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暮归》
1. 第 1 章
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声清亮刺耳,衬得手术室内愈发空旷安静。
无影灯下,胸骨正中切开,心包悬吊,连接心脏的主动脉被剪开的瞬间,由于血压过高,几滴殷红的血珠甚至一度溅到了三米之外。
主刀位站的是吴钦荣,国内首屈一指的心外专家,同时也是南城市人民医院的老院长。
“先撤VAD,阻断人工血管,记住,切口尽量多保留一些后壁组织,这样后面吻合下腔静脉的时候能轻松点。”体外循环建立后,他边操作边解说,语调轻慢,手上速度却快到像是按了倍速快进按钮。
这是一台心脏移植手术。
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位年仅8岁的女孩小月牙,原本已是国产人工心脏的植入患者。
自出生起,小月牙便被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畸形,两年前逐渐走到心衰末期,唯一的出路只剩下心脏移植。
然而心脏移植不仅需要免疫学评估,HLA抗原配型。
单论国内100:1的轮候比例,每年最终能够有幸获得心脏供体的患者也寥寥无几。
吴钦荣口中的VAD,中文全称叫做心室辅助装置,是近些年国内心外领域的研究热点,也是终末期心衰患者深陷绝望之际迎来的二次曙光。
装在小月牙心脏下方的人工心脏Eheart3,是国内目前为止研发出来的,质量最轻、体积最小的,唯一可应用到儿童身上的植入式机械心室辅助装置。
也是徐暮自大学毕业起,历时十年从第一代动物实验,到为降低溶血性风险逐步改良至超小型全磁悬浮第三代,再到如今正式进入临床阶段,跟随吴钦荣全程参与并主导的一个项目。
不过遗憾的是——
截止到目前为止,市面上所有植入式人工心脏包括Eheart3都是左心室辅助装置(LVAD),核心功能是通过血液泵和人工血管部分引流到供血主动脉,以此来减轻左心室的超重负荷,延缓其衰竭速度。
小月牙的情况过于严重,术后不到半年,右心也断续开始出现问题,最后依旧不得不进行二次心脏移植。
分离受体心脏,沿右心耳做平行切口,扩大至下腔静脉方向,实时记录了术中手术视野画面的显示屏上,心脏逐渐停止跳动。
手术操作到一半,站在左手边观摩的徐暮感觉胸口有些闷,于是从手术室退出来,脱掉无菌服和口罩,去了麻醉科休息间。
心外的同事程家言刚做完一台主动脉瘤切除手术,中途进来喝水,看他坐在靠窗位置的椅子上发呆,顺手多接了杯水递给他,问:“怎么样?还行吗?”
徐暮将杯子接到手里说:“据说供体是一位溺水脑死亡的男孩,年龄相仿,心脏功能也不错,术后恢复应该问题不大。”
程家言看着他,表情有些严肃:“我问的是你怎么样。”
徐暮一愣,眼睫往下垂了片刻,之后抬眸笑笑,说:“放心,没事。”
程家言还想再问点什么,休息室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麻醉科的小护士冲程家言点了点头,之后望向徐暮说:“徐主任,吴院长让你去办公室找他。”
*
吴钦荣的办公室在七楼心外科最里间,徐暮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声“老师”还未来得及开口,意外发现覃树新也在里面,于是轻挑眉稍问道:“覃所,您也在?”
覃树新一身休闲地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笑眯眯地说:“到你老师这里讨口茶喝。”
说话间,吴钦荣从屋里的小房间绕出来,身上穿着湖蓝色洗手服,洗完脸的水珠还未来得及擦干。
看到徐暮的瞬间,老教授立刻垮下脸,面露不悦道:“先去把你脸上那几根胡子刮了,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像什么话。”
吴钦荣性格宽厚,但治下严谨,风格正派,甚至有些过于守旧,有点像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但凡在医院里遇上哪个医生白大褂扣子没扣好,头发长过耳朵,都会立马停下来把人叫住要求整改。
徐暮这一年多并不怎么来医院,大部分都在研究所做事,衣着打扮自然也就随性许多。
脸上蓄的那点胡子徐暮自己还挺喜欢的,他眉骨高,鼻梁挺拔,眼窝很深。
尤其随着年龄增长和时间的沉淀,他脸部轮廓的层次感逐渐增强,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充满吸引力和故事感,所里的小姑娘每回见到都迷得不行,说很帅,很像当年《无间道》里凭借一眼回眸直接封神的梁影帝。
不过亲老师发话,徐暮也不能争什么,只能笑着应下。
办公室里间是吴钦荣的休息室,剃须刀‘嗡嗡’地响起,徐暮边刮胡子边听俩老人在外面对话,聊的都是Eheart3马上进入临床试验的事。
覃树新是南城医学研究所的老所长,也是徐暮的领导,人工心脏这个项目一直是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也是人民医院和南城医学研究所的关注重点。
徐暮听覃树新问起一期试验点名单,吴钦荣闷着嗓子咳了好几声说:“这批数量不多,东海泰康医院报了3个,北城普华医院那边有7个,剩下9个都是我们院的。”
刮完胡子,洗完脸,徐暮关掉剃须刀出去,无意间瞥见吴钦荣仰头吞了几粒药,插话问:“吃什么了?您最近身体不舒服?”
