧却被她抓伤的保镖低声对管家说道。 毕竟在外面,管家怕贸然动手引起周围人怀疑,沉默了一下,回头看向李老爷子。不想却见李老爷子面沉如水,一双浑浊的老眼跟淬了毒一样冷冷注视着林栖梧。 管家心头一冷,立刻明白过来,李老爷子这是觉得李旭昌的死跟林家这个小丫头有关。 仔细想想,林栖梧这些年对李旭昌的态度确实越来越差,自从发觉李旭昌的真正秉性以后,她就不再抱期望能嫁进李家,只是一直借由孩子向李老爷子要好处而已。如果她有了更好的选择……难保不会对李旭昌下手。 “按住她。”李老爷子突然说道。 “大哥……” “按住她!”李老爷子拍扶手咆哮。 管家低头应是,给保镖使了一个眼神示意别太过分。 林栖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几人之间的交流,直到保镖靠近才迟钝地转向他。 可此时,【网】已然察觉到了她的探知,纷纷聚集到她眼前,用扭曲怪异的脸朝她嘻嘻怪笑,不断重复李忌传达给它们的意识。密密麻麻,比蠕虫更恶心,比蛇更怪异。林栖梧看着它们凸出的黄绿色眼球,嘴里数排森白尖利的牙齿一步一步后退。 “不不不不……滚!”林栖梧挥手乱打,扭头冲入楼梯间,朝上跑去。 保镖骂了一声,紧跟着跑上楼梯,没开灯的楼梯间就像怪物的喉口,刹那间吞噬了两条人影,管家连阻拦都没来得及。 李老爷子本来就多疑,见林栖梧直接跑没影了,眼底更是多了一层阴霾。 “追。”他回眼瞥向几个保镖。 灰色产业养的保镖从来指哪打哪,立刻兵分两路,一波跑进楼梯间另一波冲向电梯,一时间原地只剩管家和李老爷子两人。 管家沉默了片刻,走到李老爷子身后握住轮椅把手,“大哥,旭昌……不太可能是被林小姐做掉的吧。”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李老爷子陡然提高了声音,艰难扭过身盯着管家问道。 管家没有立刻回答。 这几年李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对公司的掌控力越来越弱,几个子女特别是被他委以重任的李旭昌没能力支撑起庞大的集团业务,于是公司里高层各立山头,支系一口一口侵吞资源,股东也经常有私下交易的。 管家看在眼里,但他深知现在的李老爷子根本没能力站起来主持大局,告诉他真相只会激化李家内外的矛盾。到时候打起来,已经被架空的李老爷子很可能连他都顾不上,还不如装瞎保持现状。 他是这么想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不管是林栖梧还是李家人,亦或者集团的高层和股东,没有人想要李旭昌死。比起流血,大家更喜欢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分食利益蛋糕。 管家想了想,弯腰对李老爷子耳语,“刚才在路上我找认识的兄弟打听了一下,说旭昌少爷最后出现在二小姐的房子附近。” 李老爷子一怔。 “……小冉?” 李家的第四代从“旭”,所以李忌的母亲真名叫李旭冉。本来按照家里的传统,李忌这一代应该从“璋”,李老爷子当年给他定的名字是李璋文,寓意李忌好好读书,未来从政。但李旭冉不同意,自顾自给儿子定了单字。 管家接着说道,“那套房子现在在徐微与手上。” 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李老爷子眉头深深拧住,和管家对视,管家看出了他的疑惑,低声解释: “就是李忌少爷的那个男性情人,徐微与。” 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您见过。” …… 他见过?李老爷子眼底的狐疑不减,仔细思索了一会以后,一抹阴狠浮现在了他脸上,“徐微与……” 是,他确实见过。 ……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中国政府牵头,在香港举办某个中外商业和会,美国这边很多亚裔企业家都收到了邀请。活动结束以后李老爷子又定了个席,请了一些和李家生意有往来的老板交流感情,谈谈下一年各个公司的打算,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那天饭局结束已是凌晨一点多,管家早早打发了司机,自己开着车带李老爷子往酒店走。 毕竟年纪大了,消化功能衰退,又灌了一肚子高度白酒,李老爷子难得打开窗透气,示意管家慢慢开。远远的,两人就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另一辆车拐进了巷子里,不多时驾驶座上走下一个年轻男人。 这个点还开着高级商务座驾在外面跑的八成都是生意人,李老爷子眯眼打量,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似乎也是今天活动上出席的企业家。但青年做的是高科技领域,跟李家偏传统的房地产生意不相关,所以没去结交,不想现在遇上了。 他正打算提醒管家,就见那青年绕到副驾驶前,单手拉开车门,下一刻,一大团人就跟倒下的雪球似的撞进了他怀里。 ? 青年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低头嗤了句什么,侧脸在路灯下有点不清晰,只能看得出轮廓俊秀。他穿了套极合身的定制深灰西装,温度原因,又在外面套了件长款羊绒大衣,没扣扣子,副驾驶的那位就故意靠在他胸口,抓着大衣往自己脸上盖,十足的无赖样。 青年垂目无言片刻,突然后退了一大步,靠他怀里装醉撒泼的那位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头着地,幸好平时经常锻炼,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两个踢蹬稳住身形,这才没在青年面前出丑。 李老爷子有点轻蔑地笑了一下。 人精如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两个年轻小子之间的猫腻。这种事情他见多了,就是不知道对面两人最后会走到哪一步,反正他知道的几对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管家知道他在找乐子,又将车速降了点。正好当时是深夜,举办活动的地点又比较偏僻,路上只有他们一台车,李老爷子想看多久都行。 那边,青年见同伴站起来,转头走上台阶。李老爷子顺着他上去的方向看,发现十几级台阶上连着一个不大的水泥平台,平台上架开两张木桌,围了七八个凳子。平台后连着一户改成小店的人家,窗台还保留着六十年代的样子,灯光明亮,隐约能见几个人影在装了防盗窗的玻璃后晃荡。 青年弯腰站在小店前打量,应该是在选品,跟着他下来的那人站在楼梯底下眯着眼睛看他。青年察觉到目光,侧头看来招呼了一句,那人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在空中一扬。 “你点,我吃什么都行。” 那人一边说一边按出一根烟低头叼住,走到栏杆边点燃。火光明灭,停留在烟草上,管家突然听见李老爷子“嗯?”了一声。 他转过头,想问怎么了,目光却正好越过车窗和路对面栏杆后抽烟的男人一碰。对方正低头看手机,没注意他和李老爷子,但管家却精准地认出了他。 “——李忌少爷?”管家诧异道。 那边,给李忌开车的青年大概是点完了餐,信步走下来,李忌听见声音,侧头冲他笑了笑似是想说些什么,冷不防却被对方抽走了烟。 青年动作很自然,眼见做了无数遍。他拿着烟头环顾一圈,回身将其按熄在某级台阶上。 李忌一开始还愣了下,后面就盯着对方笑,见青年拿着烟不知道该往哪扔,凑上前亲亲蜜蜜地搂住对方,在青年耳侧鬓角蹭了好几个吻。 他动作间明显带着些莽撞的醉意,不知道在酒局上喝了多少。但此时上面的小店里还有店员和客人在,无论喝了多少这儿都不是他能耍酒疯的地方。青年于是推开他,食指在空气中一点,无声警告。 李忌哑然失笑。 青年懒得管他,重新往上走,但才抬步,李忌就轻轻扯了一下他的大衣。 你最好是真有事。 青年回头,表情明明白白如此写道。 李忌半点不怂,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递给青年,示意对方拿着。青年神情有点古怪,他可能没见过这东西,犹豫之下就被李忌抢了先机。 打火机的火舌舔过两根仙女棒的顶端,下一刻,金色火花炸开,青年一惊,差点扔了手上的小玩意,但认出花样是偶尔在社交平台照片中看见的东西以后又沉默了下来。 “你……”你在哪拿的这玩意? “嗯?”李忌也一惊,“他们跟我说这是新品,能炸出粉色小爱心,怎么还是老款?” …… 徐微与闭上眼睛,隐秘地翻了个白眼。他转了转手中呲呲冒小金花的仙女棒,反手插到李忌西服口袋里,转身朝上走去。 “哎。”李忌笑。他也懒得抽走仙女棒,就任由小烟花在他那高达六位数的羊绒西装前面烧,“你这人怎么这样,老款也很好看啊,多浪漫。”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李老爷子和管家都没看清对方手中的玩意,但李老爷子已然阴沉下了脸色,酒醒了大半。 不远处昏黄温暖的路灯和小店食物的香气都无法进入车厢,李老爷子冷眼看着李忌的背影,突然冷笑了一声,“我让他娶林家的小姑娘,他百般不愿意,搞了半天是在外面玩男人。真是丢尽李家的脸。” 管家沉吟,“那个男的应该叫徐微与。” 李老爷子皱眉,“你认识?” 管家“嗨”了声,“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多人都知道。” 跟李老爷子闹翻以后,李忌就不再是李家的“自己人”了,管家根本不怕说他的阴私。只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当年的偶然一面居然会在今天用到。 医院里,李老爷子和管家下到地下二层。 “等回去以后,你找人好好调查一下那个徐微与。”李老爷子说道,语气中似乎带着某些只有他和管家才懂的隐秘,“如果旭昌的死真跟他有关,杀了他。” “是。” 头顶上的灯闪烁了两下。 李老爷子心不在焉地仰头看去—— “嘭!” 光线刹那消失。 他们所在的这片空间彻底脱离表世界,电源切断,网络消失,唯有自发电的警示牌幽幽散发着绿光。管家下意识反手摸枪。 但还不等他掏出,枪声先一步响了起来,伴随而至的是警察带着俚语的怒吼。 “这他妈都是什么!怪物我艹!它长了六只手吗!什么鬼东西!” 推车翻倒,药品玻璃瓶砸了一地,管家举枪对准脚步声来源处。黑暗来得太快了,人眼根本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适应,只能凭经验动作。 然而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只听咚一声,漆黑粗壮的肢体扫过轮椅,李老爷子大骂一句,重重摔在地上,管家忙凭感觉去扶。 同一刻,两个警察跑过他们,跟随指示牌撞进逃生梯,大步朝上奔去,一条漆黑的怪物紧随其后,另一条察觉到了生人的气味,猝然停下。它悄无声息地张开触肢在空气中探寻,确定这里还有新鲜血肉以后,它慢腾腾地爬上了天花板。 在几天前,它还叫李旭昌,但现在它是【巢穴】的一部分,它需要捕食。 李老爷子和管家对此一无所知,短暂的调整以后这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左侧长廊,上方,李旭昌缓慢跟上。 “阿隆。” 黑暗中,李老爷子叫了一声管家,管家应道,“大哥。”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帮旭昌。” 这一句话,仿佛揭开了某个可怖秘密的一角。管家低着头往前走,少顷才低低说道,“大哥,徐微与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生意人,旭昌少爷的死八成与他无关,我刚才那么说只是随便猜猜而已。更何况当年那种情况,您不帮少爷收尾,他肯定会被另几家丢去坐牢,您舍得吗?” 【徐微与……】 黑暗中的东西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李老爷子扶着自己的右腿,“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只有他……只有他。” 李老爷子无声冷笑,那笑中另夹了些哀叹和恨意,藏在黑暗中无人发觉,“那天之后我去查过徐微与,本想看看能不能利用他拖李忌回来,结果李忌有本事啊,钱、客户,不计代价地喂。亏那小子有点本事,不然早破产夹着尾巴回来要钱了。” 某种程度上说,李忌、李旭冉、李老爷子和李家最早的那位是这条血脉上最相像的四个人。 偏执、冷血、不达目的不罢休,同时绝不能忍受自己被他人操控。 这种相似让李老爷子年轻时最大程度地纵容了女儿,那个时候他春秋鼎盛,自诩开明,也想看看李旭冉叛逆之下能混成什么样。但当他老去,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无能,一年比一年衰老以后,他给了李忌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嫉妒李忌。更恐惧这个外孙代替他。 【徐微与……】 徐微与算是一个例外。李家就没出过情种,李老爷子有十几个兄弟姐妹,十几个儿女,李旭冉死的早,所以只有李忌这么一个儿子,但情人足足有六七个,死之前还新定了婚。唯独李忌,只有李忌,天天跟在那个叫徐微与的情人后头,尾巴都不朝别人甩一下。 出奇的是徐微与明明看着一副不怎么待见他的样子,却从来没有出轨的打算,也从来没有损害过李忌的利益。 徐微与…… 李老爷子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天的情形。 那个叫徐微与的青年拾级而上,走了几步,他不太明显地侧过身回望李忌。 这人长相清冷,又不爱笑,情绪不上脸,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看李忌醉得不轻,脚下摇摇晃晃的,他伸手提住李忌的外套,一步一扶将人带上平台,那动作跟拎狗似的,但由他做出来,又好像带了点其他意味。 夜风寒凉,灯光却缱绻。 ……他会帮李忌报仇吗?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有那么深吗? …… 一条细细的裂缝出现在空气中,十几秒后,几根属于人类的手指攥住了其中一边,随后,蜘蛛狰狞的步足尖端探出,撕大裂缝。 来人单手掐住管家的脖子,猛地将人举高。 ! 事发突然,李老爷子摔在地上,满眼震惊。管家下意识扣住脖子艰难喘息。 “什么……什么东西?”李老爷子喃喃发问。 李忌脸上的几只竖瞳不规则地闭合张开,像各自有自我意识的独立生物,几息后才一齐稳定地转向管家。 “我还以为是颜祈……搞了半天是你们。”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两章。实不相瞒,我写了一版徐微与自杀颜祈本想带他出去结果尸体被李忌强行留下来,然后下一次强行进入里世界发现李忌已经把徐微与变成蝴蝶的结尾,后续是颜祈离开,但几年以后再次偶遇,彼时李忌已经带着徐微与重新回到表世界了,但徐微与因为灵魂受损,跟人偶似的,李忌也疯疯的。 临发出去之前我控制住了我自己,算了,作为作者我当次人,给他俩一个好结局。 第85章 番外2:后来(12) 将那只几乎已经是金色的眼球剜了下来。 光从来不是理所应当存在的廉价背景要素,在没有电的里世界中,目之所及只有黑暗。 管家惊恐地挣扎着,喉咙里不住发出“嗬嗬”喘息。李老爷子意识到不对,扶着旁边的墙警惕站起身。 “阿隆?”他低声叫道,同时缓步往旁边走,防止他认知中的敌人听声辨位攻击到他。 但这里是巢穴,任何动静都逃不过蛛网上的蜘蛛。李忌无声偏过头注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他的注视下,李老爷子和管家两只眼睛周围的皮肤急速溃烂,鲜血从糜烂的血肉间渗出,成股流下,不多时眼皮就烂光了,烂肉黏在惊疑震颤的眼珠表面。 奇诡的是,这两人都跟没有痛觉一样。 仔细看,巢穴正在同化着他们的身躯,小块的漆黑表皮在血肉中蠕动,像无数长在肉里的急欲冒出头的黑色水泡,一簇簇地挤在一起,隐隐反光。 李忌闭了一下眼睛,八只大小不等的竖瞳只有五只顺从他的意愿,另三只怪异地往“同伴”的方向歪了下,随后互相对视,最终才姗姗闭起。 这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脑神经元中储存着李忌属于人类的记忆,换做平时,李忌随时可以调用它们,但在巢穴完全展开的空间中,异种残存下来的污秽意识肆意蔓延,不断冲击着他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李忌有点艰难地整理着记忆,少顷一无所获地掀开眼皮,将管家丢到地上。 与他相连的蜘蛛半身因此抬起一侧步足,后撤了半步。 算了,这两个人跟他没什么关系,找到徐微与才是最要紧的事。这样想着,李忌转身欲走。可就在这时,被他扔到地上的管家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紧盯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狰狞轮廓,踉跄后退几步,手摸到后腰。 被黏在蛛网上的猎物做出任何动作都会牵动空气中隐形存在的细丝,李忌不动声色地感知着,毫无要阻止的意思——枪而已,杀不了他。 但他忘了一点。 人类是有好奇心的。 比起杀他,管家佺隆现在更想知道他的全貌。他摸到口袋,拔出一根两指粗的强光手电。 刹那间白光刺破黑暗,将异种庞大的阴影印在墙上,那影子从李忌脚下开始一直拖到走廊尽头,狰狞、邪恶、污浊,任何人类的词语都无法形容那些看似坚硬实则正缓缓蠕动着的肢体。 李忌一动不动地站在光里,几乎订到了天花板,几秒后,他缓缓侧头—— 噗…… 管家和李老爷子的眼球同时炸开。 “啊……啊……”管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大脑如同被勺子绞碎的豆腐脑一般,再承受不起任何思考。 “……救命,怪物,大哥,救命,救我……” 手电骨碌碌滚到墙角才停,一直照在管家血肉模糊的脸上,李忌没动,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由他而起的虐杀。 血腥气弥漫开来,刺激神经,李忌突然想起了一些东西。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算是他和管家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他才和徐微与在一起,回祖宅拿戒指。说起来搞笑,他要找的戒指是他上高中的时候跟兄弟一起去珠宝定制馆买的。 人家早恋,谈了个小女朋友,整天打啵约会,情到浓时两个小屁孩拉着对方的手发誓说要永远在一起,买个戒指绑定彼此。他一单身狗,被拉着过去当参谋。结果人家情侣都没挑到喜欢的款,他倒是看上了一款男戒,一眼心动,喜欢得不得了。 结果那家珠宝定制专门做对戒,要买必须一起买,死活不单卖。 李忌不喜欢为难人,索性一起定了下来。 当时他朋友就开玩笑,说他脑子有病,明明没对象,非带着个有伴的戒指,自己给自己剪红线。 李忌才不管他们放屁,坐在咖啡厅里,一边试戒指一边笑,没有立刻反驳。直到服务员端上餐点,他才心满意足地合上首饰盒。 带金属配件的天鹅绒盒子发出嘭的一声,将里面孤零零的女款挡了起来。 “那就说明我未来的女朋友肯定是我喜欢的而不是喜欢我的,是我主动挑的她。” 李忌挑眉,痞里痞气地挑眉,结果说完他自己又觉出点不对来,品了下严谨纠正,“当然了,我不是说我没有魅力,我这种身高腿长长得好还肯给另一半花钱的男人勾引谁都轻轻松松,我只是在表达一种态度。谈恋爱就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种喜欢我的,我只能对她表达感谢。” “行了帅哥,别再挥你的手了。”花蕾笑着呛他,“蓝宝石内镶是为了低调,不是让你来当指挥家的。” 李忌意犹未尽地放下手。 后来他曾多次回忆起这段时光,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种指示一样,有东西告诉他,他会遇到一个人,像此时他在无数珠宝中唯独对这枚戒指心动一样疯狂地被吸引。血液充斥耳道,让颈侧微微发麻。身体用本能反应告诉他爱意翻滚的滋味,让他得以在第一眼见到徐微与时锁定目标,此后纠缠不休,相互撕咬,至死方休。 十几岁的李忌对未来一无所知,二十几岁的李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刚和徐微与在一起就把人彻底得罪透了。 为了摆脱他,徐微与甚至考虑过去其他国家工作,要不是当时小徐总还是小徐,穷加没经验,且出逃计划早早被李忌发现,他就真就走了。 李忌心下烦躁,每天都跟求偶失败的雄兽一样,搞得他身边人都以为他投资失败了。换做其他少爷早发脾气了。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我愿意捧你是看得起你,你不好好接着还给我摆脸色,赶紧滚。 李忌不一样,首先他不能让徐微与滚,其次他自认问题出在他这儿,绝不能把情绪带到徐微与面前。这种情况下跟伴侣闹情绪的男人都是没用的男人,他李忌有的是男性魅力和手段—— 但问题在于,徐微与也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 没有亲人,缺少朋友,这两个条件让徐微与的人格极度独立,也造就了他软硬不吃的性格。厌恶就是厌恶,最底层的强迫问题不解决,任何哄人的手段都不会在他这里生效。 很可惜,当时的李忌完全没有想到这层。 在各种送首饰箱包衣服钞票无果以后,李忌终于想到了被他扔在祖宅的戒指。 那个时候,那枚男戒依旧是他的衣帽间常驻嘉宾,甚至因为其设计上的低调,成为了他休闲场合的必带装备。常用到有一次他临时见客户,把戒指放在洗手台上,徐微与认出来帮他丢进了抽屉。 李忌把车停稳,推门下车。 ——如果我告诉他这是我专门给他定的……不行,这东西我带好几年了,肯定有人记得,万一被戳穿得不偿失,还是说实话吧……但是说实话徐微与会不会不信啊,毕竟这事有点奇葩。 而且女款是花朵形状的满钻托,特别奢华,徐微与根本戴不出去。要不给他改个胸针?他好像不怎么戴胸针。袖扣又有点太轻浮了,没什么仪式感,总不能拿个袖扣求婚吧…… 李忌脚下一顿,被自己脑子里蹦出的“求婚”二字弄得愣了一下。 ……不是吧,我怎么跟网上那些从没谈过恋爱的初哥一样,稍微接触接触就想着跟人家结婚生子要二胎…… 等下,我好像真的是…… 李忌砸吧砸吧嘴,感觉有点古怪,但又不讨厌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想了会,他将其按捺下来,抬步上楼。 祖宅静悄悄的,跟没人一样,走过前厅时脚步声甚至有回响。 挺好,没人在家。李忌想道。 他跟这边的人没什么好说的。李家子孙众多,有能力的却寥寥可数。他一开始跟李老爷子闹掰的时候,李家人看他跟看病毒一样,沾都不愿意沾,后面等他的生意有了起色,这些人又跟闻到了肉味的苍蝇一样想方设法接近他。看着就让人恶心。 不过天不遂人愿,就在李忌踏上第五级台阶时,一个不讨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李忌少爷。” ? 李忌脚下顿了一顿,回头看去,只见管家不疾不徐地从门口走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好像看见他回来很惊喜似的。 李忌也挂上笑,“隆叔。” 他的脾气其实很恶劣,好在从小在上流圈子里打转的经验让他早早练出了一身和人周旋的本事,虽然不耐烦,但绝大多数时候李忌都乐意用温和的表皮避免麻烦。 管家上前两步,“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您这话说的。”李忌垂眼轻笑,“我不能回来看看外公啊。” 管家立刻换上诚惶诚恐的样子,“哪里的话,老爷今天一大早就带着旭昌少爷他们一起去谈生意了,家里没做饭……” “没事,我拿完东西就走。” 说完,李忌转身继续上楼。他腿长,两三个台阶当一级,几步就走上了台阶。管家看了他一眼,居然抬步跟了上来。 李忌余光扫见,心底有点厌恶。李家的腐朽就像房间里萦绕不散的霉味一样,充斥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他早就受够了,与其跟管家打太极他不如去盯徐微与骂人。徐微与骂完人还能给他甩甩脸色,然后他就能拢着不情不愿的小徐总去吃饭了,不比在这儿浪费时间强。 祖宅足足有二十多个卧室,李家所有的小辈都有一间单独的,李忌也不例外。虽然好几年没回来住,但佣人一直定期打扫换新,房间里一切如常。 李忌没有避人的意思,直接走到里卧拉开衣柜里的首饰柜,凭记忆翻出了那只戒指盒。 当年被他扔进来的时候还崭新精致的天鹅绒盒子此时沾了一层薄灰,金属装饰也生锈了,看起来不太值钱。李忌略一犹豫,用指甲刮了刮表面的灰,发现抠不掉,罕见地生出了一分迟疑。 他倒不是要跟徐微与算钱,只是希望徐微与知道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很贵,没有怠慢他的意思而已。如果他给徐微与的和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送出手的一模一样,徐微与凭什么选择他? 李忌推开盖子,浓郁的矢车菊迫不及待地闯进他眼底,将配石衬得黯淡无光。 …… 徐微与要是不瞎就该知道这东西的价值。 李忌缓缓竖起尾巴,又自信了起来。他啪一声按下盖子转身,下一刻直接对上管家浑浊的眼睛。他从始至终一直站在门口,目光不善地落在他手上。 …… “你还有事?” “少爷,您拿戒指做什么?” …… “什么意思?”李忌表情有点似笑非笑的,他将戒指盒揣进口袋里,顿了下开口问道,“你翻过我的房间?” 管家没有给出回答,只是继续站在原地,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五官中透出一股难以被时间消解的阴狠。他扯了下唇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恭谨,“少爷,这事我会跟老爷说的。” 李忌笑了,只觉荒谬。 “说什么?说我交了个男朋友还是说我要跟他求婚?李家这么多年出过赌的,出过吸的,在外面玩死玩残的一只手不够数,李广进那老头子不好好管管那些人,成天盯着我的私生活。怎么着?指着我跟我男朋友给他搞个重外孙出来?” 管家终于变了脸色,“李忌少爷……” 李忌单手推开他,“少跟我摆谱,你是什么东西,老的少的钻一起成天跟变态似的偷窥我的生活,你们是寄居在我家的蟑螂吗?” 他捏住管家的肩胛骨,声线冷厉,脸上却带着笑,“我的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第一个弄死你。” 话说得漂亮,但李忌永远记得他那个时候强行按捺下去的心慌。他了解李老爷子的做派,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弄谁,脏手段常人根本不敢想。徐微与只是一个普通人,毫无抵抗之力。而他又是个正经生意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李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大步走出老宅上车,一脚油门启动,待开出几百米后立刻拨通徐微与的电话。 铃声在车厢里响起,每一秒都格外煎熬。现在想想,他根本没必要那么慌,李老爷子总不可能在金融城里绑人。他要是真敢动手,当天下午头版头条就是李家的集团。 但当时他已经完全慌了,思维甚至都有点空白,只知道盯着前方机械性打灯变道—— “什么事?” …… 李忌很轻地敲了敲食指,喉结动了一下,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到他心脏跳得有多快,也许已经上了一百二,肾上腺素飙升,侧脸耳根一起发烫,又慌又急,融成了一股很难形容的滋味。 “……李忌?”徐微与叫他名字,“你在哪?” “我、咳。”李忌清了下喉咙。 你小心周围的陌生人,我外公可能要对付你。 他应该这么说的,但没有。 某些卑劣的想法撞了撞他的神经,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徐微与会不会因为害怕采取更激烈的手段离开我? 会的吧。 ……所以还是不要说了,一直让他待在我身边不就好了,我完全可以保护他。 就像戒指一样,很多结局在多年前就埋下了尖锐的伏笔。李忌一无所觉地朝后靠去,扯出一个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徐微与:…… “我工作很忙,李总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哎!”李忌急道。 回应他的是挂断以后的提示音。 —— ——蜘蛛尖锐狰狞的步足有些愉悦地敲了敲地板,在步足外几米处,漆黑的蛇状生物与李老爷子缠斗在一起,再远一些的墙边,倒着管家被吃了一半的尸体。 李忌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他很感谢管家让他想起这些东西,和徐微与有关的一切他都乐于去收集,就是不知道那枚戒指后来被徐微与扔去哪里了。他的人类情人总是很狠心,一点都不听话。 李忌没察觉到他的思维在又吞噬了两个人类以后异化程度加深,抬步朝走廊尽头走去。 就在这一刻,他猝然停下,脸上的表情消失,八只竖瞳如同冻住一样盯着前方。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神明的视线刺破物理遮挡,直直窥向这栋医院的四楼。 此刻,颜祈单手握刀刺入徐微与右眼,鲜血四溅,仿佛痛苦的具象化。徐微与出于生理本能朝后躲,颜祈按住他后脑,很轻地眨了一下眼,随即手下旋转刀尖——将那只几乎已经是金色的眼球剜了下来。 番外20~30 第86章 番外2:后来(13) 大概是……彻底逃离 被生生挖掉一只眼睛是什么感觉? 徐微与视线模糊地看着颜祈,青年弯腰,用刀尖刺穿那只在地上轱辘乱滚的眼球,顷刻间,一声尖利的惨叫在他脑中响起。那不是李忌的声音。那是【嚟喇】的声音。 祂从未离开。 祂曾作为神明守护着祂的世界,某一天开始,那个世界的边缘碰到了表世界,空间重叠,祂被雨林中的原住民发现了。 不对,不应该叫发现。那个时候,懵懂愚昧的人类只知道深坑是个处理尸体的好去处。又深又黑,他们可以将动物腐烂的尸骸和罪人一起投下去而不用担心被恶臭蛆虫侵扰。 表世界的投喂让重叠程度加深,渐渐的,嚟喇甚至可以与人类中的少数交流。祂混沌、无知,像海底无眼无耳的海参一样贪婪地吞吃着污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类的恶念侵染,缓缓转变成为另一种样子。 【想要……吃……更多……】 【伟大的神明,请您赐予我们雨水。】 地上,以为自己能和神明沟通的祭祀激动地叫喊跳舞,将更多的罪人,更多的奴隶投入深坑,期望用血祭换来丰收。 ——最终——金鸟变为蜘蛛,爬出来吞吃掉了一切。 空间在惨叫中再次撕裂,蜘蛛恋恋不舍地逃回到巢穴,茫然地望着洞口的失控风暴。私下里,祂期待着更多的血肉…… 徐微与捂住头跪在地上,灵魂被撕裂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理智时有时无。恐惧、厌恶、痛苦和愤怒化作深黑风暴,在他的大脑中肆虐。 颜祈皱眉,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密封袋,将里面的树叶倒掉,握着刀柄把眼球插进密封袋里。原本还在战栗的眼球一进袋子,就像被按下了中止键的玩具一样猝然静止。颜祈用袋子包着刀锋拔下眼球,浅金色的半透明汁液立刻从破口处流出。 “……” 颜祈无声地注视着手中的污染物,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异种就是这样,跟影视剧里的恶鬼似的,只要产生执念就不达目的不罢休。它们也许会因为现实情况或者其他什么因素暂时停止推进计划,但永远不会放弃。 这条秩序放在徐微与和李忌身上,就是李忌永远不会放弃将徐微与转化成他的同族。 对于他来说,死亡太痛苦了,他差一点就失去了身为活人时拥有的一切,他的生活,他引以为豪的事业,他相处了十几年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他的爱人。 死亡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巨斧,在时间节点到达的那一刻准确落下,毫不留情地斩断他与人世间的一切联系,任由他在深黑冰冷的世界里腐烂。 李忌从未跟徐微与提起过这些,因为恐惧为他创造出了新的本能,他会本能地将死亡从珍爱之人的命运中剥离,不允许徐微与遭遇他遭遇过的黑暗。 神明赐下永生,无论人类愿不愿意接受。 …… 颜祈隔着密封袋捏了捏质感冰冷坚硬的眼球,后者艰难地转向他。没有肌肉,一只眼睛很难表露出什么神情,但它却生动地流露出一丝怨毒来。嚟喇残余的灵魂补全了李忌因为死亡受损的那部分,它们现在就是一个个体,所以思维也达到了同步。 …… 真恶心。将自己的一部分偷偷藏在爱人的身体里,妄图用这种方式保护徐微与,但实际上,人类的身体会在这种怪异的相处中被侵蚀,一点一点转化为他的同族。很难说李忌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异种大多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只是凭天性懵懂愚昧地活着。 如果李忌一直保持清醒,凭他的智力,足够分析出最差结果。他什么都没做,大概率因为寄生带来的感知太过甜美,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徐微与的体温、呼吸、每一次脉搏的跳动,完完全全的掌控蒙蔽了他的理智,让他跟个畜生一样放任自己,任由一切朝着里世界的既定结局蔓延。 颜祈抿了抿唇,将眼球装进口袋,大步走到徐微与面前,拽起对方。徐微与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半侧脸颊染血,眼皮下凹,原本微微凸起的地方此时汪着一窝血,诡谲艳丽,配上他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和清俊的五官,简直像个没有上妆的bjd人偶。 “徐微与。”颜祈低声叫了他一句,徐微与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他灵魂受损了。 颜祈不再做无谓的尝试,环顾四周。只有几点微光的幽长走廊在他眼里化作无数交叉密织的蛛网,他迅速在其中寻找疏漏。 说起来也得感谢李忌,如果他没有将徐微与拉进里世界,在表世界里,颜祈很难探知出徐微与被异化的部分,想帮他摆脱李忌的纠缠都做不到。现在好了,直接挖,彻底切断联系。 ——从此以后,李忌不可能再追着灵魂间的锁链找到徐微与。 蛛网无意识的上下浮动着,某一处,仅有七八根交叠在一起,与其他地方几乎连成一片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颜祈使力背起徐微与,大步跑向那处,举刀自上而下劈开一线通路。 阳光立刻顺着细细的裂口投射进来。 是表世界。 不管经历多少次,颜祈总会为这一时的阳光欣喜。他毫不犹豫抬步上前,同一刻,破冰一般的皲裂声自他身侧传来。 捕食足迎头剜下,颜祈头皮发麻,撤步后退。但凡他反应慢一点,此刻肯定身首异处。 李忌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又是一刺,捕食足轻而易举将墙壁切出一条狰狞裂口,从腻子到水泥再到红砖,全部如同豆腐般被他破开。颜祈仰面,几乎和刀锋一般的尖端贴脸而过,稳住身体后冷冷注视着从裂缝中爬出的怪物。 事实证明,李忌之前确实没打算杀他,在这点上他没跟徐微与说谎。但也仅限与这点了。如果在其他方面他也能如此诚实,事情本不该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干了什么?”李忌哑声问道。 原本仅限于腰**方的异化此时蔓延到了背上,李忌仅有头胸连带肩膀和两侧手臂是正常的,整个人向下趴着,八只竖瞳莹莹长在眼部及额头。从远处看起来,真跟蜘蛛没什么两样了。 角度问题,他侧抬着头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颜祈,“把他还给我。” 谁都不知道李忌现在在想些什么,他好像已经疯了。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雨林里特有的潮湿气味,颜祈不太舒服地蹙起眉。对环境的影响度提高代表着李忌离完全掌握嚟喇的力量又近了一步。他抬眼,看向李忌身后。 阳光静静地投在地上,离他们只有几米,路上却挡着一只不死不休的怪物。 …… “抱歉。”颜祈仰头,对身后的徐微与说道。 徐微与没有任何反应,完好的那只眼睛半垂着,乖巧得吓人。灵魂受损的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发疯要么自闭,其中发疯的占绝大多数,颜祈刚才还担心徐微与会是第一种,没想到他这么让人省心。 他突然塌肩,将徐微与转抱在怀中,朝裂口处冲去。李忌爆发出一声绝不应该由他发出的尖啸,身躯窜出一片残痕。 他当然不会攻击徐微与。 在颜祈跑向表世界的下一刻,他凭空就出现在了这人的身后,捕食足破风扑下,只听一声锐鸣,尖利的钩子划开调查员作战服下的特制防弹衣,薄薄一片黑瓷材料,居然替颜祈挡下了大半力道。 但也只是大半。 血争前恐后地从伤口处流出,浸湿里衬,脊椎在肉中若隐若现。可颜祈就跟察觉不到疼痛一样一步踏上平地。同一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徐微与很轻地抬了一下眼。 空间裂口两头尖,中间宽,和异种金绿色竖瞳中的瞳孔形状一模一样。李忌在空间的那一头,他在空间的这一侧,隔着无数不可逾越的沟壑互相窥探…… 徐微与闭上眼睛,彻底昏死了过去。 蜘蛛展开步足撑开空间裂隙,探身向外爬来,坚硬的外骨骼与水泥地面撞击,发出咯吱咯吱声响,颜祈心头一紧,立刻扭头看去。正常情况下李忌这个样子的异种是没法进入表世界的,他为什么能出来?难道表世界没有察觉到他的威胁? 李忌阴鸷地凝视着他。他应该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过如此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他总是很会虚与委蛇,尤其喜欢在徐微与面前装贵公子。毕竟在他披上那张皮时,徐微与对他的警戒心会稍微少一点。 而此刻,所有的伪装一齐揭开,他几乎比原生异种更像怪物,连身上的血腥气都没有任何不同。 颜祈暗骂一声,反手抽刀。真打,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干过李忌这个杂种。最关键的是外面还有这么多人…… 不等他想清楚,空间突然陷入一阵扭曲的波动。原本被李忌撕扯着的裂隙就像活过来一样向中间不容置喙地闭合,李忌手下一滞发觉不对,脸上划过一丝惊怒,扭头回望,漆黑的,本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此刻凭白闯进了一片灰白色的雾气。 ? “……你。”颜祈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下一刻,雾气陡然弥漫至裂隙,将蜘蛛完完全予。讠全包裹了进去,嘶鸣撞击响起,很显然,留在里面的那两头异种缠斗了起来。 颜祈下意识上前一步,可失去了阻挡,空间裂隙快速闭合,很快消失无影。 日光静静投在他与徐微与的身上,颜祈好几秒没有任何动作,双腿僵直,直到一只本土灰雀从天空中掠过,细微振翅声才将他惊醒。颜祈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掏出联络器。 “……我找到093的受害者了,带几个人过来接我。” 【作者有话说】 雾是颜祈的cp,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把他拎出来用一用吧呜呜呜呜呜,明天最后一章彻底完结,今晚实在改不完了,再写我也要疯了 第87章 番外2:后来(14) 自此,再次开始 “……不用走程序了,直接带他回国……让小刘给他办个假身份。事急从权,后续有问题我来负责……” 脚步声、争执声、车轮碾过碎石、发动机轰鸣,徐微与思维空茫地沉睡着。他感觉自己被人从一个地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短暂的停歇以后,更为复杂的喧嚣吵闹涌进了他的耳朵,有很多人在说话,许多巨大的仪器来来往往地经过他,纸张、滚轮、电脑…… 太吵了。 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 仪器滴滴发出锐鸣,警告众人他的精神又产生了危险的波动。 “你们没给他打麻醉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响起。 “啊,他可以用吗?”另一个陌生的女人问道。 “啧……” 有人走上来给他扎了一针,徐微与只觉手臂轻轻疼了一下,随即,一切喧嚣和疼痛都离开了他。 发生了什么?徐微与艰难地想道。很奇怪,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思维像是云,轻飘飘地浮在深远的天穹之上,散漫地放空着。与之相对的,是他沉重的躯体。 一些黑色的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脚踝,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律动,另一端牵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 徐微与有点茫然,沉思片刻,他抬步顺着黑网隐去的方向走去——那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房门。 徐微与停在房门前,蹙眉抬眼,只见房门周围露出一圈似乎是黑色大理石的墙壁装饰,如果场景补全,他应该正站在一条装潢相当典雅的长廊里。 这是什么地方?徐微与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伸手推门。 光线转亮,落地窗,白纱窗帘,黑胡桃木色地板,奶杏色法式雕花灯盘,桌上的几个艺术玻璃花瓶中插着颜色跳跃的花束,轻易便带出了一股浪漫的氛围。 房间中央摆着一组沙发,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见到徐微与进来,笑着站起身,另一个背对着他坐的男人仰头,目光遥遥与他一碰,随即才显出笑意。 “怎么到现在才来。”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看了眼表,“天都要黑了。” 徐微与不认识他,但身体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代他做出了反应。 “ea的市场部经理对你很不满意,拉着我骂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觉得日本市场竞争太大,不值得投入广告。你要是一意孤行,合作估计进行不下去。” 李忌嗤笑,“那小子说的不算,不用管他。ea的市场部之前一直由他表姐管理,他在澳洲鬼混。去年,他爸生病住院不再参与公司决策,他妈怕他什么都得不到,哭着闹着才把他塞进来。” 徐微与被人浪费时间本来就不爽,闻言直接凉了神色,停在沙发边垂眼压李忌,“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早上为什么不跟我说?” 早知道就不和那蠢货浪费时间了。 李忌朝后靠,目光放肆地扫过徐微与的腰线,又抬起跟他对视,“我忘了,今天事太多了。” 这下轮到徐微与冷笑了。 他抬手,将搭在手臂上的风衣外套扔在李忌脸上,正好遮住他的视线,李忌哑然失笑,抓下衣服顺手拎着领子折好放在腿边。 在一起一年多,徐微与也被李忌影响出了点坏习惯。换做以前,他绝对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展现自己跟李忌的特殊关系,能避嫌尽量避嫌。但李忌总在公共场合自然地与他亲密,综合他的身份和圈子里的混乱程度,没人表现出不适,久而久之,徐微与也放松了许多。 但他没有意识到,在李忌的那一小片由亚裔富豪高管、合作伙伴和名流巨星组成的小圈子里,他俩早就是公认的固定关系了,无论多亲密都不会惹人好奇。但在外面,两个男不温不火却明显越界的相处足够引起绝大多数人浮想联翩。 对面的女士有点惊异地观察他俩,在徐微与抬眼看向她时恰到好处地收敛神情,克制地将方案递到他面前。 “这个是这位先生选定的方案。” 徐微与双手接过广告册,说了声谢谢,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标题,然后开始看介绍。 草坪求婚……花柱十二个,采用芍药、酒杯玫瑰打造,六条长桌……黑森林蛋糕……? 嗯? 长期高强度工作锻炼出的阅读能力让徐微与挑拣关键字的速度比理解速度快了一步,等他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手下已经翻过一页了。 此刻,李忌坐在他身边,可有可无地喝着咖啡,对面,身穿职业套装的婚礼策划师期待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徐微与捏着广告页的手停在半空,仿佛正在苛刻地打量着某张图片,但事实上,他正如同警惕的猫科动物,嗅查着四周细微的变化。 他缓缓放下策划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这倒是罕见。 徐微与不是不喝咖啡的吗。 李忌无声地挑起眉,用余光打量徐微与。小徐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深黑,略带点倦怠,但非常好看。为了服人,他最近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银框眼睛,今天赶得急,还没摘下,整个人显得非常斯文,倒咖啡跟倒茶似的,一点不像是在美利坚长大的孤儿,更像是中国江南那一片书香门第里出来的贵公子。 徐微与端起杯子压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正要拿开,李忌适时出声—— “你觉得这个好看,还是这个——”他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另一个策划问,“好看?” 另一个求婚策划是欧美这边很流行的演唱会求婚,相比草地方案寒酸了许多,但胜在自然、热闹,搞不好还能得到陌生人的祝福,近几年备受年轻人喜爱。 策划师有点茫然地看了眼李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据她所知,客户不喜欢被陌生人围观,下订单的时候特地说明了这点,为什么现在变卦了? 徐微与依旧没有出声,上半身有点抗拒地朝后仰去。虽然只有几寸,但李忌敏锐地将其收入了眼底。 他侧头等了几秒,唇边笑意扩大,“我本来想把地点定在罗马的,你看过罗马假日吗?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最好是大晴天,找个有喷泉白鸽的广场,请一队交响曲乐团站在台阶上演奏,咱俩从对向的街道里走出跑向彼此。在主教的颂词中,咱俩交换戒指,紧紧相拥。让花蕾那群人坐在周围的房子,打开窗户给咱们鼓掌。” 女策划师:……? 徐微与双手十指交叉,指腹扣着手背,青筋根根暴突。 李忌就跟没发现一样揽住他,亲亲热热地哗哗翻图片,“或者,或者,去圣彼得大教堂,请唱诗班……” “我后面一年都要去开拓东南亚市场,应该要长期出差。”徐微与突然出声说道。 李忌比他更自然,“嗯?”了一声,“你接私活了?” 房间里的气氛很古怪,徐微与不抬眼,摇了一下头,“之前定好的,本来打算过两年再执行,但那边分公司说找到了很好的合作方,希望能尽快接触。我打算先去看看。” “嘶……”李忌摸着下巴算时间,“你这真够赶的。” 徐微与喝咖啡,“嗯。” “那小花跟她老公求婚这么大的事,我就一个人去啊。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女策划师茫然且好奇地观察徐微与和李忌,不明白这对同性情人为什么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人相处模式不一样。 徐微与眉间似乎是动了动。他放下咖啡,目光在广告册的图片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好整以暇的李忌。后者就跟看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的老猎人一样,神情说不出的嚣张。 “什么意思?”徐微与直接问道。 李忌还在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徐微与眯起眼睛。 李忌这才跟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你说这个啊。” 他无辜地笑了起来,“小花很早之前就在策划求婚方案了,结果被她男朋友抢先一步。她一直没咽下这口气,这不,打算让我秘密帮她准备,吓她男朋友一跳。” 花蕾求婚被抢这件事徐微与是知道的,但他一直和对方不太来往,所以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再来这么一次。 刚才看到策划案的第一时间,他还以为是李忌要跟他求婚。 徐微与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比平时快了一倍的心脏缓缓恢复正常。 李忌不动声色,等他的反应,但徐微与没有反应。他只是默了一会,平静地将宣传册翻回原处,手指在上面敲了两下,跟看文件似的从头看到尾。 “花蕾喜欢这个方案?”徐微与淡声问道。 “……大概吧,这个是最符合她要求的了。” 李忌嘴上这么说道,眼睛却紧紧盯着徐微与。一点点带着酸涩的恼火从他心底升起。 求婚这件事,应该是一对情侣结婚前最具仪式感的时刻,只要相爱,都会对此有所期待。李忌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心思,所以他无法接受徐微与的抗拒。 虽然最开始只是个顺势而为的玩笑,但徐微与刚才的反应却像锥子一样在他心头狠狠刺了一下,闷闷地疼,让人很不舒服。 徐微与敏锐地发现了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侧头看向李忌。 他这么坦荡,反倒让李忌愣了一下。两人无声对视数秒,徐微与率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女策划师,“我不懂这些,你觉得合适就定吧。” 这话是对李忌说的。 李忌动了动。 他腿长,膝盖直接顶到了徐微与这边,跟他这个人一样,喜欢不打招呼直接入侵别人的领地当主人,此时一动,就撞到了徐微与。 “那要是拿这个跟你求婚呢?”李忌淡淡问道,“你喜不喜欢?” “我一直不太喜欢别人强塞给我的东西。”徐微与直接说道。 这一下,空气中甚至有了火药味。无辜的女策划员都傻了,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能从若有若无的亲密这么快转为针锋相对,眼看着要吵起来的状态,下意识想劝架。 但李忌显然比她更高明。 他扯扯嘴角笑了一下,“这样啊。那我以后尽量注意。” 说完,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推过策划案,“就这个,定金多少?” 只要李忌想,他能装出任何样子,在这点上徐微与远不如他。 女策划师也乐得清静,赶紧拿出合同递给李忌,让他签字,“对了,李先生,您之前让我们改的戒指已经改好了……”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顿了一下。 李忌和徐微与之间只存在过一枚戒指,就是一颗他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蓝宝石戒指,花朵满钻戒托,整体比鸽子蛋还大一点,徐微与拿到的当天就扔回去了,根本没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李忌手中的笔重重划过纸页,面上分毫不显,“哦,给我吧。” 女策划师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李忌的男朋友显然就是他身边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在两人爆发矛盾之际,自己还这么上赶着搅混水,真不知道会给这两人加上什么化学反应。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这时候也没办法收回。她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奉上小小的丝绒盒,李忌接过,徐微与转身就走。 女策划师还是年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当下直接有点手足无措。相比之下,李忌就镇定得多了。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徐微与落在沙发上的外套,跟女策划师摆了摆手,大步走出门。 自带缓冲装置的门缓缓在他身后合上,李忌陡然加快速度。他穿的是硬底皮鞋,鞋底踩在地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哒哒的声响,徐微与同时加快脚步,电梯近在眼前,眼看着上面的数字要与楼层号重叠,徐微与正要去按,一只手猝然抓住了他,猛地将他往后拽去。 徐微与重心不稳,被迫朝后踉跄一步,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后背重重撞上墙,眼前的光被人挡去了大半。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电梯,下意识怕有人在这层楼停,出来以后看见他和李忌在纠缠。 大概是有神明听到了他的心声,电梯径直朝下,没有丝毫停留。 徐微与的心这才放下,转而看向李忌。后者一直紧紧盯着他,像按住猎物的狼那样,背光的眼睛深黑一片。 如果是以前,徐微与大概率会有点不适,但磨合了这么久,他居然已经习惯了李忌偶尔的发疯。 “这里是公共场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 徐微与侧身要从旁边离开,李忌单手握住他手臂,强迫他停留在原处。徐微与微微拧眉,李忌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盒,推开盒盖。 经过重新镶嵌的蓝宝石戒指低调了不是一点两点,几乎就是宽版的男款,只是在边缘多镶嵌了几颗碎钻,显得更为灵动,正戴反戴都行。 徐微与抗拒地仰起头,“我从来不戴戒指。” “必须戴。”李忌冷冷说道,“你那个项目组的小姑娘,天天给你买咖啡,带个戒指让她们跟你有点距离。” 徐微与被他抓住手,轻轻挣扎了一下,有点不耐烦,“人家轮流给所有人带咖啡,又不是只给我一个人带,你别一天到晚发疯行不行?” 回应他的是李忌的一声冷笑。 李忌没跟他细数人实习生对他的特殊,毕竟徐微与没发现,他主动点明了,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为别人做嫁衣的事李总从来不干。 徐微与为了让他赶紧结束,罕见顺从地带上了戒指。宽而厚重的白金色禁锢住他的手指,轻易带起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禁欲感。 李忌细细地盯着他的手指,目光专注冷静,徐微与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了一股不安。 正常状态下的李忌虽然脾气不好偶尔发疯,但相处久了,他也能摸清这个人的行为逻辑了。可李忌要是突然收起一切情绪,徐微与就有点拿捏不住他了。 “你……” 李忌低头,吻了吻他的指节,神情浮现出一丝心满意足。 “我们会结婚的吧。” ……徐微与滞住,甚至忘了抽回手。李忌却不觉得自己说的话过分,他笑着盯住徐微与,重新问了一遍,“我们会结婚的,对吗?” 徐微与眼神闪了闪。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和什么人结婚。李忌……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徐微与不知道自己心底升起的的酸涩情绪代表了什么,胸腔发紧,像是被某些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一样。本能地,他抽回手侧身朝电梯走去。 下一刻,李忌后退一步正好挡在他面前,一手按住他后脑,一手拢抱住他的腰,低头吻了上来。 “别!” 他的唇被啄了一下。 这个亲吻短暂到戏谑,徐微与都还没来得及抬手阻挡就结束了,可明明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求婚,本该有个极为缠绵暧昧的长吻。 “走吧,回家。”李忌笑着说道。 徐微与抿唇,片刻后推开他,走向电梯。 金属门朝两边打开,徐微与一步踏入,身形一顿,低头看去,只见他脚下是一片漆黑,随即漆黑朝上蔓延,深渊巨口般将他吞了进去。 徐微与下意识朝上看,但光越来越小,连带着其中的李忌也极速远去,最终,一齐被黑暗隔绝。 某种未知的力量像一只手,缓缓撕扯着他的记忆,徐微与倒在虚空中,细微地战栗着。李忌的身影在他脑中越来越浅,连带着相关的记忆都一起被撕碎,搅烂。 “……别……” 零碎的画面从他脑中划过,徐微与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 但很多事情从来不允许人类自己做主,蛇骨缠绕的匕首剜出了那枚异化的眼睛,也将黑暗的命运朝另一个方向拨动了几寸,这条时间线上,新的命运细丝伸展开来,朝无尽的星海尽头蔓延。 …… “……近日,美国警方于一所私人医院中发现两具华人男性尸体,据查,两人分别为永立集团的董事长李某及其员工佺某。目前,案件正在侦办中……” 细雨噼噼啪啪敲打着窗台,把玻璃砸得一片模糊。小护士走到窗边哼着歌关窗,想了想还是没拉窗帘。 她身后,苍白虚弱的青年静静躺在厚重的被子下,手背上还连接着营养针。和其他躺在高级病房中的病人不同,青年身上几乎没有连仪器,只有一台象征性开着的心跳检测装置。 医生和护士也不用怎么照顾他,用送他过来的人的话说,就是好好看着他,等他醒就行。 讲真,要不是这人是领导跟着进来的,主任早就发脾气赶人了。 小护士想着,转回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啊!”她一惊,反应过来赶紧收声走上前。 她已经工作三年多了,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刚才那种失误,但很奇怪,青年的眼睛黑得跟常人的不太一样,跟这双眼睛对视,总有种会被对方索走灵魂的拉扯感。 “你感觉还好吗?”小护士轻声问道,同时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医生马上就来,稍微等下。身上有没有疼痛,头晕不晕?” …… 徐微与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太阳穴一阵胀痛,但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 他缓了一会,哑声问道,“中国人?” ……? 这下换小护士茫然了,她指了下自己,“我吗?陵水乡的。你、你也是吗?”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口音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毕竟在中国,很少有人会问中国人是不是中国人。 “……陵水是哪里?”徐微与低声问道,撑坐起身。 “你先别动啊。”小护士伸手欲扶,却被徐微与一摇头挡开。 “不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下午还有课。” ——颜祈一进病房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调查员的步子顿了一顿,随即调整好心态,走进病房。另外两个徐微与没见过的调查局内务人员也跟着走了进来。 徐微与的情况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大概是因为李忌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伤害他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没有像其他被异种力量侵染的调查员一样,被侵蚀成一块血肉海绵。在挖掉那只眼睛以后,调查局轻易处理了他的同化问题,顺便让“医生”给他移植了一只眼睛。 他现在,就是一个灵性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的普通人,完美的调查局预备编外人员。 而美国那边,负责打探情报的外遣小队也带来了好消息。 当天下午,医院及其周围就恢复了平静,李忌就此失踪,原本去到他家调查的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都没有向警局汇报相关情况,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两人回去以后出奇的安静。 平静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有一名下到病房取药的护士发现了李老爷子和管家佺隆的尸体,大惊失色报警。但李老爷子一死,李家众人立刻开始争夺财产。这次可和李旭昌的死亡不一样,李老爷子是真正的财产所有人,没有人希望警方调查出结果,只想着快点分蛋糕。 于是在李家众人的干涉之下,美国警方很快停止调查,稀里糊涂地结了案。连带着徐微与也被轻轻放过。 对于公平正义来说,这肯定不是好结果,毕竟李忌当年在东南亚本该被政府组织的救援队带走,但因为李旭昌的买凶杀人,加上那边救援队里也有赚外快的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直接将他杀死在了雨林中。 后来,察觉到徐微与的调查,李老爷子多次出手找朋友牵关系帮李旭昌收尾。前前后后参与其中的人,绝对不止李忌亲手除掉的那几个。 但是他的私刑也不属于社会认同的手段,而且调查局这边不可能帮忙管外国的司法,两相结合之下,目前的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 本来一切都在朝众人希望的方向发展,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徐微与居然会失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不是说进入里世界或者被异种影响的人不会失忆,而是精神上的受损一般都有综合症状,比如说疯癫狂躁加失忆。像徐微与这样其他方面都健健康康唯独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病人,在调查局这里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看着自认自己是准毕业生的徐微与,颜祈轻轻叹了口气,“所以灵魂就是和记忆相关,我之前跟你们说你们都不信。今年跟院里申请一笔经费,单独开个课题。” “哦。”两名内务人员中留着短头发的女生唰唰唰用笔记在了本子上。 “你俩先出去。”颜祈拿过一边的椅子淡声说道,“我单独跟我朋友说会话。” “汇报怎么写?就写他失忆了吗?”刚才记录的短发女生抬头问道。 颜祈显得不太专心,仔细看,他眼下也有一片乌黑,似乎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这倒是很不常见,徐微与虽然没有记忆,但隐约感觉这人应该一直很有精神,不该是现在这幅样子。 “可以,你尽量把他的伤写得重一点,让领导多给我批两天假。” “行。” 女生应下,带着另外一个人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徐微与有点好奇地观察着颜祈,颜祈也抬眼看向他。 调查局的专用药品加上医院的照顾,虽然躺了十多天,但徐微与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却比之前好了很多。颜祈朝后靠着椅背,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随着他的动作,徐微与的目光也下移到了他的手指上。 失去了将近十年的记忆,回到大学才毕业时候的徐微与明显活泼了很多,虽然面上不太表现得出来,但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变化。 颜祈像弹钢琴一样抬起食指,“我们慢慢来。你现在应该是失忆了,大概失去了七八年的记忆,我跟你确认一下具体时间,今天是几号?” 徐微与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报出了八年前的三月十六号。 颜祈在脑中大致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时间徐微与离毕业还有整整三个月。 为什么会是三月十六号?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再次开口,“对李忌这个人,你有什么印象?” 徐微与怔了怔,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自从醒来以后,他就一直有种找不到落脚点的感觉,莫名其妙从地球的另一边回到他素昧平生的家乡,被一群又陌生又熟悉的人围着,仿佛站在虚空中,每一步都软绵绵的。直到听见“李忌”这个名字,心底终于落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让人愉快的感觉,酸涩、锐痛,仿佛有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在此刻突然出鞘,缓却残忍地在他假意完好的皮肤上划下,溃烂的伤口再次显现在空气中,血液顺着留下。又疼又麻,让人不知道该躲避还是还直视。 ——所以李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对我来说非常特殊。 徐微与的优秀之处在于,无论身处多么艰险的环境,他永远能保持镇定,这种特殊的能力用调查员的话来说就是SAN值极高,放在普通人身上足够他们熬过任何困境,徐微与显然没有辜负这项天赋。 他忍着大脑传来的抽痛,将记忆仔细翻找了一遍,甚至去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高中同学,最终,有点不适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了,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颜祈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徐微与在没有昏厥发疯的情况下,丧失了和李忌相关的所有记忆,说明那枚承载了李忌力量的眼珠在某种层面上达成了一些特殊的联系,将它从徐微与身体中剥离的同时,它也带走了徐微与灵魂中与李忌相关联的那部分。 仔细想想,居然有点黑色幽默。 那只怪物从始至终在做的,只是困住徐微与而已,到头来,正是他的谋划让徐微与彻底忘记了他。 颜祈不爱撒谎,更不爱帮别人下定义。 “我说客观情况,你自己判断吧。” 徐微与还是第一次见颜祈这样的人……不对,不该这么说,他失忆了,所以是第一次见,换做二十九岁的他,已经见过很多了吧。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突然觉得失忆这件事挺有意思的,他坐直,示意颜祈细说。 “你毕业以后就和他在一起了,应该没分过手。” 徐微与有点诧异。能在一起七年多,他和那个叫李忌的人感情应该很深。 “但是你们经常吵架,有时候还会打架。” 徐微与:…… 颜祈想了想,给打架加上了一个形容词,“打得非常凶,光是我看到的,你俩已经打出血了。”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暴力倾向。”徐微与轻声为自己辩解。 颜祈上下扫视着他。他对徐微与的第一印象还停留在雨林里,这人身穿黑色防雨外套,厚底作战靴,站在水汽氤氲的环境中,倦怠、冷漠,像一个误入村落的旅人,不想与任何人产生联系。而而后现在这个坐在病床上,垂眸消化自己未来,手指无意识握着水杯转圈的青年……很不一样。 能想象,虽然是个孤儿,虽然性格相对欧美人来说比较内敛,但出众的外表和优秀的课业成绩应该能让徐微与在小部分人中得到青睐。他的大学生活应该很轻松,课业、实习,绝大多数他遇到的人都对他抱有善意,少部分恶的,徐微与也能简单应对。 如果没有李忌,即使李旭昌和徐微与之间存在那一纸合同,他的财务状况也不可能影响到徐微与,有李老爷子护着,李旭昌得晚十来年暴雷。彼时徐微与应该已经功成名就,请得起律师,找的了审计。再不济,他还能赔个上百万破财消灾。 他应该受人仰望,在摸爬滚打中成长成另一种样子,也许不那么纯粹,也有可能会沾染金融圈恶劣的习气,但命运本不该给他这么多苦难。 怎么说呢,李忌你真是作恶多端。 …… 颜祈感觉自己有时候挺坏的,他没有帮徐微与辩解,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脾气再好的人遇到杂种也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徐微与没想到他会骂人,有点诧异。 “李忌……很差劲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你受伤失忆是因为你被他逼得想自杀。” 挂在墙上的钟里的秒针朝后走了一格,徐微与眼中不太容易被人察觉的期待因为这一句话缓缓消失,他眉心动了动,似是想皱眉,但没有显露在脸上。 徐微与低头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放在床头,“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嗯?感情方面还是金钱方面。”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无非感情金钱两种,徐微与实在是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会想要自杀,李忌,能对他做什么啊。 “具体情况我很难跟你解释。”颜祈说道,“你先休息吧,这七八年发生的事一下子跟你说,你肯定接受不了,到时候头疼我就白救你了。先睡一会。” 徐微与才醒,现在正是精神的时候,比起休息,他更想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 “这个给你。”颜祈拎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床上,“里面是你以后的装备,你可以先看看,详细情况过两天跟你说。” 他好像很忙似的,交代完这句话,就起身接了个电话。徐微与听着对方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半晌没有动作。 他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的。颜祈应该是他很好的朋友,和这个人接触时,他心底没有任何排斥反应,无关对方的善恶,护士一直在照顾他,但和对方接触时,他本能地抱有一丝警惕之心。 徐微与默了会,拿起颜祈留给他的电脑包。 包很沉,满满当当,每一个拉链里都装有东西。徐微与先从最外面的小袋子开始,打开拉链,最先印入他眼底的……是一张通行证和一本江苏省调查局编外雇员证。 …… 啊? 徐微与迷茫地打开雇员证,发现里面是他的照片姓名而和编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前后两页纸厚而硬,仔细摸,其中镶有金属丝和芯片。苏日安不是相关专业的学生,但徐微与在这方面稍微有一点基础。 这本雇员证应该能刷开很多东西吧。 ……我不会是间谍吧。 徐微与哑然失笑,将这两样东西收好,拉开了另外两条拉链,找出了调查局给他的电脑和手机,两个东西都是最初的模式,估计加了定位之类的功能,摸起来和市面上的产品不太一样。 徐微与将其放回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比较放松了。血统基因论有时候确实有些道理,在他从未来过的江南,他居然觉得很舒服,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属于这里一样。 这样想着,徐微与拿出了最后一个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份调查文件。 调查人是——颜祈。 徐微与捏着纸张的边缘,微微用力,指腹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痕。迟疑片刻以后,他将其翻了开来。 颜祈的报告就像他本人讲的故事一样,没有什么过多的修辞手法,但平铺直叙所带来的冲击感,是散文诗意的描写所不能替代的。 8月12日,我与外遣队正式结束对编号093里世界的探查,调查表明,该里世界属于异种【雨林蜘蛛】,其原始形态应该是一只无法测量大小的鸟型异种,因为受人类精神影响,转化为蜘蛛形态。吃人。 第一段的末尾,颜祈用“吃人”这两个字收了尾。 徐微与瞳仁在碰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尖锐一缩,所有因为舒适环境所带来的温暖触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屏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颜祈还在这里就会发现徐微与此刻又变成了那个,徐微与。 人类李忌被村民陈某投入里世界以后,因不明原因与异种融合。我个人猜测应该是近些年当地的献祭活动少了,同时李忌的精神波动比较特殊,一定程度上对上了异种的能量波动,这种情况在Q12里世界中出现过。两者融合共生以后,因为李忌本身为本世界普通人类,其与表世界产生一定联系,能够轻易来到表世界。至此,雨林中的村落被其吞噬,我到达时已经不存在幸存者。 受害人徐微与为李忌的恋人,为搜寻李忌遗体进入此处。全过程中,李忌并未表现出明显攻击欲望,只是据其本能,对徐微与施加了影响。外遣队队员因此认为可以用徐微与牵制李忌,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徐微与翻过这页,目光停在最后一段。 【异种的感情更接近动物本能,其能理解的爱意也和我们正常世界中的“珍爱”“宠爱”不同。093小世界几乎将徐微与同化成了另一只异种,外遣队提出的假设,只会让我们增加一个敌人。】 从头到尾,颜祈没有描写任何李忌和他相处的细节,口吻仅仅是对上级的汇报。但徐微与却从字里行间品尝出了无数背脊发寒的细节。 什么叫融合?什么叫共生?为什么村落不存在幸存者? 以及最重要的,同化是什么? 聪明人的脑子能在绝大多数时候带给他们便利,但少部分时候,主人会自己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聪明。 徐微与拿着调查报告,薄薄三张纸的边角被他捏得隐隐有些变形。 少顷,他翻身下床拿起手机走出病房门,守在问诊台的小护士见他出来忙上前阻拦,“你怎么一个人自己出来啊,你朋友呢?” 这一层加护病房只住了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平时还有子女亲朋好友过来探病。相比之下,徐微与孤零零一个人,躺进来好几天还是醒了才有几个朋友,小护士当然比较关心他。 徐微与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刚才离开的那个人有说自己去哪了吗?” 小护士摇头,“没有啊。” 徐微与有点不安,正要说什么,小护士却转身拿起了记录本,“但他留了电话号码,这个。” 有联系方式就好多了。徐微与放下心,走过去将颜祈的号码输进相册里。 “对了,你昏迷期间,还有一个人在下面问过你。” 估计也是调查局的人。刚才摄入太多超过理解范畴的信息,徐微与脑中有些杂乱,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护士不太会看人的眼色,自顾自形容,“是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的,带着个口罩,我感觉他脾气不太好,在楼下咨询台那差点和你朋友他们吵起来。” 小护士口中的“你朋友”显然就是指调查局那一行人。徐微与昏迷中途,颜祈不可能每天都有时间过来照顾,调查局就协调了其他人轮班。 徐微与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放下记录册顺口问了句,“为什么吵?” “两个人撞到了。”小护士说道,“其中一个让另一个给他道歉,你的那个个头很高的朋友直接无视他走掉了。” 估计是调查局内部矛盾。 徐微与点头转身回病房。但如果他问得更仔细一点就会知道,小护士之所以能将两方人分得那么清是因为调查局的普通人员一般都穿有制服,颜祈属于特殊情况。而她说的“个头很高”的朋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跟个才下cos展的老师似的。 如果不是他身材好,看着还行,搞不好会被警察带走。 徐微与关上门,拨通了颜祈的的电话。 对方仿佛猜到他会来电一般,响了一声就接起来了。 “我有点事,晚上再说。” “我就问一句。”徐微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李忌想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对吗?” …… 电话那头风声呼啸,颜祈过了会才说道,“你好像接受得还不错?” 徐微与抿唇,他是那种只要稍微拾掇拾掇就能非常招人的类型,窗户玻璃微微反光,将他带着迟疑的黑瞳映进雨幕。 “不难理解,如果我是非人生物,而我的爱人是人类,我也会希望他变得和我一样……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一起。”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楼下小花园中,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猝然抬起头,深黑的眼睛直直望向这边窗户。 二十二岁的徐微与温柔坦率得令人心惊,他很容易就接受并理解了记录中的信息,快到让颜祈产生了一种荒唐感。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徐微与。” “嗯?” “李忌是男的你知道吗?即使你们两变成一个种族,也不可能正常生育。他只会把复制出来的幼生体强行塞进你肚子里。” “……”徐微与茫然且惶惑,“你说什么?” 颜祈头疼地嗤笑了一声,实在不想描述具体情况,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根本没想到徐微与会是这个反应,七年,真会让一个人的性格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还是说,徐微与接受不了的其实不是李忌的异化,而是爱人的欺骗和控制…… 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框上,徐微与很长时间都没有从颜祈给他的新信息中抽出来,他以为一直李忌是个女人,毕竟他记忆里隐隐约约有个栗色卷发,笑起来很好看的高挑姑娘。 男的? 徐微与动了动,后退一步,无意识垂眼,脑子里乱糟糟的揪成一团。不等他想明白,他的视线偶然扫过了下方的小花园,此时,树丛边的台阶上正站着一个淋着雨的人。 距离太远,徐微与看不清对方长相和穿着的细节,只下意识觉得对方也在看他。本能地,徐微与分出了点注意力在这人身上。 他怀里好像抱着个东西。 徐微与弯腰,手压在玻璃上仔细看去。 ……那是个娃娃吗? ……一个成年男性,为什么会抱小女孩才玩的布娃娃? 就在这时,男人动了动,徐微与愣了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好像……向他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123章开始补结尾!123章开始补结尾!123章开始补结尾! 觉得断在这里不行的小可爱可以去看一下后记(纯甜保证纯甜he) 我看我还能不能再搞个后记出来(哐哐撞大墙)娃娃是吴善婆给徐微与做的那个,李忌出来以后找到了它,所以即使颜祈将徐微与眼睛挖了也不影响李忌跨国追妻。只是现在第一徐微与不再被同化,第二回到祖国大家庭调查局震着,李忌没法胡来。我觉得这就是he,我想不出不崩人设还能he的其他方式了,原谅我浅薄呜呜呜呜呜呜 下一个番外更民国寡妇篇,快速完结,我要被他俩折磨死了嗷嗷嗷嗷嗷嗷我一开始真的只打算写二十万的短篇啊 第8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没当寡妇之前的恩爱小夫妻。 初秋,临安城里仍是一片绿意,湖光山色秀丽如春,不见半点颓势。去年虽然闹了旱,但江南富庶,城里大户聚堆,面上看,市井街巷依旧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一辆驴车停在同仁堂门口,赶车的婆子抬手收了鞭子,她身后,一个留着麻花辫,身穿靛蓝倒大袖上衣,青黑长素裙的丫头从车上跳下来,几步跑上台阶,“王叔。” 药店的掌柜闻声抬头,“哦”一声笑了起来,“是满桂啊,你妈呢?” 被叫做满桂的丫头往旁边一让,“喏。” 掌柜于是看见了坐在驴车上的婆子,招手朝她问好,“陈妈,好几天没见了哦,李二爷回来没?” 临安城富庶,但有头有脸到能让满城人都知道的大户却没几个,李忌占一位。 和其他早就在本地定居的世家大族不一样,李家本家到现在还聚集在离临安城四十多公里的三河镇,因李老太爷是清末举子的缘故,整个镇连下面三五个庄子的地都是李家一家的,是当地唯一的地主。 李忌是李老太爷的大儿子的小女儿的独子,也就是目前李家当家人——李老爷子李回钧的外孙,在李家第四代中排行老二,所以临安城里的人都叫他李二爷。 没人能确切说清李忌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只听说他十一岁那年父母死了,没过多久就一个人带着家产和佣人去了上海。后来又辗转在宁波东三省之间,靠着低买高卖赚了一笔又一笔,本钱厚了就开始做军火交易,和各地的军统头子都说的上话。年纪轻轻家财万贯,说不定比李家本家还要富。 城里来了新的大户,第一个凑上去的就是牙婆。按正常想法,这李二爷虽然自己带了几十号人,但置办安家,总得买些女佣人。就算店里都让伙计打理,后宅也得有姑娘婆子,总归,不能小子们去洗太太小姐的内衣吧。 结果牙婆一问才知道,李忌居然没结婚。 江南这一带不比沿海,民风相对来说比较保守,十六岁男孩戴冠,女孩梳髻,接下来就是相看人家,订婚结婚,城里像李忌这样拖到二十四五还没定人家的几乎没有,当家的就更不可能了。 一时间,不少人蠢蠢欲动,都想借着姻亲给自己拉一个有实力的女婿。 但李忌谁都没理,把宅子打理好,留了一拨人看家,剩下的直接带走,南下广东。 这一去就是三年,再次回来时正值隆冬,离除夕只差两天。城里去外面打工的做活的全都回了家,从街头到街尾,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听见了密集的马蹄声。 打开窗户往外瞅,只见十几匹高头大马拉着车排成一列,由人赶着一辆接一辆踩过黄土路。车上全是封好的箱子,七七八八,得有上百个。李家在城里有一个布庄一个杂货庄,其中几辆车就由人引到店面后卸货,剩下的全都赶进了李宅。 哪怕箱子里装的是草,这些马也得好多银子啊。 但转念一想,众人又觉得不对。近几年各地都乱,大户有钱一般会兑成银票随身携带,防止自己被劫匪军头子盯上。李家这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箱一箱大张旗鼓地往家运东西? 立刻就有好打听的凑到李家门房那儿去问。 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李二爷又去哪儿发财了? 相处了几年,李家的下人和这临安城里的基本混熟了,大家也不讲先来后到,全都按当地的相处。门房喜气洋洋,不跟来人打马虎眼,直接说了。 “东家在外面娶了太太,除夕带回来,那些箱子里装的全是我家太太的家具台面、衣服首饰。东家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大红包,估计回来还得发喜金。到时候,你早早来门口喊好话,多拿红包啊。” 有钱拿谁不高兴,过来打听的人当即高声恭贺了几句,门房笑着打趣他。 “哎。”那人笑了会,随口问道,“你家太太是哪的人?我让我丈母娘给你们留意厨子。” 南北方饮食差距很大,吃惯了一地的食物,很难一下扭成另一个地方的,所以外地来的大户人家一般要备好几个厨子。 门房愣了下,摸摸下巴“嘶”了一声,“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听回来的人说,太太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改朝换代那会南边不是争地盘嘛,他家人就死绝了,剩他一个跟着流民往北逃。本来是想去北平的,说是那儿有亲戚,结果路上让我们东家遇着了。” 来人一边听一边点头,某一刻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跟着流民往北逃? 皇帝被推翻以后南边确实打了好几场,但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娇小姐,怎么可能在家人亲族全都死绝的情况下,跟着流民往北逃?那不得被…… 他悄悄睨了门房一眼。门房是个毛头小子,想来没什么经验,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暗含内情,依旧滔滔不绝地。 “太太认字,还会算账,东家给他一口饭吃,雇他当了账房。”门房笑眯了眼睛,贼兮兮地放低声音,“逃难的时候大家都脏兮兮的嘛,到商队里一收拾,那脸,那身段,全都露出来了。好看得跟仙女似的。” “我们东家当时就呆了,一开始还装君子,把太太要到身边管账,后来直接挑明了,成天缠着人。” 来人好奇,“有多好看?白不白?” “具体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但肯定白啊。”门房扬声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你想,我们东家那眼光,城里的小姐,外面的农家女商家女,他看上过谁啊?所以我家太太肯定是个大美人。” ……大美人是大美人,就怕是个肉观音狐狸精哦。过来打听的人面上点头应和,心下嘟囔。 都说男人最了解男人。当初临安城里的大户急着要把女儿嫁给李忌,一是为了他的身家,二是看他的长相。这样一个又有钱又有貌还谁谁都看不上眼的爷能被什么样的女人拿住? 不敢想,真不敢想。 两日眨眼就过,李忌娶妻,回来要发喜金的事像蒲公英一样传遍了全城。正好除夕,大家都闲着,好事的一早就翘首等在了外面。 天快黑的时候,城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高呼。 “李二爷回来了!还开了车!” 临安城的城门是前朝留下来的,十几米高,因着没人修缮,侧面上面长满了草木,唯独两扇红门隔几年就刷一次,看着还算新。 在过去的百年间,这两扇门间走过无数百姓,上千顶轿子,但第一次过车。如血的夕阳中,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就这么缓缓穿过城门,碾过碎石子驶进了临安城。 本来,等着李忌回来发喜金的也就是些穷苦人家,毕竟大过年的,有钱人懒得去贪这点小便宜。但一听说有汽车,不管是谁全都走了出来。 这东西他们之前只听过,在报纸上看过,实物还是第一遭碰。 前年陈家少爷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只照相机,相熟的几家借来借去,照了好些照片。后来纨绔子弟爱炫耀的本性上头,自己玩不够,还要拿出去给城里其他人看。大家伙那叫一个惊叹连连。陈少爷就说大城市不仅有照相机,还有车,是一种自己会动的铁箱子,不像火车那样冒着黑烟,不需要轨道,随开随走。 原来长这个样子。 车在李宅门前停下,众人不远不近地坠着,探头看。 李家管家快步从大门口下来,有点无措地站在旁边,伸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开车门。李忌透过车窗朝他一笑,自己开了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中传来小声惊呼,跟看什么新奇动物似的。 李忌垂眼,神情有点揶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伸进车内,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静待对方动作。 天色暗,车里又没灯,黑乎乎的一片,外人看不见里面人的具体样子。只看见对方迟疑了一下,扶住李忌的手,慢慢从车里出来。 ——短发。 众目睽睽之下,李家的新太太抬起了头。 “长什么样啊?” “好不好看?” 李忌噗嗤一乐,众人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只见他伸手揽住妻子,带着对方朝里走去。旁边管家的表情有点奇怪,本来要说恭敬话的门房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新太太的脸瞧。好在老管家身经百战,反应过来以后紧步上前,撩了一下门房的后脑勺,“还不赶紧问太太安。” 门房这才回过神。 “太太。”几人低声干巴巴地叫道。 “……”徐微与默了下,拿了几个提前备好的红布包发给他们。这里面是一枚银元,也是他这个新太太给的进门喜金。 正如门房当日所说,他非常白,眉眼漆黑,有种工笔美人图特有的风韵,但轮廓线条清冷,一点没有男生女相,就是个过分好看的青年。站在暮色中,当得起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八个字。如果耳根不红就更好了。 李忌憋着笑,回头跟围在外面的众人作揖,“我家夫人性子腼腆,和我已经在家乡办过酒席,就不再办一次了。今日起,明珠楼摆三天流水席,诸位要是看得起李某,就去捧个场。何叔,车后备箱里有红包,你给大家发了吧。” 明珠楼是临安城里第二大的酒楼,李忌在那儿有一半的股份,用来补喜宴刚好。一下子,街上热闹起来,吉祥话闹哄哄地连成一片。 这个时候,众人也都看清了徐微与的样子,人群略略静了几刻,又由几个扬声叫好的人带着重新热闹起来。 ——李二爷,娶了个男妻。 在临安城里娶男妻不是什么新鲜事。自从让男人生子的方子出来以后,民间皇家都有娶的。但这种事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说着记着都不好听,所以大户人家极少干,干了还大大方方公开的更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老派的人家撇撇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走开,更多的,则大声喊着喜结连理、恩爱百年之类的话,还问李忌什么时候去找大夫拿药,早早让夫人生个少东家。 李忌回头,冲徐微与挑眉,那意思分明是——你看,我早就说没人会在意。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会管你娶的是男是女,给他们一顿肉面,他们能把祖宗拉出来给你拜礼。 家教保守的徐家小公子抿了抿唇,看了眼宅子里面,又看向李忌,脚下一动不动。很明显,他不想站在外面给这么多人看,但也不想先丈夫一步进“李家”。 “进去啊,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害羞什么。”李忌轻声哄他。 徐微与面上没什么表情,犹豫了一下,屈指勾住李忌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借由此催促他。李忌被勾的哑然失笑。徐微与总是这样,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咬一口,内里清甜清甜,招人得很。 徐微与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蹙眉低声催促,“快点,他们都在看我。” 李忌走上前,单手按在他后背上,示意徐微与进门,一下子,徐微与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悄悄松懈下来,抬步跨过门槛。 不难理解他的紧张。 十几岁的年纪失去所有亲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跟在流民队伍里惶然无望地逃荒。在那种环境里,身边人都在为生存做斗争,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没有人对他抱有善意。久而久之,养成了徐微与对所有人抱有警惕心的性格。 后来遇到李忌,虽然两人从认识到在一起的过程稍微有点“磨人”,但有了夫妻之实以后,李忌就成了徐微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徐微与嘴上不说,行为上却下意识地依赖着年长的爱人,到了陌生环境,也本能地跟着李忌,像跟着大猫的小猫崽一样。 娇娇气气的。 “……你可真娇气。”李忌突然说道。 徐微与一愣,被污蔑的有点茫然。李忌也不跟他解释,自顾自偷乐,下台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几个好南风的盯着门口的目光不纯。 他表情没变,眼神冰冷地记下他们,转过头继续朝里走去。 李宅台阶高,门却窄,门楣立柱框住徐微与和李忌两人的背影,像一张由谁躲在暗处偷偷拍下的照片。前路昏黑,夕阳染血,众人面目模糊地围着这两人,或窃窃私语或谄媚讨好。但无论周围人如何,都插不进两人中间,李忌站在徐微与左侧,略比他高出一点,落下的影子纠缠住徐微与的半身,强势却缱绻。 【作者有话说】 后记更完寡妇篇以后写,不会生孩子,也不会怀孕嗷~ 第8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来者不善 李忌娶了徐微与以后在家待了好一段时间,足足八个多月才重新组起商队,只是这之后的行程明显比之前短。一般一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必是大包小包,除开铺子的货,其余全是给徐微与带的。 临安城里的夫人小姐老爷哥们在李家铺子里看见新东西时,总要问伙计徐微与那儿是不是有更好的。 ——李忌当然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徐微与。 如果那些人能进李家看看,就会发现这几年李二爷几乎把两人的屋子摆成了皇宫。八旗子弟手里流出来的古董字画,俄国的珠宝工艺品,欧洲产的机械钟机械摆件,如此种种,满满当当,全是李忌带回来给徐微与解闷的。 这些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因为逃荒路上发生的一些事,徐微与不喜欢主动结交人,而这个性格上的小缺陷正好满足了李忌不便挑明的独占欲。 他就跟山林子里混了几十年的老猎人似的,明里暗里纵容引导徐微与,甚至在发现徐微与喜欢养花以后,买下了李宅后面的几个院子,打通修成小花园。半年不到,本来性子就淡的徐微与彻底不爱出门了。 这之后,李忌又从外地买了一个没有亲人的女仆照顾徐微与。说是照顾,其实带回来前他就敲打过人家,让女仆在他外出走商的时记下徐微与的动静,回来以后细细告诉他。 这个女仆就是陈妈。 陈妈祖籍陕西,家里原本是跑南闯北干红白事的,一场灾荒,偌大一个红白事团死的只剩下她和她女儿刘满桂。要不是李忌买下她们母女两,她们得卖身进剪子巷。因此陈妈和满桂对李忌非常忠心。不仅将徐微与的衣食住行喜好变化一一记下,还有意无意地在徐微与偶尔外出时坠在远处。 徐微与应该察觉到了。 陈妈会写一些字,记性又不太好,于是便把她觉得重要的事记在本子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 有一次,满桂把被子搬到院里晒,一时忘了枕头下的本子,抖被子时只听啪一声,低头就见灰黄色的本子呲到了徐微与脚边。 彼时内页已经翻开了,徐微与下意识要捡,满桂吓得魂飞魄散。跑上去直接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本子。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会掩藏表情,刹那间满脸慌张,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垂眼扫过她,什么都没说。他就像没发现任何异样似的任由李忌在他周围布下不可见但坚固的牢笼,如同一头发现陷阱还自己走进去卧下装睡的小鹿。 陈妈原本以为自己和女儿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惩罚,毕竟枕边人跟看贼似的看着自己,是个人就受不了。不想徐微与根本没有和李忌吵架,要不是她熬不住,偷偷跟李忌说了这事,李忌还不知道。 那天听完她的话,李忌在书房里坐了很久,面上没什么表情。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深眼眶高鼻梁,唇形也是薄的,虽然足够俊美,但一旦不笑就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漠,吓得人心头发慌。 陈妈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当初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她只用干家里的活,哪见过李忌这样复杂难辨的主顾。一时没了主意,用手抹眼泪。 李忌听见声音才回神,见她哭了有点诧异地笑了下。 “哭什么。”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布递给陈妈,陈妈用袖子擦了摆手不敢接。李忌也不强迫,淡淡放下,“他不生气就好。出去吧,以后该做什么接着做。” 陈妈一怔,心想都被太太发现了还要接着盯啊。 “怎么?”李忌端起茶杯,抬眼看她。 “……老爷,您别嫌我多嘴。夫妻之间总是要相互信任的。太太他……您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是外面那些个吃花酒打花牌的小子。” 陈妈嗫嚅着帮徐微与说好话。她能理解李忌的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男妻长相出众,年轻温和,万一红杏出墙联合外人偷钱,真够他喝一壶的。 可徐微与根本不是那种人啊,只要和青年相处过几月,没人会不说他的好话。徐家当年应该是按照正经世家公子的要求培养徐微与的,他完完全全就是画本子里才会有的小少爷,才学渊博,冷静自持,对人对事有底线,不自傲不漠然,陈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夸他才好。 这样的妻子,李忌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李忌眼底有些笑意。 应该是笑意吧,他的眼珠太黑了,混了太多陈妈看不懂的情绪,跟泥沼似的。 “我知道他不是乱来的人。我只是……”李忌顿了一下,“我只是忍不住而已。” 后面的话他说的很轻,陈妈没有听清,李忌便让她出去了。毕竟是主人家,陈妈总不能逼着李忌听她的话。这天以后还是照旧帮李忌监视着徐微与的一言一行。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李二爷对太太好像更放肆了一点。 比如说以前,李忌不怎么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搂抱徐微与,后来不仅会从后面环住徐微与,还会半是玩闹半是强迫地压着徐微与亲吻。 发展到去年,两人一起外出游湖时李忌居然在附近有好几艘船的情况下压着徐微与腻腻歪歪地啄吻。徐微与又气又羞,回来半天多不愿意说话。 外面放肆,家里更出格。每次李忌走商回来,徐微与必然有好几天闷在房间里。倒不是下不了床,而是身上被弄出了很多痕迹,多到耳后手腕上都是,根本没法见人。 陈妈跟着红白事团南北走过,知道这种事承受方格外辛苦,悄悄教徐微与推拒。徐微与当时侧躺在床上,表情从最开始的不解一点一点转为迟疑,就当陈妈以为他要细问的时候,徐微与蜷了蜷,跟有点累似的闭上眼睛想了会。 “随便他吧。”徐微与闷在被子里说道,“反正几个月回来一次,不至于弄伤我。” 陈妈想说李二爷可不是几个月回来一次,他平均一个半月回家一趟,一趟待足两三月才走。但转念一想,自家太太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疼了自然会躲。 也就不说了。 回到此时,满桂抱起桌上打包好的油纸包,声音脆生生的“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呢,估计得月底。” 药房掌柜帮她拎起剩下的,“那感情好,李二爷每次走北边那条路都会带不少熊油膏回来,我们药房上下冬天都爱涂那个,润!劳陈妈跟店里伙计说一声,给我留一箱。” “知道了。”陈妈笑着应道,把女儿拉上车。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板车上朝李宅赶去。 一路上,好些人跟陈妈满桂打招呼,快到李宅时,前头巷子里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陈妈。”脑袋低声叫道。 陈妈看过去,发现是南湖市场卖鱼的金大娘,她车都没停,顺手挥了挥,算招呼过了。不想金大娘直接冲上来按住了板车。 “哎呦。”陈妈一拉驴,停下车,“摔着你哦。” 金大娘才不管这些,一脸紧张抓住陈妈的手,给她指了指李宅的方向,“别说这些啦,就刚刚,李家本家派人来了。好几辆车,现全停在你家门口呢。” 一听这话,陈妈也变了脸色,狐疑警惕地歪头看去。发现巷子对面的李宅大门前,确实多了几辆马车。蓝布罩着车厢,看不见里面的人,不知道有几个,是男是女。 李忌和李家闹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自从第一年李忌独自在宅子里跟一众伙计过年,城里就有好事的偷摸去打听了。 虽然没探听出具体情况,但李家本家那边的下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问急了就说是李忌母亲和丈夫之间有龃龉,当年闹得不像样,牵连到了李老爷子,除此之外多的就不愿意再说了。 总之,两边人数年不来往,不出意外应该是黄泉路上才能见。这突然找过来是要干什么? 金大娘向着街坊邻居,压低声问陈妈,“李二爷不在家,就你家太太一个人招架不招架的住哇?要是来借钱的,可难搞哦。你要不叫几个伙计回去?” “……不打紧,家里有人。”陈妈按住她的手说道。 她朝金大娘点了点头,一挥鞭子,赶着驴朝巷子那边走去。不多时,驴车就停在了门口。 陈妈下车,一手牵着满桂,一手挽着菜篓走上前。菜篓里是徐微与的私厨用菜,板车上的是家里店里的伙计明天的菜饭,包括那些药也是买来熬给下人预防伤寒的。李忌不怕给下人花钱,所以李家向来从里到外铁桶一块。 门房几个小伙子看见陈妈,快步走下来。陈妈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转而看向门前的另外两人。 两个都是男人,矮的那个黑黑瘦瘦,穿着棕灰色老款长袍,背习惯性地勾着,虽然很年轻,却没有一点朝气。明显是个仆人。 高的则亮眼得多。陈妈认识他身上穿的衣服,叫西服,李忌也有几套,料子很奇怪,不像皮毛也不像毡布,是外国人工厂里出的东西。陈妈看不上眼,在她们这些妇人看来,顶顶好的料子必须是绸缎皮毛,其余的都是噱头,不经穿。 陈妈打量这人。杂灰色剪裁考究的全套西装衬得他身形英挺,眉眼算得上俊——有几分像李忌,能看出来,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但有阅历的人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小子没经历过什么事,气质上远不如李二爷沉稳。 青年看了眼陈妈,从几个门房对妇人的态度中读出了她的身份不一般,至少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下人。 他挂起笑伸出手,“李豫年。” 陈妈被他吓得拉着满桂往后退,她是个寡妇,平时最忌讳和男人拉拉扯扯,这小子哪里来的,怎么能直接动手? 李豫年眼底划过一丝轻蔑,笑笑收回手,说话的样子很客气,“家里有事要我直接跟嫂子说,拜帖刚才已经交人带进去了。姨娘怎么称呼?” 