吴钦荣七十多了,医生这行几十年下来,身上的毛病很多,尤其早些年因为心脏不好,老教授还做过支架,徐暮难免有些警觉,吴钦荣却摆摆手,将药瓶拧好放回抽屉,不甚在意地说:“老毛病,没什么大问题,不说这个。”
他让徐暮坐下,双手扣在办公桌上,开门见山就问:“准备什么时候回医院?”
徐暮知道对方叫他来,一定是为了这个,但他的确没想好,于是把玩着办公桌上的心脏模型,斟酌好托词说:“所里还有些工作没忙完,等再过段时间吧。”
“少蒙我,”吴钦荣嗔怒一声,“你来之前我就问过老覃了,人工心脏这个项目一进临床,你手头剩下的全都是些给人打杂的活,有什么可忙的?”
徐暮一怔,扭头看向卖他的覃树新,覃树新没看他,依旧安安静静坐着喝茶。
吴钦荣站在办公桌前,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开始安排工作:“既然一期的安排下来了,另外两家医院就由你来跑,下周开始老老实实回来上班。”
说完慢悠悠喝了口热茶,随后长叹口气,轻捶着自己的腰又道:“我最近腰椎不太好,约了中医院的老朋友定期针灸,院里科里事情一大堆,实在有心无力,你回来帮我看着点,也好让我省省心。”
屋里安静了片刻,徐暮低着头,将拆掉的心脏模型零件依次又给装了回去,随后抬起眼,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回来可以,但我有条件。”
老教授被人拿捏着作势要发火,偏偏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最后“哼哧”一声,沉着嗓子问:“什么条件?”
徐暮将装好的心脏模型推回桌面正中央,说:“试验点那边我来跑没问题,回医院也行,但我不上手术,只负责您的病人。”
吴钦荣撩起眼皮看他:“一言为定?”
徐暮点头答:“一言为定。”
离开前,徐暮起身绕着桌沿走到老教授背后,趁对方不注意,快速拉开抽屉拿出刚才那只药瓶,拧开盖子闻了闻,说:“拿钙片糊弄我呢?老狐狸!”
吴钦荣被人当面拆穿,老脸一红,立马将瓶子抢回来:“臭小子,没大没小。”
等人走了以后,覃树新闲适地靠进沙发,无奈地摇头:“你也真够可以的,演技好到差点连我都骗了。”
隔着好几米距离,吴钦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好意思说,我费尽心力培养这么多年,哪能说放走就放走,外科医生不上手术台还干什么外科!”
覃树新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叹息着劝慰道:“慢慢来吧,他肯回来就已经不错了。”
*
转到四月,南城开始进入漫长的雨季,徐暮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正值晚高峰,导航系统上前方两公里全线飘红。
车窗半开,冰凉的雨丝顺着夜风吹进来,徐暮听着电台里悠远绵长的港台情歌,最后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驶向了T3。
这片地区远离市中心,工作日客人更显稀少。
门头风铃晃动,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酒吧老板老罗抬起头,看清来人后‘哟’了声:“这不是徐大主任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顺路来看看。”徐暮走过去,照例坐在他习惯的吧台位置。
“正好,”老罗将调好的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我新调的爱尔兰之雾,试试口感如何。”
徐暮凑近去闻:“有酒精?算了,给我杯果汁就行。”
说完,径直起身去了卫生间。
“你把我这儿当奶茶店呢?每次来就为了喝杯果汁?”老罗半个身子探出吧台,冲徐暮背影喊道。
再出来时,徐暮发现自己原本的位置被人占走了。
不止位置被占了,对方似乎拿错了杯子,还喝了他的酒。
酒吧灯光幽暗,从徐暮的角度看过去,那人的侧影轮廓很英俊,脸部线条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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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形削薄,即便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的气质也和其他人明显不同。
普通的爱尔兰之雾是四十度苏格兰威士忌加冰调出来的。
但老罗一向不喜欢墨守陈规,老爱在里面加点别的东西。
女士点的话,他会加点水果味的利口酒来中和口感,普通客人点的话,他会根据对方的喜好和心情再加点混酒。
今天这杯爱尔兰之雾,估计度数不低。
徐暮看那人耳朵微红,还依次解了黑色衬衣领口两粒扣子,长袖挽至臂弯,露出偏白的皮肤和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之后曲指抵住额头撑在吧台上,明显有些不胜酒力。
老罗见他在旁边站半天,走过来问:“看什么呢?”
徐暮轻抬下巴:“那人是谁?”
“不认识,以前没见过。”老罗往吧台位置望过去,“那杯酒不是我给你调的吗?”
徐暮心说,废话,我当然知道是给我的。
老罗正准备过去,徐暮拉着他说:“算了,反正我也不喝。”
徐暮原想提醒老罗看着点,但话没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于是摇了摇头移步到隔壁卡座。老罗也没管那么多,跟过来坐到对面,试探地看他一眼:“心情不好?从医院来的吧?”
徐暮瞥他:“你又知道了。”
老罗嗤笑一声:“你哪回到我这儿不这样。”
“我下周回医院。”徐暮莫名插了一句。
卡座这里不在光线范围内,说这话时,徐暮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即便面对面坐着,老罗也辨不太清楚他眼底的情绪,只隐约能看到他眼尾向下,嘴角微往上扬的一点弧度。
语气也平静,应该是都过去了。
老罗于是愣了愣,很快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医生还是得回医院,不然怎么能叫医生呢。”
他冲身后招了下手,店里的服务生很快端来大杯果汁,徐暮一看那都不能算杯,有点像桶了,瞬间有些无语:“你想撑死我啊?”
老罗把杯子往他面前一推:“喜欢喝就使劲儿喝,果汁奶茶饮料,不加料的鸡尾酒,哥们儿我管够,庆祝我们徐主任重回医院。”
徐暮无奈地笑了笑。
T3在机场附近,周围出入最多的就是正装制服容貌出众的机长空乘,以及各大航司员工。因而除了普通鸡尾酒外,这里特意新增了配合他们职业需要的无酒精鸡尾酒。
这也是徐暮为什么常来的原因。
其实医生,尤其是经常需要接手大手术的外科医生并没有那么养生,一台手术就是一条命,每天十几个小时神经高度紧绷,很多医生都需要点东西吊着,有人喝茶喝咖啡,有人抽烟,当然也有人会在休息时间喝酒减压。
徐暮却不怎么爱喝酒。
尤其是当年那场手术意外之后,喝的就更少了,只是莫名烦躁的时候他习惯来老罗这里坐坐,算是舒缓舒缓心情。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回医院,或者还回不回医院。
但吴钦荣发话,他拒绝不了。
瓶子里那些药片虽然是假的,老教授身上若有似无的中药味却骗不了人。
徐暮不喜欢欠谁的,欠了就得还,无论是对收养照顾他的徐觐山,还是对培养提携他的吴钦荣,道理就这么简单。
没坐多久,酒吧里人渐渐有些多了。
徐暮扫眼四周,视线游离到吧台,盛放爱尔兰之雾的水晶柯林杯还在,位置却是空的,坐在上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也没呆多久,那么一大桶果汁,喝完是不可能的。
看看时间,估摸着现在回去应该不怎么堵,徐暮起身买了单准备离开。
室外依旧飘着雨,比之前似乎还大了些,半条街都被朦胧的薄雾笼罩着,车停在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徐暮在路边站了会儿,正打算要走,老罗推门出来叫住他,还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徐暮摊开掌心,发现是一枚定制的航空纪念款硬币,看着好像还是从钥匙扣上取下来的:“这什么?”