江南这一片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姨娘在临安城是用来称呼小妾的,但在三河镇是用来叫家里不算年长的婆子的。陈妈知道这点,所以虽然不舒服,却并没有纠正。 “老家姓陈,大家都叫我陈妈。您是二爷的——?” 李豫年摸着左手上的戒指,“我父亲李旭昌,和二哥的母亲是亲姐弟。” 也就是说,他叫李忌母亲叫姑姑,李忌是他的堂哥。 这可不好办,关系这么近,下面人想拦也不敢啊。陈妈心里打鼓,看贼似的盯着李豫年瞅。 李豫年不动声色,只转动戒指的速度略微快了点,掩饰烦躁,但想想他待会要说的事,又从心底里生出一阵带着恶意的愉悦。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李宅门上的牌匾。老宅的牌匾比这大,但旧很多,两边用来装饰的红木柱子也被虫啃了,去年用漆补了,但细看还是看得出洞。 跟李家一样,表面上看是庞然巨物,实际上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腐朽糜烂。 不过好在百足虫死而不僵,左挪右挪,总是能舒舒服服再过七八十年的。像现在,虽然庄子连年歉收,家里开销越来越大,收的逐渐支撑不了花费,但只要吞下李忌的家业,再好好打理打理,重新运转起来指日可待。 李豫年正想着,刚才拿着拜帖进去的小门房跑了出来。 “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李豫年一点头,“多谢。” 他抬步就要往里走,跟着他的仆人紧随其后。 “哎——”门房伸手一拦,“太太说你——” 他点了点李豫年,接着话头说道,“可以进去,其他人不行,在外面等着。” 李豫年的仆从和另几辆马车上的人全都脸色难看起来,目光不善地盯着门房。但李忌家这些看家护院的,全都是北边武行的。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人家在自个家也是个小主户。此时见气氛不好,揣着袖子走上前,分毫不让地松松站成一排。 “干嘛?”一开始说话的小门房挑眉,“想在这儿闹事啊。” 李豫年看过他们,知道没法跟这些人硬来,挥手让自己的人退下。 “没事,上次爷爷让二哥带嫂子回去见祖宗,二哥不愿意,说嫂子体弱,性子也柔,想来不会对我怎么着。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跟着他过来的下人看了看他,迟疑一瞬,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正常谈恋爱,李忌就是这样,一开始装正人君子,后面发现徐微与只要喜欢上谁就纵容谁,于是越来越放肆,一边不当人一边担心徐微与移情别恋,自己现在的美好待遇被别人抢走,然后本性爆发间歇性发疯。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应付得越来越累,但是还是会纵容,毕竟包容伴侣的偶尔发疯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实在不行才打人。我们徐老板,其实是一款清冷温柔美人受呢[竖耳兔头] 第9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商队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李豫年多看了一眼带头的小门房,眼神晦暗,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但小门房是个直肠子,只看得见他脸上的笑。虽然不喜欢这个本家来的少爷,还是给李豫年让开了一条路。 “进去吧。”他挥挥手。 李豫年朝他一点头,抬步跨过门槛。小门房目送他走远,又示意另几人去搬板车上的菜,自己则跟着陈妈走到门内。 一脱离外面那些李豫年带来的下人的视线,小门房立刻活泼起来,“陈妈,你说本家派人过来是想干什么?难道是请咱们东家今年回去过年吗?” 陈妈握着手里的菜篓,想了想,沉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李豫年刚才那个眼神,嘲讽又轻蔑,好像接下来就是他当家做主一样,看着让人特别不安。她把满桂拽到小门房身边,“你帮我带着满桂,我去给太太沏茶。” “好嘞。”小门房应道。 李家的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部分。前院从大门开始,进门就是一座雕麒麟的壁影,沿外墙做了七间小房,看里头的摆设,应该是给门房和其他伙计住的。 李豫年见怪不怪,直接进了二道门。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了眼,发现是跟上来的陈妈。 ——李忌有什么毛病吗?宅子小门小户的也就算了,家里的佣人全是些没规矩的乡下人,粗手粗脚大嗓门,还敢跟主子呛声。想来娶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李豫年在心中想道,往前走时又想起家里人跟他说,他那位嫂嫂还真不是大家闺秀,是个男人。 男人…… 李豫年有点反胃。 他才从英国留学回来,那儿的法律规定同性恋是犯罪。但这种事,总有人私下做,他在学校里就见过好几对。一想起那些抱在一起趁着夜色亲吻的男人李豫年就恶心,要不是身在异国他乡,怕得罪人以后被报复,他肯定会举报到治安官。 两个男的…… 绕过垂花门后的壁影,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不大但颇具水乡特色的江南小院。两边的连廊圈住假山花木,假山侧修了一座小凉亭,亭下是荷花池。似乎是引了活水,汩汩流动着。 指头长短的鱼群在还没有完全变色的莲叶间穿梭,时不时点一下水面上的落叶。长枝灌木已经显出了秋色,和矮枫红成一片,半挡住月洞门。门后一半花窗一半竹绿,灵动静谧。 李豫年诧异,看了眼连廊顶上的孔雀蓝花板,侧头问陈妈,“这院子是二哥修的?” 陈妈摇头,“院子的原主人是个京官老爷,盖这宅子给自己养老。后来出了变故,寄卖到商行,老爷看见买下来,稍微整了整就住进来了。” “难怪。”李豫年了然, 这院子从外面看墙破门小,绕过前院走进来才见满眼精巧。应该是那位京官不想高调,特意做的设计——李豫年的心情好了点。这些东西以后八成是他的,当然越妙越好。 陈妈走在前面,没看见他的表情,因此毫不知情地停在书房前,伸手推开门,“太太,本家的少爷来了。” …… 书房里安静了几息,李豫年的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纸张翻动声,接着才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进来吧。” 声音倒蛮好听的,不像那些故意掐着嗓子撒娇的下流胚子。 李豫年想道,一步上前跨过书房门槛。房间里先是一个小八仙桌,看得出来,主人家应该经常在这里吃便饭,正对着八仙桌的墙上挂了一副拓下来的狂草,李豫年不通这些,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右侧。 为了挡风,前厅和里书房间挂了一面绣海棠花的潇湘帘,只挽起了一边,因此人站在前厅,只能看见一半的书桌。 那儿搭着一只手。一只食指带着翡翠宽戒,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男人的手。 李豫年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迟滞,眉间动了动,浮现出一丝厌恶。 在李家,李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敢反抗李老爷子,公然与家族决裂,十几岁的年纪,带着三两忠仆一个包裹闯出一份不输祖产的家业。虽然没人敢点明,但李豫年父母那一辈的李家人都在暗暗拿孩子与李忌做对比。 李豫年尤其。 当初送他留学,父亲和李老爷子本来是不同意的。母亲与父亲争吵,吵到气头上,他母亲突然爆发出一句——“出国怎么不好了?你姐还要送李忌去英国呢!” 房间里静得跟死了人一样,虽然接下来还是闹了几回,但家里最终同意了母亲的计划。 所有人都厌恶李忌,所有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李忌。李豫年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但真正开始接触家族运营,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李家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赚钱,其余的都是趴在祖产上吸血的蛀虫。这些蛀虫不仅紧密包裹在一起,还长了尖利的,能把他咬出血的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改变。 于是父母失望,亲族表面嘲笑暗地警惕,还有的干脆下手害他。每当被迫面对这些的时候,李豫年就会想起长辈口中的李忌。 他没办法跳出泥沼,李忌凭什么可以?还活得那么光风霁月逍遥快活。 到最后,娶男妻居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污点。 李豫年伸手撩开帘子,走进里书房,同一刻,书桌后正在沉思的青年听见动静朝他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徐微与没想到李豫年和李忌这么像,鼻唇几乎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眼睛和轮廓有点区别,但并不多。两人走在一起,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 快两个月没见到李忌了,徐微与不由得多看了李豫年一会,足足几息才收回目光,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木椅,“坐。陈妈,倒一杯茶来。” 徐微与的声音惊醒了李豫年,他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徐微与有点疑惑地看向他,“这房间里很冷吗?” 徐微与今天穿了件束领藏蓝色长衫,半截白皙脖颈露在外面,眉眼乌黑,五官清丽。于是虽然衣服的款式不新奇,颜色也不衬人,但他好看,温雅矜贵,硬生生抬了衣服的气质。 李豫年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夸徐微与,连想都不应该想,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看着徐微与,心脏跳得很快,跟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给谁看一样。 该说他不愧是李忌的弟弟,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多谢嫂子关心,我不冷。”李豫年听见了自己和平时一样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将将心神从徐微与身上抽回来,吸了口气,“我只是……唉。” 他皱眉坐下,陈妈端上茶,又给徐微与换了杯热的。徐微与支着头看李豫年,左手下面压着那张李家的拜帖。 正常来说,拜帖上面应该写明前来找人的原因,来人身份等等。而李家这张拜帖上只写了四个字,“有事相告”,右下角压着李老爷子的印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忌很少跟徐微与说李家的事情,对于这人十几岁经历过的家族争斗,徐微与只寥寥知道个大概。他曾经问过,但就像所有希望表现得强大的雄性动物一样,李忌笑眯眯地用亲吻和玩闹绕过去了这茬,根本不给徐微与窥见他狼狈的机会。 所以现在,徐微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李豫年才算妥帖,只能先将人请进来,听听原委。 李豫年手指摸着茶碗边缘,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徐微与,“嫂子可否让这位姨娘先出去?” 徐微与不置可否,片刻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陈妈皱眉,但还是走了出去,回身关上门。 木门吱呀合拢,李豫年站起来,快步走到书桌前,紧紧盯着徐微与。 ——? 徐微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过也许是李忌这几年把他护得太好了,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危险。 李豫年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拿出一块包好的手帕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 血污。 徐微与瞳仁一缩,接着,李豫年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掀开了最后一层,手帕里赫然是大半块染血的羊脂玉麒麟。 这是李忌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徐微与只觉脑子里轰一声,眸光冷厉,直刺李豫年。 李豫年被他看得背脊发麻,面上却还强撑出一副隐忍悲痛的样子——他在想,李忌真是命好,小时候有母亲护着,和家族决裂时李老爷子对他多是眼不见心不烦,到了功成名就的时候,还能遇到徐微与这么个……美人。 “前些天族叔来信,说二哥的商队碰上了匪徒,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作者有话说】 好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第9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恶鬼 “一派胡言。”徐微与冷声叱道。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忌的商队。 逢乱世,匪盗横行,各个商行都不好运货,而李忌能在这种环境中做起来,一是靠他的那些个伙计。商队中绝大多数伙计都来自于武行,跟守家的门房一样,是遭灾时跑出来的。他们中有些已经没有牵挂了,但另一些的家人师傅还在老家开着武行,相当于各地都有照应。 二是商队每次都会给沿途的主管送特产,其实就是送礼送钱。有他们压着,匪盗知道打劫李家商队会招来官府追捕,自然不敢动手。哪怕真活不下去了,也顶多上来要点钱要点粮,不会伤人。李忌也乐得和气生财,甚至会帮其中的一些人谋正经生路,久而久之,荒郊野岭的路也通了。 这次走商,为的是把江南的丝绸运往广东卖给意大利商人,再将一些西洋产的手表、电话、打字机之类的运回来,一部分留临安城,一部分转给苏州扬州的商行。因为货物贵重,所有人都带了枪,遇上军队扮的匪徒都不怕,怎么可能无一幸免??! …… 但这玉又确实是李忌的贴身之物。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盯着李豫年,目光里全是冰冷的审视。美人露刀锋,远比低眉顺眼更有吸引力。 李豫年克制住心底的麻痒,神情有些沉痛,“这块玉是惠城的农户在捞鱼时捡到的,捡到以后就拿来典当了。嫂子可能有所不知,李家嫡系只要是男丁都会配一块麒麟玉,寓意‘麒麟子’,女儿则是朱雀环。二哥这块麒麟玉是当年姑姑还在世时,托人从伊犁寻的料子。典当行掌柜是李家的家生子,一到手就摸出来了,上报给五叔,五叔找到了爷爷。” “知道这事以后,我带着人跟着农户找到了那条河,原地只剩一片血污,还有些碎布料,绑货物的绳子之类的杂物。当地人说,前些天惠城郊区还盘踞着一帮匪徒,这几天都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们趁着夜色大包小包地走小路去了南边,目的地不知。想来应是抢了二哥的钱货,怕被追捕,连夜跑了。” “我和长辈都估测,二哥应是遭遇了不测,尸身顺水……” “不可能。”徐微与断言道,“惠城离临安不过百里,那儿的匪帮肯定知道李忌。他们怎么可能动手杀人?与其杀了李忌,不如压他去钱庄兑几万块。” 李豫年皱眉,“进城容易出城难啊,匪徒有命赚钱也要有命花,他们在郊外杀人越货,抢了钱货就能跑,去钱庄却很有可能会被抓到。” “那也可以让李忌写信寄回来,向我要钱。”徐微与冷冷说道,“尸身匪徒一个没有,你就敢上门空口白牙和我说我夫君连带一行伙计都死了,是觉得凭着同姓李,就能接手这座宅子了?” ——如果徐微与是个无知妇人,或者像某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似的,只见识过些小场面,却没有太多社会经验,肯定会被李豫年的说辞唬住。哪怕没有立刻信,也会失了方寸。到时候李豫年正好可以借照顾他的由头管理一部分商铺。 可李豫年没想到,徐微与骨子里居然这么冷静敏锐,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挑破了李家人的心思。 现在好了,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就是贪图李忌的家产,徐微与完全可以叫人打死他。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脸色有点难看。他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嫂子,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实话还是假话我自会派人去查,结果出来之前,就委屈你先在耳房住下了。你带来的那些人我也会叫下人去安置。” ……这是软禁? 李豫年眼底略有些不可置信,即使已经认识到了徐微与的不同寻常,此刻还是被李忌的这位男妻的强硬惊到了。 让他住在李宅就是切断他和下人的交流,同时让他当人质。留住其他下人,为的是防止他们跑回去跟本家通风报信。这样一来,本家不知道李豫年的进度,也不好差人来问,至少能拖十天。 李豫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时,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徐微与冷冷注视着他,少顷扬声叫人,“陈妈。” 一直等在外面的中年妇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 “带他去客房。” 陈妈走上来。李豫年后退一步,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作势要离开。 ——这不对,徐微与想道,李家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宣告李忌的死讯,为的不过是这份家产。如果李忌还活着,随时会回来,李豫年应该很急。因为他们要打一个时间差,在李忌没回来之前骗住他,如此才能从他手中抠几个铺子几箱银钱。 但现在,李豫年好像一点都不急。 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李忌不会突然出现。他们抓住了李忌。或者更差些,他们杀了李忌……不可能! 徐微与攥紧麒麟玉,尖锐的断口狠狠扎穿他的手心,血从指缝间溢出,他却跟没有感觉一样。 二十七个带枪会武的人,怎么可能全都死光了?车上甚至还有炸药。如果当晚真的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周边的城镇村子,肯定会有人知道,河边也不可能只有一滩血迹。 李忌肯定没事。 甚至于那些血迹都不是商队的,而是另一帮和李忌走了同路的人留下的。 徐微与脑中念头纷乱,几乎扭成了一片纠在一起的死结。正此时,李豫年突然转过身,“对了,嫂子。” 徐微与无声抬眼。 李豫年朝他笑了笑,他本来就有五分像李忌,此时笑起来,更多了一分气质,但这种相像在他说过刚才那些话以后显露,只让徐微与觉得厌恶。 “我叫李豫年,予象豫,年节的年,同余年。嫂子以后叫我名字就好。不然你比我小,跟着二哥喊我堂弟不太合适。” ……徐微与眸光微闪,李豫年却不再注意他的反应,略一点头,转身跟在陈妈后面走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徐微与一人,他侧头,透过窗户目送陈妈和李豫年走出垂花拱门,肩背松懈了下来。徐微与默了会,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还攥着玉佩,四根手指已经沾满了血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每一下都透着不为人知的慌乱。 几息后,徐微与一点一点张开手。 麒麟的眼睛彻底被血染红了,不知为何透着股森冷的邪气,徐微与怔怔地和它对视,重新攥紧玉佩抬手抵在额头前。 “千万不要有事……” 李忌什么情况下会把玉佩摘下来? 住宿时遗落的?还是被人割断绳子偷走的……他会这么不小心吗? 一滴血砸在了桌面上。 徐微与迟了半刻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他眼睫动了动,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了块丝帕擦拭麒麟玉。但越擦血越多,几下之后反而弄脏了右手,麒麟玉的所有沟壑都沁了血线,猩红猩红,怎么看怎么不详。 徐微与摊开左手,看着手心不断流出更多血的伤口……是了,他手上有伤,怎么去擦玉?真是被吓傻了,要是李忌在,肯定得笑他。 “太太——哎呀,这是怎么了!” 陈妈的声音突然想起,徐微与抬头看去。 他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狼狈。一个人站在书桌边,两只手染血,双眼鼻尖都是红的,看向人时又可怜又无助,偏生还没什么表情,真真能把人心看碎。 陈妈疾步走上来,抓住徐微与的手,从袖子里拿出干净帕子给他擦,“您这是做什么呀,老爷回来可得骂人了。” “他说李忌……”徐微与低声说道,但才开了个头就被陈妈打断了。 “听那杂种鬼扯!”陈妈恨恨骂道,“他才死了呢,我呸!老爷出门的时候带的用的都能去打仗了,那些不成气候的匪帮顶多有几匹马几把刀,怎么动咱们家的商队?那人就是个上门来骗钱的杂种。” ……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徐微与任由陈妈帮他处理伤口。理智上,他也觉得李忌没有出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压在了他的直觉上,将一阵阵带着刺痛的战栗递到了他的神经末梢。 大脑分析,品出了一种名为不安的惶恐。 “我刚才已经跟小虎他们说过了,让他们四个轮班,看管住按跑上门来扯谎的杂种,他带来的那些人,我也叫伙计安排到后院去了。您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死,必不会让这群人欺负到您头上。” 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安排。不得不说,虽然在大事上陈妈插不上嘴,但对于内宅中的人情往来,打压抬举,陈妈非常在行。李忌当年选她也就是看重她这一点。 徐微与点头,重新拿起麒麟玉,“你去帮我拧块湿帕子来。” 陈妈不认识李忌贴身戴的玉佩,但看徐微与的反应,大概知道这东西含义特殊。也不多话,安抚了两句就利落去了前厅。 书房两面是书架,一面空一面开窗,靠窗的那一方临墙摆了一座多宝阁。多宝阁第三层第六个方口中,竖了一面铜镜。 镜子是宋代的,虽然不是殉葬品,但当时李忌到手时也锈得不成样子了。 他闲的没事干,坐院子里磨了一下午,把铜锈磨成光面,跟徐微与开玩笑说要学古人给妻子描眉。结果他们房间,拉上窗帘以后光线暗得不像样,铜镜根本照不出人像,还是换了西洋的玻璃镜才描上。 徐微与又羞又好笑,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镜子搁在了多宝阁上。 此时,这面铜镜正对着徐微与,正好将他上半身全部照入镜面。 但诡异的是,镜中分明有两个人影。 徐微与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麒麟玉,一言不发,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则从后按着他的双肩,头靠在自己手上,学徐微与一般打量着那枚残玉。 看了一会,它像是有点烦了,侧头看着徐微与。 它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近距离盯着徐微与的脸,鼻梁几乎要贴到徐微与,就这么看了片刻,它抬起手,用手指蹭了蹭徐微与的眼睛。 几不可查的凉意刺激眼球,徐微与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 铜镜中,另一个人影咧开嘴笑了。它好像觉得能让徐微与因为它产生反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下一刻,它张开嘴横过头,咬住了徐微与的头颅。 陈妈拿着拧干水的湿帕子走过来,“太太。” 徐微与抬起头,叼着他的脸的东西也随他抬起头,贪婪地用舌头舔吻他紧闭的嘴唇。 不知道是在贪求活人的生气还是在求其他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感觉现在写恶鬼之类的剧情,跟回家一样顺hhhhhhh,但还是好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二哥不在,我帮忙关心一下嫂子 李豫年站在窗侧,单手掀开窗帘往外看。只见那个带他过来的中年妇人停在院子门口,低声跟几个年轻伙计交代着什么。不多时,几个伙计分散开来,两个守前门两个跑向后院。 显然,徐微与要把他和他从李家带来的那些人分开关。 ……胆大包天。 李豫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恼火得跟烧着了一样。如果这是在他自己家,他早叫人打折陈妈等人的手脚了。 就在这时,交代完伙计的陈妈朝他这边投来一眼,李豫年下意识撤步躲到墙后,默不作声等了半刻。直到外面彻底没声,才重新掀开帘子朝外觑去。 果然,陈妈已经离开了,只剩那两个伙计在院门前缓步走动。 李豫年顶了下腮——算了,先忍忍吧,以后有这群人好果子吃。 他这样想着,背靠着白墙,抬眼环顾整个房间。 李宅虽然是京官盖给自己的养老居所,但毕竟是百姓宅院,用于主人起居的只有五个院子,中间用类似影壁的院墙隔开,院墙两边有连廊或者过道,中间的空地上铺了砖种了花木。 李豫年压着火气熟悉环境,走到门口时,目光在廊下的缸上顿了下。 正常来说,江南小院里摆的矮圆陶缸一般是用来养鱼的,雅致些的人家还会在里面填上淤泥,种些荷花水草之类的。但李家廊下的四五口矮缸中全都填了泥土,种着一种李豫年不认识的草本植物。 不太好看,粗茎大叶的,和小院秀丽精巧的气质很不搭配。 李豫年皱眉拎起一片带锯齿的叶片,翻来覆去没看出什么东西,又有点疑惑地捏了下炸开的种荚。种荚里的种子已经被人取走了,但外壳上仍带着尖锐的密刺,一下子就将他的手扎出了血。 “啧!”李豫年甩开植物,后退一步。 听见动静的伙计谨慎地探头来看,见他把叶子撕掉了好几片,立刻出声制止,“哎!你干嘛呢?” 李豫年没想到自己扯个草也会被呵止,火气蹭一下冒了起来,却不想伙计比他更毛。 “这是夫人种的草药!云南那儿寻回来的,弄死了你想赔都没地方买。”伙计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紧张兮兮地检查植物,“让开让开,别挡事。” 李豫年听见这玩意是徐微与养的下意识一惊,本能往旁边让,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以后,身形就是一僵住。 他脾气并不好,当年母亲难产,生完他以后身体出了很大问题,再没能给家里添丁。父亲于是便另养了几个女人,从此只要她们怀孕,他就会多一个姨娘。母亲最开始还忍着,直到某个姨娘为了争家产,偷偷对他下手。 默不作声多年仿若泥偶般的女人终于跟被激怒的母狼一样露出尖齿,当天晚上李家门口便多了两袋沁血的尸体。 父亲回来以后见众人战战兢兢跪了一院子,又得知爱妾幼子被生生打死,他面上挂不住,扬言要报官让母亲血债血偿。但彼时李豫年的舅舅们好几个入了仕,父亲不仅没能严惩他们母子,还被爷爷按着在祠堂跪了半宿。 从此,整个院子里的姨娘弟妹都跟转了性似的捧着他和他母亲。 李豫年当时小,不明白其中的龃龉,只知道那之后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敢管,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第二天必然会放在他手边。不出一年,原本性格还算内敛的他就被养出了跋扈相,有一段时间甚至发展到了一不满意就打骂人,摔碗摔杯子的地步。 虽然现在好了很多,但从小养成的习惯毕竟融进了骨子里,很多和他打交道的友人私下里都说他是大少爷脾气,外热内冷,难相处得很。 李豫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从不反驳——因此,他也没想过某天芸芸众生中会出现一个人,能让他不受控制地宽容甚至于主动讨好。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堂哥的妻子。 ……还是个男的。 李豫年脸侧连着耳根一齐发烫,脸色却极为难看。弯腰检查的伙计一起来对上他那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结结实实愣了下。 不得不说,李豫年和李忌是真的像,刚才那一瞬间,伙计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东家。他心底有点发憷,但嘴上不怂,“看什么看?” 说完,他冲院外招了下手,“你们两个过来,把这几盆花搬到夫人那儿去。” 徐微与?李豫年眉心一跳,身体比脑子更快,故作不耐烦地退到了一边,两个伙计合力抬起一只缸,顺过道搬进与李豫年紧邻的隔壁院子中放下。 李豫年定定盯着那两人,几息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转向伙计,“那是你家太太的院子?” “嗯,东家和夫人的院子。”伙计随口嘟囔。 ……徐微与干嘛把我安排在他隔壁? 李豫年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了这个问题,隔了几秒,他有点恼羞成怒地闭上眼睛暗骂自己。 徐微与把他安排在这里当然是为了看住他。他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 狐狸精。 徐微与就是一只狐狸精。 李豫年正心烦意乱着,一个藏蓝色的身影忽然从垂花拱门间一闪而过,立刻,他的眼睛就跟追着肉骨头的狗似的黏了上去,什么李忌,什么轻慢全忘了,只知道直直盯着徐微与。 徐微与走上台阶,身影先被墙挡住了一段,随即在连廊边一闪,又被墙挡住,再次出现时已经走到了门前。 夹棉长袍挡不住主人修长的身段,徐微与垂眼拉开门,纤密的睫毛朝下一扫,跟蝴蝶翅膀似的。这两片睫羽若是被人拢在掌心,肯定能扫的人心头发痒。 李豫年看得专心,徐微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径直侧身进门,指尖在钩锁处一拉便将门带了起来。 …… ……艹。 李豫年转头回房,嘭一声关上了门。发出的动静引得那边已经进门的徐微与脚下一顿。 ? 徐微与侧头朝外看,镶明瓦的窗户并不透,加之有角度偏差,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的动作引起了另外一些东西的注意。 某只正趴在徐微与背后的恶鬼用青白色的手摩挲徐微与的下巴,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让徐微与回头看它。发现不起作用以后,这东西亲昵地凑到徐微与耳边—— 【……在看什么呀?】 …… 徐微与收回目光,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电话熟练播出一串号码。陈妈已经帮他包扎过了手,但徐微与一直攥着玉佩不松,伤口不停出血,已然浸透了纱布。 说来也奇怪,他出了这么多血,溢到桌上的硬是没有几滴,反倒是那块被他抓着的麒麟玉,一开始还灰蒙蒙的,被擦了两次,冷油一般润,上面刻着的麒麟仿佛要活过来似的。 徐微与捏了下眉心,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激得他太阳穴一阵一阵疼。 “喂,哪位?”话筒里传来回声。 “是我,徐微与。” “夫人?”那边的人显然很惊讶。 英桥酒店位于惠城,是李忌去年才盘下的产业,前台一听见来电话的是徐微与,立刻热情起来。徐微与却无意与对方寒暄,“我找你们洪老板。” “哦好好好,我叫她。老板——” 电话那边的前台叫唤了一声,不多时,一个娇俏但明显上了些年纪的声音响了起来,“喂,徐老板。” 英桥酒店的洪小芬是少数几个不叫徐微与太太夫人的人,总是半真半假地喊他徐老板。徐微与知道她是想玩暧昧从他这里捞好处,但身处乱世,一个女人安身立命不容易,所以只要洪小芬不过分,他就当没听见。 “有人跟我说,李忌在惠城城外被劫了,你听见风声了吗?” “——什么?”洪小芬刚才还捏着嗓子,现在直接装不下去了,“开玩笑吧,城外是宪兵队的地盘,好几年前就没有土匪了。” …… 徐微与缓缓舒出一口气,他肩膀上的那个东西也听得认真。 “谁跟你说东家被劫了?”洪小芬继续问道。 “你不认识。”徐微与淡淡说道。 李豫年拿不出李忌已死证据,惠城的洪小芬又说城外没有土匪。真相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徐微与朝后靠着椅背,“明天,你去城外打听一下,最近半个月沿河有没有可疑匪盗。不管打听到什么都要给我回电话。” “好说~我今晚就去。”洪小芬勾勾搭搭地。 徐微与顺手理了理电话线,“还是明天。晚上别乱出门,惠城不比上海。” 洪小芬不接话,只捂着嘴嘻嘻笑。听她如此,徐微与没再多劝。 洪小芬的身世和他很像,都是原本家境都不错,后来落败,兜兜转转孤身一人。不同点在于徐微与逃难路上遇到了李忌,洪小芬则是进了歌舞厅,在上海待了很多年。 本来,她是能嫁给一个军官做小的。但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神仙,当年军队正好下了纪律,严禁军官纳妾。洪小芬一开始不知道,大着肚子闹上门去,结果闯了大祸,直接招来了稽查。 好在那军官对她不是完全没感情,闹掰以后还托朋友照顾她。但你托我我托你,最后莫名其妙托到了李忌手上。李忌这才买下英桥酒店安置她,面上是请她当经理,其实就是挂着名字让她有个活命的营生。 洪小芬听见徐微与这边挂断了电话,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东家好福气哦。” 当年她刚被李忌接手的时候在李家那座宅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洪小芬敏锐,轻而易举就摸透了李忌对徐微与的监视。 要她说,李忌根本就是个神经病控制狂。英国有个心理学家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童年创伤,人格不健全,长大以后依靠对伴侣施加掌控来弥补其他亲密关系的缺失。 反正就是脑子有病。亏徐微与能忍他,换成她,早八百年跑了。 【知道就离他远点……】 听筒里突然传来这一句。 洪小芬放话筒的手一顿,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眼电话。 “谁?谁在说话?” 擦杯子的前台迷茫抬头,“什么?” 洪小芬四下看看,“我刚才听见有人让我离谁远点……” 她“咔”一声挂上话筒,抠抠耳朵,“我听错了?” 陈妈端着晚饭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静悄悄的,灯一盏都没开。她担忧地往里探了眼,小心叫道,“太太。” …… “啪。” 台灯被人伸手打开,后仰在靠椅中的徐微与轻轻偏过头,神情明显有些倦怠。 陈妈心疼得直叹气,走上来摆开饭菜,“您看您,都说没事了,还这么担心。那狗杂种也是个祸害,没事干跑人家里来撒谎,等老爷回来我一定让人狠勒他一顿……” “别跟李忌说我受伤了。”徐微与抬手晃了下,陈妈一打眼,只见纱布猩红猩红的,差点惊叫出声。 徐微与声音有点哑,“他在外面奔波这么多天,回来还要为我担心,没必要。这种小事以后都不用跟他说了。” 陈妈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点了头。 她将饭菜一一拿出,语气轻快,“快吃点东西吧。今天有炒鳝丝,炒水芹,笋干鲫鱼,羊肉豆芽汤,全是您爱吃的,明儿我早起去买两对肝回来,做个熘肝尖给您补血。” 徐微与一旦累很了就不爱吃饭,但看陈妈这么用心,还是强打精神拿起筷子。 “帮我烧壶水,白天出了一身汗,待会洗个澡。” “好嘞,我去准备。您慢慢吃,小心鱼刺。”陈妈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她走到门口,回身关门,视线自然而然地在地上落了一下——台灯侧照横桌,将徐微与的影子投在地上,青年身形略显单薄,按说影子也应该是伶仃的一条。 但此时,地上分明是昏黑昏黑的一大片。仔细看,一个比常人都要高大的身形躬身撑在徐微与身后,细细嗅闻着徐微与筷子上的饭食。随着它的动作,一些若有似无的烟气飘进了它的鼻子,黑影随后有些满足地动了动,伸长脖子去嗅桌上的盘子。 陈妈没仔细看,直接关上了门。 ——今天做的菜有点淡。 徐微与想道。 他吃了半碗就搁下了筷子,转身拿了条薄毯披上。从下午开始,身上一直很冷。 我不会感冒了吧。 徐微与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他身上的东西原本还在大快朵颐,注意到他的动作,停下来歪头直直看着他。 徐微与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有些亏损,别人抗一抗就没事的小毛病,到他这里都得折腾一场才算完。 徐微与拉开抽屉拿出水银温度计,正打算甩一下量体温,突然感觉手腕被人碰了下。 “谁?”徐微与受惊般一缩。 他口袋里躺着的那块麒麟玉温润洁白,唯麒麟眼睛沁了点血丝。 先吃血,再吃饭,李宅又是李忌自己的家,这会恶鬼凝实也是很正常的事。 房间里外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徐微与奇怪地转了转手腕,就在这时,门被人敲了两下。 “嫂子,是我。” ……李豫年?……他来干什么? 徐微与刚才那句谁问的当然不是李豫年,但想来走到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李家五少爷把那一声自动划到了自己身上。 他见徐微与不出声,自顾自推开门走进来。 徐微与侧身看着他,神情有些迟疑。光线暗淡,更显得他肤色冷白,李豫年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片刻,才出声打破僵局。 “啊,刚才下人给我送饭,我不知道是要和嫂子一起吃还是单独的份,特地过来问一下。” 徐微与神情稍霁。他总不可能在吃食上怠慢李豫年,晚饭送的也是四菜一汤。估么着是两三人的分量,李豫年摸不准过来问一下是正常事。 “你一个人吃就行,我吃饭时间不固定,不用管我。” “不固定?”李豫年有些诧异似的,“二哥在时也这样吗?” 他口中的“二哥”此时正站在徐微与身侧,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青白不带任何血色的唇角上翘,但笑意却森冷异常。 …… 微与好勾人啊。 …… 真应该让洪小芬过来看看,看看到底是他管的太严还是徐微与的错。这才几天啊,就有人急着上门了。 混乱的思维和不那么清晰的意识让某只恶鬼慢腾腾伸手抱住徐微与,用下巴蹭了蹭徐微与的发顶。 不过还好,它暂时没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徐微与被李豫年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吃饭,跟这人有关系吗?李豫年看懂了徐微与的意思,笑着打补丁。 “嫂子脸色不太好,我担心你的身体。二哥……”李豫年顿了会,笑了一下,“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要不以后三餐我们一起吃,由我监督嫂子准时吃饭。” ? 徐微与猜李豫年是想通过他打探家里生意的内情,而他也想通过李豫年探听本家的计划以及李忌的安危。这群人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就一个大活人直接冲过来诓骗了吧。 “……也好。”徐微与点头。 李豫年眼睛一亮,来之前,他只是心烦意乱想找个事儿做,哪知道真能得到首肯。 “好。”李豫年笑了,居然有点孩子气,年轻就是年轻,再重的心思都不上脸,“我明早来找嫂子。” 李忌冷眼盯着他,几息后缓缓低头看向徐微与。 …… 默了会,怒极反笑。 这院墙还是不够高啊。 【作者有话说】 走,咱们上车往郊区开~ 第93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不是人就不当人,嘿嘿 陈妈和满桂拎着水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瞅见李豫年回去。陈妈放下水壶,示意满桂去倒,自己则进屋找徐微与。 “太太。” “嗯?”徐微与喝了口水。 陈妈走上来收桌子,“我刚才看见那杂种从廊下回去,他来咱们这儿干什么?” 徐微与放下杯子,“说以后三餐要和我一起吃,八成是想在桌上套话。” 陈妈大惊失色,“那可不能让他得逞啊。” “我已经答应他了。”徐微与说道,“我也有些事要问他。还有——” 他不轻不重地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陈妈,“别总杂种杂种的叫他,叫习惯了改不过来,转头人家回家里告状,罪名还得按在李忌头上。” 陈妈一时语塞,手上活计不停,少顷不服气地哼了声,“东家可不会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他若是知道您这么贤惠,处处为他考虑,肯定会很高兴。” 徐微与哑然失笑。 他和李忌的亲密关系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李忌从不遮掩,徐微与也懒得在这种事上争个高低。身为男人委身承欢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折辱,但在他这不是。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和传统观念性别不同的伴侣而已,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唯独有一点,徐微与过了几年都没法适应。就是家里这些真心拿他当“太太”的人,总是说些什么早生贵子,贤妻良母之类的话……真是…… 算了,说就说吧。 陈妈抹干净桌子,抬眼正对上徐微与带笑的样子,有点莫名,“太太笑什么?” “没事。”徐微与拿衣服,将毯子和麒麟玉一并放在床边。 陈妈见他要去洗澡高声冲女儿喊道,“满桂——倒好水了没有?倒好了赶紧出来。” “诶!”满桂应道,一边擦手一边跳下台阶,小跑到徐微与面前冲他笑,“哥,我给你留了半壶烫水,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你要是觉得水凉,就把那半壶也加进去。” “好。”徐微与笑着摸小姑娘的头。 同一刻,听见声音的陈妈端着盘子从屋里走出来,“满桂,你怎么叫太太的?规矩呢?” 满桂被吓了一跳,拽着徐微与的衣服往他怀里躲。陈妈心头一跳暗叫不好,厉声喝她,“出来!不许抱太太!” 徐微与回头看她,从陈妈脸上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惶恐。 …… 徐微与松开满桂,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胎毛,“没事,满桂很像我妹妹,她喜欢叫就让她叫吧,别凶她。” “就是。”满桂小声嘟囔,“而且外面的太太都是女的,微与哥是男的,怎么叫太太啊……” “刘满桂你给我过来,你是不是皮痒了?”陈妈气势汹汹走上来。 徐微与护着小姑娘转了半圈,在她背上一拍,“快跑。” 满桂嘿嘿笑着跳出院子,脚步声快速远去。 陈妈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停下来讪讪看徐微与,“太太……” “李忌问起来就说是我让叫的。”徐微与眼底还带着些笑意,“一家人,这么拘谨做什么。” 陈妈不说话了,几息后强笑着点了点头。徐微与走过她转向耳房。 这院子一共三间房,正对着院门的是正厅和主卧,东侧是水房和小厨房,西侧不连墙的屋子是陈妈和满桂的住处,也就是下人房。陈妈看着徐微与走进水房,面上重又浮现忧虑。 她不是不想让女儿跟徐微与接触,只是满桂今年十四,眼看就要情窦初开,万一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徐微与这儿倒好说,李忌那儿是真能下死手的。 他那个人,平日里看着跟谁都能说说笑笑一起玩,实际上狠辣果决…… “死丫头……”陈妈喃喃,转头进房间拾掇杂物。也不知怎么得,迎面正冲上一阵冷风。 那风跟带着冰碴子似的,从皮吹到骨头,陈妈被冻得硬生生打了个寒战。随即只听咯嗒一声,她裹着衣服看过去,却见那枚被徐微与放在床头的麒麟玉不知怎么得掉在了地上。 “天老爷。”陈妈快步走上去拿起玉,用衣袖擦了两下,放回床头。 同一刻,水房的门凭空咚咚响了两声。 ——? 徐微与放下外袍看向门口,“陈妈?” 卧房内的陈妈顺手铺开被子,对徐微与的呼唤一无所知。 “咚咚咚。” 门又被敲了几下,徐微与有些疑惑,走过去打开门。 吱呀——木门门轴发出干涩的扭合声,冷风随之灌入。 没有附身的物件,鬼进不了关着门的房间。真想进,得骗人给它开门才行。 索性,它骗到了。 徐微与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有些莫名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小院。 “……满桂?”他叫了一声,扎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并没有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吓他。是他听错了吗? 院子里的楝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着枝叶,徐微与想了想,压下心中疑惑,关门转身。 水房里热气氤氲,半人多高的长木桶装了一半多的水,徐微与站在旁边,低头解领口的丝布扣子。同一刻,他的衣摆被风撩起了半寸。 那动静太微弱了,徐微与没察觉,径直脱下上衣,大片大片冷白的皮肤随即显露在空气中。钨丝灯照着他的脊背,将那两片薄薄的蝴蝶骨映出阴影,往下勾出脊椎微凹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裤腰才停,再往下,就是顺着弧线垂坠而下的绸缎了。 商队的人说徐微与家里是书香门第,其实不准确。朝廷被推翻前,徐家已经快五十年没出入仕的后辈了,在城里开了两间药铺赚钱,算是殷实人家。 因此,徐微与不像李忌那样身上全是悍利的肌肉,他的身形极匀称,内敛漂亮,是常年打太极拳练出来的。 徐微与低头扯开裤腰系带,抬腿跨入木桶,下一刻,他坐进了一片冰冷中。 !!! “哗啦!” 徐微与抓住木桶边缘猝然起身,腰侧线条紧绷,难以理解地盯着波动不止的水面,前胸两点薄红受惊,不明显地翘起。 “太太,您摔了吗?”收拾好屋子的陈妈一边折抹布一边走出屋子,扬声问道。 徐微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热水将他白皙的小腿熨得微微发红,根本没有半点冰冷…… 幻觉吗?徐微与问自己。他用两根手指搭了下自己的脉,细细感受片刻。心脉强劲,一切如常。听见外面陈妈已经急匆匆地跑到了门前,徐微与放下手,“没事,我不小心打翻了水盆。” “——小心一点啊。” 陈妈离开了。 徐微与捏了捏眉心,觉得可能是今天心绪震荡太大,睡一觉就好了,到底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迟疑片刻,重新坐进水里。 水流鼓动,看似风平浪静,但如果徐微与生了双阴阳眼就会发现刚才还仰面躺在水底的东西慢腾腾坐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环在他腰际,亲昵地抱着他用鼻梁磨蹭他的脸颊,舔吻颈侧,又噬咬他的耳垂。如此玩了一会,这东西像是仍觉不够似的,凑上前用青灰色的嘴唇和森白的齿列轻轻触碰他淡色的的唇瓣。 恐怖也情|色。 满桂在外面玩了一会,拿着跟厨娘要的桂花糖跑进院子。她往水房看了眼,见窗纱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嗯?娘也在里面? 她还小,不懂男女之别,分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兴冲冲地跑进房间,将桂花糖分出五颗偷放到徐微与枕头底下。 平日里,陈妈怕满桂粗心大意弄坏主人家的东西,从不允许她进卧房。但小孩子嘛,越不许她做她就偏要做。 满桂围着床左看右看,对雕刻有民间故事图的檀木大床新奇不已,见旁边还有把手,顺手拉开—— 这是什么? 满桂拎起其中的红绳—— “刘满桂!” 一声厉呵从外间响起,满桂吓得手一哆嗦,刚想合上抽屉陈妈已经冲到了她面前,狠狠抽了一下她的手。 “你怎么能翻东家的东西?!”陈妈拽起她,“起来!” 满桂又怕又委屈,哇一声哭了起来。 陈妈也心疼,但恼怒和害怕更多。满桂命好,虽然小时候跟着她吃了些苦,懂事以后却一直生活在李家。李忌和徐微与是什么样的东家佣人们都明白,两个人没架子,弄得满桂这么大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主什么叫仆。 陈妈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能过的好,可有时候惯子如杀子,满桂这么放肆下去,万一某天手脚不干净,徐微与或者李忌追究起来……那是要出人命的。 正巧,徐微与穿好衣服出来,开门就撞上陈妈拿竹篾要打满桂的手。 “这是怎么了?”徐微与好笑。 陈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气得手抖,“回太太的话,这死丫头偷偷进房间翻您和老爷的东西。” 满桂哭得更厉害了,她也察觉出这次自己惹了大祸,本能地偷看徐微与的反应。 徐微与也在看她,闻言顿了半刻后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出声打圆场,“也不是什么大事,骂一顿得了,大晚上的别打她。” 陈妈忙说这怎么行。徐微与悄悄加快脚步走到满桂面前,“进房间干什么?” “月明姐姐给了我一袋桂花糖,石子斋的,我想给你几颗。”满桂呜呜咽咽解释。 陈妈气急攻心,“我进去的时候你明明在翻床头抽屉!还敢跟东家撒谎,你过来。” 徐微与一僵,神情有点古怪,好在满桂只顾着揪他的衣服嗷嗷哭,没睁眼看他。 “……她,她应该是想把糖放进抽屉里。”徐微与温声,“行了,我刚才把水打翻了,劳烦您帮忙收拾一下。” “……太太……”陈妈欲言又止,但徐微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推辞不干活,只得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满桂一眼,“晚上再收拾你。” 徐微与和满桂两个人乖乖目送陈妈走进水房,徐微与拉起满桂,“真是给我送糖的?” 满桂张着嘴巴哭,从裤兜里摸出两颗桂花糖塞他手里,徐微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你躲着点你娘啊。” “我躲了。”满桂委屈得不行,“我看见她和你在一起的嘛。” 徐微与微微歪头,“和我在一起?” 满桂哭丧着脸:“她刚才在水房给你梳头发啊,我以为不会发现我。这下完了,娘肯定要拧我的肉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刚才水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徐微与用手给满桂擦脸,“你娘在外面收拾院子。” “啊?”满桂有些疑惑,皱眉回忆了一会,笃定摇头,指水房窗户给徐微与看“可是刚才,你坐在那后面,我娘站在你旁边,弯腰这样——” 她弯下腰,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捞或者抱的动作,“给你梳头。我看的很清楚,两个人头嘛。” ……小姑娘脆生生的话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激得徐微与眉心一条,后颈发冷。他茫然地看着满桂,满桂也茫然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者先憋不住开口。 满桂小声做贼一样问,“哥,你看我干什么?” 徐微与失笑,点她的额头,“你别吓我。大晚上的,哥要做噩梦了。” 满桂迷茫摇头,“我没吓你啊。” 徐微与身后,紧紧拥着他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徐微与以前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他今天吃得很饱,多谢款待。 明月缓缓升上半空,临安城内零零星星的灯光烛火一片一片熄灭,李宅内,李豫年坐在床边,盯着徐微与的院子出神。 他对徐微与的了解并不多,仅有的一些认知全来源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没记错的话,徐微与是逃荒路上被李忌捡到的。 这年头,家道中落的人多,什么王孙公子,地主富豪,遇上天灾人祸都得认栽。光是李豫年见过的就不止两位数。他在脑子里对比了一下徐微与和那些人——真奇怪,徐微与既不像是大家族的公子哥也不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少爷,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沉静温和。 像……李豫年无意识抬起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木制窗框上。 像开春时,携碎冰流过冻土的清冽雪水。 这样的人是怎么爬上李忌的床的? 李豫年脑中冒出了些混蛋的念头,纷纷杂杂纠缠在一起,每一个都让他感到恶心。 逃荒路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古人说大荒年易子而食,连孩子的命都能不要更何况虚无缥缈的贞洁。徐微与当时孑然一身,谁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对面院子熄了灯。 李豫年抬眼,默然望了几息,起身嘭一声关上了窗。 徐微与当然对此毫不知情,他躺在床上,将那块残破的麒麟玉放在眼前。四下里一片昏黑,他只能用触觉感受玉的纹理。少顷,他放下手,将麒麟玉塞到了枕下闭眼入睡。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玉石朝旁边挪了挪,挤远了那几块桂花糖。 …… ……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啊——” 徐微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和李忌在一起以后,他的精神一直很放松,但今晚不知怎么的,居然梦见了五年多前的逃荒路。 狂风,城外。 徐微与站在人群中,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入目全是人头,饥民们大多用颜色深暗的棉布麻布做衣,多日不洗,又走了那么多路,全是土灰。所有人都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他们佝偻着脊背,用捡到的枯枝当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走。 队伍很长,远看,像一条快死在泥地上的长蛇,尽头处是几个厚麻布棚子。 棚子前支了两口大锅,正煮着粥,滚滚冒白烟,四个伙计站在锅后,两个拿碗,两个分粥。饥民们分到了粥,千恩万谢一番,在旁边找个地坐下慢慢吃。 棚子底下还有一群人,他们坐在桌上吃饭,衣着干净考究。如果站在近处,还能闻到少许油香肉味。这就是施粥的大善人了。 古人说功成名就不归乡如同锦衣夜行,发善心也同样,一定要让饥民们知道自己吃的是谁的饭才不枉老爷花的买米钱。这本没什么可指摘的,但一边施粥一边在喝稀粥的的百姓面前大口吃肉就是纯粹的炫耀了。 人群中显然有些蠢蠢欲动的,不知是想跪还是想抢。徐微与默默观察了一会,收回目光,看向腿边。 被他牵着的小姑娘已经瘦得两颊凹陷了,细软的头发散乱在额前,察觉到他的目光,小姑娘抬起头,用一双因为消瘦所以格外大的黑眼睛看着徐微与。 “别怕。”徐微与低声安抚妹妹,“快到兰化了。” 徐家不是什么富庶人家,更没有大权在握的亲戚,出城时只一家人,于是不多久遇上趁夜打劫的土匪也没有任何还手能力,只知道乱跑。两次下来,加上缺衣少粮,走到这一带,只剩他们兄妹二人。 徐微莹点头,冲徐微与露出一个笑。 他俩的姑姑早年间嫁到了兰化,每隔几个月就给家里寄一封信,看着一直很安稳。徐微与倒不是要投奔姑姑,毕竟姑姑也就是一般人家,如果父母兄姐都在,或者只剩他一个人,他肯定不会过来。 但多了一个徐微莹就不一样了。 小姑娘才十岁,徐微与怕自己护不住她。 队伍缓慢朝前,终于轮到了徐微与两人。 “哐。” 一个伙计敲了下锅,目光扫过徐微与,又看向徐婉莹,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他没耽搁,舀了两碗粥。 “多谢老爷,老爷家和生意兴,财源滚滚。”徐微与说道。 穿铜钱纹长袍的中年胖子没抬头,随便摆了摆手,倒是那个伙计,往旁边指了下,“你俩坐到那边去。” 徐微与端粥的手一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边的一小拨,基本都是带着小女孩的一家人,间或夹着几个年轻媳妇。听到伙计的话,他们都抬起头向徐微与和徐微莹看来,目光有点怯,更多的却是听之任之的麻木。 …… 徐微与感觉妹妹攥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个都是敏锐又善于观察的性子,一路走来,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此时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徐微与点了点头,伸手拿粥,抬头时,目光不经意和远处的一位老爷碰了下。 那人非常年轻,眉眼利,又沾了些风流,俊得可以,在几个歪瓜裂枣的头儿中很是扎眼,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徐微与飞快垂眼,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端起碗带着徐微莹走到另一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吃起东西来。 【作者有话说】 红锁十一章,奋斗两天,解锁六章[撒花]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第一视角感受李忌的快乐好吧 第9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什么都别说了,这就是纯爱 上千人的流民队伍,一个多时辰才全部吃上饭。四个伙计收碗收锅,其中领头的那个示意另外三人继续干活,自己拿抹布擦擦手,转头走向身穿铜钱纹长袍的男人。 “少爷,都办好了。” “嗯。”男人抬头环顾了一圈,挺满意,冲后面桌子上的几人拱手,“多亏了几位这些饥民才能全部吃上饭,我斗胆替我爷、我爸、我妈谢过各位。” 受礼的人都笑着说小事无需挂齿,男人站起来,“各位继续吃,我去办点事。” 他一走远,后头桌子上的一个行商就靠到李忌身边,脸上带着笑,嘴里却开始蛐蛐,“李二爷,瞧见没?霍家这些小辈——不行啦,跟霍老爷子霍老太太没法比。” 霍家是前面一座城城里的大户,朝廷还在时亲戚家里有人当官,当家的夫妻两又十分厚道,所以粮庄开得很大。几年前霍老爷子去世,今年年头霍老太太下台阶时摔了一跤,渐渐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就将生意交到了几个儿子手上。 俗话说三个和2成器还内斗,但奈何七十多了,身体精力早不如年轻时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但当听说云城连周围十几个村子遭灾,流民纷纷饿死在路上,现活着的已经走到了自家时,老太太还是躺不住了,少见强硬地招来几个儿子,让他们带着粮食去施粥。 三人在老太太面前答应得倒是好好的,一转头谁都不愿意出这笔钱,不仅不出,还拿着这事当内斗的手段。 其中霍老三最是精明,他一边在自家妈面前说两个哥哥不管饥民死活,一边抠抠搜搜出了三分之一的碎米,另卖爹妈的面子,找曾经和霍家交好的大户,一起出了剩下的三分之二。 李忌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霍老三找他们凑米也就凑了,大伙都是富贵人,年前出点钱赈灾就当行善积德。但这霍老三非一个人占名声。对城里人说粮都是他一个人出的,又把行商都请到城外,美名其曰让饥民记恩。 什么记恩,不就是怕城里人看到他们嘛。 李忌磕了颗榛子,淡笑不语。 旁边人见他这样,转头跟另一个朋友发牢骚,“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要饭的不让老爷见人,自个儿去装大款,您说说这事儿。” 另一个人可不像李忌,当即便附和起来。两人越说越起劲,声音逐渐加大,李忌这靠过去——“小声点,咱们又不是为了霍老三才出粮的。” 两人舌头一停,面上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其中一个斜斜瞟了李忌一眼,悻悻端起茶碗喝水。 “……嗨,我就是气。” 他们听霍老三的话是因为早年间进货出货,少不得跟霍家二老打交道,多多少少受了些恩惠。其次还在于霍家到现在还有人在关键位置当差,不能得罪。 一进一出的,也算合理。 “还是李二爷识大体,不怪您生意做得比咱们都大。”另一人顺着捧了句李忌。 李忌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随便笑了笑,正想打听些货品价格,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老爷,老爷,我们不卖女儿!” 几人均是一顿,扭头看过去。只见霍老三正带着人拉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父母极力阻止,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 “哭哭啼啼的,丧气。少爷让你们女儿进霍家,那是享福去的,她跟着你们连米都吃不上。松手!” 这边苦苦哀求,另一边倒是欢欢喜喜,一对夫妻迫不及待地将两个女儿推到霍家下人手里,抱着小儿子犹豫了一会,终究狠狠心将其也推了出去。 “不要,我家只买丫头。”伙计说道,“来,在这儿按个指印。” 说着,他将两份卖身契递到那对夫妻面前,两个小姑娘看着还没满十岁,懵懵懂懂的,被父母推到霍家下人身边显然有些害怕,想往父母怀里钻。但她们父母在短暂的迟疑以后,很快便忍着眼泪按下了手印。 “——不是,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个商人问道,“怎么好好的买起人来了?” 最开始撩拨李忌说霍老三坏话的那位嗤笑了声,摇摇头,“不知道。” ? 霍家是大户人家,趁着灾年买几个丫头带回家用虽然有点乘人之危,但毕竟你情我愿,没有太多值得指摘的地方。刚才那人随口一问,只是出于对霍老三的不满,本身并没想得到一个答案。但经身边人阴阳怪气地一回,周围几人都侧目看来。 李忌侧眸扫过那行商,“怎么,王老板有话要说?” “没有话,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被叫做王老板的行商挑眉说道。 …… 李忌乐了,拎起茶壶给这人倒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不就是刚才没顺着您的话骂霍老三嘛,你瞧瞧你,还生上闷气了。咱们现在都在人家的地盘上,要骂也得过了这儿再说,你啊,就是太正直了。” “嘿。”王老板用指头指李忌的鼻子,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哽了几秒,到底憋不住拉过李忌,低头愤愤开口—— “我跟你说,这个霍老三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下流玩意。他买这些小姑娘是为了巴结一个姓刘的太监!那老太监八十多了,之前在宫里当差,年轻时收了个干儿子,现在是湖都的一个什么官,反正是管商贸的。霍老三为了搭上这条线,推这些小姑娘过去,这不作孽嘛。” “我是来的路上才知道的这事儿,要是早知道,我一粒米都不出。他干缺德事,咱们一起背骂名。你说说,以后万一传开,我不得被我爹打死啊。” ……李忌原本带笑的眉眼倏然转冷。 同一刻,霍家下人注意到低头往外走的徐微与,立即快步跟上,“喂,站住!” 从霍家下人开始买人起,就有不少流民察觉到不对偷偷往外跑,可现在,那下人只叫住了他们两个。 徐微与和徐微莹无声对视,徐微莹低头攥紧哥哥的衣袖,徐微与默然片刻,回头对上霍家人,“老爷,我和妹妹要去兰化投奔亲戚,届时必有重谢,还望您抬抬手。” 霍家人脚步一顿,他刚才注意到徐微莹是因为小姑娘虽然饿得两颊消瘦,但蹭了土灰的脸依稀可见娇嫩,五官秀丽,这是穷苦人家养不出来的富贵相,洗干净以后漂漂亮亮,很容易讨得老爷喜欢。 又看徐微与举止温驯,还以为对方无依无靠,此时听说这两人在兰化有亲戚,怕惹上事,一时迟疑起来,回头看向霍老三。 霍老三早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大步走来,“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下人凑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从头到尾,霍老三的眼睛一直在徐微莹身上打转,滴溜溜,跟老鼠盯猪油一样。 徐微与看着主仆二人的神色,心一点一点下沉。他不知道霍家买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对方拿出的契是死契,也就是说,小姑娘进了他们霍家的门,从此以后衣食住行死活去向全任由对方决定。 这种东西徐微与怎么可能签? “亲戚在兰化。”霍老三打量徐微与。 他思索了一会,觉得兰化没人能压住湖城那位大官,挥手示意下人,“带走带走,你家亲戚要是觉得我们霍家亏待了你妹妹,回头找过来要人便是。少爷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只是到时候,你们怕是要去湖城要人喽。 有霍老三的话,霍家下人当即强硬起来,上手就要拽徐微莹。如果他没看错,这批饥民当中,这姑娘是最亮眼的。 徐微莹咬牙抱着徐微与,两手攥成拳。徐微与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嚣张,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同一刻,他屈指,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直以来藏在袖中的几片小刀。 “松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下人拉不动徐微莹,招手推了徐微与一把,同时回头叫人。 徐微与两指捻住刀片,抿唇不语,徐微莹耳朵贴在他胸口,清晰地听到了哥哥剧烈的心跳。 没办法了。 只能放倒带头的霍老三,再趁霍家下人救他的时候逃跑。 就在徐微与要动手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行啦霍少,人家不愿意去你家做工,你就让人家走呗。” 徐微与一惊,刀片差点割破手指。他赶紧垂下袖子,朝说话的人看去,有些诧异地发现那人正是刚才分粥时和他对上视线的青年。 李忌一边拍帽子上的灰,一边缓步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人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身量极高,站谁面前都是落眼看人,自带一种压迫感。 霍老三还当李忌不知道他做的事,笑着就想将这件事情含糊过去。 “我这不是想挑两个好看的吗。” “你想挑也得别人愿意才行。”李忌带上帽子淡淡说道,“人家不愿意,你非要强买强卖啊。” 身后几个行商也走出了棚子,只远远看着并不帮忙,但几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是李忌替他们出头,他们得记着。 当然了,不是这些人不愿意出头,他们和霍家关系更近,翻脸以后做买卖尴尬。但如果都不出头,霍老三做的事万一被抖出来,好点,他们一起挨百姓骂,坏点,土匪军头子能打着这个旗号抢他们的货,得不偿失。 霍老三觉出点不对,顿了下,“李二爷你怎么突然管起我来了?” 李忌走到他面前停下,目光不轻不重地在他和他身后几个下人脸上转了一圈,而后挪到徐微与脸上——后者警惕地抿了抿唇,两只手抱紧妹妹,像一只还没褪去绒毛,但坚持保护同窝雏鸟的……幼隼。 特别是那双眼角下尖,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又漂亮又凌厉。 挺好看一小孩,难怪会被盯上。 李忌根本没有意识到霍家下人盯上的其实是徐微莹,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我不是管你,我是怕闹出事大家伙陪着你们霍家一起挨骂。” …… 霍老三表情僵在脸上,“……您这话……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李忌笑,伸手径直抓住徐微与的胳膊。徐微与一惊,心底有些无措。李忌根本没看他,只手下用力,一点一点将他扯到身边。 徐微莹跟着哥哥的脚步踉跄,警惕地盯着李忌。一方面,这人确实挡住了霍老三的毒手,另一方面,她和徐微与都不能确定这人是真好心还是假君子。 李忌:“咱俩就别打哑谜了。我跟着你霍少爷来这儿是赈灾的。你要是脑子不清楚,趁早去塘里浸浸水,好好洗洗,别成天害人。” “你!”霍老三抬手指李忌就要骂。 李忌嗤笑,单手挡开他的指头,“霍三,你要跟我动手?” 这瞬间,李忌状似挑衅实则冰冷的问话跟闪电一样猝然劈过霍老三的脑子——动手?怎么可能动手,这周边运货走商路的谁不知道李忌的大名。自家那些草包哪能打得过正经武行出来的弟兄。 ……霍老三脸上肌肉抽动,知道自己干的脏事露了馅,但就此作罢,他又下不了决断。 李忌懒得跟他浪费时间,抬手朝后招了招,立刻,几个精悍的男人就朝这边跑了过来。霍家下人慌了,忙聚集到霍老三周围,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各个跟鹌鹑似的。 “李二爷……”霍老三挤出笑。 李忌抬手,隔空点了点他。霍老三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半晌,突然扭头大步朝外走去。徐微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脏话,而后只见霍老三走到一个伙计面前,快速交代了几句,伙计下意识询问,结果被掴了一巴掌。 “照我说的做!” ……这就,没事了? 徐微与想道。提心吊胆良久,这会儿突然安全下来,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阿荼正想接着观察,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忽地从身侧传来。 “哎,你叫什么啊?” 徐微与眼睫一颤,转回头看向李忌。李忌也看着他,脸上笑意较刚才真实了不少。 “……回老爷的话,徐微与。” “双人徐?” “是。” “哪个微,哪个与?” “人微言轻的微,生死与共的与。” 李忌有些诧异似的略微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真心实意地夸道,“好名字,家里是读书的?” “家里原本是做药草生意的。” “草药?”李忌笑了,“你还是个大夫?” 开药铺的店家八成懂医术,徐微与也一样,平常的小病他基本都能帮忙看,但在外人面前他本能地藏拙。 “不算,只知道草药的基本作用。” 李忌“嘶”了一声,“可惜了,我队里正好缺个随行的大夫,你要是懂医术,我正好能雇你。” 徐微与和徐微莹皆是一愣,现在这个时节想找一份包吃住的工作极难,因此,不等徐微与答话徐微莹就伸出头,急切地给哥哥争取机会。 “我哥懂医术,他学了十几年了,平时店里诊脉接骨都是他,前年年底忙不过来,镇上的奶奶还叫他去给婶娘接生!” “小莹。”徐微与耳尖一红,一把捂住妹妹的嘴。 李忌饶有兴味地看向徐微与,“你还会接生?” 徐微与显然有点崩溃,“是去给牛接生,小莹她分不清,总乱说。” 李忌失笑,目光无意识地在徐微与通红的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青年脸脏,耳朵这种被头发领子挡住的地方却白生生的,红得灼眼,一路烫进心头,将他胸膛里的一大片熨得温温软软。 李忌第一次看一个人这么顺眼,乐得帮对方一把。 “……你俩要去兰化是吧。”他问道。 徐微与点头。 “正好顺路,我带你们一程。走吧。” 徐微与不太明显地犹豫了几息,李忌注意到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徐微与这种谨慎的做派很像才出巢的小动物,特别可爱。 “老爷贵姓?” 李忌知道这是对方同意跟他走的意思,笑意扩大,“免贵姓李,木子李,李忌。” 他也不问徐微与同不同意,直接拉住对方的手,徐微与下意识往回收,很快又放弃,任由他动作。李忌抬眼笑盯住徐微与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举止放肆,用食指轻轻在他手心勾出一个“忌”字。 “这么写。” …… 徐微与手心麻痒,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后面五千多字我再改改。我就是觉得这剧情太土了,我的天,跟带了还珠格格滤镜一样(抱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第95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你也太娇气了 “……哥。” 马车骨碌碌前行,徐微莹靠着木箱坐,悄悄拽了拽哥哥的袖子,徐微与依言低头。 “那个人刚才,”徐微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面的李忌,“跟你说什么了?” 徐微与凑在她耳边,“还是看病的事。马上就要到冬天了,他想去北边收点人参,但听说鹿北那一片今年有瘟疫,问我会不会防治,会的话,他想带我一起去。” 徐微莹皱起秀眉,满眼担心,“明知有疫病还要去吗。” 徐微与抬手,摸了摸徐微莹的头发,“正是因为有疫病,大多数商人不愿意冒险,今年的药价才水涨船高。这时候去进货能将成本压到最低,而回来出货,又可以卖出远高于往年的价,一来一回,能赚上万。” “不行,多危险啊。”徐微莹抱住徐微与的胳膊。 …… “可是小莹,哥哥得赚钱呀。”徐微与温声说道。 徐微莹喉头一滞,幼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徐微与。徐微与平静地地回视妹妹,两个月前,才和父母亲族离散的他也曾在徐微莹睡着的时候偷偷哭过,两个月后,徐微与已经能冷静地面对这些事了。 “群居不倚,独立不惧……接下来的路得靠我们自己了。” 徐微莹好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张开手抱住徐微与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徐微与轻轻拍她的背,以为妹妹又要哭,但徐微莹没有。她怔怔默了一会,突然问道。 “爸妈真的……死了吗?” 和父母兄姐失散以后,他们两个在干涸的沟渠里躲了两天,如果亲族还活着,肯定会回来。但是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徐微与没说话。以前只听长辈说天灾人祸,真正落在身上才知道有多残忍。 “……没有人埋他们,在外面,会被狼叼走的。”徐微莹喃喃。 …… “哥,千万不要留我一个人。” “不会的。”徐微与低声承诺。 李忌侧坐在凳子上,回头遥遥看向这边,觉得挤在一起的兄妹两像极了缩成团的小鸟崽,可怜巴巴的。 “待会进城,找个后院有水井的庄,让老板给他俩烧两桶洗澡水。这俩小孩一路上受苦了。” 跟他同坐一辆车的是商队里的老向导,年轻时走南闯北对各地风俗都熟悉,闻言敲了敲旱烟管,“行。不过你从来不捡人,这次怎么这么好心,看上那小丫头了?” 李忌头疼,“你嘴里的小丫头才十三,比我小整整一轮,我看上她?我是畜生吗?” “你还知道你二十四。我儿子比你大一岁,结婚七年了。”老向导被烟呛到,用力咳嗽,“东家,咱可不能再拖了啊,要不这么大的家业,传给谁?” 他们这些跟着李忌混的都希望他能快点开枝散叶,到时候伺候太太要人,带小孩要人,家里人多了置办田宅房屋更需要人打理,本来就在商队里的伙计就能为妻子小孩谋一份差事了。 李忌又好气又好笑,“去去去,爷对女人没兴趣。” 老向导忧国忧民的表情凝在脸上,他扣了扣耳朵,“啥?” 李忌是随口一说,没放心上,冷不防被老向导扯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 “东家你不喜欢娘们啊,那、那、那你……”老向导指着徐微与,青年下巴搭在妹妹肩膀上,裹着脏兮兮的破棉衣,身形不辨,长相也不清楚,但远看,莫名有种又脆弱又让人安心的矛盾气质。老向导是个粗人,只本能觉得这青年不是坏人,但真要当婆娘看——他后脊窜起一股恶寒。 李忌茫然半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突地反应过来。 他就跟被火烧了一样猛地坐直,“胡扯什么呢?我说我对女人没兴趣,意思是我暂时不想结婚。不是要找个男的!” “一天天的不想着赚钱置地,成天脑子往**里放。那兄妹俩才没了爹妈,少把这些事往他们身上安。” 老向导抻脸,难掩意外。 “不见你平时这么激动啊。”他轻声嘟囔,以为李忌只是不高兴他冷血,摆了摆手。 “东家,你是富贵人家出身,很多事没见过,接受不了。但是要我看……活人哪能被死人绊着。我爹妈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懂个屁啊,路上遇到牛屎都能捡起来吃喽。那时候小,做不了重活,靠赶红白事站在最前面捧场吃口饭。哪能跟富贵人家似的,守三年五年孝,真那么着,早饿死了。” “您要是真可怜他们,要么收了那丫头,要么留她在铺子里做活。要不然,哼。” 老向导咔咔咔敲烟枪。 “我知道。”李忌应道,有点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还有,别在他俩面前提这些,我帮他们兄妹纯粹行善积德,跟龌龊事不沾边。胡说八道吓到他们,我唯你是问。” 车轮在李二爷掷地有声的辩解中驶进清水镇,于一间挂着“杜南烧鸡老店”牌子的铺子前停下。李忌率先下车,不等他招手,老板就迎了出来。 “喜鹊上枝头,贵客店前头。几月不见,二爷还是这么气宇轩扬啊。”店老板跟李忌拱手。 李忌回礼,“客气。我去看货,房间伙食你跟平叔安排。” 平叔就是刚才跟他同坐一辆车的老向导。住店停车,最重要的还是运回来的货物,李忌得亲眼看着才行。 他匆匆往后院走,徐微与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跟谁。 好在平叔是老江湖,做事周全,回身招呼了一把两人。 “呦,之前没见过。”老板热情地伸出手,“鄙人姓赵,小哥怎么称呼?” “徐,徐微与。” 店老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但很不明显。徐微与没留意到,但平叔看见了。 “掌柜,有热水和新衣服吧。” 店老板回过神,“热水有,新衣服得现买。” 平叔朝楼上一指,“去洗个热水澡。” “多谢。”徐微与点头。 平叔嗨了一声,示意不用多礼,转头点起菜来,“来个羊肉锅,羊杂锅,大肉两条,鸡六只,菜你看着配。开六间,不,七间房,鸡也加一只。” 徐微与和徐微莹走上二楼。平叔收回目光,拿烟枪敲了一下店老板,“这兄妹俩怎么着?有情况啊。” 李忌排好守夜的班,从后院走进前堂,就见平叔坐在角落里喝着茶抽着旱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忌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徐微与和徐微莹,走到桌边坐下。 “俩小孩去洗澡了?” 平叔斜了他一眼,“大的那个都十八了,什么小孩。” 徐微与? 李忌轻轻眯起眼睛,他没问徐微与的年纪,平叔是怎么知道的? 平叔勾勾手指,示意李忌附耳上前他有话要说。 “神神秘秘的,卖什么鬼。”李忌笑着抱怨,朝他那边斜过身去。 “东家,你拾的这俩兄妹可不简单。老赵跟我说,他们徐家,几十年前是靠蒙汗药发的家。” 李忌不动声色地和平叔对了个眼神,“……真的假的。” 他们住的这间店是专门招待商会会员的旅馆,非会员只能在这儿点菜吃饭,不给住宿。老板赵先生早年间和平叔差不多,是个收皮子卖皮子的小贩。当年为了保证皮子完整,下刀前必须要先拿药把牲畜药死药迷,对蒙汗药门清。 而据他说,徐家的药是最好的,见效快不留毒,牲畜血都能直接吃。跟那些个拿老鼠药砒霜鱼目混珠的,不在一档。 老赵彻底不干皮草生意的那年,徐家正好添了一个儿子,顺势留他吃满月酒。 而那孩子,就叫徐微与,因为时间点特殊,老赵记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可能错。 桌上一时安静,李忌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就像他前面跟平叔说的,他收留徐微与和徐微莹只是看俩兄妹可怜。当然也有一部分在于他看徐微与顺眼,但只是很少的一点。 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想从兄妹两身上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可如果徐微与真如老赵所说,有家传的蒙汗药方子加一手保真的医术,那他确实可以把人留在商队里。 ……放身边用。 李忌沉浸在思索中,没注意楼上开门关门的动静,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来人已经离他不远了。 他下意识回头,随即直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那瞬间,李忌感觉自己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拨了一下。 这小孩真白,跟雪塑的一样,头发和眼睫又格外黑,两厢对比,五官鲜明深刻。糊着灰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可怜巴巴的,洗干净一看……跟他妈成精的白狐狸似的。 李忌不自觉往后靠,感觉有点别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转着身看人的,起身拖了下凳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心虚,重新坐回去时抬手摸了下鼻尖,垂着眼睛没敢往上抬。 “坐。”李忌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徐微与走到他面前坐下,双膝并拢,两手微微攥起,规矩地放在大腿上,很是大家闺秀。 ——手也白。虽然关节破皮,泥灰已经和血一起结成了丑陋的痂,但不影响手型修长。 李忌看了两秒,倏然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有点什么毛病,看着看着居然想抓人家的手嘘寒问暖,神经病一样。 徐微与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他过来是想问商队什么时候能到兰化,还有李忌许诺的工钱,徐微与觉得只要包吃住,李忌没必要按月给他薪水,按出诊次数给诊金就行,家里都是这么收的。 “老爷……” 李忌抬手,冲平叔挥了挥,“你过去,我单独跟小徐说会话。” 平叔点头,起身走开。 他选的位置偏,刚才主仆两个人闲聊,李忌从未觉得安静,但换成徐微与就哪哪儿都不对劲了起来。 太安静了,静得他能听见青年一下一下的轻缓呼吸。 …… 奇了怪了。李忌心里想道。 徐微与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一点点不安,他不知道李忌为什么心不在焉,是考虑他和小莹的去留吗? 思即此,徐微与主动开口问道,“老爷,为什么心神不宁?” 嗯嗯?他注意到了? 他关心我。李忌笃定地想道。 徐微与不自觉挺直背脊,希望快点让李忌看见他的医术水平,“我给老爷诊一脉吧。” 李忌面上平静,些微带了点笑,“你试试。” 说着,他将左手伸过去,自然地放在了徐微与腿上。 两个人都没觉得奇怪,徐微与细心地卷高李忌衣袖,下手三根手指按住脉搏。 他们靠得近,李忌抬眼就能看见徐微与眼下的皮肤纹路,毛孔细到几乎不见。他怔怔打量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涂霜养出来的,要是涂霜涂的,可以进一些卖到北边去。 心脏敲锣打鼓带着血液山崩海啸,一点没影响到李二爷面上坐怀不乱的稳重。 “脉象稳健,但右肘有旧疾。”徐微与轻声说道。 唔,说的都对,本事挺扎实的。 徐微与抬眼,李忌猝不及防惊了一下,索性反应的及时没露出破绽。 “但心律太快了。我没摸出病因,老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青年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纯粹得可怕,一眼看过来仿佛能透过人的皮骨看进灵魂。李忌脑子里一片空白,电光石火之间居然忘了言语。 “……我听说,你们徐家是做蒙汗药起家的。” 如果再给李忌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说这句话,因为当时说完以后,徐微与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的小脸顷刻间一片苍白。 徐家之所以后面停了蒙汗药生意,是有歹人买了药用作打劫拐卖,药效好,一连出了十几条人命才被查出。官府倒是没找药店的麻烦,但父母良心过不去,加之苦主三番两次砸店,最终赔钱搬家才了事。 李忌突然知道这事,说明有知情人跟他报了信。徐微与当时也是年轻,立刻想到了最差的结果——李忌要把他们赶走。 “哎你……你哭什么?”李忌茫然看着徐微与浅浅红起来的的眼眶,“我、不是,没想要你祖传配方,就想让你给我配几服药,按数给你钱还不行吗。” 他手边也没帕子,屈指蹭徐微与的眼角。 徐微与才在脑中思索出求情的话,不想听到这么一段,一时愣住。 李忌看他呆呆愣愣的想笑又不敢,但按他的性格,憋着不说话同样不是个事。沉吟半晌,李二爷认真抱怨。 “你也太娇气了。” 带妹妹翻山越岭逃荒两个月的徐微与:…… 【作者有话说】 怀念一下直男时期的李忌和小白花徐微与,下一章继续主线,呜呼! 番外30~40 第96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啊?听说李二少还活着? 清早,李宅,主院。 陈妈坐在炉子跟前扇风,时不时往外看一眼。 “妈。”满桂走进小厨房,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吃什么呀?” “葱油面。”陈妈说道,仍看着紧闭的门扉。 满桂欢呼,“好耶,葱油面!” 家里的葱油是用猪油熬的,加盐、酱油、拉面一拌,根根亮堂,再配上油渣和豆浆,吃的满嘴都是香。满桂拿起筷子就要去捞面,冷不防被陈妈单手拦住。 “去去,就知道吃,你坐这儿,拿着。”陈妈站起身,将蒲扇塞到满桂手里,“小心扇,别把火扇大了。我去叫太太起床。” 满桂诧异,“哥还没起啊。” 她扭头往正对着院门的屋子看去,只见两扇木门紧闭,没有半点要打开的意思。 这可奇了,平时只要李忌不在,徐微与基本七点起。有时候账目繁杂,他更是天不亮就点灯看本了。怎么今天赖床啊。 陈妈眼底有些担忧,“别是病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前,小心地叩了几下。里头安安静静,没传来任何声音。陈妈推了下,发现门内的栓插上了。 无法,她只能砰砰敲门。 “太太,太太!” 隔壁,李豫年放下茶杯抬头看去,确认是陈妈的声音以后,他将书反扣在桌上,起身朝外走去。两座院子之间没有墙,廊下相连,只二十来步的路程。不多时,李豫年就走到了陈妈身后。 “怎么了?” 陈妈回头,见来的是他,皱了皱眉。但屋子里的徐微与半天不出动静,她顾不上其它,迟疑了一下求助道,“少爷你能不能上窗头上看一眼?太太不做声,我怕他病了。” 陈妈说的窗头是窗户顶上用于夜里通风,造房子时就留好的细条口。大概三寸有余,贼是爬不进来的,开在上面,也不会被人借用来偷窥。 李豫年抬眼,点头应下。陈妈松了一口气,转身正想搬个凳子来给他踩,还没抬步,李豫年已经利落地爬上了窗框。 他伸手,扳住檐下木梁猛一用力,整个人挂在空中,凑近窗头—— 江南这一带的屋子都不大,讲究一个聚气凝神,李家也一样。卧室从窗边开始依次是一张长案,两把椅子,靠墙一座书架,书架之后是一小张木桌,接着就是床。 李忌和徐微与都不喜欢繁复,床并不是平常大户人家用的千工拔步床,而是一张三面带柜子的普通雕花小床。此时,床帐没拉,徐微与裹着被子盖住小半张脸,手无意识压在枕下攥着那大半块麒麟玉,睡得正沉。 李豫年眨了一下眼睛,正打算叫徐微与,余光却突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被子在动…… ? 李豫年将眼睛贴在窗头,无声地盯着徐微与。青年侧躺着,脸朝向他这边,乌发撒开,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冷白冷白的,昏暗的光线中,眼睫和鼻梁都不鲜明,但就是让人觉得好看。 于此同时,一片更深的黑在他身后拥着他,看轮廓,那分明就是一个头颅,剩下的身体和徐微与一起躺在被子里,撑起被褥。 他的手似乎环在徐微与的腰际,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不知道是在哄情人深睡还是趁机磨蹭。 …… 李豫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耳边全是心脏砰砰狂跳的声响。陈妈不明所以,仰头看着他。 “少爷,我家太太好不好呀?” 李豫年侧头看向她,青年和李忌有五分像的眉眼倏然一挑,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没事。” 陈妈只见李豫年跳下来,用力砸了几下窗户,震下灰尘一片。 “嫂子——” …… 徐微与缓缓睁开眼睛,思维还有些迷蒙。 “嫂子——” ……? 徐微与撑起身,茫然看向窗户。 李豫年? 他喊什么? 昨天的记忆回笼,徐微与捂着昏沉的额头缓了一会,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门口。 “嫂……”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李豫年的叫嚷,他还站在窗前,闻声侧头看向门口,徐微与和他对视片刻,后者收回手,目光犹如实质地刮过徐微与全身。 “嫂子,你起来了。”李豫年笑着问候了一句,缓步朝徐微与走来。 徐微与无意识地起了点警惕心,不知为何,他感觉李豫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别有深意似的。 “太太。”陈妈恰好在此时走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刚才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应,我怕你生病,请少爷叫的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什么?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天色,发觉现在应该是早上九点。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一惊,清醒了大半。正此时,李豫年不疾不徐地停在了他面前,挡下一片阴影。徐微与若有所查,转而看向他—— “……什么事?” 李豫年笑得毫无阴霾,“没什么,只是昨晚说好了一起吃早点,没想到嫂子现在才起。有点饿。” 即使知道对面人绝非善类,第一次被人这么当面暗示赖床,徐微与还是显出了几分窘迫。 “对不住。”他匆匆道歉,转向陈妈,“把饭盛过来,就在这里吃。” 李豫年盯着他微红的耳廓,眼底一片深沉。 整个屋子只有两扇窗一扇门,刚才那人应该还在里面躲着。徐微与这么镇定,看样子是偷了多次,早就给情夫准备好了藏身之处。 下人们知不知道? 李豫年用余光观察陈妈。 年近四十的妇人身形有些臃肿,穿着靛青色棉袄,围了一块灰花围裙,匆匆进厨房开始摆弄碗勺,脸上丝毫不见慌乱。这反应,要么是毫无所觉,要么就是见怪不怪。 ……李忌知不知道? 李豫年整颗心像是被蚂蚁做了窝一样,又酸又冷。只要是个男人,没谁能受得了被戴绿帽,而现在,他撞破了徐微与的丑事。 光是想到李忌这么个样样压他一头的兄长居然被枕边人摆了一道,他就不受控地感到愉悦。只是,为什么是徐微与呢? 为什么会是他呢?这个人明明……不该和这种龌龊事沾边才对。 徐微与和李豫年擦身而过,去水房洗漱,李豫年沉沉地盯着他,脚下像生根了一样。 ——如果他能在徐微与面前揪出那个情夫,以告发威胁,徐微与肯定会屈服,对他言听计从,到时他再对李忌的产业伸手必定毫无阻碍。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在犹豫什么? 李豫年往屋里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他突然想起昨天他跟徐微与说李忌已经死了的时候,对方混杂着不可置信和慌乱的眼神,以及一点点惨白下来的脸色……即使后面很快撑住,与他对峙,那份脆弱依旧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真要揪出情夫,徐微与的反应肯定比昨天还大。 …… 李豫年无声地吸了口气,确认陈妈在小厨房暂时不出来以后,他快步走进了里屋。 李豫年先是往桌案下看了眼,随后走到小桌子前掀开桌布——四根桌腿冷漠地支棱着,对他的注视毫无回应。李豫年抽手放下桌布,仰头看了眼挂着帐子的床柱。 这张床虽然三面都是柜子,但柜子都薄,床下的抽屉只有一掌宽,两边的一肘有余,只能挂衣服,放薄被,根本不可能藏人。 李豫年拉开柜门看了眼,果然如他所料。出于严谨,他顺手摸过被褥。 徐微与才起来,被子还是温热的,弯腰掀开时,一股浅淡的干花香气若有若无地扩散开来,李豫年的手顿了下。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手下的团兔纹,皱眉,片刻后却是拉高被褥抵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好像是栀子花,混了些艾草。 还带着体温的香气就跟主人亲临紧贴在他面前一样,李豫年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他将被褥扔回原处,脸红耳赤,背德的偷窃让他脊背一阵发麻,李豫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的,掩饰般顺手摸过枕下。 “嘶。”他猝然抽回手,右手食指上赫然多出了一道伤口。 李豫年恼火掀开枕头,下一刻,脸上恼羞成怒的神情僵了僵。割破他手指的并非是什么刀片长针,而是由他带给徐微与的那块麒麟玉。 刺目的殷红沾在原本属于李忌的贴身之物上,麒麟隐隐带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地与李豫年对视,恍惚中,仿佛李忌的目光。 李豫年无意识绷紧了身体,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少顷,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将枕头砸在玉上。 “已死之人……”李豫年几乎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下床理了理衣服。 房间里其他地方他都已经检查过了,如果要藏人就只有……李豫年走到书架前,垂眼看着下方的横柜。 他蹲下来,伸手按在一扇柜门上,猛地打开。 ——没有。 李豫年快速打开第二扇,依旧没有。第三扇,还是没有,最后一扇,仍然没有。 所有柜子里放的都是杂物,没拆封的笔墨纸砚、紫砂壶、小玉蝉、金如意,以及封好的往年账册,人情来往中留下的拜帖红包等等。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瑟瑟发抖的男人。 李豫年眉心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 “你在干什么?” 李豫年受惊,下意识关上柜门,厚重的门板不留情面地发出“嘭”的一声,彻底惊醒了他。 …… 这下糟了。李豫年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站起来看向外间。徐微与停在八仙桌一侧,用帕子缓缓擦拭每根手指。徐微与的长相并不媚,不带笑的时候甚至清冷得有点凉薄,跟神像似的。 李豫年被他看着,胸口憋着的那股火越烧越旺。 一个趁丈夫不在就与外人偷情的男妻,清高什么? “我……”李豫年顿了顿,在打太极和直接捅破窗户纸之间来回犹疑,某一刻,恶意占据上风,狠狠在他被压抑了多年的神经上咬了一口,“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嫂子房间里闪过一个人影,怕是盗贼,就四处找了找。” 他死死盯着徐微与的脸,企图从上面捕捉到慌乱和恐惧。 但很快李豫年就失望了。徐微与看着他叠好手帕,眼底划过一丝厌烦,却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睑,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想来三少爷是看错了,天干,偶尔眼花也正常。三少过来坐吧。” ……就这样? 李豫年皱眉,没想到自己一番试探只得到了这么平淡的结果。到底是徐微与太过冷静还是有哪里出了纰漏,或者说……他真看错了? 李豫年抬步往外走,一动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因为刚才如临大敌的紧绷涨疼,疼痛刺激大脑,让他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 房间里就这么大,他已经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遍了。除非李家有地下室,否则那个情夫肯定逃不脱他的搜寻。 陈妈这时端早点进来,本想因刚才的事谢谢李豫年,抬头一看发觉屋内气氛不对,刚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 她很快调整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将小笼包、虾仁蒸蛋、三鲜饺子并两碗甜豆花放在桌上,“少爷,之前没问您的口味,我就按太太平时的喜好做了几样。您看入不入口,要是不入,我现做。炉子还燃着呢。” 李豫年心思圈在徐微与和他情夫身上,闻言勉强扯出一个笑,“挺好,我什么都吃。” 徐微与喝了一盏淡茶,回头对陈妈,“你也去吃饭吧,把门关上。” …… “哦。”陈妈赶紧应。徐微与让她关门就是要和李豫年单独聊的意思,她快快退出房间,合上木门。 阳光从门上半部分的万福镂空而和屋顶的明瓦间透进来,比刚才暗了不少,但光影不均,又营造出了另一般氛围。 徐微与放下茶碗,不明显地叹了口气。他真不想和李豫年这些心怀不轨还自作聪明的人打交道,可惜李忌不在,要不然早扔给他了。 “尝尝,茅溪的虾,应该是早上才买的。”徐微与将虾仁蒸蛋推到李豫年面前。 和外面那些只放五六个虾仁的蒸蛋不同,陈妈是剥了满满一碗的虾仁,用盐、葱姜水腌制,只一个鸡蛋调水和了浇进去,上锅蒸。哪是虾仁蒸蛋,就是蒸虾仁。 徐微与好这口,虾嫩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李忌不行,他觉得水产都带腥气,所以桌上的小笼包其实是李忌的早点。 当年才发现徐微与口味的时候,李二爷跟陈妈笑说徐微与是属猫的,从虾蟹到鱼鳝,挨个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哪天落水了肯定得被啄一顿。徐微与嗤笑,说自己要是属猫的那李忌就是属狗的,牛羊猪鹅,骨头啃得干净的扔地上都不招苍蝇。 不知是不是被李豫年刺激到了,徐微与不自觉想起了和李忌相处时的小事,心底的厌恶微微淡了些。 但有些人就是没眼力劲,非得继续点火。 “二哥他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嫂子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有点无聊啊。” 徐微与不耐,“我们在临安城里有三个铺子,其他地方零零总总加起来十来个吧。账杂,伙计多,光管这些时间已经不够用了,怎么会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李豫年笑着抬起头,形状锋利的眼底满是笑意,“我以为这些家产都是我哥的。” 这人在挑衅。 徐微与冷冷想道。 他懒得去和李豫年解释李家在临安城以外的好几处铺子都是他查人流,查位置,打听营商环境最终才置办下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眼光。李忌从最一开始就不愿意插手,乐得看徐微与拿着钱去生小钱,铺子也直接记在徐微与名下,徐微与非要跟他分,他就收商品的成本并三成利润。 不过即使拿了,李忌也还是会把钱一起放在徐微与这里,让他和总账一并管。 用他大男子主义的话说,这就叫夫妻分工,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徐微与在宅子里数钱花钱当小娇妻就好啦,他去打江山。 气得算账算得头昏眼花的徐老板拿本子砸他。 徐微与夹起一只小笼包,往勺子里添了一层醋,“李忌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李豫年一愣,两人刚才还在说铺子的事,徐微与突然转移话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慢条斯理吃包子的徐微与,几息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徐微与不想理会他的试探和挑衅,但又必须要和他相处,所以,这个人索性对他物尽其用,通过他来问一些自己丈夫的事。 无名之火窜上脑顶,李豫年脸色阴沉了几分。他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在徐微与这里伏低做小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现在还被这样对待,对李忌的厌恶和被徐微与忽视的恼火一齐冲到喉咙口。 李豫年换了个姿势,“二哥小时候经常挨打,这事儿他跟你说过吗?” 徐微与眼睫动了动。 被他看着,李豫年笑了一下,“我猜二哥肯定不会和你说,因为这事儿跟姑姑有关。” “我听长辈说,当年家里本来给姑姑挑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已经约定好了嫁娶的日子,结果姑姑自己翻墙,提前去见了那少爷。回来以后直接闯进爷爷房间,跟爷爷大吵一架,说那个男的又矮又丑,家里还养了好几个丫鬟,坚决不嫁。” “但婚嫁的事情由不得她做主,爷爷生气,让人把姑姑关了起来。谁知姑姑叛逆到了顶,居然跑出去,放|荡地随便找了个男人私定终身。等被找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 李豫年的话毫无疑问带着满满的偏向,徐微与神情冷了下来。 李豫年看见了,眼底笑意更甚,“没办法,家里只能借入赘的名头将那奸夫拉进来。成婚不到两月,姑姑就生了二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跟我一样姓李。这事儿家里人尽皆知,所以下人们经常开玩笑。” “说二哥是野种,说姑姑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找男人的**,跟外面卖到最后不得不自己找安身之处的歌女似的。” “——你们李家的家风真有意思。”徐微与哐当一声放下勺子,不再跟李豫年虚与委蛇。有些人就是这样,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你是无能之辈,更加嚣张,跟畜生似的。 “说封建,被捏着卖身契的下人敢妄议主子不怕被打死,说开放,又不能接受女儿自由恋爱。今不今古不古的,没一点规矩。难怪养出你这样没家教的人来。你要是我儿子,早被打死了,哪还有机会跑到别人家胡说八道。” 李豫年陡然站起身,桌上的碗筷被他震得叮呤咣啷响。他一言不发,森冷地看着徐微与 ——他不会是想动手吧。徐微与头疼想道,难怪李忌要和本家断亲,这种人家简直是泥沼。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陈妈大力推开门,手里举着一张纸条。 “太太!惠城的洪小姐发回电报啦。她去找了城外的驻军,说运河周围十几公里,根本没有任何打斗留下的血迹残物。近几个月惠城城外也没有匪盗活动的消息。您看看。” 徐微与怔愣,随即意识到是昨晚他找洪小芬打听的消息,起身示意陈妈把电报给他。 快速浏览完一掌长的纸条后,徐微与只觉心口的巨石轰然落下。 他回头,将电报放在桌上直视李豫年,后者脸色难看至极。 “宅子小,不便留客,还望三少爷早点带你的人回去。等李忌回来以后我会告诉他你来过,到时候是上门看望长辈还是其他,就由他做主了。”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刚才,徐微与转头的时候,明瓦间落下的一块光斑真好映在他后颈。青年穿着短立领长袍,露出的半截皮肤原本白皙干净,此时却多了两块深红的齿痕。 那甚至不是吻痕,而是带着点残酷意味的齿痕。 一个人不可能自己造出这样的痕迹,只可能是昨晚,有人压在他背上,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从前扣住他脖颈,反复亲吻舔咬…… 徐微与确实和人有染。 他趁着李忌外出进货,瞒着李家上上下下的佣人,跟另外一个男的,在他和李忌曾经相拥而眠的床上欢爱。 …… 还有,爷爷和父亲明明跟他说李忌已经死了,是在惠城外被土匪用石头砸死的……为什么不对? 李豫年脑中念头纷杂。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侧身对陈妈,“叫几个伙计来,送客。” 说的是送客,实则是赶人。李豫年哪受得了这样的待遇?他强压怒意,怨毒地看了眼徐微与的脸,大步走出房间。 同一刻,那个谁都看不见的“人”抱着徐微与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我家微与真厉害。 但晚上很软。 非常……软。 【作者有话说】 李豫年:好吃不过饺子…… 李忌:我把你做成饺子(笑) 第97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你怎么趁我不在家招蜂引蝶啊 “嘭!” 李豫年一脚踹开小厮给他放的木凳,阴沉地剐了眼来人,小厮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也不敢出声,像尊做工粗糙的木头人偶。 李豫年缓缓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李宅,一天前,他带着插手李忌家产的目的来到这座宅院,一天后,他被人扔包撵马生生赶了出来。 简直是奇耻大辱。 此时正是早上最繁忙的时候,李宅周围的人家,留人的都不咸不淡地探来打量的目光,街口好事的婆子、没活的小年轻藏在墙角后,侧身往这边看,时不时嬉笑嘟囔几句。显见不是好话。 “……少爷。”老迈的仆人眯着一双眼睛凑到他身后,“我听说李二的男妻拿着一张惠城发来的电报就把你赶出来了,依我看,那电报未必是真的。” 李豫年顶了顶腮,转过身,“那份电报是从惠城城外的驻军处发来的。” 仆人眯缝的眼睛睁大了点,将皱纹扯得更为深刻,“他们和驻军还有交情?” 李豫年劈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老仆人猝不及防,哀嚎一声,捂着脸后退数步。小厮忙扶住他,嘴唇嗫嚅,“少爷……” 李豫年从腰间掏出手套,低头整理手指,“来之前,父亲跟我说你们见到了李忌的尸体,正找人往回搬,让我过来先行接手他的铺子,省的跟大伯五伯抢。结果呢?惠城的驻军说周围根本没有土匪,李忌出城时还跟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你告诉我,你们到底见没见到李忌的尸体!” 李豫年虽然恼火,还是压低了声,不远处围着看的人只见他教训下人,不知他说了什么。 老仆人捂着脸,半晌没吭出一个字,李豫年脚下微动,抬头望天,硬生生忍下冲到喉头的怒火。 他恼的更多是徐微与,从出生到现在,徐微与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人。但也是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作祟,李豫年只觉又恼又恨又难堪,并且,他没法把这些情绪正当地宣泄出来,只能借着下人办事不利的名头迁怒。 老仆人自下而上快速偷觑了他一眼,正正好被李豫年捕捉到。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半晌,突然揪住老仆人的后衣领,猛地将人往上一提,“上去。” 老仆人瞪大眼睛诺诺点头,“是、是。” 小厮立刻上前,将他搀上了车。李豫年回头扫过四周,眼底晦暗不明,少顷,他转身跨上马车弯腰进到车厢。 车前,一直装瞎的车夫忙举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 车轮从慢到快,压着土路朝远处驶去。身后,徐微与站在李宅的侧墙上,目送一行人行远,直至那车消失在大路路口。 ……李豫年……李旭昌。 徐微与轻轻敲了敲墙砖。李忌没和他提过李豫年,但提过李旭昌。据说,李旭昌是李老爷子最喜欢的儿子,内定的接班人,因为这,李忌的大舅早早搬出了祖宅,以此表示对父亲偏心的不满。 所以照理来说,以李豫年的身份,不该冒冒失失的来唱空城记,是什么给了他底气? 徐微与手指敲击墙砖的速率逐渐失去节奏,不可否认,经李豫年这么一搅他心里多多少少添了份担忧。 院墙上的风吹过徐微与的发鬓,某一刻,冰冷自他耳廓上端开始,顺着凸出的骨骼一勾,将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徐微与惊觉回头,“谁……” 身后空无一人,院墙下的大白鹅竖着脖子走来走去,陈妈正抱着框白菜喂它们,闻声抬起头看向徐微与,“太太,你叫我?” …… 错觉? 徐微与抬手摸了下耳后,他最近的错觉未免太多了点。忧思过度吗……但要他怎么放心呢?李豫年带过来的那块麒麟玉确确实实是原本挂在李忌脖子上的东西,这事儿他没和任何人说,只能一个人猜测各种各样的情况。 越想越心神不宁。 陈妈在栏杆上敲了几下竹筐,“太太快下来,上面风大。” 徐微与点头,抬步朝石阶走去。 宅子四周的院墙高三米有余,跟城墙一样修了上下的石阶和过道。这样的设计第一是防盗,第二是方便下人随时了解城内的火情水情,临安城的大户人家都这么盖。唯独一点麻烦——垒墙的青石砖经过经年累月的踩踏,表面早已光滑圆润,人走在上面得时刻留心,不然很容易滑倒。 徐微与不常上来,此时又没有在意,脚下直接踩在一片溜光到能照人的砖块边缘。 “唔!” 那瞬间,一只手抓住徐微与的手臂,生生将人转过半圈拉回原处,若非如此,徐微与能直接从墙头栽下去。 “天老爷!” 陈妈大惊失色,扔下筐子就往上跑。 徐微与却半跪在原处没动,脑中一片空白。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朝左看向空无一物的空气,握住自己手臂。 不可能有错,刚才他分明感觉到旁边有一个人拉住了他。但…… 【……为什么心不在焉?为什么看那么久?】 面色灰白的恶鬼同样半跪着,鼻尖几乎与徐微与相抵。它一手按在徐微与脑后,一手松松地撑在两人身侧,模糊的人形较之前更为清晰了几分。 它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徐微与,眼神像草丛里等待狩猎的狼,冰冷、专注……残忍。 【不舍得李豫年?】 李忌似乎是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轻轻扯了扯唇角。 【总有些不长眼的人趁我不在的时候往你面前凑,好多好多……怎么会这么多啊?是不是微与故意勾引出来的……】 “摔着没?”陈妈匆匆跑上来,直接穿过李忌,蹲下来抓住徐微与检查。 李忌怔了下,偏头,像第一次认识陈妈那样用他那双眼白微微泛着灰的眼睛观察这个中年妇人。 ——如果没人点破,很多恶鬼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 虽然它们的行事风格性格秉性和从前大不相同,手段也全然不似活人,但大多浑浑噩噩,只凭本能行止。李忌现在就是这样。 陈妈扶起徐微与,两人走下院墙。 “没事,休息一天就好了。你去书房,帮我把左手边的两本黄封皮的帐拿过来,我在房间里看。”徐微与回到房间,坐在床上说道。 他自己就是大夫,陈妈当然对此没有异议,应了声,留下一壶热茶就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时,她往另外两个房间里看了看。 “啧,臭丫头跑哪儿去了,天天就知道玩。” 陈妈嘟囔道。真亏徐微与心慈,但凡换一家,谁能白养个不干活的丫头啊。 房间里,徐微与还在回想刚才的事情。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那瞬间的触感太过真实了,他甚至能根据脑中残留下的印象大致勾画出手的轮廓。 …… 徐微与缓缓张开手,然后在同样的地方抓住自己的左手手臂,脸上神情惶然复杂,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陡然打了个寒颤。 徐微与摇摇头,将脑中的念头清空,手摸到枕头底下,拿出了麒麟玉。索性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徐微与直接朝后倒去,头枕在折好的被子上,对着光看这块玉。 李忌没告诉过他这块玉的来历,只说它是自己的护身符,从出生起一直戴到现在。还挺有用的,好几次帮他化险为夷。要不是这东西只能给他一个人用,他真想送给徐微与。 出于每一次见到这块玉的时间点都比较特殊,徐微与总是混混沌沌的,李忌说什么他就应什么,所以他从没像这几天一样,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块玉石。 ……会不会是假的呢? 徐微与想道。麒麟玉是李忌母亲给李忌做的,样稿应该在本家有留存。李豫年等人为了做局骗他,专门复制一块假玉也是有可能的。 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多时又眨了第二下。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手无意识砸在被子上。 真奇怪,他昨天晚上明明睡了很久,为什么现在还是这么困…… …… 某一刻,徐微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床帐,片刻后坐起身环顾四周——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刚才不小心睡了会。 陈妈呢?怎么还没把账本拿过来? 徐微与想着,站起身朝外走去。 他的脚踝一点都不痛了。 就在徐微与走过床,要经过半开的屏风走到外间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屏风与床柜之间的缝隙处伸出,捂住徐微与的口鼻,猝然将他拉进了暗处。 ! “唔!”徐微与本能曲肘反抗,可就在下一刻,他的眼睛扫到了对面的镜子。 海外运进来的水银镜中,他被一个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的男人抱在怀里,神情慌乱,但那男人却很悠闲,一手捂着他的脸,一手慢慢环上他的腰。 …… 徐微与缓缓松懈下来,胸腔里鼓噪的心跳也趋于平稳。他仰头,信任地对身后人露出脖颈,李忌也笑着亲了亲他的脸侧,手下力道稍松。 “你又想干什么?”徐微与失笑问道。 李忌兴头上来的时候就喜欢跟他开些过火的玩笑。徐微与有时候会被吓到,有时候不会,出于纵容伴侣的习惯,他总会陪李忌玩一会。 “别出声。” 冰冷的吐息撒在徐微与颈侧,李忌声音压得很低,只让徐微与一个人听见。 行吧。徐微与往后靠,拿身后的李二爷当大号靠垫用。 几乎是同一刻,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李家的下人穿的都是千层底的布鞋,就是用树皮或者纸壳做撑,布裹面,十几层叠一起纳出来的软底鞋。虽然近些年洋人的工厂带进来的新技术,可也只是给千层底沾了一层软橡胶底,鞋子走起路来仍然没声。 但此时这个脚步声却不一样,哒哒哒的,是硬底皮鞋。 徐微与轻轻一挑眉,朝外看去,不多时,一条影子从外面伸了进来。影子逐渐增长,最后,身穿马甲西裤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口。他有些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他,跨步走进房间。 ……他是谁啊? 徐微与有些茫然地看着青年的脸,出于对李忌的熟悉,他本能地对来人也产生了些许好感,但这股微弱的好感才生出来,就被心底更浓烈的厌恶压了下去。 “他好不好看?” 李忌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 徐微与微惊,下意识点头,“还可以。” ——和李忌有五分像,丑也丑不到哪儿去。 然后,李忌咬住了他的耳廓。 疼。徐微与刚想出声,下半张脸就被再次捂住。身后人叼着他脆弱的软骨研磨,像要用牙齿给他打个耳洞似的。 徐微与用力锤了李忌一下,示意他松嘴,谁知后者非但不松,还叼住了更大的一块。 这人属狗的吗? 那边,才进门的青年不知为何在外间犹疑了起来。他脸色几经变换,两分钟后,突然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皱眉朝里走来。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青年进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和李忌在角落里亲热,羞耻心颤了一下,徐微与赶紧抬手握住李忌手臂。 后者终于松了口,但脚下没有半点要挪窝的意思。 “……他好看我好看?” 徐微与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非要在人家面前行不端之事吗?他想挣扎,奈何李忌的手臂跟铁钳一样,箍住他就不容他半点反抗。徐微与又想回头,下半张脸却完全在对方的手心里,动都不能动。 “问你话呢。”李忌催促般在他腰侧捏了一把,“李豫年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豫年?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了一样,徐微与陡然反应过来。 对,不远处的青年是李豫年,李忌的堂弟……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等徐微与想明白,李豫年径直走进里间,镜子中,李忌以一种完完全全占有的姿势环抱住徐微与,而李豫年,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直接走向桌案。 ——他确实不应该看见。 上午,他趁着徐微与洗漱,陈妈准备早饭的空挡来这里抓情夫时,房间里本就是空空荡荡的。 徐微与感觉出哪里不对,但他的思维被某种力量拖着,沉在一片迷雾中,只能任由眼前的一切如戏台子上的演出一般依照时间向前。 李豫年检查过桌案、小几,随后来到窗前。他开两边床柜门时,震动几乎贴着徐微与的耳朵。 他在找什么? 徐微与满眼莫名,李忌看着自己无辜的爱人,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徐微与仰头任由他亲。 但这其实是很不寻常的,在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另一个男人正在检查徐微与的床铺,而他们两个,毫无顾忌地躲在角落里亲吻…… 亲吻从眼睑到鼻梁,随后落在脸颊上。李忌一直很温柔,与从前一模一样,直到他含住了徐微与的下唇。 徐微与毫无防备,启唇任由爱人碰他的舌尖,就在这一刻,冰冷的东西探了进来——蛇一样,长而怪异。它先是舔过徐微与的上颚,接着,探向他的喉咙。 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用力抵住李忌的肩膀。 哪怕到此时,他仍然没有升起足够的警惕心,只是出于不舒服,所以本能地反抗了一下。 李忌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眼底满是促狭的笑意。他就着这个姿势,与徐微与碰了碰唇,轻描淡写地松开他。徐微与呼吸不稳,肺里的氧气在刚才的缠吻中消耗殆尽,有些无力地靠着李忌休息。 李忌微微用力,带着他走出角落。 ? 做什么? 徐微与困惑地抓住爱人衣袖。 李忌不答,带着他站在了李豫年的旁边。 徐微与看着李豫年抓起他的被子,低头没什么表情地审视片刻,随后拉高,轻轻凑在了鼻前—— 徐微与先是懵了下,随即便看清了李豫年眼底的痴迷和厌烦,霎时间只觉不可置信。 他疯了? 李忌低头,“他喜欢你,微与。……你怎么趁我不在家招蜂引蝶啊。” 李忌每个字都咬得很紧,像是要用恶鬼森白的牙齿嚼碎谁一般。 【作者有话说】 我是土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醉酒,旗袍 徐微与短暂地愣了下,回头直视李忌的眼睛,乌黑的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质疑。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李忌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片刻后全部消失,仍搭在徐微与肩头的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徐微与的侧脸。 他以前从来不会怀疑徐微与不忠。 李家是一个足够腐朽的封建大家族,从小到大,李忌见多了家里的男性长辈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抬十几岁的小丫头做妾。被父母卖进李家的小姑娘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人教,本能地模仿身边的太太小姐。但身为女孩子,缺亲人教导最大的危险从不在于没见过世面,而在于——她们不知道防备男人。 她们以为只有在背后嫉妒她们年轻美貌的老婆子老夫人才是坏人,殊不知被女人们宠着养大,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毒自私的年轻少爷们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恶人。 妾室不忠被发现,基本都会被悄悄处理掉,所以年幼时期,李忌一直不知道这其中的血腥。 直到有一次,李太老爷小儿子那一脉的一个支系和李忌五舅才娶回来的妾室搞到了一起,被人撞破以后,本来是要按家法办的,但那小妾怀孕了。荒唐的是,不管是李忌的舅舅还是和小妾偷情的支系,都是三十多岁还没孩子,八成生不了的男人。 哭叫、谩骂,十几号人把李家向来阴沉死寂的祠堂挤得满满当当。支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李忌五舅不能人道,孩子一定是他的。他愿意赔钱,只要李老爷子做主放人,他保证绝不亏待小妾,回去就明媒正娶。 那小妾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她是真的怕,毕竟进门时,见不得她好的婆姨丫头就嘴碎在她面前讲过些鬼故事,什么浸猪笼、投枯井,不安分的妾室各有各的死法。但害怕之余,知道自己有人护的得意又悄悄萦在了她眉梢。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包括李忌。 李忌站在廊下,跟看大戏一样看着这群人打砸,他那个平时总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五叔早砸了眼镜,瘦长的脸气得涨红,指着小妾和支系说不出话,嘴唇直哆嗦。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母亲抽了他后脑一巴掌。 李忌好笑回头,“五舅也太小气了,自己娶了三个舅妈却不许舅妈再嫁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烫了一头西洋卷发的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李忌才七岁,托他这位母亲的福,没读四书五经,直接跟一个新式学派的年轻先生启的蒙,思维方式比李家人不知道开放了多少倍。用李老爷子的话说就是离经叛道。 女人从旗袍侧面抽出一只烟,紧了紧金属长烟嘴,点燃,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片刻后随意地笑了一下,“说的对。” 但很快,她又拍了拍小李忌的肩膀,“出去吧,以后你少来这儿。一股子烂木头味,闻着就让人恶心……”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李忌的五舅滕然暴起,撞开佣人一把抢过靠墙放着的木杖,两手高高举起,一张脸扭曲到变形。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杖“嘭!”一声砸在了一人腰上。 “啊啊啊啊啊啊——!”小妾撕心裂肺的哀嚎霎时间压过所有嘈杂。 “淑云!淑云!” 李忌震惊看去,只见那个支系抱着小妾,一小块血斑显现在女人臀部稍下的旗袍布料上,接着缓慢扩大。 “畜生。”身边的母亲低骂了一声。 ——她流产了。 李忌看向母亲,又看向乱作一团的祠堂。 李老爷子起身冲到五儿子面前,照脸扇了他一巴掌,“混账!” “你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这一棍子打下去,以后咱们两家就算结仇了你知不知道!” 被打的男人恨恨转向李老爷子,李忌看得分明,他脸上一点后悔的神情都没有,全是恶毒的快意,比祠堂侧面挂着的天王降恶鬼图中的鬼怪更为可怖。 母亲已经跑上去帮忙了,一群人拉的拉抬的抬,但同一刻,五舅又偷偷抓住了木杖,他紧紧瞪着奄奄一息的小妾,手下缓慢扭转方向。 母亲也在旁边!李忌警觉,他刚想喊,抱着小妾的支系突然站了起来,一步冲到五舅面前抬拳砸在他脸上。 又是一阵惊呼和阻拦,但两个男人就像两条暴怒的野狗一样扭打在一起。那个支系再不顾任何人,满脸阴鸷拳拳到肉,而李忌的五舅则是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咧着沾满血的牙狂笑不止。 李忌僵站在原地,他当时确实小,被这么一通闹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己舅舅为什么要这么扭曲。至于吗,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小妾…… …… 至于。 因为无能,因为不安,因为明知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事物远隔千里,而其他人却能触手可及。嫉妒、惶恐、愤怒,最卑劣最恶毒的欲望在压抑中蔓延,直至浸透灵魂。 …… 我为什么……李忌黑色的瞳仁隐约朝眼白扩张了一瞬。 他还没认清眼前的状况,恶鬼混混沌沌的理智掩盖住了一切,但本能间,李忌在恐慌。 人鬼殊途。 他……已经…… 我已经……我已经怎么了? 我…… 我…… 我……死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枷锁轰然断裂,徐微与的眼前突然蒙上了一片漆黑—— “李……” 话还没出口,嘴也被捂上了,但诡异的是,他的双手手腕和腰同时被另外两只手制住,徐微与背脊一麻,倏然于黑暗中睁大眼睛。 那两只手是谁的? 只可能是李豫年……可是,李豫年在他们旁边啊,又不是在李忌身后…… “微与,跟我走好不好?” 异常温柔的问话打断了徐微与的思路。 走,去哪里? 李忌就像会读心一样缓缓压下来,低声诱哄,“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呜!” 小姑娘故作老成的声音突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徐微与只觉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空掉了一大块,仿佛一块坚韧的麻布。接着,有什么锐利的东西破开这空间,编织物撕裂声连续响成一片。 眼前的黑暗与白昼一瞬交替,徐微与猝然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通红面具,胸膛不断起伏。 “哦——呜——”满桂抓着面具边缘摇头晃脑,“这样的军务不派某,这是明明白白把我关某瞧薄!” 小姑娘故意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了两句不知道哪儿听来的词,见徐微与仍呆呆的,她茫然掀起面具,“哥?” “……满桂。”徐微与这才像大梦初醒般轻微动了动。 满桂从床上下来,“刚才外面有磨剪子的货郎经过,妈带着刀和剪子出去打了,让我把账本带过来。” 徐微与坐起身,太阳穴有点发涨。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梦,但仔细回忆,画面又全是苍白的一片。 “哥,你头疼吗?”满桂看着他的样子,凑上来问道。 徐微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不想跟满桂提刚才的事情。他随手拿起小姑娘手里的面具,“这是什么?” 红脸黑髯,这是一张关公面。 “一个姨婆送来的。说是马上过年,她老家会做些门神关公财神爷之类的面具挂在檐下,驱鬼招财。”满桂兴致勃勃地说,小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今年七月他们家来客人,在咱们店里借了肉,今天做了一套面具并肉钱一起还过来了。还说祝老爷和你万事如意,和和美美。” 关公面是木质的,雕工很粗糙,但背面额头处像模像样地贴了张折成三角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绘了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徐微与将面具还给满桂,“挺好的。除夕当天送两条咱们家做的咸鱼过去,就说做多了,都是邻居,一起吃。” “好嘞。”满桂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子,风一般地跑了出去,打算徐微与交代她的事转告给厨房。 徐微与目送她离开,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朝后仰脖子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点刺痛。 ? 徐微与小心地用手指按压后颈皮肤。 被虫子咬了吗?他又朝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结痂的伤口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从抽屉里拿出薄荷膏薄薄涂了一层。 院外,满桂蹦蹦跳跳出了院子,在走下台阶的一瞬间,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就像一下子被松了所有线的木偶那样,低着头,双手搭在身前,呆呆愣愣地站在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徐微与喜静,所以平时没事时李家的下人都不往他院子这边凑。零碎的人声从墙那边传来,不甚清晰,衬得满桂身周更为安静。 就这么足足过了半刻,小姑娘倏然抬起头,一侧肩膀塌着,一侧肩膀抬着。满桂直直看着前方,两只手将关公面举到眼前,随后,动作异常笨拙地将面具翻转过来。 刚才还好好的明黄符纸此时已经起了焦边,满桂没有第三只手,顿了顿,低头用牙齿咬住符纸扭头,“呸”一声吐到了草丛里。 做完这些,她缓缓站正,动了动刚才下塌的肩膀。骨骼咯嗒咯嗒响了两声,好像刚才被什么极沉的东西压过似的。 “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 她嘴唇一动一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抬步朝厨房走去。 日子转眼往后翻了好几页,柳树香椿都枯成了树杈子,沿河瑟瑟发抖地摇晃,但没了树荫,湖边更显开阔,走在临安城的路上经常能遇见带着鱼竿竹篓去钓鱼的闲人。这天,又是一个晴天,陈妈如往常一样早早出去买菜,回来时给徐微与和满桂带了白鹤坊的招牌豆脑和生煎。 “快快快,快去叫太太起床。”陈妈推女儿,“生煎凉了就不脆了。” 满桂打了个哈欠,“啊?”了声,“哥还没起床啊,他这几天都起的好晚。” “要叫太太。”陈妈嘟囔,“现在天冷,身子懒,太太想多睡会有什么奇怪的,你还在这儿叨咕上了。” 满桂做了个鬼脸,跑到徐微与屋子的门口敲门。她才敲了一下,木门就随着她的力道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门没锁。 ……满桂眉心一跳。 徐微与每天晚上都会锁门,他谨慎,几年来从没忘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满桂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跑了进去。 “哥!” 迎面先是一股不算浓郁的酒气,里间地上凌乱扔了好几件衣服,满桂不明所以,大步跑到床前——徐微与仍在熟睡。满桂不安地拧着眉头不知怎么想的,伸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鼻尖下探了探他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抚过满桂的指尖,小姑娘这才松出好大一口气。 吓死了,她还以为徐微与出事了。 满桂摇晃徐微与,“哥,哥,醒醒。” 足足摇晃了七八下,徐微与的眼睫才隐隐有了挣动。 “嗯……” 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来,抓住赤红被面边缘,徐微与的脸无意识往枕头里藏了藏。 “几点了。”他问道,声音沙哑绵软。 满桂还是小孩子心态,弯腰大声说道,“快八点啦。妈给咱俩买了豆脑和生煎,快起来,晚了就凉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嗓子落在徐微与耳中却像隔了水一样模模糊糊的。他躺在暖而软的被窝里,全身骨头都像酥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徐微与又“嗯”了声,“你们先吃,我待会就起。” “懒虫。”满桂笑着用陈妈平时教训她的话教训徐微与。 她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抱着走出去,一起放进了木桶里,预备白天浆洗。徐微与听着小姑娘远离的脚步声又躺着赖了会。 ……不行,还是得起,总不能睡到中午。徐微与迷迷糊糊想道,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视线并不清晰,他缓了会,将散到眼前的发丝理开,撑着床头坐起身。凉意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身上,徐微与清醒了不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眼瞳倏然一缩。 他没穿里衣,仍在被子下的双腿应该是赤|裸的,而他的上身……正裹着一件深蓝色绣翠鸟纹的旗袍。 旗袍是长款,可不知道为何本应该拖到小腿的下摆此时褶在腰间,领口到胸前的四颗盘扣全部被扯坏,布条带着珠子耷拉在一边,连带着亮面的绸缎也有好几处变形撕裂的痕迹,衬着徐微与白皙深刻的锁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微与下意识拢住领口,他为什么穿着……这件旗袍? 这衣服是李忌买的,那人向来喜欢胡来,徐微与虽然觉得羞耻,但索性是背着人在房间里玩的情趣,他也就随李忌去了。为什么…… 徐微与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向床边的小桌,水银镜中诚实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不得不说,在审美这一块李二爷一直是一流的。宝石蓝虽然俗气,但按他的话说美人就得配艳色,而且徐微与背薄腰窄,让深色一压,蛊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此时此刻徐微与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自己。他蹙眉盯着镜子前已经空了一半的洋酒,眼神茫然中带着点不可思议。 ……我昨晚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满桂唱的词来源于《华容道》,明儿更下一章[竖耳兔头] 第9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地府不收,永无来世 徐微与的酒量不算太好,只堪堪够应付年节时伙计们的敬酒。但也只够用一波。练武的人嗜酒,喝酒跟喝水一样,一海碗一海碗地往喉咙里倒,徐微与稍不留神就能被他们灌醉。 好在他酒品不错,即使喝醉了也只会坐在原处,别人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跟个漂漂亮亮的白瓷偶似的。 ……当然,这些都是李忌和他说的。 李忌极少带他出去应酬。 一方面徐微与自己不喜欢,另一方面在于有些人不正经,看男妻新奇就往歪门邪道上动脑筋。李忌脾气不好,世道又乱,真闹起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收场。于是徐微与一年到头只有跟自家伙计吃饭时才有醉酒的机会,外人从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自然也不存在机会和他形容。 …… 我确实每次喝醉起来都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但是……我居然会自己乱穿衣服? …… 李忌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且——旗袍是放在床下柜子里的,也就是说他要想去拿,就得迷迷蒙蒙地跪在床边探身进去翻找。李忌什么秉性自不必多说,八成是站在后面看,说不定还会上手吃吃豆腐帮帮倒忙。光是想到那场景徐微与就难堪地蜷缩起了脚趾。 他捂着脸坐在床头,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露在外面的耳廓红得能滴血。 …… 就当不知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他默默脱下衣服,在丢掉而和折好放回去之间犹豫了几息,最终胡乱塞进了衣柜角落,泄愤一般嘭一声关上柜门。 这些衣服都是李忌置办的,但凡丢一件肯定会被压着问……虽然扯坏了也会被压着问。 徐微与感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恨不得挖个洞就地埋了自己。 同一刻,床边小桌上的水银镜仍追着他的背影。镜子中,徐微与光裸的后背上满是青黑的指印…… “太太。” 陈妈将早点放在桌上,笑眯眯地打量徐微与,“您这脸色一看就是休息好了,红扑扑的。” 徐微与拉开凳子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小口气,不知道是该应还是该笑。他拿起勺子正打算吃,见陈妈还站在旁边,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示意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陈妈心领神会,弯腰靠近徐微与,低声说道,“厨房里丢了一笼鸡,两头羊。” 一笼鸡就是五只鸡。 临安城东市每六天赶一次大集,集市当天周边十几个村子镇子中的农户都会带着自家养的鸡鸭牲畜进城叫卖,价格比常开的西市便宜。陈妈过惯了苦日子,即使现在拿着东家的钱买菜也不舍得浪费,每次都算好时间去东市卖够一周的肉菜。 之前从没出过差错。可昨天,她早上才把鸡和羊关好,晚上去喂就见两个笼子笼门大开,地上只剩一些粪便羽毛,不见活物的踪迹。 陈妈当即就变了脸色。 五只鸡和两头羊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周边镇子上的小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要不是马上重阳,按临安城的老习俗得请伙计们吃羊肉,她哪会花这么多钱。 徐微与吃了口豆脑,思索片刻,“找回来了吗?” 陈妈情绪起伏不大,应该没出大的损耗。 果然,正如徐微与所想,陈妈肯定地点了点头,“在西边墙角找到了。鸡和羊身子都还在,但开膛破肚,内脏和血沥了一地。我叫人用土掩了,又在上面撒了艾绒,已经没味道了。” ……? 徐微与眸光微闪,偷牲畜不带走反而在李家院子里开膛破肚留下痕迹给人看,这是什么做派? 恐吓? 陈妈低声补充道,“我没声张,今儿一早从店里偷偷调了两个小子回来守厨房。要是能抓到人,我再跟您说。” 这种事肯定不是家里的佣人干的,八成是外面眼红李家生意的地痞流氓和商人。 徐微与沉吟几息,“做得好。这几天你出门时多注意周围的动静,自己也小心。” “大街上应该没人敢放肆……” “说什么说什么?我也要听!”满桂一阵风似的跳上台阶,跑进来围着桌子绕。陈妈被她打断,气得追着抽她。 “臭丫头,跑跑跑,摔掉牙你就乖了。” 满桂乐呵呵地躲在徐微与身边,将一枝还没开的桂花放在桌上,香气淡淡地弥散开来。 她自己叫满桂,所以特别喜欢桂花。每年都要做两罐桂花蜜,一罐给陈妈一罐送徐微与,算是小姑娘为数不多的爱好。 徐微与眼底多了分笑意,看了陈妈一眼,示意厨房的话题先不说了。 陈妈也不想在女儿面前讲家里发生的坏事,隔空用指头点了满桂几下,退出房去。 “哥。”满桂抱住徐微与的胳膊,冲他眨眼睛卖乖,“梨园和郑彩园打起来了,在湖边围了两个台子对台唱大戏,咱们去瞧瞧呗。” 江南的戏曲文化极为丰饶,光临安城里就有五六个戏班子。其中梨园和郑彩园是最大的两个。 不巧的是,梨园的黄班主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唱昆曲的,带着六十来号徒弟年年各地巡演,很是有脸面。而郑彩园则是越剧班子。越剧,善博采众长,郑彩园的郑老板又是个喜欢看洋片的,于是成天出些新奇本子,世人看多了老一套,自然就会去追新潮,郑彩园因此抢了不少生意。 黄班主自诩前辈,看不惯郑老板歪门邪道胡搞一通。郑老板又觉得梨园是老古董,朽得都快掉渣了,经常跟客人明嘲暗讽黄班主赚不到钱只能拿年纪压人。 久而久之,矛盾就起来了。 唱戏的打架也讲究排场,这不,两个戏园子一起出钱,在临安湖南边租了一块地,搭了两个台子面对面比拼看家本事,城里爱听戏的爱凑热闹的全都去了,将周围一大片堵得水泄不通。 徐微与早几天就听说了。但他这两天总是没什么精神,身上冷骨头酥,一有空闲时间就抱着枕头去院子里晒太阳,晒得墙头上的猫都认识他了。 “去嘛~去嘛~”满桂拉着徐微与的胳膊摇晃,“老爷走之前让我多带你出去散步,正好今天热闹,出去逛逛嘛。” 听见满桂说到李忌,徐微与没办法地笑了下。算算时间,那人应该明天回来,就算明天不回来也八成能路过陶阳县的邮局,到时候肯定会给家里打电话。 满桂还在缠,“去吧去吧,哥~” “行。”徐微与应下。 临安不比更北边的几个大都市,只稍分了些许繁华。但江南地区自古富庶,哪怕只占了百分之一也够几代吃用了。 徐微与和满桂避开人群缓步走进白果巷,不知是哪家的李子树长了一大片出来,趁着徐微与路过,借风往他脸上扑了一大把叶子。 徐微与闭眼躲过,睁开眼睛,却见满桂主动跑到落叶底下转圈,乐得跟个小傻子似的。 真是个孩子,徐微与好笑。 满桂正巧转过来看他。白果巷窄,只十尺,两边都是青砖砌的高高院墙,地上则铺着长短不一的条石。青苔,长草,伸出院墙的树枝,半开半掩的木门,徐微与站在这其中,眉眼温和俊秀,身形修长,如同古城百年神韵凝成的仙。 不怪满桂喜欢黏着他。在小姑娘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男人当中,徐微与的长相、性格和能力绝对是独一档的。即使她还小,即使她还不明白模糊的心绪代表什么,也不妨碍她本能产生欢喜。 满桂不自觉停下了动作,眼神有些飘…… “爹啊——” 满桂一激灵,抓脸揪裙子,手忙脚乱地朝后看去。 “你走好啊,女儿在这里,缺什么和我说啊——” 女人凄厉的哭嚎越过院墙传入徐微与耳中,接着是重物碰撞声。 “都别挡着门口!” “来,一二三,起!” 临安城里本地外地居民加在一起差不多三十多万人,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都是平常事,没什么可新奇的。 “我们走另一条路吧。”徐微与说道。 他走上前牵起满桂的手,选了条岔道往外走。按临安这一带的规矩,未成年的小孩最好不要见外姓人出殡,容易冲撞。 但也许今天死的这人和他们有缘,才走出去,徐微与就看见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站在路口,不远处,一行人抬着棺材缓缓走来,最前面是个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不出男女。 ? 城里出殡应该走大路啊,为什么走这条小路? 徐微与才起念头,旁边就有个小摊摊主帮他问了。 “诶?这不点痣的六婶子吗?死的是她爹吧,怎么不走主路出殡啊。” “别提了。”旁边一人应该和六婶子相熟,闻言同情地叹了口气,“她去年才死了丈夫,搬回来跟她爹一起住,结果没多久他爹又病了,一家人吃穿用度全靠她的摊子。她爹死之前说家里没钱了,买不起纸钱长明灯,也请不起人吹打。他要面子,让六嫂别走大道,免得他被人笑,让从小路送出去。” “……唉,也是苦命。” 徐微与垂着眼,面上没有过多情绪流露,但他在听两个小摊摊主的话。 满桂发觉牵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侧头看徐微与,手中冷不丁被塞了一把铜板。 “去给那个婶娘,跟她说‘不小心撞见令尊出城没备礼,添些钱给老人路上用’。她要是不接,你就说家里是做生意的,以后万一遇见望帮帮忙。” 话都是场面话,满桂第一次听,只觉拗口难记。她一边念一边朝那个女人跑去。 小路上的人纷纷看向她,满桂有点怯场,板着脸用力将铜钱塞进了女人手里,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徐微与的话。那女人果然不接,直把铜钱往外推,满桂赶紧用徐微与教她的说法应付,临了还给女人指了下徐微与。 “给、给老爷磕头。”女人带着哭腔推了孩子一把,那小孩懵懵懂懂,和她一起跪下来给徐微与磕头。 徐微与本能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站定,沉默受了这一礼。 时间仿佛一瞬间扭转回了六年前,徐微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没成年的女孩不能在姑姑家停灵,所以徐微莹死的当晚姑父就将她的尸体交给了徐微与,让徐微与自己找棺材下葬。 徐微与呆呆地抱着妹妹,全身僵冷,而徐微莹则比他更冷,跟石头一样,又沉又冷,压得徐微与不知所措,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时天已经黑了,路过的人看不清,还以为只是两个人抱着坐在角落里,都没停下,来来往往地经过。人越来越少,逐渐地,周围有灯亮了起来。 徐微与无知无觉,仿佛被一堵墙隔绝了所有感官。就在这时,一人横穿过大路,毫不犹豫地跑进巷子停在他面前。 徐微与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声,不等他反应,来人就按着他的肩膀往后压了一下,接着,李忌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应该已经找了很多地方,呼吸不稳,确认是他以后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李忌没说话,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俊脸此时只剩冰寒。徐微与缓缓动了一下眼睫,他想闭眼睛,但尝试一次后发现没有成功——他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忌皱眉,用拇指抹了抹徐微与的脸,粗糙指腹擦过皮肤带着眼泪产生一阵刺痛的凉意。 “我让平叔去买棺材了。”他低声说道,按了按徐微与红肿的眼尾。 …… “谢谢东家。” 徐微与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我还得安葬小莹。 这个念头让他动了动,恢复了一些力气。徐微与曲起膝盖,打算带着徐微莹一起给李忌磕头。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却骤然加重。 “应该的。”李忌说道,“……这笔钱本来就应该我出。” 那个时候徐微与全部心思都放在徐微莹身上,虽然下意识觉得李忌这话不对,但根本没有精力去追究。 记忆片段深刻得像是已经铭刻在了脑海中一样,此时翻出来,每个细节每片色彩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发生过。徐微与抿唇,不再看路中间的送葬队伍。 “贵人心慈,我替六婶谢谢您。”正此时,一片沉凝的静寂中一人哥走到徐微与近旁开口说道。 徐微与看向他,见来人只是在手臂上绑了条白布,知道对方是去世之人的朋友,轻轻点了下头,“举手之劳。” 来人长相平庸,略瘦,扔人堆里能找出一群相似的,唯独眼睛有些特殊,与徐微与说话时,他那两只黑眼珠时不时就乱晃一下,似乎是有什么先天疾病。 “我是相面的。贵人今日行善,我很是敬重,奈何口袋空空,没有金银能答谢您,就斗胆送您一副批语。” 不等徐微与婉拒,自称是相面先生的人直接开口说道,“您幼年家境富裕,享福数年,后遭逢大难,亲朋皆散,好在婚姻不错,遇到了能——相守百年的人。” 徐微与的呼吸顿了一瞬,他没表现得太诧异,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对方继续往下说。但他不知道,在开了阴阳眼的术士眼里,他身后那个安安静静却鬼气冲天的“人”缓缓走上来,像是起了点兴趣似的投来了目光。 相面先生笑了,以此表示自己绝不会多管闲事。 “依在下看,您日后还有一劫,这一劫过了,往后无病无灾,万事如意。若是没过……” 李忌笑眯眯地盯着他。小鬼无面,厉鬼无神,有面有神的是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管的恶鬼。 相面先生闭上眼睛,“若是没过,只怕地府不收,永无来世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更下一章,让徐微与会李家本家当真寡妇,呜呼! 第10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风雨欲来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徐微与淡淡地问道。 江湖骗子里算命相面看手相的能占到三成,和其他行当不同,这些人诓骗钱财的路子讲究一招鲜吃遍天。 首先是打量客人的穿着长相,推测对方大概身家来历,若是说对了,客人就会像徐微与刚才一样略作停顿。见自己留住了人,他们便要摆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说客人很快有灾,但不用怕,他们有师门绝学。只要肯花钱消灾,接下来必然顺顺利利万事如意。 徐微与听人说过多次,没想到第一次见识是在这般场面下。 相面先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说嫩后生还跟我装,你身上从里到外全是这只恶鬼的鬼气,想来已经承欢多次。而恶鬼头身清晰,连五官手指都显出了形,必然是你精心用血食祭出来的。 有正经师传的天师道士绝不会偷养恶鬼,既然大家都是野路子学成的同行,就不必打太极了吧。 “贵人多虑了,常某上前来一是如刚才所言,敬重您的善心,二是最近拘了条受伤的小蛇,不知道该怎么养,要是贵人愿提点几句——” 常某必有重谢。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 “哐!” 平地突起一阵冷风,将两人身侧的店铺窗子猛地砸拢。相面先生后背一挺,没想到这恶鬼居然这么凶,已经有了做法的能力。 真怪,真怪。恶鬼身周没有怨气,只有鬼气。说明它还没想起自己惨死的原因,按说不能害人啊……难道这人死前也是个同行? 不对不对,我若被人害死,可成不了它这般修为。 相面先生脑中念头千回百转,想问,但看那恶鬼倏然森冷下来的神色,讪讪收了心思。 他只是个跟着老术士学了点皮毛的江湖混子,背后没有门派,身周也没有亲友,得罪不起任何人。只是可惜……他看这青年和恶鬼相处亲昵,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个能交流经验的同行,没想到人家不愿。 相面先生低头赔笑,“得罪了,我这就走。” ? 徐微与面上不动,心中却疑惑。 这就走了?若全天下的江湖骗子都像这人似的,被不轻不重挤兑一句马上就走,那他们这行根本发展不起来。 徐微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衣摆下端,眼底有些凝重。他不是个多疑的人,但似乎是最近发生的异况太多了,若有若无地散开了一些不安。徐微与感受到了,却说不清楚。 ……那感觉很难形容。 仿佛有什么人遮住了他的眼睛似的。 “哥。” 送葬的队伍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满桂跑回来见徐微与看着旁边发呆,伸手拽了拽他,“你看什么呢?” 徐微与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临安湖离这儿还有一条街,越往前走,两人身周的人越多,街道两边的铺子也逐渐阔气起来。 “糖糕玉米——小饼酥酪——” “万国丛谈!今天的南方报!南方报!” 才装了大玻璃柜的绸缎行正在往里搬货,一卷卷用纸包好的绸缎被拆开来验货,鲜亮的颜色引来不少妇人小姐驻足,不远处,估衣行的老板站在门口抽烟,不慌不忙地跟老顾客侃大山。 汽水橙汁摆在饭店门口,馄饨面条摊子后,热水锅仍滚滚冒气。到处都是一副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 徐微与拉住兴致勃勃逛地摊的满桂,“要不要买点吃的,待会看戏场子里只有茶水。” 早就流口水但不好意思要钱的满桂毫不犹豫猛点头,对自家太太的提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徐微与被她逗笑了,如同泼洒杨枝甘露的观世音菩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小姑娘。 这么多! 满桂双手接过。所以她爱跟徐微与出来啊,她家太太人美心善富有大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哥你吃什么?”满桂狗腿地摇尾巴。 “竹筒赤豆酒酿,荷叶鸡。我去店里等你,早点回来。” “得令!” 两人左边不远处的兴安百货就是李忌名下的杂货铺,也是整个临安城最大的杂货铺。徐微与昨天才对完铺子里上个月的账,正好今天路过,打算让伙计把这个月记好的账本送到家里去。 李忌手底下教出来的人,那都跟精似的,徐微与才走到门口,店里正在招呼客人的伙计眼睛就是一亮。 他两句讲完货品优点,脚下一转就朝门口走来。 “太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小伙计弯着腰压着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谁对暗号呢。 “是不是宅子里的灯油不够了?纸?碳?您说,我马上去拿。” 徐微与笑着看了对方一眼,走上台阶顺手扶起他,跟在他旁边的东西因此看了眼他的手。 “把上半个月的账整整,下午送回家去。有没有钢笔?” “有有有,咱们临安没几个写钢笔字的先生,上次进了四十支,学堂买走了三十支,其余就卖了两支,还剩八支,全在这儿了。” 伙计带徐微与走到台柜前,拿出装钢笔的盒子递给他。转身去后面货柜取墨水。下一刻,他的头在柜门上轻磕了下。 “哎呦。”伙计捂额头揉,拿下墨水放在徐微与手边。 “小心点。”徐微与抬眼说道。 【……啧。】 伙计乐呵呵地走到门边的架子旁,伸手取最上面一格的纸,“谢太太关心,你瞧我,成天马马虎虎的。” 他拿下一叠纸,转身正想送给徐微与,猝不及防一抬头,只见一个躬着背披着烂毯子,满头乱发畏畏缩缩的乞丐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 伙计脸色变了变,他熟练地扳住门,半挡住入口,“大爷,您站这儿等一下,我去拿两个馒头给您,行吗?” 老乞丐略显浑浊的眼睛在花白的头发底下转了转,似乎是往徐微与的方向看了眼。 “!啊啊——吖啊!”他突然含含糊糊地鬼叫起来,抬手乱笔画。 伙计一愣,随即皱眉摆出强硬的样子,“哎你这要饭的怎么回事?滚滚滚!赶紧滚!” 听见动静,徐微与不动声色地转身看向门口。这种事本来不应该由他管,要饭的为了得钱,经常抱着有钱人的腿磕头,要是不想被他们弄脏衣服,就得赶紧给钱给吃的。但徐微与的眸光在老乞丐的身上落下了,随即瞳仁猝然一缩。 是他看错了吗——平叔? 在杂货店门口撒泼装哑巴的哪是什么要饭花子,分明是跟在李忌身边快十年的老向导!徐微与第一次见李忌时,他就在旁边。算下来两人也相处了五六年了,亦师亦友亦亲人,彼此都能一眼认出对方。 ……平叔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徐微与直勾勾地盯着门口,遍体生寒。无形之中,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思维还有点模糊,没跟上本能,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平叔又叫了一声。 “你再不走我轰你了啊。”伙计大声呵斥。 “……小王。” 徐微与声音清冷,和刚才和风细雨的交代迥然不同。伙计迟疑地诶了声,心想太太难道被这老乞丐烦到了,不会怪罪他吧。 “我认识他。”徐微与走到平叔身前,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徐微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目光空茫地扫过铺子,随后强行停留在楼梯上,“待会满桂会过来,你请一天假带她去湖边看戏,我跟这人有点事。” 小伙计被这一出搞得莫名其妙的,刚想问,徐微与就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再次开口。 “不会扣你月钱的。” 说着,他走上台阶,那乞丐紧随他之后。 小伙计仰头看徐微与,“太太,要不要茶啊。” “……好,再拿点糕饼。” 楼上是店伙计们休息和放货的地方,没开灯,从下往上看黑乎乎的。徐微与冷淡地抿着唇,脖颈似乎有些僵,一步一步朝上走去。 某一刻,伙计眼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歪着脖子趴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看,姿态闲散,但头与身体间只有半截皮挂着,脸色已是全然的青白,不见一点血色,唇边却似有若无地带着一分笑—— 亲娘诶! 伙计吓了一跳。 但等他再看去时,二楼栏杆上分明什么都没有。 昨晚没睡好,眼花成这样。伙计揉揉眼睛,走到台柜边一边收钢笔一边想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忌:盯——(平等警告所有有可能挖墙脚的生物) 后面才是回本家当寡妇,但我得重写一下 第10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怀孕 天光自朝南打开的窗子外投到房间里,徐微与关上门,闭了下眼睛,短短二十几级台阶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眼前一瞬闪过很多画面。 看门的伙计穿过院子跑到书房门口跟他说,外面来了个自称本家少爷的男人,有要紧事要和他商量。 身穿西装梳着背头的李豫年带着一点点探究和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恶意,站在屏风一侧笑着叫他嫂子。 染血的麒麟玉,铃铃作响的电话…… “——商队里有叛徒。” 徐微与睁开眼睛,转身看向平叔。他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冷硬的东西贯穿脊髓,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骨骼。徐微与没说话,呼吸放得极浅极轻,认认真真等待面前老人接下来的每个字。 仔细看,他眼底仍带着一丝微光。毕竟平叔活着站在这里,说明结局未必是最差的那种。 平叔半弓着背,斜侧向上和徐微与对视,握着木杖的手有点抖,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痛苦。但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麻木冷静,语调平铺直叙。 “九天前,我们才出惠城,路上碰到了一个曾经见过的药材商,那药材商说山上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去年打猎挖到了几根小臂粗细的林下参,他带的钱不够,只买了其中两根。” “东家看了他亮出的货,是上品,估计得六七十年才能长那么大,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能救命能换命,我们立刻就问了地方,动身上山。东家压价压得不狠,当天晚上就成交了。天色太晚,我们在那猎户家留宿。” “——上山之前,东家和我们都自带了食水,当天晚上也没有吃猎户家的饭菜。可谁知道,干粮和水里都被人下了毒!” 平叔用力说道,脖子上耷拉的皮肉一扯一动,“除了我以外所有伙计都死了。我半途迷迷糊糊醒来,从喉咙到肠子跟被刀伸进去绞一样,往旁边一看……那家人在砍东家的头……” 屋子里的温度猝然朝下降了一截,但在场的两人谁都没有发现, 徐微与闭了一下眼睛,朝后踉跄半步,后背抵住木门,突然有种头昏眼花的感觉。他下意识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因为平叔那几个用气声声嘶力竭挤出来的字和一阵一阵的耳鸣在他耳边回荡,像幻听一样。 徐微与无法思考,连呼吸都停止了一会。平叔死死盯着他,鼻腔一阵酸涩。 “小徐……” “为什么你活着?”徐微与突然问道,他抬眼,无悲无喜地直视平叔,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在平叔这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起来当真像庙宇里氤氲在香火中的神佛。 “有些毒会让人产生幻觉,你是不是看错了。” ——李忌捡到徐微与的那天,平叔拽住相熟的饭馆老板歪头打听,“你刚脸色不对啊,你知道这小子?” 饭馆老板看了眼徐微与拉着妹妹上楼的背影,“他家用毒很出名,当年间接害死了不少人。麻沸散知道吧,就是蒙汗药,十里八乡他们徐家的最好用。” …… 平叔深深叹了口气,眼底多了些怜悯,“你忘了,我老了,消化不行,晚上能不吃尽量不吃。那天活动量大才啃了半个馒头,喝了点水。吃的少,中毒比他们浅。” ……惠城周围的山全是不到三百米的山丘,本就不长林下参,即使有,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被挖完了,怎么可能出手臂粗细的上品? 李忌肯定想到了。但这些年逃难败落的大户人家一波一波,难免有些好东西流出来,如果猎户手上的人参是用不光彩的途径从这些人手中得来的,那他怕报复又想要销赃,倒是会遮遮掩掩地低价卖。 李忌这些行商经常能捡到类似的漏,所以他对此轻车熟路。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是有人专门给他设下的陷阱。 …… 是李家人。 …… 李豫年……不对,他应该只是被李忌的“长辈”派出来传信的,真正买通内鬼给李忌平叔等人下毒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李豫年的父母……或者李忌的那个爷爷。 只有这样,李豫年才能最快得到消息。罪魁祸首必须和他的利益高度绑定,才会让他来打头阵,来啃最好入口的肉。 徐微与机械分析着,几天来发生的异状快速整合摆列,组合成真相的轮廓。他好像根本没被李忌的死影响到,垂眼沉思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李忌咳……”徐微与呛了下,偏头轻咳了几声,继续问道,“李忌留了谁在山下看车?你确定上山的除了你都死了吗?” 才问完他就又咳起来,平叔脸上划过一丝不忍。 他报了十来个人的名字名。 “那家人后来拖走了东家的尸体,我猜是有人买凶杀人,他们本想砍下东家的头做证明,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们走后,我爬起来探了每个人的鼻息,都死了……都死了。” 徐微与越咳越厉害,捂着嘴弯腰扶住旁边的花架。平叔缓慢地转过身,拎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给他倒了一杯。 “……都是常有的事,年年走商年年死人,你们家李忌已经是我跟的第三个东家了,常有的事啊。” 徐微与不作声,强行调整呼吸忍下喉咙口的干涩,眼前发黑,声音几不可闻。“可他是被自己亲人害死的。” 平叔没听见他的话,两只手端着茶水走过来递给他,“喝点水。” 徐微与抬手,却不是拿茶杯,三根冰凉的手指直接搭在了平叔手腕上。不多时,徐微与眉梢微微一动,某种浓稠到深刻的悲哀自他眼底化开。 “你……” 平叔微微一叹,沉默几息,老眼赤红勉强朝徐微与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在探平叔的脉之前,徐微与仍抱着最后一点希冀。 因为如果平叔就是那个和李家勾结的内鬼,他完全有可能在撒谎。装成乞丐偷偷摸摸回来,也只是为了和李豫年等人再打一次配合,根本不能说明李忌已经死了。 但此时,手指下的心脉微弱,像冬日里苟延残喘的虫豸,内腑毁坏大半,平叔完全是撑着一口气拖回来的。 “……来人。”徐微与嘶哑叫了一句,他松开平叔一把推开门跑到栏杆边朝下喊,“快来人!” 陈妈把浆洗好的新床单抖开晾上竹竿,来回用竹篾拍打,这样晾干以后布料才能平整。她仰头看了眼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此时云层下压,隐隐有遮住阳光的趋势。 不会下雨吧。 陈妈忧心,抱起木盆正打算晾被套,离她不远处的小门突然被人从外敲了几下。 陈妈疑惑看去,皱眉想了想,朝那边走去高声问道,“谁啊?” 李家晾衣服的地儿在后院,院墙角落朝北开了一扇小门,是整个宅子的后门,平时很少用,也几乎没人来。今天倒是奇了,居然有人来敲这扇门。 “是我。” 陈妈脚下一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太?”她问。 徐微与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开门。” 陈妈赶紧放下木盆,从腰间掏出钥匙快手快脚打开锁,“您怎么走后门啊——” 她拉开木门,话头一顿,目光在被杂货铺掌柜撑着的老乞丐身上停了停,“太太,这是?” 听见她的话,老乞丐有气无力地晃了下脑袋,抬起头。两厢对视,陈妈先是茫然,随即眉梢动了动,认出来了来人但又不敢相信。 “平大爷?!” 平叔扳着脸,一声不吭。 他个子不高,打远看只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但只要离近了,就能发现那张皮底下藏着副有力的筋骨,像某种体型不大但灵活的猴子。陈妈以前一直有点怕他,但现在,平叔半瘫在掌柜身上,浑身上下再不见一点精气神,满脸灰败。 “……太太。”陈妈慌乱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敛下眸光,侧身对杂货铺掌柜说道,“把平叔扶到左边第二件屋子里。” “是。” 往日里最喜欢说笑的中年掌柜一点头,利落地撑起平叔朝后院常年人住的第二间屋子走去。 “太太。”陈妈已经猜到了不好,她也不是傻子,一看这景象就想到了前几天才来过的李豫年。她又慌又急又不敢问,嘴唇张合几次,到底没出声。 徐微与第一次没管她,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的纸递过去,“照着上面的方子去库房找药,拿到院子里来熬。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三个,其他人谁都不能告诉。” 说完,徐微与抬眼,确认般问道,“满桂也不行,知道吗?” 徐微与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但五官轮廓偏清冷。他这几年没受苦,无论干什么总是松松垮垮的,不笑也带三分缱绻,笑起来更是温柔。陈妈一直以为,徐微与就该是这个样子。 直到现在,徐微与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淡漠、疏离,如同某种四肢修长,紧绷躯体的猫科动物,陈妈恍惚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李忌一样的气息。她心里又怵又慌,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得喏喏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 “你和满桂不会有事的。” 徐微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似乎很累,微微一叹,转身朝里走去。天彻底阴了下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拱门前时,伸手抓了下木门。深棕红色的漆衬着青年冷白的手指,莫名透出股不详的鬼气。徐微与顿了顿,走上台阶。 陈妈只是个妇道人家,多年来不是照顾丈夫女儿就是在徐微与这里当佣人,此时只能一下一下抹眼泪。她快步走进库房,按照徐微与给她的方子抓药。 徐微与不真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之前就和李忌说过,等你老了,就在城南帮你和满桂置一座屋子,前面做铺子,后面住人。这样你们两个有地方住,不想住了也能租出去……” 陈妈摇头,折了折牛皮纸,突然背过身哭了起来。 陈妈带着草药走进小厨房时,徐微与已经坐在炉子边了,他指甲里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正在用温水冲洗。陈妈低头,两只眼睛通红,沉默地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只药罐—— “下面那份药是我的,分开煎。”徐微与突然说道。 陈妈一怔。 照顾了徐微与五年,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懂了些基础药材的作用。徐微与给她的两份方子,上面那份大概是补气血解毒的,下手极保守,看得出病人身体很差。 而下面那份,陈妈则完全看不懂。甚至连其中几味辅材都不认识,还是库房中有标,才将其抓了出来。 她想问,但觑着徐微与的脸色终究闭上了嘴。 天光逐渐转暗,陈妈中途出去收趟衣服,又做了点好入口的汤,可碗摆在徐微与面前半天,青年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静地盯着跃动的的炉火,乌黑的眼睫遮住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太太,你吃点东西吧。”陈妈劝道。 徐微与仍然不动。就在陈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徐微与抬起头,脖颈骨骼发出一声闷响。 “这副药要空腹用。” 他站起来,拿起湿帕子。 “我来我来。”陈妈急着上前。 徐微与一摇头,那是个清晰的拒绝。他将药罐端到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带着腥气的苦味立刻弥漫开来。陈妈从没闻过这么古怪的药,本能觉得不好。 “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您可不能乱吃药伤身啊。” 徐微与眼都没抬,径直将深黑的药汁倒进准备好的凉开水中,药汁一下子化开,隐隐发红。 “平叔的药也熬好了,端去给他吧。”徐微与吩咐,言罢将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唇边,眉间轻微动了动,一口饮下。 徐微与把碗往桌上一丢,瓷碗与木桌重重一撞发出哐当声响,紧抿着唇缓解苦味。 陈妈手足无措,她看出徐微与不想和她说话,急得想哭,但转念又想到这种时候哭有什么用,只会惹人心烦。 …… 她低头端起药,快步走出厨房。陈妈没看见,她的身影才消失,徐微与就捂住胃俯下身,一张脸痛得惨白惨白。 难怪是妖方…… 徐微与扶着墙坐进椅子里,额头遍布冷汗。要想要这副方子起作用,服之前得空腹,服之后也不能吃任何影响药性的东西,疼也只能生生抗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阵喧哗由远至近,徐微与动了动,他已经痛得有点没意识了,本能搭上自己的脉往下按了按。 “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李家,是我们东家的宅子。什么三河李家,没听过!” “滚开。” 徐微与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动了动,他睁开眼睛,抓起已经凉透了的湿布擦干净脸。正当他擦拭手指时,火光逼近。 十几个人拥拥堵堵围作一团,其中陈妈、满桂、家里的门房、厨房的佣人还有两个才从店里调回来的伙计是一波。 五六个身强体壮身穿麻布短袄、两个中年人并徐微与见过的李豫年算另一波。 药性还没有完全过去,徐微与缓了会,坐起身,将用过的碗收进下方矮柜,抬手打开墙上的灯。 突然多出来的灯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豫年最先反应过来,大步走到门前—— 几天不见,李豫年稍显风尘仆仆,本就深刻的五官莫名阴鸷。他直勾勾盯着徐微与的脸,片刻后笑了起来,低头,语调慢条斯理,“给嫂子请安。” 徐微与面色不见任何端倪,直接越过李豫年看向后面的门房。 “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不等门房答话,李豫年突然间抬高声音,“二哥的尸首已经停在祖宅了。” 在数道惊骇的目光中,徐微与猛地扭头看向他,即使早有准备,他仍然没有抑制住源于灵魂的本能反应。李豫年唇边的笑意加深,愉悦异常。 “我和两位族叔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接嫂子回家守灵送葬,二是——想来二哥离开以后,家里这么大的生意无人打理,特意带了些知根知底的人过来帮嫂子看着。” …… 徐微与冷冷说道,“一次不够再来一次,我上次就该把你的腿打断。” 李豫年走上前,站定在桌边,离近了,他注意到了徐微与明显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顿了顿,但很快反应过来,“嫂子不信?” “我们家在惠城里外的铺子都说李忌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信你的一派胡言。”徐微与不耐,“更何况——” 灯光下,徐微与抬头定定看着李豫年的眼睛,唇色浅淡,下巴和脖颈连接的线条修长干净,“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继承人,这份家业跟你们这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关系?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第10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怀疑。 李豫年一怔,脸色陡然变得极为可怕。跟他一起前来的两个中年男人惊疑不定,互相对视一眼,又一前一后看向徐微与,目光古怪地往下,打量徐微与藏在衣袍下面平坦的小腹。 按此时律法,徐微与是男妻,本没有继承亡夫遗产的资格,所以若是徐微与没怀孕,本家完全可以拿走李忌生前的所有财产,强令徐微与净身出户。这也是李豫年一行人此番前来目的。 但要是徐微与怀孕了,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李忌有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按法,这孩子至少该得到他留下遗产的一半,另一半归李忌的父母,由他们决定分多少给徐微与生活。 但话又说回来,李忌父母早就死了,人不在,默认他们对徐微与这个儿媳满意。这样一来,李家的家业仍稳稳当当地落在徐微与和他还未出世的孩子手中,跟李豫年等人确实毫无关系。 陈妈没挤进去,站在门外,脸色僵硬。她紧紧抿着唇,两只手不自觉掐在满桂肩头,来回观察李豫年和两个李家族叔的反应。 满桂同样不敢出声,她才看完戏,对一整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刚回来就撞上李家人堵门。好在小姑娘常年看徐微与和李忌做事,到底学了点皮毛,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攥成拳。 小小一间厨房内外数十人,却静得能听见落叶撞击石板的声音。 李豫年突然动了,在所有人或警惕或探究或恼恨的目光下他径直走到徐微与面前紧盯住徐微与的腹部,如同一条从树梢上端垂落,冷眼凝视猎物的蟒。 “你怀孕了?” 他语调中带着刻薄的质疑,明显不信。陈妈差点跳起来。 “你离我家太太远点!” 她就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一样撞开所有人冲到李豫年面前,挡在他而和徐微与之间,满脸厉色,“东家从没提过什么本家,什么三河李家!你们这群人仗着人多,挑我家太太一个人在家势单力薄的时候上门,咒我们东家不算,还想强占我们李家的家产,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来人!把这群人给我打出去!” 李豫年劈手抓起桌上瓷盘,照着陈妈猝然砸下。 “嘭!” “啊!” “——李豫年。” 最后那声是徐微与喊的,在这声音中陈妈惨叫踉跄后退,捂着头的指缝里已然出了血。满桂哭叫着扑上来,抱住陈妈查看她的伤势。 人群骚动,其中一个李家族叔震惊万分,上来一把揪住李豫年的胳膊低声呵斥,“你干什么?!” 他们也没想到李豫年居然敢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动手,他也太嚣张了。 然而李豫年谁都没理,他只是缓缓将目光从陈妈身上收回,“一个下人,居然敢挡在主子面前插话。嫂子还是太心慈了,纵得这些姨婆都以为自己是长辈了。” 徐微与紧紧攥着椅子扶手,他也想去扶陈妈,但两条腿麻木异常,下腹坠痛,根本不许他活动。徐微与脸色发青,心跳得极快,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好在他似乎天生就适合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李豫年没有半点怀疑,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片刻再次问了一遍—— “你怀孕了?” “……你们是在哪儿找到李忌的?” 李豫年不答,侧身看向一个由他带来的人,沉冷说道,“去找个大夫,立刻带过来。” “是。” 下人转身跑去门去,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李豫年单手插兜拉开椅子,不明显地出了口气,像是借由此按捺下了某些躁动的情绪。 “我好像没请你坐下吧。”徐微与倏然冷淡出声。 李豫年似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下,他踢了踢椅子腿,木头在陶瓷小块地砖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李豫年径直坐下,胳膊肘搭在撑开的大腿上,向前倾身靠近徐微与。 “徐微与……” 这是李豫年第一次叫徐微与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嫂子”,称呼上的微妙转变似乎撤下了两人之间那堵名为李忌的隔档,怪异刺激。 “李忌知道这事吗?” “跟你有关系吗?”徐微与轻声反问。 “不不不,我不想知道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李豫年嗤笑出声,“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真是我们李家的种?” 李豫年的声音几不可闻,除了他和徐微与,隔着一段距离的众人只能看见两人靠近的样子。 徐微与一怔,反应过来的瞬间抬手扇了过去。只听“啪”一声响,李豫年被打的偏过了头。 杂种。 徐微与在心里想道。 李豫年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可置信,在他看来,他和徐微与应该对此心照不宣,徐微与怎么敢打他? “……**。” 李豫年从牙关里挤出这两个字,“你等着。” 一道闪电劈开浓墨一般的天空,紧接而来便是几声震动大地的雷声,酝酿了一整天的雨哗一声浇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我下章就把李忌端上来,今天下午QWQ 第103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夭寿了,老婆怀孕了,老公不是我 刘贵川顶着雨跑过街道,溅起一阵水声。夜色中街上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在外走动的活人,只有两边的窗户映出里间暖黄灯光,他在心里骂了句娘,终于与雨幕中找到了一个小诊所。刘贵川赶紧跑到诊所门口停下,砰砰敲门。 “大夫在不在!看病!” “太晚啦,明天再来吧。”里面的人喊道。 刘贵川拧眉,“我家少爷愿意出三倍诊金!” 这年头,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听到刘贵川的话,门后安静了一会,少顷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锁被人从里面扭开,一个带着圆框眼镜的中年人走出来,看了看刘贵川,又看了看刘贵川身后。 “会不会摸喜脉?”刘贵川问道。 “会。”大夫一边扣长袍扣子一边点头,“你主子是哪位老爷?” 要大夫上门就得给路费,临安城里能这么干的一般都是有钱人。但有钱人大都有常用的大夫,按说不该出来找他们这些干杂活的。 刘贵川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板扔过去,算是定金,“不该问的别问,跟我走。” “好好,先生您稍等,我进去拿一下我的药箱。” “快去快去。” 刘贵川摆手,站在诊所檐下擦脖子里面的水。没多久,大夫拎着箱子跑了出来,左手里还拿了两把伞。他冲刘贵川笑了笑,将其中一把递给他。 “嗯。”刘贵川上下把这大夫一打量,撑开伞走进雨里。 两人都是中年人,脚程不快不慢,走了一段以后,刘贵川状若无意地问道,“哎,这城里的李二爷——你知道多少?” 大夫侧头看刘贵川,好巧不巧,刘贵川也在斜着眼睛瞧他,大夫憨厚一笑。 “知道的不多,我就是个小医生,平时连李二爷家的院门都进不去。您问我这个,我真答不上来。” 想替李豫年打听消息的刘贵川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心想今晚之后你知道的就多了。 正想着,两人路过一间杂货铺,有心和他套近乎的大夫立刻说道,“诶,我知道这是李二爷的的铺子。六年多前置办的,开业那天,李二爷在门口送跌打油、米酒,我也拿了一份。那跌打油特别好用,我一直给病人开,一年能费五六瓶嘞。” 刘贵川眼珠一转,“哦,你经常来啊。见过李二爷的那个男妻没?” 他的话里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轻蔑,临安城相对开放,对男妻之事看得淡,但李家本家所在的三河县民风极为保守,别说男妻了,连契兄弟都不许出现。 “您说徐先生啊。” 杂货铺里头还亮着暗灯,是给伙计守夜用的。听见“徐”字,那火光微不可查地一晃,像是惊着了什么似的。 “我见过,徐先生也懂些医术,有一次,我给病人开了一副方子要用到神仙泥,就是瓦房顶上,和瓦松枯成一团的土。哎呦,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找到现成的,正巧碰见徐先生,他跟我说啊,用大黍的叶子和草木灰拌在一起能替代,我回去一试,嘿,果然行。” “这大户人家的小先生,就是比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识广。人长得也俊。” 刘贵川自动忽略大夫那些夸赞徐微与的话,皱眉问道,“你说徐微与?” 大夫憨笑点头,“对,徐先生的全名是叫徐微与。” 两人身后,杂货铺分明已经锁好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吱呀一声,有东西无声无息地跟上了他们。 刘贵川:“徐微与还懂医术?” 大夫肯定点头,“会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看徐先生那架势,肯定比普通人懂的多。” 刘贵川心里嘶了一声。如果徐微与真的怀孕了,按本家的利益肯定是趁早把那孩子流掉,让他净身出户最好。但徐微与懂医术,这在饮食里偷偷下药的招就用不上了啊。 想着想着,他突然感觉左边耳朵有点痒。刘贵川晃晃头,没在意。不一会,又痒了一下。 他心思没放在这上面,下意识伸手于空气中扇了两下。 呼—— 某个视角中,他左肩上的火一晃一熄,消了五分有余。 一只灰白的鬼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刘贵川的左肩不明显地往下塌了一两寸,他没发觉,只是觉得骨头有点酸,侧头看了眼。 李忌缓缓扭头,笑着与他对视——下午时,他突然听见自己的死讯,失神良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徐微与已经带着平叔离开了。于是,他就绕着临安城的主干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徐微与在哪。 多数人“看”不见他,看见他的都快死了,糊里糊涂的,被吓一场又去了半条命。 他没办法,只能等在铺子里。等啊等,天都黑了,徐微与还是没有回来。 好在刘贵川过来了。 李忌对这人有点印象…… 该死的人。 刘贵川看着雨幕,换了只手打伞。 几辆马车堵在李宅门口,蒙车的蓝布被水一淋显出更为深浓的颜色,远看,像四五口棺材似的。 大夫在门口停了下,迟疑地看了眼刘贵川。 刘贵川收伞,装若不在意地抬手,“进去吧,别磨蹭。” 两人快步穿过前厅花园,走过小鱼池终于到了主院前面。走到这儿,大夫哪还有不明白的。他瞪着院子里泾渭分明的三十多号人,心知自己这回肯定是惹上麻烦了。 天,这些老爷恼火起来可是要打死人的,自己怎么就财迷心窍,过来蹚这趟浑水了? 刘贵川见他停步不愿意向前走,恶声恶气地揪着大夫后衣领将人往前一推,“快点,都在等你呢。” 声音传进小厨房里,李豫年啪一声合上擦了快一个小时的怀表,抬眼望向门口。 大夫不情不愿地跟身周人赔笑,李家的下人而后李豫年从本家带来的人都不理他,他只得埋着头往前走,刚进门,最先对上的就是李豫年。 大夫是见过李忌的,应该说,临安城里有点资产的人都见过李忌。所以大夫一眼就觉得李豫年有几分眼熟,高鼻深目,年轻锐利,差点就叫了李先生,但话出口之前,身后的刘贵川规规矩矩叫了一句“少爷。” 大夫哽住,赶紧偷眼打量李豫年,细看之下才果然发现年轻人有些陌生,似乎不是李忌。 他算见多识广,此番过了过脑子,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龃龉——怕是李二爷出了什么事,宗族里的管事人上门来吵闹了。 大夫更慌了,面上冲李豫年一点头,算是问过好,看向最里面。 徐微与坐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点都没动,脸色苍白,明明人看着不瘦弱,但就是显得很倦怠,眼下薄薄一层青,下颔因为仰头小憩这个姿势露出的清晰骨骼线条,其上,淡青色的血管分明而脆弱。 大夫一看就觉得不好。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徐微与这个面色,明显是气血两亏。但仔细看,又和常见的气血两亏不太像……说不出得怪。 他正看着,徐微与冷不丁睁开眼睛,乌黑瞳仁一晃,定在他脸上—— “徐先生。”大夫被他看着心底不自觉一凛,忙拱手行礼。 “有劳。” “啧。”李豫年不耐烦,他看不惯这些老黄历,动了动坐直身屈指用力敲桌子,笃笃声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嫂子说他怀孕了,你来给他看看。” ……什么意思? 大夫茫然抬起头,男妻要想怀孕,从服药开始就得找医师照看。身体转变——夫妻同房——怀胎,整个过程医师既要保证药效充分发挥作用,又得及时确认怀孕情况,让夫妻两人分床,防止流产。 在孕育分娩时,男妻可比寻常妇人难多了。 同时,因为男子和女子天生不同,想确认怀孕情况,就得脱了衣服用特制的钳子撑开来看内里的器官的发育而而后颜色变化,极私密,极难堪。一般都是丈夫看,转告医师。怎么突然找他这么个外头来的大夫看? 这…… 李豫年见大夫诧异,不耐烦嗤笑,“怎么?要先给钱才能看?” “不不不……”大夫手足无措,“我、这……我……” 李豫年心底的怀疑加深,目光不轻不重地转向刘贵川。 刘贵川今年四十有余,看年龄就知道他是李豫年的父亲——李旭昌身边用惯了的人。托这位李家最受宠的二世祖耳濡目染,刘贵川虽然是一介仆从,却也染了一身吃喝嫖赌,偷钱耍滑的毛病。 李豫年疑心是刘贵川扣下了自己给他请大夫的钱,但看过去,刘贵川也是一脸狐疑。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睨着李豫年。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李豫年居然不知道男妻孕育的细节。 ……也是,这人毕竟是爱女子的大家族少爷,这辈子除了他应该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男妻了。 幸好。 徐微与收回目光,“已经两月有余了,你直接把脉就是。” ……两月? 大夫愣了下才意识到徐微与是在对他说话。 同一刻,有人松开刘贵川的肩膀,缓步走到徐微与身边,以一个吊诡的角度折下身躯,脸紧贴他的小腹。 重新看到爱人的喜悦还停留在他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怀疑和怨毒就浮现了出来。浓烈的情绪交织让恶鬼原本俊美无俦的脸扭曲怪异。好在在场没人能看得见他。 大夫吸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心想您怎么不早说,小步走上前,“得罪了。” 李豫年抿唇,觉得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但此时人多,他不好直接问,皱眉将疑惑忍下。 徐微与卷起袖子,露出一段手腕,大夫搭上三根手指。 雨声哗哗,也只有雨声哗哗,门里门外甚至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恭喜徐先生。” 大夫露出笑容,他还没搞清楚情况,下意识觉得怀上就是好,笑得满脸褶子喜气洋洋地恭贺徐微与,“如您所说,两月有余,胎还没有稳但脉象康健。您最近一定要小心,再有几月,这孩子就要落地见您啦。” …… 他话音落下足足过了十几息,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接他的茬。李豫年带来的人不高兴,李家下人也皆是一副强忍悲痛,警惕戒备的样子。 大夫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顿了顿求助般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唇边轻翘了一下,只一下,很快便消失,那是一个没有成形的苦笑。 孩子?他和李忌…… 徐微与眼睫轻轻颤动,勉强忍下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苦涩和恨意交织,针一样密密匝匝刺入血管,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即使不清楚李忌死亡的真相,徐微与也知道他的仇人之一现在就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承您吉言。”徐微与轻声说道,拿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抬眼与李豫年对视,“如何?” …… 无人看见的地方,李忌毫无顾忌地缠着徐微与,还不到三个月的孩子根本就是一团没有意识的血肉,他感受不到新的生命,又焦躁又怨恨。恶鬼的冰冷的手在徐微与小腹上方空抓了几下,似是想要将那团孽种扯出来,但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李忌发了会呆,突然笑了声。如果徐微与能听见,会发现他此时的声音尖利怪异。 李忌扭转到徐微与身后,两只手一上一下困抱住徐微与。 【微与,这是谁的种啊……】 他用微微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睛贴着徐微与的脸侧磨蹭。 【谁啊……告诉我好不好?】 第10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一人死,恶鬼有形。 徐微与动了下,侧头,李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本能以为徐微与是要转向他,弯折过度的脊椎因此滕然绷紧。但下一刻,徐微与直接穿过他,掩唇咳了好一会。 …… 李忌轻轻偏了一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视着徐微与,其中却没有映出他淡漠的面容。 对,他已经死了。 怎么总忘? 李忌蹲下来,抬手碰了碰徐微与的鼻梁,神情癫狂,但动作轻柔,像某种无声却歇斯底里的发泄。 一瞬寒凉。徐微与闭了闭眼睛,抬手,食指和中指松松地朝中间晃了两下,“来人,请两位族叔去南院休息。” 在听到大夫确认徐微与怀孕的消息以后最恼火的就是李豫年和那两个李家本家来的族叔,三人脸色差得能滴水,皆一言不发,心里各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思绪乱飞。猝然听到徐微与的话,两个被点名的主角先是一愣,随即惊骇地瞪大眼睛。 ……什么?! 不等他们出声驳斥,几个早就急不可耐的伙计撞开人群冲上来,一把攥住他们的手臂,将人重重往下压去。 “胡闹!你们想干什么!” “快松开我!我可是你们东家的亲表舅!来人!!” 刘贵川下意识张开手要拦,但他们这一次到底只带了十七号人,如果没有徐微与有孕这一茬,配合当地的官府,肯定能压住李家的下人。坏就坏在现在多了个遗腹子,李忌留下的这些人毫无顾忌,出手就要把他们往死里整。 刘贵川才上去就被一个门房带头踹在腿上。他哀嚎一声,摔在地上。门房也不多话,揪起他就是打。 霎时间,两边人干作一团,李忌挑出来的人自不必多说,而李家本家专门看庄子收租的打手也并非都是孬种。拳头、谩骂,闷响充斥耳际。 李豫年腾地站起身,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住手——”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他带来的人倒是停了下,但很快,雨点般狠辣的拳脚就逼着他们开始还手。李豫年后齿磨出锉响,冷冷转向徐微与。 “你想怎么样?” …… 徐微与就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影响一般面色平静地和他对视。他这种长相,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显出柔软清丽的一面,一旦完完全全冷淡下来,即使处于低位,也能透出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够了。”徐微与说道。 挥拳最凶的几个门房动作一顿,不情不愿地揪住对手,短暂僵持以后,两方皆是狠狠将人往后一推。李家本家来的打手基本都挂了彩,捂着脸捂着肚子慢慢后退,站起来。这一方小空间中,又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你说本家找到了李忌的尸骸,我是李忌的妻子,自然要过去给他守灵送葬。但家里这么大的产业,没个主事人,总是不放心。劳烦两位族叔留下来帮我打点一月,等我办完了葬事归来,再送两位回家。” 原本李豫年拿来夺家产的说辞此时被徐微与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意思却大相径庭。 其中一个李家族叔立刻高声叫起来—— “你敢?你一个入不了祠堂的男妾有什么资格关我?按家法我都可叫人打死你!” 他话音没落,一直没出声的陈妈焦急站起来,捂着头上的伤哭诉:“不行啊太太,你千万不能跟这些人一起。你……你还怀着孕呢。” 人群骚动,另外一个李家族叔惊恐望向李豫年,希望他能救自己。 长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徐微与要跟着李豫年回本家,肚子里还带着李忌唯一的血脉,本家那些包藏祸心的人,肯定想流了这个孩子,最好搞成一尸两命,让徐微与无法回来伸冤才好。 这点李豫年知道,徐微与当然也明白。而他要他们两个留下,无疑是留下来当人质。 要么,葬礼之后徐微与没事,他们两个全手全脚地回家。 要么,徐微与出事,他们两个赔命。 “豫年!”另一个族叔瞪着李豫年,“你说句话啊。” 李豫年神情阴沉中带着考量,闹成现在这样,徐微与完全可以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顾忌他们手上还有李忌的尸骸——徐微与到底对李忌有感情。李豫年都不知道是该冷笑还是该松一口气了。 “嫂子当真要跟我回去?” 徐微与望着对方和李忌相似的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在桌上撑了一下,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陈妈跑上来,自己脚下还有些不稳,就急着扶他,生怕他摔了。 李豫年见状侧过身,微微低下头,“你……” “滚开。”徐微与毫不留情地叱道。 李豫年愣住,徐微与经过他,走进院子,陈妈慌忙找伞,但已经不需要了。徐微与就这么走进雨幕中,背影敛住半身光,融下半身影,一步一步走进黑暗。 不多时,主屋廊下的灯亮起,徐微与踏进正门,似是侧目跟陈妈交代了几句,中年妇人满脸忧心地点头,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徐微与反手关门,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 李豫年突然感觉到一阵钝痛,低头一看,指缝里全是血。 他拧紧眉松开刚才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只见掌心四个月牙形血痕,仍在往外溢血。 …… 他盯着自己手心上的伤,眼底晦暗不明。也不知道他自顾自想了些什么,嘴唇动动,无声骂了句娘,用力在衣服上蹭干净手。 另一边,陈妈走回小厨房,“太太说,除两位族叔外的所有人都去外院休息,明早十点出发。” “你们家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明显脾气更为急躁的李家族叔挣扎起来,陈妈立刻给按着他的两门房一个眼神,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霎时间重重折下去,中年人话还没说完,就是一声哀嚎。 “这……”另一人慌乱看向李豫年,他就在李豫年旁边,记得拽他的袖子。 李豫年一抬手,看都没看自己这位长辈。 “不劳嫂子费心,我带人出去住旅馆。” “李豫年,李豫年!”另一人往前跑了两步,被李家下人生生拖回来。 李豫年则大步走到陈妈身边,落眼一瞧这毫无特点的妇人。陈妈头上已经绑了纱布,此时伤的那一块隐隐洇出点血迹。 “刚才多有得罪。”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豫年居然朝陈妈拱了拱手。他身上穿着的是新式衬衫马甲羊毛外套,礼仪也不像专门学过的那般规矩,结合起来,不像歉意,更像挑衅。 陈妈又吃惊又警惕,两只手揪在身前,不做任何动作。 李豫年并不在意,悠悠开口,“劳烦姨娘好好照顾嫂子。他现在身怀有孕,姨娘一定叮嘱他早点休息,千万别为二哥的死伤神。” “你!”陈妈失声。 李豫年勾唇一笑。直起身,大步走入雨中。 刘贵川躬身小跑跟上他。 因为他们前来,李家所有下人都十万分戒备地跑到了主院跟他们对峙,所以此时,其余院子里皆是一片黑暗,少许夜灯的光芒散不过来,入目全是浓墨,仿佛荒芜之地。 李豫年故意走得很快,刘贵川同样心领神会,两人比众人早一步走到门口,四下果然没有其他人。李豫年站在李宅大门檐下,侧头低声,“大夫怎么说的?” 两家下人打起来之前,大夫就见势不好往外跑了。刘贵川借着给对方诊金的借口将人拉到僻静处,私下问明了对方支支吾吾的细节。 刘贵川表情有些轻蔑,“回少爷的话,那大夫说,他本来以为要从底下查看徐微与的怀孕状况,心想自己是个男人不好上手,且没带工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那儿支吾。” “……什么底下?什么工具?”李豫年狐疑,“什么玩意?” 刘贵川摸了下鼻子,有点尴尬又觉得有点刺激,靠近李豫年,李豫年皱眉低下头,示意他小声说。刘贵川用手挡住自己的嘴—— “男人要想怀孕得先服‘生苞汤’,喝差不多三个月,用一种跟鸭嘴一样的钳子撑开,看里面长胞宫了才能做那事儿。” …… 李豫年起先完全听不懂,那文字从耳朵飘进脑子里,转够两圈,突然让他品出了其中的真正含义。 电流一般的怪异刺麻顺着脊椎蔓延到后脑,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感官却在凝神之下清晰了不止一分。 刘贵川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没怀上,外面看是紧紧闭合起来,颜色不变。怀上了就闭不上了,颜色也会特别艳……” “行了。”李豫年沉声打断。 黑夜中刘贵川看不见他的脸色,但能感觉到对方呼吸不稳。他舔了舔嘴唇,面上收了声,实际心里幸灾乐祸地觉得李豫年不愧是李旭昌的种,居然对自己的男嫂子动心。 毛头小子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其实李豫年那点东西哪逃得过他的眼睛。 刘贵川心里盘算,要怎么才能从这其中得到好处。 他不知道,黑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吊在他头顶斜上方几寸处,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李豫年暗自调整,强行压下脑中不该有的香艳画面。他清了清喉咙,欲盖弥彰地对刘贵川问,“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你去看看。” “是。”刘贵川答应的利落。 他一步踏出檐下。 “咯。” 正门上方,装饰用的石画动了一下。方砖倾斜,由慢到快,而后重物随雨一起砸下,李豫年只听嘭一声,整个人一抖,本能转身看去。 “怎么了?” 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毕竟李忌又没给自家宅子安路灯,四下皆是一片漆黑,可李豫年就是觉得不安。 他凭感觉蹲下,摸过去。 很快,他摸到了刘贵川仍有体温的老脸,带着皱纹的皮肤上有水,还有什么稠黏的东西——李豫年又摸到了皮肉凹陷和碎骨片断口——那是,血和脑浆。 “……来人!来人啊!!” 正门的惊骇惨叫传不到主院。 半掩的房门被风吱呀一声推开。 正在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的陈妈抬头看去,走过去合上门,借着这个动作她下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陈妈。” 里间突然传来徐微与的声音。 “太太。”陈妈立刻应道。 “你去睡吧,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陈妈嗫嚅,她不放心徐微与,看对方这个样子想留下来陪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多年,她是最清楚李忌和徐微与之间感情的人。 她永远记得当年才来到李家,十二月隆冬,徐微与不知道怎么的梦到了他早亡的妹妹,趁着李忌不在,坐廊下烧了一夜纸。 徐微与不是会主动自虐的人,只是睡不着想和亲人说说话。他穿了袄子,还带了手炉,但毕竟天寒地冻,加上悲痛,第二天就发烧了。 喝药,打针,中医西医的方法都试了,一点用都没有,李忌第三天回来,见到的就是一个不省人事的徐微与。 徐微与知道自己做过了,凭着仅剩的力气抓住李忌,本能希望对方不要生气。 陈妈当时还没什么经验,拿着凉毛巾守在一边。然后,她就看见脸色阴沉得能出水的李忌低下头—— “你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徐微与费力地睁开眼睛,神情说不出地担忧。明明他才是病人。 李忌却很认真,甚至带了点笑意,“哦,死之前再把徐微莹刨出来,让她看看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别闹。”徐微与有气无力地钻进对方手下,再次昏睡了过去。 那后面的事徐微与没什么印象,陈妈却看得分明,李忌一夜没睡,一直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守在床边,滴水未进,一双眼睛熬得赤红。如果徐微与那次没能活下来,他真会跟他自己说的一样紧跟着去死。 ——他甚至在陈妈劝他吃饭的时候,冷冷让陈妈给他准备点药。 现在想起来,陈妈都觉得心惊。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徐微与俨然摆出了一样的态度。 她站在门口不动,泥像一般。徐微与默了默,侧身睡到里面。 “别担心,我总得去送李忌最后一程。” …… ……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轻轻合上。 陈妈走了。 徐微与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攥紧手中的白玉麒麟。这种时候他不想向任何人展示脆弱,还没到他能宣泄情绪的时候。 “啪……” 徐微与全部心神都在接下来的打算上,没听见对面的长案上一块水晶镇纸突然转了半圈。