老罗反手指着吧台位置说:“刚才喝你酒的那位客人给的,他让我跟你说声不好意思,这个就当信物,下次还你一杯。”
“直接给你钱不就完了,搞这么麻烦。”徐暮有些无语。
“你还别说,这东西可不便宜,能抵好几杯爱尔兰之雾呢,留着吧,保不齐你们以后还会再见。”
“走了。”徐暮却没太当回事,冲他挥动胳膊,随后单手插进裤兜,转身迈进了前方朦朦细雨中。
2. 第 2 章
“南城禄安国际机场,情报通播L,0800UTC,着陆跑道16R,起飞跑道16L,道面湿,风向030度,风速14米/秒——”
无线电波里,机械女声循环诵读着机场通播。
左座位置上的林彦朝核对完飞行计划,正在将航程数据依次录入系统,耳边是副驾驶谢邱宇第n+1次发出的抱怨:“这破天气,我估计今晚回来又得是半夜。”
闻言,林彦朝笑笑没出声。
这架波音777-300ER宽体客机,是林彦朝长期执飞的机型。
像这类中远程客机载客量大,基本走的都是中海航空固定的北美国际航线,比如美国纽约和旧金山,以及更远一点的加拿大多伦多和温哥华。
不过飞这些地区都是大夜航,单周来回还得倒两趟时差,所以剩下的时间林彦朝基本主飞国内一线城市,大四段,单日往返,全当休息和调剂。
今天也是飞国内,上段刚从东海回来,两点半落地,原本预计应该在15:35起飞,因为本场突发暴雨到目前为止已经延误了近一个小时。
也不怪谢邱宇抱怨。
飞行主要是靠天吃饭,而南城地处沿海,属亚热带气候,不太受老天爷眷顾,每年只要进入雷雨季节,延误几乎是家常便饭。
再加上年初一场严重的跑道入侵事件,禄安机场今年上半年的管理可以说是谨小慎微,相当严格,不仅起飞降落间隔被拉大,程序简令抠得也比以前还细。
因而,所有航司机组无论起降,这时候都不太愿意来南城。
毕竟原本飞四段的能打折成两段,稍不注意还会面临机组超时,活是半点没少干,小时费却能缩水好几成。
外面雨下挺大的,雨珠重重砸在机身上,每一下都能发出铿锵有力的‘砰砰’声。
整座机场此时雾雨朦朦,不单是能见度不够,气象雷达显示的侧风风速也已经超过了公司手册规定的正常起落标准。
周围也不止他们这架飞机还在原地。
左右两边一架东南航空的A330,还有一架韩亚航空的787全都老老实实地趴着。
谢邱宇伸手调了地面频率。
波道里气氛此时有点紧绷,某航司机长因为等太久了着急上火,说话有点冲,跟管制员来回互怼了几句,导致其他机组这会儿都不太敢往枪口上凑,全都安静消停地等着放行指令。
长期飞红眼导致林彦朝最近的睡眠不太好,他靠在椅子上轻蹙着眉,拇指摩挲着右手掌心结痂不久的一道疤,谢邱宇看他满脸倦意,打趣道:“怎么?跟习然吵架,又去T3借酒浇愁了?”
“我就去了那一次。”林彦朝语气无奈,且不着痕迹地避开习然没提,还额外补了句,“不是借酒浇愁,是那杯酒太烈,我不小心拿错了。”
不止中海,所有航司都有规定,机组乘务组起飞前12小时严格禁酒,林彦朝工作这么多年,连技术差错都近乎为零,更别说是这种低级错误。
何况他本就不好酒。
谢邱宇故意拿上次的意外出来调侃,林彦朝却不太想搭理他。
正巧外面的雨势看起来小了些,林彦朝想起之前绕机检查的时候起落架封条快掉了,于是起身穿上雨衣,准备趁着起飞前的这点时间再去看一眼。
舱门也在这时候被人推开,新来的观察员邹浩端着杯咖啡,差点和他撞个脸对脸。
看清人后,对方站得板板正正,连连说抱歉,还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林队,需要喝咖啡吗?”
“不用,谢谢。”林彦朝轻摆两下手,直接从他旁边绕了出去。
“他不喝我喝,”谢邱宇接话,把手从脑袋后面伸出来,“给我吧。”
邹浩恭敬地递过去,然后退回到后方自己的位置上,扣好安全带,笔挺挺地坐着,继续安静如鸡。
谢邱宇悠哉悠哉喝着咖啡,扭头瞟了他一眼,顿时给看乐了:“你那么怕他干嘛?”
林彦朝是标准的剑眉星目,方形脸,很严肃的长相,加上他本人几乎不怎么爱笑,所以给人的感觉会有点凶。
但邹浩倒不是因为这个,他肩膀泄了点力,略显颓丧道:“改装训练的时候,林队挂过我模拟机。”
谢邱宇点点头,懂了,还毫不掩饰地笑两声说:“那正常,就算是我去复训,保不齐也一样被他挂。”
笑完将手里的咖啡放进杯槽,谢邱宇转头又开始安慰:“他呢就是看着严肃,人挺好相处的,你多跟我们搭组飞几次就知道了,何况模拟机嘛,谁没挂过,多挂两次就习惯了。”
谢邱宇人缘好,比较随和,说出口的话没什么恶意,语气也轻松。
可邹浩轻松不了,也习惯不了。
模拟机训练不合格对他,以及很多小飞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后果轻则补考,重则停飞。
但他还是个新人,跟谢邱宇不熟,也不敢反驳什么,只能小声说:“好的,邱哥。”
其实谢邱宇以为的也不对。
邹浩对林彦朝的了解并不少,从进公司第一天起,有关林彦朝个人的事迹,还有过去十几年的从业履历邹浩基本可以倒背如流,甚至可能比本人还要清楚。