祥云华表状的四方形镇纸由某种不见形的风推着,骨碌碌滚到桌边。 接着,床柱一头的钩子突然松开掉下来,幔帘几乎无声地散开。外间的光被挡去一半,徐微与若有所觉,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拆一下,后半段写得不太对味 第105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让我康康~ 电灯闪烁了两下,倏然熄灭,房间霎时被不透风的黑暗充满,徐微与睁着眼睛看向床帘所在的方向,右手无声地朝枕下摸去。 还没等他摸到提前准备好的匕首,床帘突然扬起扑在他脸上。接着,一只过于冰冷的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臂。 “谁?——唔!” 徐微与整个人仰面翻在床上,质量极好的弹簧床垫发出咯一声轻响。 李豫年那伙人今晚就打算杀人灭口?! 他们怎么敢的?不怕被死吗?! 还是说……连官员都被他们买通了…… 短短一息不到的功夫数种猜测闪过徐微与的脑海,他挣扎打开枕头,左手抓住匕首,也不管能不能刺中来人要害,直接高高举起朝自己身上砍去—— 啪一声,徐微与左手手腕被人握住抬高,来人用力按住他虎口外的一个穴位,霎时间,徐微与手指酸软,松开的匕首闷闷砸在被子上,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你是谁?”徐微与急促问道。他和来人的力气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对方制约他跟拎起一只小猫没有任何区别。更奇诡的是,他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身体所在,来人没有压在床上,也没有站在床边,没有体温,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可以泄露行踪的痕迹。徐微与曲起膝盖不动声色地探寻,只碰到了一片空气。 冷意靠近,徐微与下意识绷紧身躯,随时准备搏命。然而,脸侧的触碰让他彻底愣住了——那居然又是一只手。 还有第二个人!!? 冰冷僵硬的指腹轻轻揉了揉他红肿的眼尾,手掌握着他的脸,拇指横蹭过脸颊,抹去眼泪。整套动作熟悉得让人害怕。 徐微与最开始还有些陌生,反应过来以后彻底僵住,不自觉停止了呼吸。 这是他和李忌温存时对方做过无数遍的小动作!接下来应该是细碎的亲吻、磨蹭、抚摸,他会意识不清地拒绝对方所有提议,然后相拥而眠。 可是…… 来不及多想,徐微与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仰头,“李忌。” …… 【乖,让我看看。】 对于徐微与能认出自己这点,李忌显然十分满意。他轻轻握着徐微与的腰侧抬高,将被子塞到他身下,又抓住徐微与的大腿,朝外掰开。徐微与先是茫然,随即疯了一般挣扎起来。 他是个好几年都没受灾病的活人,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不仅听不到李忌的鬼言鬼语,连阴冷感都不强。徐微与只能感觉到好几只大手在他的身上摸索,桎梏住他的手脚,强行让他露出最私密的地方。 不是李忌。 不可能是李忌! “来人!救——” 最后一只冰冷的手掐在了徐微与脸上,徐微与叫不出声,不顾一切地踢打,头颈后背不断与枕头床垫撞击。闷响密集,隐隐透出种被逼到绝路的惶恐。 徐微与呼吸不畅,剧烈挣扎间,他肺部的氧气很快就耗尽了,而桎梏住他的人就在等这一刻——枕侧的被子凹陷下去了一小块,有什么重物砸了下来。徐微与还以为是来人的身体,立刻扭身去抓,但只抓到了一根冰冷冷的镇纸。祥云纹在他手心硌出痕迹,徐微与茫然地睁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陡然意识到,抓着他的人好像只有手没有身体。 ……李忌。救我。 人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大脑会趋于空白,所爆发出的行为就是不加掩饰的本能。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徐微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但被压制住的身体仍然毫无挣脱的可能。他在心里一声一声叫着李忌的名字,明知道没用,还是叫着,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点——冰冷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腰,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徐微与甚至能察觉到对方指腹间粗粝的茧子。就在将要往下之时,那手突然一顿,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恶鬼是能听见祈求的。 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活不下去的人被恶鬼上身,或作恶或报仇。 李忌摩挲着徐微与的脚踝,感受着爱人的颤抖,迟疑片刻,俯下身亲了亲徐微与的眼皮。 【别怕。】 如果此时有人进来打开灯,就会看见李家的夫人衣衫不整躺在床上,整个人似是被强制性地固定住,神情痛苦难堪,呼吸急促,眼皮嘴唇皆是湿红湿红的。而他床上——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根绳子都没有。 李忌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但他没法做太细致的思考。 他脑子里只有死亡那一刻的痛苦和对仇人的憎恨,其余感情都被挤到了一个小角落力。即使是看着徐微与,他也不能像个人一样冷静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举止。 当他听见徐微与说自己怀孕的时候,恶鬼充斥灵魂的怨毒立刻缠上了残存的爱意。 徐微与和他不可能有孩子,如果有,那必然是别人的孩子。 李忌细细碎碎地亲吻徐微与的眼皮,手下却强硬地扯开了爱人的衣服。他听见徐微与破碎的哭腔,有点无奈地笑了下。 他只是想碰一下还没成型的胚胎而已。那孩子有一半的血是徐微与的,他当然不可能掐死它。他只是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杀了他,孩子名义上就是他和徐微与的了。 没关系,徐微与和别人有了孩子也没关系。虽然很生气,但他毕竟是个死人,总得为自己的早死付出点代价,谁要他不小心的。徐微与有个后代也好,逢年过节还能给他们两个烧点钱。 ……对,他们两。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把徐微与带下来。人间有什么好的,夫妻就该长相随长相守,有他在,徐微与可以比活着的时候过得更好…… 李忌面容扭曲,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隐隐朝耳根拉去。他根据刚才听到的对话细细寻找着,但柔软滚烫的……一如往昔,根本没有半点缝隙。 ……怎么会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今天还有一章!(其实就是没改完QWQ) 构思故事的时候没觉得,写出来才发现幸好这本看得人不多,要不然我肯定得挨骂。但是不得不说,还是扭曲的爱情符合我自己的xp 【被锁了(发出鹅叫),前一版成绝版了哈哈哈哈哈】 番外40~50 第106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李忌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这样的搭台子唱戏。 冷意如同滑腻的长蛇缓慢侵入,硬邦邦地盘距在人类柔软的内脏下方,存在感极强,无论徐微与怎么调整呼吸都不能忽视。 徐微与上下齿列无意识撞在一起,手脚冰冷,身上发生的一切远远超越了他的认知,连反抗都不知道该朝哪用力。思维迟滞意识逐渐消散的那刻,徐微与突然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阴影——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身形越来越清晰……是一个身穿寿衣的男人。 因为死了多日,他的皮肤呈现出毫无生气的青白,右脸长着大片尸斑。乍看上去跟烧伤一样,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他低头埋在徐微与颈侧,一下一下亲吻活人温热的皮肤。 徐微与茫然地侧过头,他看见了对方暗红的舌头和头颈间可怖的断口。 …… 那块白玉麒麟是李忌早亡的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虽然平时不显,但李忌其实很珍惜这唯一的遗物。你说李豫年那群人是怎么拿到它的…… 把头砍下来,藏在衣服里的白玉自然会被绳子扯着砸在地上,啪一声摔碎。 徐微与不知道这念头是怎么钻进他脑海的,但思及此的那一刻他只觉一块坚石轰然砸在了他的颅顶上。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如同蚊蚋细语,小兽挖石。 【没有孩子……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徐微与,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乖宝,你不会伤害自己的吧。】 徐微与被冷意拽着浸入黑暗,但他自己却不愿意睡了。人就是这样,哪怕知道眼前荒诞的一切九成九是他虚弱到极致时产生的幻觉,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抓。徐微与动了动手指,攥住手心的冷意。 …… 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若有所觉,抬起头朝这边看来。但在他们相视的前一息,徐微与彻底失去了意识。李忌歪头看着他,不知道刚才的感觉是不是真实的,他略作思索,凑上来吻了吻徐微与的眼睫。 阴气一丝一缕地从徐微与体内撤出,如果他肚子里此刻真有一个孩子,必然已经成了鬼胎。 一大早,南边院子里的两只喜鹊早早跳出了巢,站在树枝头上一高一低地叫。这种鸟儿天生聪明,因此很轻易便发现了它们所在的小院里进了新人。 “去去去!滚!”李家一个族叔满脸晦气地挥手赶鸟,“人没教养,鸟也跟着学。一个两个居然敢把长辈关起来,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院门口看守他们的门房一动不动,跟聋了一样。 “你别一大早叫唤……”被徐微与软禁在此的另一个人劝道,但他才开口,那不识好歹的堂哥就调转枪口骂起了他。一会说他骨头软,一会骂他脑子孬,气得他直接转头进屋,嘭一声甩上了房门。 声音越过院墙,李豫年不耐地加快了脚步。李家这些宗亲,不客气地说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但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人物,也不至于年年月月败祖产。败到今天,要他来李忌这里抢钱才能支撑家族运转下去。 他大步走进院子,打眼就见石桌上摆着两个打包好的箱子,还有一个正被两个伙计架着往外搬。见他来,两人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沉了些,绕身走开。 李豫年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但这一次他没有表现出来。 虽然被徐微与软禁在南边院子里的那两个李家族叔在他看来毫无价值,可要不要顾忌他们的命,要不要对徐微与和他肚子里的遗腹子动手,归根结底得听他爸和他爷爷的。他一个小辈根本插不上话。 “诶。”李豫年抬脚踹了下蹲旁边绑箱子的满桂,“徐微与呢?” 满桂捂着胳膊,两根细细的眉毛皱在一块,警惕地瞪着李豫年,闭着嘴巴不愿意说话。 李豫年这下是真不耐烦了,“你哑巴啊,我问你徐微与呢?” “离她远点。” 一声低叱突然从正屋边的小路头传来。李豫年下颔线条不明显地松懈开来,慢慢抬起眼睛朝徐微与过来的方向看去。 他本来是想挑衅的,但当目光触及到徐微与时,诧异一闪。 ——徐微与今天在藏蓝色长袍外多穿了一件黑色短褂。 如果李豫年没记错的话,这件衣服他第一次来李家的那段时间,徐微与也穿过。当时徐微与只觉他在撒谎,穿着这件衣服靠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套着他的话,跟只懒得和人打交道的猫儿一样慵懒温和。 而现在,黑色沉沉地压掉了徐微与身上的那种柔软,某种冷厉的寒气浸在他眉眼间,看一眼就能让暗藏阴私的人心虚。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下。 徐微与没看他,拉起满桂,“没事吧。” 满桂乖乖摇头。 “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满桂似乎是攥了一下袖子,用力点头。 “好姑娘。”徐微与拍了下她的背,“去后院跟你娘说我在门口的马车里等她。” 他们两个就站在李豫年面前,这些对话自然也逃不过李豫年的耳朵。李家三少爷不动声色地等着,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蚁噬一般。 ——他很确定如果他死了,他的父母肯定不会如徐微与这般伤心,也绝不可能为了他深入险境,赌自己的前程乃至于生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像徐微与爱李忌一样爱着他李豫年 …… 真好笑,徐微与身上那些痕迹难道是假的吗?他明明会趁着李忌出门的功夫偷人,为什么能为了李忌去明知道凶险的李家?就为了看李忌的尸身?就为了给李忌送葬? 可笑透顶。 徐微与知道李豫年在看他。也许没人跟李豫年说过,他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他打量别人的时候像蛇,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审视。一个成年人能有这样的眼神,足以说明他在一个缺乏温情、罕见引导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他必须要和冷血动物一样敏锐才能应对危机,必须漠视他人的痛苦才能生存至今。 从李豫年和李忌身上足以窥见李家的可怖。 …… 目送满桂跑向后院,徐微与转过身,“一直跟着你的长随呢?” 临安这一带说的长随一般是指长辈赐给晚辈,半照顾其起居半教导其礼仪规范的年长仆人。徐微与虽然不知道刘贵川到底是谁,但看对方的年纪和昨晚主动出去找大夫的做派,大概能猜到他的身份。 听到徐微与提起刘贵川,李豫年轻轻抬眉,“死了,昨天晚上风大,我和他路过宅子门口的时候,一块抬头砖落下来正在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死了。” 徐微与往外走的身形一顿,只觉不可思议。昨天晚上还暗搓搓算计他的人居然一转头就死了,还是这么罕见的死法? 见徐微与不信,李豫年耸肩,“脑浆流了一地,正巧又在下雨,想帮他留个全尸都没留住。待会出门的时候嫂子可以仔细看看,血应该还没擦干净。” …… 只要徐微与不想,常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树叶在晨风中轻晃,仔细听仿佛有人在那其中说话。走到前院时,李豫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到这条路徐微与和李忌应该走过许多遍。 现在李忌死了,换他陪着徐微与走。 ……也能走许多遍。 …… 如果徐微与改嫁,嫁给他。 …… 李豫年的喉结上下一滚,垂眼扫向徐微与。 同一刻,李忌落后半步跟在徐微与身边,如果有开了阴阳眼的先生看来就会发现三人的站位其实很和谐。毕竟李豫年和徐微与中间隔了一段,正好给李忌空出了位置,从前面看,就像是叔嫂有话要说,稍微走快了点,哥哥不疾不徐地跟在两人身后,随着自己的妻子出门游玩。 “徐微与。” 李豫年的声音莫名有些喑哑,“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爷爷不喜欢你。你这次回去,得不到那些人的好脸色。” 徐微与侧目。 李豫年感觉自己在做梦,脚下轻飘飘的,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违抗家族中的长辈。也就是刘贵川死了他才敢和徐微与说这些话,不然让刘贵川记下来告到父亲和爷爷耳朵里,他最轻也是被罚跪祠堂。 他扯了下唇角,“我要是你,要么干脆不回去,要么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回去。你虽然关了那两位族叔,但那两人加起来,在爷爷眼里未必值几间铺子,不一定能让你竖着进竖着出。你可要想好,待会上了马车就没有回头路了。” 徐微与看着他的眼神彻底转为疑惑。 李豫年作为抢走李忌家产最大的得益人,为什么会“好心”说这些?难道是他看走眼了?这小子其实是个善人? “三少爷想说什么?”徐微与淡淡问道。 …… 李豫年大概是舔了下牙齿,侧脸绷得极紧。毕竟年轻,心思深但又没有那么深,掩饰的功夫也不如李忌般已臻化境。 “二哥早早跟爷爷分了家,严格来说已经不算李家人了,正因如此,家里的长辈也好,下人也罢,都防着他。现在他死了,这份防备自然会转移到嫂子你身上。” “如果嫂子愿意带着家产嫁给我,我们两成一家人,往后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徐微与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豫年,神情从头到尾都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仿佛庙宇中百年不变的神佛。李豫年最开始还藏着点期待,随着时间流逝期待缓缓转为迟滞,又变成难堪,最后从其中生出恼恨。 但他自诩掌握着主动权,嗤笑一声,“嫂子觉得不好?” 站在徐微与身后的东西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慢腾腾跟着笑了笑,趴到徐微与肩上。 “李豫年。”徐微与突然出声叫了身边青年的名字,“你喜欢我。” 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平平淡淡地做了一个陈述。那一刻,李豫年就像猝然被刺穿了身体一样表情僵在脸上,一动不动。 看不见的地方,李忌也停住了。只不过他的反应要比李豫年小许多。他垂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徐微与的衣襟,好像真碰到了实物似的。 “你说今晚到了李老爷子那儿,我把你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他,老爷子会是什么反应?” 李豫年的笑意完完全全自脸上消失。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嘲弄,“真窝囊。娶我,就凭你?李忌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这样的搭台子唱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马上写完就发 第107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我觉得,我昨晚见到李忌了 “砰!” 马车旁边的几个下人都是一颤,互相用眼神交流,直到车厢里没声了,才轻手轻脚地散开。 “又怎么了?” “少爷刚才是跟那谁一起出来的。” “那谁怎么没一起上马车?” “上了,只不过人家坐自己家的车。喏。” 即使是大户,家里的下人也基本都是文盲,只有连续几代都出大官的氏族才能用得起成群的家生子,所以李豫年带来的这些人素质良莠不齐。刘贵川还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压一压他们,刘贵川一死,这些人多多少少开始放肆起来。 其中几个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借着擦车轮的档口,缓步凑到徐微与所在的马车附近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咱们家这么多年还没出过男妻吧。” “什么男妻?妾。一个男人,入不了祠堂进不了祖坟的,怎么当正室。真不知道二少爷怎么想的,好好的女人不要,娶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男人摆床上,你说他们两个晚上……” 一阵窃窃的哄笑隔着车帘传进车厢。 外面这些人基本都是昨晚跟李家伙计起冲突的打手,怀恨在心,面上干不过,憋着气恶心人。 虽然他们不知道本家的打算,但徐微与即将要去本家,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就算拿捏不住这位“新太太”,惹恼徐微与也不会让他们受到惩罚,自然愈发放肆。 徐微与只是听着,静静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像是在思索什么。 “不过我听说,男人和男人扮夫妻过日子违背天常,是要遭报应的。你们想象,二少爷那死状,明显就是遭天谴了嘛。”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抓住座位边缘。 “是,头都被砍掉了吧。” ——徐微与一怔,掀起眼皮看向车帘。外间几人对他的反应毫不知情。 “嘶,有报应应该应在他身上啊,怎么应在二少爷身上?” “他克夫呗。” 话音刚落,安静了一早上的黑马突然嘶鸣起来。徐微与只听几声重重的马蹄踏响,立刻倾身撩开挡光布。只见受惊的马拉的车正是那几个下人围着擦的那辆。 一人多高的黑马高高抬起前蹄,凶悍甩头,把拽着缰绳的李家下人扯得在地上拖。那几人被车厢撞倒在地上,眼看就要挨车轮碾压。前方一个小个子男人跑向这边,跳上黑马马背,猛地扯紧缰绳—— “咚!” 一具尸体从前端高抬的车厢里滚出来砸在地上。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急,一件接着一件,连徐微与这样的人有时候都跟不上。因此此时,他下意识寻声看向地面。 那居然是刘贵川。 刘贵川最后滚了一圈,恰好停在马车旁边,哭丧着一张颅顶带血窟窿的脸与徐微与对视。 徐微与心头一颤。 正如李豫年所说,刘贵川是被落下来的砖砸死的。江南近几十年流行用石头刻典故名画砌在门头上,一做装饰二求寓意,每块都得几十斤。刘贵川不仅脑子被砸开了,眼睛也烂了一只。 可即便如此,尸僵还是将他死前目眦欲裂的恐惧神情保留了下来。 就好像……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那推倒石砖的恶鬼施施然蹲在他身边,趁着鬼差还没来,将他离体的魂三两下折断塞入口中,餮足地大快朵颐。 他惊惧万分却不能逃离,连向旁边李豫年求助一下都发不出声音。 ……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徐微与蓦然回神。这才发现在他放空的十几息间李豫年已经跳下车来指挥人搬尸体了。 大概是因为刚才毫不留情的难堪,李豫年故意避开了徐微与所在的方向,声色俱厉。 “太太。”陈妈将一个布包裹放进车厢,担忧地叫道,“你没事吧。” 她身后,徐微与昨晚定下的十六个伙计牵着马朝这边走来,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了家伙。 徐微与收回目光,伸手一拽陈妈,“上来说话。” 陈妈大概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眼袋青黑,好在精神头还行。 “太……” 徐微与抬手,动作间有些不容置喙的冷淡。陈妈只好闭上嘴,又不解又担心。两人在不大的车厢里等了一阵,前方不远处,马蹄声渐渐响了起来。 徐微与掀开侧边车窗的帘子,看着自己住了六七年的李宅,脸上依旧没什么神情。 藏蓝和深黑其实已经是奔丧穿的颜色了,再多的,无非是头上绑根白带子胸前带朵白绢花。 城里的寡妇一般有了孩子就不再二嫁,徐微与……不知道要什么办才好。以后一个人孤孤单单,这辈子可怎么过下去?但再嫁…… 陈妈抿着嘴,鼻头一阵一阵涩。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想接受李忌已经死了的现实,想来徐微与比她更不能接受。 “昨天晚上,你来给我盖被子了吗?” 徐微与突然的问话打断了陈妈的思绪,她当然没料到徐微与会问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但还是马上答了。 “没有啊太太。” 马车朝前驶着,车轮碾过大路上的石子,咯吱咯吱响。徐微与沉默了很长时间,俊秀的侧脸和窗外朝后略去的房屋枯树相映,那些景似乎进了他的眼,但谁都没有留下痕迹。 …… “我好像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人。” 徐微与放下窗帘,看向陈妈,眉间多了一条深刻的纹路,“我觉得是李忌。” …… 陈妈张开嘴,片刻后又闭上,眼睛缓缓红了起来。 “太太,你是不是,太伤心了?” 徐微与轻叹,在开口说这件事之前他就猜到了陈妈的反应,但昨天晚上昏睡过去之前那段经历那么鲜明,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分明就是李忌,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枕边人的五官? 更何况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的东西头颅和身体之间是分开的。而刚才李豫年带来的人也说李忌被砍掉了头。 徐微与:“我记得你家原本是干红白事的,你会不会招魂?” 陈妈瞪大眼睛,一张脸要哭不哭的。 这年头百姓几乎没有不信鬼神的,招魂也常见。但做白事的人大多不敢招魂。像那些江湖骗子,对此事完全不懂,只是想骗钱其余什么都不会,莽莽撞撞不怕引鬼上身。而正经抬棺送葬的队伍,一干二三十年、四五十年,真会遇到几次闹鬼。 这种事,一次就知道厉害。陈妈真见过,现在是想都觉得怕。 同一边,李忌低头凝视着徐微与。 按理说,成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感觉了。可现在,他只觉怀里抱着的人特别暖,跟个小火炉一样,从他和徐微与接触的地方一路熨进他的内脏,将他那些已经没有任何作用的器官都掏出来,挨个顺着捋了一遍。 ——要是能把徐微与整个吞下去就好了。 两点猩红在恶鬼全黑的眼中闪动,他无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少顷没忍住,挨着徐微与的脸隔空舔了舔。 他也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和昨天晚上不一样,真要舔上去,肯定会伤到徐微与。 但恶鬼终究是恶鬼,本性已经变了。那股想要吞下什么东西的欲望在李忌胸腔里鼓动,跟长在他体内即将要破体而出的小怪物一样。 ……不行。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是徐微与。 这可是徐微与。 …… 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那股蓬勃的食欲终于被压了下去。李忌舔舔嘴唇,低头怜爱地亲吻起了徐微与的嘴唇。 他自己没有发觉,他的身体旁边伸出了好几只苍白的手臂,像捆绑那样上下按着徐微与,其中一只无意识掐在了徐微与脖颈上。 …… 他还是想带徐微与走。 这是恶鬼的本性。 …… 但现在暂时可以克制。 车厢里的温度略微有些下降,整个车队的马匹都显得比平时更为躁动。可奇怪的是,唯独徐微与所在的马车,前方拉车的棕色母马安安静静,看起来毫无异状。 “真他妈见鬼了。”李豫年带来的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就昨晚一晚没喂,这些畜生就要造反啊。” 徐微与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他似是想朝外看一眼,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想了想,眸光仍然停在陈妈脸上,几秒后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怕什么,你丈夫死的时候,你不想招魂吗?我以前从来不信这些东西,总想着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用另一种方式拘回来的道理。但现在……哪怕没有我也想试试。” 其实徐微与小的时候挺害怕鬼的。 说来也是长辈造孽。当年徐家往外卖的麻沸散被匪帮用在路人身上,光一个季度,就害了三十多个回乡过年的人。 小城镇,大家都沾亲带故的,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几家人拉着亲友已经腐烂的尸首堵在徐家门口,叫嚷让徐家人偿命。 那些人其实只想要钱。毕竟家里死了顶梁柱,孤儿寡母,只靠着原本的积蓄怎么活得下去,能要一点是一点。到底不可能真打杀无辜的大夫。 但徐微与不懂。 他才七八岁,抱着更小的妹妹躲在床下,听外面那些人说什么恶鬼索命,必然要让父母付出代价,想到那些烂到咧着牙露出白骨的尸体哭得跟泪人似的,连做了半年多的噩梦才算过去。 从此以后直到成年,徐微与从不沾鬼神相关的事。 而现在,他只希望小时候那些人的谩骂都是真的。这世上真有恶鬼索命一说,其实也不用恶鬼,随便什么,只要能让李忌留下来就好。 “太太。”陈妈抓住他的手。 妇人经常干活,手上长着厚厚一层茧子,但手心很暖,将徐微与几根冰冷的手指也带的有了点温度。陈妈默了一会,才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你怎么能去想这些事呢?人鬼殊途人鬼殊途,老话不是说着玩的。不是怕没有,是怕真的招来东西。” 李忌于虚空中淡淡瞥向她。 他突然觉得陈妈碍眼起来,回想起来,当年之所以会选这个人放在徐微与身边,一是因为陈妈干活利落,话不多,一个寡妇,无依无靠,适合照顾徐微与。二其实是在于满桂。 那小姑娘性格有点像徐微莹。多少可以让徐微与转移注意力,不用总是想着他早亡的妹妹。 现在看来,陈妈话多,满桂也长大了。 ……不如找个时间换个人吧。 李忌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奇怪的。 他天生亲缘浅,李家自不必多说,父母早早亡故,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所有情感都给了徐微与。徐微与之于他,是爱人是亲人也是朋友。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人没什么执念。 不过人嘛,毕竟有感情,哪怕是一条狗养了六七年也不舍得扔。所以死之前,李忌对陈妈多多少少生出了对长辈的爱护。 而现在,那些温软的情绪就像是纸上晕开的墨迹,越来越浅。 陈妈全然不知她自己已经被一只恶鬼记在了心里,她看着徐微与的眼睛,又焦急又心疼,“太太,人一旦死了,性情就会大变,再找回来的即便是本人那也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 性情大变。徐微与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道是该说他太信任李忌还是该说他见识浅薄,一时间,他居然想不出李忌的性子该往什么地方变。 “鬼是什么样的?”徐微与问。 陈妈嗫嚅片刻:“我十四岁的时候跟我爹去了一家大户人家,那家人的儿子特别孝顺,可母亲没有福气,正好在他当上地方官的那年亡故了。于是那家主子就希望我们能将他母亲的魂召回来,让他这个当儿子的给娘看看他当官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人招魂,在那之前我爹从不让我碰这些东西。那次也一样,他们在前面办事,把我和我娘赶到后面去。可小孩子皮,我太好奇了,偷偷在眼睛里点了我爹开眼用的牛眼泪。” 陈妈眼里的恐惧不作伪,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啊。我爹确实把那家主子的母亲招回来了,但那个老妇人……” 徐微与无声地捏了下陈妈的手指,示意她不要怕,接着往下说。 “那个老妇人头发只剩下了几根,披在脑袋上,驼背,上头长了张怪里怪气的人脸。一出来,她就到处爬,然后一下!扑到她儿子的身上,直接按着那男子的头往地上撞!就这么生生撞死了她的亲生儿子。” “鬼和人不一样,人在死的那一刻,所剩下的念想会成为死后的执念。像那个老妇人,她死之前想的不是子孙兴旺,不是儿子身体健康,而是怨恨为什么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孩子,临死时孩子却不在身边!所以被我爹招出来回来的时候,她满腔满心都是怨恨。” “太太,即使你能找到东家,你不知道东家死之前想的是什么啊。他是鬼不是人了,哪还是原本那一个呢。” ……我死之前想的是什么? 李忌眼神有些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真想不起来这事儿了…… 我…… “没事。”徐微与的声音淡淡的,平常到像是在闲聊,“到时候你们躲出去,我一个人见他。”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不是把徐微与写的太恋爱脑了(嘶……摸下巴) 第10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异状 “这怎么能行!” 徐微与失笑,“怎么不行?而且,八成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你还认真了。要是真有鬼神,帝王将相就不用思念已故的亲友,这人间也不会立冢砌碑了。我只是……” 马蹄踏在压实的土路上哒哒响成一片,帘布随之摇晃,阳光就趁着这一下一下的空挡照进车厢里,有规律地触碰着徐微与的手指。徐微与凝视着对面陈妈忧伤的面容。 “我只是怕万一。万一人死后确实有魂灵留存于世,我却没想办法再见他一面。李忌看着,该多伤心啊。” …… 李忌抱紧徐微与,折下脖颈,像一头跟人撒娇的狼似的把下巴压在爱人的锁骨上方,头颅轻轻磨蹭徐微与的颈侧。 …… 他突然想起来他的执念是什么了。 当日临死的时候他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留下徐微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肯定有人要欺负他。 李忌十几岁离家闯荡的时候都没怕过死,那个时候却怕了,他躺在地上直勾勾看着落下来的砍柴刀,一呼一吸间全是自己血的腥味。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些人凭什么—— 真该死。 真该死。 李忌垂下眼睑,本就黑沉的瞳仁像是滴进清水的墨汁扩散开来,将眼白一齐染黑。 “咴咴咴——” 一阵马嘶突然响起。 ? 徐微与和陈妈同时朝外看去。李豫年家的那几匹马从早上起就不太安分,几次撩蹄子,现在又不知道怎么了。徐微与伸出手拉开帘布,对前面驾车的伙计说,“往旁边让让,别被他们撞到。” “是。” 车厢晃动,离开大路,错开角度的时候徐微与只见李家人所在的那几辆车被受惊的马扯得左摇右晃,李豫年扶着门站在车头,一脚踹在车夫背上。 “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车夫唯唯诺诺跳下车,在枯草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身形。李豫年连看都懒得看他,踩着横杆跳上马背狠拉一把缰绳,那马被他拽得高高扬起两蹄,呼哧呼哧喘气,扭头就想往另一边跑。 “拉住拉住!”前后两匹马被带着,更为凶劣地甩头蹬腿,眼看就要挣倒人往人身上踏。 李豫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后腰掏出一个铁黑的物件,冲地上就是一枪。 火药炸开的刹那群鸟惊飞,马一声嘶鸣,挣扎两下,居然讪讪站回了原地。 ——他带枪了! 李家居然能搞到军火? 枪炮和爆竹一样都能驱邪避凶,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李忌下意识往徐微与身后躲了下,待硝烟散尽,他缓缓支起身形,用那双全黑的鬼眼怨毒地盯住李豫年,而处于视线焦点中的另两人全然没有察觉。 徐微与按着布帘的手略微发僵。就像察觉到了他的警惕一样,李豫年骑在马上遥遥望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反手将枪插回后腰枪套。动作熟稔,绝对不是才开始使热武器的新手。 “都下来,喂马——”他喊道,话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一直留在徐微与脸上。 男人这种生物,一旦陷入情感关系和求偶期的雄性动物没什么区别。即使李豫年理智知道徐微与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他依旧会本能地跟徐微与炫耀。 徐微与顿了顿,松开手,靛蓝布帘一下就挡住了车厢中的景象。 …… 李豫年若无其事,扯着缰绳在原地转了半圈,少顷不见异状地跳下马。李家那些下人就等着这茬呢,赶紧捧着布巾油膏凑上前。李豫年张开手,两只扯过缰绳的手果然被绳子磨出了一道见肉的血痕。 他嘶了声,“拿水过来,倒这儿我洗洗。” 其中一个伙计快手快脚地跑回去抓起一个挂在马鞍上的水囊颠了颠,本想扯下来,发觉手中重量不对,又颠了颠旁边的,面色一僵。 “少爷。”他回头讪笑,“咱们昨晚没加水。” 三河镇和临安城之间骑马也就一天路程,因此他们过来的时候车上带的食水不多。昨晚上本来要补充,结果又出了刘贵川那档子事。他是专门安排琐事的人,他一死,其他人直接忘了这头。 现在水囊空了大半,喝应该能有几杯,倒来给李豫年洗伤口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李豫年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倒没发脾气,转头看向旁边。江南是水乡,溪流成网,他稍微找了找就抬步朝一个方向走去。下人们忙拿着东西跟上。 “一个人就行。”李豫年不耐烦道。 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地从人群后头走出,接过毛巾跟在了他身后。两人踩着枯草落叶走到浅水边,现在是枯水季,溪边的青苔干了大半,李豫年踏了踏,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蹲下身。小厮也弯下腰。 “怎么样?”李豫年问道。 小厮略微偏头扫了眼徐微与所在的方向,见那边十几号人没有注意他们,提着裤腿蹲下来,“二少奶奶的人只带了刀,我没看着火药。” “……” 李豫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眯眼看着远方树丛,少顷突然笑了下,扭头问小厮,“哪来的二少奶奶?” 小厮茫然,“就,那个徐、徐……” 如果几个门房也在这儿就能认出这小厮正是李豫年第一次来找徐微与时带在身边的人。跟刘贵川不同,他长相普通,又黑又瘦,往墙边一站跟人俑似的,说起话来反应也有点慢,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发烧烧的。 好在他母亲是李豫年亲妈的陪嫁丫头,要不然这当小厮的差事可轮不到他头上。 章二福徐了半天没徐出个理所然来,李豫年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十六个打手,要是都带了枪,二福肯定能找到端倪。表面上看不出来,说明枪|支弹药都被李忌带走了,徐微与即使有,估计也就是一两把防身的。等回到家里,多找些人来还是能控制得了他的。 李豫年暗自思忖,“这样,待会你到车里拿两包果脯送去给徐微与,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火器。” 他正吩咐着,冷不丁左肩膀上多了点重量。李豫年还以为二福又犯傻了,把湿毛巾搭他肩上自己去送果脯,皱眉扭头——一只指甲缝里凝着干涸血痕的灰白老手映进了他眼中。 不等李豫年反应,巨力突然自他脑后传来。李豫年心跳倏然漏了一拍,电光石火之间,他双手撑住溪流边想借力起身,但身后的东西根本不给他机会。 “哗!” 在那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李豫年看清了水面中的倒影。 刘贵川?! 他的头好端端的摆在脖子上,低头的动作异常僵硬,脸色灰白发青,两只眼睛跟纸人似的,唯独嘴唇血红,朝两边大大咧开。但那不是一个笑,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拉扯出来的怪异表情。有东西希望他笑。 李豫年脑中一片空白。刘贵川?刘贵川的尸体是他看着搬上车的,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身后? 冰冷的水迫不及待地涌入鼻腔口腔,李豫年耳边全是哗哗声响。水流前所未有地湍急,如同有生命一般急切地想要治他于死地。 救命! 救我! 伥鬼按着活人的脑袋一下一下用力,让李豫年的头一下一下撞击水底圆石。血快速与水混合,搅开一片淡红。 死! 去死! ……你死了,我就不会被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好啦!少爷落水啦!” “快来人啊!少爷落水了!” 声音传进车厢,正在闭目养神的徐微与睁开眼睛,难得露出了几分困惑。这一片区域一到冬季只有几条浅得可怜的小溪,李豫年能“落水”?他在闹什么? 陈妈也是一副狐疑的样子,在徐微与的默许下,中年妇人半站起来撩开车窗帘布。 “呀!”陈妈脸色变了变。 李豫年挑的地方离路边只有两三米,侧对车窗,因此两人能看得很清楚。只见李家那些下人七手八脚地将李豫年从水里拽起来,把他的头往上掰查看伤势。才抬起来,李豫年就是狠狠一低头,嘭一声将面前的伙计撞出鼻血。 “少爷?”下人捂着鼻子讷讷叫道。 …… 李豫年抬起头,目眦欲裂,额头一片血肉模糊。 ——他又是狠狠一低头。 隔着几米,徐微与都仿佛听到了那可怖的骨骼错位声。 怎么会这样? 李豫年第三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嘴朝两边咧开,古怪又讨好地扯出了一个笑。 【看啊微与,即便我死了……】 徐微与的唇线绷得笔直,呼吸都放轻了,远处喧哗吵闹,此方车厢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空气中仿佛酝酿着某种怪异的迟疑。 李忌的手臂攀在徐微与身上,两只手皆如同绳索一般整个圈住了徐微与,脖颈比常人多几节似的拧到了徐微与脸侧。 他和徐微与头挨着头一起看着李家人救李豫年,片刻后,黑眼珠由中央向左偏,挪到眼角。靠近徐微与的那只几乎贴到了徐微与脸上。 【我突然想起来母亲死前给我准备过一份彩礼,不知道如今还剩多少。等回去以后我们好好找找,找到的都带回来,给你穿用。】 徐微与听不见他的声音,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车窗,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有一套青绿色的短褂马面裙特别好看。我小时候皮,把蜡油滴在上面,灼掉了色,还被打了一顿。】 【微与穿给我看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走亲访友结束,明天争取日六~~ 第10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尸身 日头西斜。因着昨天才下过雨的缘故,一丝一缕的雾气从土面上升起弥漫在空气中,逐渐在低处聚成横条。它们本该被夕阳染成明黄色,但也不知道是太厚了还是田头的树丛太过茂密,站在李家门前望去,只见一片昏黑。 黄立瑛揪着手帕,踮脚看远处。 “……怎么还没回来啊。” 孙姨婆扶着她,“夫人别着急,少爷这次去临安办的事难,指不定遇上点什么耽搁了。” 她话音都没落地,黄立瑛就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扭头训斥,“呸。什么叫遇上点什么?豫年这一趟必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孙姨婆一怔,赶紧点头哈腰找补,“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少爷这趟肯定顺利。估么着是昨天才下过雨,路上泥泞,车轮陷了。” 黄立瑛脸色稍霁,吸了口气放过这茬。孙姨婆见她不计较,笑着说俏皮话,希望能把主子哄高兴。 正此时,远处小路尽头隐隐约约多出了几个黑点。黄立瑛年轻的时候爱绣花,现在年纪上来了,看远处常常看不清。她不确定地眯起眼睛往前走了几步,见黑点逐渐扩大,面上一喜,回手拽住孙姨婆。 “那是不是咱家的车?” “——是,是!”孙姨婆也露出喜色,“排头赶车的还是小二子嘞。”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黄立瑛念了一句,快步朝正门走去。孙姨婆一面扶着她一面跟小丫头交代。 “快去议事堂找太老爷、老爷,跟他们说少爷回来了。” “是。” 黄立瑛是下边的徽州人,未出阁时家里也是地主,因此裹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孙姨婆生怕她摔了,紧赶慢赶地,“夫人,您慢点,少爷又不会飞了。” “上一次回来,我听小二子说李忌的那个男妻放话要打豫年。李忌那小子的秉性我清楚,他娶进门的人,必定难缠。更何况还是个男的。” 黄立瑛抓着孙姨婆低声说,“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就豫年一个孩子,哪怕家里倒了败了,我的嫁妆也够养他。我只要他平平安安。” 说着,两人走到了正门前,看门的家丁给黄立瑛问好。黄立瑛摆手示意他们快点过去。那头,七八辆马车碾过草叶碎石,徐徐停在空旷处。 孙姨婆悄悄探头,向自己儿子孙二福招了招。孙二福虽然是个傻的,但对主子忠心,对父母孝顺,孙姨婆总共五个孩子,最心疼的就是他。 只是——往日里看见自己亲娘来接他,孙二福总会傻呵呵地咧开嘴笑,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他紧绷着一张脸,目光闪烁,根本不敢和黄立瑛对视。不仅是他,所有从车上跳下来的李家下人都异常沉默。 ……这是怎么了? 黄立瑛狐疑地挑起眉。她疑心是李忌的那个男妻手段了得,短短几天就将家里这些打手收拾了一遍。她想了想,没急着上前,两只手插在暖炉里抬着下巴站在原地。 七辆马车停稳,黄立瑛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所有,很快就分辨出前面三辆用桐油布蒙顶的是本家的,后面四辆靛青布蒙顶的她没见过,想来是李忌的家产。 ——那小子这些年确实赚了不少,拉车的马都是洋血统的高马。据说这种黑马比蒙古马跑得还快,一匹就要两百大洋,拿银子去买都不一定买的到。 黄立瑛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 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李老爷子的亲哥哥还在地方上当差,老丈人的商行每年给大笔分红,加上佃户交的租子,上下十几个城镇谁不知道李家富得流油。 她那年堪堪十六,家里正在找人给她说媒,有个神通广大的媒婆某日突然跑上门来说李家的夫人带着女儿下来买棉纱,问她父母想不想见一面。父母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慌忙张罗起来,连院子里都撒了新土。 黄立瑛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家里的下人叫她小姐,外面的戏班子也给她磕头讨赏,她就以为自己家就是大富贵的人家。因此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有点不情愿。 下午两点,难得簪了花母亲冲进房间,喜气洋洋地把她拉出门。黄立瑛到现在都记得母亲的叮嘱—— “这次来的是李夫人和李小姐,待会见到人,嘴巴放甜一点,别跟个木头似的,听见没有?” 十几岁的她不情愿地挣开母亲,心想什么啊,平时庙会见到那些夫人太太,都不需要问好,李家有什么大不了的,居然要她做小伏低。 虽然同为地主,但黄家满打满算拢共五间房,两个院子,母女两不多时就到了门口。也巧,李夫人和李小姐刚好下车。 黄立瑛当时第一回见马。乡下人,出门都是捡干活的牲畜拉车,用的都是牛车、驴车,再不济还有羊车,哪怕是坐顶轿子让下人抬呢,谁能用得起马车啊。她一下子就漏了怯,不自觉抓紧了母亲的手。 那边,李家下人端着个光亮亮的脚蹬放在地上,黄立瑛眼尖,一眼看见那凳子周围打了一圈鎏金的钉子——她头上戴的簪子也是鎏金的。就这两根簪子,去年让她在镇上的几个姊妹面前好好长了波脸呢。 黄立瑛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直勾勾地望着那马车。在她的注视下,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不多时,手的主人探出头来。 那女子长得极伶俐。此时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多尚圆脸,一是圆脸福厚,古话说叫好生养兴家宅,二是圆脸代表家里餐食好,门当户对。但李家小姐不是。 女人瘦瘦高高下巴尖细,穿着件露膀子的铜钱纹赤红旗袍,肩披一条棕黄皮草,白花花的皮肉露在外面看得黄立瑛心惊。 李家小姐跳下车,环顾了一圈四下,表情看不出喜怒。黄立瑛只觉自己的手被母亲揪了一下,闷闷疼。她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母亲走到车前。 “问夫人安,问小姐安。”黄立瑛闻到了李家小姐身上的香水味,也看到了她手上掺玛瑙的珍珠手串。那玛瑙红得刺眼,珍珠圆得灼心,一下子就勾住了她目光。 黄立瑛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坏人,比起李家那些表面温文尔雅,实则欺男霸女的老爷,比起打着给她说媒的旗号,实则想要收一笔礼金给兄长还债的父母,她无可指摘。她只是浅薄、贪财、捧高踩低以及无法避免的嫉妒心强而已。 这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和她一样。更何况她表现的其实不明显。如果当日跟李夫人一起来的不是李旭冉,而是随便哪个感官平平的人,她不会那么下不来台。 李家的小姐垂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眉心轻微蹙了一下。这种表情黄立瑛后来多次在李忌脸上看到过。就像是人看见苍蝇似的,又膈应又觉得没什么大动干戈的必要。 她抬头时刚好看见李旭冉的样子,一愣,反应过来以后本能升起一股愚蠢的羞恼来。 当日两家长辈在正厅里谈论婚事,小辈得避出去。黄立瑛躲在偏房里跟自己丫头说悄悄话,“你瞧见那李小姐穿的衣服没,她也太放荡了,还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丫头连连点头,“我瞧着吓了一跳,都不敢多看。” 黄立瑛“哼”了声,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抿了抿唇,突然说道,“她要是寡妇早被浸猪笼了。也就是会投胎……” 笃笃笃。 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聊,外面那人也不管黄立瑛有没有让她进来,径直推开门。 是李旭冉。 李家小姐唇边勾着一抹讥笑般的弧度,居高临下地睨着黄立瑛。丫头意识到什么,霎时吓破了胆,忙白着脸跪下来。黄立瑛只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缓和气氛,梗着脖子僵在原地。 李旭冉不说话,手指轻轻拨动腕上的珍珠,少顷,她冲黄立瑛一笑,转身走了。脚步无声,如同鬼魅。 黄立瑛一直记着那个笑,却一直不明白李旭冉在笑什么。她本能觉得像李旭冉这样的女人肯定是睚眦必报的。 直到她被一顶喜轿抬进李家。 ——她的丈夫李旭昌是个狠毒阴鸷,又惯会装模作样的赌鬼。 下人说在她之前,李夫人还相见过几个家境更好女子。但都是一开始谈的好好的,后来对方父母突然变卦,要么说双方八字不合,要么说李旭昌冲了长辈。 好几年之后李夫人突然找女儿大吵了一顿,问她为什么要搅黄弟弟的婚事。要不是她,李旭昌明明可以娶个官家小姐。 …… 黄立瑛浑身冰凉。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当日李旭冉之所以突兀地出现在偏房门前,是想提醒她李旭昌并非良人。而听见她的话,李旭冉觉得与其让李旭昌最后去折磨某个佃户家的无辜女儿,不如娶她。一个坏是坏,两个坏就是为民除害。 …… …… 车队侧后方,一个身穿青黑缎面马甲的青年从车上跳了下来。黄立瑛见有几个伙计走向他,似乎是在询问对方身体好坏,她动了动,知道那就是李忌的男妻了。 听二福说,长得不错,怕是个靠皮肉安身立命的。 黄立瑛正想着,就见那头徐微与低声对自己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看向她—— 好利的一双眼睛。 黄立瑛不自觉绷紧了下颔。她已经四十多了,即便一眼就知道徐微与皮相出众,心里也不能再起一丝波澜。与她而言,徐微与就是个跟她亲儿子抢东西的拦路石,最好是个蠢的。 要是个聪明的…… 孙二福掀开车帘,“慢点,千万别摔着少爷。” 两个本家的家丁一个搬李豫年的腋下,一个抱李豫年的腿,将人从车厢中慢慢挪出来。黄立瑛看过去,眼神原本还轻飘飘的,却不想直接扫见了一片血迹。她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儿子如今满脸鲜血,生死不知地歪头倒在伙计手上。 黄立瑛只觉头嗡得一声。 “豫年?” 她扔了手炉,快步跑向儿子,想要碰,但看李豫年满身的血迹,手在空气中虚摸了好几下,迟迟不敢真正落到实处,“豫年,怎么了?怎么撞成这样?” 黄立瑛六神无主,一边问一边抖着手去探李豫年的鼻息。 ……还好,还有一点。 黄立瑛捂着胸口往后倒,孙姨婆忙抱住她。 四下里一片死寂,李家下人都回避着黄立瑛质问的目光,不敢答话。黄立瑛默了会,猝然转向徐微与,“是不是你干的?!” 被她指着的青年连神情都没变一下——黄立瑛声音喑哑颤抖,“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陈妈当即变了脸色,他们这些下人当然知道此次前来李家凶险万分,但也没能想到才落地就要被这样污蔑。 徐微与很轻地抿了一下唇,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条红绳,红绳下方正挂着那块白玉麒麟。 “不是的,夫人。”孙二福满脸惶恐,咚一声跪下,“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少爷。” “豫年一个人能撞成这样?!”黄立瑛怒极反笑,“来人!打!打死这个丧门星!” 正门附近的家丁纷纷拿着棍子堵在门口,本来脚下还有些迟疑,听见黄立瑛声嘶力竭的命令,凶狠朝徐微与等人冲去。 “都给我住手。” 徐微与朝人群后方看去,只见那声呵斥之后,所有的家丁都停在了原地,孙二福等人也讪讪低下了头。人群自然朝两边让开,让出一条路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龙拐,一步一步踱到门前。 “爹——”黄立瑛带着哭腔喊道。 李老爷子瞥了她一眼,“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平日里在旭昌面前也这样?” 被公公指着鼻子当众指责,黄立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彻底涌了出来。李老爷子却厌烦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微与。 …… “你先去给李忌上柱香。上次让豫年去请你,没请动。你架子倒挺大。上完香,到议事厅来。长辈们都在,你把铺子的钥匙交一交,就可以回去了。” …… “怕是不行。”徐微与平稳回道。 “你们的打算李豫年已经跟我说过了,但我已经怀了李忌的孩子,按法,李忌留下的家产轮不到李家插手。” 李老爷子握着拐杖的手手指倏然攥紧。他眯起眼睛打量徐微与,带着如临大敌的警惕,深处又藏着蛮横的凶狠。 徐微与看的清楚,但他根本不想和李家这些人浪费时间。 李忌的尸身如今正停在这座宅邸的某处,但宅子正门上无白布无纸灯,家丁仆人各个常服便衣,有些甚至穿着颜色鲜艳的新衣,只等过年。李忌的尸体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用来夺取钱财的工具。这些人…… 真是该死。 徐微与走到门前拾级而上,“带我去见李忌。” 李老爷子身边做管家模样打扮的中年人征求意见般看李老爷子。 “……” 李老爷子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爸,你看豫年,他……” 黄立瑛的哭喊和李家下人的窃窃私语都被徐微与扔在身后,他跟着老管家,几乎没有脚步声。走过前院时,老管家甚至以为他没跟上来,偷眼回头了一次,正对上徐微与无悲无喜的目光。 长得好看的人在幽暗处难免有些鬼气,老管家本来就做贼心虚,悄悄打了个寒噤。心里不干不净的琢磨徐微与和李忌的床上事,想着想着,眼底升起了几分轻蔑。 “到了。”他说道,伸手推开一扇木门。 “吱呀——” …… 这是一间偏得不能再偏的小房间,才推开门,徐微与就闻到了一股霉味。房间里黑洞洞,仅能借着夕阳看清其中悬挂的四副挽联,两个花圈。黑沉沉的棺材摆在最中间,棺盖靠在左侧。 徐微与转头看向老管家,一张脸因为缺少血色雪白雪白,眼瞳黑得摄人,“为什么不点灯?为什么不开门?” 停灵在某些地方就是让死去的家人最后再看看这人间,关着门,人的魂魄会一直在房间里打圈。而香烛长明灯则是给亡者的祝福贡品,愿其一路坦途。李家连这点表面工作都不愿意做,简直恶心到了极点。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徐微与顿了顿,径直走入灵堂。 呼—— 冷风吹起挽联,眷恋地拂过徐微与的衣角。老管家打了个哆嗦,他搓了搓胳膊,看了眼天,往旁边站了站。 “把昨晚准备的贡品和衣服拿过来,再去找个铜盆。”徐微与低声说道。 身后响起脚步声,应是陈妈或者其他伙计去办了。徐微与应该回头确认一下人数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徐微与从袖子里掏出点火器,一根一根地将胡乱摆在一旁的白蜡烛点亮,点蜡油将其固定在两边的桌子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棺材中的人。 ——那是李忌啊。 徐微与在进这个院子之前都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悬浮感,就好像李忌还活生生地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但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徐微与无意间看到了棺材中尸身的面容。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李忌。 头一阵一阵眩晕,徐微与强撑着将最后四根蜡烛拿到供桌前。他点燃第一根,斜着让火舌舔过烛身,融下几滴蜡油,然后趁热将白烛摆放在上面。指腹大小的火光一下子就照亮了小半方黑白照片。 徐微与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照片中李忌的衣领,仿佛这样就能回避对方已死的事实似的。 他放好第二根蜡烛。 李忌的半边脸均被照亮。照片中的他大约二十上下,年轻许多,唇边笑意浅浅,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徐微与摆好第三根蜡烛,小指不小心碰到还没冷却的蜡液,被烫得一抖。本能地,徐微与抬眼看向李忌,嘴唇动了动。 灵堂里没有响起任何人的声音。徐微与怔怔与照片相视良久,眼眶因为干涩染上红,他机械地动了一下,手放在桌上。 他居然想跟一张照片说话……也是够没用的。徐微与垂眼看向桌面,眼底似乎涌动着某种痛苦冰冷的感情。他拿起最后一根蜡烛,点燃,立在桌边。 但徐微与忽略了一点,此时他在供桌最右侧——按说不该看到李忌的正脸。满堂的火光颤颤摇晃,将他的影子斜照出好几道。这种地方,即使多了一道也不见得会被人发现。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灵堂了(开番外就为了吃灵堂梗的鸽子咬牙切齿)今天还有 第11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镇魂符 “……站住,谁许你们往家里乱带东西的?” “这是给我们东家的衣服和纸!” “你说这是这就是啊,万一是毒药呢?打开!” 陈妈苍白的辩解和李家下人陌生但嚣张的喊话遥遥传过来,徐微与手指紧了紧。当年匪帮拿着他家开出去的迷药杀人劫财被抓时,受害者家眷堵上门来也是这般光景。 但那个时候无论是躲在院中的徐家人还是外面哭嚎不止的男男女女,都是被世道捉弄的可怜人——和李家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可不一样。 徐微与吸了口气,借由此压下心底暴戾的冲动,转身走到灵堂门口。十几个伙计咬牙望向他,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旁人的地盘上。如果不是为了让李忌入土为安,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此地。 “小杨,你跟我去看看。”徐微与淡淡说道。 一直装死的管家听到这眼皮一掀,滴溜溜地扫过徐微与和对面阴着脸走出来的壮实伙计。 “不用不用,我去看看。”老管家脸上仍在装傻充楞,“您这趟回来家里好多人都不知道,也怪我,没跟下面的丫头小子交代。” 徐微与脚下一顿,转而看着老管家。老管家毕竟是在李家周旋了四十多年人精,马上扯出一个讪笑来应付。灵堂中的影子扭曲摇晃,像无数想要冲破束缚的手臂,但以门槛为界,徐微与脚下的阴影狰狞疯狂,院子中的却轻柔飘忽。 四下安静了几秒,风扫过院墙外掉光了叶子的李子树,出乎管家意料的,徐微与堪称柔顺地点了点头,“麻烦了。” ——还是个能伸能屈的。 老管家笑着点头,拢起衣袖朝外走去,没过多久,外间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陈妈和另三个伙计两两抬着黑漆榆木箱沉默地跟在老管家后头出现在院外。 这个院子,原本是用作做库房的。总共两进两扇大门,从顶上看是个前院窄长的“曰”字。前院封了顶,深三步,两边的空间因为没有开窗常年不见光,又黑又阴。后院三面建了屋子,因为是库房,所以屋子一面靠墙,两侧面相邻相通,门做了连在一起的格子门。 陈妈抬头看去,只见前院后院两扇门正好一大一小将徐微与框在正中,他身后是宽大的黑色棺材,煌煌烛火,脚下是灰白色的长石砖,墙将徐微与与十几个守在两边的伙计都隔开,只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决绝地转身走进灵堂,与棺椁中冰冷的尸身一齐长眠。 …… 陈妈心里头的那股子不安到达了极点,她不敢再多想,和三个伙计将两口大箱子轻轻放在地上,徐微与走下来。陈妈没忍住,叫了他一声,“太太……” 老管家似是觉得这称呼胡闹,要笑不笑地看过来。却见徐微与一摇头,示意陈妈不要说了。他抬起眉毛,心里升起了一丝幸灾乐祸。 人有的时候就是贱,明知道真闹起来自己承担不了后果,却偏偏不愿意在事态还能控制时停下,擅长还把别人的忍耐当成自己作恶的筹码。 老管家转过身走出院子,看样子是和李老爷子汇报徐微与这边的反应去了。 他一走,陈妈和伙计们再忍不住纷纷围上来。但临到开口时,众人又沉默了,他们茫然地对视,喉咙干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什么? 他们不是徐微与,没有平叔死里逃生的报信,连李忌怎么死的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都不知道。和李忌一起出去的弟兄呢?他们的尸身又在哪里?李家到底在这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腔怒火空点在胸腔里,想要发泄,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就这么过了片刻,刚才被徐微与叫到的小杨低声问道,“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李忌的表弟,也就是和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个李豫年说,李忌在路上遭了匪。土匪抢走了货,将李忌并其他人扔在路上。尸体被人发现运进城时,有个本家出去的掌柜撞见了,就认了回来。” “不可能!”小杨失声,“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 “对啊,从临安出去一路上光是和咱家有联系的铺子就有七十多个。” “……东家肯定是被人害的。” 身周安静一瞬,徐微与听到了杨驰飞急躁走到他身边的脚步。他拿起放在箱子最上的寿衣,站起身对上年轻伙计愤恨的神情。 “别冲动。”徐微与平静说道。 杨驰飞:“可是!” “李忌下葬以后你们还要回家。” 杨驰飞浑身一紧想说的话被生生压回到喉咙里。 虽然李忌收他们做伙计时大多数人都已经成了孤儿,但这些年过去,其中一些人成了家,一些人拜了师傅有了积蓄。往前看,他们都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路可走,一时冲动,可能会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死寂中徐微与轻轻扯了一下唇角,“把东西都拿出来吧,金银纸叠元宝,铜盆先不点,先挂幡。陈妈。” …… 徐微与侧眸,却见陈妈不知为何异常紧绷。有时候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一个表情就够说明很多事情。其他人不明白,陈妈却能想到。 ——徐微与说的是办完李忌的丧事“你们”还要回家。 那他自己呢? 陈妈昨晚守在窗边一夜没睡,她只要一闭眼,眼前浮现的就是徐微与脸色苍白坐在灯下发呆的样子。她去过许多白事场子,那些没了男人的寡妇也是这样怔怔地发呆,然后一个不错眼,她们就寻了短见。 徐微与走过她,“这儿你安排,我去给李忌换件衣服。” “是。”杨驰飞点头。 徐微与走进灵堂,迟疑片刻回身关上门,外间窸窸索索的动静一下子被隔绝了大半。他松开手,面对门默了一会。格子门以腰索为界,下面是挡水板,上面是格心。这个院子里的格子门格心都是最简洁的棋盘格,里层钉白纱。只挡虫,不隔风。 徐微与透过白纱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众人。陈妈站在两只大箱子旁边,招呼伙计依次拿出纸钱、麻布、竹篾和浆糊,几人叠元宝,几人糊纸灯笼,剩下的将麻布展开,按尺寸撕。 说来好笑,临安城里随便一个破落户死了,家里人都能凑出几个铜板去手艺人那儿买人家做好的现成的白事用品。李忌死了,他却只能偷偷找能代替的顶上。 徐微与自嘲地抿了下唇,转身走向放在灵堂正中的棺材。 不知道是不是怕到时候下葬时被人戳脊梁骨嘲笑,李家虽然在其他地方敷衍,但给李忌备了副极气派的棺材。 棺材大约和成人张开两臂的长度等宽,长两米多,还没盖棺盖就已经到徐微与的腰了。这么大的棺材,加上李忌怕是得四五百斤。 徐微与伸手摸了摸棺身上的漆,漆面光滑不见坑洼,应该是多次刷洗多次打磨出来,又沉了好几年的上等货。 ……李家真是舍得。如果不是有平叔报信,他都要为这大手笔感动了。 徐微与拉过旁边的椅子,站上去踩在棺材边缘——他已经尽量不去看李忌了,但再大的棺材,内里空间也不过一张小床。徐微与才垂眼,李忌放在身侧青白僵硬的手就闯进了他的视野。 徐微与就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伤了一样,呼吸霎时间不稳起来。他眸光慢慢向上。 李忌被人换了身棕黑铜钱纹的寿衣,有点大,不知道原本是给谁做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挡住了半截脖颈。但那狰狞的刀口还是露在外面。不止一道,好几道,杀他的人甚至有一刀砍在了李忌下巴上。 男人闭眼躺在铺了橙红锦缎的棺椁中,皮肤青白,血肉暗红,露在空气中的骨头森白干枯。徐微与抖着手捂住嘴,背脊发颤,嘴里一阵热意,好半晌他才发觉他无意识咬住了自己的肉,血流了满嘴。 他走进棺材,踉跄踩着李忌身边所余不多的空荡处跪下,冰冷的身躯一下子贴上了他的腿。徐微与眼中有些茫然,几息过后,他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李忌的眼睛。 “李忌……” 灵堂里响起了青年带着哽咽的呼唤,烛火摇动,将挽联的影子幢幢印在四周墙上,那影子也随之一上一下摇晃——仿佛无数头顶到横梁的鬼怪。 徐微与对四周的异状一无所知,他手放在李忌脖颈的断口处牙齿咯咯打颤,胸腔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挤压至削薄,已经无法再负担呼吸了一样,他喘不上来气,少顷脱力倒下压在李忌身上,冰冷的血腥气霎时间充满鼻腔。 “李忌……” 外面,陈妈抬起头看向透出烛光的灵堂大门,杨驰飞正在她身边撕麻布,察觉动静抬头看她。 “陈妈?” “太太好像在哭。”陈妈忧虑地说道。 杨驰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灵堂:“……我去看看。” 他说着放下麻布站起身就要闯进去,陈妈忙抓住他,“哎,这种时候你让他哭一会,不然憋在心里,人要生病的。哭一会就好了。” 是吗? 杨驰飞神情不确定,但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坐下了。 只是这边他屁股才贴到地,那边徐微与突然扬高了声音叫道——“来人!” 这一声的尾音前所未有的撕裂了调,杨驰飞蹭一下站起来,和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朝灵堂里跑去。 “咚!” 木门大力撞在墙上弹回,众人朝里望去,只见徐微与跪坐在李忌身上,黑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明显刚才还在哭。听见响动,他看向陈妈。 “——过来。” 陈妈不敢怠慢赶紧快步上前,杨驰飞紧随其后。到了近旁,两人发现徐微与的身体都还有些不明显的抽动,显见是哭得太狠还没有缓过来,但他的神情却是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 徐微与将一张黄符递给陈妈。 陈妈不知所措地接过,完全不知道徐微与是从哪儿掏出了一张黄纸。她眯起眼睛低头仔细打量,在看清其上朱砂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这是……”陈妈结巴,“这是镇魂符啊。以前官府砍了大奸大恶之人,怕这些人化作厉鬼继续为祸人间,就用这符镇着下葬。您怎么会有这个?” …… 徐微与沉黑的眼珠像沁了冰水,“拿东西来,把棺材撬开,这里面有夹层。” 杨驰飞一怔,直接掏出后腰匕首跳上棺材,“哪里?” 徐微与用自己带来的寿衣盖在李忌脸上,小心地将他往下挪了几寸,给杨驰飞指出一条细缝。 刚才他趴在李忌身上,无意间发现棺材底部边缘有一角露出的黄纸。抽出就是那张符。 杨驰飞动作利落,顺着细缝找到上方刷过漆的边缘,一匕首破进去竭力往外撬,不多时,三人就听到了胶撕开的声音。 “哗——” 随着多余的木板被撬开,几百张明黄符纸争先恐后地淌下来,直接填满了李忌尸身两侧的空荡。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谁都没想过李家会在李忌的棺材上做这种手脚。 陈妈抢着拿了几张放在眼前看,扔下又拿起几张,“全是镇魂符,怎么会有这么多?” 灵堂中的挽联摇晃起来。 ——李豫年只是把残破的白玉麒麟给到徐微与,覆在玉上的恶鬼都能把徐微与缠得难辨现实梦境。 李家怎么就能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这么多天呢? “……欺人太甚。”徐微与几乎无声地说道,“把铜盆拿过来,全部烧了。” 寿衣之下,李忌牵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李忌:show~time~ 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躲开所有人在房间里抱着小枕头哭) 李忌(灵魂状态)(优雅飘进房间)(抬起手)(用手指)(戳戳) 徐微与:?(泪眼朦胧回头) 李忌(猛地把头摘下来):哇啊—— 徐微与:…… 徐微与:(翻白眼)(安详睡去) 李忌:……哎哎哎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徐微与徐微与! 第11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谣言四起 火苗迅速窜高,舔舐着铜盆中的黄符,符纸边缘先是亮起一圈红光,而后从外到里快速变为炭黑色—— “嗤——”就在最上面一层符纸全部被烧成灰烬的那一刻,一声类似皮囊子漏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艹……” 不等众人追究那声音到底从何而起,杨驰飞捂住鼻子,“什么味道?” 徐微与和陈妈也捂住口鼻。随着符纸被烧,一股腐烂的腥臭味猛地散发开来,三人刚才都没有防备一下子吸了一大口。杨驰飞还好,他年轻,身强体壮,只是觉得这味道恶心,像市场上烂了许多天还泡在水里的鱼。陈妈则是脸色发青,赶紧跑到窗边打开了两边的窗户。 徐微与喘了两口新鲜空气,一阵难受,他压了压问陈妈,“怎么回事?” 陈妈摇头:“符咒和术法一样分许多流派,正经的那几个派系还好,手段一直以来比较统一。杂门路的就难认了。这味道,肯定是画符人在朱砂里混了什么东西。估么是用来对付东家的。” 但具体混了什么有什么作用她就不知道了。 晚风卷进灵堂,将腐臭味吹得七七八八。散到院子里,好几个伙计都皱眉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儿看。 杨驰飞走到门口:“干你们的事,别乱看。” 徐微与从门边捡了根支窗户的木棍走回铜盆前,蹲下来往里面拨了拨,没烧干净的符纸被掀起来,火舌立刻凑上去将其焚毁。 “我来。”陈妈说道。 “不用,这味道谁闻都不舒服,你站远点。”火光给徐微与的五官勾上了一圈暖色轮廓,他微微蹙着眉屏息快速将符灰搅了一遍,“这样就行了?” 陈妈连连点头,“对。死人碰不了阳间的明火,所以毁不掉镇魂符。放以前,那些道长用完符以后都会嘱咐官府看着这家人,三年之内不得移坟。因为有的地方柴少,移坟以后会把不用的棺材劈了烧火。” 徐微与垂着乌黑的眼睫默不作声,用力划散所有还留存着朱砂纹样的符灰。 陈妈看他这样子难受,“太太,给我吧,这些灰得用水冲散泼到外面的沟里去,我来弄。” “……嗯。” 徐微与站起来,还没站稳眼前突地一黑,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 “是不是不舒服?” 徐微与摸了摸自己的脉,“没事,我扑点冷水就好了,这儿你处理。这个院子有水井吗?” 杨驰飞赶紧说:“我刚才看了,屋子后面有个小门,小门没锁,外面是个没人的院子,院子里有井。我带您去。” “你去带人搬车上的行李。天快要黑了,今晚数六个兄弟去车上守夜,剩下的人就在两边屋子里打地铺。另外——” 徐微与朝外看去,乌蓝色的云层间不见星不见月,看样子明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三更的时候,你出去跟一个伙计换班。等半个时辰,翻进来把整个宅子摸一遍,看看李家现在都有些什么人。” 杨驰飞皱眉,“您想查什么?” 在陈妈和杨驰飞面前徐微与没什么可瞒的,直接说道,“李家嫡系和支系加起来有四十多口人,每年花销极大。来之前我查过,朝廷倒了以后李家的靠山也倒了,相邻几个城镇里原本‘孝敬’他们的铺子全都被人收回。也就是说,李家这十几年来全靠祖产和耕地撑着。账上应该已经没钱了。” “没钱就养不起家丁,而且李忌的事肯定不会告诉所有李家人。你去看看这宅子里有能力和咱们动手的一共有多少个。” “还是您想的细。”杨驰飞吸了口冷气。 “还有。”徐微与扬起下巴,“注意他们手上有没有枪。” 杨驰飞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也想起了李豫年惊马的那一枪,“万一……” “咳。” 徐微与咳了一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心里那股反胃感更重了。他给杨驰飞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把他交代的事做完其余的明天再说,匆匆朝灵堂后走去。 走过供桌,徐微与怔了下,他才发现这件屋子的后墙另有玄机。 后墙的砖很明显分为上下两部分,下半部分是正经砌的,灰砖与灰砖之间有砂浆相连,而上半部分则是四层瓦垒起来的,没有封死,只是摆在上面做遮挡。 杨驰飞说的小门在墙的最右侧,是一扇没上漆的小木门,看不出材质,门上有一个铜环做的把手,把手上还连了一条挂着锁的铁链。 徐微与走过去推开门,铁链跟着晃了晃,缝隙间全是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徐微与感觉那锁头上还沾了点什么白白的东西,但天光黯淡,他又难受得厉害,暂且将这处异状记下,推开门朝外走去。 一股混合了草木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 ! 徐微与眼前一黑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墙干呕起来。还好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吐了半天也就呕出了几口酸水。四下只有风声,徐微与难受地蹲在原地咳嗽,抬手抹掉逼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捂着胃慢慢蹲下来一下一下深呼吸。 他昨晚喝的那副假孕药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老方子,不仅能伪装脉象,还能一定程度上还原孕期的生理反应。徐微与背这药方的时候还小,只听家里长辈描述过,不想真用起来居然是这幅情状。 “——太太,喝点水。” 陈妈略显尖细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徐微与吓得一颤。反应过来,他回头看去。 现如今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灵堂后墙的窗户被堵上,小门又开在旁边,里头还有挽联挡着,整个后院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徐微与只能看见陈妈影影绰绰的人形。 但声音没错。 徐微与伸手,“哪来的水?” “回太太的话,井里打的。”陈妈慢悠悠地说道 ……? 徐微与动作顿了顿,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古怪。 “……陈妈?” “怎么了,太太?” 陈妈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徐微与盯着大概是陈妈眼睛的地方,感觉对面的人好像在笑。有些促狭,有些奇异,虽然不带恶意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透着股徐微与从未感受过的粘腻。 冰凉的碗被那人塞到了他手里。 “喝水,太太,您嗓子都哑了。”来人依旧慢悠悠地。 ——陈妈说话不是这个腔调。 中年妇人来到李家的第一天就开始叫徐微与太太,她当然知道徐微与是男人,但于她而言徐微与是她主家这点远重过外界的流言蜚语,她不能出差错,她还有满桂这个女儿要养要护。于是,陈妈的每一声“太太”里都是恭敬。徐微与最开始还纠正了几次,但后来他发现不让陈妈叫他太太陈妈反而不安,也就由她去了。 可面前的这个人不一样。 他好像觉得叫徐微与“太太”很好玩似的,将这两个字轻轻咬在齿间舔舐,又慢悠悠地放出来勾徐微与的反应。即使徐微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依旧从那好整以暇的调子里察觉到了类似于掠食动物玩弄猎物般的慵懒。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朝对方手腕碰去。 很快,他摸到了陈妈手腕上的银镯子。 …… 徐微与茫然地睁大眼睛。 这镯子是陈妈嫁人时夫家给的彩礼,后来世道艰险,她剪了许多次换吃食。等到徐微与身边时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后来徐微与看她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其中的故事。 前年,他让李忌拿去铺子里,找有经验的老师傅在不融那一截的情况下补全了整只镯子送还给陈妈。老师傅修旧如旧,接缝处特意做了类似缝线的花样,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只了。 是陈妈没错。 …… 徐微与拿过碗抿了一口,确认水没怪味,他才又喝了一口。结果一下子喝的太急反而呛到了自己。 “咳咳……” “太太慢点。” 【陈妈】直接笑了出来,徐微与刚才尝水的动作跟小猫吃饭前警惕嗅嗅闻闻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伸手轻轻拍抚徐微与的后背,隔着衣服从蝴蝶骨摸到腰椎。察觉手感不对,又从上到下放慢速度摸了一遍。 瘦了。 这才多久就瘦了这么多。 “……库里有不少鹿筋,今天晚上发,早上拿砂锅煨上,煨到明天晚上放羊肚菌,后天早上就能吃了。车里有羊肉,不过都是肉干……算了,回头让他们杀一头你现在得吃新鲜的……” “你在说什么?”徐微与止住咳难受地问道。他就听见陈妈絮絮叨叨念了一通,每个字都有音,但每个字传到耳朵里都模模糊糊的。 听到他的话,身边人默了会,低下头凑近——这似乎是一个久违的亲吻预兆。恶鬼摆脱束缚以后最想做的当然是达成执念。他想触碰徐微与,想抚摸他,亲吻他,想要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想要隔出一方更为隐秘更为狭小的空间,隐秘到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知道,狭小到只容两人相拥,徐微与想挣扎想翻身都做不到…… 无数肮脏糜烂的念头在黑暗中滋生扩大,徐微与对面的东西张开嘴,嘴里尖利的牙齿似乎还有血迹。 …… “……太太把水喝了吧,喝了就不难受了。” 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鼻尖相抵。 但恶鬼没有呼吸。 徐微与眼睫动了动—— “老爷子就让李忌停在这儿啊,这院子里以前死了好几个人吧。” “还闹鬼呢。” 突然,几句说笑声顺着风遥遥传到了徐微与耳中。徐微与蹙眉看过去,入目只有一片浓黑,说话的人应该在院墙外,是两三个女人。 “哎呀,总归就是个分出去的小子,给他个院子就不错了。我听说今天下午他那男相好来咱们家了?” “来了,我正好路过,偷偷看了一眼,长得就是个狐精样儿。” “你小声点。” “没事儿,后院前几年锁起来了,咱们在这儿说话他们听不见。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男妻呢,城里都是唱戏的趁年轻赚后门钱,李忌找的这个可是个良家的,这年头,真是笑贫不笑娼了。他们说那男的是李忌在路上捡的,我看啊,肯定是早早在路上打听好了,故意摔那儿等李忌来的。” “还有啊,我听回来的伙计说,李忌家的下人都叫那男相好‘太太’,你们说好不好笑?一个男的,叫太太。” “你这算什么?鸡毛蒜皮。” 一直以来说话比较少的那个声音像是觉得前一个抢了她的风头似的,不服气地开口撂下了一颗炸|弹。 “我今天去三叔的屋里拿茶,听到婶子在打二福。据说李豫年才跟李忌那男相好见了两面,就被他迷住了,路上自己往水里磕脑袋,差点把脑袋撞破。可吓人了。婶子气得不轻,现拽着二福去了爷爷那儿,要爷爷给他儿子做主呢。” “你们不要笑,老人说乱世出妖邪,保不准这个——就是个成精的。” 第11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李忌:歘!从阴间冒出头 三个年轻妇人提着煤油灯走过小路,晚风低拂草丛,带着她们细细碎碎的话语卷向远处。 东院,李家祠堂。 绵延了百年的家族最注重祭祖,嫡系支系每年都会轮流出钱修缮祠堂。从外看去,两侧石墙雕花砌玉,大门两边摆着两尊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木门半掩。 老管家推开门提起长袍迈过门槛—— “吱呀。” 门轴才上过油,但里头还是锈得厉害,磨出的声响在一片寂静的路上格外鲜明。老管家反手关上门,眼睛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这儿只有他一个活物以后快步走下台阶。 祠堂的正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明亮火光,管家快步走到门前:“老爷,是我。” “——进来吧。” “诶。” 老管家伸手推开门,两边架子上的长明灯同时一晃,与之响起的还有女人嘤嘤的哭声。老管家低头,只当没听见,转身关门弯腰插上地栓。 “去看过豫年和你徒弟了?” “是。” “怎么样?” 跟了李老爷子半辈子的管家闻言转身往前走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回老爷的话,豫年少爷已经没事了,大夫说少爷头上的伤只是皮肉伤,裹上药半个多月能好全。” 哭声顿了顿。 祠堂里加上管家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站在侧边拿手帕拭泪的女人,是被徐微与留下的那两个族叔之一的续弦。今年堪堪三十,身穿一件玫粉色袄子,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听到管家这么说女人期期艾艾地抬起头。 “三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没事,可怜我家老爷,明明和此事没有关系,被三少爷拽着去了趟城里就、就回不来了呜呜呜……” 黄立瑛眉眼一挑,面沉如水。 “我倒是没事,可我儿子今年才五岁,要是没了爹可怎么办啊,活不下去了呜呜呜呜呜……” 李老爷子站在供桌前眉间拧出一道深刻的褶,他眯着眼睛,用食指顶着布擦拭族谱的某一处。如果有人凑上前去看就会发现他擦的是“李忌”两个字。 “你徒弟呢?”李老爷子问道。 老管家默了默,意识到李老爷子这是越过女人问了他,抬头觑了前方一眼。见李老爷子还在擦族谱,他顺从回道,“大夫说看着不像中毒,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应该就是被砖砸死的。” “啧。” 老管家转头看向李旭昌。 ——徐微与第一次见李豫年时,觉得他和李忌有五分像,其实想错了。不管是李忌还是李豫年,像的人都是李旭昌。这三人的鼻唇放在一起,简直而和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李老太太一模一样。 李旭昌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腿,“爹,这都半夜了,有事能不能明天说?” 他站在祠堂接近中央的位置,黄立瑛却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无形中夫妻两之间显出一股水火不相容的氛围来。李老爷子不说话,对着光看族谱,见“李忌”两个字已经融成了一个无法辨认的墨团,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合上族谱,双手举过头顶,就这么维持了大约三鞠躬的时间重新直起身,拉开供桌前的抽屉将族谱放进去。 供桌前的梯形架子上从到下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个李家已故先祖的牌位,李老爷子刚才的动作仿佛是在让这些牌位过目更改之后的族谱。 黄立瑛抿着唇,揪紧手帕。 “叔公,您说句话呀。”一直在哭的女人急切地上前一步,“总不能……总不能……” 她总不能了半天见没人理她,心里越来越慌,索性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我不当寡妇,要是那冤家回不来了,我立马带着儿子改嫁。姓也改了,让他跟着后爹姓去。” 李老爷子将半湿的抹布甩在桌上,啪一声,吓得女人一抖。 “李忌娶回家的那个,为了让他入土为安能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你呢?” …… 女人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意识到李老爷子说的是谁以后又恹恹地拿帕子抹了抹下巴,“他一个男人——” 管家用力咳了一声。 女人看看他又看看站在正中间神情不辨喜怒的李老爷子,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但这些人不让她说出来,她还能在心里嘀咕。 凭什么拿她和徐微与比?李忌和那姓徐的再怎么也是年少夫妻,称得上一句情投意合。她可不是,她是被卖进来给老鳏夫传宗接代的。现在生了儿子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呢,就要她守寡? 谁爱守谁守,她不能守。 “行了。”李老爷子烦躁地说道,“你们三个大晚上的不安安分分待在屋子里,来祠堂闹腾。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吗?” 他陡然提高声音,黄立瑛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李老爷子一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二福已经跟我说过了,豫年那伤是自己撞的,不干徐微与的事,你揪着他不放做什么?传出去,还要说我们家欺负孤儿寡母。到时候闹得家宅不宁你就高兴了。” “爹!我从没有闹的意思,但是豫年他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自己发疯把自己撞成那个样子。必然和徐微与有关!”黄立瑛激动起来,谁的孩子谁心疼,李豫年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成这幅奄奄一息的样子,她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可能坐得住。 “而且您不觉得奇怪吗?那徐微与没家世没能力,唯独一张脸,居然能让李忌对他情根深种。这其中必然有猫腻!他肯定会妖术!” 李老爷胡须一抖。 “……祠堂重地,你瞎喊些什么东西?” 李老爷子这句明显是动了真火,刚才装哭的女人害怕地瞟了眼黄立瑛,见她面上也浮现出了后悔,悄悄撇了撇嘴。 黄立瑛沉默地朝地上跪去。 “滚出去!”李老爷子在她膝盖磕到地上之前低叱了道,“不知轻重,这次就看在豫年受伤的份上饶过你,再有下次——” 他瞪了眼李旭昌,李旭昌低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老爷子:“都滚。” 祠堂里默了半晌,三个女人低着头稀稀拉拉地走出去。她们都是借着这次的事来要好处的,大家族里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不能明说,只能惺惺作态地逼一逼。这次没把李老爷子逼到那份上松口给她们钱财,还有下一次。 李老爷子目送她们走远,给管家一个眼神。管家立刻了然地跑到门边插上祠堂大门的插栓。 “成天没个正形。”李老爷子低声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李旭昌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亲爹。李老爷子看了四十多年当然知道儿子的秉性。他哼了一声,转身朝里走去。 这个动作在李老爷子、李旭昌和管家之间是不需要解释的。三人沿祠堂侧面的长廊走进去,不多时就到了尽头。 这儿没点灯,廊道两边的墙开了扇形空窗,月光透过孔洞照进来将三人身影长长拖在地上。 李老爷子抬手,小心地扶住门上的铜环扣了三下。 “——谁啊。” 一个小童的声音突然响起,幽幽夜里,清得吓人。 “是我。我有事找阿婆商量。”李老爷子说道。 这声阿婆叫出口他身后的李旭昌和管家都站直了身,异常恭谨地等着。就好像这门后的才是李家现如今真正的掌权人,李老爷子只是她插起来的一个偶童。 门后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少顷,脚步声再次跑回来。 “师父说她要做坛起卦,让你们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听他这么说,李老爷子居然松了一口气露出点笑意来,“好好好,我和我儿明日再来拜见婆母。婆母有什么需求,随时找我要,只要李家有我一定双手奉上。” 门后诶了声。李老爷子对着门拱手一拜,回头朝李旭昌一招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去。 三人很快走出长廊又穿过祠堂。管家落在最后,锁门关窗,四下检查过没有异样以后跟着李老爷子一齐踏出外院。路上,李老爷子似乎在嘱咐李旭昌什么,声音低低,隔着两道门传进祠堂里,只剩一些不辨形状的音节。 —— ——祠堂里所有长明灯突然朝左一摆—— 叩叩叩—— 铜环扣门声响起的那一刻,长明灯的火倏然跳回到远处。 “谁啊——”小童问道,这次他的声音里多了分不耐烦。 叩叩叩—— 外面没有响起回应声,来人只是又敲了一遍门。 ? 小童走到门前,有些疑惑,“是李二老爷吗?” 在李老爷子那一代的排行中,他排老二,上头还有个哥哥。也就是黄立瑛刚嫁到李家时,借着家族敛财的那个在朝廷里做官的大老爷。 小童能这么说,大概说明他嘴里的“师父”比李老爷子还年长。 叩叩叩—— 叩叩叩—— 来人不紧不慢地用铜环持续不断地敲击木门,小童没见过这架势,惶惶然盯着门。 突然间,敲门声大了起来!小童被吓了一跳。 “别敲了别敲了,我给你开门。”说着他踮起脚,费力地勾住门栓朝一边拉。 只听咔一声,门栓落地,木门朝两边晃开。 “——是有急事吗?”小童放好门栓跑到门前问道。 门前……没有人。 幽深的走廊静悄悄的。 没有人。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童浑身一抖,猛地扭头看向身后。 他身后的屋子里一捧鲜血突然泼在了窗户上,接着是第二捧。血顺着窗框缝隙溢出来,成股流下。 小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惧之下,他扭头就跑。 可就在他转头的那一刻门无风自动“嘭”一声严严实实地砸在了他面前。 “救命……救命啊!”小童叫道,他跑上前拍门,想靠力气将门撞开。 可他冲到了一个面半软不硬的温热东西上。 那是……一张连着肉的人皮。 才剥下来的。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李家太大了,大得光是一个祠堂就有前后三进院子,其中发生的动静根本传不到别处。 徐微与跪在灵堂正中间,头上罩着孝布。其实按这一片地区的习俗,男子应该系长条形白麻布,女子才戴孝帽与孝服连接在一起的布帽,但偏偏徐微与是李忌名义上的妻子,最终还是按照他们两的关系来定规制。 陈妈跪在旁边,已经哭过了。她看着徐微与,青年俊秀的侧脸被孝布遮去大半,不带任何粉饰,素雅冷淡,唯独眼睫下露出的一弧黑瞳打破了全然的白。 ……东家,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保佑太太,千万别让他做出傻事啊。 大概是察觉到了陈妈的心神不宁,徐微与拿起旁边的纸钱放进铜盆里,“你先去睡吧。” “我不困,我陪您守夜。”陈妈不放心他,语气有些期期艾艾的。 徐微与抬起眼看向前方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的黑白照片。 对于陈妈这些人来说,李忌是他们的东家也确确实实只是他们的东家。一个主子死了,伤心一会,他们可以继续跟着未来的掌事人干,也可以另谋生路,没有在一根绳子上吊死的道理。 所以杨驰飞那些伙计在听了他的话以后才会很快安静下来。 但对于徐微与来说不是。 李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在他这里几乎等同于全部,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两个都没有其他亲人,像两只在雪夜找到对方挨挨蹭蹭互相取暖的小兽,谁离了另一个都活不下去。 徐微与曾经觉得李忌大概是老天看他活得太可怜才施舍给他的家人。现在看来…… “去睡吧。”徐微与轻声说道,“我想和李忌单独待一会。” …… 他这么说陈妈还能怎么反驳。 陈妈擦了擦脸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外走去,走出半程,她停下,“太太,你这样东家看了会心疼的。” …… 徐微与没办法地笑了下。 确实。但是心疼也不急于这点时间,他们很快就会见面。 陈妈见劝不住徐微与,知道自己再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走向旁边。跟他们一起来的伙计已经铺好了被子。都在经常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对此特别有经验。 众人先在地上架一片钉了木条的木板隔寒气,然后再在上面铺被子。所有人睡大通铺,即使外面下雪这样的设计也能让他们扛过寒夜。见陈妈来,杨驰飞指了指唯一一个独立的床铺。 “嫂子,你睡这个,我给你烧个炭盆。” “不用,我带了汤婆子,正好给太太也冲一个。他怕是要跪一宿。” 两人说着走到窗边,墙边正烧着两个火炉,一个上面烧水,一个上面煨粥。陈妈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提起热水壶。 “笃笃。” 两声轻快的敲窗声突然响起。 陈妈动作一顿,下意识扭头数房间里的人,十六个伙计,加上她拢共十七个,打一圈就能数明白。人都在屋子里,屋外是谁?李家人不敲门敲窗户? ——闭了门屋子不经屋里活人的允许,鬼是进不来的。 陈妈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突兀到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给她出声阻止的机会,杨驰飞径直伸手推开窗户,“谁啊?” 冷风轻轻扫了进来,火炉中的木炭先是亮了下,随即恢复黯淡。 “我刚才是听到了敲门声啊。”杨驰飞喃喃,他不确定地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发现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疑惑地回头看陈妈却见陈妈抿着唇,拎着水壶一动不动。 “陈妈?” 陈妈四下看了一圈。但他们四周只有李家伙计窸窸窣窣铺被子脱鞋子的声音。 …… “没什么。”陈妈拎着水壶往旁边走,“唉,太太伤心,我也跟着犯糊涂……” 陈妈一走,空荡荡的前厅就只剩下了徐微与一个活人。烛火摇摇晃晃,挽联上的字也明明灭灭。 徐微与低头将一只金元宝放在铜盆边缘,火苗就像是察觉到血腥味的蛇一样舔过来,很快将金元宝边缘燎出焦痕。徐微与松手,“在下面别亏待自己,缺什么趁早跟我说,不然就要托别人准备了。” 火苗带来的暖意从指尖传上来,像是李忌还活着的时候握着他的手问他为什么每到冬天手指都跟冰一样,是不是吃肉吃少了。然后趁着吃饭给他夹堆尖的一碗菜。 一辈子有百年那么久,他和李忌却连十年都不到。 徐微与眼前的火光晃了晃,他顿了一会,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遮挡视线的是他自己的眼泪。他没来得及擦,一滴眼泪砸进火盆里,惊起了几颗火星子。 徐微与抬手—— 只是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脸,眼下突然感到了一股冷意。 —— 徐微与感觉的很清楚那就是人的手指。 他僵在原地,茫然地盯着眼前还在燃烧的火盆,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往上也没有往下,就这么静默了半刻,徐微与朝下摸去。 理所当然的,他摸到了自己膝盖底下的软垫。他身边没有“人”。 …… 是我感觉错了吗? 徐微与脑中的那根弦紧紧绷着,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将它激断。之前在路上,徐微与问陈妈有没有办法能让他见鬼。他这么问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明明是最不相信鬼神的人,往日里李忌拽着他去求神拜佛他都懒得去,现在李忌死了,他却成了最希望鬼神成真的人。 那个时候他看着陈妈忧心忡忡的样子面上认真,实则心里一片冰冷。 徐微与知道那是假的。 他只是……没办法了。 可现在算什么? ……思虑过重,产生幻觉? 徐微与怔怔地侧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的位置,他无言片刻,又拿起一只金元宝放进铜盆里,本来已经有些熄灭的火焰重新拥上来。火焰可不会分辨谁是纸钱谁是徐微与,放肆地燎上了徐微与的手指。 下一刻,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徐微与的手指将他朝后拽去。 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 不可能感觉错,就是有东西抓住了他。 脑子里的弦砰一声崩断,徐微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他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回头,但回头只见到了一片乳白。徐微与愣住了,几秒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孝布。 “李忌。” 徐微与喊道。 他的嗓子在抖,喊出来的声音凌乱不成调子。 灵堂里安静得吓人,跟所有伙计和陈妈都死了一样,徐微与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可他的手上又确确实实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徐微与全身都在抖,脸上一片冰冷,全是眼泪。 “李忌……李忌是你吗。” 徐微与胡乱摸索,头上用来固定的夹子都在混乱中扯掉了好几只。 不等徐微与摸到他想碰的人,覆盖在他面上的孝布突然一紧,徐微与毫无防备,被它勒着朝后倒去。 后面是青砖! 徐微与脑中闪过这一念头,正要挣扎,后脑却结结实实地被本不该存在的软垫接住。 …… 是李忌吗? 徐微与在心里问自己,心跳如擂鼓,又痛得厉害。 他没有摸到其他实体,说明来的不是活人……其他鬼怪……会这样对他吗? 徐微与脑中一团乱麻,躺在地上久久不动。他不动,他身上的东西却放肆的厉害。这人好像觉得徐微与现如今的穿着格外好看似的,这里默默那揉揉,原本还是轻柔温和的,某一刻,突然撕开了徐微与的外衣。 绸缎撕裂的声响在灵堂中格外刺耳,徐微与一惊,陡然挣扎起来。 挣扎间,一只细口小瓶子从他里侧衣服的袋子里滚了出来。 徐微与腰侧隔着薄薄一层里衣揉在地砖上,一片冰凉,来人攥住他的手腕脚踝,丝毫不给他逃脱的空间。徐微与脸上被麻布蒙着,呼吸受困,想拽拽不掉,想看人视线也完完全全被挡住。 他费尽了力气,桎梏住他的东西却像玩一样,毫无松动。 “我生气了……”徐微与颤抖说道,一开口全是破碎的哭腔,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丢人,但此刻情形,容不得徐微与选择。 “我生气了,李忌。你都死了,还……还欺负我。” 最后几个字的字音几不可闻,徐微与松懈下来力道,躺在地上,他不知道抓着他的东西是不是棺材里毫无声息的爱人,更不知道他这番话说出去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 …… 有东西隔着被眼泪浸湿的麻布亲了亲他的嘴唇,很冷,和冰一样,声线喑哑扭曲。 【这是什么?】 那只细口瓶被抵在徐微与的唇上。 【微与,告诉我,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我的天,好土(痛苦闭眼)(偷偷再看一眼)好土天哪 第113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非典型小别胜新婚 好几秒,徐微与感知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动静。他脑中空茫的回放着刚才听见的那两句话,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只是不断地回想,不断地回想。 是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吗……那么沙哑怪异的调子,和李忌的声音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我疯了吗…… 血液剧烈冲击心脏,仿佛要破开束缚喷涌出来。徐微与躺在地上怔怔地盯着上方,灵堂里烛火光芒将他脸上覆盖着的白布映的昏黄——上面没有人影……但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是真的,耳边狎昵的呓语也是真的 …… 徐微与根本没注意到李忌按了个瓶子在他唇上,反手去摸索这人的手腕。第一次,他只碰到了空气,但察觉到他的动作桎梏着他的力道似乎换了个角度。 等徐微与再次急切地摸过去时就碰到了冰冷的躯体。 徐微与无意识咬紧牙关,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流进鬓发晕开一片温热的潮湿。他手指松松地搭在李忌手臂内侧,借由指尖传来的触感确认李忌的存在。 真的是李忌。 ……原来人死后真的有魂灵留存于世。甚至不需要他主动去找,这人就自己回来了。 …… 徐微与闭上眼睛,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他哭起来从来都是没有声音的,不像是在宣泄情绪反而更像某种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李忌就这么看着他,几息之后,他松开徐微与的手原地团吧团吧坐好,将徐微与抱到自己腿上。徐微与的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低头去寻李忌的肩膀,找到熟悉的位置自觉靠过去,手下紧紧攥着李忌的手臂。 ——呼—— 门窗紧闭的祠堂里平白起了一阵风,将两侧即将烧到头的白蜡烛一根根熄灭。徐微与茫然地抬起头,发觉唯独尽头的供桌上还有一方光亮。 “你怎么……” 徐微与想问李忌怎么自己熄自己的灯,一转头突然发觉麻布底下多出了穿着寿衣的身形…… 他能看见李忌了。 …… 徐微与伸手就要掀头上的孝衣,手却再次被李忌攥住。 “有点吓人。” 带着笑意的声音如此说道。 “……那我改嫁?”徐微与低声问道。 ——抓着他的手一瞬间浮现出狰狞的尸斑。 无形之中两人之间紧绷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太太,你夫君还——没死透呢。”李忌一把掀开盖在徐微与头上的孝衣,仿佛新婚之夜掀开妻子头上的大红盖头。 徐微与抬起头,神情急不可待中又带着迟疑和惶然,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全然不似李忌刚刚离家那会气色好。李忌看看他,又垂眼看他身上被自己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 “你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他开始挑三拣四,揪起黑缎面绣燕子纹的背心捻了捻,“我没给你买过这件,你找陈妈借的啊?” “还有这袍子,啧。” 在李二爷那可怕的审美认知里,什么藏蓝竹黄就不应该出现在徐微与身上。徐微与首先就得穿绸缎,特别是苏杭的绸缎,色艳光鲜。印万福的珊瑚红,绣百子图的珐琅彩,做成衣服往徐微与身上一套那叫一个人比花娇。现在穿的这都是什么? 徐微与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扯扯拽拽,好半晌都没有出声。李忌索性顺着刚才扯开的侧缝线摸进去,隔着里衣握住徐微与柔韧的腰线,徐微与颤了一下却并不反抗。 李忌抬眼半笑不笑地看过来。 ——他现在的样子几乎就是爬起来的尸体。 徐微与坐在李忌怀里头往旁边侧了侧,视线越过这人的肩膀看向棺材中闭着眼睛毫无声息的尸身,再往前则是供桌上的遗照,那上面的李忌和抱着他的这个笑意如出一辙。 “是不是很可怕?”李忌问道,他故意低下头给徐微与看他下巴上深可见骨的刀口,往前伸脖子的时候头颈连接处皮肉翻卷的刀口也开始出血。徐微与垂眼静静注视了一会。 他安静盯着什么东西观察的样子很乖顺,李忌用冰冷粘腻的目光舔过徐微与的眼睫,微微泛红的鼻尖,朝下看向徐微与跪坐在他腿上的双腿—— 他脑中冒出了不少出格的念想。像池子里随漩涡缓缓卷到一起的烂叶污泥,也许还沾了什么东西的卵,肮脏地聚拢成团,只等某条珍珠白色的长尾小鱼路过扑上去将其吞吃入腹。 但李忌没等到擅长逃跑的小鱼。 徐微与抬手,像是怕弄疼他一样碰了碰伤口边缘。 “若是以后尸体腐坏,你是不是就要转世轮回了?” …… “不怕吗?”李忌不答反问。 “我怕你做什么。”徐微与同样反问,眼中甚至有一丝不可置信,好像李忌问了多荒唐的话似的。两人对视,徐微与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退却,“只是我从没见过除你之外的……鬼。你这样会不会生业障啊?” 白生生的活人坐在恶鬼怀里满心为不入轮回的东西担忧,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被眼前的东西一口一口吃下去。 李忌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笑,笑得肩膀都在颤。 他的手在徐微与衣服里逐渐也带上了点活人的体温似的,此时放肆地摸来摸去,出于现在情况特殊,徐微与居然也忍了他这幅昏君的做派。但李忌还觉得不够。 他从地上捡起端端正正放在那儿的细口瓷瓶,用上面的封口绒布挠了挠徐微与的下巴,笃定道,“曼陀罗膏。” 养在院子里的那几盆大叶子花是用当年徐微与从家里带出来的种子种出来的。云南特有的毒草曼陀罗,也是徐家所制蒙汗药的主药。 徐微与眸光闪了闪。 “嗯。” “嗯?”李忌哑然失笑,“你还敢‘嗯’。咱家又没有皇位,你跟谁学的殉葬这套。” 徐微与蹙眉轻轻揪住李忌的前襟,“别打岔,你……你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 大概是烦透了李家的缘故,李忌这人身上几乎看不到封建大家长的影子。和他一路做生意的到了他这个年岁,多数都有了家庭生了小孩,平时里外一言堂,久而久之全是一副老爷样。但李忌不是,他依旧能随时随地和底下人闹成一片,脸也年轻,有时候徐微与被他缠得没办法了甚至错觉自己才是两人当中年长的那个。 唯独一点,李忌和外面那些老爷一模一样——他不喜欢把头疼的事带回家让妻子跟着一起闹心。 当初两人还没在一起时徐微与就发现了,但那个时候他只以为李忌不够信任他,怕他把账上的成本价透出去,后来相处久了,徐微与才意识到这是这位爷在他面前少见展现出来的大男子主义。 李忌凑上来笑着吻了下徐微与的下唇,用牙齿咬住一小快软肉研磨。 徐微与似是想往旁边避,没避开,李忌另一只手扶在了他的后脑上。徐微与看着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脸,默了片刻启唇小心地碰了一下李忌的舌尖。 霎时间,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舌头活物一般爬进了徐微与的口腔,徐微与几乎以为自己含住了一条蛇。 ……不是错觉,李忌的舌头怎么这么长? 徐微与张着嘴呼吸不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忌的眼睛,爱人朝他笑了笑,与此同时,尖细灵活的舌尖柔软地贴在他的上颚表面,轻柔地朝喉咙口深入,徐微与难受地哼出一声,推了推李忌。 够了。 李忌眼底笑意更浓,他屈指慢条斯理地勾开徐微与里衣绳结—— 在这里?徐微与慌忙抓住李忌的手,陈妈等人就在两边房间里,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接受李忌这幅样子,光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昵被看见,徐微与就接受不了。 更何况……这里是灵堂,李忌怎么能离经叛道到在自己的面前做这种事情? 李忌放肆地朝里摸去,徐微与用力往旁边偏头,可他的挣扎如石牛入海,后脑发丝徒劳地揉在李忌掌心。直到这个时候徐微与才猛然发觉李忌的异样。 他力气太大了。 “放……啊……”徐微与狼狈地咳了声,舌尖被舔吮的一阵酸麻,脊背也麻。李忌的手又冷又硬,存在感极强,他一节一节摩挲过徐微与的脊椎,像是在数他骨骼的数量,明明是温柔至极的动作,徐微与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像蛇。 不能再往下了。 徐微与讨好地舔李忌的嘴唇。 够了。他的声音消散在两人的纠缠中,来不及咽下的唾液流到下巴上,徐微与下意识仰头,却正好方便了比他高半个头的李忌。 徐微与眼前发黑,而李忌的手已经摸到了禁区。这人根本没打算停下来。 徐微与顿了顿,用力踹过去。 混乱中衣服又被扯落了几粒扣子,彻底敞开来,徐微与侧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往后腾挪。即使这样他也没有生气,只是被李忌弄得有点无奈。 徐微与后背撞到了硬物,他回头,发觉身后就是李忌的棺材。照规矩来说衣冠不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但现在,这个衣冠不整是死者自己拽的。 …… 徐微与叹了口气,心情微妙地拢起领口。身侧有东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微与额头上蹦起青筋,哪家正经死人跟他身边这个似的,就知道想床上那点事,有用的一点不干。不等徐微与开口,李忌俯下身朝他这边爬了两步,轻轻握住了他的脚踝。 ! 一股寒意顺着徐微与的脊背直窜脑顶,徐微与本能屈膝,李忌没拦他,只是顺着他的腿又往前爬了一步。 灵堂里本来就暗,棺材前这一小方空间更是被遮的几乎成了全然的漆黑。李忌从稍亮处缓慢没进阴影,那张俊美却透着死气的脸跟化开了一样,唯独两只眼睛映着一星火光,狼似的。 有什么地方不对。 徐微与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抓住棺椁边缘。 骨碌碌…… 细口瓷瓶突然侧倒在地上,从徐微与之前坐着的地方滚到他手边,冰冷的瓶身轻轻碰了碰徐微与。徐微与一怔,垂眼看着这只瓶子脑中灵光一现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李忌……” 李忌伸手轻轻掐住徐微与的下半张脸,将爱人即将出口的解释压进掌心。他爬到徐微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后背和棺材一撞,发出一声闷响,但他的手脚却没有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锁在了地上一样。 “一眼不看着就要生要死的。人家小寡妇哭坟那是哭给别人看的,你倒好,尽往自己身上用狠招。” 我没有。 徐微与竭力仰起头,想要躲开密密麻麻的亲吻,李忌和他都知道他的脖子是敏感区,碰不得。但冰凉的触碰还是落在了他的颈项间,甚至因为他的动作更为顺畅了点。 徐微与的手指抠住地砖,他突然意识到他和李忌的尸身只隔着一层木板,孝衣和暗沉的外衣都揉在手边……但凡他身上的人不是李忌,他现在就是…… “真想生孩子啊。真想生外面好多小鬼,抓一只放你肚子里怎么样?” 徐微与猛地打了个寒战,看向李忌的神情泫然欲泣。他几乎撑不下去了,他身上有好几只手,每一只都异常灵活怪异,根本不像李忌。 李忌笑了,伸手探进徐微与的嘴里,用三根手指掐住软热的舌轻轻往外拽了一下,他低下头就着这个姿势和徐微与亲吻。 “啊……” “再有下次——”李忌舔掉徐微与唇上的眼泪,片刻后哑笑了声。算了,哪还有下次啊。 …… …… 寒露凝结在草叶上,天边浮现出微光,宅子各处逐渐响起人声。 一切如平日里一样。 …… “啊啊啊啊啊啊啊——快来人啊!杀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徐微与这次很愿意,毕竟小别胜新婚嘛 第11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哪家小寡妇哭坟老公在旁边看着的呀 声音是从东院方向传来的,老管家一愣,脸都没洗,匆匆穿上衣服跑出房门,一边跑还一边扣扣子,一路上,好几个院子里都出了人探头探脑。 “回去。”管家低叱。 他快步跑过转角,只见一群人围在祠堂外院的大门前,老管家心里当即就是一咯噔——刚才听见惨叫他就疑心是祠堂出了事,结果还真是。老天爷。 老管家扒开众人站上台阶,阴沉着脸扫过他们,“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吗?” 刚才还交头接耳的下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低下头闭上嘴。老管家呵斥,“都滚回去干活!” “是……” “是。” 管家见人都走光了赶紧推门进去,“发生什么事了?” 祠堂是李家的重地,一般下人不许进入。年节祭祖时,准备祭品的活计都由女眷完成,平日里洒扫整理则交给家里的小辈。 两个李家的小子吓得跟鹌鹑一样躲在亲娘身边,女人没敢进去看,但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管家瞪了女人一眼,神情中有某种不言自明的警告。 虽然在明面上,打扫祠堂是家族小辈应尽的义务,但像李豫年之类正经的少爷肯定不会被派活。能过来的一般都是妾室或者依附家族生存的支系。女人害怕地往后瑟缩了一下,抱着儿子低下头。 管家警告完这三人,一提长袍往里走去,他双手按在木门上用力推开,抬头的瞬间后背唰一下起了一片白毛汗——所有摆放在祠堂正中架子上的牌位,都整整齐齐地正面朝下倒在了木板上。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敢干这种事。 所以是谁做的,昭然若现…… 管家脚下往后挪了半步。他穿的是传统千层底的黑布鞋,鞋底与地砖磨蹭,发出本该几不可闻的刺啦声,结果管家却被这点动静吓了一跳。 他条件反射看向左边,见左边没动静又猛地转向右边。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好几息之后,他缓慢关上祠堂大门,匆匆朝李老爷子的院子跑去。 大家族里,极少有什么事能瞒过两个时辰,天还没亮呢,流言就已经传起来了。 “……祠堂死人了。” “血流的到处都是。” “什么?祠堂死人了?死的是谁?” “就那个一直住在里头的,咱们家大老爷的表姨婆啊。廊武家的媳妇都被吓傻了,带着两个孩子躲在房里,谁都不愿意见。” 陈妈和两个伙计抱着碳走过正聚在一起低声细语的李家下人,听了一耳朵。她没往那些人身上看,但李家下人却注意到了她们。 “哎,那嫂子是哪家的?” “不是咱家的。”知道内情的下人把问话的往旁边推了推,示意她小声点,“二小姐儿子家的。过来给那位少爷守灵。” 李旭冉一辈子都没有到过别人家,李忌也随她姓,因此家里年老的下人仍称她二小姐。 “嘶——就是那位娶了男妻的少爷吧,听说豫年少爷对他……哎!你掐我干嘛?” “小声点。没看见人家带了不少人吗。到时候打折你一条腿,看你怎么办?” 陈妈脸色不太好看。徐微与才来李家一下午加一晚上,难听的声音已经传到了他们这里。即使知道大家族关系复杂,来之前也有了心理准备,陈妈还是被这些言论恶心的够呛。 绕过两个院子几人终于到了李忌停灵的小院前,陈妈回头嘱咐身后伙计,“待会见到太太,不要说那些让他心烦的话。东家还在里面,知道吗?” “陈妈你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就是李家这些人,老子迟早要撕了他们的嘴。” “……以后可怎么办啊。”另一个伙计突然说道,“东家死了,咱们——”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将东家体体面面地下葬。”陈妈说道,“东家待我们宽厚,我们得对得起这份恩。” 几人走过前院,刚才那个开口的伙计低声说道,“我是怕东家的死和这里的本家有关。如果是那样……”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但陈妈和另一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点徐微与昨晚就想到了,陈妈垂眼不说话。 “那就杀。” 陈妈皱眉转头,说话的伙计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带着决绝的狠色,“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东家死的不明不白,我咽不下这口气。”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后院从门口到灵堂一共五步路,话音自然传到了正在叠纸钱的徐微与耳中。 他换了一身衣服,头上披着孝衣,并腿跪在侧边的蒲团上,乌黑的眼睫垂着。昨晚伙计们叠的两桶金银元宝已经烧干净了,徐微与正在腿上叠新的。听到伙计义愤填膺的话语他手下稍稍顿了一瞬,随即便继续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陈妈鼻头一酸。 她侧过脸忍了忍眼泪,放下煤炭,“不说这些了,你们去多烧几个炭盆。” 交代完伙计,陈妈走进灵堂,先跪下来给李忌磕了个头,而后起身,跪倒徐微与身边。 从昨天开始算,今日是给李忌守灵的第二天,家眷跪到进门右侧,李忌的左侧,堂亲表亲学生下人愿意守灵的可以跪到另一边去,正中是给前来吊唁的宾客留的位置。 但现在李忌的家眷只有徐微与一个,陈妈实在觉得心酸,算是逾矩过来陪着他。 “太太,您去歇一会吧。”陈妈低声说道,“您跪了一晚上了。” …… “我还好。”徐微与低声说道,“我刚才听见外面有人说李家死人了,怎么回事?” 他一开口,陈妈反而疑惑了起来,拧在一起的眉头迟疑地松了松。 怎么回事?太太今早心情好像还……还不错?可是…… 陈妈看向棺材。死了将近十天的人怎么样都不会好看,即使现在正是冬天,棺材里又放了许多祛湿除味的药,李忌那张脸仍旧不可避免地浮着一层青黑。陈妈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徐微与,生怕自家太太是受打击太大直接疯了。 她不会掩饰眼神,那点小九九一下就被徐微与察觉到了。徐微与眼睫动了动。 几秒后,他抬头摸了下领口。 昨晚李忌跟疯了一样压着他在棺材前亲昵。徐微与自认不太在意世俗,但被那人抱上供桌的时候还是发抖了。简直荒淫无道。 ……不过人死后肯定和生前不一样,李忌好歹使手段避开了陈妈等人,没做得太出格。徐微与忍了忍也就由他去了,到最后直接失去了意识。 等他被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时往身上一看,李忌已经给他换好了衣服,连孝衣都是新的。也不知道之前撕坏的那条被他藏到了哪。 徐微与被陈妈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在中年妇人只是担心他,见他没有昨天那么淡漠,提着的心略微往下放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细节,只是路过时听外面那些李家下人说李老爷子的一个长辈住在祠堂里,昨晚死了。好像动静还挺大的,我估么着,怕是上吊吧。” 陈妈下意识以己度人,她以为住在祠堂里的“表姨婆”是李家某位在家守寡的老太太。但徐微与见过李忌,一下子就想到了昨晚烧掉的几百张镇魂符。 李忌是被李家人做局害死的。 鬼……应该会替自己报仇的吧。 “陈妈,饺子下好了。”杨驰飞进来说道。 陈妈忙道,“快给太太盛一碗。” 说完她又转头对徐微与,“您起来吃点东西,然后睡一会,这么跪腿要断了。” 徐微与这次没拒绝,借她的力站起身。 外面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来之前,徐微与交代陈妈带够半个月的吃食和器具,除了水,他们不用李家任何东西,防他们狗急跳墙下毒。 杨驰飞端着一碗饺子递给徐微与,又递了双筷子给他。 “你再给我盛一碗,这碗给李忌。”徐微与说道。 杨驰飞一愣,拍了下脑袋摇头,“对,还有东家的,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徐微与走到供桌前,将饺子摆在李忌的照片旁边,放筷子的时候,他犹豫起来。 按理说应该插在碗里,但李忌现在……好歹还有个魂呢……应该怎么算? “咯……” 徐微与还在纠结,他手中的筷子先动了一下。 徐微与松开手,冰冷的东西捏住他的手指,轻轻将两根筷子横架在碗上,顺便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灵堂,他还披麻戴孝呢…… 徐微与头疼地闭上眼睛:“李家死的人是你杀的?” 【她该死。】 “……我知道。但他们之前用符困住了你,似乎有点手段。”徐微与偏头说道。 李忌与他十指紧扣,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住他小腹把他往前顶了一下。徐微与撑住桌沿,被这暗示性十足的动作闹得脑中警铃大作。 “李忌,这是什么地方?” 【我自己的灵堂啊。我又不介意,你怕什么?】 “你简直——” “太太。” 杨驰飞的声音突然响起,徐微与要是有尾巴绝对能在这一刻炸成鸡毛掸子。 “饺子。”杨驰飞什么都不知道,走上来把碗递给徐微与。 徐微与脚下往后退了一步,但才抬起就遇到了阻碍,就好像有谁在他身后砌了一堵墙似的,根本没有逃离的空间。徐微与背后发毛,用力攥了一下李忌的手示意他别胡闹,平稳地接过了杨驰飞递来的饺子。 “多谢。” “您和我还说什么谢啊。”杨驰飞苦笑,往前走了两步。 徐微与还以为他送完饭就会走,见他似是要说话忙打断,“你先出去。” 杨驰飞一摇头,“您昨晚让我探院子,我把李家大致走了一遍。” ……还真是要紧事。 徐微与吸了口气,屈起手指挠李忌的掌心,示意他安分,侧身听杨长明的打探。脸侧的孝衣动了动。 【我知道的比他知道的清楚,怎么不问我?】 徐微与第一反应是李忌说的对,第二反应才是这人居然在吃醋。 李忌以前也会吃醋,但那仅限外人对徐微与表现出明确的喜欢,而徐微与又没有立刻声色俱厉拒绝的时候。比方说前几年某位不知道他俩关系的千金在社交场合被徐微与迷住,本着西方那套开放的思想公然示爱。李忌当时没说什么,回家狠狠造作了一顿。 和那次比起来,现在这才哪儿到哪儿。 徐微与侧过头,直觉李忌性子大概出了点问题。 ……鬼都这样吗? 他这边还在思索,那边杨驰飞压低了声说道,“李家没有其他打手,好多院子都是空的。再者昨晚后半夜,那个李豫年醒了,他娘找医生给他看,快到天亮才让人走。” 李豫年醒了?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诧异。李忌在这里,他当然能猜到之前刘贵川和李豫年的意外都和他有关,所以他以为李豫年也会死。 李忌为什么不杀他? “我知道了。去吃饭吧,待会你也睡一会,昨晚受累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我应该做的。”杨驰飞说道,冲徐微与一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他才走出三步,忽听背后啪的一声。杨驰飞回头,只见徐微与不知为何双手支在供桌上,手背青筋紧绷,手下正压着筷子。刚才那声是筷子打在桌上的声音。 杨驰飞没往心里去,跑着出了灵堂,就像徐微与说的,他昨晚硬生生将偌大一个李宅摸了一遍,现在饿得能吞三碗饺子。 他走后听着他越来越远的脚步,徐微与悄悄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低叱身后人。 “李忌。” 被叫到名字的恶鬼大方装聋,抚摸的地方越来越放肆。 “你……” 你至少别在这儿。” 徐微与说李忌不对劲,却没察觉到他自己也有些不对劲。换做以前,他是不会这么纵容李忌胡来的。但就像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一样,差点失去过一次的人在徐微与这里当然会多出点特权来。 李忌察觉到了。 恶鬼惯会找活人的弱点,也擅长得寸进尺。 他轻轻笑了一声,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过徐微与的脖颈耳廓,明明没有唾液却留下了拟真的湿凉感。徐微与起了点鸡皮疙瘩。 舌头蜿蜒过脸侧、眼皮,徐微与闭上眼,不可避免地构想出一副画面——那来自昨天晚上意识模糊时,借着供桌上遥远的烛光看清的轮廓。 李忌弓着背,下身与他交叠的同时吻着他,但身躯却莫名庞大了许多,所以怪异地隆起一大团。徐微与眼瞳失焦侧趴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抬手抚摸爱人的脸侧。李忌大概也失控了,压下身随意舔吻。那一刻,他眼睛似是全黑的,指甲也比之前尖长,徐微与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摸索时却摸到了李忌过度咧开的嘴角。 李忌就用这样一副样子伸出青黑色的长舌舔过他的脸…… 徐微与抿了下唇,然而下一刻,李忌吻住了他——徐微与扶着桌面的手轻轻开始发抖,几息后,他仰头,如之前一般启唇放对方进来。 一枚柔软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东西被推进了他的口腔。 徐微与霎时间睁开眼睛,一只手却未卜先知地捂住了他的嘴。 【别吐,好东西。】 ……好东西。 这血腥味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活人能接受的好东西。 …… 徐微与喉咙动了动,硬生生将其咽了下去。 覆在他脸上的手随之松开。 徐微与皱眉拿过旁边的水喝了一口,又吃了两个饺子才勉强将嘴里的血腥味压下去,但喉咙口还是难受得厉害。徐微与也没问李忌给他吃了什么,偏头交代,“陈妈年纪大了,你别吓他们。” 【那你忍忍。】李忌笑着说道。 第115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控制欲 “我还不够忍你吗?”徐微与又喝了一口水,放下茶碗时白瓷与檀木桌相撞发出嗒的一声响。 明明是很轻的一声,却莫名令气氛滞了一瞬。 环在他腰上慢腾腾摸索的力道突然顿住了,徐微与都能想象到李忌下巴枕在他肩上略微怔愣,而后垂下眼皮似笑非笑看过来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 李忌没说话,少顷凑近了亲他。这人不带情欲纯粹亲昵的时候经常让徐微与想起小时候家里养来看药库的大黑狗。巨大的一条,扑上来贴人时两条腿一跨就能把徐微与整个压到怀里,然后拿头挤他顶他,从他额头亲到脸颊再去舔他的下巴。 徐微与那个时候还不到十岁,小小一只,黑狗张开嘴能含住他半条手臂,顶在皮肤上的犬齿又长又尖,真咬下去能把他手咬穿。 吓人也吓人,但相处久了,徐微与很清楚地知道这条狗不会伤害他——就像现在的李忌。他只是外表上有了些许改变,表达爱意的方式也比以前激烈了点。究其本质,李忌还是那个李忌,没什么可怕的。 “好了。”徐微与无奈地推开这人,“先让我把碗拿出去。你打算怎么对付李家人?需要我帮忙吗?” 李忌“唔”了一声,徐微与看不见他的样子,因此时时刻刻注意着身边的细微动静。李忌的手仍旧环在他的腰上,脚尖顶着他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地往外走,又幼稚又黏人。以前两人还没在一起时李忌都没这么没皮没脸过,现在仗着别人看不见,为所欲为。 徐微与等了会,还是没听见李忌的回答,他弯腰把碗放进木桶里,“你至少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是一直能留在世间,还是过一段时间就会离开,或者……” 徐微与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李忌,但李忌分明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告诉他,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 …… “老天爷,太太您碰这些干什么?” 陈妈匆匆从侧屋跑出来,着急忙慌地夺下徐微与手中的碗,“放着我来洗就好啦,您快去睡觉吧。” “……不睡了。”徐微与面无表情甩了甩手上的水,“我再守一会。” 陈妈一愣,“您昨晚就没睡。” 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是李忌讨饶般的啄吻,徐微与气闷,不想说话,径直回身往灵堂走。但才起来,眼前就是一黑。 徐微与身形晃了晃,随即感到腰上传来支撑感。 “去睡一会,不然待会血蝉闹起来你该头疼了。” “——我就喜欢头疼。”徐微与放慢语速冷淡说道。 ? “太太,你说什么?”陈妈茫然。 徐微与一摇头,走开几步避过她。前面就是灵堂,正当他打算回去的时候,手脚忽然窜上一股凉意。那凉意像是夏日用冰时冒出来的水汽,从皮肤钻入,薄薄覆盖在骨骼上,还没等徐微与反应过来,他脚下就自行换了个方向—— 徐微与眼前景物变换,面朝耳房房门。 扛着被子出来的杨驰飞跨过门槛,见徐微与站在院子里下意识,“您是要睡觉吗?” 不是。 徐微与想要回答,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剥夺了他身体控制权的东西点了一下头,“给我铺个床。” “好嘞。”杨驰飞利落应下。他做事不打马虎眼,直接把自己昨晚上盖过的被褥往门边一堆,拖出一块木板驾到最里,拆开两卷捆好的被子,三两下就铺出了一张床。 “我去外面拿竹竿,在这儿支个架子遮光。” “好。” 徐微与站在旁边,全程没有要搭手帮忙的意思。杨驰飞也不觉得奇怪。他绑好帘子,仰头拽了两下,见不会掉,放心地拍了拍手。 “您睡吧,我出去让他们小点声说话。” 徐微与抬手朝后摆了两下,杨驰飞退出去,临走时不忘帮他把隔断门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徐微与一个。 他低头站着,大约过了半刻,徐微与抬手解开颈子上的盘扣。一开始,他的动作还有些滞涩,很快就顺畅了起来。随着腰侧的最后一粒扣子的解开,徐微与双手垂下,长袍随即轻轻落在地上。 他走到床铺边坐下,开始脱裤子。 天冷,徐微与穿的是夹棉的羊绒里裤,从外看起来,两条腿略显笨拙。但随着外裤脱下,白绸长裤裤腿晃晃荡荡地落下来挂在小腿上,露出一截消瘦的脚踝,若从下往上,能看见裤筒里隐约带着肌肉线条的两条笔直长腿。 徐微与拿被子裹了裹自己,迟疑了一下,伸手卷起裤腿。 失去布料的遮挡,小腿内侧花瓣般斑驳的吻痕显露在空气中。徐微与低下头,用拇指按了按其中一处,不疼,但想起这痕迹产生时发生的事情,他唇边勾出了一丝浅笑。 裤腿继续往上卷,里衣做的宽松,能很轻易卷到大腿|根|部,徐微与倒下一条腿,只见柔软白皙的内侧皮肤上,赫然印着一片不算完整的青黑掌印。 徐微与歪了歪头——张开手印上去——就在这一刻,一滴眼泪砸在了他自己的手背上。 眼泪就像是碎开的冰晶,霎时间炸开滚落下去,徐微与身体轻轻一颤,那股控制着他的冷意倏然抽离。徐微与感觉全身的力气也随之被抽干,他朝后倒去,摔进床铺中。 徐微与看着蛛网遍布的屋顶,眼底混着惊怯而和茫然。 没错,刚才李忌为了逃避问题,强行控制了他的身体。徐微与感觉自己就像被锁进了一个极其逼仄的牢笼中一样,五感还在,但他连抬根手指都做不到。李忌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想对他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平生第一次,徐微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有东西小心地扒拉了一下徐微与的手指。 徐微与闭上眼睛拉起被子,径直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埋头藏进被子里,用手臂挡住眼睛,唇紧紧抿着。 李忌大概是被他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会,继而也跟着躺下来从后面拥住徐微与。 “离我远一点。”徐微与说道。 声线略带颤抖,但分明是冷淡的。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即使是昨天最混乱的时候李忌都没听过徐微与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徐微与更深地往被子里躲了躲,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反应。 对于他来说李忌是人是鬼都没有关系,他们两个男人结合,在世人眼中早就是离经叛道的一对了,再放肆一些又何妨?可如果李忌不是李忌了呢? 至少之前,李忌从来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害怕了?】 耳边突然传来恶鬼沙哑的询问。 ……我害怕了吗?徐微与问自己。心脏酸楚到疼痛,他确实害怕了。他怕李忌只是披着爱人的皮,内里实则成了一个不把他视为平等存在的独裁者。更怕李忌完全有能力达成所思所想。 徐微与不说话,李忌也沉默着。就像陈妈说的,恶鬼死前产生的执念就是驱动其留存于世间的根本,除此之外,这种东西还能有多少理智? 即便李忌比较特殊,刚才也全然沉溺于本能,随心所欲地附在徐微与身上。要不是徐微与反抗,他还会做出更多更过分的事。 李忌小心地亲吻徐微与的后颈,然而徐微与蜷缩得更紧了,像一只不打算再对他开放的宝箱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李忌眼底划过一丝焦急,他的手和徐微与的十指相扣,逐渐带了点温度的被子里,恶鬼突然发现他自己冰冷得可怕,贴在徐微与身上根本就是在折磨徐微与。 理智回归,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也一一从迷障中浮现出来——他没有**,身躯不定,所以把徐微与弄得很痛。昨天晚上刚刚开始时徐微与脸色惨白,一声一声吸气,后来亲昵久了脸色才好看起来。 他给徐微与吃了血蝉,什么都没解释。徐微与不会知道这东西入腹以后他便是半个术士,随时可开阴阳眼,也就是,能再也不受任何约束地看见李忌。但也更容易被脏东西惦记,要想平安,只能求李忌庇佑。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对不起。” 李忌轻声说道,他突然笑了,“这事儿也得怪你,知道我先前混蛋,早点给我一巴掌不就好了。这么贤良淑德,可不就逮着你欺负。” 徐微与还没从恐慌的情绪中缓过来,突然被身后人一顿打岔,迟疑一瞬,悄悄从被子里露出了一点眼睛。 下一刻,李忌伸手过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别怕,我教你怎么对付我。” 【作者有话说】 李忌:闪亮递上狗绳 争取五章完结嗷嗷嗷 番外50~60 第116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能一样吗! 徐微与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整个人就被李忌抱着朝下倒去。 “什么……”徐微与无措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下扯。李忌半点没反抗,径直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他——展现在徐微与面前的,是一间簇新的卧房。 从里到外,床、衣柜、多宝阁、矮几一应俱全,看陈设,应该是个女子的闺房。 ……? 这是哪? 李忌这又是用了什么手段? 徐微与回头,正对上李忌含笑的眼睛。他浑然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低下头亲了亲徐微与的眼皮,徐微与被他吻得唔了一声。 “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又能看见你了?” “梦罢了,梦里见鬼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李忌笑着说道。 一点都不正常。 徐微与不安地揪住他的袍角,李忌身上仍穿着昨天下午徐微与给他换的寿衣,但仔细看,能发现李忌颈侧手上的尸斑淡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像刚死似的。徐微与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的目光,李忌却抬起手在他眼前招了招。 徐微与挑眉,询问般看向李忌。 “很快就能和以前一样了。”李忌说道,“别怕,我保证刚才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 真的吗? 徐微与低头握住李忌的手,见他愿意碰自己,李忌就跟大型犬似的大大方方伸着手给他玩。徐微与从他的手掌捏到手指,触感与活人无异,但别忘了,他们现在在“梦里”。 李忌拉他进的“梦里”。 这等手段,徐微与之前只在杂书里读过,是神仙精怪才能办到的事。李忌可以随便给他保证,徐微与却没有任何能约束他的手段。 …… 大概聪明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凡事比旁人看得更远,但回头细想,惊觉自己没有解决的方法。倒不如做个蠢人,只知道没心没肺地傻乐,还能过几天舒坦日子。 李忌注视着徐微与,目光落在他轻轻颤动的眼睫上,没忍住突然低头含了上去。 ! 徐微与耳后细小的血管仿佛都因为这一举动炸开了,激起一片酥麻。他攥紧李忌的手臂,什么都没说,但身形略显紧绷,仿佛被狼按在爪子底下强行舔舐的小猫。 “别害怕。瞎土婆会画镇魂符,之前夹在棺材里的那些全都是她的手笔。待会你好好看着,回去多练,很快就能学会。我们微与学东西最快了。而且你现在还有血蝉……哈……” 徐微与眉心一跳,“什么?什么瞎土婆?谁?还有血蝉。” 李忌舔过徐微与闭合的眼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舌头又变成了那副尖长青黑的模样,而他居然在用这幅样子安抚徐微与,也不怕被看见。 徐微与紧紧闭着眼睛,两片睫毛湿漉漉地垂下。他很难用语言准确地形容过李忌现在的状态……好像是清醒的,细究之下又藏着疯狂。 “就是这就是这!” “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小男孩略显尖细的叫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纠缠着的气息。徐微与按在李忌的胸口上回头看向窗外。 窗子是用薄面纱钉起来的,隐约能看见外面晃动着的人影。大概有六七个小孩,其中两个应该是女孩,全都是八九岁,十岁十一岁大小,脸上都带着夸张的兴奋笑意,龇牙咧嘴的。 ……不是说要让他看瞎土婆画符吗? 徐微与茫然,他推开李忌,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窗边走,走了几步,徐微与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快速打量了一遍身周,几秒后他眼底划过一丝诧异,“这是,我们住的院子?” 李忌黏黏糊糊地凑上来,下巴搁在徐微与肩上,“嗯。” 徐微与叹了口气:“以前老人说鬼若是想跟着人回去就会搭在人肩膀上。所以如果没做重活,肩颈却酸痛难忍,就得去找先生看,否则把恶鬼带回家,害人害己。我那个时候还不信,心想鬼魂分明没有重量,怎么会压得人酸疼。” 李忌“嗯?”了一声,像是不明白徐微与为什么突然回忆往昔。 “……下去。”徐微与没好气,“你重死了。” 李忌哑然失笑。 他们两个说话的功夫,外面那几个小孩已经跑到了门口,为首的一脚踹开门伸手扯住身后小孩的衣服猛地一拽,将人推进房间里。 “艹……” 徐微与确认自己听到了一声粗话。 他看过去,眸光略微颤了颤。 被推进房间里的小孩面若冰霜,冷冷盯着外面几个孩子整理衣襟。虽然年纪小,却长得极为俊秀,特别是那副眉眼,不像一般的小男孩乱七八糟的,眉骨高眼窝深,透着股干净的英气。 小男孩一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来,“夫子让我在这儿闭门思过?” “对——” 外面几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让你在这儿好好背书。” “不背完不许吃饭。” “也不许睡觉哈哈哈哈哈。” 刚才那个站在最前面动手的胖小孩笑嘻嘻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铜锁,冲小男孩扬了扬,示意他要把这边的门锁上。 即使性格冷静敏锐,但小男孩毕竟还没满十岁。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似是想要阻止这些人的动作。可很快,不想在这群人面前跌份的倔赢过了心底那份浅浅的害怕。小男孩抱臂站在原地,看笑话似的看着这些人。 “你就好好在这闹鬼的屋子里待着吧!” 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孩突然冲出来关上了门。 砰一声,小李忌被吓得浑身一抖,脸色有点难看。 ——是,这梦中居然有当年才九岁的李忌。 徐微与愣神地看着他,耳边响起落锁声,显然,外面那群有意欺负李忌的小孩把李忌锁在了这间屋子里。而多年以后,被李家人害死的李忌还是被送到了此处停灵。 时间首尾重合,像命运扭曲形成的墨色阴影。徐微与抿了抿唇,轻声问李忌,“他们为什么关你?” “嗨,那个时候只有我不用进学堂读书,我母亲在外面给我找了新学派的老师。结果有一次,我的观点和学堂夫子的观点不同,那老匹夫一怒之下罚我闭门思过。其实他只是那么一说,但这群人找到了由头,把我诓到了这里。”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 这一切说是梦,其实就是李忌的记忆。九岁的他看不见徐微与,自顾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经过两人时,徐微与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拦住他。 他的手穿过了小李忌的身体,什么都没有摸到。 …… 徐微与唇角不明显地往下落了一点点。 “——不是吧,这都能心疼。”李忌侧过身来看他。 徐微与有些不高兴,面无表情地把李忌按回去,李忌不干,硬跟他推拉,嘴上还在嘲笑徐微与的心软,“只是被几个小孩算计了而已。你是不知道,这之后我半夜摸到他们的房间里,把他们全剔了阴阳头。当中还有俩小姑娘吧,好几个月没敢出门,眼睛都哭成核桃了。我小时候可混了。” “你现在也够混的。”徐微与淡淡说道。 当年还没有遭遇天灾的时候徐微与经常会跟父母去大户人家出诊,印象中那些家里的少爷小姐都有专门的仆人照顾。不见了很快会被找到。 李忌被关进这间屋子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外面仍旧没什么动静。徐微与直觉不会有人找过来,也就是说,李忌身边没有常年专门照看他的仆人。 …… 按说不该这样。 但想想李忌的母亲李旭冉是私底下自己给自己招的婿,即使脑子聪慧,靠着月银盘了铺子,和李家其他人比起来还是相对拮据,也就能理解李忌的待遇了。 在这种整个家族聚居在一起的宅子里生活,一个小孩身边没有人,平常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被人算计欺负,连个能报信作证的都没有。像这次,那群小孩和他们用的下人只要统一口径,一起装傻,李忌就拿他们毫无办法。 …… 徐微与皱起的眉心被人按了按,李忌安抚般拿起他的手亲了下,“小事,而且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徐微与沉默了一会,“他们为什么单挑这间屋子关你?” 屋子的另一边,小李忌显然知道些什么,神情有些不安。他不如十几年后的自己会掩藏情绪,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他先是在房间里走了一遍,接着闭着眼睛打开所有柜子抽屉,被灰尘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见哪哪都没有人,小孩长长舒了口气,拖出一个垫子,就地坐下。 李忌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少顷轻轻笑了一声。 “这地方前后死过两个女人,都是从外面抬进来的妾,都是怀孕分娩,最后一尸两命。” 徐微与一惊。 现如今他听到这些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往鬼神上面想,察觉到他的念头,李忌笑着摇了摇头,“人祸。” 吐出这两个字以后李忌没有接着往下说。这时候,房间外面的天光也逐渐暗了下来。 小李忌本来就和夫子吵了一下午,没吃晚饭还被溜了一圈,烦躁地皱着眉头。这屋子里肯定没有吃的,别想了。 他撇撇嘴,抱住膝盖。 这样姿态的李忌徐微与从没见过。 他认识李忌的时候,这人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商队里大的小的都得听他的,外面那些商人老板也都对他客客气气。李忌给他展现的样子永远是年轻而意气风发的,久而久之,徐微与都忘了这人也跟他一样是从小孩长成大人的。 ……真可爱。 徐微与眼底有些新奇,正打算走上去,腰就被李忌眼明手快地箍住。 “怎么了?”徐微与问道。 李忌朝他笑出森白的牙齿,“喜欢小孩我们可以生一个。李家有不少小鬼的魂,好多都没散,你看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咱们可以慢慢挑。” “尽胡说。”徐微与无奈,“那可是你自己。” 李忌大概是真起了点危机感,嘴比脑子更快,“棺材里的那个也是我自己,能一样吗?” …… 徐微与和李忌对视,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真实的样子。 如果有人能从徐家的老房子里翻出徐微与十几岁时和家人照的合照就会发现,那个时候的徐微与虽然更为青涩腼腆,但眼睛里的灵魂与现如今几乎没有变化。他仍旧冷静温和,对世界上所有用善意待他的人抱有同等的善意,也能更为决绝地应对恶意。 就像蚌壳中的珍珠,随着年月增长会更为珍贵,但本质没有丝毫改变。 可李忌不一样。 刚才徐微与的目光追随着九岁的他时,李忌脸上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他看着身形幼小的自己突然明白了徐微与之前的恐惧源于何处。 ——他死之后,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李忌转头看向窗外,圆月缓慢升上天空,洒下莹白的光辉。 如果他没有死,被李家人算计以后,他会怎么做? 他会快刀斩乱麻地查清楚所有真相,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掉李家人。他绝对不会让徐微与牵扯进来。 而现在他做了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李家,剥下了那个给李老爷子通风报信的伙计的皮,还把它挂到李老爷子的床头。 血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聚成一摊,他高悬在房梁上,咧开嘴,饶有兴味地看着李老爷子惊骇的样子,看着他大叫下人,仓皇请来瞎土婆,他看着瞎土婆一张一张地画镇魂符。 画吧……画吧……多画点…… 【这样就行了。你要收这小子的家产是吧,那正好,把那一个也带过来杀掉,两个一起葬,一起镇。省的出意外。】 【是是是,我现在就让人去办。】 镇魂符一下,他的神志更为混沌,但身体里那股戾气就像是随风扬高的火苗,烈烈燎原,放肆而疯狂地吞噬一切。李忌覆在自己的白玉麒麟里,站在李豫年和刘贵川的身边,这两人在车厢中密谈,他就站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太好了,很快,很快他就能见到徐微与了。 马车最终在宅子停下,李忌兴奋得全身都在颤抖,当徐微与拿起白玉麒麟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扑到了爱人身上。 徐微与身上很香,是他常用的药香味,大约有几种干花,微微地苦。但如果把鼻子凑在徐微与的皮肤上仔细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血肉里透出来的甜香。 李忌迫不及待地贴在上面舔舐,啃咬,执念和恶鬼的本能驱使他跟畜生一样纠缠徐微与,他把徐微与背后弄得全是不堪入目的青黑痕迹。其实那些痕迹最开始是浅红色,但次数多了,一层叠一层,逐渐变成了最后的样子。但凡那个时候徐微与对着镜子看一眼自己,都不会那么平淡地度过那几天。 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再忍一下他就能达成目的了。 李忌对自己说。 李豫年虽然被赶走了一次,但按照李家人的秉性他很快就会再回来。 徐微与放不下他,肯定会跟着李豫年一起回李家。 …… 他们会葬在一起。 徐微与会睡在他的身边,永永远远地和他躺在一副棺材里。 徐微与不曾作恶,命格也并不特殊,死后只会留有一些混混沌沌的意识,如果没有外力插手,很快就会被鬼差带走。但如果有他在……他能永永远远地留住徐微与,不许他转世,不许他投胎。 光是想想,李忌就觉得后背发麻,愉悦得不能自已。 他不用在在意世间的律法道德,也不用在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和他的爱人可以永生永世相随相依。 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李忌趴在徐微与身上轻轻笑着,细细密密地亲吻徐微与的脸。 他那个时候算到了一切,也许不是有意的,毕竟恶鬼能隐隐约约看到这人世间所有人的命。他看见了,他乐意推着所有人按照他所想的既定结局往下走。 他看着徐微与走上马车,看着他为自己哭红的眼睛又心疼又兴奋。哭得真可怜,为了在李家人手里保下他的财产,还给自己下药。真可怜,肚子里只有血凝成的假胎做掩护,身体不舒服还要强撑着维持。 微与好乖,乖得让人恨不得吞下去,把他藏在身体里。 ……很快。 很快的……哈! 第117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双向驯养~ 徐微与直起身,顺从地靠在李忌怀里,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骼因为被抱得太紧而发出的咯咯声,如果此时不是在梦中,一定很疼。徐微与悄悄侧眸—— 果然,李忌的瞳仁又扩散开了,浓墨一般的眼珠子像某种打磨过的宝石,冷冰冰地盯视着年仅九岁的他自己。这般姿态,让徐微与想到了挂在树梢上预备捕猎的蛇。 …… 徐微与一抬头,轻轻在李忌下颔最高处落了一吻,离开时唇不小心擦过李忌的耳垂,显得这个安抚般的吻很像调情。 李忌先是一愣眼睫似是颤了颤,接着侧头看来,有点无辜。 徐微与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低声问道,“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哪里有符?” …… 李忌缓慢挑眉,自上而下地审视徐微与,徐微与于是清楚地目睹了他眼中鬼气消散,逐渐露出眼白的全过程——也不知道这人昨晚做了什么,眼中连血丝都没有了,要是下巴上的伤口也能愈合,就真跟活人一样了。 徐微与显出几分不耐,“问你话呢。” 他这个样子,有一点点骄纵。 李忌低下头在徐微与鬓发侧蹭了个吻,捏住徐微与的下巴将他转过半圈。 角落里,小李忌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他大概是想找个地方睡觉,但又不想睡布满灰尘的床。好在这屋子只两三月没住人,被子下面的褥子还是干净的。小李忌跑到床边,伸手进去摸了摸,觉得还成,撸起袖子开始给自己铺床。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影子。 徐微与起初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异状,李忌让他看小时候的自己,他就看着。 说实话,九岁的李忌长得跟俄国进口的瓷偶一样,很难想象他以后会长成身后这么大的一只。 正此时,一只悬空的鞋子轻轻踢到了李忌的后背。 ……? 疑惑同时从小李忌和徐微与两人的心中升起,徐微与下意识顺着空中的脚往上看。 浅青色绣花鞋鞋、白绸长袜、荷花红曳地棉纱长裙……蓝青小衫…… 披头散发的女鬼抓着脖颈上的粗麻绳,缓缓低下头。原本清秀干净的脸涨得青红,眼珠可怖地突在空气中。她咧开嘴,冲李忌笑出渗血的牙—— “我去!”小李忌连跳数步,惊出满身冷汗。 同一刻,徐微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人稳稳抱住。 “——” 那女人几乎无声地落地,整个人摊在地上,抬起下巴死死盯着小李忌,随后,这房间里突然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婴孩啼哭声。 徐微与后颈发凉。房间里一盏灯都没有,唯独前后两片窗户透了点微弱的月光进来,在这样黑的地方,当时的李忌只能看见女人扭曲的身形轮廓,不用问都知道他那个时候有多害怕。 正如徐微与所料想的那般,当时远没有现在冷静的小李忌一蹦三尺高,跑向门就是数下踢砸。 “快来人啊!有鬼!我艹真有鬼!” “来人救命!救命!” “妈——!” …… 李忌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干笑两声,想说点什么转移徐微与的注意力,至少别记着他情急之下喊妈救命。他睁开眼睛看过去却见徐微与眉间微微蹙着,秀丽的唇轻启,像是想说什么,一副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忧的样子。 李忌:…… 明明不该有感觉的心脏涌起一股酸酸涨涨的酥麻,驱使他更用力地抱了抱徐微与。 …… 他总是觉得徐微与身上有种很矛盾的慈悲,是那种——明明不是神佛,明明比谁都更可怜,却本能想护别人周全的神性……李忌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徐微与时的心情。 城外,荒草枯冢,从几百公里外逃荒来的难民跟成群的老鼠似的挤在一起。说起来真是让人发笑,江南鱼米之乡,连年丰收,只旱了两年官府就不顶事了,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交上去的粮食收上去的税都填了谁的口袋。 李忌坐在桌边喝茶,他早知道这次出钱什么都得不到,就是把铜板往水里丢——但至少能救人吧,哪怕这口饭给出去以后,难民中只能活一个两个也是好的。 人群走近。 所有人都有一张麻木的脸,上面写着累和饿,还有深深的恐慌。李忌不爱看这样的场面,挪开目光,而就在这一刻,他余光扫过队伍末端,突然捕捉到了一束朝他这边投来的打量目光。 他也没多想,径直看过去,就看到了徐微与。 那个时候李忌当然不知道他日后会爱这个人爱得要死要活的,他只是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看着镇定淡漠,实则怯生生的。被他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侧身将什么东西抱在怀里。 李忌眯眼,发现这小孩居然还带着个更小的孩子。 简直像是……一只还没成年的小脏猫辛辛苦苦叼着另一只还没睁眼的奶猫艰难求生似的。 他那个时候确实是自诩身在高位,即使心怀怜悯也没法真正共情这些难民,居然很不是东西地笑了下。身边人见他乐,凑过来跟他说些有的没的。李忌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连着心脉的那一片血管痒痒的。 他当时就想,这小孩还挺重情重义的,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居然就开始管妹妹了。这年头当爹妈的卖女儿跟卖小狗小猪一样,今天倒让他碰上个少见的了。 正是这一份莫名奇妙的心痒,让他拦住了傅家人买丫头,顺手把徐微与和徐微莹带了回去。 他当时心里面是怎么想的呢? …… 李家有许多与他血脉相连的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舅舅姨妈外祖表亲,但没有一个人爱过他。他也有父母,两人在世时没短过他吃喝,但李忌知道,那是他们不情不愿却又碍于颜面负的责任。 离开李家以后,他有了许多伙计、朋友,但这些人本质上只忠诚于他的钱,他们对李忌有感情,可有一条线清晰地画在那里,李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些人对自己的感情永远不会越过这条线。 这个世界上,他只一个人,没有人和他伴有强联系,没有人与他同悲喜共生死。 李忌隐约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要的东西应该极其昂贵,非常稀少,世间芸芸众生,真正拥有这样东西的大概……一两成? 徐微与有。 他能给他妹妹。那他……能不能也分我一点呢? 这几年来,李忌回想过许多次他和徐微与的初次碰面,感觉那天就跟一个梦一样。某种尖锐的本能狠狠刺了一下他的神经,于是肢体迟钝地动了起来。当时的他不知道自己捡回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带在身边。 好在徐微与好像天生就在身上写了他名字一样。 …… 当然了,如果那天换个人……徐微与也会爱上那个人吗? 或者说,他现在最想问的是……徐微与真心对待的“李忌”已经死了,现在的李忌上上下下和原本的有很大区别。徐微与发现了吗?还爱吗? 活人有那么多的备选项,徐微与还会只看他一个吗? 李忌惬意地把头放在徐微与的肩上,他极喜欢这个姿势——手能缠在爱人的腰上,光靠身躯就能锁死所有逃跑路线,而他只要侧头,就能咬住活人颈侧最脆弱的血管。 徐微与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房间里突然出现的女鬼已经扑到了小李忌身上,两只细瘦的手跟钳子一样掐住他的脖颈。小李忌能看见她,却碰不到她,徒劳地在空中乱抓。 徐微与的脚像是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这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的他帮不上任何忙。 就在这一刻,小李忌的手锤在地上,年久失修的木板劈开,尖利处生生将他削去一块皮肉,血霎时间涌了出来。 只听一声惨叫。 小李忌怔了下,随即发狠般反掐上去。女鬼的脸沾到血立刻开始消融,她本来就难看,这一下更是形容可怖。小李忌吓得发抖,但还是死死将伤口按在女鬼脸上。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 徐微与愣了下回头看去,只见窗外亮了起来,五六盏煤油灯一晃一晃地靠近。 “打开!” “老爷,没钥匙。” “那砸开!” 话音刚落,外头的人拿起砖头就是一顿狠砸,锁链叮呤咣啷一通响落在地上。小李忌也是这时候才听到的声音。他后知后觉地回头,满脸惊疑不定。 门打开,门前人影幢幢,比如今年轻了许多的李老爷站在门口脸色异常难看,而他身边,是一个拄着龙拐,弯腰几乎弯得和地面平行的老太太。 两侧脸颊下垂,一双眼眯着似是在笑。 火光忽明忽暗,徐微与能看见她梳得平整的白发发髻,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 李老爷子才开口要训斥李忌,声音就被老太太打断。 “好孩子。”她说道。 徐微与感觉腰上的手动了动,他垂眼,李忌在他耳边说道:“喏,瞎土婆。老爷子不知道哪儿找来的亲戚,本姓土,眼睛看不见,是个瞎子,所以家里人都叫她瞎土婆。” 瞎土婆跨进门槛,一步一步走的似是很艰难。徐微与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但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当这人走到小李忌面前时,徐微与只觉一弧闪电劈开迷雾,突然发现了怪异之处——这老太婆没有影子。 “……好孩子。”瞎土婆的声音慈祥中透着尖细的沙哑,她更用力地弯下腰,脸对着李忌。她有些胖,这个样子,简直像一条伸着头的肥硕白虫。 “好孩子。”她又说了一句,伸手摸李忌的头,手压的地方正好是李忌的天灵盖,“好……贪狼命,大富大贵……可惜亲缘浅,要改……” 瞎土婆颤颤巍巍地蹲下来,把龙拐放在一边的地上,李老爷子喊了一声您小心,两条腿没有一点要抬的意思。徐微与看过去,直觉他们都很害怕这个屋子。 为什么? 下巴上传来一点凉意,李忌捏了捏他的下巴尖,“看着,人家开始画符了。以后你就拿这个对付夫君,好好练啊,练不好有你好果子吃。” 徐微与曲肘狠顶了一记。 “嘶!” 且不说李忌现在是鬼,他就是人,两人此时也在梦里。只能说李二爷装得真像。 徐微与往后靠了靠,用发丝挠李忌的脖颈,“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 李忌往下看了眼,片刻后抬起,眼底的暗色说不出的微妙。 “那……生一个?” “不生。”徐微与眯了眯眼睛,“用药以后这里一直有下坠感,你摸摸。” 说着,徐微与拉着李忌的手按在了小腹上,“是不是比以前凸出了一些?” “……嗯。这里面长了一个血囊。”李忌低声说,“你都不知道那药的作用,就敢乱用。” 徐微与腰细,拢上去甚至有种两只手就能握住的感觉。李忌摸上去就没有挪开的意思,细细沿着边缘勾画。徐微与敏感地颤了颤,这次却没有躲。 “当时以为你死了,心想反正不能让家里的钱落在害你的人手里。别往上,上面也难受。” ——李忌的手停在徐微与的肋骨下方,似是想抬眼看他,却又忍住了。很明显,徐微与察觉到了他的失控。 徐微与也不急,停下话头,转眼看地上逐渐成型的镇魂符。 “诶,镇魂符中间是‘成’字吗……” 话都没说完,身边人冰冷的唇舌已经贴了上来,徐微与顺从地张开嘴。 虽然知道身周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活物,但当他们的眸光扫过来时,徐微与还是不免身形一紧。他艰难地拍了拍李忌,示意要离开。 李忌笑了下,抓住他的手握进掌心。 “你迟早要被艹|死……” 徐微与扶着他的脸,见他只是说的凶,没像刚才似的显出恶鬼形状,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像拍小狗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第11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嗯 …… 刚才下了一阵小雨,小院的外墙潮了一半,显得更为破旧。陈妈从前院的黑屋子里找来大扫帚,唰啦唰啦地扫着院子里的水。杨驰飞带着几个人跪在棺材两侧,默不作声地烧纸守灵。 烟气袅袅升起,从大开的门窗往外飘,聚在院子中,将所有人的面容都遮的朦朦胧胧。一墙之隔,徐微与正埋在被子里沉沉睡着。 ……也许。 就在陈妈扫到侧屋门口的时候,棕黄色棉被滕然隆起一块,接着猛地凹陷下去,似是被子下面的人曲起腿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在下一刻被人握住脚踝生生扯回原处。 “不、不行——” 本该陷在梦乡中的人突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身下木板,用力到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也是奇怪,床铺边明明只有外衣棉裤,徐微与身上却并不像穿了里衣的样子,手臂露在早春仍有些冷凉的空气里,冻得发抖。就在这一刻,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类似于皮|肉相贴的声响,徐微与的手指绷了一下。 “够了。”他喘息着说道,“后天就回家,你就不能等回去吗?” “不太行。”李忌声音有些哑,“别躲,让我亲一下。” 明明应该有两个人,徐微与身上的被子却径直贴着他的后背,略显粗糙的面纱布料将皮肤磨得微微发痒,给人带来一种混乱的怪异感。 “够了,别顶我,这是你自己的……灵堂,外面全是人,都还在给你烧纸,出去,你出去。” 徐微与竭力推拒,但他根本碰不到李忌,身上身下皆是被他自己的体温熨的温暖的被褥,几番折腾仿佛是在跟自己打架……某一刻,徐微与倏然感受到了什么,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床铺上一样俯身微微拱起脊背,好半晌不敢做任何动作。 “你……” “嗯?” 李忌贴上来,亲亲热热地吻他。 —— —— 他们太熟悉彼此的身体了,熟悉到几个月不见,李忌都不至于弄伤他。但……好疼。徐微与打又打不到他,脊背一阵过电般酥麻。他趴在枕头上缓解最开始的不适,侧过头,眼神有些放空。 “白日宣淫,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忌笑了声。他握着徐微与的腰,“我读的本来就不是圣贤书。倒是我们徐公子,脸好红啊。” 徐微与偏头不让他看,李忌倒也不强迫,只是慢腾腾地等了一会。 “唔!”徐微与猛地挣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捂住小腹。他感觉有什么异物窜到了这里,下意识地,他想起了李忌之前说的要抓只小鬼给他怀。几乎是顷刻间,徐微与背后就沁出了一层冷汗。李忌现在的状态不对,他不知道对方能疯到什么程度。 ……但如果阻止,李忌会不会…… 徐微与眼中透着迷茫,他朝后仰起头,蝴蝶骨因此清晰地凹陷下去,像是在渴求一个温暖的怀抱,但他身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徐微与沉默了一会,对着李忌所在的方向说道,“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桎梏在他小腹上的力道似是顿了顿。 徐微与松懈下来趴回枕头上,“你这样我很害怕……感觉像是我疯了,幻想出来你还没死似的。” 徐微与极少在欢爱的时候说话,之前宁愿咬自己都不愿意出声,李忌得使点手段才能从他嘴里逼出破碎的哭骂,现在这样,简直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李忌愣了好一会,缓缓俯下身——他的手指插进徐微与的指缝中,几息后,显现出实体。 徐微与侧枕在床上默了一会,强撑着支起身贴过去用额头抵着李忌的拇指外侧蹭了蹭,抬起眼梢,就这么看了李忌一眼。他耳廓和眼尾一色潮红,而李忌的手皮肤青白,青白之下又遍布黑红色毛细血管,两相对比,分外强烈。 ——李忌的身体硬的跟石头一样,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从眉骨到下颔,罕见地显出一股如临大敌般的紧绷。 他不信徐微与没感觉。 这个人明明察觉到他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还摆出这幅样子来,是要勾引谁? 李忌换了个姿势。厚重的棉被因为他的动作往下滑了几寸,而反应更大的是他身下的徐微与。 “现在不害怕了?”李忌屈指勾了勾徐微与鬓边的碎发,跟个和小情人逗趣的浪荡公子似的。徐微与不说话,眸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有意无意地停在他的肩膀边,看着线条分明的锁骨发呆。 …… 李忌手下倏然加大了力道。徐微与这才收回目光。 “看哪儿呢?”李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 明明他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那一个,此时却隐约失去了主导地位。 徐微与仍是不敢动,但眼底多了一丝笑意,他小心地支起身偏头,叼住了李忌的手指,红舌在齿列间一闪而过。 李忌当即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幸好,真是幸好,他没死透,要是真的死的连魂都不剩了,留下徐微与一个人在世上,最开始,徐微与能念着他守着他,过两年保不准就被别的分去了一两分心神。再过几年,等记忆模糊,情谊冷却,徐微与是不是会因为觉得孤单去找别人? 到时候他真能急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徐微与这幅样子,除了他以外的人谁敢看他挖了谁的眼睛。 李忌手下毫不留情地用力,拇指按进徐微与嘴里压住他的舌头,徐微与轻轻蹙眉。下巴中间没有骨头支撑,这么按下去,仿佛能掐穿他的口腔——徐微与心跳得很快,他知道他在拿自己的安全赌李忌的理智,但是…… 反正知道这人死的时候,他也没打算活着。带上曼陀罗膏就是为了下在李宅的井中让这些人一并给李忌陪葬。李家人出事,他当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是被活下来的李家人打死还是被抓起来审判,他都有心理准备。死在李忌手上和陪葬,没什么区别。 李忌不知道徐微与在想什么。他死前的执念是徐微与,本身自控力就不足,被这么一勾显见有些失控。 —— —— “什么声音?” 灵堂里杨驰飞突然问道。 跪在他身边的伙计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什么什么声音。” 杨驰飞起身,沿着院子走了一圈,他刚才好像听到了小猫的叫声。放在平时他肯定不会将这点动静放在心上,但众人此时身处李家,是敌非友,他的神经当然敏感。 …… 徐微与紧紧咬着李忌的肩膀,像是要从这人身上咬下一块肉。 “你疯了……” 李忌揪着他后脑的头发,强行让徐微与抬起头,徐微与满脸都是眼泪,嘴微微张着,没来得及闭合。李忌吻上去,轻轻舔舐他的舌面,那上面有一条他掐出来的伤口。 在血流出来的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清醒,但察觉到徐微与的纵容和有意引导,他只思索了一瞬,就顺从了恶劣的本能。 徐微与最开始时甚至还在配合他。他好像觉得李忌现在这种情况是有限度的,只要让他发泄出来,给他安全感他就能恢复正常。但恶鬼不是活人啊,欲壑难填…… “你干了什么?”徐微与掐在李忌肩头,“是活的,它在动……” 李忌眯了眯眼睛,故意不作声,用被子裹住徐微与坐起来。徐微与被他这样吓傻了。 是活的。 巨大的难堪和恐慌甚至压过了羞耻,徐微与不顾一切地锤打李忌,“说话!李忌!” “血蝉。是血蝉,嘶。”李忌仰头,仰了几下又没避开,索性抱着被子卷桎梏住徐微与的手脚,“这东西要用血化,正好你用完药以后这里长了一个血囊,我就把它引了下来。化完就好了,乖,你把它当成一味药,等它融进你的血里,你就算半只脚踏进玄门了。” …… 徐微与停下踢打,抖着身体喘息,脸白的雪一样,唇色却殷红。李忌把他放在腿上,仰头看他,像是在仰视神明的塑像,但少顷后,他按着徐微与的后背,放肆地将神明压下神坛。 “够了,真的不行了。”徐微与别开脸,李忌却就着这个姿势贴近他耳侧。 “知道什么是贪狼命吗?大富大贵,亲缘浅薄。就是说我这辈子原本该赚死爹妈没儿女的丧良心钱,腰缠万贯,身边却没有一个真心人,甚至会害死亲友。那老太婆发现以后,给我改了命,想让我当李家的血包。用的祭品就是我爸妈。” “离开李家之前,我夜夜做噩梦,我妈她……本来就不喜欢我,死了以后更是恨不得杀了我……” 李忌明显是挑着说的,只模模糊糊将事情的原委勾勒出个大概来,徐微与却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李忌从不提李家,徐微与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 徐微与心里那一点才升起来的惊怯不自觉消散,他定了定神,拢住李忌的手,像是想给他一些支持。李忌垂眼,目光停留在徐微与和他相比格外白皙修长的手上——所以说怎么会有徐微与这样的人呢,脆弱又坚韧,冷静又执着,明明看得见他的恶,却真能凭着爱意纵容他所有的疯狂。 李忌抬起头…… 他假模假式地低声:“难不难受?” ? “有点。”徐微与说道,“……刚才让你停你怎么不停啊。” 那是说停就能停下来的吗?李忌笑着想道。他正想说点讨饶的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李忌抬眉扭过头,只听来人极为嚣张,平日应该是作威作福惯了。 “让你们家那个男妻出来,三夫人让他去见豫年少爷。快点!” 【作者有话说】 将就着看吧,拉灯—— 我真不理解,假孕药吃下去以后腹部出现痉挛反应凸起有什么好锁的,我写的不到法律规定的sqyh吧 第11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寡妇门前是非多…… 陈妈被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李家下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用力将扫帚往墙上一摔。 “你们想干什么!” 这一声称得上石破天惊,不仅震住了李家众人,还吓到了房间里的徐微与。徐微与紧紧抱着李忌的脖子,全身像拉开到极致又瞬间弹回的琴弦颤抖不已,耳垂红得能滴血。 “嘶……” 李忌仰头吸了口凉气,笑得意味深长,眼神也有些迷离。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徐微与的后背,“别怕别怕,他们进不来。” 徐微与不答话,有一段时间根本感觉不到外界的动静。他的手指绞在一起搭在李忌背上,失神地盯着虚空之中的某一点,里衣叠褶在腰际,隔着薄薄一层绸缎能发觉其下跪着的腿正在抽|搐。仿佛某种花型清雅花色洁白的芍药,展开的那一瞬却露出了红的刺目的娇嫩花蕊。李忌美得都要哼小曲了。 他慢条斯理地舔徐微与颈侧,白皙的皮肤上沁出了点汗,透着主人身上的香,在这种时候简直和春|药一样。 “小杨,拿棍子!把他们打出去!” “哎你这老婆子,这可是我们李家的地盘!” “妈了个巴子,敢推我!再叫些人来,快!” 有墙和窗隔着,外界的喧嚣好像和这一小方天地没有任何关系,李忌眼中映着徐微与透着薄红的侧脸,越看越喜欢,低头亲了一下。 他知道一墙之隔的另一边,陈妈杨驰飞等人在为了他的死愤慨难过,但现在他已经生不出什么动容的情绪了。 那些原本属于活人温热而生动的情感都随着死亡戛然而止,仿佛虚空之中,有一把冰冷的刀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无情落下,斩断了他与这世间的所有连接——除了……徐微与。 之前神志混沌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清醒着,有时候李忌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怕。要是没有徐微与,他大概真会在杀了李家所有人以后迷失,彻底变成毫无人性的邪祟。 谢谢徐微与。 李忌在心中想道,既然他们两个这么相爱,就劳烦徐微与以身镇邪,往后百年千年与他纠缠,至死方休了。徐微与会愿意的,对吧。 “……你,吃了鹿血当归丸吗?” 徐微与缓缓回神,发觉李忌在咬他的锁骨,下意识揉了揉这人的头发,仍有点心有余悸。陈妈那一扫把跟有人撞开门似的 徐微与揪着李忌后脑的头发拽了拽,示意李忌放开他。他比李忌瘦,锁骨深刻明显,清晰地向两边延伸,有点痕迹就特别明显,“好了,别咬了。身上都是你咬出来的印子,幸好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我就不用出去见人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李忌心里哪个点,他笑了声,手在被子上流连,“行啊。等回去以后找人把两个偏房拆了,让陈妈她们搬到外面去。再把正堂扩出来,后面整个打通做卧室和书房。以后你直接在房里看账,光着也没人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被面,虽然眼中带着笑,但声线斟酌,显然带上了几分认真和有意无意的试探。徐微与落下目光看着他,迎着他的打量,李忌唇边的笑意扩大。不知道是不是徐微与的错觉,他感觉……李忌身上的尸斑好像又浅了些。 ……话本子里都说鬼会吸食人的精气。 徐微与若有所思。 才吃了顿饱的,李忌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温驯的气质。徐微与看他,他就大大方方地抬着脸让徐微与看,心底里隐秘地期待徐微与能被美色所迷惑,心甘情愿地待在房间里和他玩鸳鸯交颈—— 淫|糜的画面还没成型,徐微与就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李忌愣了下。 ? “以后我得经常去铺子里巡视,检货换货,还要组织商队去外地谈生意。是你留在家里做账。” …… 晴天霹雳。 李忌终于意识到死亡带给了他什么。 从前他出面做一切对外的事项,徐微与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当小娇妻,虽然李二爷的小娇妻其实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但不妨碍外面那些合作伙伴对徐微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而往后,他一个死人肯定是没法儿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徐微与得接替他的工作。 一瞬间,李忌想到了声色犬马的名利场,想到了衣香鬓影的深夜酒会,想到了第三者插足!新鲜感消失!徐微与让他净身出户! 李忌当即抓住徐微与—— “不行。”徐微与狼狈地朝后挪去,“我腰要断了。” 李忌愣了下,手一转就要去探徐微与的腰,徐微与哪还肯,拉起衣服手脚并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捡起外衣立刻套在身上。李忌手一伸过来,徐微与就警惕地回头瞪他。 ——也行。 两人好长时间都没这么闹过了,李忌眸光在徐微与斑斑驳驳的小腿上转了圈,笑着收回手,示意今天就到此为止。 徐微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李忌偷笑,又不敢让他看见,转脸朝向另一边。隔着白纱能看见院子里两群人泾渭分明,杨驰飞正站在最前面,冷冷瞪着黄立瑛派来的人。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们太太是过来给东家守灵的,不想跟你们李家人有任何牵扯。我们家太太嫌——脏。” “他妈的。”那下人骂了一句,嘴角有些淤红。显然,刚才两边已经打过一轮了,他们没占到便宜。 短暂的静默以后,李家下人到底觉得不痛快,冷笑道,“一个连祖坟都进不了的男妾你们还捧起来了,保不准李忌就是被他害死的!下九流的货色,靠床上功夫上位的男婊|子,装什么清高!” 杨驰飞眼神一厉,拿起棍子就要上前——“咔” 年久失修的屋顶,断了一半的瓦片。 杨驰飞只觉眼前一花,刚才还满脸凶相叫嚷着的下人突然噤了声,表情凝固在脸上。更准确地说,是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一行血线从那下人的头顶流下,蜿蜒过鼻梁,将脸劈开。杨驰飞有点懵,他看着深深插入对方天灵盖的瓦片,紧攥着棍子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他想往后看,但碍于这么多人在场,还是忍下了身体的冲动。 “当哥……”一个下人颤颤巍巍叫道。 男人大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晃了晃,身体咚一声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死,死人了!” “当哥死了!快来人快来人。” —— “怎么了?” 徐微与质感冷淡的声音刺进喧闹的小院,杨驰飞一惊,匆忙转头,就见徐微与从一侧走出来。他没有带麻布,神情淡漠,大概是才睡醒的缘故脸色较早上好了不少,唇色也红润……就是有些太红润了,跟被揉过似的。 杨驰飞一抬眼刚好和徐微与乌黑的眼睛对视上。 是因为睡前哭过吗?怎么眼眶也是湿红湿红的? ……我在想什么? 杨驰飞私底下拧了自己一把,快步走上前,“太太,这些人自称是李豫年母亲派来的,说是要让您过去看李豫年。那狗日的居然还没死。” “我听到了。”徐微与温声说道。 他站在门槛后神情轻慢地捏平袖口褶皱,一时间,黄立瑛派来的人也都看向他。 其实真论气质,徐微与比李家所有人都更配这座庄严肃穆又腐朽将倾的宅邸,李家年轻一代中,已经没有人如徐微与一般正经通学古代典籍的了。那种由纸墨构筑凝在骨子里的清贵是装不出来的。 “你……”一人壮起胆子走上前,“你使的什么妖法?你杀人。” 一夜的时间,李忌受狐精蛊惑的谣言已经在李家传遍了。之前还有人不信,但刚刚,郭敢当就这么直接死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要知道,之前跟着豫年少爷去城里的刘贵川也是被瓦砸死的。 两条命,一种死法,这肯定是妖法啊。 …… 徐微与眼底透出几分讥嘲,径直转身走向供桌,拿了三根香。 “打出去。”他说道。 杨驰飞迟了一秒才接收到指令,一点头朝外走去,给众人招了个手势。但他知道在刚才停顿的那一瞬间自己莫名其妙地心悸了一瞬。 李忌出事之前,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外面,一年到头进不了院子几步,和徐微与的交集也仅限于年节那几天。都是男人,他能感觉到李忌对徐微与的占有欲。出于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考量,杨驰飞总是自觉避嫌。 记忆中徐微与总是静静地待在李忌身侧,清冷的眉眼带着笑意和酒气,像在热水里泡过的花。但因为没什么记忆点,所以多多少少有些模糊。 那个时候他端着酒,扶着一把一把椅子走到主位边,灯照着酒水和徐微与。徐微与抬头看他一眼,侧身站起来。 屋子里烧了地龙,徐微与穿的也不多。一身朱红立领长袍,腰用金镶玉做扣的腰带扎着,细得一臂可环。杨驰飞有点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他知道徐微与的身份,所以心里总有点微妙。 每一次徐微与都会主动和他碰杯,杯口略高于他,像两人之间高下有别的身份。 “元亨利贞,吉无不利。” “哈,太太我不会说这些,祝您来年顺顺利利。” “行,你少喝点。” ……杨驰飞不动声色地狠狠咬了下舌头。 他身后,徐微与举起线香垂目一拜,而李忌站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挽联下冷眼看向这边。 啧。 是人就会有妄念,他能理解,但不接受。 眼见着杨驰飞有点心不在焉,李忌面上划过一丝阴沉。 ……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微与,我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住的院子吧。我妈走之前给她未来的儿媳妇备过好几箱嫁妆。” 徐微与插香的手顿了顿,“现在?” 李忌走过来帮他扶香,线香两短一长,烟气飘忽不定。李忌弯腰吸了一口,笑得有些不正经,“是啊,其中有好几条旗袍都是我选的,不知道保存的怎么样。当年用的都是顶顶好的料子,要是被虫蛀了我得心疼死。” 徐微与:……? 院子里,杨驰飞一棍子打过去,好几个人狼狈闪开。在他们的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不明显的撕裂声,仿佛韧草崩断,枯枝落地——但所有人都以为是旁边林子里的杂音。 灵堂里飘出来的白烟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小院上方,遮掩天日。 “再敢来扰我们东家的清净,老子打死你以后再去见官。”杨驰飞说道,“滚!” 【作者有话说】 番外的两人: 李忌:被爱会让人疯狂长出血肉~(那种,你们都很羡慕我有徐微与吧的语气) 徐微与(满身***痕迹):…… 还有两章哦哦!! 第12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李家 “小杂种!你狂什么狂!要去见官是吧,我小叔子就在三河警厅,你等着,老子马上去叫人!” 一股邪火直冲杨驰飞脑顶,他也不说话,闷头拿起棍子直朝喊话的人冲去,陈妈见状心惊,一把拽住他。 “咱们不能先挑事!小杨!” …… 杨驰飞满脸郁气,死死盯着被他举动吓到的李家众人,几息后他抬起棍子,隔空点着那人的鼻尖,“我等着你们叫人来。” 李家下人见事态稍有平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不动声色地歪着头往里面探,偷觑徐微与的反应。察觉到他们的动作,杨驰飞把棍子往地上一丢,嘭一声合上两扇木门。 …… 空地上寂静了一会,风打着旋吹过草丛,几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都还有点心有余悸。但输人不输阵,刚才扬言要去警厅叫人的那个骂骂咧咧,“没爹没妈的野种,简直无法无天!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姓什么!” 另一人恐惧地看看他,又看看郭敢当。 早上还好好的男人瘫在地上,大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脸上的血迹半干不干,跟旁边掉光了叶子的树杈一样蜿蜒分出好几个枝,将一张本就丑陋的脸割成更多块。 前日见过刘贵川死状的人都面面相觑,挪开目光不敢往地上瞟。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呢? 更何况除了刘贵川,李豫年也是出了事的,只是没死而已。 听说回来的路上疯了一样朝水里磕头…… 有人怯怯地往紧闭的木门上瞥了一眼。别真是这位爷死不瞑目,回来寻仇了,早听说李二爷的死和老爷有关系,难道……是真的? 李观木面上骂徐微与和杨驰飞,其实小眼睛一直在观察自己带来的这些人,见有人面上犹疑,他冲过去就是一巴掌。 众人惊弓之鸟般退后,被打的更是捂着脸不敢说话。 要是这里有外面的佃户或者平头百姓,肯定会非常吃惊。李家这些人往日里多嚣张啊,现在一个个,跟瘟鸡似的。 李观木阴鸷地瞪了眼众人,仿佛李家最忠心的狗,“我警告你们,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给老爷少爷惹晦气。” 他抖了抖袖子,“我去出去一趟,你们去跟太太说明这徐微与的做派,等我带人回来……弄不死他。” 李观木刚才说自己小叔子在三合镇当警察不是为了撑场子扯得胡话,他家里确实有关系。要不然也不能过继给李家的老管家当干儿子,还跟着李家姓。 众人对他的话没有异议,纷纷点了头。李观木抹了把脸,转身朝大门方向走。 等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突然软下来,靠着墙大口喘息,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李观木用袖子按了按,眼神闪烁不定。 他是前天被调去伺候李豫年的。 原本李豫年身边有一个孙二福,一个刘贵川,已经够了。结果去了一趟临安,刘贵川死了,李豫年受伤。 黄立瑛就李豫年一个孩子,还是独生子,跟眼珠子一样宝贝,从小到大从没让他吃过苦。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衣服到处都是血污,反倒是傻不愣登的孙二福屁事没有,黄立瑛一下子就火了。当天晚上就以孙二福失职为名头狠狠打了他一顿。 这下子,孙二福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老管家只好把他送去伺候,帮李豫年翻身擦汗什么的。 李观木之前跟黄立瑛打过交道,深知黄立瑛和李豫年一样,都是自诩身份地位高贵,一般不和下人计较的主。所以没当回事,一个人就去了。 结果当日,他才踏进院子就听见一声瓷瓶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 李观木谨慎地停在门口探头往里面看。在大家族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虽然现在外面重订了律法,但和朝廷在时一样,法不入门。家里所有事都照着家规办,官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要是惹怒了黄立瑛,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可他没想到,黄立瑛和李旭昌分居以后,住的院子就小小一进,大门里面就是正厅。他探头侧身,正好和这位夫人对上目光。 后者发髻微乱,随着年纪生出的法令纹深刻地向下垂着,更显面相古板刻薄。 李观木赶紧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走出来和黄立瑛问好。 “夫人。” “滚!”黄立瑛厉声叫道。那声音简直像牲畜临死之前逼出来的嚎叫,透着一股尖利的绝望。 “夫人,您别气了,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啊。”孙姨婆从里间走出来,哭哭啼啼地说道,“少爷,他只是烧糊涂了,您千万别当真啊。”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黄立瑛看向孙姨婆,突地笑了一声,“烧糊涂了?我看他清楚地很!不争气的畜生!不要叫医生了,让他死,我没有这么丢人的儿子!” 孙姨婆哭着上前,黄立瑛一把扑在桌上,将厚重的桌布连着桌上的果盘铜钟一齐掀倒,重重砸在地上,“滚!都给我滚!” 李观木见多了疯女人,四下卡看,默不作声地退出屋子,绕到院子后面悄悄推开窗——里间卧室里的丫头见窗户动了,还以为是谁,见爬进来的是他才松下一口气。 李观木对小丫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跑到床边掀开帘子:“豫年少爷怎样了?” “还在烧。”小丫头悄声答道。 医生已经来过了,给李豫年用了进口的外伤药,又用纱布裹了伤口。大概是因为低烧的原因,李豫年原本深邃俊雅的脸有些水肿,嘴唇也干得裂了口,看起来有些狼狈。 李观木朝小丫头招手,拇指对外一示意。 “夫人和孙姨婆在吵什么?” 小丫头显见是被吓得不清,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呜呜咽咽道,“之前医生来给少爷缝针,少爷烧糊涂了,抓着医生的手叫……叫那个男妻的名字。叫了好几遍,还让他不要走。” 李观木的表情僵住了。 在李家这一代中李豫年算是最“干净”的,大概是因为这位少爷对财权的兴趣大过女人,所以老的小的玩的那些花活,他向来敬而远之。虽然嘴上不说,但李观木对此还是比较佩服的。 谁能料到李豫年不是禁欲,而是喜好独特,专爱寡嫂啊。 小丫头也是满脸惶恐,撞破这种丑事,她肯定会被下封口令。就是不知道这个封口令是轻的还是重的,是口头的还是实际的。 “而且刚才,老爷也在。老爷说他没有少爷这么不要脸的儿子,气冲冲地走了。” 她说的老爷是李旭昌。李观木脸都青了。 李旭昌房间里有好几个小老婆,他嫌黄立瑛长得不他如意,十多年前就和正妻分房睡了,另搞出了一群儿女。虽然黄立瑛手段狠辣,将那些妾震得不敢冒头,但耐不住李旭昌自己看李豫年不顺眼,觉得他个性和黄立瑛太像,不把他放在眼里,多年来经常撺掇着李老爷子培养其他人。 可他喜欢的那两个,可以说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废物又自负。李老爷子虽然偏爱李旭昌,但终究经历过李家鼎盛时期,清楚现在的李家需要一个有脑子人的来接班,多年来总是装聋作哑。 这一下可有的搞了。 李观木从小跟在老管家后面经手宅子里的事务,就是内定的管家人选,所以相对其他人来说他与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更偏李豫年而非面上受宠的李旭昌。 他抓了抓头,对小丫头说,“你去打一盆水来,咱们给少爷擦擦,早点把烧降下来他早点舒服。不然这么烧着,万一烧一夜得出大问题。”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夫人不让……”小丫头有些期期艾艾。 李观木见不得这种蠢货,语气极为不耐,“你傻啊,夫人只是在说气话,豫年少爷是她亲儿子,她能为了那个叫徐微与的让少爷落下病根?” “……徐微与。” 李豫年的声音气若游丝,李观木和小丫头同时一愣,两人脸色都有些微妙。气氛一时非常尴尬,小丫头揪着手指,低头讪讪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微与……” 李观木甩了小丫头一眼,“快出去打水。” “是。” “哎——”就在小丫头撩帘子出去的时候,李观木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她。他踱步到怯生生的小丫头面前,眯缝着一双小眼,“出去以后嘴巴闭牢。” “是。” “另外,听听这周边的院子,有没有人不安分谈少爷私事的。把名字都记好,回来告诉我。” “……是。” 目送小丫头跑出房间,李观木屏息听了一会,果然没听到黄立瑛的骂声。他放下心,快步走到床边。 “徐微与……徐微与……” 李豫年断断续续地念着那个名字,配上他脸色惨白,额角包着沁血纱布,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居然有种缱绻难言的意味。别说是黄立瑛和李旭昌这对亲生父母,就是李观木一个下人听了也起鸡皮疙瘩啊。 看上谁不好,非看上自己亲嫂子。要知道,虽然李老爷子等人面上不承认,但徐微与和李忌确确实实是过了明路打了结婚证的关系,大伙心里都有数。李豫年闹这么一出,简直是把黄立瑛和李旭昌的脸皮撕下来放地上踩。 “爷你别叫啦,那人活不了多久。”李观木头疼地说道,“老爷子为了除掉他,昨天晚上特意去拜了土婆。估么着——也就明天了。” “……徐微与。” 昏睡中的李豫年当然听不见他的声音,兀自念着些什么。李观木皱眉看了一会,突然发现李豫年好像不止在叫徐微与的名字,他还说了些别的东西,只是嘴唇翕动,没成字音。 心中升起几分好奇。李观木偷摸往外看了眼,见黄立瑛和孙姨婆都不在门口,便撸起头发弯腰把耳朵凑到李豫年嘴边—— “……徐微与……” 一开始只有这三个字是清楚的。 “快跑、跑……” 跑?李观木莫名其妙。 “徐微与……背后……徐微与,快跑……徐微与……” “鬼……” 梦中,李豫年走在空空荡荡的宅子里。他脚下发飘,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里,他从自己房间里出去,走过无人的庭院、连廊,到荷花池边,往日里爷爷和几个叔伯会在亭子里下棋谈杂事,此时只剩几个石凳。 李豫年脑中一片迷雾,他机械地迈步走过去,只见桌子上摆着一副棋局,白子大势已去,毫无生门可走。李豫年怔怔地看着这副棋,背后突然窜起一阵没来由的凉意。 也这是这阵凉意让他的思路清晰了点。 我在哪?我在干嘛? 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皱眉转过身,目光在水面上一扫,眼中映出水面上的情形—— —— 这一刻,仿佛有一根针从李豫年的左耳刺入,右耳破出,冰冷而尖锐的疼痛将他的头颅生生扎穿。 荷花池上浮着一具一具已经泡的肿胀的尸体。 肥硕的锦鲤围在这些尸体的脸边、手边,用圆钝无牙的嘴一下一下啄露在外面的肉。虽然人的皮肤比鱼嘴要韧,但多次啄咬之下,尸体还是出现了破口,发白的肉丝漂在水面上被鱼顶的上下起伏,很快就会被争抢着吃干净。 李豫年呆滞地看着尸体们熟悉的脸,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 足足过了半刻,他终于反应过来,发抖着捂住嘴连退数步,膝窝撞到连廊的护栏才反应过来。 李豫年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抬步朝一个方向跑去。 他要去找爷爷。 李豫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在这座宅子里住了二十多年,他从不知道通往东院的路有这么远。 他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喉咙口血腥味明显。但冥冥之中有种尖锐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树形婆娑,在地上投下摇晃的灰色阴影。 ……现在不是冬天吗? 怎么会有树影? 这年头自李豫年脑海中一闪而逝,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终于,他看见了东院的墙。李豫年想都没想,直接从大开的正门冲进去——然后,他看见了满院子的……人。 他的六叔、表姑父、长书堂兄家的两个儿子……李豫年认识这些人,也才见过他们。 就在荷花池里。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这些在院子里游荡的“人”顿了顿缓缓扭过头——李豫年看到了他们肿胀发白的面容和顺着脸往下流的水,所有人都大睁着眼睛,笑意疯癫邪恶。 【找到了。】 【是活人。】 【谁?】 李豫年从未感受过这么深刻的恐惧,就像是有无数只手攥住了他的四肢,无数只饿鬼攀附而来,张开青灰色口腔大笑着要生吃掉他一样。 怎么会这样? 他们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李豫年动不了,牙齿在战栗中相互碰撞。 …… 【怎么没有?】 …… 浮肿的尸体不甘心地走过来在李豫年周围绕了好几圈,但他们好像看不见李豫年,嘴里呢喃着“在哪在哪”“我要投胎”之类的话,脸上的笑耷拉下来,转为夸张的恐惧。 李豫年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 顶着李家族亲脸的恶鬼们并未再看向他。 …… 跑! 李豫年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逃出这里。 这座宅子已经不是李家了。 这里已经不是李家了!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惨叫刺破空间炸响在李豫年耳侧。 ……孩子? 李豫年眼珠颤动,往惨叫传来的地方斜过一眼,但入目的只有灰白色围墙。就在这一刻,那惨叫开始变调,从也许是不满十岁的男童转为老年女人凄厉的嚎叫。 嚎叫萦绕在李宅上空,久久不散,李豫年齿根发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着什么,恐惧与迷茫手一样抓着他的内脏。 【快跑……】 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突然趴在他耳边说道。 【天亮之前出不了宅子,我们都会被那只恶鬼困死在这里。跑啊——跑啊!】 这是噩梦吗?李豫年恍惚想到,我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他晃神的这一秒,他直直撞进一片白烟之中。李豫年都没来得及想清楚白烟到底是什么,就钻到了另一边,眼中猝不及防映进一片明亮的烛火。 呼……呼……李豫年大口喘息,脚下转圈,惶惶然瞪眼看过大开的三面房间。 这里是…… 这里是…… 他停下,脸色惨白惨白,直直望向正堂。 有人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披麻戴孝,眉眼清冷,面上没什么表情,眼泪却一滴滴砸进火盆里,每一次都会激起一簇火星。 他正前方摆着一口棺材,棺材再前是供桌,而工作之上,端端正正放着死者的黑白相片。 ——那是李忌。 这张照片应该是李家人从报纸上截下来的,彼时李忌才参加完什么商业展会,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唇边带着些许笑意,眼底漫不经心,隔空遥遥注视着他。 李豫年的脑子仿佛锈死的机械,到此时才突兀地转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李忌的灵堂,而背对着他跪在棺材前烧纸的大概率是徐微与。 李豫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经历过刚才那种可怖的情形以后,再见到徐微与,他的第一反应是用袖子擦了下脸上的汗,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徐微与走去。 他想带徐微与一起逃。 他两步走到门前—— “徐微与。”李豫年叫道,正要抬步跨过门槛忽觉脚下一沉。 他没多想,下意识低头看去——仰着头只剩半张脸的刘贵川趴在他身后的地上,抬起头,傻傻冲他一笑。脑髓红白分明,眼珠斜挂在肉里。 李豫年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显然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恐惧到失去本能反射。但他停住,刘贵川却未必。 他高高抬起一只手,手中赫然是磨得锋利的尖刀。 李豫年猛一脚踹开,挣扎间摔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而他的余光同时瞥见了一抹黑影。 那是李忌。 那居然是李忌。 李忌半跪在徐微与面前,用拇指抹过徐微与的眼睫,指腹偷到了一颗莹润可爱的泪珠。他挺不是东西的笑了下,含住指腹,面上神情满足而贪婪。 李豫年能从他的脸上找到和外面那些恶鬼如出一辙的邪气,或者说,李忌的欲望比那些浑浑噩噩的灵魂更为深刻,更为浑浊,也更为残忍偏执。 …… 李豫年嘴唇发抖,这一刻他甚至忘了眼前还有一个举着刀的刘贵川,只直直盯着李忌。 察觉到他的注视,李忌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徐微与脸上挪开,落向他。 李豫年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徐微与时,青年看向他的眼神。先是一点点诧异,接着是打量,随后是思念和清浅的笑意。 徐微与在透过他看李忌,他第一次见到和爱人这么像的同龄人,一时间有些惊艳。但那些许因为容貌生出来的好感很快就因为李豫年说出来的话消失了,戒备和冰冷的审视取代了短暂的温软。 李豫年那个时候就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李忌可以他就不行。有些事情大概真是命中注定,他和李忌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虽然只在一个宅子里共同生活了几年,却像得那么彻底。连第一眼喜欢的人都是同一个。 只是时机差的太多,结局自然也大相径庭。 【死的安静点。】李忌无声用口型说道。 …… …… “鬼……都是鬼,快跑……徐微与……死光了……都是鬼。” …… …… 回到此时,李观木想起昨天晚上李豫年的话,仍觉得满身晦气。他用力拍了一下脑壳,心想李豫年这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啊。一个徐微与还不够,还说什么全是鬼,都死光了之类的胡话。从昨晚闹到今早。 黄立瑛都给他闹得没脾气了,这才让他过来抓徐微与。看看真人能不能把李豫年激醒。 可徐微与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李观木拍拍胳膊,压下那股脚底板发麻的怪异感觉,朝大门走去。 …… 只是,平时觉得不长的路今天格外幽深。 李观木心里装着事,倒也没多想。 …… 扑通。 他听到了一声落水声。 好几秒之后,李观木察觉自己没法呼吸了,他难受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液体立刻顺着鼻腔灌进活人温热的肺—— 院子外,徐微与若有所查地看向身后。他拽拽李忌的袖子,“你有没有听见水声?” 李忌茫然,神情不似作伪,“什么水声?”” “像是……”徐微与思索了一下,“像是有人跳井了。” 李忌唔了声,“是吗?” 他双手从后面环抱住徐微与的肩,将他转了个个,“你听错了亲爱的。” 他低下头亲徐微与的眼角,唇边却露出了徐徐扩大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撒花][撒花][撒花] 第12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行——二爷疼你。 李家后宅称得上高墙深院,连长了多年的李子树都只探了一点枝子在墙头,往上看,天空灰蒙,被青砖围墙压成一条蔓延向远方。 “你们怎么住的这么偏?”徐微与问道。 李忌揽着他的肩慢慢往前走,“李家没出过招婿的女儿,所以最开始就没留婚后住的地方。我妈生下我以后,本来是要去镇子上置办宅邸的,但老爷子怕外面人说他不给亲生女儿饭吃,让我妈自己从族叔手上租了一块地,自己盖了院子。” 