空军飞行员出身,11年退役转民航,从737放机长开始,陆续执飞过747、787和777好几个波音机型,累计飞行小时数过万,是中海航空飞行部一中队的队长,也是目前为止最年轻的双机型B类教元。
不止如此。
他还参与过土耳其、苏丹两次大型撤侨行动,将数百名华人从战乱中完好无损地带回国。
公司领导和上级对他也是青睐有加,18年西雅图、圣何塞航线首航是他,波音编队首架787-9的新机交付和首飞也是他。
在民航系统里,机长副驾亲切熟悉点的大都被叫哥或者师父,关系远点的就直呼机长、副驾。
只有林彦朝不同。
大家都叫他林队,也只叫他林队。
对邹浩来说,林彦朝就是他的职业航向标,换个别的教元挂他,或许还能好受点,被自己仰慕已久的大佬亲自给挂了这就很丢脸,也让他很没自信,整个人都有些打蔫儿。
绕着起落架走完一圈,并跟机务核实确认无误后,林彦朝返回廊桥,脱掉雨衣,然后抬手捋了捋额前被润湿的头发,顺便站在接驳口吹了会儿风。
裤兜里的手机“叮”了一下,提示有新邮件接收,是公司调度发来的下周飞行排班。
毫无意外,仍旧是两段长途加大夜航,南城到纽约的往返,周一去,周三回。
林彦朝点开大致看了眼,之后退出邮箱切到微信。
置顶的联系人里,发出去的信息习然至今没有回复,不只是今天的没回,最近小半个月里的微信他都没回。
林彦朝眉心微拧着,视线落在一条条绿色对话框上,拇指悬在屏幕上空,半天也没落下去。
地面从楼梯处‘噔噔噔’跑上来送舱单,林彦朝听到动静回神,这才发了句:我下周飞美国。
然后快速收起手机,在舱单上签字,之后跟人简单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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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句,打完招呼,转身返回到驾驶舱。
整整两小时延误,暴雨转中雨再变小雨,远处两架客机收到塔台指令开始挪动,他们这边也已经上客完毕。
谢邱宇比林彦朝小几岁,还没正式放机长,看电子飞行包里显示的航路天气都不错,林彦朝让他主飞积攒经验和时长,自己则负责通信。
熟练的交叉检查完毕,林彦朝接通无线电,开始申请放行许可:“禄安放行下午好,这里是中海5815重型,停机位137,申请放行去北城长兴。”
波道里很快传来回复:“中海5815重型,下午好,请按计划航路放行至北城长兴,使用跑道16L,YIF7C-10D程序离港,起始高度修正海压1023,巡航高度层9800...”
推出,滑行。
臂展超过60米的钢铁巨物缓慢进入跑道。
雨在这时彻底停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跑道尽头处还挂了两道彩虹,谢邱宇把着操纵杆感叹:“这破天气,总算是放晴了。”
很快,前机带起的尾流消失后,777双发引擎启动,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巨大推力将飞机速度迅速提升至V1。
机头随即破云而上。
*
因为延误太久,这趟落地北城已近十点。
起飞前的微信,习然依旧没有回。过站短停期间,林彦朝去候机楼透气,却意外接到一通电话。
“彦朝啊,是我。”
林彦朝走在一处光线昏暗已经关闭的登机口,没注意看来电显示,听到声音后止步:“赵阿姨。”
那头是林彦朝母亲宋临慧以前在部队文工团的好友,也是南城舞蹈学院人事处的主任,从小看着林彦朝长大,招呼完也没跟他绕弯子:“我打电话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习然昨天到学院提离职了。”
说到这里,对方沉缓地换口气:“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编制有限,基本属于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他真要走的话,再想回来就很难了。”
老师算铁饭碗,普通中小学尚且难进,更别说南城舞蹈学院这种国内数得上名的老牌大学。
林彦朝自然懂对方的意思。
他站定在玻璃幕墙边,视线落在窗外幽深的夜色中,沉默片刻,最后说:“他想辞的话,就让他辞吧。”
对方也没再强求:“行,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多劝了。”
林彦朝语带歉意:“这件事一直在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回头我去家里看您。”
那头连声说好,还额外多问了几句宋临慧。
电话前脚才挂断,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人:“这可是你特意回建州跑了两趟,还搭上慧姨的关系才给他找来的工作机会,他还不领情?”