徐微与眉心一跳,“租地?他觉得丢人为什么不是他出钱?” 李忌侧头看他,眼中漫上些许笑意,“哪有那么好的事啊。” 徐微与侧眸看他。察觉到他的目光,李忌低下头来作势要吻他,被徐微与一把捂住。 “你收敛点,这是在外面,被人看见怎么办。”徐微与好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鬼会本能贪恋活人身上的阳气,李忌足足比以前黏人了三倍有余,徐微与感觉如果他不反对,李忌会特别乐意长在他身上。 而且…… 才几个小时,李忌身上已经彻底看不见尸斑的痕迹了,脸侧伤口也仅剩一条浅浅的划痕,仿佛那些死亡、离别、阴谋和悲痛从未发生过。他们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李忌心血来潮,偷偷带他回到李家重温儿时的回忆罢了。 …… 只吸他一个人的精气够李忌恢复成这样吗? 徐微与有心想要摸一下自己的脉,但李忌就在身边,他不好做太明显的小动作。只是,他毕竟是大夫,对身体上的病前反应较常人敏锐的多。徐微与可以确定他没什么乏力疲惫的症状,甚至在“血蝉”入腹以后,假孕的那点腰酸都消失了。 “没人会看见。”李忌低声说道。 徐微与:“你怎么知道没人?” “我……”李忌顿住,直直盯着徐微与,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徐微与倏然升起了一丝怪异的寒意,总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徐微与动了动手,将李忌的脸往中间捏,“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到李家之前,徐微与所有心神都放在怎么报复这群畜生上,到李家见到活生生的李忌以后,徐微与的注意力又全都转到了他身上,到现在都没有仔细想过其他事。现在回过头来,徐微与才惊觉他这段时间过的有多安稳。 除了最开始的李老爷子和今早撞上来找事的下人,李家众人就像是忘了他这个财产继承人一般。 …… 长野上的风拂过芽点密集的柳枝,绕过枯黄带冰的芦苇丛。佃户走在河岸边,嘴里啰啰啰叫着,用长竹竿赶鸭群。养了快一年的麻鸭伸头晃脑,在河道里聚集成群,时不时低下头啄一口,不知道是在逮鱼还是逮虾。 一切如往日一般。 但就在佃户要把它们赶上岸的时候,鸭群突然不乐意了,一个劲扭头往另一边游。 “哎?啰啰啰……啰啰啰……”佃户紧跑两步到鸭群前头,用竹竿拍水,可谁知平时都会听话的鸭子今天就跟吃了倔驴粪一样一起扑扇翅膀啪啪拍水,连连越过他的竹竿。 “别跑。” 佃户着急,拔腿就追。他身后,整个冬季都没有落过叶的香樟林唰唰抖动着叶子,仿佛无数纸人嘻嘻笑着拍手叫好。站在路这边往里看,李家祖宅就坐落在路的尽头,大门紧闭,却没有落锁,守门的伙计一左一右靠着柱子打盹。 …… 【救命……快开门……】 咚咚咚 【快开门!快开门快开门啊!救命!谁来救救我……谁来……救……】 …… 大厨房里,一个婆子端着木盘走进来,圆胖的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厨娘跟她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拿起抹布擦手顺嘴问道,“你端着菜干嘛?” “这是昨晚上送去给老爷们下酒的。”婆子说道,“你瞧瞧,一口没动。” 厨娘拿起筷子走过来,挑了块烤肉脯。 “盐味对的嘢。”她说道,又夹了两块,摆摆手,“估计是忘了吃,咱们给分了吧。” 婆子耸耸肩,心想也是。那些主子们吃惯了好东西,浪费一盘两盘肉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也走过去拿了一双筷子。回来时,她见灶台里的火快熄了。这大冬天的,大家都往厨房挤,就是为了蹭点热气,火熄了他们烤什么? 她拉了两块柴出来,捅进灶台里。 哗啦——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婆子弯腰看,发现炉膛里面一片昏黑,她拿柴用力捣了两下,咔咔扒拉出一窝黑炭。 “锅子,锅子!”婆子大声喊道。 不多时,一个竹竿样的小男孩嗒嗒跑到门口,把着门框探进脑袋,“娘。” “你又往灶里塞炭了?”婆子站起来指着他问道。 小男孩却是一脸茫然,摇头连说没有。婆子抓起一把炭,仔细看,圆条形的炭上有几道褶,一端光滑,一端却连着块儿,不知道是拿什么烧的。 “这不是你塞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惹祸。”婆子疾言厉色,索性拿柴当棍子冲过去就要打,小男孩大惊失色,一边叫着我没塞我没干一边朝院子里跑去。 厨娘哎哎地打圆场。 谁都没有注意到,炉膛被捅开以后,进了些许空气,没烧尽的柴重新燃起火光,将其中蜷曲着的人形照亮——那张充满恐惧的脸对着小小的灶台口,口型似是在喊救命。 厨房外,锅子没跑两步就被他娘揪住了,他跟个泥鳅似的挣扎。 “我没有,娘,我没有!” “撒谎!”婆子狠狠打他屁股,“不是你还能是我?惹祸,我叫你惹祸!明儿被管家赶出去,你就捡泥巴吃吧!” 小孩的哭声在院子上方回荡,挂在槐树上的人也摇摇晃晃 厨娘追出来,“阿呦,婶子,你不要打他啦,总归没人看见,你这么一搞被人听到反而麻烦。” 婆子脸上怒容未消,但手下停了揍,狠狠瞪儿子一眼,“再敢捣乱我打死你。” 小男孩捂着脸仰头哭。他太小了,挨打也只会本能觉得委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悄悄关注着婆子和厨娘的动静,听见两人走回去,手指缝张开。 他本来是想看两个女人有没有进去的,结果头仰着,正好对着老槐树。那个脖颈折断,舌头拖在外面的死人大睁着一双暴突的眼珠子呆滞地瞪着他—— “娘!” …… 李忌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是无辜,“没有啊。” 徐微与轻轻挑眉,“是吗?” 李忌还以为他会追问下去,却不想徐微与只是这么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就凑过来在他下唇处碰了碰。 !!! 最开始,李忌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片刻之后才感受到唇瓣的温软,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有点诧异地望徐微与。 “怎么?”徐微与淡淡问道。 他当然知道李忌在吃惊什么。 亲吻这种事情,从小读四书五经,受礼法管束着长大的徐微与原先是不会的。 在他认知里,只有上青楼喝花酒的浪荡子才会牵着姑娘的小手亲亲摸摸。那种耳鬓厮磨,吐息交缠的痒和麻怎么想都带着狎昵的**,令人难堪。 所以最开始李忌几次对他搂搂抱抱,徐微与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一直觉得李忌私生活乱。 只是那个时候,徐微莹借住在姑姑家,每月得送点钱过去才不会惹姑父心烦,是李忌一直在帮他付这笔钱。所以徐微与即使觉得不适也从没说过,做人总不能既要又要。 后来——想想也好笑。他们两情相悦以后,有一段时间李忌对于贴贴抱抱蹭蹭摸摸的需求暴增,而且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新花样。某次徐微与实在是应付不了了,迷迷糊糊问他是不是还和烟花柳巷的人有来往,李忌当时的表情十分精彩。 当天晚上,委屈大发了的李二爷宛如在家守寡三十年却被妯娌冤枉每晚都要夜会男人的寡妇,一把卷走被子,期期艾艾地要徐微与还他一个清白的名声。 徐微与顶着一身牙印手印,困懵了。 好容易跟李忌解释完了来龙去脉,还以为终于能睡了,结果李忌听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质疑他的人品,委屈之意直上九霄,逮住徐微与硬要补偿,补得徐微与在房间里躲了两天才敢出门。 那之后,李忌多次想要借题发挥,但徐微与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不在意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他就是想把自己往床上带,奋起反抗。 自此,李忌总算收敛了点,但获得了随时亲亲抱抱的权力。 只是徐微与毕竟觉得这举动轻狂,出了在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候,其他时间他从不会主动吻李忌。今日可算是打破常规了。 李忌就跟嗅到了血腥味的狼一般一把搂住徐微与,强行把人往墙边推,徐微与脚下踉跄几步,发觉力气上根本拗不过李忌,索性放弃。 “再闹回去以后你自己睡。” 这句话就跟什么绳子似的,李忌明显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勒着徐微与咕哝了几声。徐微与想笑又不太敢在这时候招他,拍拍李忌示意他松手。 “二爷,我还是血肉之躯呢,真经不住您这么折腾。让我歇歇吧,嗯?” “……” 李忌深吸一口气,用力在徐微与肩窝里蹭了蹭,直起身——如果他的瞳仁没有扩散到全眼,就更像以前还活着的时候了。李忌应该是没发觉自己的异样,他捏住徐微与的下巴晃了晃,“行——二爷疼你。” 徐微与哑然失笑。 从这条小路走到头,墙上开了一扇门,徐微与走上前推开,积在门头上的回扑簌簌落了他一手。 “我是十二岁搬走的,算下来……十七年了。” 虽然老话讲十三岁的小子顶门立户,但十二岁出门闯荡,确实太小了点。 徐微与回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应该是在自己的药铺里帮忙。来来往往的客人看他年幼又聪明,经常拿些吃食逗他。现在每每想起来,还能记起那时松子糖的味道。 徐微与抓住李忌的手腕,跨过门槛——入目先是满园荒草。 多年无人打理,小棵的漆树从青砖接缝处长出,根系直接从石头面上蜿蜒过去,聚土的地方,又长了无数不知名的长草。 徐微与一时无言。 哗。 李忌走下台阶,神情散漫地环顾了一圈,“还行,房子没塌。” 徐微与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思忖片刻,走上前,“我听说浙江那边的木匠能把房梁和屋檐分拆下来,运到别处再建新房。要不要……” “不要。”李忌断然否决。 徐微与:……? 李忌回过头笑着抱住他,徐微与前一刻还在忧心这人的情绪,后一刻就被掐着腰抱了起来,简直莫名其妙。李忌直接把他往上一扬,兜住他腿弯,让人坐在自己手臂上。徐微与匆匆弯腰,扶着她肩膀稳住身形。 “你就是家庭太和睦了,见到的都是正常人,不理解我这种人的心理阴影。”李忌抬步往里走,才下过雨,院子里泥泞一片,草根树根盘根错节,一踩废一双鞋。 “我小时候被我爸逼着背单词,背不出来就挨鞭子。你之前问我背上怎么那么多疤,就是当年留下的。我爸家里其实是搞海运的,和国外做生意。但他是私生子,不到成年就被主母赶出了家门。最惨的时候甚至要过饭,幸好人聪明,也肯干,才被我妈看上。所以他特别要强,希望我能成为通晓外语的人才,长大以后好带我回去他那边,分点生意。” “我妈呢……她不喜欢带小孩。我挨打呢,她就看着。有时候出去办事好几天不回来,我吃没吃饭有没有衣服穿她都不知道,知道也不想管。” 李忌把徐微与放下来,“我有时候会去李家的学堂外面,偷偷看李家那些人和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看着他们我就知道我爸妈对我是没感情的,他们好像天生缺少那种血缘上的联系,我之于他们只是一个需要负责任,好好培养,就会给他们带来利益的工具。” “受他们言传身教,我对他们……”李忌顿了一会,扭头看向黑黢黢的屋子里面,手指轻轻敲着徐微与的腰。 徐微与看着他,李忌脸上是纯粹的冷漠,冷漠到甚至有些傲慢。他明明站在地上,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间承载了他整个童年的屋子,也审视着记忆中的父母和幼小的他自己。 童年是塑造一个人性格的最佳时间。 那个时候,受李老爷子影响,李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把李旭冉和李忌当透明人,李忌每天独来独往,例外时是别人欺负他,有时候他也还手,鸡飞狗跳一阵厚又恢复原状。 唯一在他身边的父母宛如泥塑的偶人,冷漠、孤傲、唯利是图,没有任何精力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们希望李忌快速成长,希望李忌优秀,然后——为他们去拿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我呢? 我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怎么 李忌眼中映出当年的自己,他坐在桌前看着比自己头还厚的全英文书发呆,那个时候他孤独得甚至想到了死亡——所以…… 他才不会放过徐微与。 李忌笑着回头,“你在这儿转转,我上去看看我妈给你准备的嫁妆还在不在。上面肯定全是灰,你就别上去了。” 徐微与点头。 李忌走到旁边的木梯子前,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板爬进屋顶上的开口处,徐微与看着他的背影。 ——其实鬼飘上去就行了吧。 也不知道李忌是怎么想的。 徐微与垂眼笑了笑,往屋子里面走去。 没有灯,矮而深的平房中间几乎是黑的。徐微与也不嫌弃,走到大约是书房的位置,拿了几本书到光亮处看。他翻了翻,发现这些居然都是译本,还有些是全英文的原著。 徐微与:? 李忌当年离开家的时候才十二岁,他能看懂这些? 徐微与心底前所未有地对李忌升起了一丝崇敬。 要知道,李忌平时的阅读量仅限于标了重要内容的报纸。那些报道和生意有关,他不得不看,除此之外,他宁愿去后院跟伙计一起砍柴都不愿意翻两页书。徐微与曾经一度以为他大字不识,后面看见他记账才发现这人一手楷书行云流水。 徐微与啪一声合上书。 等回去以后让李忌教教他,万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也方便。 徐微与将这几本放在桌上,准备待会带走。国内的书大多是线装本,但国外进口的已经用上了胶状。坚硬的书籍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 下一刻,桌子突然抖动起来。 ? 徐微与下意识后退,“李……” 布满灰尘的桌布被人一把掀开,几十上百张黄纸迎面甩来——徐微与还没看清眼前是谁,就被人一把扑倒。 “死……死……” “……李豫年?”徐微与不可置信。 李豫年只穿了一套里衣,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徐微与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他一手掐在徐微与肩头,疯癫地笑着,捡起一张符,不管不顾直扣徐微与面门。 扣下的刹那,所有符纸都爆燃出火光。 【死……去死……】 木板劈裂声与惨叫声同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他眼前的火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黑暗,再然后,是焦糊的腥味和李忌忍痛的闷哼声。 徐微与的眼睫在黑暗中颤了颤。 那符炸在了李忌手上。 徐微与想都没想直接往旁边摸去——那里有断裂的窗棱。然而这种时候,李忌哪怕拼着受伤也不愿意让他动手。 浓重的鬼气霎时间弥漫开来,徐微与只觉周身都被水汽裹住,下一刻,女人沙哑撕裂的尖叫霎时间割破空气,刺进他耳朵里。 “嗯。”徐微与捂住耳朵弯下腰。 …… …… 李忌撕开李豫年的皮,将一团疯狂向里钻的东西扯出来。这就是藏在李老爷子身后的那个疯了多年,想要求长生求荣华富贵的邪物。也是帮李忌改命,让他死后依旧滞留于人间,地府不收的大恩人。 “多谢婆婆。”李忌轻声说道。 那东西发出惊恐的惨叫 空气中响起皮肉被撕烂的声音。 李忌站起身,看了眼李豫年……这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呼吸,趴在地上侧着头,背后血肉模糊,凹陷下去一大块。李忌盯着那双眼睛,突然俯身,狠狠掐住李豫年的脸。 还没凝固的血溅在他手上,李忌却没有如刚才处理瞎土婆那般露出笑意。 真恶心。 当时他跟在徐微与身边看着李豫年从外面走进来,用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对徐微与笑的时候,他就想要撕下这张脸皮了。那个时候他思维不清楚,只剩本能,而本能清楚地告知了他危机感。 李忌满手都是血,脸上不带任何神情,鬼气翻涌,彻底拢住了有些失神的徐微与。 …… …… “好了别怕。” “我在这里,别怕别怕,已经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微与听见了李忌的声音,他下意识往对方方向偏了偏头,五感回归的下一刻,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徐微与蹙眉,要检查李忌的手。 李忌用力搂着他,不让他往后看,“过一段时间就能好。走吧,待会就天黑了,咱们赶紧回去。不然陈妈得着急了。” …… 徐微与当然记得自己刚才看见了李豫年,而现在那个人生死不明。但徐微与没问,顺着李忌的力道低下头。 他没那么多精力去管无关紧要的人。 天际隐隐约约悬着一轮月,一如他刚到李家的那天。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补一个小结尾,然后!发正文后记!哦哦哦哦哦好激动终于要搞这个了 第12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完) 你现在可是小寡妇,全城的人都看着呢。 “听说了没?李家当家的死了。” “谁?李忌?” “是啊。昨晚他家那个徐微与,扶棺进城,好些人都看见了。半夜下的葬,就葬在南郊游龙山上。” “半夜下葬?这么急……别是有隐情哦。” 先挑起话题的中年男人带上眼镜,抹了抹鬓角的头油,“还真不是。” “我听说李忌的死跟三河镇的李家有关。徐微与在回来之前,已经在那边停过灵了。而且底下人也服他。你没看见啊,今天早上李忌所有的铺子都挂了白花,门上告示说闭门三日,祭拜原东家。你瞅瞅这说辞,‘原东家’,就是说马上要换新东家了,他们上上下下都没有异议。” 女人有些诧异。她走到丈夫身边上下打量他,“那你这是——要去李家悼念?” 中年男人扯了扯前襟,点头。女人一拍大腿责怪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啊,我妆都没画。” “你别去。”男人抬手点她,拎起桌上的木盒。 “咱们对徐微与一点了解都没有,他要是个女的还好说。这么大的家业,现在又乱,一个寡妇肯定得找个官爷、军爷傍身。可他是个男的,也不知道他是要自己来,还是再嫁。这次你不去,下次咱们不就能借着赔罪的名头上门了吗。” “嘶……是啊。”女人点头,和丈夫对了个眼神。 虽说男妻一事不合老规矩,但世道三天一左摇五天一右摆,临安城里的新贵又见过太多肮脏下作的事,合算起来,别人家的私事哪有自己家赚钱的营生重要。 而且听说这徐微与好像挺有手段的,李忌本家那边都没闹事…… “路上小心啊——” …… 黄包车停在李宅门口十米处,男人下车往前看,发觉平时人烟稀少的小巷前后已经被马车占满了,看这架势,城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他还来迟了呢。 男人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大步走到门口。李家门头上挂了白灯笼和白布,四个伙计守在下面,都换了黑色短打。 “杨小哥,好久不见。”男人拱手跟杨驰飞打照顾。 “呦,白掌柜。”杨驰飞拱手,示意他往里面走。这位白姓掌柜做的是织布买卖,有时候需要李忌帮他出货,所以两家有些交情。 白掌柜避开人问杨驰飞,“你家夫人怎么样了?” “一开始不行,这两天好多了。劳烦您待会少说些让他伤心的话。”杨驰飞嘱咐道。 “一定一定。” 两人走进院子,远远便瞧见了站在人群中的徐微与。说实话,白掌柜看见徐微与的时候脸上略带哀伤的客套笑容不明显的僵了一下—— 青年一身沉黑的中山装,肩平腰窄,两条长腿微微分开站着,显得整个人利落挺拔。从院子里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对方未被挡住的半张侧脸。徐微与的五官当然没话说,当年李忌带他回来,城里思想老旧的老古董们骂了他好一阵狐狸精。但此刻,他眉眼中浸着些许从容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招人。 就像一朵花,以前总是收敛着静静垂在阴凉的角落里,突然有一天张扬地开出来,那种微妙又摄人的美貌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白掌柜的心弦。 当然了,他有妻有子又是这把年纪,不至于对徐微与起其他心思,他只是敏锐地觉出了些许不对。 ——这徐微与可是才死了老公啊,怎么一点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白掌柜心中暗忖,想起了妻子随口的猜测,真有些拿不住了。 正巧,徐微与才和面前人说完话,眸光一偏便落在了白掌柜身上。 “白掌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白掌柜忙调整好表情迎上去,“哎呦,是好久没见了,您瞧瞧我成天忙生意,我太太还提醒我,让我多来您这儿取经,结果我这脑子啊总是忘。夫人近来还好?” 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管过多久,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太太,还是会有种啼笑皆非的轻微羞耻感。 “我都好,多谢白掌柜挂念,您太太呢?怎么没见她?” 按说现在是李忌的葬礼,徐微与不该把话题扯那么远,但他好像真如白掌柜所想的那般,对李忌的死一点都不在意。从善如流地与他寒暄起来。 白掌柜心里有了点谱。 说到底他对李忌其实也没什么真感情,徐微与乐意跟他拉关系,他马上顺杆子往上爬,“本来是要带她来的,结果啊昨天厂子的机器里出了点小故障。还不知道您这事儿呢,她就去那边了。改天一定带她上门赔罪。徐老板节哀啊,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一定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徐微与笑着点头。 他身后是李忌巨大的黑白遗照,身周正堂里摆满了宾客送的花圈与挽联,可所有这些都没有压过他熟稔的迎来送往。没了李忌的遮挡以后,众人才惊觉这位一直待在后宅的男妻居然对他们的生意那么了解,几句话之间甚至预定了几桩合作。 徐微与侧头耐心地听着身边人热情的客套话,时不时点一点头。 某一刻,他突然感觉耳廓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勾了勾。 …… “大家先聊,我进去看看几位老伙计” “好好好。” “徐老板您忙您的。” 徐微与绕过供桌走到后院随便找了一间偏房进去落锁。他这边才插上门栓,那头就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嘶——” 徐微与吸了口凉气,“我警告你,我待会还要出去见人,不许撕衣服。” “徐、老、板。” 李忌慢腾腾地把这三个字嚼了一遍,将徐微与抱起来推到桌前,徐微与下意识扶住木桌边缘,李忌顺势压在他背上,迫使徐微与弯腰。这个姿势,两人下|半|身交叠在一起,显见危险至极。 “徐老板很熟练啊,刚才有几个人被你迷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徐微与是真有点怵。 李忌从李家带出来的那几个箱子里确实放了十几件精挑细选的衣裙,回来的路上,徐微与出于心疼、愧疚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纵容了李忌见不得人的小癖好,趁着晚上跑到树林里试了一件旗袍。 结果他差点被李忌按在棺材上…… 本来李忌的占有欲就比常人都强些。活着的时候,他自认可以把徐微与安安稳稳地养在“深闺”里,那股子疯狂的本能因此一直没有冒头。现在完了,所有人都知道徐微与是寡妇,徐微与还得出面打理他留下来的家业。 落在李忌眼里,就是谁都要跟他抢徐微与。 偏偏他这个人还很能装。面上看着好像不怎么在意徐微与“抛头露面”,其实一天能喝三缸子醋。要是这些人也跟李家似的,心怀不轨,李忌还能宰了他们,坏就坏在这些人跟徐微与就是单纯谈生意,单纯被徐微与的人格魅力和美貌吸引。 让李忌忍的后果就是,他会在某一个节点上突然爆发。 然后徐微与就完了。 为了不让自己完蛋,徐微与仰头蹭了蹭李忌的脸侧,“二爷教的好啊。” “啧。” 李忌像是围着笼子里的肉骨头转来转去的狼,不甘心地问道,“就不能把这些都卖了吗?” “卖了换成金条,随时都可能被人抢走。换成存款交到别人手里,不知底细,更不安心。换成房子收租,依旧要和数不清的人打交道。”徐微与转身,腿和腰重重蹭过李忌,仰面躺在桌子上。 “我爱你,我不会跟别人跑的。” …… 李忌用目光勾勒徐微与浸满笑意的眼睛,片刻后缓缓舒出一口气,“我也爱你。” 已经用行动证明过无数遍,真正到说出来时却轻描淡写。 徐微与等了会,感觉气氛差不多了放心地推了推李忌,“外面还有人呢。” 李忌却没有立刻松手,他压下来亲了亲徐微与,“好好给老公守着,你现在可是小寡妇,全城的人都看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徐微与好笑地敷衍。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更正文后续~ 第123章 后记 李忌: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早上七点半。 明媚的阳光照在人民医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四车道上,要过红绿灯的小汽车头顶着尾,龟速往前行驶,交警站在路中间,手一垂就能碰到两边的车门。 见挤不过去,好几个送小孩上学的妈妈直接把小电驴往路边一停,拽着孩子和书包匆匆跑向不远处巷子里的河东小学。这一下好,人行道也被堵掉了一半。上班的和上学挤在一起,间或还有许多拎着CT的老年人要过马路。幸好这一片没有景区,不然正值周五,省外的旅游团能让交通彻底停摆。 站在医院对面的人行道上往上看,是人医用了四十多年的老门诊楼,总共十七层,典型的苏联式建筑。 据说当年刚刚建成时外墙的窗玻璃都是深蓝色的。后来陆陆续续缝补,直到去年省政府下决心拨款整修,才真正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现在,整个门诊楼跟香港那边的什么银行总部大厦一样。 苏枝晓一手拎包,一手快速往嘴里塞包子,正巧这时对面红灯变绿,她快步挤进人流,随众人一齐朝人民医院走去。 “完了完了完了……要迟到了……”她嘀嘀咕咕,三步并两步跑上台阶,侧身在旁边的打卡机上贴了一下。机器感应到她大衣里的工作牌,蓝光一闪。 “滴——欢迎回来。” 听,是牛马开始干活的声音。 苏枝晓跑过问诊台,朝员工用电梯奔去。这个时候,白班医生还没有到,走廊里寥寥几个护士都是才过来换班的,她们往苏枝晓身上看了一眼,见怪不见地收回目光。 苏枝晓也没和她们打招呼,径直进电梯,按下十六层—— 电梯门缓慢闭合,上升。 “叮” 苏枝晓看了眼电子屏,五层。 电梯门打开,一个心外科的医生走进来,看见苏枝晓时稍稍愣了下,下意识朝她一点头。苏枝晓也朝这位王医生点头。 “您昨晚也夜班啊。”苏枝晓顺口问道。 王医生看脸才四十出头,头发却已经没了一半,剩的半拉中还夹杂了不少白发,带一副无框眼镜。苏枝晓和他搭话他才腼腆地点头笑了笑,伸手按了十一层。 “那个,苏医生。”王医生偏头温和地问,“你们上次让我去看的那个病人,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枝晓“哦”了声。 也是稀奇,人民医院每天能接待三千多号病人,王医生一句“你们上次让我去看的那个”,苏枝晓就能立刻精准定位到人。 “他已经能下床了,你不用担心。” 王医生摇头,神情很认真,“他的病情很奇怪,我老师前几天也在念叨他。他那个心脏的瓣膜质地跟果冻一样,最好做个整体检查。” 叮一声,电梯门再次打开,苏枝晓保持着微笑,“王医生你到了。” 王医生还想再争取一下,“你能不能让我接手那个病人,我最近的课题就在研究肌肉纤维。” 苏枝晓直接上手把他推了出去,猛按关门键。王医生泪目扒门。但苏枝晓是谁啊,用力把人手掰开,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朝王医生摆手,“我早上还有个会,就不说了哈。” 王医生:…… SCI的希望就在眼前,他却不能去触碰,这种痛——宛如当年他和他北大毕业的亲亲老婆齐上阵鸡娃,连鸡九年,初三却发现女儿连升高中都困难,眼看就要去读职高。 王医生委屈地扭头往办公室走。也巧,走到半路时,中间的楼梯间的隔断门正好被人推开,一个头裹蓝底翠鸟纹丝巾的老太太顶着副大墨镜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见到王医生,老太太把墨镜往头顶上一推。 “小王。” “啊?”王医生一愣,反应过来以后赶紧打招呼,“哦,老师。” “怎么啦?”老太太走过来拍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累就赶紧去睡一会,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让人叫你。” 已经在医院干了十多年的中年牛马显然已经很习惯目前这种非人的工作强度了。王医生摇摇头,脸上满是愁容,“我刚才碰到顶层的苏枝晓了。我跟她说我还是想去见见那个病人,她不愿意。” 老太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没放弃啊?” 王医生:“当天您也在,您也看见了。那个病人的心脏一开始甚至是半透明的,果冻质地,病灶清晰可见,如果——” “我知道。”老太太举起一根手指侧点王医生,王医生嘴微微张着,几秒后闭上。 “但是不要插手他们顶层的‘病人’。小王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老太太往上一指,“最上面那两层的人跟咱们医院没关系,是某个特殊的国家部门,不知道为什么跟市里要了两层楼做办公室。而且你也不应该直接叫小苏的名字,人家是正经副处级干部。” 王医生:…… 啊? 苏枝晓吗? 天天拎着个蓝色厚嘴唇子胖头鱼卡通包上班的那个? 号称心外科两把刀的刘院长摆手,半是玩笑半是语重心长,“不该咱们管的事不要凑过去多事,你晓得他们办公室是干什么的啦。很危险的。人家要我们帮忙的时候,我们积极主动,坚决服从安排,人家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消失啊。他们很忙的,你不要去增加人家的工作量啊。” “知道了吧。去休息吧。” 与此同时,苏枝晓这边。 “——叮。” 电梯停在十六层,苏枝晓走出电梯,迎面就是一个约四平方的白玻璃房,头顶两侧钢条上十二个摄像头都亮着红点显示工作中。苏枝晓走到大门前,将脸凑到向内开口的方格里,手放在旁边的验证台上。 吱—— 验证台自动开始扫描掌纹,同时,一些小白团子从金属方格的另一侧跑过来,贴到苏枝晓的脸上。 小白团子像极了半透明的汤圆,没有五官,没有手脚,却会噗叽噗叽地跳跃—— 显然,人民医院的十六十七两层是国家非常规环境及生物调查总局的苏省分局,而这些小白团子是分局的看门狗。 它们看似没有嘴巴,其实全身都是嘴。那些半透明短毛是它们的舌头和密齿。 通过刮下并品尝人体表面的皮屑毛发,这些里世界生物可以验证来人身份。如果不是它们认识的人,小白团子们会果断地开启绞肉机模式。据外勤组说,刚抓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们撑得跟巨型白刺仙人掌一样,刺还会到处甩,非常之克苏鲁。 因此,基于它们恐怖的战斗力,优秀的实用性,调查局高层工作人员及部分领导开会决定,赐名——芝麻。 因为芝麻开门。 而且芝麻馅汤圆在国内接受程度最高。 这个名字包含了调查局上下对其的殷殷期盼,希望芝麻同志恪守社会公德,尊重上级,团结同事,充分融入调查局这一大家庭,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卓越贡献。 芝麻们缓缓退开,有些不甘心似的,和刚才火急火燎跑过来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苏枝晓干笑了两声,估计它们是在遗憾她不是假的。 指示灯转绿,苏枝晓伸手推开门—— 大晴天,阳光透过玻璃将走廊照得亮堂堂的,同事们种在窗台下的百合已经露花苞了,估计再有一个星期就能上色。 苏枝晓走到自己种的薄荷前面,揪了几片叶子,往茶水间走去。 电梯正对大厅,往左是各个化验室观察室,往右先是茶水间,再之后是几个诊室。 十六层的的茶水间连通三个休息室,是非常老的设计。苏枝晓才进去,就看见正对茶水间的一号休息室里已经有了人。 她脚下不禁停住。 那是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皮肤冷白,五官极其出挑,从侧面看过去,眉骨与鼻梁线条彰显着其优越的骨像,上唇唇形正中却又带了个不明显的唇珠,一下子减少了整体的清冷感,即使只是坐在那里都有种让人自惭形秽的魅力。 初秋,气温还没有降下来,调查局里开着空调,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还好,对于大病初愈的患者来说就有点冷了。 所以这人穿着局里发给他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又披了件奢牌风衣,放松地靠坐在沙发里翘着腿,电脑放在大腿间,肩宽腿长腰线细窄,露出的一截手腕简直白得发光。 苏枝晓不禁看了眼自己的小麦皮。 …… 不,她一点都不羡慕。她一个外勤人员没有和非洲人一个肤色已经是无数管防晒霜壮烈牺牲的结果了,做人不能太贪。 “徐总。”苏枝晓扬声叫道。 徐微与侧目,少顷冲她微微一笑,“苏主任。” “哎——呀。叫的这么客气都把我叫老啦,苏枝晓,或者枝晓、晓晓都行。”苏枝晓亲亲热热地说道。 “那您也叫我徐微与吧。”徐微与说道。 苏枝晓笑着放下一瓶苏打水,自己也拧开一瓶,“这不是听说你投资的一家公司要上市了嘛,不敢贸然和你平起平坐啊。” “谢谢。”徐微与哑然失笑,拿起苏打水拧开,抬手,苏枝晓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徐微与是要跟她碰杯,新奇地拿瓶子撞了撞对方的。 “我没有参与公司的管理运营,只能说运气好。” 随着身体恢复,一些与“那个人”无关的记忆逐渐回笼。一个多月前,徐微与处理美国发来的工作文件还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已经非常游刃有余了。 “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有钱人假惺惺。啊~运气好。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啊。”苏枝晓叹息,“我现在就祈祷你赶紧通过考试入编,好当我的理财顾问。”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徐微与放下苏打水,“我现在也可以给你投资意见。” “不、行。”苏枝晓一脸正气地拒绝,“你现在没有通过考核,颜祈给你的那张名牌只能用于进出大楼,所以咱俩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同事。我们之间要是有经济问题,就是我违反规定。” “哎你在看考试内容吗?” 虽然苏枝晓现在说话带点苏北口音,但其实是个辽宁人,是中国这片土地上能产出的最好的社交恐怖分子。调查局把她派过来“照顾”徐微与,就是考虑到了她的性格优势。 苏枝晓直接弯腰凑过去扒斜徐微与的笔记本,目光在上面一扫——好家伙,全英文。 前中职院校优秀修车技工苏枝晓:…… 艹。 同一时间走廊中间的白玻璃安检间再次被人推开,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大步走进来。 和苏枝晓一样,他也是外勤人员,且因为现在是任务期间,这人穿了件有银色镭射条纹的黑色冲锋衣,下|身一条黑色长裤,黑色作战短靴。这一身,但凡再抗把生铁大镰刀,就能去cos新时代死神。 男人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颧骨,脚下朝休息室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苏枝晓敬佩的咏叹调。 “我的天哪,这是单词吗?这是咒语吧,咒语都没有这么长。” 从门口处看过去,徐微与靠坐在沙发里,手肘支在扶手上,下巴微微压着左手手背。 借着这个姿势,他给苏枝晓空出了一块位置,苏主任因此能够弯腰眯着眼睛费劲地瞧那块布满英语单词的笔记本显示屏,满脸“这是什么这真的存在吗”的表情。 看着挺温馨的。 男人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淡定走到零食架子前撕了一块水果糖塞进嘴里,不多时传来嘎吱嘎吱后齿咬碎硬糖的声音。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纸杯接了一杯温水,转身走向休息间—— “在说什么?”男人淡淡问道。 徐微与抬起眼,刚好和他对对上,霎那间,眼底有些波动。 …… 他没说话,而是看向苏枝晓。 距离他在人民医院苏醒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现在是十月下旬。颜祈只过来过四次,每次都是匆匆来,见他没事又匆匆走。徐微与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有种自己是被工作繁忙的家长托给老师照顾的小孩的感觉。 所以一个多月前,颜祈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徐微与让他先去忙自己的,他已经恢复了部分记忆可以独立生活了。那之后,这位明显在调查局里身份不一般的调查员就真的再没出现过。 考虑到徐微与体质和经历,不到一周,调查局将苏枝晓介绍给了他。 表示如果徐微与对国内环境、调查局的安排有什么疑惑,随时问苏枝晓。 而面前这个男人,徐微与之前换药体检的时候遇到过几次。对方总是像现在这样,一身作战服,有时候还带着半面式防毒面具,步履匆匆,眼神冷而利。擦肩而过时看都不看旁人一眼,背影高大悍利。 徐微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扫过这人时就对他有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一段时间待下来,他能感觉到调查局里的人大多都比较有性格,相当一部分非常孤僻。 考虑到他们的工作,徐微与也尽量不去打扰人家。 这还是这个男人第一次跟他搭话。 “哦,徐微与我给你介绍一下。”苏枝晓抬手。 “你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嘛,基于你失忆这个情况,我和庄医生都希望你能多出去走走,接触接触人啊,树啊,对你恢复有好处。但是咱们国家人多车多,你之前又一直在国外生活,怕你比如说受伤,头疼,遇到特殊情况,我们就给你申请了一个保镖。这是塞缪尔。” ……塞缪尔? 徐微与看着男人深陷的眼窝,拿不准这人到底是不是混血。 正想着,苏枝晓又笑着一点他,“塞缪尔,这是徐总。” 塞缪尔走过来,先是落了徐微与一眼,随即弯腰将那杯温水放在徐微与手边,“哦,徐总。” 徐微与知道苏枝晓是在开玩笑,径直纠正免得占人家公务员的便宜。 “客气,叫我徐微与就好。” 同一刻,塞缪尔的疑问和他的纠正同时响起——“徐总在看什么?有些非自然事件可以通过邮件传播,你的电脑还没有安装过滤程序吧。”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像一块拒绝容纳其他物质的凝胶。苏枝晓向来有眼力见,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塞缪尔。外勤人员很多都是独狼,这个塞缪尔之前一直在境外执行任务,最近才因为徐微与调回来。她也不清楚对方的性格。 她想说调查局自带防护,徐微与处于这个空间内,那些和网络相关的非自然事件就进不来。但想了想,苏枝晓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对于她来说,现在的徐微与还是“外人”。在外人面前落同事的面子,显得她和人家过不去似的。 没有她打圆场,问题显然落在了徐微与这里。徐微与搭在沙发扶手上垂着的手食指轻轻勾了下,他眸光往电脑上瞥了眼。很轻,也许是一个不到半秒的犹豫。 “这个啊。” 考虑到这些天调查局对自己的照顾,徐微与将笔记本推向塞缪尔,“是——我前男友留下的遗产分配协议书。要检查吗?” 【作者有话说】 李忌: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李忌:哦,徐总(那种语气) 第124章 后记 可是这能力对我修复夫妻关系来说很有用啊。 塞缪尔眼皮一抬,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直落在徐微与脸上——倏然间,他勾了下唇角。 “前男友?” 一直注意着两人的苏枝晓往他身上瞟了一眼。 塞缪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虽然这人五官轮廓硬朗利落,高鼻深目,但皮相一般,粗看过去的第一眼会让人觉得他普通。常人顶多赞叹一下他的身高,多的情绪便不会再有了。 苏枝晓是个重度颜控加体制内老油条,看完塞缪尔的资料以后见他比较独,没主动跟他长谈过。所以直到此时,她才猛然发觉这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是那种……说不上来的劲劲的感觉。还蛮有意思的。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男人一摇头,径直拿起笔记本,“看你像直男。” 苏枝晓:! 这是能直接说的吗大哥? 你来之前没跟颜祈接过头吗? 徐微与现在坐在这儿,全托他那倒霉前男友所赐啊。 塞缪尔当然听不见她内心的咆哮,将近一米九的人直挺挺杵在徐微与面前,一手拿着电脑一手在操控面板上滑动。 “我给你安装一个我们内部的过滤器——哎,那你们分手以后这份遗产协议是不是作废了?” “……” 徐微与动了动,神情间那点温和的笑意淡了下去。苏枝晓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客观来说,徐微与这个人其实很好相处。 他没有什么精英架子,几乎不需要时间就能适应新环境,不挑吃不挑住,加上过硬的颜值,一个多月以来,调查局中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初印象都不错。在大致知道他的履历和工作情况以后,这片盛产卷王的土地上的人民更是表达了自己的浓浓的崇敬之情。 隔壁里世界土壤研究办公室的萧主任甚至产生过借徐微与去给她小儿子补外语的念头。 苏枝晓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随着相处的时间增长,她逐渐发现徐微与的性格底色其实非常冷漠。 他周身有数条明确的界线。她和调查局所有人在其中一条的外面,颜祈在另一条外面,后一条比前一条靠里,但也仅仅只是靠里而已。 如果他们的行为不过线,可以得到对方平等友善的对待。但如果他们想要更近一步,去审查徐微与的人际关系、去探索那些不能公之于众的曾经、去触碰徐微与真正的灵魂,这个人会立刻竖起牢固的壁垒,将他们拒之门外。 目前负责徐微与心理状况干预的庄医生对此给出过一个精准的评价—— “高敏型人格,而且是从小在超高压环境里长大的高敏型人格。” 本来应该敏感脆弱、浪漫纯真,同时洞察力、共情力俱佳,是天生的艺术家,理想主义的终生信徒。 结果又是孤儿又在异国他乡长大,环境给予他的刺激从最一开始就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正常来说,徐微与应该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但远高于常人的智商和长相又多多少少地让他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于是在徐微与有了自我意识以后,很快就摸索出了一套在他尚且年幼时,成本最低的自保方式。 他拒绝在短时间内向外人交付信任,拒绝敞开心扉,也不接纳别人的真情。就像一只在城市里生活的野猫一样,远远地观察着其他人,直到他满意,他允许,别人才可以踏进他的世界。 而这个过程必须由徐微与自己主导,处于考察期中的人不能制造条件加速进程。一旦让徐微与发现,他会本能觉得危险,然后远离。 很显然,塞缪尔现在就属于一脚踩到人家禁区里去了。苏枝晓都能感觉到徐微与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如果此时是漫画情节,代表徐微与的小人绝对会掏出一个“前方禁止通行”的红牌子,面无表情地放在两人中间。 可怕的是,塞缪尔这完蛋玩意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没听见徐微与的回答,居然抬起头继续说道,“这份协议有关信托分红的部分很复杂,如果没有作废,未来你所有的财产证明上都会有相关标记。而且他的信托是带大名的,也就是说很多人会知道你俩有过一段……你前男友还挺会圈地盘。” 徐微与似是有些漫不经心,“你对信托很了解?” “还行。”塞缪尔说到这儿,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一般轻轻敲了敲笔记本底板,“我有朋友是专门做这行的律师,需要吗?不过他收费挺贵。” “不用了,谢谢。”徐微与仍旧很客气。 但凡是个正常人,此时肯定能感受到徐微与冷淡下来的态度。但塞缪尔不一样。 “你要是怕花钱,我可以让他给你打对折。” ——哥们你在讲什么啊。苏枝晓要疯了。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塞缪尔这么没眼色没边界的人。 人家徐微与脸都落下来了,他是瞎了吗?还问!他那律师朋友是会给他回扣还是怎么着?天天穿着身作战服装深沉,她还以为这人是个可靠的冷面酷哥,搞了半天是个情商巨低见钱眼开的中介。局里面是怎么选的人? “咳,那个……”苏枝晓一脸晦气地堵到徐微与面前,扯出一个笑来。 只是不等她想办法打圆场,休息室另一头挂着心理咨询办公室的门咔一声开了。 “徐微与。”一个护士探出头来喊道,“到你了。” 三人同时看过去,苏枝晓先是愣了半秒,随即眼睛biu地亮了。 “徐微与你今天早上有心理咨询安排对吧?” 迎着苏枝晓期待的目光,徐微与站起身点头。他看都没看旁边的塞缪尔,“我过去了,待会安装好软件帮我把电脑放在桌上。” “好嘞……” “放桌上?”塞缪尔无辜地抬起头,“我直接带去你房间好了,这儿待会还有其他人来。” 徐微与看向他。站起来以后他和这人的距离缩短的一大截,能看清对方脸上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斑痕。 ……这人长得有点像谍影重重里的男主角。 徐微与突然想道。 难怪他刚才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塞缪尔。 一个人具备充分社交经验和良好修养的好处在于,当他发现面前人情商极低且没有自知之明时,他会果断选择向下兼容。 徐微与没再和塞缪尔客套,直接说道:“就放在这儿吧。我不喜欢别人进我房间。” 闻言,塞缪尔脸上的笑自然地滞了一下,“那我的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怎么办?” 徐微与:? 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哎哎哎。”苏枝晓拉开徐微与,“徐微与你先过去,别让庄医生等急了。小塞和你一样,之前一直在国外工作,很多情况不了解,我来跟他说。你去吧。” “好,谢谢。” 徐微与转身就走,看那背影,真的是一秒都不想再跟塞缪尔多待。 苏枝晓目送他进门,下一刻,脸上的笑唰地消失。她回头神情难辨地盯了眼塞缪尔,走到休息间门口把门关了。 “你会不会说话啊。”苏枝晓压低声说道,“你老问徐微与和他前男友之间的遗产协议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要给他介绍律师,你知不知道咱们局里的事不能跟外人透露?” 塞缪尔就像没听见一般手指在操作面板上滑动,他漫不经心地关闭文件,发现这份遗产协议被储存在一个未命名文件夹中,往前点—— 下一刻一整列密密麻麻标记着时间地点的文件夹弹了出来。 在项目栏那一条能看见所有这些都被储存在一个名为【】的文件夹中。拿着电脑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略顿了顿,便随便挑了一个点开。 地图、当地人的照片及联系方式、两段录音、官方的搜寻记录 ——这是徐微与曾经在去一个叫利尤尼的地方之前托人搜集到的线索。 ……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苏枝晓皱起眉。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但性格再好的人也忍不了自己说话的时候被别人无视。 塞缪尔看向她,长长叹了口气。 苏枝晓现在是又莫名其妙又恼火,言语中多少带上了火气,“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才要叹气好不好。我足足跟徐微与套了一个月的近乎才让人家对咱们放下点戒心。” “难过啊。”塞缪尔说道,宛如背负着家庭重担还得不到社会理解的中年人,“你老婆要是宁愿死都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伤不伤心?我的心反正是快要碎了。” 苏枝晓:??? “你特么在说什么屁话。” 就在这时,苏枝晓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粘腻水声。她是普通级外勤人员,受里世界影响,五感比常人强三分。她的大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思维一步拔出了枪——是,有些弱小的里世界生物确实可以用物理手段杀死,所以外勤随身带枪。 只是很可惜,这次来的这只不行。 塞缪尔的躯体一瞬间虚化,等那身影再次映在苏枝晓的视网膜上时,金绿色的无机质竖瞳已经贴在了她眼前。 就像人可以掐断电源迫使机器顷刻停摆一样,有些东西也可以瞬间掐断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联系。 苏枝晓神情空白地站在原地,正往腰间抓的手垂下来,同一时间,休息室里的地毯上的花纹就像活过来一样扭曲着桎梏住塞缪尔的双脚。 塞缪尔侧头看了【它】一眼。 【我不杀人,你也别干涉我。】他用里世界生物能听懂的某种震动说道。 他将苏枝晓推到沙发里,年轻的女人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大脑正在给她编织一场教训塞缪尔的幻觉,一如当年李忌对杨朵杨长明做过的那样。 半年多过去,他已经可以很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能力了,至少不会再让受控者记忆混乱,恍恍惚惚怀疑他所制造的假象。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杨长明绝对不可能写出那张纸条。 房间里,意识恍惚“门卫”仔细想了想,慢腾腾地缩了回去,地毯于是变回原状。 塞缪尔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地毯。 在调查局的记录里,【门卫】是少有的没有被归为收容物的可控制里世界生物。它原名未知,性别未知,是当年人民医院这栋住院楼陷入里世界时,处于这个空间里的某个活人。因不明原因被异化成现在这样。 真要算起来,它和李忌才是异父异母的至亲。比李家那些人亲多了。 门卫和芝麻一样,都是调查局用某些手段确认过可以使用的里世界生物。不一样的是,芝麻无法和其他里世界生物交流,每次都会啃几口塞缪尔的脸皮,而门卫却可以进行简单交流。 估计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门卫对塞缪尔异常宽容。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打不过这个外地人,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塞缪尔将地毯掀起一角,“哎你这个能力不错,我能学吗?” 门卫跟树懒一样慢不腾腾地翘起一根不知是手指还是触角的东西晃了晃,意思是不行,它不知道该怎么教。 “可是这能力对我修复夫妻关系来说很有用啊。”塞缪尔扔回那一角,手搭在膝盖上有点不甘心似的,“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好像可以靠吃剥夺你们的能力,你有没有兴趣……” 话还没说完,整个休息间墙上地下所有花纹都黯淡了几分,像是有人顷刻间抽走了部分颜色似的。 门卫:没兴趣没兴趣没兴趣。 塞缪尔:“……啧。” 怎么这群人对徐微与都挺热情的,对他就冷淡的很呢? 【作者有话说】 疯狂填坑 第125章 后记 心理咨询~ 门卫龟缩进十七层的那瞬间,徐微与若有所查地抬起头。 “徐先生,怎么了?”接待桌后的秘书问道。 徐微与收回目光。他刚醒的那段时间身体极为虚弱,五感时有时无,有时候别人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没反应,吃饭也尝不出味道。颜祈说这是灵魂撕裂留下的后遗症。 他有大概百分之三的灵魂和那只眼睛融在了一起。他不愿意被李忌同化,所以颜祈把那部分扔了回去,眼下要想恢复只能等,可能得修养个一年两年的。 但最近,徐微与感觉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五感甚至比受伤之前更为敏锐。 比如说现在,庄医生的秘书显然没有察觉到房间中细微的变化,徐微与却觉得有什么活物窜逃到了其他地方。 “……这个房间里有我看不见的动物吗?”徐微与问道。 秘书愣了下,眨了眨睫毛夸张的大眼睛,“呃——有。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这是我们的保密内容。” 徐微与垂眼笑了笑,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又产生了幻觉。” 这句话出口的下一刻,徐微与几不可查地怔了怔。 ——他曾经产生过很严重的幻觉吗?严重到即使他已经不记得了,还是会本能地感到阵阵寒意? 调查局的心理咨询室分内外两个房间,人在外面接待室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进入里间,耳边会霎时间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仅是环境意义上的,还有内心的。 徐微与猜测应该是心理咨询室或者庄医生本人的特殊能力。 他反手关上门,房间进门左手边一排半人高的实木书架,书架斜侧放着一张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大办公桌,办公桌后是一把棕色办公椅,前方侧面一点的位置上摆着张美式单人沙发。 右手边是老式取暖器,浓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挂在钩子上,任由明媚的阳光自大开的格子窗照进来铺撒在地毯上。 庄医生没在桌后坐着,不知道去哪了。徐微与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朝外开的格子窗上。 他走过去,站在窗前向下看。 窗外天空万里无云,更远处的城市绿化与江河支流恢宏优美,映着从四面八方汇聚上跨江大桥的车影。脚下,医院前门的人已经不如早上徐微与刚来时多了,一个个黑色的头顶或进或出,他们的孩子可能就在另一边的学校里读书,等着待会铃声一响,飞奔到小操场上玩闹。 调查局给徐微与安排的病房就在这一层楼的1609室,站在病房的窗户前还能看到医院南边的家属小区。那地界刚刚建好的时候全是分给国企员工的,这么多年过去,住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波。 新搬进来的大多都是为了学区。 徐微与看着那些带着头盔骑着电瓶车回家的男女匆匆忙忙将小孩往楼下一甩——“快上去写作业!”撂下这句话,那车便窜出去,直奔小区里的生活超市。紧接着,不到二十分钟,这些人就能带着两兜蔬菜回来。 很偶尔的时候,小区路上还有背着鱼竿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老人,其中一个跟提着什么宝贝似的提着几条鲫鱼,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在哪哪钓的,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归不中用,好歹把这鲜灵活蹦的鱼儿收了上来。 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徐微与能在窗前看上一整天。 毕竟住院楼十六层有三十多米高,而调查局苏省分局一楼只有不到十个人坐班。没有人会突然打开病房门,也没有人会抬起头,精准地望向他所在的窗户。 于是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心底的那一点点羡慕。 ……国内还是太热闹了。以前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徐微与很少觉得孤独。现在才过来不到两个月,已经有点难捱了。 “咔。” 徐微与侧身看去,只见心理咨询室另一边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心理医生庄礼升伸头进来看了一眼。 “来啦。”他走进来,两只手放一起搓了搓,往单人沙发上一示意,“坐。这周怎么样,还在做梦吗?” 庄医生大概三十出头,看着斯斯文文的,只是白大褂一卷两条手臂左青龙又白虎,前胸耶稣后背圣母,脖子两边分别纹着他养的猫和狗。看样子没入编之前要么是纹身师,要么是dj。 徐微与见怪不怪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的灵魂撕裂一共带来了两个明显的症状。 一是失忆。这个好解释。 虽然调查局到现在也没有探明人类灵魂的确切部分,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由记忆组成。 之前,李忌为了同化徐微与将一部分神格偷偷放入他灵魂中,导致两者初融合。或许你见过含金线的锦缎吗? 如果让他得逞,那部分神格会像被牢牢编织进锦缎中的金线一样,嵌在【徐微与】这个概念中,如标记如牢笼,让徐微与永远无法挣脱。 到时候,神格间的相互吸引会使徐微与从身体到灵魂完完全全地异化,与李忌百分之百契合。 他即使不变成里世界支线中的蝶形异种,也会变成另一种“雌性”。 根据里世界生物的习性,颜祈推测他们甚至可以繁衍形成种群……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当然了,这个推测颜祈只在报告中提过,没跟徐微与本人说。考虑到他毕竟是个普通人,他建议庄医生也不要说。 所以失去灵魂表现为失忆是正常现象。 第二个症状则是多梦。 这点调查局上下就无法理解了。 灵魂具有生物性,任何生物受伤以后第一反应都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趴着静养,而梦从某些角度来说,就是灵魂自我活动的外在表现。调查局以前接触过的灵魂撕裂患者基本症状都是常睡不醒,或者疯癫。两者都是灵魂静养,与肉|体分离的表现。 到了徐微与这里,人家好,不仅不静养每天还坚持拄拐蹦迪。 调查局几个分局的专家为此会诊过好几次仍没搞清楚原因。好在徐微与的灵魂也没有一下把自己蹦碎的意思,众人商量来商量去,只得先瞒着他暗地里观察。 “还在做。”徐微与走到沙发前坐下,双腿微微分开,左手手肘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从肢体语言来看,他现在很放松,对环境感到安全,整个人透着股安宁娴静的气质。 庄医生多看了他一眼。 五十多天前徐微与第一次走进这间心理咨询室的时候,状态绝对不能说好。他身上只穿着病号服,脚下是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见房间里没人,他就一个人走到沙发前坐下,垂眼盯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指发呆。 从侧后方看,那截微微弯折的脖颈苍白脆弱,淡青色的血管从衣领处蔓延到下巴凸出的骨骼上,让人不禁猜测他的皮肤是不是薄得能飘起来 庄凡升当时就在心里叫不好。 形成“伤口”的灵魂撕裂需要好几年才能彻底恢复,局里把这个人交给他,基本就相当于提前宣告他接下来几年都没有休息日。 唯一的慰藉是这次的病人是个美人,还是个据说性格很好的美人。 希望美人犯病时不会扑上来咬他。 庄医生带着朴素的愿望开始了第一次治疗。那时候,他完全想不到一个多月后的今天徐微与居然能几近痊愈。不管他怎么【洞察】,看到的灵魂都是完整的。 庄凡升:? 他不相信,揉了下眼睛重新看。 ——书架上的钟指针一格一格往后走,发出嗒嗒声响。徐微与放在大腿上的手随着那响声轻轻敲了两下。 “医生,你在看什么?” 此时差四分钟到八点,心理咨询室外间的秘书小姐侧头看了眼手机,哼着小曲站起来。 人民医院的内部食堂每天早上八点开始发小零食,用于防止医生护士低血糖。调查局众人明面上也是医院的员工,同样可以凭工牌去领。 这也是每天秘书小姐最快乐的时候。她打开门—— “咦?” 她看着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塞缪尔,“塞缪尔,枝晓姐呢?” 塞缪尔侧头,手往后一点。秘书小姐这才发现苏枝晓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估计昨天晚上又通宵泡在麻将馆里了。 她了然地叹了口气,捂住嘴对塞缪尔小声道,“消化科说今天食堂有泡芙和蒜香面包片,你要不要?” 男人还真认真想了下,“泡芙是动物奶油吗——算了,给我带一盒,上来我自己看。” 秘书小姐比了个ok的的手势。 走过塞缪尔时,男人随口说道,“你们这儿隔音还挺好。” “老建筑嘛,用料实诚。新建的宿舍就不行。” 秘书小姐匆匆答道,打开门向电梯跑去。跑到半途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疑惑突然从她脑海深处冒出头来—— 塞缪尔脸上的伤是什么时候好的? 我上周见到他他脸上还有疤,这么快就掉了?总局又研发出新药了啊。 想到这儿,秘书小姐不禁泪眼汪汪。 每次有好用的药、机器,全都紧着外勤用。关键是她们行政也很需要啊。今年分局的收容物总共出逃了十七次,里世界能量活动的越来越频繁,上次紧急任务她就受了伤,胳膊上缝针留下的疤到现在还黑黑红红的,怎么没有人给她祛疤的特效药? 不公平呜呜呜。 同一刻,另一边,心理咨询室里。徐微与和庄医生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小插曲。庄医生低头摸了下鼻子,“没什么。我在检查你的身体情况,感觉你恢复的挺好的。说说你吧,最近又梦到了什么?” …… 徐微与的视线朝旁边偏移了几寸,片刻后又挪回来。 “我梦到了李忌。” “——咳咳咳咳咳!” 庄医生刚把杯子凑到嘴边,闻言手一抖,一口水灌进喉咙,爆发出惊天咳嗽。 ……又是这样。徐微与无奈地想道。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听到他提李忌的第一反应都是惶恐,然后震惊,然后痛心。 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我滴个老天啊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这么好的孩子,被那姓李的狗东西折磨的心理阴影面积大到失忆都忘不干净哦~完蛋了哦,这可怎么办哦,孩子一辈子都被毁了哦~” 这感觉就像在他都不知道的时候,身上已经打满了某个人的记号。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他和“那个人”之间的事,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他自己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徐微与很难不去好奇。 他就像是恐怖片里听见诡异声响的主角一样,明知地下室里有鬼,明知黑森林中有人,还要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 颜祈第一个发现他在偷偷查李忌。 那时候徐微与灵魂还没有稳定下来,整天浑浑噩噩的,连吃饭都会忘,却无师自通学会了翻公司年报。他神差鬼使地顺着年报找投资项目,然后从媒体拍下的大合照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和李忌。 当时颜祈裹挟一身硝烟,跟头在外面打场子,偶尔回家看一眼养殖人类的野生动物一样探头进来。徐微与后来回想起来,猜测他应该是想看到自己乖乖在床上睡觉的场面,不想却撞见了他正在放大照片看李忌。 颜祈当时的表情……堪称痛心疾首。 “这里是十六层,徐老板,你要是想死打开窗户跳下去就行,不用费尽心思从采矿开始搞割腕的刀。” 徐微与:“……我不小心打开的。” “你怎么没不小心往苏枝晓账户里打一千万呢?” 徐微与:…… 颜祈一脸你只是失忆了,不是换了个恋爱脑了吧的表情看着他。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确实也没有那么在意他的生死,这位调查员站在病房门口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没失忆之前咱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异化了。在那之前你为了保护李忌,一直拒绝和我联系。你能接受一个异种作为伴侣,你也可以忍受他非人的一切,但李忌没法为了你摒弃他的本能。” “徐微与你知道什么叫本能吗?就是鱼天生要生活在水里,猫天生要吃肉,【嚟喇】的本能是适应环境,不断扩大领地。李忌对你的爱和异种的本能融合,致使他每时每刻都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因为在他的底层认知中,不断扩大领地的最终结局是这个世界只有他、【网】、和被【网】圈养供他捕杀的食物。” “当时你为了摆脱李忌不惜让我直接杀了你。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呢?” 那是徐微与在失忆后第一次听明白他和李忌的曾经。 在那之前,他无意识地想象过李忌。 人总是会将美好的遐想加在自己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上,徐微与从小就是学习、打工、参加活动。他的父母应该都是中国人,以客观角度来说,徐微与是典型的中式美人长相,不带一点日韩越菲血统,大气俊秀。 但小的时候,同龄人理解不了这种好看,他们可能会偷偷地在心里喜欢,真正到明面上,都要摆出一副嫌弃脸,将徐微与排斥在外面。 徐微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 后来…… 长大了,圈子也变了,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他。徐微与记得,有很多人都尝试过约他。甚至因为他拒绝的次数太多,那些人开了赌局。 徐微与无法理解他们的乐趣。 他们想要的是醉酒、旅馆、一夜情,尽情享受年轻的肉|体和性|爱带来的快|感,然后谈几个月的恋爱,以某一方出轨或者工作学业变动作为结局。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轻浮得就像一根随手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线头,多余、并不美好且随时可以扯开扔掉,甚至扔掉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 徐微与太忙了,没兴趣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应该很难进入一段感情。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曾经和一个男人纠缠致死。他们之间的感情肮脏而浓稠,能嗅到血和泪的腥气,也有花和果实的残骸。 循着曾经的自己留下的痕迹,那个人在他们两确认关系差不多一年的时候,将他立为自己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当天这人暗搓搓截了协议中有关财产的那列清单发给他,那个时候的徐微与大概以为他的炫富吧,回了个“?” 他们之间的争吵痕迹多得离谱。 刚在一起的时候,是聊天记录里吵,一般是李忌想带他去哪儿,或者让他做什么,他装没看见。但看后面李忌偶尔提起的“上次……”,估计上一次发完消息没等到回应以后,这人直接找上了门。 后来应该是电话或者当面吵。徐微与后来翅膀也硬了,不想见谁一张飞机票能躲去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李忌有几次堪称气急败坏,估计也是气糊涂了,居然用邮件发长文控诉。 而徐微与……已阅不回也不删,就放在收件箱里当摆设。 徐微与翻看那些文件、订在一起的机票、酒店,李忌偶尔会心血来潮,闹着去某些网红餐厅,或者翘班去看演出,反正想一出是一出,十足的少爷样。 徐微与用这些痕迹拼凑李忌的样子,拼凑两人在一起时自己的所思所想—— 还没等他完整地填满整个空白的人形,颜祈的话就如他的刀一般,一笔一笔刻下一个惨烈的结局。 “你们两之间就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死局。你已经试过一次了,就跟小美人鱼似的,天真地拿自己的命去赌另一个人的爱。小美人鱼输了变成泡沫,你比她惨点,你要是输了,等着你的是永远和现实隔绝的里世界。你不会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 …… …… “我又没说我要去找他,别紧张。”徐微与笑着叹气,“只是前天确实梦到了一点和那个人相关的画面。颜祈离开之前说,我的记忆因为某种牵引作用,正好缺失了和他相关的部分。按理说永远不会恢复。为什么又让我梦到了呢?” 庄医生心里尖叫心想我怎么知道,您身上的意外多得跟筛子一样,我已经写了八百篇报告了!这次又得加三百篇! “具体梦到了什么?” “好像是在一辆车里。”徐微与平静地说道,“我身边有个面目模糊的黑影,一直想抓我。他坐在后面,身体前倾手扶着座椅靠背,帮我挡住了那个黑影。我当时……应该挺感激的吧。” 同一刻,隔着两堵墙,塞缪尔无声睁大眼睛。 …… 七……不对,现在应该是八年前,他生日会,徐微与去给李旭昌送文件,回去的路上他半是看不惯半是怀着点坏心思地帮徐微与挡了李旭昌的礼物。 现在回想,细节已经模糊成了一团,倒是有两句话清晰得可怕。 【徐微与?哪个微哪个与?】 【人微言轻的微,生死与共的与。】 那是李忌和徐微与这两个名字第一次纠缠在一起。 李忌一直以为徐微与对他的初印象就不好,毕竟那时候他手上的牌还没有整到能和李家人翻脸,正忙着在李旭昌面前装纨绔。 那天……徐微与居然心怀感激?那如果他之后没有…… 休息室的门打开,拎着三盒泡芙的秘书小姐心满意足地走进来宣布:“是动物奶油!院长大气,院长万岁!” 她看向塞缪尔。 “……你这是什么表情?” …… “悔不当初的表情。”塞缪尔淡淡说道,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番外50~60 第126章 后记 是谁一把辛酸泪 …… 时针缓缓指向十二。 唰! 桌上的抽纸又被拽走了两张,袋子空空瘪瘪,无声控诉着人类的暴行,表达出浓浓的无语之意。庄医生丝毫不觉,用力擤了把鼻涕,面前的纸团已然堆成了小山。 徐微与:…… “你还好吗?” “福利院凭什么让你们去打工啊呜呜呜呜,十二岁,还是童工。”庄凡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不能自已。他今天和徐微与谈的话题是童年,徐微与没什么排斥的意思,略一思考就开始放大招—— 我是被遗弃在医院的。 社区的公立医院。 据说当时还有一个白人小女孩和我一起。但当年医院的护士正好没有女儿,就把她领养走了,把我送到了社会福利机构。 我很健康,所以很快就上了领养名单。结果在对外公布之前,李家人给当地一个什么项目捐款,顺便将我们那一批孩子中所有疑似具有中国血统的都“收养”了。 他们家每隔几年就会出一笔钱给长辈“积阴德”。 然后我就被送到了教会学校。 ……你是说教学质量吗? ……生活环境?环境还行。我所在的那家福利院和两家大型商场有协议,它们会把临期食品,卖不掉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衣服鞋子捐给我们。有时候是志愿者帮忙运送,有时候人手不够,我们就得跟着老师一起去搬东西。 不,我去的次数不多。去帮忙可以提前挑零食和衣服,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打不过别的孩子,所以没去几次。 ……衣服大了可以改啊,学校里有缝纫机。 而且……其实吃穿真的不缺,主要是我们得去赚钱付水电费。社会捐款只够付福利院的房租和教学费用,我们生病吃药也不是免费的。福利院的冬天,雪能下到这里。 徐微与在差不多一米的地方比了下,“如果停电很多人都会被冻死。” 他表情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怀念,但庄江浙沪中产独生子温室中的小花凡升同学当时就绷不住了。 你是说,在你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过上了白天打工,晚上拆布给自己和同伴做衣服的小白菜日子??! 啊? 就这种破环境,您还能考上好大学,您就是传说中一手抓学习一手抓独立,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妈妈辈最爱——别人家的孩子吗? 徐微与哑然失笑。 “已经很好了。幼年就失去双亲的孤儿很多都遭受过性侵和虐待,我所在的福利院可能是因为只招亚裔女性志愿者,所以从没发生过类似的事。好了,别哭了。” 所以说记忆确实是构成灵魂的主要成分。 在徐微与遗忘的那些和李忌相关的记忆中,包含着许多他经历社会阴暗面,洞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部分。 李忌当时是有意带他去经历那些的。他知道彼时徐微与没有自保能力,也没有本钱,很多时候必须借他的势。而他偏偏就喜欢徐微与被迫依赖他的样子。 这点恶劣的心思李忌自己都没有发现,完全是本能。他就跟什么动物一样,将抓来的小猫崽子往鬣狗面前一推,然后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的等着自家猫崽子微微炸着毛回来求自己。 那种同时满足他保护欲和占有欲的舒爽感如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将神经末梢都打得发麻。 李忌很喜欢,甚至有点上瘾, 但徐微与不喜欢。 当他察觉到李忌的目的时,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开始停止示弱。对于徐微与来说,李忌不是他的那些普通朋友,也不是某个单纯对他抱有好感的追求者,他们两个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一场由李忌主导的,心血来潮的游戏。 徐微与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但看身边那些纵情享乐的二代三代,猜也能猜到李忌就是吃多了圈里的,想换个不情不愿的普通人改改口味。 光是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李忌会回味他狼狈的样子,徐微与就无法抑制地感到羞耻。羞耻产生排斥,进而是厌恶。 李忌也是隔了一段时间才琢磨起这事的,当时徐微与已经好几个月没拿工作上的事来找他了。他确实不是故意给徐微与添堵的,所以没往徐微与故意回避他上想,还以为是他成长得太快了,已经不需要自己时时刻刻保驾护航了。 当时李忌的心思怎么说呢?又有点养成了什么宝贝的自豪,又有点微妙的不爽,躺在沙发上都得打两个滚。 不过他毕竟是个成年人,加上徐微与大多数时候都不冷不热的,他也不可能跑过去拽着人家的手问人家“哎你最近工作上有没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啊。” 谁家情人当得跟体制内临退休领导似的。 所以后来他就注意着徐微与的那些朋友,隔一段时间就给人家打打电话谈谈心。 不过不得不说,没谈过恋爱的人脑子确实缺根弦。别人家查岗都是确定自家那位绝对没跟朋友在一起,才突然打个电话过去问东问西。李忌查岗专挑工作日。 他还很有理由,休息日要和徐微与在一起嘛。但关键是,工作日徐微与很有可能和那些人碰头啊。 连着听了好几次电话以后,徐微与在朋友调侃的目光下淡定地喝了口咖啡,从此尽量不把手上的难题跟这些共同好友说。 久而久之……也就不把曾经翻给别人看了。 …… “咚咚咚。” 门被人敲了三下,徐微与回头看去,不等他和庄凡升过去开门,那人径直拧动把手——“已经超时半个多钟头了,你俩是在聊宇宙起源吗?” 过于熟悉的调侃式抱怨仿佛顺着领口钻入衣服的带绒种子,用轻微的痒和一点点痛刺激皮肤表面的神经末梢,徐微与的手微微动了下。 但当他的视线碰到侧身进来的人时,心底那丝熟悉又如寸许长的小鱼,嗖一下溜进了深水中,速度快到大脑都没有察觉。 塞缪尔站在门口,眼睛往屋里一扫,随即挑眉。他看看徐微与,又看看哭得满脸涨红的庄凡升:…… “你……” 徐微与刚想解释。 “打他了?” 徐微与:…… 塞缪尔走到他身后,手“啪”一声轻轻放在椅背上。他表情很平常,但动作怎么看都透着股保护的意识。 庄凡升:…… 我请问呢?您是几个意思?是即使我真的被徐微与打了,也不许我还手的意思吗? ??? 同事之情啊,血浓于水啊!咱俩一起上的党校一起下的乡,在里世界握着对方的手说要为人民服务,要做一辈子兄弟。你现在见着个美人就背叛兄弟? 徐微与甚至还没走人才引进通道啊!你就不怕他是间谍吗? 庄凡升捂着自己闷闷痛的小心脏打开抽屉,拽了张单子出来,“今天就先这样。关于你做梦梦见那谁的症状……我给你开点我们专用的安眠药。” 和灵魂有关的病症,放哪儿都是绝症,一点办法都没有。 苏省分局能在这方面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位,就是那位请了一年长假不知道去哪打野食了的颜祈同志。 庄凡升在纸上鬼画符一阵,用纸包了两盒药递给徐微与,“饭前吃。它的有用成分要直接和粘膜接触。” “好,谢谢医生。”徐微与起身说道,伸手接过药。转身的那刻,塞缪尔自然地伸手,示意徐微与把药给他。 徐微与:? 这人应该这么好心吗? ……将徐微与一刹那的怔愣收进眼底,某人从善如流地拿下药盒,转身朝门外走去。回头的那刹那脸色说不上好看。 这时候十六层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苏枝晓、秘书还有几个办公室主任都去了食堂打饭,走廊上空空荡荡。徐微与跟在塞缪尔身后,目光在男人宽阔的肩线上过了个来回。 徐微与以为自己的打量足够隐秘,但被他盯着的人实际上背后确实长了眼睛。如果此时有人能绕到塞缪尔前面,就会发现这男人的神情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眼神森冷得能拧出水来。 …… “你、” 徐微与才出声,塞缪尔就回过了头。 徐微与下意识抿住唇,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愈发强烈。他盯着这人的脸,正中午炽烈的阳光照在塞缪尔的后脑和右半边身形上,显得侧脸五官不那么清晰…… 突然,太阳穴一阵刺痛感,徐微与无声抽了口冷气,侧过脸。 “怎么了?”塞缪尔一把扶住他。 徐微与喘了两下平息镇痛,目光落在这人的手上。塞缪尔的手型略宽、指骨分明,指腹和关节侧面的茧子不太明显。 真奇怪,徐微与想道,看起来,塞缪尔应该比苏枝晓更专业。但苏枝晓的两只手从手心到手指全是厚厚的老茧,摸上去跟砂纸一样。据她说,他们这些外勤人员进里世界“科考”,基本就是挖土加打猎。要将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都采集装箱,带回标本。看见土挖土,看见石头敲石头,看见活得更不用说了,拔腿就是追啊。 外勤那就是牲口——苏枝晓同志如是说道。 徐微与正想着,在他的目光下那只手动了动,然后抬起——张开,停在了他脸下几寸的地方。 …… 塞缪尔大大方方地给徐微与展现了一下他的手心手背,然后握拳屈指,充分表现灵活度。 徐微与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看够了吗?没看够我这儿还有一只。”说着,塞缪尔跟哄小孩一样把右手也伸了过来,“哎,人有两只手。” 徐微与被他侃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眼皮一掀,凉丝丝地刮了这人一眼。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警告塞缪尔,后者的动作却滞了一瞬。 ……行。 塞缪尔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收回手,“你回房间吧,我下去买饭。” “你?”徐微与下意识问道。 “是啊。”塞缪尔半真半假地叹气,“你去了几次食堂,就勾的那些小护士大医生全去找苏枝晓要联系方式。再不把你控制起来,那些人得摸上来探局里的底了。” 徐微与心说他哪有那么大的魅力。那些医生护士忙的脚不沾地,路过他都不见看一眼,谁知道这人在胡扯什么。 但人家这么说了,他拒绝显得有其他心思一样。徐微与点点头,转身走进1609病房。正要关门,一只手就伸进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 “药,少爷。” 塞缪尔拿着那两盒药在徐微与面前晃了晃,轻轻放在门边的横台上。 …… 门被关上了。 徐微与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厅中,足足十几秒没有任何动作。他对面的挂衣架后安装了一面镜子,镜中,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按在墙上,第一个指节向内弯曲,显见刚才的紧绷。 塞缪尔。 徐微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调查局里有很多“特殊人士”,典型的像颜祈就不用说了,徐微与甚至见过他割空气凭空建立空间通道。这些人的特异功能有些表面上几乎不影响生活,有些却能产生社会轰动。 比如说隔壁研究土壤的萧主任,受某种亲土的蠕虫影响,整个人即使不动用能力也跟没骨头一样,所在的空间湿度会凭空增高。 徐微与不确定塞缪尔是不是这种情况。 ……心里稍微有点不安。 他拆了一盒药。庄凡升给他开的安眠药药盒一片空白,就是土黄色的牛皮纸,拆开以后里面有四板,每板两粒药,一白一红,都是小圆片。 庄凡升说这样一板就是一次的用量,用一次可以管三个小时。 正好够睡一个午觉。 有一点徐微与没有跟调查局的那些人说。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李忌了。大概一个月前,那张脸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徐微与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他是谁。那段时间他本来就没有恢复好,加上在梦里,脑子更不清楚。李忌同样不说话,就陪在他身边,陪他看梦里零零碎碎的画面。徐微与浑浑噩噩的,甚至觉得梦中有个人陪自己挺好,居然主动延长了睡眠时间。 梦中的李忌偶尔会和他接吻,他的身体很冰,徐微与有时候会被他吓到,但接触久了也就习惯了。那个李忌大概是察觉到了把,动作开始放肆。逐渐地,徐微与甚至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在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是爱的吧,他听见灵魂这样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多,直到,徐微与翻到了自己和李忌的合照。 他到现在都能记起那一刻的惊悸感。 颜祈以为他是尴尬,实际上不是,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震破耳膜。有个声音对他说,你看,你最终还是回到了这条路上,这就是命运。 …… 徐微与压出两片药,仰头吞了下去。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和李忌相关的事情有多危险。所以,他其实也愿意强行压制本能中的渴望,哪怕是借助外力手段。 药片一股甜香,冲得鼻腔发痒,徐微与咳了两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眼前天地倒转。徐微与只听咚一声,隔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明白——那是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 …… 五分钟后,塞缪尔屈指在门上敲了几下。 “徐总,客房服务。” 没有声音。 塞缪尔盯着门板,片刻后俯身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下一刻,他后退两步猛上前一脚踹开了门。门开的那瞬间,碎片正中塞缪尔的脸周围血管和皮肉狂乱地纠缠在一起,情状极为可怖。他直接冲进去抱起徐微与,徐微与的头在他怀中软软地垂着。 “徐微与,徐微与!”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墨镜] 第127章 后记 金主和金丝雀的一些问题 【——徐微与!】 徐微与回头,看向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 旋转大门外不断有车停下,开走,宾客纷纷入场。众人上方,水晶大吊灯璀璨夺目,将身穿西装晚礼服的人影印在有八十多年历史的巨型古董黄铜挂钟上,人形扭曲,但都被染上了奢靡的色彩。 “嘿!” 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徐微与回头,只见是科玛姆伊森,她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了一眼,“见到熟人了?” 徐微与摇头,“刚才听见有人叫我,估计是听错了。” “那走吧,都在等你。”伊森踢开裙摆,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多年来一直坚持运动,高挑的身材配一身孔雀蓝裹胸晚礼服身处人群中仍旧光彩夺目。她熟练地伸出手,要挽徐微与。徐微与侧身给了她一个眼神。伊森先是一愣,然后笑得花枝乱颤,伸出去的手方向一转拍在徐微与肩上。 徐微与无言,表情淡淡的。 他眼皮的褶皱是一道干净利落的深痕,眼尾深而长,年纪小的时候就非常漂亮,越大越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伊森是典型的傻白甜富家女,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不懂看人脸色,只觉得徐微与这样很迷人,其他就看不出来了。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和李——谁是比较强势的那一个?” 徐微与面无表情地深呼吸一口气。 科玛姆伊森是英德混血,也是这座酒店的实际拥有者之一。她离过两次婚,有三个孩子,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没人帮她打理财产。她知道自己就是个只会花钱的大小姐,所以第二次离婚以后就找了几个职业经理人。也是通过职业经理人才认识的李忌。 大富婆一开始没想着赚钱,纯粹馋李忌的身子。聊完以后抠了点闲钱给李忌。结果李忌转头就用她的钱投资了这家酒店,两年后又在原主人想要出手时一起投资,买下了剩余股份,当年重组经营团队,对外营销酒店的历史情怀,第三年给到伊森的分红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伊森快四十了,第一次“靠自己”赚这么多钱,整个人都飘上了天,那段时间天天找小姐妹炫耀。 炫耀着炫耀着,大富婆心底逐渐起了点小九九。像李忌这么有眼光的投资者,如果能用婚姻绑定,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而且听说李家也是名门望族,算门当户对。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先是自己暗示了李忌几次。见对方没反应,猜测李忌可能确实对上了年纪的女人不感兴趣,随即便叫来了女儿。 她以为李忌懂她的意思,但事实上,李忌是在第三次“偶遇”伊森小姐的时候才陡然明白了这对母女的算盘。 当时还没有徐微与,对于伊森一家想要让自己打白工的想法李忌当场真挚地表示只要伊森信任他,他绝对会用上全部专业能力帮她运营酒店。至于结婚就不要想了,他是钱性恋,实在不想在恋爱结婚这种庸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伊森信了。 然后不到半年,李忌跟某个把自家小猫照片打印下来贴满社区,并附言“你看见我的猫了吗?它没丢,只是太可爱了”的铲屎官一样,暗搓搓带着那么点炫耀地,将徐微与带到了她面前。 李忌对她说,“这是我男朋友,才毕业,以后要是在其他地方遇见,您帮我照顾一下。” 伊森:…… 你小子??? 大富婆当然不至于跟徐微与一个才进社会的年轻人计较,更何况李忌的婉拒本来就于徐微与无关。但她多多少少有点嗔怪,就想从徐微与这里挖点谈资聊做补偿。 伊森曲肘捅捅徐微与,示意他说话。 两人走过一楼的长廊,上个世纪厚重的墙体每隔七米就挂有一面古董黄铜玻璃镜,徐微与的余光能够扫见镜中的他和伊森。伊森笑的开怀,而他,眼底凉得能冻出冰碴来。 “怎么问这个问题。”徐微与似是有些漫不经心,“李忌没说过?” 伊森挑眉,做了个遗憾的鬼脸,“自从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俩分手以后,我要让我儿子和你见一面,他就再没跟我炫耀过你给他做的中国菜。” 我没有…… 徐微与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那是他做给自己的,李忌腆着脸过来蹭饭而已。 伊森:“其实我刚刚见到你的时候,没怀疑过你们的——well,体位。但是自从李忌跟你在一起以后,就变得异常像那些怀疑丈夫不忠的女人。” 徐微与还没从上一个打击中缓过神来,突然听到这倒反天罡的形容,表情差点没绷住。 伊森挑眉时露出一道道抬头纹,表情即使带着笑也有那么点刻薄,“别否认我,我见多了。他每隔几个小时就给你打电话,问你在哪,干什么,吃什么,见了什么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天哪,那些女人就是这么失去丈夫的。男人这种东西,你越不在意他,他才会越在意你。你表现得像条有分离焦虑的狗,只会把他推到别人怀里去。” 伊森:“我没法想象李忌要用这么一副婆婆妈妈的样子把你牵上床,所以——或许,你才是上面那个?” 看着伊森求知若渴的眼睛,徐微与恍然有种碰到知识盲区了的感觉。他突然笑了一下。 伊森:?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但李忌已经莫名其妙地有了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从最基础的衣食住行到工作社交,李忌总是一副真拿徐微与当男朋友的样子。 徐微与毕竟有着正常的性取向,三个月前甚至还差点和互相有好感的女生交往,现在天天被一个性征明显,比他高比他壮的同性搂搂抱抱,难免有点不自在。 李忌倒也不强迫,徐微与起鸡皮疙瘩他就咬徐微与的脖子,徐微与下意识推拒他就掐着人的腰转过来亲吻。久而久之,徐微与为了减少和他接触的次数,居然逼着自己适应了基础的牵手拥抱外加亲脸。 李忌挺高兴,时不时就在别人面前秀秀恩爱。这下,两人的交往关系在外人眼中就更真实了。 真实到……像伊森这样和他们表面关系很好,实际上没亲密到那种程度的共同好友,真实地开始好奇他们之间无关紧要的“情侣问题”。 徐微与突然觉得有点厌烦,但看着伊森,想到今晚的社交场合,他到底把情绪压了下去。 李忌想找乐子,他从这人身上拿原本够不到的资源,很公平。这样的机会对于自己这种没有其他依靠的人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不要让自怨自艾挡了路。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想玩我就配合他呗。”徐微与若有深意地说道,走上前推开门。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可以通往酒店花园草坪的大门。透过玻璃,能看见一大片花海,两千多平的草坪间铺满了灯带,硬生生造出一片人造银河。所有长桌都铺上了落地的白纱,而玫瑰和蓝紫色的绣球堆叠在白纱之上,不规则地填充着长桌、走廊与白石膏雕塑之间的空荡,花海一直蔓延到另一边的酒店高墙上。这座一个多世纪前就存在于此地的贵族城堡罕见地点了外墙的煤油灯,古老与现代碰撞,一眼看过去,宛如某位公主的梦境。 伊森跟只母鸽子一样咯咯傻笑,走向人群。 酒店的花园草坪今天晚上有一场订婚仪式。男方的家长和伊森女士是密友,所以将地点选在了这里,据说女方也是上流社会的名媛,往上数甚至混了某国的皇室血脉,目前是小有名气的模特,郎才女貌,煞是般配。 徐微与在场地上环视一圈,目光很快落在了羽毛门旁边。 那下面站着几个人,其中就有李忌。对方穿了身定制西装,估计是为了给主角留发挥空间,那些叮呤咣啷的胸针袖扣一个没戴,就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颗嵌蓝宝石的戒指。 徐微与不经意地看了眼那颗戒指,挪开目光对伊森说,“我看见认识的人了,过去打个招呼。” “哦,好。” 徐微与从桌上拿了杯香槟,朝反方向走去。这些“本地”的社交礼仪他曾经一窍不通,全部师承于李忌。只能说李忌确实是个好老师,徐微与也是个好学生,一个会教,一个会学,现在对着镜子看,徐微与与人交谈时的动作都有了几分李忌的影子。 草坪上架了一层玻璃,防止宾客被装饰用的灯带绊倒,而底光又正好剪切掉了本该存在的影子。徐微与走过一条长桌,进入微暗的角落,后背突然被人推了一把。 手中的香槟摇晃,差点泼到地上,徐微与一把扶住石膏花坛,正想回头,腰就被人搂住了。 “不来找我……去找别人。”李忌慢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都穿着薄薄的夏季西装,布料主要是真丝材质,贴在一起,一点都不影响对方身上火热的温度滚滚压过来。徐微与狼狈地往人群方向看了眼,推了下李忌,低声道“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你要点脸行吗。” 李忌失笑,故意把他往花坛上顶,“你往花里面躲躲,那些人就不看见我们两了。” “滚。”徐微与低叱。 见他好像是真生气了,李忌有点不舍得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松开手。徐微与立刻拉开两步距离,将领带扯正。 他肩背那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大了也没好好养的缘故,比普通男性更薄。即使四肢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脖颈到肩胛仍旧能很轻易地摸到脊椎骨。 所以当他微微侧着身整理领带时,身形特别优雅。优雅的让人起歹念。 李忌后腰靠在长桌上,手有点痒,刚才那点隔着衣服的好处显然没有喂饱他。但看徐微与不爽的样子,他又不敢这时候上去撩拨人。毕竟这时候顺心了,晚上就不一定能顺心。两项权衡,还是保大头吧。 他抱臂,没话找话,“刚才伊森跟你聊什么了?” 徐微与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对李忌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这人不在公共场合发|情,私下里他们可以商量着来。和李忌相处久了才能感觉到,这人真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规矩没底线。做事不过脑子,放肆得可以。徐微与都不知道他这种性格是怎么形成的。 “她说你不让我和她小儿子见面。” 李忌:…… 他抽了口气,“她居然敢跟你告状?” 徐微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和伊森的谈话,觉得除了这件事其他的绝对不能和李忌这玩意说,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祈祷赶紧来个认识的人把他拉走。 他这边的祈祷不知道有没有上达天听,那边李忌已经叭叭上了。 “我去年就跟那女人说,让她闲就来酒店看看账,不然什么都不会,哪天被个职业经理人坑了都不知道。她那些个小孩,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是富贵闲人。她要给你介绍的是她小儿子吧,赫托伊森。长得跟西伯利亚土豆一样,脑子还不好使。听说八岁才能和人正常交流,上大学的时候搞什么鼠类保护协会,觉得城市灭鼠活动太残忍了,游行要求农业部停止灭杀行为,差点被劝退。” 李忌顿了顿,见徐微与望着远处的灯光不看他,皱眉用鞋尖踢了踢徐微与的鞋底,“跟你说话呢,你在看哪儿?” 徐微与抿了口香槟,微微带着坚果香气的液体自舌尖流向喉管,明显度数不高,但他却喝出了一种一醉解千愁的架势。 根据这些天相处的成果来看,要是他敢撂下李忌去找别人,晚上绝对有一场硬仗。但带着李忌去找别人,按照今晚这个场合,那些人肯定要问李忌手上的戒指。 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就是这样,虽然大家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但冲着对方的名头,也要装出一副挚友亲朋的样子。 而李忌,绝对会把两人的关系告诉所有敢问出这句话的全家老小,围观人群包括狗都得给他们送上祝福。 徐微与都不敢想象到时候李忌玩腻了,断了分了,他要怎么跟那些人解释两人之间的过往。想想就烦。 于是,他就剩下了最后一种选择——站在这里亲自控制李忌,防止他出去丢人。 眼前突然挡下一片阴影,徐微与皱眉眨了一下眼睛,侧头。 亮光出现的同时,他看见了李忌的脸。 这人今天为了出席订婚宴特意做了造型,所有头发都规整地用发胶固定住露出光洁的额头,顶光自后侧方打开,让眉骨遮下一片阴影,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沉在里面,晦暗不明。 “……你喝酒了。”徐微与问道。 李忌鼻息间散开的酒气绝不是喝了两杯香槟就能灌出来的,徐微与甚至感觉他喝了度数五十以上的白酒。 李忌动动手指,手心按着徐微与的耳朵,似是觉得那柔软微弹的手感很不错,索性挪过去捏住了徐微与凉凉的耳垂。 “福建有个做灯具的老板想在这边找合适的渠道出货,托人找到了我这里。” ——徐微与下意识开始顺着他的话想,“他为什么不直接做供应商?” “想避税嘛。”李忌含含糊糊地嘟囔道,“如果他去年来找我,我肯定没法子,但最近,你有没有听说有家海运公司要低价出手货船?” “投资太大了吧。”徐微与被他捏得有点痒,想要偏头躲开,“而且海运生意你之前从来没有碰过,港口、保险、保养……” “你眼睛真漂亮。” 徐微与:…… 李忌痴痴地笑了起来,他说徐微与的眼睛好看,其实自己的黑瞳中也映着远处的灯光。他用手指碰徐微与的睫毛,“好长,我上次量了一下,有一点五厘米。” 徐微与:??? 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 李忌的手一旦碰到徐微与,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他顺着撩过徐微与的眼睫,轻轻摸徐微与的眼角,然后碰他的鼻梁。像是小孩把玩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 ……徐微与其实很不喜欢李忌的抚摸。 他能感受到这其中的珍视,但极强的占有欲和侵略性让被抚摸着的自己俨然像是李忌的所有物。徐微与永远习惯不了。 “你醉了。”徐微与说道,想拉开李忌的手。 李忌却微微用力压住了他的嘴唇。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好漂亮,全身上下都漂亮。”他盯着徐微与,“你当时上楼梯,好多人都在看你,嘶——我这里特别不舒服。那些人不该看你……徐微与,你能不能别让他们看啊……” 徐微与被压得往后仰,几秒后,他才意识到李忌在说他们两第一次见面的事。 ……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微与索性沉默。 他对同性从来没有产生过和李忌一样的情感,即使是对女性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那种喜欢像是见到了春日开在枝头的花,越过浅水的鸟。徐微与永远不可能和李忌一样将她们揪过来,装进笼子里,强行要求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宠物一样地陪伴着自己。他产生感情的生物是和他一样的人类,不是任由他摆弄的物品。 李忌没感受到他心底的排斥,侧过头俯身上前,在徐微与的下唇处吻了一下。 他微微闭着眼睛,在花团之下这一幕其实很唯美。而徐微与清醒地看着他,眼底情绪难辨。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 李忌猝然睁开眼睛,他明明是醉的,但那一瞬间,表情非常阴沉。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如果徐微与没有一直看着他,绝对会错过。 伊森从后面跑过来,无语地叉腰。 “够了,我说够了两位。你们好歹看看场合,这是别人的订婚宴。” 徐微与按着李忌的肩将人往后推了推,后者看了他一眼,从容地撤开。 “已经开始了吗?”李忌淡定问道。 不怪刚才徐微与没有发现他醉酒,他这个样子,只要想装,天王老子来了也会觉得他是清醒的。 伊森往身后一指,只见灯光已经亮成了一条过道。两个身穿白色礼服的人正款款朝另一头走去。 李忌抓住徐微与的手腕朝那边走去。夜风微凉,带着夏季的燥热,李忌的手同样很烫。透过皮肤,隐约能感觉到急促的心跳。 ……徐微与有些不确定,他不知道那心跳是他的还是李忌的。就像他不知道对方刚才是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吐真言一样。 走到人群后面,徐微与抬眼往台上看了一眼,微微愣住。 “他?” 听出他语气有些不对头,伊森看他,“怎么了?” 如果换做现在,徐微与绝对不会多这一句嘴。毕竟社交场合,消息都跟长了翅膀一样,他现在说出口,不到一个小时,就能传到主人耳朵里去。 伊森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甚至是传八卦的主力军。 但那个时候,徐微与还没有这么多经验。他辨认了几秒问道,“他……不是上周还和玛塔利尔在在一起吗?” 什么玛塔利尔?李忌还没反应,伊森倒是明白了徐微与的疑惑。 “哦,你说那个意大利姑娘啊。她回去了,但他们还是情人。”伊森笑着耸肩,“总是要结婚的。像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订婚了。那个时候我还在和篮球队的帅哥约会,周末抽空飞回家接受了我第一任丈夫的戒指。” 她惬意地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伊森对当年那些时光很是怀念。她带着这个国家的上流社会人士特有的那种优越感,不经意地往徐微与的方向瞥了眼,想了想,又抬起酒杯示意了一下李忌,“我听说你是前年订婚的。到时候你们是怎么打算的?还要在一起吗?” …… 身周人影幢幢,徐微与脸上一时没有任何表情。时间只往后挪了一秒,但却拉得很长,长到甚至有什么桎梏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杂音隔绝在了外面。 …… “别胡扯。” 李忌的声音突然传来,徐微与没动,却能感觉到后者越过他看了伊森一眼。 “我从来没有订过婚。谁跑到你面前扯的鬼话?” …… 伊森表情有点僵,在她看来,她只是提了一个很平常的话题,带点暧昧的色彩,是很适合打发时间的小甜点。李忌却陡然沉下了脸色,当场不给她面子。 气氛一时有些令人难以接受,而就在这时,徐微与居然罕见地出声缓和。 “他和谁订的婚?” 伊森完全是大小姐脾气,闻言带着点赌气地一股脑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倒给了徐微与。 “也是中国来的移民,姓林。” “伊森。”李忌警告道。 伊森冲徐微与笔画了一下,“很漂亮很年轻,会跳舞。是个优雅的姑娘。” 第128章 后记 清醒的沉沦 李忌直接把徐微与拽过来,侧身冷冰冰凝视着伊森,“我招惹你了吗?女士。” 他的声音飘散在夜风中,伊森眼神闪烁。 就像徐微与给她的评价一样,她没什么坏心思,只是个从未吃过苦的富家女,但也就是这一身的骄纵脾气和兴头上来就不管不顾的天真让她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也一样。 “别冲我发脾气。”伊森嘴硬道,“你总得和你的小情人说实话。蕾蒂娅跟我说,和你订婚的那个姑娘家里干着跟爱尔兰人一样的勾当。你不能等到某天徐微与挨过打以后再告诉他真相吧,这对他不公平。” 徐微与本来想拦住李忌的手停在半空,隐隐有些发僵。 再怎么冷静,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李忌和李旭昌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经让徐微与见识到了这些豪门的冰山一角,现在又冒出个疑似涉|黑的未婚妻…… 李忌脸色风云变幻,即将喷发的火气却硬生生被伊森最后那句话按下来。他拧眉回想了一下,勉强从记忆的垃圾箱里翻出点相关内容来。 “我想起来了……叫林栖梧是吧。” 这人刚才还说他根本没有未婚妻。 徐微与看向另一边,想要离开。他很少回避矛盾,毕竟放在那里的问题不会凭空消失,越早解决成本越小。但李忌的出现却打破了他的原则。 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问题,徐微与无法也无力在李忌不想结束之前和他划清界限。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物质差异大到离谱,李忌伸手就能取用的资源,是徐微与用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努力都难以企及的庞然大物。再加上一些说出口都觉得恶心的法律问题经济纠纷,除非徐微与真打算放手一搏,否则跟他闹掰简直是找死。 徐微与已经在尽力忽视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还随时有可能会被牵连的感觉了。但李忌和他身边的人总能招出一些事情让他想起来,简直让人……厌恶至极。 李忌察觉到他的排斥,想都没想,紧了紧手上的力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自从她家十几年前出了个走私奶制品的人才,能干的都被连累了进去。明面上的公司也因为管理层空缺,几次重大决策失误,亏损巨大,现在根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还爱尔兰人,少看点电视剧吧,那都是导演编出来的噱头。” 伊森做出了一个中止的手势:“不要说那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重点是——你确实有个未婚妻。” “重点是——不管是我家还是她家,都没本事把‘未婚妻’这件事变成事实。” 家族的控制只对断不了奶的公子哥奏效,对李忌这样时时刻刻想着掀桌的不肖子孙半点用没有。 伊森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神情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李忌,很多人都这么想。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叛逆,但当他们二十八二十九,或者三十岁,真正成为公众眼里的‘成年人’以后,就开始向往‘正常’的生活。” “他们的决定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李忌嗤笑,“还有人二十八跳楼二十九割腕三十醉酒飙车被警察追,一头撞在树上免费火葬呢。” 伊森双手一摊,“哦?如果你真的这么光明磊落,为什么不早点跟徐坦白?难道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聊过前任吗?” ! 李忌霎时间哽住。 伊森抱臂,一副看你怎么说的样子。 事实证明,有些女人吵架是不需要逻辑的。她们可以凭借准的出奇的本能精准抓住对方死穴,然后一句话中止战斗。李忌坐过上百次谈判桌,但在感情这片海里,他就是只旱鸭子,从他开始反驳的那一刻开始伊森就看穿了他的心虚。 李忌下意识去看徐微与,却发现徐微与像局外人一般望着远处的高台,侧脸冷漠得能凝出一片寒霜。 李忌喉结上下动了动,转头瞪了眼伊森,“我不可能跟她结婚。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正合伊森的意。她骄矜地向李忌点了一下头,转身往另一边走去,作势要和认识的人社交,其实一转过身脸色就有些讪讪的,不自然地理了理头发。 希望李忌不要记恨她吧。这家酒店可是她的摇钱树,李忌要是不管了,她得头疼死。 李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整个人看着很放松,少顷他就跟做错了事的大型犬一样偷偷往身侧落了眼,想偷觑徐微与的反应——而这一次,他对上了徐微与平静无波的乌黑眼珠。 “放开。”徐微与淡淡说道。 李忌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我就不放。” ? 徐微与一脸你发什么疯,李忌看他这样子,那股堵心的难受逐渐转变成了委屈。他当然记得李老爷子和林栖梧那点破事,理论上来说,他确实应该把订婚的前因后果跟徐微与说清楚。但这事儿麻烦就麻烦在,他和徐微与根本就不是正经的恋爱关系。 没说有未婚妻的时候徐微与就已经很不待见他了,要是再隔个女人,徐微与不得跟应付工作一样应付他。 所以之前想说的时候,脑子里过了过可能的发展,他就把话咽了去回去。心想徐微与毕竟不是圈子里的人,应该不会知道。哪能想到还有伊森这茬。 “……你别听她胡扯,那就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我连见都没见过。” “你不用和我解释。” 李忌正在挖空心思想法子解释,陡然听到这一句先是愣了下,随即脸便沉了,“你什么意思?” 身前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徐微与侧头看去,发现是台上的青年将订婚戒指戴到了女生的手上。他像是被气氛感染了一样,突然抱起自己的未婚妻转了一圈,那姑娘大笑着抬起手展示戒指。灯光聚拢在两人身上,将一切都照得闪闪发光。 而就在一周之前,这场订婚宴的男主角带着另一个女人在法国度假。他们在教堂里亲吻,在街角分一杯咖啡一块面包,在商场里模仿网红视频,仿佛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学生情侣。 一周之后,两人分别回到自己的阶级,其中一个在众人的祝福中于陌生人定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另一个即将成为他长住异国的不见光情人。 徐微与尝到了一点又苦又麻的滋味,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厌恶李忌的肆意妄为,同时不可控地在这人也许是真实也许是伪装的感情中沉沦。 他身边的这个人,会买下他正在租的公寓,然后以房主的身份强行入住,强行拒收他的房租。会在晨练以后给他带早饭,偶尔以他是老板为借口,强行给员工发放假福利,压着徐微与一起睡回笼觉。 会和他一起去福利机构做义务劳动,然后在树下喂那只快十三岁的老猫和她的十几个孩子,享受完一整天的闲暇以后,一起开车回来,路上顺便拿下个季度的衣服,问徐微与要不要买床厚点的被子,现在用的这床两个人盖有点窄。 在这些极具生活化的小细节之外,李忌还会毫无保留地将他的经验教给徐微与,一边教一边亲,如果是在公寓里,十次有九次在床上结束,所以后来徐微与尽量不在家里和他谈工作,省的说起某些项目时,脑子里全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画面。 徐微与能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底浅浅探头温软,他也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他对李忌的厌恶,对李忌的警惕和对李忌的……爱,同时存在。 好在不多,没到……文学作品中,深入骨髓、奉若神明的地步,停在这个时候抽身是绝对的明智之选。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长的,先断这里QWQ后面改不完了 我之前一直在尽力回避写李忌的未婚妻和徐微与的心理活动,其实这段的大纲原本在雨林洞穴的梦中回忆里,但当时我把它给删了所以后续剧情突兀嘛。因为我那个时候觉得如果写了,徐微与就太恋爱脑了,他一个被强制爱的早早对李忌产生超越“喜欢”的爱情,不符合我最初设定的那种,情感波动比较小的清冷寡妇人设。 不过我现在写出来以后突然发现,这段非常合理啊。徐微与就是很清楚的知道李忌对他有感情,但又不知道这份感情到底能在李忌这儿占几分,权衡之下决定以自己为主,才导致李忌一直跟个怨鬼一样。而徐微与的这种心态就是这场订婚宴和未婚妻事件导致的。 果然第一版才是最准的。 第129章 后记 我不想听你说话。 李忌用力攥住徐微与的手臂,面料硬挺的衬衫拉出数条褶皱。 “你弄疼我了。”徐微与皱眉。 李忌:“什么叫我不用跟你解释?我不跟你解释跟谁解释?” “你爱跟谁解释跟谁解释,别把麻烦带到我面前就行。”徐微与不自觉抬高了声,“我可不想跟你一起上杂志新闻。” 李忌眼底有戾色一闪而过,他抵住徐微与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我真的和随便什么人结婚,你也能不吵不闹。只要我把合法妻子安抚好,你就甘愿安安分分地当我的地下情人是吧。徐微与你真是够大方的。” 徐微与有点不可置信,直接气笑了。 李忌不说话,紧紧盯着徐微与怒火中烧的眉眼。平时神情总是很淡漠的人一旦染上激烈的情绪,整个人就有种说不出的艳丽。李忌气他的不在意,又觉得朝他发火的徐微与确实好看,两种情绪在脑中拉扯,最后理智气急败坏地跳出来骂他自己没出息。 “你脑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徐微与冷声。 李忌愣了下,心底冒出一点期待。 但随即,那点期待就被徐微与碾灭了。 “你和女人联姻也好,和男人约炮也罢,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生活已经被你搅得够混乱了,我现在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你和另一个人开始另一段长期关系之前,主动告诉我,结束我们两之间的牵扯。李忌,我不评价你的人品,但麻烦不要给我埋雷。我没有你那么多依仗。如果我的名誉因为你染上无法洗净的污点……” 徐微与顿了顿,直视着李忌的眼睛,“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会被毁掉。”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李忌的声音很轻,却有着难言的重量,“徐微与,你是不是没长眼睛啊。我对你什么样你看不到吗?” 我看的到。 徐微与心底的那个声音轻轻说道。但是你李忌给我的同样可以随时给别人,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钱不算什么,时间不算什么,感情同样不算什么。普通人只敢要一的东西,你们总能同时持有二三四五,甚至更多。 在这片属于你的空间里,有太多人愿意和你们保持这样的关系,愿意纵容你们的一时兴起、朝令夕改,愿意奉上自己的青春、时间、身体和感情满足你们的需求。他们要钱,要资源,要别人的羡慕追捧,或者傻一点,要爱。客观地说,这是公平的交易。 但我不愿意。 李忌这两个字本来就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这么频繁地出现在徐微与的人生当中。 ……徐微与抿唇片刻,目光扫过四周。他和李忌虽然都压着声,但隐约带着怒火的争执在订婚现场还是太过鲜明了。 “我懒得和你吵。你都快三十了,也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吧。” 说完,徐微与抽回胳膊,转身朝另一边走去。他本来只是想避开李忌,没想着离开现场。但身后,木质包羊皮的鞋底落在玻璃上声声紧逼。 徐微与暗骂一声,直接朝酒店门走去。 不远处,一直注意着他们的伊森心不在焉地喝了口酒。 “宝贝,你在看什么?” 伊森收回目光,抬手搭在面前的男模肩上,她垂着眼睛打量情人鼓鼓囊囊的胸口,唉了一声。 “还是你省心,哪像他们……爱情。”伊森不屑地从鼻腔里喷出短促的一声。 “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能正好契合的灵魂,想要在一起,必须切割自己或者切割对方,有的时候,两人都会伸出手去撕扯对方,也有的时候,两人都会低下头啃咬自己。但是……还是不配。人又不是造物主……” 她说一句,情人嗯一声,高中都没读完,全靠一副好皮囊才从家乡闯出来的男模哪能听懂伊森残酷又细腻的嘲讽,只当她又跟平时一样在发疯。 伊森也不在意,像是醉了一样倒在年轻的情人怀里,嘟嘟囔囔,“不过要我说,他们两之间,徐微与的运气更差一点。” 她都能想象得出徐微与原本的人生。 如果这是一本由徐微与做主角的书,李忌应该出现在边边脚脚,在徐微与还不那么成熟的时候,给他的工作加点难度。在他逐渐进入公司中层时,出现在文件、杂志和同事的话中。如此多年。 徐微与应该结婚,和同样很爱他的妻子共同抚育一个或两个孩子。他应该快速成长,独立创业,投资,成为众人眼中的新贵,在属于他的办公桌后摘下眼镜揉按眉心,听电话里的妻子抱怨孩子又把墙画脏了,她和保姆怎么擦都擦不掉,都怪徐微与给他们买画笔。 徐微与会笑着靠进椅子里,说那怎么办,约墙面清洁吧。对面的妻子听出他的疲惫,哼了哼,撒娇让徐微与下周至少休息两天,不要这么扑在工作上。 而这个时候,他的秘书会走进来,用手势示意徐微与预约来谈工作的负责人已经到了。 那应该是个天气阴沉的下午,徐微与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抬眼往外看,透过办公室和会议室之间的玻璃,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 彼时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徐微与将男人一打量,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会低声和妻子说晚上见,挂断电话,站起身,走进隔壁的会议厅。李忌肯定还是单身,他这样的要么就是一直不结婚一直玩,要么就是二十多岁结,然后有孩子以后再离,而且大多都会闹得特别难看。 伊森见多了。 李忌在来的路上就看过了徐微与的资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两边的下属都各自准备着待会的谈判。徐微与走上前主动示好,他用他们东方人的那套——伸出手,说李总,好久不见。 李忌会看他的脸,看他的腰,然后看到徐微与手上的戒指。 他怎么想的不重要,因为三十多岁的徐微与不可能再任由他摆布。将近十五年的岁月,足够两人在大多数时候平起平坐了。 …… 伊森重重地哼了声,情人不知道她在发什么脾气,抱住她晃了晃。 远处教堂里的钟响了一声,广场上,无数白鸽惊起,聚拢成群飞过酒店的草坪上空,在暗蓝色的穹顶之下落在屋顶四周的石头栏杆上。 下一刻,烟花冲向高空,嘭然炸开。 那绚烂的光映在几百扇窗玻璃上,照亮有百年历史的宏伟石制外墙。 “李忌……” 徐微与后背重重撞在电梯壁上,忌字成了气音。刚才为了避开人群,他特意用的这架老式古董电梯,整个四周就是栏杆,摇一摇还会晃,徐微与下意识扶住,生怕给这台还能用的古董撞出故障。 李忌握住他的手,用力拉起来攥住,“你不喜欢我吗?” 徐微与眼睫微颤,抬起来,快速看了李忌一眼就要收回。而李忌用力扳住了他的下巴。 “你不喜欢我吗,徐微与。” …… “我不喜欢你。”徐微与冷冷答道,眼眶下缘泛着锋利的红,“你从上到下没有一点值得我喜欢。” 这个人,从上到下没有一点值得我付出感情。 滋—— 电梯发出难听的提示音。 李忌回身拉开护栏,徐微与瞅准时机朝外跑了两步,但他的反应哪有正经经过军事化训练的李忌快。李忌甚至都没看,伸臂一拦就箍着徐微与的肩颈将人拖了回来。 眼前一瞬天地倒转,徐微与脑子一白,反应过来的时候下腹钝痛,整个人已然被李忌抗在了肩上。 “你!”徐微与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层除了他们还有十几个房间,万一有人出来—— 他撑起身攥住李忌后脑的头发狠狠用力。他也是没办法了,李忌抱着他的膝窝,踢打根本使不上劲。 李忌头往后仰,冷笑了一声。 他一旦到这种时候就不乐意多说话,话越少越疯。徐微与嘴唇微微发抖,“放我下来,明天日程全满。” 话音刚落,房卡在门锁上一按,咔哒一声,门开了。 徐微与大脑一片空白,本能伸手扣住门框借力挣扎。李忌察觉到不对,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扇在了徐微与腿|根处。隔着西装裤,皮肤一片火辣辣的疼。 徐微与哪能想道他会下手这么黑,手上没抓稳,整个人都被拖了进去,直接扔在了地上。 套房配的是长毛地毯,李忌扔他的时候还弯了腰,那点高度当然不至于疼,但沉沉的压迫感却落了下来。 徐微与仰头,只见李忌反手关门,顺便拧上了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微与,单手解开纽扣,另一手按在门廊的灯上。 下一刻,所有光都熄了。 徐微与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来不及思考,徐微与手脚并用朝里间爬去。那样子一定相当狼狈,但那个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李忌之前进房间锁门。 可是这么点距离,哪里跑得掉啊。 一只手稳稳握住徐微与脚踝,猛地将他朝后一拽。 “啊……” 徐微与摔在地上,衣服一下子掀开开,腰腹蹭过地毯的长毛,一阵战栗。 “李忌。” 李忌的膝盖跪在他两腿中间,手按在他后|腰上,“我不想听你说话。” 徐微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多时,冰凉的丝绸贴在了他脸侧。那应该是李忌的领带。 ……(拉灯!) …… 徐微与睁开眼睛。 “哎我去,醒了醒了!” “苏枝晓!徐微与醒了!” 嘈杂的人声从另一边传来,徐微与后知后觉地动了动眼珠,顺着光看向自己左侧。 他在……调查局的病房里。 【作者有话说】 别说,还是老一辈总结出来的拉灯大法好啊。 第130章 后记 他的身体被掏空了,只留下皮囊和对我的疯狂爱意。 徐微与睡了两天两夜,调查局也疯了五十个小时。 当天,苏枝晓等人都在楼下吃饭,忙了一上午的医护人员打饭的打饭,聊天的聊天。就在这一片祥和的景象中,所有调查局内部人员的手机突然暴起一片红光。 苏枝晓咬着筷子还没反应过来,那边秘书小姐已经嗷一声跳起来了。 她一步踏上饭桌,揪起苏枝晓的领子就往外跑,迎面撞上神经科主任,主任满脸茫然地看着这俩姑娘,不理解但尊重地横跨一大步让开。 “你们……” 话还没说完,另外三人紧跟其后冲出食堂,跑在最后的手上还抓着俩馒头,紧急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跑步不要吃饭,容易呛进气管。”神经科主任弱弱地提醒道。 但没人理他。 开玩笑,红色警报,代表调查局内部遭到破坏,谁还顾得上这点小事啊。要是这次跑出来的是十七层的那位真神,大家都得完蛋。 五个人冲上十六层,拔枪的拔枪,输id拿收容工具的拿收容工具。结果,还没等他们摆开架势,塞缪尔就抱着昏迷不醒的徐微与出现在了走廊里。 据苏枝晓回忆,当时塞缪尔那个表情,跟要吃人一样,一双眼睛落在谁身上谁打冷战。 ——不过想想也正常。 徐微与回国根本没办手续,是颜祈直接跳空间送回来的。他有朋友有员工,还有公司和合作伙伴,一旦不明不白地是在国内,说不定会引发国际舆论。塞缪尔作为第一负责人首当其冲得吃处分写报告,开会做检讨,降职降薪,从此定在调查局的反省名单上,每次类似事都得被拿出来说。 这谁受得了啊。 但是受不了也不能踹门啊!差点把大家心脏病吓出来。 “没事没事。”苏枝晓松了一口气,关上警报。 “小庄给徐微与开的安眠药药性比较强,他一个普通人应该饭后吃,或者减少用量。哎,我回头再问问总局吧。之前我就不赞成他给普通人用咱们吃的药,咱们用的这些药好多都是直接压出来的,一个吃了有用就找更多有症状的试药,十个吃了有用就放开。其实到底能不能吃有没有副作用大家都不清楚,反正先活着嘛。但是普通人没有必要啊。他心太大了。” 塞缪尔坐在椅子里不说话,周身散发着浓浓的黑气,方圆一米之内没人敢靠近。 秘书小姐经过,悄悄跟苏枝晓说,“不至于吧,他怎么跟死了老婆一样。” 苏枝晓:“我们外勤组检讨书十万字起步。你写你也跟死老婆一样。” 秘书小姐想了想,深以为然。 然后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当挂在走廊墙上的时针走过第五个大格时,庄凡升挠挠头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他问塞缪尔,“徐微与还没醒吗?” 塞缪尔“唰”一下抬起头,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唯独两只眼睛迸发出摄人的红光。 “你——说——呢——” 庄凡升:…… 他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绕开他,走到床边观察了一下徐微与的状态,嘟囔道,“应该快醒了。最多,两个小时。” 这句话有效地安抚住了塞缪尔,他冷冷瞪了庄凡升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床上。当时是晚上六点多,房间里没开灯,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远处CBD高楼的霓虹彩光遥遥透进来,庄凡升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并不红,只是刚才映上了对面的红字灯牌而已。 仔细看,那其中的微小光斑其实是金色的,还有点淡淡的浅绿。像早春阳光下半透明的嫩芽。 哇哦。 庄凡升羡慕得要死,心想还是外勤组牛逼啊,动不动眼睛发光手长鳞片,真跟电影里的超能力似的。也不知道塞缪尔的眼睛是什么原理,等过两个星期,关系搞好了他一定要问清楚。 然后过去了两个小时。 又过去了两个小时。 又双叒过去了两个小时…… “诶您好,请问是西部三省分局的黄主任吗……啊您好,我是小庄,庄凡升,有个事想咨询您。我十二个小时前给我们这儿的一个病人用了红色猫头鹰花花粉片剂和白色迷雾片剂,他吃完以后一直没醒……不不不,普通人。” 庄凡升跪在床边,宛如一个绝望的赌徒正在向最后的人脉借钱。 苏枝晓点了三柱香,对着窗外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不知道在拜哪路神仙。秘书小姐和着另外几个值班的插着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神情紧张,仿佛产房外焦急的父亲。 塞缪尔不言不语,存在感约等于零。但仔细看,金属坐椅边缘被他拧得跟麻花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大型犬跑进来磨牙了。 苏枝晓拜完,将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炉子里,呆滞地望着外面的高楼。 “庄凡升。” 庄凡升绝望地抬起头,苏枝晓回过身,“如果徐微与有什么事……” 她脖子猛地伸长,蛇一样将脸顶到庄凡升面前。 “我就宰了你,宰了——你。” “我我我我我我我感觉给他吃安眠药是对症的,我的感觉一直很准准准。” “哦?是吗?”苏枝晓的头似乎有些变形,张开的嘴里上颚多出了两排细齿。 庄凡升表情空白,两秒后一翻白眼被吓得昏了过去。 苏枝晓的脸和地面平行,盯着庄凡升看了两秒,确认他确实是昏过去了以后无声地扭转脖子绕到徐微与上方。 塞缪尔看着她,背后墙上的影子边缘缓缓蠕动,不多时,几条细长的虫肢从其中抽出,伸展,然后隐秘地蜷曲在他身侧。 调查局有一个课题,从成立初始一直研究到现在仍然没有确切的答案——被里世界生物污染的人类到底应该怎么界定,还算不算人? 说他们不算人吧,相比纯粹的里世界异种,他们只要能活下来,就多多少少保留着一些理智和记忆。他们记着自己的名字,认同曾经的社会关系,有些污染程度轻的,比如说苏枝晓,完全能够和曾经一样正常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 但说他们还是人吧…… 在某些瞬间,他们又会彻底地变成怪物。 “我都不敢给颜祈打电话。”苏枝晓喃喃说道,“怎么办啊。他会烤了我的,我现在申请外派还来得及吗?” 塞缪尔嗤笑了一声。 苏枝晓绝望地抬起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笑。” “我笑你刚才那句话。”塞缪尔头靠着墙,轻声说道,“来不及了。” 人民医院的住院楼自从八年前沉进里世界以后,就和那里有交接点了,即使被拖出来也一直留有裂缝。如果徐微与醒不过来了,他会直接在这里筑巢……谁都别想跑。 苏枝晓打了个冷战,有点茫然,但又出于本能地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恐惧来。 不过很快,她就从恐惧变成了痛苦,从痛苦转为疯狂,从疯狂进化为绝望,徐微与醒前的一小时,她才打通颜祈电话。 那边的调查员也才从某个里世界出来,本就一头恼火,得知同事还在大本营给他找麻烦以后,冷笑了一声。 “庄凡升,你给我等着。” 庄凡升:“冤啊老大——我用了预测啊!星图显示用药能显著提高患者生存的概率啊!” 颜祈的声音很是平静。 “六年前萧主任想再生一个,但长期接触未知土壤,生育功能受到破坏,找你治。你他妈给人开了N5里世界的腐生水芫提取液,三个月后,她老公怀孕了。五个月后,做手术开出了一颗人头大小的腐生水芫种子,收容办公室问我应该怎么给编号,他们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两年前,局里收容物泄露,墙体霉变严重,让你处理。你发现普通的除霉药剂不管用,自作主张用了混有未知棕色粘液的酒精。霉变确实控制住了,第二天,局里长满了巨型蘑菇,顶塌外墙,差点砸到人!到现在菌类研究所都没把那些蘑菇研究明白!” “星图说大蘑菇对咱们没威胁啊。”庄凡升跪着给自己辩解。 不用视频众人都能想象到颜祈面无表情站在帐篷外微微冷笑的样子。 “你活着,天灵盖顶开长个蘑菇出来也叫没威胁。你脑子里那颗傻逼石头本来就不是人类,它懂个屁威胁。你有智商吗,居然被它带着走?” 庄凡升弱小委屈窝窝囊囊,“我控制不住啊……” 颜祈:“把你头剁下来就能控制住了。”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留庄凡升一个人对着墙角打哆嗦。 据苏枝晓形容,如果徐微与再晚个半天一天的醒来,庄凡升可能会自己给自己做开颅手术。 徐微与:……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感觉调查局的人好像也不太正常。 苏枝晓看徐微与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呀?饿了吧,待会有人来给你抽血,抽完血才能吃饭。” 她不问还好,一问那股子抓心挠肝的饥饿感霎时间从徐微与胃里升腾而起。徐微与按了按胃,这才想起来他们说自己昏迷了两天。 这两天……他一直在做做梦。 …… 徐微与现在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李忌或笑或怒的脸。没有前因后果的记忆片段里,他和这个人交谈、争执、耳鬓厮磨。 窗外的烟花是那间黑暗套房里唯一的光源,徐微与仰面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李忌的脸忽明忽暗,汗水从他的鬓角流到下巴,目光稍微偏移就能看见这人结实的胸肌和一下一下律|动的腹肌。 李忌盯着他,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迷恋,仿佛徐微与的身体是什么极昂贵的艺术品一样。徐微与受不了那种赤|裸|裸的目光,偏头。但脸很快就会被强行扳回来。 李忌的小臂贴在他肩上,绷出青筋的肌肉随着心跳轻微跳动,每一下都清晰地传递给徐微与。他压下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徐微与眼中扩大,滚烫的皮肤相互磨蹭,发出一种类似柔软厚实的纸摩擦的声响。 徐微与瞪大眼睛,手在地上乱抓,某一刻突然抠住桌腿,想要脱身。 李忌撑起身就这么看着徐微与往远离他的方向爬,徐微与打了个哆嗦,加快了速度。 “你是不是傻?”李忌突然笑了。 他一手掐住徐微与的腰,不容置喙地缓慢俯身上前——徐微与瞪大眼睛,空茫地看着虚空之中的某一点。 “你跑得掉吗?”李忌声音也有些不稳,但其中的餮足简直透着股邪气,“这样是不是更难受了?还是,你喜欢这样,觉得更舒服?” 一大团银紫色的烟花在窗外炸开,徐微与一瞬看清了李忌的样子。 那是纯粹的男性躯体,就算徐微与之前就知道自己有个变成怪物的前男友,也从没将想象进行到这一步。 身体隐隐发热,心脏却又被某种经年的疼痛拽着下坠,徐微与想了想还是没叫住出门的苏枝晓,坐到床边准备穿鞋。 正当他低头找鞋的时候,眼前突地落下一片阴影。 ——徐微与看着来人的作战服,缓缓抬起头。是塞缪尔。 刚才他和苏枝晓说话的时候这人就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抱臂靠着墙。徐微与才睡醒,精力不济也没注意他,此时才发现塞缪尔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也不说话,只是半跪下来,徐微与愣了下,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塞缪尔单手握住他的小腿,徐微与错觉自己贴上了一块冰,吸了口气。 “怎么了?” 塞缪尔跟哑巴了一样,从床底拿出鞋,握着徐微与的脚踝沉默地给他套上一只脚的袜子。 ? 徐微与敏感地颤了下,只觉得又古怪又尴尬,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伺候过,被握着脚掌,脚趾都不习惯地蜷缩了起来。 “我自己来。” 塞缪尔一抬手躲开他,不知道为什么,徐微与莫名从这动作里看出了一股赌气的意味。 “坐好。”塞缪尔冷声说道。他仰头看着徐微与,明明处于下位,那姿态却让人想起某种俯在高处的掠食者。 “调查局从上到下只有寥寥几个普通人,其他的全是异种。庄凡升更是异种中的异类。他连生物性都没有,同化他的是一块不知道哪来的石头。你怎么敢相信他们的?” 翻滚的情绪仿佛烧开了的硫酸,毫不留情地腐蚀着理智。塞缪尔——不——李忌,都能感觉到体内骨骼畸变,肌肉扭曲着发出的黏腻声响。 当初他找到调查局的时候本来想立刻带走徐微与的。 但很快,李忌就发现颜祈的决定是正确的。苏枝晓庄凡升等人虽然嘴上说着对灵魂没有研究,搞不懂这个搞不懂那个,可是一顿稀奇古怪的药加上不知名的仪式,居然硬生生稳住了徐微与撕裂的灵魂,甚至隐隐有愈合的趋势。 李忌在徐微与的病床前站了很久很久,眷族蠢蠢欲动,它们感受到了调查局所处的这座住院楼中的里世界气息,作为筑巢点,这里好过雨林千万倍。但是每当那些扭曲的网试探着朝外蔓延时,李忌就会想起徐微与绝望到自杀的样子。这具身体久违地品尝到了曾经,在他还是个活人的时候,所感受到的痛苦。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曾经他还活着的时候,所预想到的他和徐微与之间最差最差的结局不过是成为一对怨偶而已,他从来没有想过徐微与会用死亡来逃离他。 到底……为什么?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爱吗? 蜘蛛是一种极其擅长隐匿的生物,在徐微与昏迷的那段日子里,李忌安安静静的像个影子一样待在那间病房里,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发现他。 只是有一次,颜祈匆匆回来,站在门口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李忌无意识地望着他,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侧颊肌肉微微抽动。 空间的缝隙中,形容扭曲的人蛇状网朝那个叫颜祈的调查员蜿蜒而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苏枝晓从颜祈身后冒出头,“他恢复得还成,就是数据有点怪,你看看。” 颜祈头疼:“别给我看,我真看不懂,我当年是艺考生。” 网延伸开来,将苏枝晓也划进了攻击范围。 【杀了他们。】 李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命令。 就在这一刻,颜祈猝然抬起头望向苏枝晓身后,手中白刃直刺破开空间。 …… “老大,咱们的收容物又跑了?”苏枝晓颤抖着问道。 颜祈也有点疑惑,他感受了片刻摇了下头,“可能是我神经太敏感了,总感觉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 不,你没感觉错。 李忌缓慢地摆动步足,重新藏进十六层与十七层之间的隔音层里。他爬到远离徐微与病房的地方,等颜祈走后,缓缓垂下来心满意足地压在徐微与身上。 他“舔舐”徐微与有些干燥的唇,将身体里分泌的带有标记作用的粘液耐心地涂满徐微与的身体,用异种才能懂的方式打下标记。 他贪婪地咀嚼着徐微与的病号服,将那些脆弱的布料撕开,舔舐爱人单薄的胸|膛,人类柔软带着弹性的敏感处在空调的冷气刺激下微微充|血。 真漂亮。 李忌叹息道。 像蔷薇花最里面的那层柔嫩细腻的花瓣,他要是能长出更多的无骨外置触足就好了,把徐微与抱在腹部下面,不然在外界环境里,徐微与很容易受伤——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刻,他的腹部开始伸出数百条柔软的黑色触足,像没有吸盘的章鱼足,但是更细,更灵活,闪烁着金属的色彩,一看就属于昆虫。 李忌满意地看向镜子—— 他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八只金绿色的竖瞳规律对称地排列在蜘蛛恐怖庞大的身体上。 就这一瞬间,李忌突然明白了徐微与的绝望。 我的爱人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只怪物。 他的身体被掏空了,只留下皮囊和对我的疯狂爱意。 他说他是李忌。 但他没有一处像李忌。 【作者有话说】 李忌,一款同时会出现在徐微与春|梦和噩|梦里的攻 第131章 后记 是啊是啊我想通了啦——李忌 那一刻,李忌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灵魂中仿佛有什么被打碎了,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李忌突然想起来,从他死亡开始到徐微与重新找到他,整整五年,他一直都不是他“自己”。 五年前的那个傍晚,残阳如血,仰头,高而密的林子是黑色的,林子的正中被砍出了一大片空地,卜提卡维卡村的村民围在篝火边拍手舞蹈。 卜提卡维卡这段古怪发音在本地土话中的意思是“鸟神落下的地方”。 据说这片雨林中的原住民一直相信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生活在梦中的巨鸟,祂牵引灵魂,掌管梦境。而他们都是巨鸟的眷族。平静的生活一直延续着,直到有一天,巨鸟厌倦了黑夜,从梦中爬出来,用它那双绿色眼睛迷恋地盯着太阳——祂要吞日,祂想成为这个丰饶世界的太阳。 毫无意外地,祂失败了。 狂妄的巨鸟重重摔在地上,躯体遍布灼伤,肉和骨暴露在空气中。祂的血滴在地上,将地面腐蚀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眷族们聚拢而来,担忧地望着自己的神明。巨鸟没有理他们,喉咙里发出嚟喇嚟喇的怨毒叫声。那可能根本就不是祂的声音,只是一些诅咒或者其他什么咒骂而已。但雨林中拿着弓和剑的原住民并不知道。他们开始叫巨鸟【嚟喇】。 嚟喇需要血肉来滋养伤口,于是眷族们便将罪人投入深洞,后来原住民不够用了,他们又去雨林之外购买奴隶和罪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蜘蛛爬出来,将一切拖入深黑。 【现实世界的太阳“看”着祂,祂知道,这下,这只里世界生物再也不能飞上高空了。祂的野望到此为止。】 这是一场算计,也是一次表里世界的交锋。在人类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也许在人类的概念中应该被称为神明的东西,撕咬了无数次。失败者悄无声息地死去,胜利者从尸体上吞噬其想要的概念。 然后遗留下来的残破故事被活着的人整合为故事,有的会传扬出去,有的,消散在时间里。 嚟喇在深洞中哭嚎了几百年,迁徙而来的人类听不懂祂的语言,祂也虚弱到失去了同化眷族的能力,龟缩在现实世界与里世界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幸好吴善婆一脉有稀薄的眷族血统。她的长辈可能是当年外迁出去的【巢】,也有可能是误闯进雨林,还没有被完全同化就幸运走出去的普通人的后代。 无所谓,什么都可以。 【给我……】 【让我……】 …… 李忌被陈南推到坑洞之前,板车一抬,他缓缓地滑向木板边缘。那个时候他还有残余的意识,但身体已经不能动了。他看着深坑,冷不丁地,对上了几只震惊到狂喜的眼睛。 祂感觉到了——这个人类是现实世界的祂。 在某个层面上,李忌和祂公用一套概念。 祂能进入现实了! 从此,李忌就再也没醒过。 那五年,使用身体的一直是嚟喇,是里世界的另外一个【李忌】。而现实世界里的他就像是服用了过量安眠药的病人,意识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界挣扎。 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里另一个意识的思维,那些怪异的本能,对猎物和眷族的冷酷评价,浓烈到足以令人发疯的不甘怨怼,所有的所有都在同化李忌的灵魂。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东西,所以渐渐地,李忌和另一个意识“重叠”在了一起。 某天,【李忌】提出了一个问题。 祂需要一个锚点,要不然现实世界会察觉到异常,像对待最开始的嚟喇那样对付祂。 用什么呢? 有什么,是能够支撑李忌这个概念存在于现实世界而不崩溃的? 有什么能够锚定理智,让祂在濒临疯狂的时候,确认自己是自己,不至于与巢穴融为一体,扭曲成新的小世界? …… ……徐微与啊。 李忌短暂清醒的意识如此说道。 ……好。 两个还没有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共同感受着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爱意,李忌品尝到了疯狂的思念,而另一个他茫然地望着虚空,一段时间以后,【李忌】侧过头,用那双金绿色的竖瞳冰冷地盯着现实世界中的自己。 【他在生病,你看不见吗?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喂给他?】 【你怎么能把雌性放在巢穴外面,你应该用▇▇裹住他带在身边……他的卵囊呢,你和他▇▇▇过吗,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分化出卵囊……很危险……其他▇▇也会来找他……】 眷族狂乱地纠缠着发出尖叫,李忌的意识昏沉。 别想了…… 徐微与不会愿意的。以前说给他开副卡让他找个清闲的工作他都不愿意,更何况把他禁锢在不见天日的巢穴里。 【他必须待在巢穴里!】 蜘蛛在梦境中描摹着徐微与的身形,用狰狞的捕食足尖端触碰青年影影绰绰的腰线,祂仿佛知道那里是人类子宫应该在的地方,迷恋地贴了上去。 【连卵囊都没有……太脆弱了,你一点都没有照顾好他。我应该蚀出一片丰饶安全的巢,用网布满,在外围养足够多的食物供他进食……雌性只会选择强大的同族作为配偶,我要喂饱他,给他安全的领地,这样他才会自愿▇▇▇▇】 如果当时有一个活着的人类碰巧闯入那片雨林,一定会在这怪诞的呓语中崩溃成一摊血肉,然后蠕动着被同化成新的盲蛇。 李忌沉在这些声音中,空茫地接受着另一个自己的意识。 因为一样的锚点,两个本来泾渭分明的灵魂开始缓慢融合。 那些轻飘飘又残忍至极的笨拙念头与他早就深埋于心底的恶念纠缠着上升,蛇一样缠住徐微与的身影。 从那一刻开始,他作为“人”的意识彻底被本能压制。 难道曾经的李忌不能把徐微与关起来吗?难道曾经的他就不想让徐微与待在只有他能进入的地方,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不要让其他人分走徐微与的注意力吗?难道没有哪一个瞬间,他会想到干脆用某些更为情|色残忍的方式打碎徐微与好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纠缠,万一这个人真的离开了怎么办? 李忌当然想过,他甚至完全有能力实现自己的所有想法。 但他再混蛋,到底还有作为人的道德和理智。他清楚,如果他真将脑中的某些念头付诸实践,徐微与一定会和他鱼死网破。而他们之间也再不可能有未来。 人一旦爱上什么就会害怕什么。 爱得越深越恐惧失去,甚至深夜惊醒都要往身边看看,生怕那些吵架的时候说出的无心之言会成真。 而现在,李忌为什么敢对徐微与做出那样狡诈的欺骗,那些自私的掠夺? …… 李忌看着镜子中面目全非的自己。 …… 因为他可以改变徐微与的记忆。 他可以完完全全地操控巢穴中的人类。 他的网可以伪装环境,他的眷族可以完善谎言。 他被异种同化,放任自己接受心底浓稠黑暗的念头,完完全全地抛弃了作为“人”所应该具有的自我约束。 就像徐微与说的——他现在做的,是怪物才能做出来的事。而徐微与的爱是给李忌的,不是给异种的。 李忌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样,明明不需要呼吸却感受到了彻骨的窒息。他的躯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咯咯声响,外骨骼表面皲裂开来,露出漆黑湿润的内里。 锚点动摇了,所以他开始被现实世界排斥。 …… ……我可以…… 李忌挣扎进裂隙中,尽量不发出声响,他的身体扭曲地向内收缩,逐渐显现出人类的外轮廓。无数眼睛一般的凸起在血肉中涌动,发出代表欢呼的尖叫。 是应该欢呼的。这样的改变代表异种与锚点完美适配,也是最后一次“蜕皮”。 徐微与…… 徐微与。 眼泪从竖瞳周围挤出来,李忌又哭又笑,疯狂念着爱人的名字。 还不如让他去死呢,这下他更要缠着徐微与了。怎么办啊……徐微与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那么小,就遇上了他。但凡能晚几年,稍微有点积累,也不至于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好可怜啊……我要好好补偿他。 李忌骨头缝里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疼的他直笑,笑得浑身都在抖。 真是久违了,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 那一天,李忌蜕完皮一身神清气爽,只觉大好人生近在眼前,全然没有想过,他会沦落到想跪着给徐微与穿双袜子都没机会。 病房中,徐微与迷茫中又有点紧绷地看着李忌,一时不知道该对他的训斥做出什么反应。想到人家毕竟是好意,徐微与点了下头,“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还以为到哪儿都得谨遵医嘱。 “我不是……”李忌皱眉。 不等他说完,徐微与坚定且不容置疑地微笑着揪住了他手中的袜子,用力抢过来—— 李忌:…… 徐微与:“我自己穿。” 苏枝晓出去溜达了一圈,带着抽血的护士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李忌跪在徐微与面前,满脸阴沉。 苏枝晓:???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徐微与一眼,心想徐微与也不像是尖酸刻薄到让政府工作人员跪地检讨工作失误的民众啊。这是什么情况? 护士比她更直接,她先是走进来观察了一下情况,然后怯懦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也有点无措。塞缪尔往这儿一跪就不动了,表情恼火中带着委屈,跟什么被夺走玩具的坏脾气大型犬一样。徐微与是真没见过这架势,想着调查局内部的事还是要让内部人员来搞定,眼中带上了一点求助。 但这个世界上,能精准读懂徐老板表情的人正杵在他面前。才转正没多久的护士只能从他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中读出漂亮和凉薄。 护士悲戚地捂住嘴,屈辱地哽咽了一声。 还没等徐微与反应过来她的想法,她将受伤的抽血器往盘子里一放,拉起护士服扭着腰作势跪下。 “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 “不不不!”徐微与大惊失色,站起身就要去扶。被李忌一把抱住腿。 苏枝晓:? 不好意思,但是,啊? 李忌也怔愣了一瞬,但他反应很快,表现得非常自然,自然到那副被抢了戏的不爽浑然天成,“你干嘛?” 护士愣了:“病人没有医闹吗?” 被冤枉医闹的徐微与扶着面前男人的肩膀,怎么看都有种被骚扰的紧绷。 李忌一副你在说什么的样子,不耐地站起来,手从徐微与的腿摸到后腰,“没有啊,我给他穿袜子呢。” 苏枝晓终于忍不住了:“啊?” 【作者有话说】 如果是猫猫狗狗 一个月没闻着猫味的李忌:…… 徐微与路过。 李忌一个恶虎扑食—— 徐微与(大惊失色):咪! 李忌:prprprprprprpr! 管以后会不会挨打,舔了再说[墨镜] 第132章 后记 哦~baby~ 徐微与也真是好修养。他没什么表情地抓住李忌的手,拿到光亮下温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被人碰。” 李忌挑眉,表情有些似笑非笑的。 他还是第一次被徐微与拿对待难搞甲方的态度对待,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人已经在心里把他骂翻天了,但脸上还是这幅不动声色的温和样。看着徐微与好像不论他怎么对待都不会生气的样子,李忌莫名就有点……躁动。 他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再说点骚话。可不等他开口,一个黑影跟闪电似的窜到了两人中间猛地用力把他拱开。 “对不起对不起。”苏枝晓满脸堆笑,挡在徐微与面前,“我马上带他出去。你们抽血。” 苏枝晓一面冲徐微与笑,一面回身连拉带扯地把李忌往外拖。李忌叹了口气,顺着她的力道往外走。他是遗憾没法趁着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多留下点“美好回忆”。苏枝晓还以为他是没摸够,只恨自己不是泥头车,不能把这人一头撞出十米。 临出门时,她抬脚狠踹门,嘭一声将房间留给了护士和徐微与,充分表达了自己作为公务员守护人民贞洁的决心。 徐微与无言地看着门,少顷,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后腰的衣服。 …… 好奇怪…… 明明都是男人,往同性身上摸一把会让他觉得愉快吗?我有什么好摸的?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徐微与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李忌的脸。仿佛带着另一个人灼热体温的激烈画面一闪而逝,徐微与眼睫一动,挪开目光。 结果目光左移的下一刻护士小姐歪着头女鬼味十足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徐微与:…… 调查局,真的是正经国家机构吗? 护士举起抽血器,兴致勃勃地问道,“抽血不。” “好。”徐微与卷起袖子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有病?”护士冷不丁问道。 徐微与动作一顿,抬眼,只见护士小姐拔开针头,将管子凭空“挂”在两人中间。徐微与心情有点复杂。类似的场面,上一次出现在他眼前还是哈利波特重映的时候。 “还好。” 护士嘿嘿笑了起来。她长了张娃娃脸,但应该有点年纪,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笑纹一直连到太阳穴,“因为大家都是特殊人群中的特殊人群啊。”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徐微与有些诧异。 护士按着他的胳膊找血管,将针插进去,“小苏没跟你说过我们的内部分类吧。调查员分ABCD四个等级,D级和网上编故事的论坛里说的一样,是身份特殊的‘消耗性人员’。C级是接触过里世界,躯体与精神未发生可观测改变的人。我、小苏,庄医生、塞缪尔都属于B级。” 护士抬起脸,笑眯眯的,“我们发生了可观测变化。” 她应该是想让徐微与看她皮肤下滑动的不知名活物,但这一刻,徐微与想起的是记忆中李忌后脊皮肤破开,几条狰狞虫肢从其中伸展开的画面。 …… 虽然徐微与很不想承认,但他的灵魂就像被打上了印记一样,之前浑浑噩噩的时候还好,现在神志清醒了,只要看到听到和那些记忆片段有关的事,脑子就会不受控地将李忌翻出来。有时候徐微与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那只怪物给他下了某种暗示。 护士利落换上另一个采血器,“像我们这样的全世界不到五万,可以说从转变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和你能接触到的社会脱节了,再加上工作压力大,久而久之大家都疯疯癫癫的。所以——如果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冒犯了你——” 徐微与回神,这才意识到护士是在给塞缪尔开脱,一时间有点好笑。 为什么全世界的公务员说话都跟贵州的环山公路似的九曲十八弯。 “没关系……” “你就告诉我们,我们开批评大会,让他检讨自己的工作失误,外加十万字悔过书。绝不姑息!”护士拔下针管,将三份血样放进小箱子,义正辞严地说道。 徐微与:…… 徐微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默了片刻纵容地点了点头,“好,谢谢。” 门外,李忌直接笑出了声。 趴在门上撅着屁股偷听的苏枝晓扭过头狠狠瞪他。 “笑什么笑?你还好意思笑。我问你,你刚才对徐微与动手动脚是想干什么?” ——李忌止住笑,看着她叹了口气。 干什么?没忍住呗。 本来徐微与在人民医院的七层加护病房里住着,他每天都能对自家白蝴蝶亲亲抱抱,变成小蜘蛛钻被子里跟他相拥而眠。 徐微与那时候昏昏沉沉的,有时候本能会往他觉得安全的地方钻,脸上有压痕睡得粉扑扑还没安全感地哼哼唧唧的徐微与完完全全满足了李忌那副想把爱人藏进肚子里的黑心肠。要不是担心徐微与的身体,这种日子他愿意过一万年。 后来徐微与状态稳定了,不需要常规医生了,苏枝晓等人把他转移到了十六层。李忌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 结果一来才发现调查局从上到下跟个铁桶一样,不是监控就是“眼睛”,外墙更是装了感应器。别说和徐微与亲亲抱抱举高高了,他连门都进不去。 包括【门卫】也是防卫体系的一部分。 只是他智商比较低,而且有等级意识,所以没告发李忌。要不然李忌连当塞缪尔的机会都没有。 算算时间,从徐微与搬上来到现在,整整四十二天,李忌感觉自己眼睛都能冒绿光了。刚才徐微与贴着他的脸站起来的时候腿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厘米,他想都没想下意识抱了上去。当然了,他本意是怕徐微与没站稳摔在地上,并不是想占便宜,只是看起来有点不体面而已。 苏枝晓哪能明白他复杂如老旧小区电路的内心戏,满脸恨铁不成钢,“兄弟,我们可是正经国家工作人员啊,徐微与条件确实不错,你要是喜欢人家,为什么不光明正大追呢?你趁乱摸人家大腿干什么。” 因为那是我老婆。我们差一点点就结婚了,我为什么不能摸?! 李忌望天,气得一阵胸闷气短。而他这幅样子落在苏枝晓眼里就成了非暴力不合作。 她倒不奇怪塞缪尔对徐微与有意思,条件好的男女到哪儿都是抢手货,同性恋也一样。 “你给谁摆脸色呢?我又没有不让你追。你要是能和徐微与谈成,把他留在国内,我给你申请三级功勋。但你要用合理合法合规的手段追啊,跪那儿抱着人家的腿算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李忌嗤笑,“黄金有个屁用……” 他语气里资本家高高在上的不屑刺激到了苏枝晓,天天加班薪水并不能花天酒地的人民公仆满脑门问号,“哎……” 咔—— 病房门的门把动了一下,苏枝晓和李忌同时收起表情,下一刻护士小姐探出脑袋,在他俩之间一扫,确定没有异状以后拉开门。 “我下去做检测,你俩给他拿点吃的,他两天没吃东西,肯定饿坏了。” “我点过外卖了。”李忌说道。 “我也点了。”苏枝晓侧头,“你点了什么?” “柏丽的秋季行政套餐。” 苏枝晓往里走的脚步一顿,古怪地看向李忌。李忌察觉到不对,回望她,有些莫名。 柏丽是知名国际酒店,其创始人最开始在法国做厨师,也是靠开餐厅发的家,所以行政套餐相比其他酒店使用了更多时令蔬菜海鲜,烹饪手法独特,时不时还有创新菜式。作为从太外公那辈一直有钱到现在的富四代李忌李少爷,自认只有这样的晚饭才能配得上他对徐微与的重视。 众所周知,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然而苏枝晓不明白这个道理。 “侬脑子瓦特啦。侬跟庄凡升嘞个上海人学个鸡儿哦。” “才醒来的病人要喝煨得稀化的小米粥,配一碟醋萝卜开胃。他还有点贫血,所以我还点了菠菜猪肝汤。这样汤汤水水的吃下去暖胃易消化,两个多小时以后饿了正好可以吃干饭。” 李忌的表情有点空白。但很快,他就抱着一种对于知识的虔诚真挚地问道,“猪肝是猪的肝脏吗。怎么吃?像英国那样搅打成泥混到汤里吗?” 李家其实在第一代的时候吃饭就已经很不中式了。李老太爷毕竟是靠两任外国妻子起的家,所以吃穿用度一应按照人家的习惯来,即使晚年有所回转,到了李老爷子这一代也都是外国胃。等到了李忌这一代,基本完全西化。 相比之下,徐微与就比较喜欢吃中餐了。主要原因是他上学的时候经常被中国过去的留学生当成自己人,打工赚钱以后会和他们一起去正宗福建老板开的中餐馆,久而久之,吃的稀奇古怪的。 有段时间李忌经常看他拎个红色的袋子回家,脱了鞋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一边吃袋子里的东西一边看报表。侧脸冷淡,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里映着笔记本屏幕的光。那袋东西不大,没一会功夫就能吃完,等他回家的时候,徐微与不仅将垃圾处理掉了,连新风都开了两个小时。 李忌好奇的抓心挠肝,但又不敢问。 毕竟那个时候徐微与不知道他在家里安了监控。 还是他把照片打印下来,找了个专门做调查工作的朋友才问到了包装袋上的店。他开车过去蹲徐微与,发现徐微与下班以后准时过去买的居然是卤的鸡翅尖。 等他走后,李忌也买了一袋——就像包装袋上印的字一样,又麻又辣,正宗重庆口味,童叟无欺。麻的他一度怀疑这家店的菜坏了,后来看其他客人的表情才知道就是这个口味。 不过虽然那家的鸡翅尖不合李少爷的口味,却奠定了他对中国特色菜肴的好感。 全身都在认真工作只有嘴巴抽空吃小零食的徐微与太可爱了。 苏枝晓一脸你在说什么鬼的表情看着他,一扭头朝病房里走去。 徐微与正在打电话,看他俩进来,嗯了几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道,“你先发过来,我看完以后给你答复。” “嗯。” “好,就这样。” 见他挂断电话,苏枝晓立刻开始邀功,“饿了吧,我俩给你定了饭。他定了柏丽酒店的行政套餐。” 她本来想用塞缪尔的不实用衬托一下自己的老派养生主义,明贬暗褒塞缪尔瞎花钱买的全是没用的东西,但人还是很大方的。以此冲淡刚才的莽撞,邀功的同时让徐微与对他们两个的好感都升一升。 ——一些高情商小技巧。 结果—— 徐微与脸上本来带着礼貌性的微笑,闻言愣了下,有些诧异地看向李忌,“常规的?” 李忌平淡道:“十月份的秋季套餐。” 苏枝晓感觉有点不对了。 果然,徐微与足足默了两秒才问道,“你怎么订到的?” “等一下。”苏枝晓狐疑地扭头,“柏丽的套餐很难订吗?不是饭点就有吗?”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她眼中的塞缪尔用一种平平无奇但莫名欠揍的淡定语气说道,“哦,你说的是自助吧。我定的是行政套餐,而且是季节限定,只提供给vip客户,需要在订房间的时候预定。他家风挺大的,常规一般提前一两周,季节限定得三个月。” 说完他转向徐微与,“我找朋友加的名额。” “太客气了。我把钱转给你。”徐微与说着按开手机。 “不用不用。”李忌笑着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手指顺势在徐微与手臂内侧一划而过,“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心上。” 徐微与古怪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混血的男人。塞缪尔是哪个大集团的公子哥吗,偶然遇到意外事件才来调查局打工的? 苏枝晓对李忌的揩油行为一无所知,她兀自呆了一会,抬起头,“vip要什么条件?” 李忌爱不释手地捏着徐微与,闻言抽空看了她一眼,随口答道,“几百万吧,我忘了。” “什么!” 徐微与还以为怎么了。 苏枝晓字字泣血,“你凭什么报这么多经费!我们出去住的都是帐篷!你为什么能住高级酒店!” 李忌:…… 正在苏枝晓要闹的当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护士“啪”一声推开门,满脸苍白,她看了眼徐微与,嘴唇颤抖神情极度不安。 “那个……”她硬生生咽下嘴边的话,“塞缪尔,徐微与睡两天了,你带他下去走走,正好吃个饭。苏枝晓,你过来,快点。” 【作者有话说】 补一点日常~下一章最后一个阶段,明天还有~ 第133章 后记 【祂想筑巢所以……扩张眷族……】 ……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和谐的气氛为之一凝。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苏枝晓,苏枝晓往前欠身,用动作示意护士,护士一点头,表示没错,就是找她,然后转向李忌。 “——我没问题。”李忌顿了下说道,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但这个时候护士无暇顾及他,立马点头,“好。” 说完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脚下后退对徐微与说,“今天晚上裕华街有灯展,你们吃完饭以后可以去逛逛。” 这就是让他们晚点回来的意思。 不会是收容物出逃吧。 徐微与在调查局修养的这些天经常听苏枝晓提起收容物出逃的事。所谓收容物是指被人类社会用某种手段控制到无害的异种和控制其的介质,当异种脱离无害状态时,称为出逃。 虽然苏枝晓的语气很轻快,但她也说过,每次收容物出逃,去处理的人员当中都会出现伤亡,可见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徐微与心情有些复杂。遇上这些非自然事件,他不仅帮不上忙,还得麻烦调查局抽出人手来保护他。而等事件平息,苏枝晓这些人能不能安然无恙还犹未可知。这样完完全全对事态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安。 正想着,肩上一暖。徐微与回头,迎上李忌垂下的视线。 “走吧。咱们下去吃饭。”李忌示意他穿上外套。 “嗯,麻烦了。”徐微与客气道。 在他眼中长了一张略显阴沉的混血脸的男人,因为他这一句话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古怪,徐微与不知怎么的,莫名一阵恶寒。 ……塞缪尔…… 李忌抬眼,顺手扯了扯他的衣领,“干嘛这么看我?” “嗯?什么?”徐微与反应极快地装傻。 放在以前,李忌可能看不出他的想法。但现在徐微与正失着忆,把自己曾经对付这人的招忘了个一干二净,跟张白纸一样。李忌看着他,甚至有种回到了八年前的错觉。 心念电转,李忌突然产生了一种只要他好好干,即使徐微与永远不恢复记忆,他也能再次将这人抱回家的感觉。 讲真的,要是当年的他有现在的心性,他和徐微与不至于分分合合这么长时间。 至少他肯定不会以那种上不了台面的浪荡子弟姿态出现在徐微与面前,肯定得先做局让李旭昌大亏一笔,然后趁着他冒火凑钱的时候挨上去。李旭昌九成九会不择手段地向他要钱。这时候,他只需要出几个方案,然后不着痕迹地让徐微与参与进来,就能慢慢和他相处了。 他先披着皮和徐微与处成兄弟,等时机差不多了再一把引爆李旭昌的财务问题。到律师去找徐微与要钱的那天,他可以假装才知道,大方地借钱给徐微与帮他度过危机。 凭徐微与的心性,肯定会把他当成真朋友。到那个时候,他再慢慢解决徐微与身边的女人,慢慢收紧锁链。徐微与必然会有所察觉,但他心软,即使觉得不对也不会立刻离开他。他可以慢慢拖,拖到再也不能回避的时候装作决绝地告白。 徐微与震惊没关系,觉得怪异不能接受也没关系,反正一两年的相处,足够他把两人之间的联系密密匝匝地织成不容人逃离的巨网。他可以慢慢蚕食徐微与的抗拒,直到将这人拖回巢穴为止。 他和蜘蛛越来越像了。 也越来越适合徐微与了,不是吗? 李忌定定地看着徐微与,手抬起来想蹭一下这人的脸侧,但最终只是极快地在空气中勾了一下便握成拳收回去。 “走吧。”他说道。 另一边,苏枝晓匆匆跟在护士身后,等离病房区有一段距离以后,她跑上前拉了拉同事的衣服,“到底怎么了?你别跟我卖关子啊。” “你去看了就知道,我现在跟你说不清。”护士小姐满脸崩溃,崩溃中还带着恐惧。 她越这样,苏枝晓就越怕。他们天天面对的可不是能够预测能够挽回的自然灾害,非科学可解释的里世界影响一旦铺开,物理破坏力还在其次,主要是被从根本上扭转了的的“人”和留下的社会影响…… 苏枝晓想想就头大,急得猫抓心一样。好在会议室离病房区不远,两人一路小跑,停在了两扇对开的红木大门前。 护士小姐咚咚咚敲门。 “进来。” 会议室里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 苏枝晓一步上前推开门,“我来了,怎么啦——我去!” 大会议室两边摆着十几张沙发,正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平时这块是用来放地形图的,此时却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箱。箱中,十几条身躯肥硕仿佛海鳗的蛇形怪物纠缠在一起,扭动身体到处寻找出口,恶心至极。 仔细看,它们身上还有不明显的眼斑,忽明忽暗,似乎是在感光。 苏枝晓转头就跑,护士一把把她推进去,嘭一声关门落锁,闭着眼睛安详地靠着门。苏枝晓恶心得直打哆嗦,她第一怕蛇,第二怕虫子,箱子里的异种简直就是蛇和虫子的结合体,她苏枝晓的天敌。 “这是什么啊——”苏枝晓挠门,“放了我吧主任,我不想接这个研究。” 异种既然已经在收容箱里了,说明目前危害可控。一般情况下,调查员可以拒绝参与后续研究。 但萧主任并没有和她们插科打诨。 个头高挑微胖的中年女性扶了扶眼镜,冷声说道,“这是芝麻。” 一脸哭丧样的苏枝晓霎时间睁开眼睛,同一刻,知道她肯定会害怕所以没说实情的护士小姐也僵住了,她同样不知道玻璃收容箱中的异种是分局的看门狗芝麻。 虚空之中,代表危险的红灯亮了起来。偌大一个会议室,十几号人,死一般的安静。 萧主任环视一圈,缓缓说道,“刚才我和小刘一起上来,才出电梯就看到了这些异化的172。” 172是芝麻的正经编号。十六层电梯外有一个安检室,而芝麻就是安检的一环。 它们原本只有汤圆那么大,十几个刚好能塞满一只培养盒。而现在,这些蛇状物足有人类大腿粗细,一米多长,苏枝晓都能想象得出萧主任刚出电梯时满地黑色长蛇扭身往她脚上爬的样子,痛苦地缩了起起来。 不过痛苦归痛苦,苏枝晓依旧尽职尽责地给出专业意见,“异种形态发生突然性转变,要么是环境改变,要么是受到了不明刺激。医院周围包括分局内部环境指数都没有改变,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十七层有收容物越狱了。而越狱的那种收容物能够刺激172转变成如今这种……黑蛇形态。” 会议室中的另外几个带了笔记本的人刷刷记录。 “我也是这么想的。”萧主任说道,“你们两,小庄,然后你俩,七个了吧。待会我们七个一起上去,剩下的留守十六层。我已经把情况发给外勤组组长了,外援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然后你俩马上去开空间封锁,防止影响扩大到下面的医院。” “是。” 就在萧主任利落安排供桌的时候,众人脚下的地毯无端蠕动起来。 气氛紧张,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卫】的躁动。 他在说话。 但没有人听得懂这个已经彻底变成异种的人类如今的语言,甚至因为他平时存在感太弱,直接忘掉了他。 【172……吃了祂的肉……】 【172成了……093……】 【祂想筑巢所以……扩张眷族……】 在李忌成为塞缪尔的这段时间里,每一次进入十六层,都会被没有理智的芝麻啃去一些血肉。他恢复的快,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他。只有无处不在的【门卫】能够看到。 而徐微与因为片剂昏迷的那一刻,李忌惊怒交加,本能想要筑巢,同一刻,调查局培养盒中沉睡着的172如同快速分裂的癌细胞,先是挤满培养盒,然后扭动着掉在地上。李忌对它们的绝对碾压令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就浑浑噩噩地转变成了神明的眷族。 萧主任交代完工作朝外走,临出门之前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苏枝晓,“哎,颜祈有没有时间?” 苏枝晓脸皱得跟泡了一年的梅子似的,“我已经把情况发给他了,但他最近好像有个棘手活。” “他要能回来最好。”萧主任有些唏嘘,“回不来,你多拍几张芝麻的照片发给他。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作者有话说】 芝麻:hello?有人在意我吗? 伏笔掀了嗷~最后角逐! 第134章 后记 这日子没法过了。 “查房查房。”小护士捏着上班搭子的衣袖一步一拖走进电梯,“要死了,我今天又是大夜班。” 闺蜜捅了她两下。 护士以为朋友在提醒她电梯里还有病人,说话要把门。她叹了口气一脸死相地把表格往后翻了翻。她也是211医科大学毕业的人才啊,当年刚考上的时候,家族荣耀,师友共庆,都等她在大城市站稳脚跟,一路高升迎娶高富帅,怎么现在进了三甲,天天跟刁蛮八十老头,霸道文盲家属打交道呢。 闺蜜的手伸到她腰眼上,用力捅了一下。 “唔!”护士捂住腰,难以理解地看向她,“你干嘛。” 闺蜜一脸恨铁不成钢,手在底下指了指旁边。 ? 护士顺着她指的方向可有可无地看过去,眼皮突地一跳。 徐微与站在楼层键旁边,背靠电梯厢壁,微微低着头放大看手机上的数据,不断截图。他垂下的睫毛长而密,在高挺的鼻骨边遮出一片阴影。估计是对面发来内容有些问题,徐微与神情有点冷,那股子精英范配上他好看到客观的脸和风衣下露出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非常之吸引人。 哇哦~ 护士无意偷窥,但徐微与的手机没有贴防窥膜,打眼一扫就能看见上面全是数据,好像是市场调研报告。 再看徐微与这气度,最低也是高级打工仔。 护士转头和自己的上班搭子对视一眼,俩人都从对方扭曲的表情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惊艳。 卧槽好帅啊。 是啊是啊。 你不是想谈恋爱吗,去要联系方式! 我不敢。 别怂! 你去! 我也不敢啊! 求你了我的好闺闺,请你吃烤肉! O——K—— 闺蜜冲她比了个包在我身上的手势,超级i人小护士嘴角咧起若无其事地朝另一边偏头,盯着反光的电梯厢壁。 “打扰一下。” 徐微与抬起头。只见带着口罩的护士走到他面前特正经地问:“请问你是哪个病房的?马上要查房了。” 徐微与不太了解国内的医院制度,按熄手机,“我是十六层的病人。” 即使是在人民医院,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顶上两层的事。护士短暂地愣了下,拿出本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记一下,回头你那层的护士要是查房没查到你,我跟她说。” “我……” “他不需要。” 徐微与肩膀上冷不丁多了一只手,揽着他用力将他压到另一人身边。塞缪尔半是玩笑半提醒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照顾他的人已经跟那层的护士打过招呼了。” 护士口罩上的眼睛“bui”地睁大。 “噢~”她意味深长地点头退到闺蜜身边,手在背后激动地拽着她,“不好意思打扰了。百年好合。” 电梯打开,两个小姑娘一个牵另一个快步跑了出去,隔几米还能听到她们兴奋的叽叽喳喳。 “我去1也好帅。” “太高了我没看清……” “我看清了~!” 徐微与:…… 他陡然反应了过来,无言片刻,用力拿开李忌的胳膊。李忌按下关门键,笑了一声。 “徐总经常被人要联系方式吧。” “没有,我不是很受欢迎。” 李忌抬起头,在金属反光面中看到了自己脑门冒问号的样子。但徐微与很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假话。 他说的是实话,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被陌生人要过联系方式了。 徐微与一直觉得自己受欢迎的巅峰是高中和大学时期,那个时候,不管是身边的还是路上的,经常有被他脸勾住的同龄人莽里莽撞地上来晃着手机要和他交换联系方式。但大学一毕业参加工作,这些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徐微与倒不是很在意,当时一个李忌就够他头疼的了,要是还有其他不知轻重的追求者,他得烦死。只是有时候和朋友在一起,偶尔听他们说起被追的事,徐微与还会在心里感慨,也不知道李忌看上他什么了,身边人随便拎一个都比他受欢迎,那个少爷却一门心思扎在自己身上,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但事实情况是——圈子就那么点大。李忌恨不得把名字写他脸上,嗷嗷叫着让全世界都知道徐微与是他的人。这种情况下,即使大家玩的花,也不会故意找事。徐微与享受的待遇,其实是圈内“热恋中的已婚人士”的待遇。 而闲暇时间,他那身高档衬衫手工皮鞋,清清冷冷带点疲惫的样子,往哪一站都是金钱的香气,他自己不觉得,实际上浑身上下写满了闲人勿进。穿着热裤短背心的姑娘还以为他在想期货交易呢,在他身边绕一圈见他没反应,只会遗憾地离开。 电梯到达一层,两人朝外走去。晚上八点多,医院的一楼大厅依旧人满为患,李忌按住徐微与的肩膀,后者微微一僵,回头看他。 “你等下,我给外卖员打个电话。” “嗯。”徐微与应声,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扯了下来。 李忌把手机放在耳边笑着抬眼,“你干嘛这么烦我啊。” 身周人声鼎沸,远处传来手术床滚过瓷砖地面的声响,徐微与双手插兜,“我不太喜欢和不熟的人肢体接触。” “撒谎。”李忌轻轻砸下两个字,像咬住小猫尾巴来回乱晃还要观察其反应的欠打边牧,“苏枝晓每次挽你都不见你躲,庄凡升也是,手都摸到你脸上去了。” 苏枝晓是想套近乎,庄凡升是在检查他的颈侧动脉跳动次数。两人都是处于工作原因自然而然的接近,和塞缪尔 而且——这些事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吗?他凭什么问得这么理直气壮? 徐微与笑了笑,眼底有些冷淡,并不接话。只要是个正常人,这时候都能看出来他的敷衍。李忌当然也能。 一股火腾然而起,李忌朝外看去,地面的瓷砖映出他高大的身形和紧绷着的下颔线条,“喂,我是人民医院的下午点的餐,我现在在大厅,你到哪了?” 电话里送货员殷勤地报自己的位置,李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记得那人最后说了一句十分钟以后到,他嗯了下,拇指按上挂断键,望着外面收起手机。 李忌以前最恨的就是徐微与不把他放在心上,宁愿去跟这个朋友那个客户闲扯打发时间都不愿意和他相处,现在好了,徐微与不仅不把他放在心上,甚至不把他放在眼里。 “塞缪尔”这个身份对徐微与来说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在他这儿没有任何特权。不能问不能说不能吃醋不能拥吻…… 手机外壳出现一条裂缝。 李忌松懈下力道,低头看了眼。 调查局的人也不知道在查什么,现在没人有空盯着徐微与,按理说,他把人带走同样没人知道。 …… 但是徐微与的灵魂还没有恢复。 而且带走以后他们两人无非是两条路,要么,他和失忆的徐微与重新培养感情,要么,他把那只眼睛再次融进徐微与的身体里,再走一遍之前走过的绝路。 还不如现在呢。 …… 带毒的嫉妒和恼火熊熊燃烧,几乎能烧断理智的桎梏。李忌用力咬住后腮,从来没这么憋屈过。憋屈的同时,一点点慌乱也在其中成型。 当初他按照本能分出了一部分神格给自己的“妻子”,按照李忌知道的概念,这之后,徐微与会被神格同化成他的同族,两人会在巢穴中交|媾,完成婚礼。李忌掌控着大部分神格,徐微与只有一小部分,所以某种程度上说,徐微与成为了【祂】受控的那部分。 也是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同时能够繁育无尽子女的那部分。 李忌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从嚟喇那里得到的记忆告诉他,只要他和徐微与分享神格,他们两将再不能分离,直到时间的尽头。 如果没有颜祈,没有他手上那把刀,徐微与的灵魂根本不可能逃离神格的融合。 徐微与状态好了之后,李忌一直在将眼睛中残存的灵魂剥离出来,还给徐微与。 说到底,他虽然害怕徐微与冰冷排斥的眼神,但更恐惧徐微与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以后再不和他产生交集。 一开始还好,游离的灵魂很容易就能撕下来。 李忌将那些还给徐微与,慢慢养着,这才让徐微与恍恍惚惚想起了一些曾经。 但很快,李忌就发现他没办法将更多处于眼球内部的灵魂分离出来了——很有可能,徐微与的记忆将停留在现在这个状态,也就是对他略有所知,但并不清晰的程度。 徐微与不记得那些纠缠不清的曾经,不知道他们之间为什么爱又爱不清楚,恨又恨不明白。于是徐微与就会像现在这样,连触碰询问的机会都不给他。 李忌以前想过很多次,要是能让徐微与忘掉那些糟心事就好了。结果现在徐微与真忘了,慌得人倒成了他。 …… 李忌闭了闭眼睛,将那股酸苦的难受劲咽下去,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稳定看不出异样,转头,“再等几分钟,很快。” 徐微与从文件的数据中回神,抽空看了他一眼。薄薄的眼皮一掀又一落,“哦,好,我不急。” 再标准不过的敷衍。 李忌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只觉自己现在跟个下堂夫一样。换做以前,徐微与要是敢这么跟他说话,他非得把这人的手机抢过来狠狠闹一顿给自己争取够好处才算完。现在——呵。 现在他敢抢人民群众的资产,起手五万字检讨书。 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我看看能不能日个万把重要剧情搬上来~等我 第135章 后记 为什么要给他机会 “您好,您的餐。” “谢谢。” …… 徐微与一旦工作起来就容易顾不上旁边的事。而且也是不巧,供应商那边现在正是上班的点,邮件一封接着一封,全是重要内容。 等他放下手机的时候,人已经被李忌拉到了医院旁边的白湖街健步道上。 “真难伺候啊徐总,您就差让我抱着您过来了。”李忌打开一盒餐,见是扇贝刺身和沙拉,顺手摆到徐微与面前,“但凡我有点其他心思,现在拐你的车已经上高速了。” 徐微与自己也有些诧异,回头忘了一眼,只见茂密的树冠之上,人民医院的住院大楼灯火通明。从那儿走到这儿至少一千米,他被塞缪尔拉着,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警惕过。 “谢谢。刚才急着给供应商回邮件,没注意到你。” ……真奇怪。 不算昏迷的那两天,他和这个叫塞缪尔的人只相处了一天不到。为什么会在明知这人对自己有所图谋的情况下任由他摆弄?我对他就这么放心吗? 无形之中,徐微与的身体在用本能给出警示,但已知信息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牢牢压制着,他只是疑惑了一下,就走到长桌边坐下来,帮着布菜。 人民医院旁边这片特意留下来的自然湖就叫白湖,前些年搞文明城市建设,市政在白湖旁绕湖加了一条供市民锻炼身体的健步道,又在健步道内侧设置凉亭长椅,种了不少花木。一到晚上,很多吃过饭的青年情侣和老年人都会过来散步。 夜风将一些不完整的字词送过来,李忌看了徐微与一眼。不算明亮的景观灯灯光中,徐微与的侧脸也带上了几分本不应该存在的温柔。这氛围怎么看怎么有点约会的意思。 早知道就不让柏丽把套餐送过来了,直接带徐微与过去吃,更有情调。 李忌正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临开口之际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可是塞缪尔,凭什么带徐微与去约会? 执行公务期间骚扰被保护人,违反纪律,罪加一等,开大会点名批评。 …… “你怎么了?” 察觉到身边人气压突然低了下来,徐微与莫名其妙地问道。李忌无言地放下龙虾汤,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今天晚上要加班还没有加班费,有点不爽。” 徐微与动作一顿,“我补给你,你银行卡号多少?” 徐微与所在的行业加班极为普遍,所以加班费制度也在前人不屑的努力之下非常之完善,打出来往人民医院门口一贴能让众多医生护士泪满长襟。在他看来,李忌用休息时间给他提供服务,要钱是应该的。 但李忌——想要的不是这个! 于是徐微与就不解地发现,他明明非常有道德地给出了补偿方案,塞缪尔不仅不高兴,反而好像更生气了,生气中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委屈。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把几盒菜放好,撕开餐具盒的包装条,把陶盘和勺子筷子往徐微与面前一放。 光线昏暗,李忌回头时整张脸浸在夜色中,连身形都不那么清晰,但那股子强压恼火的动作却跟锤子一样敲在了徐微与的神经上。敏感的神经末梢警惕地张开,仿佛在感受着空气几不可查的信息,无意识地紧绷着。 他突然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李忌手一抖,一整罐奶油时蔬汤砸进海鲜盘里,霎时间毁了两道菜。这么低级的失误,按说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同样,因为一句话狂乱跃动的心脏也不应该存在于一只怪物的胸腔里。 李忌拿起旁边的包装袋,将那将两盒菜扫进去,捏了捏眉心,片刻后又笑了起来。 都说人在慌乱的时候动作特别多,当年他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心说怎么可能,像他,从小就知道在人前装模作样。今天才发现,原来之前不是他心智成熟,够冷静够大方,是没遇上那个让他慌乱的人。 真是造孽。 “为什么这个问?”李忌笑着问道。 徐微与眼底压着诧异,没想到眼前的人会因为一个简单问题起这么大反应。他只是有些猜测,所以随口一问而已。 “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真的见过吗?” “见过啊。”李忌随口就来,“七年前我去美国出差,正好遇上你一个人在gay吧前面抽烟,我还以为你在找玩伴,就给你点了一杯酒。结果不到一会,你当时的男朋友跟个炮仗一样进来甩了我一沓钱,还让我离你远点。记得吗?” 徐微与当然不可能记得。李忌神情不变,轻松地耸了耸肩,“吃饭吧,对了,这是苏枝晓给你点的猪肝,补血的。” …… 徐微与伸手接过。塑料饭盒打包的猪肝汤很烫,而李忌的手又很凉,徐微与碰上去时想装作没发现都做不到。 不过都是成年人,一触即分的皮肤接触不至于让人感到多暧昧,徐微与收回手指,“好巧。” “就这样?”李忌有点似笑非笑的坐下来。 说开以后,徐微与反而放松了,他被太多的人示好过,一些言语上的表现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 “嗯。”徐微与夹起一块猪肝,“我最近没有进入一段新感情的计划。你也看到了,有关李忌还有好多事都没有搞清楚,我现在去跟其他人相处,是对他的不尊重。谢谢你的喜欢。” …… 很好。 李忌后牙几乎要锉掉一层。 普通人听到这段话,估计会觉得徐微与是一个很重视感情很有分寸的人,但在圈子里,这种把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的标准回答俗名叫做“感谢信。”具体可参考某些活动的拒绝邮件。 徐微与还是跟他学的。然后七年之后,转头还给了他这个正牌(前)男友。 更糟心的是,他连为自己争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李忌气急反笑,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面前浑浊的汤,表情有些奇怪,嘴里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 几秒后,徐微与推开汤,拿过套餐里的清茶喝了一口。 “你怎么不喝汤,苏枝晓说猪肝汤要趁热喝。” 徐微与瞥了眼红色的打包盒,向来清清冷冷的脸上少见地多了一分嫌弃,但估计是考虑到塞缪尔和苏枝晓是同事,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说猪肝难吃,而是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我习惯饭后喝汤。可以放凉吗?” ……还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是吧。 凭李忌对徐微与的了解,他要是说不可以,徐微与肯定会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说马上喝。其实心里悄悄算着时间故意放凉,然后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好可惜,但是已经不能喝了的样子。 李忌望天,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想笑,心脏酸软一片。 …… “给我吧。”他伸手。 徐微与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李忌耐心,“不能浪费粮食。” 猪肝也算粮食吗? 徐微与怀着一点隐秘的敬畏将打包盒递了过去,李忌看着他的样子,只觉胃被搅成了一团——相比以前,失忆状态下的徐微与生动了很多。 他的内心在竭力回避着这一点,但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几个月前,推开那扇野庙的青年苍白淡漠,眼珠沉黑,唯独落在他身上时,一刹那震惊得难以掩饰。那其中的不可置信缓缓转为复杂,李忌能看懂其中的愧疚和怀念,更多的是什么,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 但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徐微与对于未来的迷茫和一点点从头到尾都存在着的厌恶。 他明明已经接受了没有李忌存在的现实。 他不希望李忌死,但在李忌死后,他也不希望他回来。 他应该这样想,毕竟如果没有李忌,徐微与完全可以靠自己活得很惬意——就像现在这样。 李忌塞了一大口猪肝菠菜,没什么表情地咀嚼了两下——然后…… 然后他震惊地看向碗里因为泡在高温的汤汁中太久,已经开始苦的猪肝,一度怀疑自己味觉出现了问题。要不然心里的那些难受滋味为什么会真实地出现在他的味蕾上。 “塞缪尔,我能问问你七年前的细节吗?” 徐微与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李忌趁机盖上盖子,快速毁尸灭迹。 “嗯,你说。” “就是细节。”徐微与支着头看向一边的湖面,“当时发生了什么?” ……当时发生了什么? ——七年前的盛夏。 那个时候两人刚在一起差不多三个月,李忌对徐微与的新鲜感不降反增,开荤的毛头小子一样每天都要见徐微与,不见就浑身不舒服,非要找点事出来才罢休。 当然了,这是徐微与的视角。在李忌看来,他们两个可是热恋期,就应该天天在一起,他圈子里一对一对的小情侣都这样,徐微与不想见他才不正常。 徐微与都懒得跟他摆实事讲道理。他都不知道李忌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才能把类似包养的关系美化成谈恋爱。 还热恋期。那个时候他甚至都没能完全接受和男人做|爱,耳鬓厮磨间尖锐的快感只会刺激出更激烈的羞耻心,徐微与一度不想再正常的工作生活中看见李忌那张脸。 徐微与懒得掩饰自己的排斥,李忌也不傻。 恋爱脑上头的那股劲一过,智商又站上了高地。 用某位和李忌从小玩到大的花姓女士的话来说,李忌那段时间跟只又有狂躁症又要认主的狗一样,天天围着徐微与打转,跳起来往人家身上扒,以此强逼人家带他回家。 逼一段时间,发现徐微与确实烦他,就破功了。嗷嗷叫着乱咬一通,咬完发现徐微与躲得更远了,又呜呜叫着开始舔。 可以说花蕾对徐微与的恶感也是那段时间种下的。 当时她还没有那么清楚李忌也徐微与之间的纠葛,只看两人的相处,还以为徐微与舍不得李忌给的好处,又不愿意给好脸。而且李忌自己也不争气,非要扒着个不喜欢他的。 花蕾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竭力劝分。那天正巧他们一群老朋友聚会,回去的车上,唯一没喝酒的在前面开车,副驾驶加两排后座歪歪倒倒醉了七个人。花蕾借着酒劲,用力踢了李忌一脚。 “我听说你又和那个姓徐的吵架了?” 李忌睁开眼睛看着车厢顶部的玻璃发呆,半晌蹦出来四个字,“关你屁事。” “又吵架啦。”后面一个人扒上来,“这次是为什么?” “滚滚滚。” “说说,大家给你出出主意。” 谁要你们出主意啊,我是小姑娘吗?还得闺蜜团帮着。 李忌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从带出来的冰桶里抽了一瓶苏打水,咔一声拧开。 “我想带他去环球旅行,他说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作都已经排满了,让我不要给他找事。”李忌叹了口气,咬牙切齿,“然后我没忍住,就和他吵起来了。两天没跟我说过话了。” 他这幅哀怨的模样真是前所未见。 花蕾满脑门问号。 “什么叫让你不要给他找事啊,他现在不是在你的公司里吗?缺钱让你多给他打点不就好了。” “对啊。”这话真是说道李忌心坎里去了。他一下子坐起来,没了刚才那副要死不活的劲,“我给他开副卡,他把副卡扔床头。我给他买表买领带,他把包装袋原封原样扔桌上。我说给他涨工资,他说有猎头挖他,他正在考虑,待遇很好。就差跟我A租金了。你说他是不是和钱过不去。” “嘿。你哪儿包的小情人啊,这么有骨气,给我也介绍一个。” 后座一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哥们调笑道,“我才分的那个成天跟我要钱,一个月能买十个包。我一家公司的利润都不够给她买包的。” 李忌拧眉,满脸不爽,“你才包的呢,我和他是正经恋爱关系。” “谁家正经恋爱关系跟你俩似的。”花蕾翻了个大白眼。她伸手拍了拍驾驶座上的男朋友,“宝贝,么一个。” 那男的眼睛盯着前方,侧头噘嘴,“木——嘛。” 花蕾挑衅般转向李忌,“这才叫正经恋爱关系,你和徐微与那就是既要又要的绿茶和有点小钱的舔狗,懂吗?”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李忌毛了。 他和朋友在一起时完全不装,一言一行全由本性,脸上当即浮出阴鸷的神色。花蕾头疼。其实熟悉李忌的人都不会故意去惹他,谁都知道他这人只是表面笑,脾气上来真能把人往死里整。 “别跟我嚷嚷,你本来就在自欺欺人。”花蕾拍座椅,“你听徐微与说的话,让你不要给他找事。什么意思?人家觉得你就是个小孩,在玩。他不想当你的玩具,他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面,等以后你把他踹了,去其他地方打怪升级。” “我才不会踹了他!” “对,等他翅膀硬了第一个踹你。人家不喜欢你,李忌,跟你在一起是图你手上那点东西。然后他图你的还不愿意哄着你。他就是个既要又要的绿茶!” “你胡扯,他和我在一起是因为——” 李忌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花蕾得意地挑起眉,手往上撩,脸被酒气熏得发红。 “你说啊,他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什么?你说啊。” ——是因为他签了一份不该签的合同,如果我想,我可以利用那份合同让他背上巨额债务。 李忌大脑一片清明,瞬间酒醒。 仅存的那点人性封住了他的嘴。 有一说一,现在想想,李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干出那么混账的事。拿巨额债务威胁直男当自己的情妇,这话说出去,港台的编剧都得骂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么烂俗的强制爱。结果他好,硬生生在现实中演了一个。 现在想进一步谈恋爱,徐微与懒得理他,退一步道歉放人,他又不舍得。只能天天单方面嚷嚷跟人家谈恋爱,希望徐微与能被他洗脑成功。 李忌泄气地倒回椅子里。 车驶过一个红绿灯,下个路口就是他和徐微与现在住的公寓楼,李忌朝外看,屏蔽耳边花蕾絮絮叨叨的声音。 —— “停车。” 突然间,李忌冷声说道。 大家都醉着,他这么清晰阴沉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花蕾的男朋友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李忌浑身紧绷,死死盯着窗外,手下打方向盘,“你干嘛?” ——李忌不做声,冷眼望向不远处路边。 一家亮着霓虹灯牌的地下酒吧前正站在一高一矮两个青年。 高的那位手上挽着风衣,白衬衫下摆塞在黑西裤里,腿长得出奇。不知道是不是看上了这位优越的身材,打扮的花里胡哨的矮个青年拿着杯跟他头发一色蓝的鸡尾酒,笑嘻嘻地往这人手里送。 被示好的青年明显受过良好教育,大路上被莫名其妙的人拽住也不生气,之微微怔愣了一下便抬手挡住他,神情有点无奈。 “对不起,我不是……” “放开!” “呀啊!” 厉呵和惊呼同时响起,徐微与被拽得整个人朝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谁让你碰他的?”李忌冷声问道,“他手上那么大一个戒指,你眼瞎啊!” 那段时间李忌给徐微与定的另一枚戒指还没做好,他就把自己常戴的硬套在了徐微与手上。徐微与不想和他起冲突,勉强戴着。 被推开的外国小0明显没什么经验,捂着肩膀愣愣地看着李忌,眼泪唰一下涌了出来。 徐微与还以为李忌把他弄伤了,“你还好吗?” “?” “不许关心他。”李忌用力把他拽回来,“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死活。” 徐微与吃痛,冷冰冰看向李忌。他这人就是这样,在不喜欢的人面前,连个表情都欠奉,直接扳开李忌的手指。 “那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在路上找我说了一句话而已,需要你这么大动干戈吗?” 他们两吵架用的是中文,旁边那小0根本听不懂。但看两人的样子,大概明白自己这次勾上了有伴的,还导致了对方情侣起矛盾。 他不敢多留,捂着脸跑进地下酒吧。 徐微与看过去一眼,见对方不像受伤,放下心转身往马路对面走。但他这一眼却被李忌误认成关心那个外国小gay。 李忌整个脑子一片空白,满脑子都是徐微与对他冷淡却对别人温和浅笑的样子。 “徐微与你什么意思。” 徐微与反手打开他,“滚。” 那天已经不是不愉快了,李忌隐隐记得他和徐微与后来都出了血,徐微与肯定是在床上出的,他是被徐微与打的。 也是在床上打的。 …… 嘶…… “我记不太清了。”李忌笑着说道,“我就记得你当时穿一身巴宝莉的风衣,特别帅。” 徐微与慢慢吃着清炒的龙虾肉,神情看不出异样,“这样啊。” “滴滴滴滴——” 他话音才落,那边李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这种信息提示是调查局配备的机器专用的声音,李忌没避着徐微与直接接通。那边的声音连招呼都没打,透着股严肃。 【塞缪尔,你和徐微与现在在哪?】 李忌:“在白湖旁边。” 【有收容物逃离了,徐微与身上有里世界的气息,以防万一你马上带他去其他区。今晚也不要回来了,去开个酒店。】 ——听到今晚不要回来的那瞬间,李忌瞳仁微微收缩。 他清楚调查局的规定。简单来说,今天晚上,这座城市的调查局人员都会被聚集到分局,如果他想带走徐微与,理论上,没有阻碍。 …… 李忌无意识攥紧口袋里的杂物。 其中好像有什么纸制物,他全部心神都放在电话上,没在意那张柏丽酒店的收货单。 徐微与就坐在他对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手放在桌上,手腕清瘦,手指修长冷白。李忌只需要伸手就能攥住它。 …… “我知道了。放心。”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句,柏丽酒店的套餐是李忌拿自己的身份订的 剩下的一段剧情感觉还是差点意思,明天加一点一起更 番外完结 第136章 后记 真稀罕,这位祖宗也会卖乖啊。 徐微与一直关注着对面的塞缪尔,突然间,他发现塞缪尔的眼神变了。 该怎么形容这人现在的样子呢? ——就像是……无人区边缘,和游客遥遥相望的头狼突然发现用于保护人类的铁丝网上破了一个洞。鲜嫩的猎物毫无知觉地站在离他不远的空地上,还以为自己仍处在安全之中。他看着那里,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的反应惊扰到猎物。 那种掺杂了愉悦、纠结、紧绷和跃跃欲试的欲望积攒在眼底,使得眼珠呈现出深不见底的沉黑。与此同时,他却尽量让自己显得放松,温和,甚至轻轻晃动尾巴,以此麻痹猎物的神经。 徐微与很相信调查局,毕竟不管是这些天的照顾还是他暗地里托人做的一些调查,都表明这个隶属于中国的隐秘机关不会对普通人不利。但此时,看着塞缪尔没有掩饰住的表情,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这人怎么回事? 电话那边,萧主任还在嘱咐,【你今晚就不要睡了,你是外勤,这方面比我清楚。务必务必务必保护好徐微与,千万不能在咱们辖区出现流血事件。】 “放心吧领导。”李忌这声领导喊得真心实意,算起来,这应该是他来调查局的一个半月里,唯一一句发自内心的话。 令人感动。 【好。】 电话挂断的前一刻,李忌听到了那边某种坚硬物体断裂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徐微与问道。 “好像是例行检查检查出了收容物外逃。”李忌笑着说道,“让我今晚带你住在外面,暂时不用回去。” “收容物外逃?”徐微与诧异。 那你高兴什么? 徐微与听颜祈说过,调查局的十七层是用来存放收容箱的空间,从外面看只有一层楼,实际上可以直接通往另一个受控的里世界。这是目前为止人类能够找到的制约异种的最佳方案。但因为对这些东西的了解确实有限,收容箱也只是实验出来看似能够让异种沉睡的东西,所以经常发生外逃事件。 之前治疗的时候,庄凡升就给他举过一个例子。大概七八年前吧,海外的调查员收容了一只类蜗牛状的异种。他们用占星法,拿盐砖配合符咒做了收容箱,当时收容的非常顺利,结果三个月以后,那只蜗牛突然抱卵出逃,差点造成分局减员。 事后通过实验众人才发现,地球上的盐是那类异种繁衍的必要元素。它安静是因为它得到了足够的盐,开始自体繁衍进入了短暂的分裂期,并不是被控制住了。 庄凡升是心理医生,对当时的画面描述又客观又生动,直接将异种混乱危险的印象深深刻在了徐微与的脑中。因此徐微与知道,虽然调查局的内部人员平时吐槽异种跟吐槽小动物一样,但心里都埋着深深的恐惧。 塞缪尔这样的,他从没见过…… 对面的人发觉他的不解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唇边笑意扩大,愉悦之意溢于言表,“是啊,今年第六次了。前面五次我都在国外,接到通知以后立刻订最快的机票往回赶。赶回来就开始干活。你不知道,十七层那破地方连热水都没有,饿了吃能量片,渴了喝咖啡。每次下来,大家都跟野人一样。幸好这次领导让我保护你,不然我又得回去加班。” 李忌拿起配的酒敬徐微与,“托您的福。” 徐微与无言。 庄凡升常说的那句话再次于他耳边响起——公务员,不受劳动法保护。 瞧瞧孩子都被加班逼成什么样了。 对面的男人眼底笑意不减,将龙虾汤里的扇贝一个个挑给徐微与,“我估计咱们明天后天都回不去,你想不想吃生蚝?我知道一家会所有空运的吉娜朵和贝隆。” 那一点异样悄然消散。徐微与的注意力被李忌吸引到新的邀请上。 相比较牛羊肉,徐微与更为钟爱海鲜,海鲜当中又特别喜欢吃带壳的。 这点口味上的偏好除了李忌少有人知道。 当年他俩关系不好,经常吵架。徐微与纯粹破罐子破摔,巴不得李忌烦了赶紧放了他。 李忌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没谈过恋爱,一点经验都没有,一开始面对徐微与的冷落还能当情趣,颇有一种你越闹我越爱的古早霸总气质。结果越相处越喜欢,目光不自觉追随,身体中血液生理性的涌动,根本不给他误解自己感情的机会,于是越喜欢越在意,越受不了自己被当成透明人。 可对于徐微与的做法,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吵又吵不赢,做又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情绪积累导致他有段时间跟豪门怨妇一样。 还是花蕾看不下去了,纡尊降贵地建议李忌可以借着出差的名头,带徐微与出去转转,而且要把钱砸在看不见的地方。这样徐微与舒服,也不会觉得别扭,又因为要工作不得不和他相处,按照徐微与的性格,肯定不会在正事上已读不回,李忌有机会表现。这样十天半个月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总能缓和。 ——事实证明,十岁就开始钓竹马的豪门富姐和只会强扭瓜藤的表面浪子有本质区别。基本上,徐微与对于李忌的加分就始于那些读作出差写作约会的旅程。 天地辽阔,哪里都是李忌求偶的舞台。他能在度假酒店里侃侃而谈;能带着徐微与去林间等落日,然后往回走时教徐微与分析客户的需求;也能在大雪纷飞的温泉池子里一边耍流氓强抱徐微与下水,一边安排回去以后的工作。 发现徐微与的口味偏好也是那时候。 回想起来李忌都觉得心酸。只有海捕的扇贝海胆帝王蟹能让徐微与自愿上船,在非胁迫情况下和他独处十个小时,只有码头的生蚝能让徐微与叮嘱他用刀的时候小心点——别把血弄到肉上。 对,当时的徐微与已经能跟他开玩笑了。 感天动地的进步。 他身上愉悦的气息太过明显,徐微与没忍住笑了一下。心想不上班就这么开心吗,站起来收拾打包盒。 “我明天要开视频会,应该没时间出去吃。” “是没时间出去吃,还是没时间和我出去吃?”李忌也站起来。 徐微与坦诚道,“都有吧。” 微凉的晚风吹过,扬起树梢上的叶片,灯影晃动,光斑印在徐微与一侧身上,煞是缱绻,但这份暖色光晕并不能将处于高处的人拉下来哪怕一点。 李忌心中微微一动。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从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徐微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徐微与已经成了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只要他想拒绝,他人绝对不会有一点机会靠近。 杨朵和杨长明两人已经相当模糊的脸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李忌记得他们对徐微与的爱慕,也记得几人相处时徐微与从善如流的样子…… 就和现在对“塞缪尔”一样。 但和他在一起时,徐微与从来没有那么放松过。 李忌突然很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口堵得慌,活动舌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问的,塞缪尔不能问。 “……那,烧烤摊上的蒜蓉生蚝吃不吃?”李忌三两下收拾掉自己这边的杂物,拉上包装袋拉链,“这边的蒜蓉生蚝都是乳山的,亲民实惠,每天晚上摊子都能开到两点。” 徐微与也不好拒绝得太明显,“明天再说吧。” …… “徐总,你那个前男友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替他守身如玉。” “咳!咳咳,咳。” 徐微与一口水呛住,捂着嘴不住咳嗽。 李忌爽了,面上没表现出来,上去帮徐微与拍背。面对徐微与一言难尽的目光,他无辜辩解,“我开玩笑,没想到你这么大反应。” 徐微与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护士小姐跟他说的话。 调查局的人可能有些古怪,和社会脱节,他毕竟麻烦到了别人,不要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太过计较。 两人将打包盒收拾干净扔到垃圾桶里,徐微与边走边定酒店。 白湖健步道前面过红绿灯是一片改成商业街的古建筑群,此时灯火通明高处的阁楼之上还挂着数千盏花灯。 徐微与抬眼专心致志地欣赏花灯,耳边某人的哔哔声仿若背景音。 “你那个前男友到底好在哪里?我听苏枝晓他们说,李忌也就长得帅点,有钱点,性格开朗身高腿长八块腹肌,这条件我们局随便拉个外勤都能补上。虽然我们赚的没你们这些靠金融赚钱拿的多,但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有小一百万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徐微与侧过头,眉眼间的笑意清浅礼貌。 李忌叨叨的嘴顷刻间停住—— 无论过多少年,无论徐微与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让他心折。他微微扬起下巴,神情矜持。一秒、两秒……徐微与可有可无地收回了目光。 李忌:…… 我不会被遛了吧。 他没忍住碰了下徐微与,“你看我干嘛?” “你让我看你的。”徐微与轻轻说道。本着吃人嘴短的原则,他尽量不让塞缪尔的话掉到地上,这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当然,只限今晚。 希望塞缪尔有点情商,别再提李忌了。 但李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眉峰微微一挑。真稀罕,这位祖宗也会卖乖啊。 …… 等等。 徐微与冲个对他有企图的陌生男人示什么好?当初他刚刚和这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 【作者有话说】 徐微与(对陌生人):礼貌、得体、温和、矜持 李忌: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拖一章,后面剧情容我再改改,今晚更 第137章 后记 你不会舍不得吧~(前夫哥绿茶发言) “徐总……”李忌好声好气,他实在是想知道徐微与真实的想法,正打算问,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狗叫声。 “汪汪汪汪!” 两人看过去。只见一条半人多高的德牧站在墙下,冲着墙头上的小黑猫摇尾巴。小黑猫坐在一块凸出的砖上,低头,尾巴垂下来,尖尖那段时不时勾一下。 它一勾,狗就叫,要不是主人拽着,早就上去扒拉了。 “红豆!” 这片古建筑群叫做焦王爷巷,是景区但是不收门票,所以天天人挤人,全是游客和周围遛娃散步的住户。大家都闲,见这儿有热闹纷纷停下脚步。 “别叫了别叫了。”红豆的主人是个社恐。人越来越多,她声音越来越小,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坑和自家狗一同合葬。德牧甩开她,绕到另一边冲到墙根下,主人一个没攥住狗绳,大狗两只爪子啪啪拍在墙上。 徐微与停下脚步,远远看着。李忌在他身后停下。 突然间,小猫跃下高墙。 “哦哦,下来了下来了。” 人群一阵惊呼,朝两边散开。德牧扭头紧追不舍。小黑猫看着不大,估计是今年春天才出生的猫崽,被大型犬这么追着耳朵都背了起来。徐微与正站在它的逃跑线路上,小猫慌不择路地窜到他脚下,直接伸爪子勾住徐微与裤腿。 李忌当即往前。但他还没伸手,徐微与就弯腰捏着黑猫的后颈皮将其抱进了怀里,他眼睁睁看着小猫尖利的爪子赤|裸裸地踩在了徐微与手上。 “徐微与!” “汪!”德牧冲到近前摇着尾巴大叫。 李忌满脑门官司,冷冷瞪过去。琥珀色的犬类眼睛和竖瞳一瞬对视,刹那间裂开。黑黄相间的大狗一声嘤嘤,本能地闭上眼睛甩头,想要甩掉灼烧般的疼痛。 “对不起对不起。”主人追上来狼狈地捡起狗绳,把狗子往自己腿间拽,啪啪糊了德牧俩耳刮,“它一见猫就兴奋,平时不这样。你们没事吧。” “没关系,你别打它。”徐微与笑着说道。小猫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睁着一双明黄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住德牧。德牧一直仰头用嘴筒子顶主人的手,呜呜啜泣。主人还以为它在撒娇,用力揪它耳朵。 “你差点就让妈妈进局子了知不知道。坏狗。” 徐微与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一狗一人,几秒后突然问道,“它多大了。” “啊?”红豆的主人抬起头,“两岁半。” 徐微与:“以后都是这个体型了吗?” 主人嘿嘿笑,“理论上是的,但是如果吃得太多,还会发胖。不过德牧这个品种比拉布拉多强,你不给它吃它一般不会闹,很听话。” 少见徐微与主动和陌生人聊闲天,李忌侧目看他,见他手上没有伤,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嘤嘤叫的大狗声音低弱,不多时,它甩甩头重新看向外面。它只有半个拳头大的脑仁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眼睛疼,规规矩矩地站在主人腿边,歪头盯着徐微与怀里的小猫看。 典型的记吃不记打。 徐微与抱着小猫后退了一步。 “你可以摸摸它。”红豆主人小声说道,手抓着自家大狗的项圈。 社恐的一大标志就是——虽然他们很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但如果影响到了别人,他们比谁都更愧疚。 徐微与略作思索,转身安把猫递给李忌,“帮我抱一下。” “嗯?哦。”李忌伸手接过。 小猫喵了一声,伸长爪子够徐微与的衣服,被李忌眼明手快地抓住。他把凉丝丝的肉垫握在掌心里,低头和小黑猫对视。 小黑猫明显不喜欢他,眉头都皱了起来,一双朝上的猫瞳里满是认认真真的谴责。 ……跟徐微与生的似的。 李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个念头,他用拇指挠了挠小猫的头顶。小猫不高兴地扭开脸,可怜巴巴地望向正在摸狗的徐微与。 就这一会的功夫,大狗的尾巴再次摇成了螺旋桨,咧着嘴一个劲地把头往徐微与手下送,呜呜呵气。 “好乖啊……”徐微与轻声说道。 “嘿嘿,它还会坐。红豆,坐下!” 德牧端庄地坐了下来。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惊喜,“真聪明。” 认真的? 李忌难以言表地看着这一幕,会坐很了不起吗,他也会坐啊。他不仅会坐还能拿网给徐微与编把椅子。长毛的畜生就比没长毛的高贵那么多吗。 徐微与摸够了,不舍地收回手,“谢谢。” “不谢不谢,拜拜。”炫耀成功,红豆的主人志得意满地挥了挥手,带着自家狗子往前走。 人群熙熙攘攘,两边的店铺装修古典,灯光明亮。牵着大狗的女人踩在石板路上,不多时便融进了人群之中。徐微与站起身,风衣下摆晃了晃,露出一截蓝白条纹的裤腿。 这条老街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徐微与站在这里并不突兀,好像一转眼,他也能融进人海,让人再也找不见一样。 李忌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徐微与。” 徐微与回头,眼中映出塞缪尔的样子。李忌陡然间回神。 是,他现在是塞缪尔,调查局的外勤人员,是受徐微与信任的存在,所以徐微与不会逃跑。 ——但他总不可能一直做塞缪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 因为他肆意妄为,不顾及徐微与的感受。因为他索取安全感的行为剥夺了徐微与的自由,因为他的爱意并不温暖柔软,反而透着血腥酷烈的独占欲,超过了徐微与的忍受范围。 …… “我大学的时候在流浪动物站做过志愿者。” 李忌默了少顷才意识到徐微与在和他说话,青年走到他面前,垂眼伸手,示意他把小黑猫交给他。 “当时就想收养一条狗或者一只猫。但是流浪站规定收养人必须有固定住所,我所住的学校宿舍不行。” 周遭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片沉寂,李忌感觉自己碰到了一片从未进入的地方,心跳声鼓噪—— “那后来呢?你和李忌在一起之后为什么不养。” 徐微与触碰小猫耳尖的手指顿了下,侧目看来,像是没想到调查局连这件事都知道一样。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对我和李忌在一起的细节都那么感兴趣?” “——苏枝晓没告诉你吗?我们评估以后认为李忌的危险性极高,局里还是想把他收容起来。不然这么大一个不稳定因素,保不准哪天就炸了。” 听到“收容”二字,徐微与神色略微变了变,几秒后转眼看向前方,像是不太喜欢这个词。李忌紧紧盯着他。 “李忌留在了里世界中,那片雨林的本地居民基本上没有出来的。现在唯一了解那只异种的只剩下你了。” 徐微与慢慢往前走,“所以你们这些天各种旁敲侧击,其实是为了收集李忌的情报?” “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反正一部分是为了执行任务,另一部分是真好奇。我对你的兴趣远大过李忌。” 两人侧身避过人群,李忌伸手拉了徐微与一下,示意他等这些人过去再往前走。徐微与垂眼扫过他的手,不置可否地看向他。李忌顺从放开,靠着后面店铺摆出来的桌子,“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好奇。” “李忌很早就立了遗产协议。当时他应该是得到了一些消息,觉得自己可能出意外,所以早早把你立为了他的遗产继承人。他死后,只要你及时去办手续,按照法律流程就能继承他的所有基金股票、房产还有信托。” “但你一直都没有去碰那笔财产。你好像都没找律师研究过他留给你的遗产协议。直接导致李家一些人到现在还在打官司,想要把李忌父母留给他的信托搞到手。” “为什么不要呢?那可是很大一笔钱,足够你几辈子衣食无忧了。” 路过的人轻声交谈的声音和不远处店铺的音乐声混在一起,共同营造出一番热热闹闹的景象。徐微与看着李忌。 他也是醒来以后才发现这一切的。 得知自己在过去的七年时间里多了个前男友,如今还失去了一切关于对方的记忆以后,徐微与第一反应先是诧异自己的性取向,第二反应就是翻自己名下的资产,想要借此找到对方的身份。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真有一个在一起七年的伴侣,那他肯定会给对方置办不动产,即使没有房子也应该有车、股票或者其他理财,再不济大件的珠宝首饰—— 当时颜祈还在调查局,得知他的想法以后震惊了足足半分钟。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李忌是个被你压的清秀小男孩?醒醒吧,没记错的话是人家给你留了几千万的遗产。 徐微与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律师,从律师那儿联系上了李忌的律师,这才拿到了那份协议。 那天,李忌的律师接通电话的以后也显得特别诧异。他说,当初他联系徐微与,想要处理李忌遗产问题的时候,徐微与沉默了很久,继而说自己很忙,让他不要再打电话了。他尝试过去找徐微与,但徐微与一直不愿意见他。 往事拼拼凑凑,逐渐显出晦暗的轮廓。李忌见他不作声,伸手挠小猫的下巴,揶揄道: “怎么?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徐微与大概是在心里骂人,他不高兴又不想让人知道的时候总是这幅淡淡的样子,他怀里的小猫就没有这么会装了,直接按着李忌的手上去咬了一口。 “你非要招惹它吗?”徐微与往后仰了仰,拉开猫和李忌的距离。 李忌拍他,“别转移话题,好歹给点线索。你那前男友差点把你也变成怪物,放他在外面游荡,你不害怕吗?早点收容起来,你早点去过正常人的日子,咱们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这样不配合大家都难办。” “塞缪尔先生,我失忆了。”徐微与耐着性子说道,“连李忌这个名字都是你们告诉我的,记得吗?” “你只是忘记了和他相关的记忆而已,又不是忘了你自己。根据自己的行为倒推当时的想法还是能做到的吧。”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了。 徐微与仍旧不疾不徐:“知道我当时的想法对你们的工作有实质性的帮助吗?” “当然。”李忌笑了,“信息够多,我们就能用一些手段模拟出一个‘徐微与’来,作为诱捕李忌的饵。具体方法是保密信息,不方便告诉你。” 徐微与愣住了。 当眼前的塞缪尔将调查局收容李忌的计划一步步明确在他眼前的时候,徐微与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连带着眼前的男人也变得狰狞起来。 徐微与知道自己不应该产生这种排斥,种种信息都表明,调查局从李忌手上救下了他。如果没有颜祈等一众人,他现在已经异化成了怪物。但那些复杂而微小的神经元不受理智操控。 李忌眯起眼睛,不自觉地,他放轻了声音,“你不会真的舍不得吧。” …… “我们两个毕竟相爱过。” 秋末,万物凋零的时候,李忌却感觉自己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他耳朵很烫,仿佛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碰了一下。 他撑着徐微与身后的桌子往旁边看去,目光停在没有意义的砖雕上,好半晌才扯出一个像是觉得徐微与在说荒唐话的表情。 “你,抱歉。” 才说了一个字李忌就没忍住笑了起来,这笑容落在徐微与眼里,似乎是嘲讽,只有李忌知道不是。真得感谢他现在这具身体非必要挤不出眼泪,不然徐微与肯定会立刻怀疑他的身份。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们两相爱呢?” 李忌笑着问道,声音中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你爱李忌吗?” 你也爱过我吗?那些留在我身边的日子不是被迫的吗?来找我不单单是因为愧疚吗?那些难明的犹豫,不应该是怜悯、感激和道德约束纠缠在一起的外化吗? 徐微与一直那么冷静,那么清醒,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让这个人的脚步停下一星半点。活着的时候李忌一直在想,没关系,即使徐微与厌恶他到恨不得杀了他,自己也仍旧能够把他留在身边。 这样疯狂的不安一直延续到死亡——结果在徐微与心里,他们是相爱的? 为什么?为什么徐微与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他这个男朋友当得有这么差吗? 徐微与面上不动声色,用手背顶开李忌,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塞缪尔先生,我觉得这些问题你们可以一次性问我,没必要这么旁敲侧击。需要我配合的,我一定尽量配合。” 李忌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往徐微与身侧探,似是想要阻止他离开,但在碰到徐微与之前,他又收了回来。 此后一路,两人没再说话。繁华的街道容纳下无数普通人的身影,没人知道一前一后走过的这两人之间隔着多少纠缠不清的岁月,前路尽头是否有着明晰灯火。 —— “滴” 房卡按在门上,酒店前台后撤半步,手中拎着猫箱。小黑猫站在里面紧紧望着徐微与,爪子一下一下轻抓铁格子门。见徐微与停下,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希望自己能被放出去。 “两位有需要可以随时叫客房服务。我先下去让人送您的猫去宠物医院。” “谢谢。”徐微与回头说道。 调查局包了他的晚饭,那酒店的钱就不能让人家出了。徐微与知道塞缪尔要随时保护他,定了个有两个房间的套房,顺便在路上联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托酒店服务送过去。 李忌走进房间,在两个卧室和卫生间里转了一圈,回到客厅,唰一下拉开外套扔在沙发上。徐微与关门进屋,迎面就撞上他穿着工字背心,悍利背肌紧窄腰线,放杂志上也丝毫不逊色。 徐微与眸光凝了凝。 李忌回过头,“两个房间都带浴室,你睡哪个?” “都行,你先挑。” “好。”李忌拽住背心下摆,毫不避人地将那块薄薄的布扯了下来。 徐微与:……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人应该在向他展示身材吧。 徐微与叹了口气,挪开目光。他也没做的太明显,以免显得他真对塞缪尔有心思一样。 目光一往下,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沙发上。李忌脱下来的那堆衣服随意摊开,右侧口袋里露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 徐微与盯着看了两秒才意识到那是个黑红的布娃娃头,上面黑灰相间的毛线条是它的头发。 娃娃的用料非常粗糙,但做工却令人惊叹的好。徐微与见过好东西,知道这种看似零乱实则有序的拼接机器做不了,必须纯手工。不知道是不是塞缪尔自己缝的。 ——正当徐微与打算收回目光的时候,那娃娃忽然动了一下。 徐微与不确定它是自己动的还是塞缪尔拉了一下衣服,总之,娃娃正面转了过来,两只半圆纽扣做的红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向了他。 —— “这个破玩偶有我好看吗?” 塞缪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徐微与一瞬回神,整个人的意识仿佛被人从海中捞起猝然破开水,重新接触空气。他吐出一口气。塞缪尔好像没发现他的异状,弯腰拿出那个布娃娃。 娃娃只有二十几厘米,正好够他一手握住。 同一刻,徐微与浑身紧绷。 从腿到腰到胸口,他的全身,像是也被一只手握住了。 【作者有话说】 有时候真羡慕你们的纯洁,像我,只能想出通感娃娃这类的特殊用途(农民揣手[可怜]) 第138章 后记 【嘿嘿】 “——庄凡升!” 城市的另一边,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的窗户陆陆续续暗了一半,但往上看,十六十七层的“医生”仍旧在加班。 在普通人无法抵达的另一个空间里,一弯两人多高的肉质茎挤出小门,重重甩在墙壁上,生生将合金墙撞出一大块凹陷。苏枝晓连滚带爬逃到尽头,端起枪就是一阵火力压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我还没跑出来!” 枪口火舌吞吐,在暗蓝色的走廊中炸开一片猩红。庄凡升抱头鼠窜,一边躲避异种的袭击,一边还要注意苏枝晓故意报复朝他射来的子弹。 ——看的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大家都在调查局工作,都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公职人员,苏枝晓一定杀了他。 庄凡升跃到转角后,背靠墙大口喘气,满头冷汗。 “贱人……” 苏枝晓慢慢抬起头,那张带点稚气的脸在此刻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显出阴森森的怨气,“我迟早宰了你。” 庄凡升望天落泪,委屈到失声。 徐微与一直觉得调查局众人不太喜欢庄凡升,这感觉其实没错。庄凡升此人在被收编之前是个有盗窃癖的富二代。 谁都不知道一个上海的拆二代为什么会染上偷东西的恶习,甚至于,他自己还是心理学专业的博士,按理说就算有心理问题,自己也能调理,不应该闹到多次被抓进警局,最后严重到档案没法被任何一所学校接收,只能开私人诊所的程度。 但事实就是这样。 改变庄凡升命运的那次盗窃是在第三十三届世界地质展上,他看上了一块落在太平洋岛礁里的陨石。 用庄凡升本人的话来说,那块陨石通体呈现乳白色,在自然光线下如同鲍鱼壳内侧的珠光层一般反出浅紫色的光华——这是调查局对那块陨石的唯一已知信息。 根据调查,第三十三届地质展的参展标本中,根本没有所谓太平洋岛礁陨石。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连庄凡升形容的展台都不存在。 但他的左脑又确确实实被一块石头替代了。 即,收容物279【三十三面镜】 收容箱,庄凡升(活人)。 三十三面镜是那块石头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颜祈和它“交流”过,据说它觉得它和现实当中的镜子很像,但具体像在哪里,颜祈没问出来。三十三的理智值并没有高到能和智慧生物无障碍沟通。 但它操控着庄凡升四处惹祸的本能又正好弥补了不会说话的缺陷。 比如说刚才,众人正在试图安抚逃脱出来的异种,一个没注意,庄凡升就拿着硝酸盐溶液倒到了异种的收容箱里,顷刻间,只有半米多高的类植物异种身躯膨大数十倍,将近前的萧主任拍出满口鲜血。 苏枝晓侧头看了眼侧面,架着萧主任的外勤向她打了个收拾,示意已撤退,左12室重新布置有收容装置,速来。 苏枝晓利落一点头,且战且退。路过庄凡升身边她连看都没有看这人一眼,脸色僵冷异常。 庄凡升焉不拉几地跟上。 同一刻,异种立刻察觉到了爆炸弹的后撤,难以形容的虬结根络展开来,尖端朝外,露出一圈圈鳗鱼一般的内里。 “真他妈恶心,这些异种为什么总学蜗牛长这种进食器?!恶心死了!” “因为六十多年前第一只‘捕捉’到现实的异种就长这样!它们后来的不知道怎么长!都会先学那一只!”庄凡升大叫道。 苏枝晓:“回去!写报告!重要信息及时上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无数爆炸弹冲入黑洞洞的腔体,炸开一片骇人火光。但没有用,这只异种显然没有痛觉。即使类似根系的肢体被炸断,依旧不知疲倦地分化出新的补上。 苏枝晓和庄凡升双双摔进先前说的左12室,紫外线立刻封住门,房间周围的金属管隐隐泛红。苏枝晓歇都不敢歇,拽起庄凡升跑向后方窗口。 “进来!”一个外勤将他们拖进来。另一个马上升起抗高温玻璃。 左12室中刹那被火舌吞噬,紧追而来的肉质茎爆发出无法被人耳接收的超声波,萧主任呕出一口血,直接拿手裹了裹蹭腿上。 “我感觉它和我有共鸣。” “跟您有共鸣的异种生命力都贼强,别说这么晦气的话。” “滚。” 几人插科打诨的话音还没落下,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所有人皆是一惊,苏枝晓跟吱哇乱叫的猴子一样蹦起来,爆出一句粗口。 众人看过去,下一刻满脸惊骇。她刚才坐着的地方此时地砖崩裂,几条细细的肉质茎蚯蚓一般探头探脑地伸了出来。 “快跑!” 外勤吼道。 一旦两边房间连通,火焰会立刻卷过来。上千度的高温之下,他们所有人都会在短短几秒间成为灰烬。 苏枝晓一把捞起庄凡升冲向门口。 人民医院十七层所连通的里世界相当于一座拥有无尽房间的迷宫,只要跑出一定范围,空间就不再连接。必要时候,这也是收容异种的方式。 “等等!” 就在所有人都开始撤离的时候,萧主任猛然叫道,“它在枯萎!” 苏枝晓头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地面——只见正如萧主任喊的那样,细细的肉质茎干瘪蜷曲,仿佛晒干的梅干菜。地面震动幅度减弱,玻璃窗的另一边,原本凶狠挤向他们的异种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一片片类似老年斑的痕迹出现在它肥大的躯体上。 外勤不知该不该走,不少全身紧绷,维持着往外狂奔的预警动作。 一片混乱中,被苏枝晓揪住衣领的庄凡升用力拍了拍她。 “我就说——硝酸盐溶液有用吧。” …… 苏枝晓的手在抖,恨不得掐死庄凡升。 “你差点把我们都害死了。” 萧主任朝她打手势,示意苏枝晓别上纲上线,毕竟大家都活下来了。更为年轻的调查员显然不这么想,放下庄凡升就是一拳,从背上抽下微冲直直顶着他的脑袋。 庄凡升一侧嘴角立刻血肿,表情很无辜,无辜中还带着点委屈,唯独没有恐惧。他靠坐在椅子边,仍旧喋喋不休,“哎呦,好疼。苏姐,它留下了不少种子,一小时内没处理干净的话发芽,到时候又得收容。你别打我了,快去找种子吧。” “别给我装傻。”苏枝晓冷声说道,“不要以为颜祈不在我就拿你没办法,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扔到核反应堆里去。” 萧主任上来扯苏枝晓,“小苏。” 苏枝晓和她拉扯片刻,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周围的外勤在任务表上勾掉肉质茎异种的名字,将下一个被破坏的收容箱图片提到了最上。 过了一会,才有人上来拉起庄凡升。 庄凡升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即使被打,被隐隐孤立还是跟没事人一样,挠挠头说了声谢谢。 “你……” 拉他的外勤欲言又止。 萧主任的声音回荡在完全安静的十七层中。 “他少了一半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你别跟他生气。” “他是故意的。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弄死我们,增加异种的数量。等老大回来,我一定让他把庄凡升脑子剁烂!” 庄凡升哭丧着脸对那边叫道,“别啊,我真不是故意的。咱们这不是收容成功了吗,都死透了。” 在场外勤都没说话。 成体异种死了没错,死后却留下了一堆种子。 从数量上来说,异种的数量是增加了的。 庄凡升经常做这种表面看起来对人类有好处,实际深究下去,也许是在长期埋雷的举动。 调查局从上到下都知道他的危险性。但一方面,幼体的异种确实相对来说更好对付,符合目前人类安全的诉求。另一方面,庄凡升给予他们的信息几乎占据了人类了解异种渠道的三成,根本就是一本需要触发的里世界百科全书。 所以知道危险也得用,不仅要用,还要多用。 庄凡升见没人理他,仿佛真的觉得很委屈一样拿着瓶矿泉水走到角落里坐下。他喝了几口,低头休息。 …… 【嘿嘿。】 另一边,酒店套房。 “你什么表情?”李忌笑着问道。他还以为徐微与是被他脱衣秀身材的老招式弄无语了,使坏故意继续逼近。 徐微与一阵窒息,只觉胸口被重物压住,憋闷得厉害。同时身上被一张砂纸毫不留情地抹过,又疼又痒,被这样粗暴对待,敏感处立刻有了反应。 ?为什么? …… 徐微与是什么脑子。结合刚才短暂的晃神,一下就将目光投向了李忌手中的布娃娃。只是布娃娃所在的位置和李忌的裤子重叠在一起,被他这么一看,李忌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他矜持了两秒,心想虽然脸不对,但身体毕竟是他自己的,徐微与喜欢也行。他按住皮带,含蓄问道,“看吗?一次五百。” 这人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 徐微与想道。他也不和李忌纠缠,直接指向他手里的娃娃。 “这是什么?” 李忌垂眼,再抬头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这么大的一个帅哥站你面前,你不看也就罢了,还盯着个布娃娃琢磨。你有没有审美? 徐微与才不管他的想法,他几乎有点站不稳了。那种完完全全被人拢住的感觉怪异到羞耻,特别是后腰到大腿,直接被这人手心的薄茧磨着,仿佛被细细抚摸过一样。要不是塞缪尔的反应一直正常,他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了。 “这是什么?” 见他坚持,李忌拿起娃娃,拇指随意在其右胳膊上按了按。于他而言那只是一根柔软的棉花条,但徐微与的手臂内侧却实质性地感受到了一阵触碰。 “你说它啊,一个追踪器。” “能给我看看吗。”徐微与伸手。 李忌脚下撤了半步,“不行。这东西普通人碰了可能会出事。” 现在已经出事了。徐微与眉心跳了跳,思索该怎么和他开这个口,只是不等他说话,李忌就盯住了娃娃的脸,片刻后轻轻碰了下它的眼睛。 徐微与下意识闭上眼睛,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一片黑暗中,塞缪尔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 “我先去洗澡,有事你叫我。” 说完,男人径直转身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徐微与想拦都没机会,手按在沙发靠垫上,好半晌才松开。 自从在医院里醒来以后,徐微与见识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只是那些事都发生在苏枝晓等人身上,让他总有种与自己无关的感觉。现在结结实实地落到他身上,他才有了几分原来调查局真在管理非自然事件的真实感。 徐微与走到吧台区,切了半个柠檬加冰块做柠檬水。塞缪尔似乎将那只布娃娃放在了台子上,暂时没有碰他。这也让徐微与松了口气,想着等他洗完澡出来再说娃娃的事。 徐微与走到沙发前,顺手扔开塞缪尔的外套,与他电脑和其他东西都在病房里,现在身上只有一个手机。 他翻出路上找到的宠物医院的号码打过去,医院广告播到第二句的时候,被人接了起来。 “徐先生。” “是我,小猫在你们那儿吗?” “在的。胡医生已经给它做过检查了,很健康,就是有点瘦。刚才给它开了个鸡肉罐头,它才吃完,现在扒笼子呢。叫得好大声。” 宠物医院的护士年纪估计不大,每句话的尾音都是上扬的。这种加班到十点还能朝气蓬勃的劲,人民医院的护士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对了,徐先生,你家咪咪叫什么呀,我们这里得备注一下。” 徐微与第一次养猫,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小猫咪需要有个名字,他抿了一口冰水走到窗前。 他心里有两个选项。 一方面,那只小黑猫是这座城市给他的礼物,按理说应该有个和城市相关的名字。但另一方面,他决定收养一只小动物是因为有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消失了,而他的身体已经留下了被陪伴的习惯。 ……但是叫一只小猫李忌是不是有点不尊重猫了。 而且从此以后,只要是认识他的人,都会知道他给自己的宠物取前男友的名字。圈内不会传他思念成疾,暗地里垂泪烧纸吧。 徐微与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下方的城市,暗处镜面一般映着他哑然失笑的样子。 如果此时这间酒店里还有李忌和徐微与的共同好友,一定会非常诧异。自李忌死后,整整五年,徐微与很少笑。那场死亡就像是一张无形的黑纱,将他从头到脚蒙了起来。一切生动的情绪都被其隔绝在外,最终造就了五年前杨朵见到的“徐老板”。 但徐微与原本不是那样的。他性格偏冷淡没错,但只是懒得做过多社交表演,远远不到冷漠孤僻的程度。 他本来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叫梧桐。”徐微与说道。 他找了很多理由拒绝给小猫取李忌这个名字,但徐微与心里其实很清楚,说到底,他不想用其他生物作为那个人的替代品。总感觉这么做好像是在否认李忌的存在似的。 徐微与想,他和李忌曾经应该拥有过很深的感情,不然他不可能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还留有这么多的习惯。 “好的,我这就给咪咪备注。” “辛苦了——嗯!” 徐微与猛地伏下身,手按在落地窗玻璃上,慌乱间一连留下数个掌印。他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着的房门,脚下快步朝那走去。 可只走了两步,徐微与就呼吸不稳地倒进了沙发。 他攥住靠枕一脚,整个人蜷缩起来颤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耳垂到颈侧粉红一片。 墙的另外一边。 浴室里,淋喷头哗哗流着水,李忌皱眉检查两只纽扣眼开裂的娃娃。 他其实也不太懂吴善婆的手段,这只娃娃到他手上以后,唯一的作用就是追踪徐微与,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任何变化。现在却裂了两只眼睛。 李忌当然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 ——没有其他办法,蜘蛛用异化成无数柔软触手的口器包裹住了那只脆弱的布偶。他用最接近灵魂的肢体感受着布料上的变化,挤进所有孔洞,企图得到一些信息。 但布料和麻线就在那里,从始至终都静悄悄的。无论被怎么蹂/躏压碾,它都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布娃娃而已。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该铺的铺完了,该填的也填上了,徐微与该恢复记忆了!最多五章完结。 我看别人说完结以后可以发免费的福利番外,那徐微与变成怪物的番外就放免费吧,回头我研究一下~ 第139章 后记 不想听你上课,李老师。 …… 不知过了多久,李忌缓缓站起来,将潮湿的头发一把捋向脑后。他关上花洒,低头看向手中同样湿淋淋的布偶。在异种的嘴里过了一圈,原本还挺像中古玩具的娃娃此时皱巴得不成样子,差点就被扯坏了。 应该留吴善婆一条命的。 那老妖婆当年重男轻女,古古怪怪的手段全都留给了儿子陈南,但陈南着实没有天赋,到死都只会画几张他们当地的符。唬人够了,对李忌来说却毫无作用。 活着的吴阿红倒是好苗子。可惜什么都不会,找她也没用。 李忌快速洗了个战斗澡,走到镜子前拿下吹风机,跟打理什么小动物似的把娃娃全身吹干。 被洗白白的布娃娃看着莫名有点委屈,李忌和它对视两秒,啾啾亲了人家两口。亲完他自己先笑出了声,把布娃娃抵在额头前磨蹭。 他太久没抱徐微与了,现在看见什么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想拿过来抓一抓。 真辛酸。别人到他这个年纪,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倒好,老婆跑了,小孩(眷族)各个没人样,就剩银行卡里一串空洞的数字。这人生有什么意思。 李忌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去掉塞缪尔的伪装,他真正的脸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虽然时间没有在徐微与身上留下痕迹,但以后两人如果有机会走在一起,旁人一定会认为徐微与才是两人之中更年长的那个。 ——也无所谓,他可以叫徐微与哥哥。只要徐微与愿意,让他叫daddy都行。 李忌凑近镜子扒拉扒拉头发,仔细看,他的瞳仁此刻就是一条裂缝。但远看不容易看出来,正常光线下,中间那块异常黑的色块容易被人自然而然地误认为圆形瞳仁。 之前在雨林里,李忌一直保留着原本的眼睛。那些金绿色的竖瞳想要出现,必须挤开真正的眼球。而现在,两种【眼】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用调查局的专业术语说,这叫百分之百降临。 人话解释就是李忌这个概念的躯体已经彻底被异种生成的躯体替代了。根据调查局之前的实验,理论上,躯体中的灵魂也应该被彻底替代。但李忌现在的状态显然和他们的经验不一样。 他不仅保留着属于自己的清晰思维,还【消化】掉了属于异种的残存意识。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等李忌自己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习惯用人类形态活动了。 李忌凑近镜子面无表情地和自己对视,镜子中肩背线条精悍,五官深刻俊美的青年也冷冷看着他,不多时,他张开嘴,鲜红的口腔内膜壁上分出无数尖细肉条,仿佛海水中的海葵那般伸展蠕动。李忌用舌头顶腮,触手随之回缩。 李忌侧过身,愣了下,捡起地上刚刚脱下来的脏衣服重新套回身上。 “徐总,我下去买两套换洗衣服,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李忌一边问一边往客厅走,走过屏风时,他脚步微微顿住——徐微与已经睡着了。 他侧躺在沙发上,抱着装饰用的长条靠枕,两腿蜷缩,脸埋在枕头边,睡相很乖。李忌的心脏一下子就软了,他放轻呼吸慢慢走过去。 “徐微与。”他小声叫道,“你睡着了吗?” 桌上的电子时钟慢悠悠地变换了一个数字。李忌愉悦地眯起眼睛,“是你自己睡着的,不是我要抱你的哦。” 徐微与依旧没反应。李忌把枕头抽走,“你等在这里,肯定有事要和我说,八成是要紧事。所以为了能第一时间知道,咱俩今晚睡一起,行吗?” 套房里安安静静,李忌喜滋滋地哼笑了一声,“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弯腰抱徐微与,下一刻便觉察出不对。 李忌捻了捻徐微与后背的衣服,薄薄一层布料透着温热的潮意,显然才被汗浸湿过。而仔细看,徐微与脸上好像也是湿的。李忌伸手摸过去,摸到了一片冰凉的眼泪。 “——徐微与,醒醒。” 李忌把手中的布娃娃放在一边摇晃徐微与,才晃了一下,他脸上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古怪。 …… 李忌半跪在沙发边,试探着低下头从徐微与的胸口开始嗅闻,渐渐到腰腹,最后停在腿侧。他的神情又茫然又古怪,半晌,李忌伸手摸进去——摸到了被浸湿多时的布料。 ……啊? 难道……不对,不可能,他们毕竟在一起两年多,徐微与要有那方面特殊生理情况他早发现了。不可能等到现在。 李忌太阳穴青筋直跳,蹲着想了会,还是没有按捺住心底的恶趣味。他把徐微与扒拉进怀里,抱着站起来。昏过去的徐微与比任何时候都更听话,皮肤潮热,还带着暧昧的气息。李忌就跟抱着什么大宝贝一样走进另一个房间。 在他身后,沙发上的布偶突然动了一下。仿佛空气之中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它和徐微与连在了一起。 徐微与离开,它也被拽的动了一下。 李忌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猝然回头。他皱眉望着那个布娃娃,许久没动。而他怀里,徐微与头靠在他胸前,睡得不太安稳,某一刻,眼睫轻轻动了动,仿佛要醒过来一般。 —— 【小徐总。】 【小徐总!】 徐微与睁开眼睛,最开始的几分钟他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望着车窗外的树林发呆,直到隔着一层玻璃的地方出现了司机的大脸,他陡然一惊,朝后仰去。 “小徐总,你睡着啦。” 司机拉开车门,“咱们到了,下车不。” 徐微与朝外看去,树丛掩映间,李家标志性的白色建筑露出一角。 …… 徐微与按了按眉心。几个月前,李旭昌投资的汽车项目破产,总计亏损接近三亿。本来没什么,三个亿虽然对于李旭昌个人来说是一笔相当庞大的债务,但对整个李家来说,也就洒洒水。远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只要李老爷子没死,总有人帮他。 但是事情坏就坏在李旭昌为了避税,利用好几个家族控股的公司联合做假账。那些公司原本分属于李家的其他人,李旭昌买通财务出纳等重要岗位负责人,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搞了一招瞒天过海。如果项目成功,这些账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被翻出来。但项目一破产,相关的内账就被合伙人和官方调出来审查了。一查之下果然出了问题。 税务局立刻开始审查相关公司的近几年账目,很快就翻到了更多有意思的东西。空头就跟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凑上来,市场上消息一个接一个的放,其中两家上市公司的股价大跌,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据说开内部会议的时候李旭昌被表亲逮着揍了好几拳,鼻梁都骨折了。李家花了很多钱才将事情压下来,家族账面财产缩水近三分之一,资金链干涸。 李老爷子的意思是希望李忌也出点,结果李忌直接带着徐微与躲到了国外,手机关机邮件不回,一直等事情结束才慢悠悠地回来。 不过他表明不想管的态度显然没有劝退李家众人,昨天,李老爷子过生日。借着这个名头,大的小的连番打电话问候,让他一定要来。 李忌这次没拒绝,只是抱着徐微与在公寓里哼唧到必须要走的前一刻,才不情不愿地起来换衣服。临走前还嘱咐徐微与晚上一定要来接他,不然李家真能丧心病狂的往他床上塞人。 当时徐微与跟被狐狸精抽干了精气书生一样躺在床上,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到处都是牙印,怒极反笑,直接砸了个枕头过去,让李忌赶紧滚。 结果到了晚上,他还得卡点过来。 顶着严重睡眠不足熬出来的黑眼圈,徐微与整整领口下车,“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李忌。” 司机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靠着车优哉游哉地点了根软中华。 李家这栋房子徐微与之前就耳闻过,说是李老太爷想学中国大家族的范儿,搞四世同堂五世同堂那套。整栋建筑从里到外一共有六十多个房间,建的时候就大致分好哪个房间给哪个人住了。外界传闻这么多年李家一直按照老太爷的安排居住,家规严明,井井有条。 徐微与顺着白石子铺的大路走到铁门前,按了下门铃。等了足足十几分钟,那块小屏幕才幽幽亮了起来,一个小眼睛鹰钩鼻的男人凑在镜头前朝他看来。 “您好,我是刚才和您联系的徐微与。我来接李总。” 透过可视镜头打量他的男人闻言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脸上也带上殷切,“哦,是徐先生哦。您稍等我马上来。” 他有点福建口音,不知道是一代移民还是二代移民。夕阳赤红,在天际尽头烧成一条长河,李家已经亮了灯,站在栅栏门外,徐微与仍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他往一侧走了几步,只见落地玻璃窗里面,几个明显没成年的小孩拿着玩具枪以沙发小桌子做掩体,互相打闹。另一边的大厅里,十几个大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副和乐热闹的样子。徐微与听同学说过,中国那边每到过年,一个家的人都会回“老家”欢聚一堂,但从没见过,还以为和意大利的家族聚会差不多。现在看来——好像更亲密一些……他也说不好,但李家这种氛围肯定比福利院的小舞会强。 门轴扭了一声,徐微与看过去,只见刚才在屏幕里和他打招呼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身薄毛衣,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徐先生,我是李家的管家。您跟我来。” 徐微与微微颔首。 面对不熟的人他向来话不多,但李家的管家却是个自来熟。 他半侧身往前走,“徐先生好年轻啊,今年多大?” “二十三。” 二十三? 这个时间点的徐微与简直嫩得出水,配上一身灰蓝色系的休闲衬衫,长西裤,往哪儿一站跟画儿似的,谁都不会觉得他上了三十。但真正听到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数字,管家还是难掩诧异,随后,打量中就带上了一点点不明显的若有所思。 徐微与知道他在想什么,装作没看见。李家的管家也不多嘴,带他从一扇小门走进别墅。另一边起居室里的笑声传过来,回声有些空荡,一下子就从热闹变成了清冷。 徐微与往上看了眼,螺旋上升的楼梯顶端是一扇圆形天窗。此刻穹顶暗蓝,无星无月,像是一只静静往下看的眼睛。 “从这里走到头,贴了‘到福’的那扇门就是少爷的屋子。您去吧。我就在下面,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下来找我。” 管家的态度很是客气,徐微与也朝他道了声谢,抬步走过去。走到那扇门前时,徐微与随手敲了敲,见没人应,直接拧开走进去。 侧身进门的那瞬间,徐微与的余光朝后一扫——管家站在下了两级的楼梯上,眯着他那双小眼往这边偷觑,神情说不出的让人不舒服。徐微与耳侧的皮肤微微绷了下,随后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径直关上了门。 ……什么玩意? 徐微与从来没有接触过管家这类人,本能觉得不对劲,但对方没有做出实质性的伤害行为,他的警觉心空悬着,又不舒服又放不下来。 “谁……啊?” 一声满是醉意的问话从房间里传来,徐微与下意识看过去,居然没找到人。 啪。 有什么光滑的东西拍在的地面上,听响动,体积应该不大。 李忌又在作什么妖?徐微与顺着声音走过去,同一刻,一个黑色的头顶从里面,床的一头伸了出来。 李忌盘腿坐在地上,用两只胳膊撑着后仰的上半身,就以这么一个特别特别别扭的姿势倒看着徐微与。他眉头皱得很深,满脸不耐烦,只穿了件黑色高领薄羊绒打底衫,外套不知道脱哪里去了。 此时是冬天,也不知道李家的地热系统是怎么配的,刚才徐微与在下面还能感受到温暖,到了房间里,反而冷得要死。李忌就在这一两度的室温里坐地上翻书——哦,不是书。徐微与垂眸打量,发现李忌面前翻开的是几本相册。 “起来,我带你回去。”徐微与蹲下来。李忌的脑袋也随着他的高度转正,然后,他终于认出了徐微与,神情一下子就从不耐烦变成了挑眉惊喜。像个小孩子。 “你……你怎么来了。”李忌慢悠悠地问道,手不安分地牵徐微与的领口。 他这个样子让徐微与想起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不自觉往后仰头,“司机在外面等我们,你自己能站起来吗?” 李忌“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徐微与露出的漂亮喉结,下一刻直接咬了上去。 “嘶!”徐微与猛地站起来。结果李忌就跟没骨头一样,径直扑过来抱住他的双腿,脸往中间埋,喉咙间溢出笑声。 这人是喝了多少? 两人在一起将近一年,徐微与从没见过李忌这般醉到完全失去意识的样子,索性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翻了个白眼,直接踢开他往旁边撤了一步,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李忌这个样子,他一个人搬可能会摔,必须得两个人。 “下周带你去冷水湾海钓,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李忌粘过来抓住他一条腿,声音含含糊糊的。他属于逮到点甜头就要吃够的纯血狼崽子。即使醉了,仍能从徐微与的动作中准确地察觉到他对他隐隐的纵容。 “不去。”徐微与把手机贴到耳边,冷淡说道。 “……为什么?”李忌还有点委屈似的 “不想听你上课,李老师” 【作者有话说】 徐微与最开始两年的状态好难写[裂开] 第140章 后记 最后一场梦 李忌呆住了。他平时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一愣就特别有反差。徐微与垂眼看着他,片刻后收回目光。 他这边才转头,那边李忌就扯着他的裤子拽了两下。 “看我——什么叫不想听我上课?” “喂,王师傅,麻烦你上来一趟。” 徐微与充耳不闻,结果话才开了个头,李忌突然扑住他,伸手抢走手机。徐微与哪能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完全没设防,一下就让他得逞了。李忌连头带尾整整八十二公斤,身上全是硬邦邦肌肉,平时他收着力,徐微与觉得还行,此时被这么一扑,只觉得呼吸都困难。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侧身就是一肘。 “嘶。”李忌抽气。但他好像觉得不太亏,忍痛朝徐微与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把电话凑到嘴边,“老王啊,是我。你别上来了,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再来。今晚徐微与跟我在这儿睡。” 徐微与现在听见“睡”字就有应激反应,用力推李忌,企图挣脱他的束缚。但他哪是常年泡拳击俱乐部的李少爷的对手,人一只手就把他按的死死的。 那边司机又说了些什么,李忌嗯嗯应付,几句之后心满意足地挂断了电话。 “你等下,别挂。我要回去。”徐微与狼狈喊道。 李忌把电话往床上一丢,转头扑进他怀里,很快咬开两粒纽扣。他的牙齿和舌尖不经意触在徐微与胸前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点冰凉的湿,徐微与又恼又羞,猛地用力将这人掀开。 “咚!” 李忌滚到旁边,一头撞在地板上。 “……痛。”他捂着头哼道。 徐微与没理他,坐起身单手扣上扣子,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刚才他进来的时候没有锁门,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想要进来,随时能看见他和李忌纠缠在一起的样子。徐微与对陌生的环境天然抱有警惕心,更何况管家之前的偷窥明里暗里透着股不怀好意,徐微与一点都不想在这里久待。 徐微与站起来,打算去拿他的手机。可才一动,脚踝就又被李忌攥住了。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徐微与蹙眉问道。 他感觉李忌还是有意识的,只是故意放纵自己的行为而已。 李忌仰躺在地上看着他,少顷抬起另一只手指了下这个房间。 “这是我爸妈的房间。” “原本。” 李忌从没和徐微与提过他父母的事。还是两人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后,徐微与才从别人那儿听说李忌父母多年前就出车祸去世了。真算起来,李忌也是孤儿。 李忌望着侧墙,仔细看,墙纸上有好几个小洞,原本应该钉了钉子。很明显,这个房间里曾经挂着许多张属于李忌父母的照片。然而时过境迁,照片被人搬了下来下了,钉子也被拔了。 李忌笑了笑,“我八岁那年,他俩以全部财产给我设置了信托。于是他俩死后,我就被接到了这里。”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如果细究其中含义,完全能挖出一片堪称恐怖的过往。 徐微与神情略微变了,“你……” “陪我。”李忌闭上眼睛笑着要求道,“我想在这里睡一晚。” …… 房间外的树枝多年没有修理,已经贴到了窗户上。外面起风,那些树叶就啪啪地打在玻璃表面。徐微与沉默了一会,反正他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睡一晚好像也没什么。 “我知道了,你先松开我。” “不松。”李忌拍拍自己身边,“快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徐微与心道谁要和你一起躺地上,跟傻子一样。他猛地抽腿,将自己从李忌的手里拔出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李忌站起来。 徐微与打开门,同一刻,一个人影闪进了旁边的房间。徐微与静静看着那扇打开的房门,进来时因为李家热热闹闹的氛围而升起的好感荡然无存。 他脚下往前迈了一步,突然,一只手搭上徐微与的肩膀,猛地将他拉了回来,咔一声关上门。徐微与后背抵着李忌烫热的胸膛,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家的管家为什么要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李忌扣上锁,侧头作势要亲,徐微与仰头,冷冰冰地盯着他,一副你敢亲这事儿就大了的样子。李忌仔仔细细地注视着他,几秒后,伏在徐微与肩上笑了起来。 “你好像那只花猫。” 徐微与被他压得撞在门上,下意识问道,“什么猫?” “咱们上次去阔叶林酒店,碰到的那只在前台检查游客背包的小三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徐微与闭上眼睛,表情明明白白就是——我就多余问这一句。李忌笑的全身都在抖。 他不想和徐微与谈李家的事。 不需要多余的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懂了对方的意思。 “起来,我要喝水。你房间里就一张床吗?”徐微与从善如流地转开话题问道。 李忌换了个姿势,抱着徐微与的肩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不能离开徐微与的连体婴。 “干嘛,你还想和我分床睡啊。” “要不然呢,你身上全是酒气。” 人真的会被时间腐蚀。一年前,徐微与连李忌靠近都受不了,现在已经能相当镇定地忍受这人的骚扰了。平心而论,除了最开始爆发的不愉快,和李忌相处的时间甚至可以用舒适来形容。有时候徐微与都会恍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和这个人谈恋爱过日子,还是说他对现状的适应只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一种表现。 徐微与没有答案,后来就索性不想了。他的有意忽视加快了身体习惯的进程,无形之中,也软化了精神上的排斥。到如今,他和李忌在正常交流的时候,旁人已经分辨不出他们真正的关系了。 徐微与走到小冰箱前拉开门,只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三瓶苏阿水三瓶椰子水,跟酒店的客房服务一样。 他拿了一瓶椰子水。 “我也要。”李忌拖长声音要求道。 你没手吗? 徐微与耐着性子又抽下一瓶椰子水递给身后英年早瘫的某人,后者接过,两只胳膊绕过他的脖子拧开,用这瓶开了盖的换走了他手里没开盖的,把没开盖的重新塞回冰箱,自己拿了苏打水。 徐微与:…… 最近很多公司都在社交网站上营销,李忌手底下的公关部也紧跟潮流做起了油管账号。李忌闲的时候会上去视察下属的工作。 这倒没什么。但社交网站有推送机制,突然有一天冷不丁给李忌推送了几个恋爱博主的账号——从那天开始,李忌犯神经的类型就从天赋型锐变成了天赋加团队剧本型。 李忌哼笑,把徐微与往另一边搂了搂,“过来,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徐微与四十八小时内只睡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前天还出了个短差,现在已经困得有点烦了。本想拒绝,但被李忌一推,脚下莫名其妙地跟着走了两步。徐微与自己都没发现他眼里带着点矜持的好奇,目光已经不自觉地先李忌一步落到了地上。 “坐。”李忌把徐微与按到地上,想了想又从床上扯下毯子折了一折扑在中间,示意徐微与坐上来。 …… 地上一共有三大本相册,全都被塞得撑了起来,徐微与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曲了一下,片刻后他像是不经意地问道,“这些照片全是你的吗?” “对。”李忌从后面坐过来,把下巴搭在他肩上,扯过离两人最近的相册,“都是我父母生前给我拍的。” “这么多啊……” 徐微与从小到大的照片全部收起来,可能都不到这里的千分之一。在福利院里,健康的小孩很快就会被领养走,所以老师和招呼他们的社会好心人士一般只会拍些大合照和证件照。长大以后,虽然手机里的合照多了起来,但基本都是学校活动和商业活动留下的纪念照,徐微与连存都懒得,更别说洗出来翻看了。 “……你父母一定很爱你。” 这句话一出,颈侧的呼吸顿了几秒。徐微与看不见李忌的神色,却莫名从这微妙的停顿中察觉到了他的冷淡。 ? “可能吧。”李忌含含糊糊地说道,“他俩每年都会抽出几天带我去旅游,然后给我留一年的零花钱。小时候不懂事,看同学有父母接送,回来拿着跟他俩的合照掉眼泪,提前练哭坟。” 徐微与听出他在阴阳怪气,罕见地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了一句话,“他们赚的钱都留给了你,怎么会不爱你呢?” “那是因为他们提前发现了某些人的谋划,有人想要杀了他们。”李忌侧头凑到徐微与耳边,“换做是你,你会把你没成年的儿子当做恶心仇人的道具吗?你会给他留一笔理论上永远只属于他的巨额遗产,但不帮他设置任何自保手段吗?” 李忌这话说得藏头露尾的,但结合他父母早亡,刚才管家怪异的偷窥,徐微与心里猛地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你父母——” “嘘。”李忌捏他的手指,轻声呢喃,“别管这些事,跟你没关系。反正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给你好处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的。徐微与,我是真的喜欢你……” ——其实在那个时间点,徐微与并没有听清李忌嘟嘟囔囔的醉话。只隐约捕捉到了“公证”“协议”之类的字句。 直到一年半以后的某个上午,李忌失踪多日,他的律师打来电话告诉徐微与说李忌生前立下了遗产协议,请他来签字确认时,徐微与才反应过来李忌说的是什么。 他说:我希望你平安顺遂,富足安康。 【作者有话说】 说个地狱笑话,按照原结局这八个字的祝愿李忌都做到了。被异化成怪物的徐微与是不会生病哒[墨镜] 第141章 后记 【欢迎回来,徐微与。】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也被夜色替代,时钟指向七点。李忌压在徐微与肩上嘀嘀咕咕的声音渐弱,徐微与没动,过了会,侧头看他,只见李忌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呼吸间有浓烈的酒气,不知道晚饭时下面那些人给他灌了多少。 徐微与静静看着这个人。李忌今年才二十八岁,相比同水平其他有所成就的二代三代或者白手起家的新贵,他当得起年少有为四个字,但仔细看,这人发间已然有了几根不起眼的白头发。 …… 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耗费心神至此呢? 徐微与蹙眉,不自觉将稀少的线索联系起来推测。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揉搓手边的零碎物品,而李忌的那些照片常年放在相册里,几乎是第一次拿出来。才一下,徐微与的指腹就觉一凉,随后而来细小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索。 就像冥冥之中有某种防沉迷系统启动了一样,徐微与下意识收敛心神。 李家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这里替李忌操什么心? 徐微与把肩膀上的脑袋推开,李忌睡得不算死,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一头砸在徐微与腿上。 徐微与:…… 李忌似乎觉得这样很舒服,转身抱住腰的腰,把脸埋在他腰腹间,热乎乎的呼吸透过布料贴在皮肤上。 “你在装睡吗?”徐微与一针见血地问道。 李忌一动不动,半点声音都不出,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徐微与望天,只觉自己今天是来带孩子的,默了会,他将几张照片插回去。 不得不说,小时候的李忌看起来比现在可爱很多。粉雕玉琢的黑发小男孩站在两个从头精致到脚的大人身边,时时刻刻都显得非常乖巧。 乖巧得甚至有些呆板。 徐微与犹豫了一下,往后翻。 李忌的长相更像李旭冉,相比较这对样貌出众的母子,李忌的父亲只当得起一句彬彬有礼,长相上没什么记忆点,三人拍照的姿势基本就是家庭照片模板,要么站要么坐,微笑的弧度如出一辙,换个背景,完全可以挂在豪宅的走廊尽头作为向来宾展示家庭和乐美满的证据。 一张还好,这么一本翻下来莫名渗人。徐微与不喜欢随意评价其他人,但他摩挲着照片上的喷砂膜,总觉得这些照片有股作秀的意味。 徐微与见过类似的精英家庭,无一例外,都是高压模式培养精致利己主义者。 在那些家庭中父母表面上说自己爱孩子爱伴侣,实则只在乎亲人给他们带来的名望以及前途。一旦不能如愿,他们什么都能抛弃。徐微与从没想过李忌的生长环境会是这样。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眼睛微微睁大。 在这一页上,徐微与看见了他自己的照片。 相册很大,一页摊开来能贴十几张,但出于交接点的这一面上只有两张照片。左侧年仅十岁的李忌穿着三件套小西装站在父母中间,身后是某欧洲小镇的街道,肩上搭着两人的手,下巴微微抬着,即使脸上带笑也显得倨傲冷漠。 而右侧,不知哪年哪月哪日的清晨,徐微与站在两人公寓的厨房里,身侧的落地窗正对着天边的朝阳。他急着去上班,站在料理台前倾身拿叉子往嘴里送沙拉。一只手在照片的左下角,作势揪走徐微与挽在胳膊上的西服。 看两者之间的距离,李忌当时应该正靠在客厅的沙发里等他。 从死板到生动,第三本相册在这个房间里停滞了十六年,终于再次等到了新的,值得主人珍藏的照片。 徐微与一时没有任何动作,凭手上的感觉,他知道这一页后面的相册里也是满满当当的照片,但他不敢翻了——他和李忌的父母待在一起,他算是李忌的什么人?爱人吗?这是精心策划还是无意间的巧合?李忌是真醉还是假醉?他是故意让我发现的吗? 很多事情,不在意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在意了,就什么都不对了。 如果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朋友,别说是几张照片,就算在他家发现一百本相册徐微与也不会去探寻他对自己的感情,顶多把他当成跟踪狂,私下里报警。但换做李忌,徐微与的思维就像是被月球吸引的海潮那般不受控地涌动。 可能是在一起太久了,也有可能是李忌的长相、性格或者能力,恰到好处地符合他的喜好,于是一点点感情的萌芽在徐微与看不见的地方萌芽。直到如今长得足够大了,才被他发现。 徐微与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感觉腿上的人动了动。 ——李忌没睡着。 …… 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他是故意的。 所以他刚才直接拿了这本。 …… 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徐微与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在心里问出了这个问题,正想着怎么脱身,口袋里的手机正好响了起来。一瞬间,徐微与的反应宛如发现猎豹的羚羊,一手悄无声息地将相册翻到前面,一手掏出电话,看都没看联系人,径直接了起来。 “徐……” “我现在不方便说话,你等我一下,我马上给你打回去。” 说着,徐微与从床上扯下一个枕头,将李忌的脑袋挪上去,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嘶—— 腿被这人压麻了。 徐微与都不敢回头。如果李忌是在装睡,现在肯定幽怨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强忍着腿上一阵一阵的雪花点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在走廊新鲜的空气里,徐微与长松了一口气。 他脑子有点乱,暂时不想去面对李忌。 徐微与看了眼手机,发现刚才打电话的居然是甲方的业务部负责人。徐微与下意识就想回拨过去,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了刚才有心偷窥的管家。 …… 按说这是李忌公司的业务,跟他一个上班的没什么太大关系。真有损失也是李忌的损失。这样想着,徐微与走下台阶。 正当他打算从进来的小门出别墅的时候,左手边的圆形花园会客厅里传来一阵女人的欢笑。 “包好漂亮。” “……珍妮,你的中文名是哪两个字啊?” “栖梧。木西,梧桐的梧,就是凤凰栖梧桐树的典故啦。” “还在念书吗?” “梧桐?……什么梧桐?” “哎呀,这么写。你过来。” “林——栖——梧。” 徐微与的手按在门把上,侧目看过去。 副会客厅的水晶大吊灯光线璀璨,但只有一条顺着没有完全合拢的门缝溢出。透过那条缝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众人。似乎高挑灵动的身影挤在里面,一会和这个太太说话,一会和那个小姐互相介绍。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上流社会的小型社交。 大厅没开灯,黑暗中徐微与雪白的侧脸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若有所思,不多时,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一下眉,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推门走出去。 “喂……” 李家老宅侧面用来停车的场地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个足球场大小,徐微与漫无目的地绕着一小片走动,脑子里迅速拆解电话里提出的问题,大致拼凑方案。 大概是因为他在这里走动的时间太长了,吸引了管家的注意。 管家端着一盘铃兰白玫瑰朝这边走来,徐微与远远看见他,有意加快了语速,正好赶在管家走到近前时差不多和对面人沟通好。 他给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还没说完。管家摆出了然的神情。 “……好的好的,我明天下去公司对接具体情况,到时候给你发邮件。” 徐微与挂断电话。 管家关心地问道:“少爷怎么样了,他晚上喝了不少,洗澡怕是有些麻烦,需不需要我上去帮您。” 徐微与将手机揣进口袋。 还洗澡呢,李忌应该已经在地上睡着了。现在就祈祷房间里的空调温度够高,他明天别感冒。 “他已经睡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今晚在这里休息。” 管家点头,似是想要关切地问需不需要他准备换洗衣服,一阵脚步声从侧门台阶处传来。 两人看过去,却见来的正是李忌本人。 “聊什么呢?”刚才还被关心能不能站起来洗澡的某人步伐稳健地走到徐微与面前,瞥了眼管家,然后挑眉看向他手中的花。 “少爷。”管家笑着和李忌打招呼。 李忌没理他,目光有些古怪。 然后在短短的半秒里,这古怪转为明悟。谁都不知道他悟了点什么。李忌脸上出现惊喜交加的表情,感动地捂住嘴,宛如中了两亿大奖的穷苦大学生,从此再不用吃一点世间的苦。他转向徐微与,眼里甚至有堪称真实的泪光。 “我愿意。” …… 徐微与:…… 李忌把手伸平抵到他面前,无名指不断晃动,示意徐微与赶紧给他带戒指,他不需要前面那些求婚步骤,自己就能把自己打包嫁进徐微与不到五十平的公寓里。 徐微与:…… 如果不是有管家在,他真能甩出一个滚字。但人前徐微与还是要脸的。 他温和地对李忌说道:“我先上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李家的管家也是没见过李忌这幅不要脸不要皮的样子,忙解释道,“这花是堂亲家的老太太让准备的,给……” “我知道。”李忌哑然失笑,“你忙去吧。” 他快步跟上徐微与,一把揽住这人的肩。 徐微与似是僵硬了一瞬,李忌没发现。 “开个玩笑,别生气了小徐总。我知道,你要求高,要房子车子彩礼,还要我自备嫁妆。我都给你准备还不成嘛。哪能真拿那两三只小白花糊弄你啊,你放心吧,我跟你求婚的时候,那花都必须是当年的新品种,非高级花行拿不到货的那种。到时候给你包九百九十九朵,代表我对你矢志不渝的爱……” 玩笑有的时候是一种试探,把真话和假话一起放进去,想着万一能得到回应呢。即使被拒绝了,也不那么突兀,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微与在李忌漫不经心的玩笑中走上台阶,故意快了这人几步,将他甩在身后。李忌似乎是低头摸了下鼻尖。 “要求真高……” …… 无数画面从螺旋楼梯顶端的圆窗中落下来,逐渐连成贯穿时间的银河,徐微与无知无觉地朝上走着—— 直到某一刻,他感觉身后没人了。 徐微与回身,望不见起点的楼梯空空荡荡。 “李忌?”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来。 徐微与本能回头,来人直接捂住了他的眼睛。 【欢迎回来,徐微与。】 错乱的记忆在牵引下重新回归,徐微与只觉得身体变得很沉,很真实,某一刻,他突然朝下坠去—— 下坠感刺穿灵魂,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酒店套房里白色的被子。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还有最后三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42章 后记 柏丽酒店的票据 房间近二十层的楼高隔绝了一切外界杂音,些许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显出桌椅器具的轮廓。徐微与维持着原本侧睡的姿势,好一会,翻身仰面用手臂盖住眼睛。 房间里静悄悄的,就像过去的五年里,每一个他独自待在公寓中等待夜幕降临的晚上。在习惯那个人的存在之前,徐微与从没觉得一个人面对空旷的房间那么难熬。 ……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微与起床踩着拖鞋去浴室里洗了澡。出来时已经接近九点了。徐微与拿起放在床头的水,拧开喝了一口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不远处的焦王爷巷里早就挤满了游客,昨晚的灯展还没拆,今天几个小广场上又搭了台子,看样子下午有表演。站在高处望过去,到处都是一派热热闹闹国泰民安的景象,刹那间冲淡了屋子里的冰冷。徐微与怔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在国内,无意识抿紧的唇缓缓松懈下来。 他对着人群放空了一会,将水放在一边的台子上,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 “嘟——” 电话提示音响到第三声的时候,那边接了起来。一切仿佛当初在里世界的经历重演,颜祈那边安静了一会。 “徐微与?” “是我,你在忙吗?”徐微与客气地问道。 下一秒,那边响起了机场的提示音。颜祈大概是拿着手机往另一边走了一段路,“我今天下午要去西班牙参加国际会议,晚上回国。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话是问句,用的却是陈述句语气。 徐微与诚恳地“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 颜祈的声音里透着股果然如此的悲凉和又特么有工作了的绝望,徐微与失笑。 “我昨天晚上做了很长一段梦,醒来以后就发现记忆全部回来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我应该会失忆两三年。” “理论上是的。”颜祈冷笑,“但是前天,庄凡升擅自给你开了我们内部用的安眠药。” 徐微与在原地走了两步,“怎么说?他给我开的药不对吗?” “不是不对,是太对了。”颜祈吸了口气,“我给你透个底。这件事我没和其他人说过,你知道以后务必保密。” “——好,你说。” “庄凡升脑子里有一块活着的石头,那块石头自称三十三面镜,可以同时‘窥探’到三十三个和现实世界有关联的里世界。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控制窥探对象的,但根据我的观察,它的能力相当于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的全知。” 颜祈的话对于徐微与来说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走帝国主义精英路线的徐总用自己不多的科幻小说积累艰难理解了一下。 “就是说他能看见在同一的时间点,做不同的抉择,所带来的后果。是这个意思吗?”徐微与问道,“他‘看见’给我吃那两种药,能让我恢复记忆。” 颜祈思索片刻,“有点理想……但,差不多吧。” 真厉害。 ……要是李忌得到的也是这么无害的能力就好了。 徐微与垂眼苦笑了一下,片刻后收敛心神朝外走去,“那你为什么不高兴。怕我恢复记忆以后去找李忌吗?” 另一边颜祈的表情想必相当精彩。他们两个都知道,徐微与这种人只有真放下了才会拿出来开玩笑,没放下反而会像之前一样避着躲着,连和那人相关的地方相关的东西都看不了。 “你不想?”颜祈故意问道。 徐微与目光无意义地在房间里环视一圈,“不了,总不能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就这样吧。而且他那边的环境也挺好的,食物充足,没污染没天敌。” 颜祈:…… 他笑了起来,笑得声音都在抖,“你好像在放生野生动物。” 徐微与不置可否,没人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但是很多事情不需要刨根问底,大家只是朋友,不是什么需要触及对方灵魂的关系。 颜祈笑够了,终于重新开口道,“你能想开最好,有两件事我要提醒你。” “你说。” “第一,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虑,我建议你赶紧申请入籍。你现在呢,身上的里世界气息很重,很容易遇到危险。具体情况、武器、药品都属于调查局的内部机密,你必须入籍然后入会,我们才能给你提供。” 徐微与手按在门把上,“我申请入籍就能入吗?我没有在国内投资。而且我的公司都在其他国家,你们得给我点时间走法律程序。” “不用那么麻烦。”颜祈那边有些喧闹,似乎是到了登机的点,有人过来催他。 “你按照模板写个申请,局里能立刻给你办身份,你那边的身份也不要动,以后任务用得上。” 徐微与:…… 还没正式入职呢,老员工已经想着给他安排工作了。这就是眼里有活的传奇调查员吗,真令人敬佩。即使是徐微与,此时也有种被人挖坑了的感觉。 但颜祈可能是加班加习惯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多资本家,“入籍这种事你愿意就行。调查局和其他国家机构不一样,只要不是二鬼子,我们都要。另外,第二。你自己注意一下身体,庄凡升开的药怎么说呢,副作用挺大的。” 徐微与听出了他的犹豫。然而,这些天调查局给他留下的好印象蒙蔽了他的双眼,徐微与毫无警惕心地问道,“具体在什么方面?” “……生育。” 这时候就是看一个人平时接触的信息是阳春白雪还是肮脏下作的最佳时机。 徐微与略作思索。 “无精症?” 颜祈:“唔,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会怀孕。” 徐微与:…… 人生观晴天霹雳,世界观地动山摇,徐微与站在房门前迷茫无助难以理解地盯着木头上的花纹。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颜祈?” “不是的呢,徐总。”颜祈夹着嗓子装可爱,“庄凡升脑子里的那块石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繁衍异种,我怀疑它的力量来源和生育有关。好了不说了,我上飞机了。” 说完颜祈便挂断了电话,徒留徐微与一个人独自消化突如其来的人生打击。 …… 颜祈刚才说了,副作用只是可能发生而已对吧。 ……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开门走出房间。 迎面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烟混合的气味,即使新风正嗡嗡开着,也还有残留。 徐微与一惊,因为记忆突然恢复的原因,他一时没想起近期的事,待目光看到吧台前的男人才缓缓记起来这房间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塞缪尔先生。”徐微与叫了对方一声。 男人闻声看向他。就像徐微与记忆里短暂的相处一样,塞缪尔是个没太大记忆点的混血,长相收拾收拾也能说一句英俊,身材倒是练得很漂亮,标准的衣架子。 “你醒了。”塞缪尔把手中的烟蒂暗熄在烟灰缸里,徐微与扫过一眼,发现烟灰缸里还有七八个烟头。他印象当中,这人是不抽烟的。 “怎么了?”徐微与处于社交礼仪问了一句。 男人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似笑非笑的,又好像有些难以言明的小心和悲哀。只是不等徐微与看清,他就拿起烟灰缸走到吧台后将烟头倒进了垃圾桶里。 “昨晚局里有几个人受伤了。” 没听颜祈说啊。 不过这种事他帮不上忙,颜祈跟他说了也等于白说。徐微与走上前,“你要回去吗?” “不用,他们能应付。”塞缪尔抽了只杯子洗干净,转身接了半杯温水,“待会咱们下去吃早饭?这一片往前走六百米有个老居民区,我看网上说那儿的特色浇头面不错。” 塞缪尔没有直接把杯子递给徐微与,而是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示意徐微与喝。徐微与没觉得他的举动不对,低声道谢——站在他对面的男人盯着他修长洁白的手指,几秒后掀起眼皮,似是要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徐微与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响,好像故意不给某人说话似的。 徐微与拿出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来电人,“等我一下。” 他朝客厅的落地窗走去,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笑,“好久不见,杨小姐。” 塞缪尔原本有些落寞的神情倏然一变,就跟被人扎了一样。男人手撑在吧台边缘,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微与手上的手机。 如果目光真的能杀人,那对面的杨朵肯定已经被戳成筛子了。 “这周吗?这周应该不行,我大概明年才有时间度假。” 李忌无声出了口气,微一摇头简直想要冲上去把徐微与的电话抢过来。 杨朵和杨长明那两姐弟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徐微与是为了找他才请他俩当保镖的。就是最纯粹的金钱关系,现在扒着徐微与不放想干什么?真觉得自己能登堂入室啊。 他还没死呢。 但凡徐微与回头看一眼,都会被李忌森冷的表情吓到。但这个时候,电话那头的杨朵正喜滋滋地跟他说她和杨长明盘了一个旅行社,目前正在做国际旅团。涉及到专业领域,徐微与不自觉认真了些。 然而,就在他给杨朵计算成本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锁骨被人摸了一下。徐微与本能按住了同一个地方——随即,手指上的布料触感让他想起了昨天晚上昏迷前发生的诡异情状。 ……? 徐微与还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杨朵听他突然不出声了,不解地提醒,“徐老板?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徐微与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将衣领往上拉了点。 可紧接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腰侧,放肆地抚摸到脊背。 徐微与心底顷刻间窜上一股寒意,下意识扶住身后的沙发,没留神将塞缪尔搭在上面的外套蹭了下来。 “徐微与你怎么了?”某罪魁祸首假惺惺地问道。 只是此时,不管是电话那头的杨朵还是被悄摸欺负的徐微与都是一头雾水,没人发现他的恶劣。 徐微与耳根微微泛红,对塞缪尔一摇头蹲下身捡他的衣服。 调查局的作战服两侧最常用的口袋容量非常大,穿在身上时,抽手同样十分便捷。这是设计时就考虑到的使用需求。但这种设计也导致衣服摊开时,口袋里的东西很容易滚出来。 徐微与将几个金属瓶子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单独包装小药片放回口袋,拿起飘出来的小票时,顺便看了眼。 无他,这是塞缪尔口袋里他唯一认识的东西——柏丽酒店的票据。 而他目光落下的那一刻,两个字落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李忌。 【作者有话说】 终于! 第143章 后记 “李忌……” 嗡嗡作响的风扇和电话另一边的嘈杂仿佛同时静止,徐微与突然间听不见任何外界声响,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盯着手指前纸上的那两个字,脸上血色尽褪。 杨朵等了一会,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刚才提的计划有问题,试探着问道。 “徐老板我说的不对吗?我看你们温州来的老板都跟饭店合作,带游客过去吃海鲜,利润好高哦。” 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渐近,徐微与把票据攥在手心,硬质纸支出来的尖角生硬地顶着手心的皮肤。他没什么表情地吸了口气,站起来把衣服递给来人。 男人轻轻说了声谢谢,站定在他身侧——无论怎么看,徐微与都不能从这人身上找到一点李忌的痕迹。两人目光在空气中轻微一碰,李忌扯起嘴角,抬手点了下耳朵,用口型问: 【谁啊。】 …… 徐微与收回目光,朝旁边走了两步。 “商业模式可行,但是你也说了,你所在的那片区域的旅游团都是这个经营模式,你们初来乍到,想从别人手里抢客可能不太容易。” 杨朵也不知道在干嘛,哐当摔了不锈钢盆,“嗨,就是这点烦人呀。前段时间杨二出去找人喝酒,有个记者听说我们的买卖,说可以帮忙拍宣传片。但开价十二万块钱人民币。我心想抢钱呢,没理他。” “确实没必要。”徐微与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去你们那儿旅游的多数不看采访,即使看也不可能费劲去找你们。你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时没法和国外客户精准对接,你看能不能找到本地的国际旅行社。他们一般不缺客源,但手上懂多国语言的导游不多。你可以跟他们合作,按照一定比例分账。然后给他们留联系方式。” “像这类游客一般不会只去玩一次,等下一次他们再来度假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你们。同时这些人会把你们推荐给其他亲朋好友。按照这个模式积累三到四年,你们的口碑就能扩出去。到时候再慢慢挖其他导游,扩大接客人数。等能同时带上千人的时候,再做网络推广,这样比较稳妥。” 有时候见多识广在商业决策上比敢想敢干强得多。杨朵杨长明姐弟两二三十年来一直在东南亚各个小国打转,见过的商业模式远不如徐微与丰富,对生意的长期预测也不如专业的投资经理。徐微与愿意给他们一些意见,简直是救了他们的命。 ——就是给得太仔细了。 让某些人光是听就心里泛酸水。 李忌垂眼叠作战服,八百年不碰家务的人,低头捏着衣领边缘细致地将其折出挺括的圆弧,再将拉链拉到最上,用搭扣固定。徐微与听着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心跳激烈到颈侧的动脉血管都仿佛要炸开一般。 但面上,他仍旧不动声色。 杨朵:“你等等徐老板,我记一下。杨长明!杨长明!拿支笔过来!” “等一下!”杨长明的声音传来。 徐微与就听身侧人不轻不重地把叠好的衣服往沙发上一扔。 杨朵骂娘:“人徐老板还要上班,你多大架子,等你?!” 一阵兵荒马乱。徐微与猜他们应该是在市场上吃饭,可能店主是郭大河的朋友,所以杨朵在另一边帮忙摘菜,杨长明在另一边剁排骨。听见是他后者一愣,赶紧放下刀抬腿跨过木凳子,结果一个没留神把凳子带倒了,引来旁边阿嬷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马来语一阵数落。 “笔。”杨长明跑到近前,低声对杨朵说,“把电话给我,我有事和徐老板说——徐微与,是我。” 他对杨朵时叫的是徐老板,接过电话喊徐微与却是全名,那点年轻人的心思昭然若现,杨朵哼笑了一声走远了。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徐微与笑着寒暄道。 “嗯……挺好的。”说完杨长明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给我和杨朵打那么多钱啊。” “应该的。”徐微与望向远处,“这一趟下来你们身上留了不少伤。” 杨长明:“可是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说了,咱们自担风险。你一下打这么多钱过来,我还以为徐老板您终于打算包养我了。” 当时去找李忌之前,徐微与和郭大河签的合同里写明了,如果出现意外事故,双方都不能让对方负责。但徐微与回国以后却给三人打了一大笔“医药费”,数目基本够他们三个养老的。 杨朵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指给杨长明,说你看,人家徐老板手里漏一点就够咱们几十年衣食无忧,哪是你能攀高枝的。 只是话是这么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遇到各方面都符合自己心意的对象,怎么可能不想更进一步呢?这时候退缩了,一辈子都会后悔。 杨长明站起来走到外面,不自觉握紧了手机,好像手中的电子产品是某种未来的具象化似的。他仍然笑着跟徐微与开玩笑,“结果杨朵说她也有,不仅她有,舅舅也有。害我白高兴一场。” 他小心翼翼等着徐微与的回应。杨长明开口之前就想好了,反正他只是跟徐微与开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凭徐微与的性格,也不可能正儿八经地拒绝他。慢慢来呗,他有的是时间。 可下一刻,电话里传出了一个故意提高的声音。 “徐微与,宠物医院发微信问你什么时候去接猫。”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话说的有多刻意,一股子正宫娘娘的架势。杨长明爽朗中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僵在脸上,随即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不多时,徐微与的声音响了起来,“有点事,我明天再打给你。” “……好,您忙。”杨长明低声说道。 他挂断电话,蹲在他脚边揪菜叶的杨朵立刻兴冲冲地打了他一下,“怎么样怎么样?” 杨长明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想了一会才接受这个结果一样。 “他身边有人了。” 他们所在的市场就开在河道边,窄窄一条水泥砌的坝堤被两边的小摊贩占得只剩几十厘米供人行走。来来往往的主妇和餐厅老板提着大包小包,跟两边的商贩高声打招呼。杨朵环顾周围,阳光透过胶皮大伞,把她的脸也映成鲜亮的橙色。 “那也没办法呀。”她抠了抠头皮讪讪说道,“你也别光盯着徐老板,人家……” “我知道。”杨长明淡淡说。伸手把凳子拖过来示意杨朵坐,自己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哆一声拔出菜刀。 “回来啦。”对面的阿嬷抬起头。 “嗯。” 电话另一边,徐微与转头看向李忌,后者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咱们什么时候去接猫?” ……有意思吗? 徐微与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他不知道李忌是怎么找过来的,但他能确定,凭李忌的秉性,这个塞缪尔一开始就是他。刚才身上诡异的触碰也肯定和他有关系。 徐微与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窒息般的紧缚感,他好像往哪跑都逃不开这个人。他和李忌真就像另一个时间线中,那两只疯狂纠缠在一起的异种一样,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鼻腔酸麻,徐微与都没意识到他自己怎么了的时候,身体比大脑快一步做出反应,令他别过了脸,下一刻,一滴眼泪砸在了地毯上。 …… 李忌猝然拧眉。 相爱的人之间可能真的存在某种心有灵犀的联系,一瞬间,李忌就想到了徐微与可能认出了他。但很快,这种猜测又被他自己否定掉。 这些天来,调查局对他做了专门的研究,而他藏在“塞缪尔”这个身份里,全程参与。不仅改掉了一些动作上的小习惯,还特意学着周围人的语言习惯设定新人格。即使徐微与恢复记忆以后能认出他,也不应该这么迅速。 一时之间,房间里居然没人出声。 徐微与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舌根很快尝到一丝血味。 “我感觉李忌可能找到我了。”片刻的凝滞以后,徐微与率先开口。 李忌无意识绷紧身体,扯出一丝笑来,“为什么这么说。” 徐微与看向他,神情认真,只眼眶还留着些许余红,“有人在碰我。” ……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松懈了下来,李忌额角青筋直跳,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太希望徐微与能够认出他了。这份希望强烈得像是火一样,肆意焚烧着灵魂,以至于他在做一些不合理的举动时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 他希望徐微与先认出他,这样他就能理所应当地结束这场表演。 但结束以后呢? 如果徐微与像之前一样厌恶他,想要离开,他要怎么办?把他绑回巢穴,像之前一样同化他,强迫徐微与也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永永远远地留在另一个世界吗? 李忌清楚地知道自己给不出答案。 这段时间他看着失忆的徐微与处理工作,尝试新的食物,站在窗边远眺城市风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徐微与对这个世界的喜爱。这种安宁的生活才是徐微与想要的人生。 而他李忌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是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发现李老爷子买通基金经理侵吞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是检查公司账目以后,发现信托给他的分红有几笔被李老爷子拿去给李旭昌填了亏损,是再长大一点,发现很多亲人都恨他,希望他去死。即使他主动远离,那些人也不愿意放过他。 充足的物质基础几乎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于是精神越来越空虚。几次发现自己的体检报告被做手脚以后,又开始警惕身边的一切活人。状态最差的时候,他需要同时服用四种药才能睡着。 其实刚认识的时候,徐微与但凡愿意深度参与公司决策,就会发现李忌的不正常——没有那个正常的人会在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搜集信息,布局坑害自己的家族公司的。更别说后面几年基本打算杀人的谋划。 仇恨在父母死亡之前就已经酿成了,只是李老爷子和李旭昌早了他一步而已。没有徐微与,李忌也会死。 他用自己必然肮脏丑恶的人生连累了徐微与本该光明平坦的一切,还要拉着他继续下坠吗? 他的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 李忌勉强活动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大概是担忧的表情,“我没听懂,能不能说具体点。” 他话音才落,徐微与的手机就嗡地震了下。徐微与也有点走神,眼睫颤了颤才垂眼看去。发现是宠物医院问他什么时候过去领猫的信息。估计是问李忌没得到回复,同样的问题又发给了他。 “我出去一趟。”徐微与说道。 “接猫吗,我跟你一起。” 微妙的、尴尬的或许还有些紧绷的气氛悄然淡化,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李忌落后徐微与半步,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前方人的背影。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虚虚拢住那只布娃娃的身体,到底没有再碰一下。 “……哎,徐总。”李忌快走两步跟上徐微与,“你很怕你前男友吗?刚才都哭了。” 徐微与抿着唇加快脚步。 李忌长腿一迈再次跟上,“问你话呢。你们资本家没必要这么看不起工薪阶级吧。” 徐微与停在电梯前,银白色的合金面照出他和李忌,后者做出一副天衣无缝的好奇样热情地围着他。 要戳穿他的伪装吗? …… 戳穿以后,我将要面对什么呢? 徐微与很少害怕,但此时,他却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不仅是恐惧,还有被压制到冰冷的恼怒。再细究下去,难以言明的酸涩和苦楚像是细针一样混在里面,时不时扎在神经上,带来一阵让人无法忍受的疼。 肩膀又被拍了两下。李忌向来这样,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我不怕他。”徐微与侧目,冰冷的乌黑眼瞳仿佛凝着霜雪,“但是我也不想见到他。” …… 那可由不得你。李忌在心里无声地反驳道。 他低下头笑了笑,“行。等局里的排查结束,我给你申请检查。” 徐微与只觉一阵荒谬。他不知道李忌想干什么,这人打算永远披着塞缪尔的皮待在他身边吗?还是说,这是他的新策略?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徐微与逃避般收回思绪,径直往里面走。 然而下一刻,一根挂着血的柔软枝蔓俯冲而至,尖端在他眼中迅速扩大。 “小心!” “?李忌!” 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人永远会做出最本能的反应。在那万分之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徐微与眼前一黑,接着肩上一股巨力,直接被推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摔在了地上。 而眼前,李忌微微躬身,一根水管粗细的怪异暗红色藤条从后至前贯穿他的后心。他下意识用手捂住伤处,但血就像不要钱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 徐微与面颊发紧,大脑一片空白。 李忌没顾得上检查自己的伤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他。 确认心中的猜想,他反而不敢说话了。然而徐微与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灭火器,支起身就要砸玻璃。 “徐微与!”李忌喊道,随即声线又弱下来,有点底气不足似的,“等等……” 徐微与现在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他很少有这种时候,思维僵硬到仿佛灵魂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脑中不断回放的,是当初在空间的连接处李忌当着他的面撕裂自己身体的惨烈一幕。 然而,就在他的注视下,李忌表情古怪地反手缓缓抽出那根藤蔓,血肉被牵扯出黏腻的水声,徐微与脸色惨白,可突然间他发现在那根藤蔓被拔出以后,李忌胸口上能看见对面的贯穿伤迅速愈合。 某位对自己能力有重大误解的怪物避开徐微与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扯下附在电梯中的异种,动作怎么看都带着股泄愤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午最后一章,然后完结!我要疯了,我真的很不擅长写这种由不正常变得健康的感情,我的舒适区还是小蜘蛛强制小蝴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44章 后记(完结) 收容与被收容。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徐微与侧身靠在墙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咔…… 身后传来墙皮皲裂的声响,徐微与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觉眼前阴影倏然遮下。他抬头,正对上神情森寒至极的李忌。 徐微与眼睁睁看着男人抬起异化成尖锐爪钩的漆黑手臂,那刹那完全凭借本能闭上了眼睛。薄薄一层眼皮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在视觉之外。脸侧一凉,接着,他被人拉进了怀里。 ……发生什么了? 徐微与睁开眼睛,入目的先是李忌身上那件黑色外套,继而是席卷而来的藤蔓状触肢。李忌抱着他在走廊里狂奔,每往前一步,都有无数舒展开来的往网挡在两人身后。在徐微与的【注视】中,细小的惨叫开始进入他的感知。 “别看。”耳边响起李忌的声音。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徐微与梦境中或染血或扭曲的脸此时毫无伤痕,鼻骨高挺,唇形削薄,再往上面浇点酒,就是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畜生样。 李忌把他往上抱了点,伸手从他口袋里摸出房卡,往锁上一贴。本应该亮起的绿灯一动不动,贴了好几下都没有反应。 徐微与听见他低骂了一声,而后闪身撞进旁边的消防步梯间。厚重的消防门重重摔回去,李忌把他放下来,上上下下摸过一遍,连手指都掰开来检查。确认他没有受伤以后李忌才停下来。 …… “你刚才躲什么?”他冷眼直勾勾地盯着徐微与,眼底深处有不可忽视的受伤,“你真觉得我会对你动手?” 徐微与的手还被他抓着,闻言,猛地抽出一拳揍了上去。 ——李忌别过脸,这一刻简直懵了。不等他回神,第二拳紧随而至。徐微与再怎么也是个成年男性,即使没有受过专业级别的长期训练,发狠的力道仍旧够把人揍趴。李忌往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以后以人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一把攥住徐微与手腕。 徐微与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就着这个站位将李忌一把掼到墙上。李忌后脑连同肩背与夹角坚硬的墙壁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还要分神掌控外面的动静,脚下不稳摔坐在地上。见状,徐微与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跪坐在他胸口,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 李忌嘶了一声,仰面望向徐微与,下一刻,徐微与扼住了他的脖颈。 那几乎是一个成年人所有的力量,但凡李忌现在还是个活物,颈椎就该发出可怖的错位声。但很可惜,他的骨骼已经不是徐微与凭一己之力就能折断的了。 李忌虚抓着徐微与,青年用灼红的眼睛回望他,下颔紧绷到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静脉血管。 “恨死我了吧。”李忌突然笑了,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徐微与掐在他喉咙上的手颤抖起来。 “我就不消失。”李忌一字一顿地说道,像极了小孩子闹脾气,但在此刻却残忍至极。 徐微与的眼泪砸在他脸上,连同他自己的一起被地心引力牵引着往下。李忌猛地挣开徐微与的手,坐起来按住徐微与肩膀。徐微与猝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抿唇劈手扇了过去——然而他的手被李忌稳稳接住,拽到下面握紧,随即而来的是带着血腥味的唇舌。 徐微与浑身都在发抖,仿佛在刚才的单方面殴打中受到了剧烈惊吓。李忌轻轻舔舐他柔软的粘膜,越来越紧地抱住他。 只看现在,这分明是一个紧密到难以分离的深吻,甚至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但事实上,这是怪物拽着人类朝无尽黑暗前行的前奏。 徐微与用力抓住李忌,指甲深深抠进对方肉里,李忌反握住他,没做丝毫反抗。仿佛这样就能迷惑住徐微与,让他忘掉之前种种劣迹斑斑的行径一般。 徐微与眼前发黑,仰头,想要摄取氧气。但这目的很快被李忌发现,他抬手按住徐微与的后脑加深亲吻。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可以推开我啊。 李忌用目光这样要求道,但他的手却死死桎梏住徐微与,阻断了一切挣扎的机会。 厚重的消防门将另一边走廊上的动静完完全全挡在徐微与的感官之外,步梯空旷,连亲吻间发出的水声和衣料摩擦都仿佛有回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徐微与霎时间推开李忌,后者撞在墙上,轻声笑了起来。他就这么靠着,仰头专注地望向徐微与,目光里仿佛有诱人上瘾的蜜糖,或者深不见底的陷阱。 徐微与默了片刻去摸手机,结果掏出来才发现自己的没有响。 李忌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口袋里的动静。 按说他不该连这么明显的震动都发现不了。事实证明,无论面上装的多淡定,碰上徐微与,他还是会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失去所有分寸。他们两之间的锁链,是挂在他脖子上,牵在徐微与手上的。但好消息是,他时时刻刻攥着徐微与的双腿。这场关系里没有谁是绝对的主导者,也没有谁是永远的下位者。 就这样纠缠下去吧。好吗? 李忌扫了眼来电人——苏枝晓。 他没办法地笑了下,随意划开点了公放。 “塞缪尔,十七层才收容的异种卵失踪了。你这两天一定要小心,保护好徐微与。” …… 徐微与低头,他的手指被李忌握在手中一根根掰开十指相扣,几平米的平台上,他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手机里嘈杂的噪音。 他知道李忌是什么意思。像他这样拥有清晰自我意识且能力诡异的异种,苏省这边目前在局里的调查员根本没有能力对付。李忌可能没有十七层的某些异种强大,但它们加起来都没有拥有人类智慧的李忌危险。 徐微与突然出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苏枝晓听见是他,一阵莫名,“徐微与?塞缪尔呢?” 徐微与掀起眼皮,李忌有些得意地挑挑眉,好像在说你看,我赢了。欠揍、年轻、俊美狡猾,无论哪一点,都不该出现在一只怪物的脸上。 “他去买东西了,手机暂时放我这。”徐微与冷淡说道。 苏枝晓哦了一声,估计正忙着,“那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声,我先挂了。” “……嗯。” “嘟嘟嘟嘟……” “徐微与……” “你为什么不去死。”徐微与转向他,缓慢问道。 李忌短暂一愣,而后抬起放在地上的手轻轻拢住徐微与后背,“可我想和你一起死。” “……疯子。” “我知道错了。”李忌轻声说道。 他靠近徐微与,停下时,徐微与的眼睫甚至能碰到对方鼻梁。他用没有任何起伏的身躯感受着徐微与心脏的律动。 “你想留在外面,我就和你一起留在外面。我这段时间做得很好不是吗,要不是被发现,我可以永远以塞缪尔的身份跟着你。你担心我会故态复萌,我可以向调查局表明身份,他们有手段控制那么多异种,肯定也能限制我。求求你徐微与,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即使不给又能怎样呢?李忌还是会出现在他身边,以任何一个人的身份。 徐微与又感觉到了熟悉的窒息感,他偏开脸。从二十二岁到如今二十九岁,他人生当中最好的七年都被眼前这个人拽着,溺在晦暗不明的感情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而现在,熟悉的网重新缠了上来。 “你不是知道错了,你是发现用之前的方法不能达到目的,所以才改换策略。你永远不会变,你骨子里就是那只会吃人的蜘蛛。” “真伤人。”李忌轻轻啄吻徐微与的嘴唇,“那个时候我一点理智都没有,不管是结网还是筑巢,都不是我主动的。更何况那些人本来就应该死,即使没有我,他们出去被抓到也是枪毙。你怎么能拿自己和他们比。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我可是一个都没动。” 徐微与不可置信地甩开他:“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对不起。”李忌从善如流地道歉,“以后不会了。” 他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徐微与只觉根本没法交流。李忌的态度很明显,只要不让他走,让他做什么都行。 可这分明是没有约束的口头承诺。 徐微与站起来,转身要走。曾经他和李忌吵架的时候经常这样,给双方一点冷静的时间。 李忌慢悠悠地:“哎,你不看着我我可要出去闯祸了。” 徐微与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杀了我吗?” ——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 李忌抓住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示弱般从下往上看着他的爱人,“你来收容我吧徐微与。” 徐微与的指尖有一瞬间的本能牵动。他突然意识到,李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他才能立刻给出答案。 “有收容箱的异种在调查局那里都标记为无害,你来收容我吧。我可以永远只做李忌,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完结!he吧he吧,我觉得很甜了,能从双怪物变成现在这样我都佩服我自己。碎的后续比如说那个布娃娃、调查局对于李忌的接收,徐微与的新身份新生活,还有庄凡升的预言结果都放福利番外。 我查了下,福利番外需要结算,也就是大概七八天以后放。 咱们到时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