林彦朝转身看向谢邱宇,语气平静:“他有拒绝的权利。”
谢邱宇性格外向,跟谁都能聊得来,很少会针对某个人,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好兄弟的另一半。
但对习然,哪怕认识都已经小二十年了,谢邱宇就是丁点也喜欢不起来。
成年人大多不会干涉别人的感情问题,关系再近也知道尊重祝福,即便有矛盾也是劝和不劝离。
但谢邱宇不是这样。
他从最开始就不看好这两人,到今天依旧不看好,想说什么总是张嘴就来:“你太能忍,也太惯着他了,作兄弟的说句不该说的话,一个对自己都够狠够绝的人,心是硬的冷的,你未必就能把它捂热了。”
林彦朝收起手机,往回走,没应他声。
3. 第 3 章
因为母亲都是部队文工团出身,林彦朝和习然从小就认识,在一起也很久。
似乎除去懵懂无知的小时候,以及林彦朝被特招入伍的那些年,他们就从未分开过,时间久到根本数不清具体年头。
习然学的是芭蕾。
他瘦高白净,长得好看,也很有天赋。
自林彦朝认识习然开始,他的汗水,他的时间,包括他人生中全部的得意和失意都和跳舞有关,也只和跳舞有关。
八岁被选入省级舞蹈队,十五岁前往莫斯科出演世界经典芭蕾舞剧男主,十八岁考入国内顶级芭蕾舞团,成为年龄最小的团队男演员。
再到二十岁收到法国芭蕾舞团的首席邀请...
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习然的经历和成就足以令同辈望尘莫及。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可以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舞台最中央,总有人给他鲜花和掌声,也总有人对他追逐爱慕,向他示好。
谢邱宇说他对自己够绝够狠,这点丝毫不假。
甚至不是够狠,是特别狠。
跳舞需要天赋,但只有天赋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要长久的坚持,日复一日的煎熬。
这点就算是习然,也丝毫不例外。
从五岁苦练基本功开始,习然就可以一天十二个小时只呆在练功房,为了维持体型和身材,他也可以十年如一日地不吃不碰任何高热量的食物。
他受过很多伤。
他的肩膀脱臼过,腰被扭过,他的膝盖也磕裂过,甚至他的脚踝还做过好几次手术。
林彦朝知道他骨子里一直都很骄傲,可他同时也知道,哪怕无关天赋,习然也完全配得上这份骄傲。
那时候没有人会相信,如今33岁本该走到事业最顶峰的习然,实际竟然沦落到在一所三流舞蹈培训机构教小学生跳舞,被家长投诉,被同事刁难,被老板奚落,甚至最后还被人甩了巴掌。
也正是那一巴掌,导致了他们最终的分崩离析。
记不清具体是哪个晚上,林彦朝航班落地,回到家,漆黑一片的客厅里酒气弥漫,习然半醉半醒地坐在地毯上,抓着一只底座早已碎掉不知去向的红酒杯,仰头向他发出质问:“林彦朝,我已经沦落到你来可怜我了吗?”
习然不喜欢林彦朝插手自己的事情,尤其是跟跳舞有关的一切。
可习然脸上的那只巴掌印一直烙在他心上,让他不得不出手,不得不干涉。
那份舞蹈学院的工作的确是林彦朝托人找关系得来的,林彦朝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他也不认为这会严重到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习然当时看他的眼神很陌生,陌生到里面带着前所未有的,以及林彦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的怨和恨。
他在黑暗中看着他,走过去。
“不开心就别跳了,正好我今年的疗养假还没休,你想去哪儿,我们选个地方去度假,怎么样?”
无论在什么时候,林彦朝对习然始终都很包容,也很有耐心,他坐到身边想抱抱他,语气也温和地试图安慰。
“你猜我想去哪儿?”习然却很用力地把人推开了。
林彦朝被推得往后仰,右手下意识借力按到地毯上,掌心被嵌入其中的玻璃碎片划破了道很深的口子。
但他没出声,连眉头都没皱过半分,只平静地站起身说:“我去给你煮碗解酒汤。”
“我最想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习然冷声开口。
林彦朝站住了。
他们就在客厅里动也不动,沉默,僵持。
因为极度自律,习然这些年其实并没有怎么变,依旧像十多年前他们相爱时那样单薄,挺拔,清瘦见骨。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十多年前的习然可以为林彦朝放弃法国芭蕾舞首席,放弃他人生中最好的前途和机会。
十多年后的习然却站在他背后,陌生且冰冷的就像是一张用力拉扯到极致的弓,不留半分余地地将最锋利的箭端射向林彦朝心口。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近乎绝望地追问林彦朝:“你说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应该在哪里啊?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糟,你能告诉我吗?”
林彦朝给不出答案。
所以那晚的最后,习然走了,玄关闭阖的大门将他离开前留下的影子拦腰斩断,之后整个屋子万籁无声,只剩客厅一盏昏黄的吊灯被流动的风吹得左右摇晃。
*
徐暮这两个月出差很频繁。
Eheart3一进临床,他就开始南城北城东海三地折返跑,中间几乎没带消停。
倒也没办法,甚至就连吴钦荣都不如徐暮了解这个项目。
因此,为了保证一阶段临床试验顺利完成,各试验点的试验对象确定以后,他既要跟主刀医生讨论手术方案,同时术后ICU里的恢复期他也需要留下来实时监控跟踪,以便应对任何紧急状况。
前阵子他刚在东海呆了小半个月,原本结束后可以回家休息两天,忽然又接到通知说北城那边有位没入组但病情比较棘手的先心病患者等不到供体移植,想植入人工心脏,老院长便专门叮嘱让他过去看看。
同行的还有徐暮的中学同学,企业方智心医疗的核心创始人兼研发总监田源。
虽然是同学,田源却不是医学院,而是航大毕业的。
他从本科到博士研究的都是飞行器流体力学。大学时,徐暮有项课题和田源的学科领域重叠,俩人当时就经常合作,还成功研发出了一套体外模拟血流测速系统,一起发了论文,申请了专利,还陆续拿了好几项科研创新大奖。
人工心脏的研发离不开血流动力学的支持。
有了之前的合作基础,因此在航大毕业后,田源才会放弃航司博后的高薪工作,创立智心医疗,和徐暮一起参与人工心脏和心室辅助系统的研发。
普华医院这边原定的入组实验患者总共有7位,涵盖扩张性心肌病,缺血性心肌病以及瓣膜心脏病患者。
目前来看,陆续完成人工心脏植入的几位患者,恢复都还不错,即便有一位病人出现了术后并发症,最终也都被控制下来,顺利转出ICU到普通病房完善治疗。
相比之下,临时申请入组的32号床就要棘手许多,病人长期胸闷气急,在当地医院治疗近俩月不见好转,病情还愈发严重,这才辗转来到普华。
入院后的各项检查结果也都不太好。
尿酸500umol/L,肌酐180umol/L,心脏衰竭已经严重影响到肾功能,目前只能保守治疗,等情况改善后才能排期手术。
北城普华医院和南城人民医院是国内最早创办独立心脏中心的医院,心外科实力相当,在业内素有北普南人的说法。
人工心脏普华也在做。
但和徐暮他们不同,普华的研究方向主要是针对急性心衰的体外人工心脏,和面向慢性心衰的Eheart3正好形成互补,所以两家医院在各自项目的临床试验阶段才能相互配合,一致达成合作。
普华心外的曹芳民教授是吴钦荣的同门师弟,和徐觐山也是多年的老朋友。
徐暮是北城医大毕业,读书那会儿就被曹芳民从八院拐到普华实习轮转,一直都在他手底下干活,没想到毕业后竟然给亲师兄截了胡。
上午开完会曹芳民把人拉着不让走,看着徐暮到现在都还觉得可惜,言语间不无感慨:“当初如果不是考虑到你二叔身体不好,我可不会轻易把你放走。”
二叔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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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徐觐山,徐暮八岁的时候被生母丢在老家火车站,是徐觐山收养了他。
两人出了会议室往外走,徐暮笑笑说:“走了也好,省得给您再添麻烦。”
“麻烦?”曹芳民停住脚,觑眼看他,和吴钦荣一样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什么资质我比谁都清楚,实习那会儿简单的手术操作一看就会,再难的现在也难不到你多少,非说麻烦,顶多也就是没个医生样儿。”
徐暮心道,真不愧是师兄弟,连说的话都差不多。
没聊两句,曹芳民就被叫走了,徐暮独自去病房跟主治医沟通32床的情况。
出来时,正好和田源碰上。
六月初,外面气温最高都快飙到35℃了,徐暮看他一眼:“这么热的天穿西装,你不嫌热啊?”
田源解开扣子,赶紧把外套脱了:“当我想呢,那记者说要拍照,得穿正式点。”
早上有家新闻媒体过来想就Eheart3做两篇报道,徐暮借口要开会,去不了,只能让他顶上。
俩人在医院食堂凑合着吃了顿早午饭,下到医院大楼门口,田源问他要不要一起回酒店睡个午觉休息休息,徐暮埋头发了条信息,轻挑嘴角说:“酒店的床我睡不惯,要睡还是得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指的是北城八院。
大中午的,陈放回到办公室,看见的就是沙发上一具直挺挺地快要睡过去的尸体。
他走过去,掀开搭在徐暮脸上的薄毯,忍不住调侃:“什么情况啊你这是?大白天打飞的来我这儿睡觉?”
徐暮没睁眼,觉还没醒,翻个身冲里面嘟囔说:“当我闲呢,出公差来的。”
“你也会出公差?”陈放才下手术,手上还拎着两盒饭,“哦,就你那个人工心脏项目是吧?进临床了?都有哪些医院?北城就普华一家吗?”
陈放坐在办公桌后面,边吃边砸吧嘴不停地问,吵得徐暮最后那点睡意也没了。
他翻身坐起来,顺手将背后一只抱枕甩过去,随后边答边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接了杯水。
陈放问起来没完,徐暮嫌他年纪大了,话多烦人,捧着杯子出去逛了一圈。
八院的神外病区很安静,外面的医生护士都在睡午觉,徐暮去隔壁两间办公室看了眼,里面还是没人,于是绕回来问:“翌安和师弟呢?”
陈放吃完饭,将饭盒一收说:“翌安回美国了,师弟大病初愈,还在家休息。”
徐暮坐回沙发,点了点头。
陈放接回之前的话题:“怎么样?这项目结束后,你是不是也该回医院干临床了?”
“嗯。”徐暮有点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应得有些敷衍。
“这就对了,我就说你最后肯定还是得回临床,不过南城还是有点远,”陈放拉着椅子过去,坐到他对面,开始撺掇,“你看翌安现在都回来了,师弟也在,你要不考虑考虑,到八院来?”
徐暮摇头:“算了吧,懒得折腾。”
陈放“啧”一声,也知道有点麻烦,毕竟毕业那么多年徐暮的人事关系包括资源人脉都在南边:“你说说你,当初留在北城多好,八院心外不行,普华的心外总可以吧?留下来你说不定就不会遇到那些事。”
徐暮没接他茬,坐直了反问道:“你好意思说我?当初你和翌安,一个被小师妹拒了跑去宁安,一个被小师弟踹了跑去美国,走的时候跟我商量了吗?”
徐暮自己都笑了,指向自己说:“你们一个个为了爱情要死要活,还想让我留在北城,当我是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呢?”
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陈放被戳了肺管子,自知理亏,在身后喊:“干嘛去?午觉不睡了?”
徐暮背对他一抬手:“睡个屁睡,走了!”
4. 第 4 章
六月中旬的某一天,习然终于回了信息。
——东西我都搬走了,钥匙在玄关鞋柜上。
林彦朝那天飞加拿大,半小时前才落地多伦多皮尔逊机场,还在去往酒店的路上。
夏令时,当地时间是晚上十点,车上都是同机组的同事,因为太累,车里很安静,所有人全都靠着座椅在休息,只有林彦朝始终对着手机发呆。
抵达酒店后,林彦朝站在大堂休息区,第一时间拨回语音。那头大概有些犹豫,不想直接对话,但也没挂断,60秒等待都快结束了才接起来。
“有事吗?”开口嗓音很平静,平静得宛如他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段时间习然一直躲着林彦朝,甚至在林彦朝执行任务的时间里,陆续把自己的东西从家里全都搬了出去。
其实根本用不着多问,习然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也很坚决。但林彦朝还是开了口,问他:“需要再聊一聊吗?”
“有必要吗?”习然问。
“我认为有必要。”林彦朝给的回答很干脆,他一直很强势,十几年都这样。
换做是以前,只要不是跟跳舞有关,习然几乎都会妥协,但这次他没有,反而问道:“林彦朝,你后悔过吗?”
这句话没有任何指代,表达的也很模糊,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所以几乎没给林彦朝回答的时间,习然紧接着,立刻就在电话里补充道:“我指的是当年的那件事,为了救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差点丢了性命,就算伤好了也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你后悔过吗?”
林彦朝没想过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习然似乎也没想过要他回答。
很快林彦朝便听见他自嘲地笑了笑,带着笃定的语气说:“我猜你没有,你看,这就是我跟你之间的差别。”
笑意在瞬间止住,习然凛住呼吸,沉沉地呼出几口气:“但我后悔了,我后悔当年在去机场的时候让司机调头,后悔放弃那张可以通往顶级舞团的入场券...”
“林彦朝,如果可以重来,我的选择一定不会是你...”
“现在你还认为我们有聊的必要吗?”
“没什么好聊的,我们...就这样吧...”
三个月过去了,这是习然第一次给林彦朝发消息,也是习然第一次和林彦朝谈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尽管自始至终,习然就没给林彦朝开口的机会。
尽管这些话逐字逐句都带着利刃往林彦朝心里戳,甚至不留余地地把两人所有的退路全部堵死。
之后他们沉默了很久。
久到壁挂时钟准时在零点敲响,久到手机贴着掌心那道疤开始发烫,整个酒店大堂只剩下林彦朝一个人。
“林彦朝,”习然在电话那头带着点极不明显的哽咽,最后一锤定音,“我们到此为止吧。”
*
徐暮和田源这趟在北城呆的有点久。
一方面,普华这边的医生对人工心脏都还不太熟悉,为了保证临床试验顺利进行,曹芳民从麻醉、心脏移植、体外循环、重症以及病房护理组中都特意抽调了人手建立LVAD医护团队,让徐暮对他们进行指导和培训。
另一方面,临时入组的32床前期严重营养不良,好不容易调整过来,术后恢复又不太好,肌酐高,尿量少,中心静脉压和心脏指数都很不平稳,他每天都得去ICU里看看,跟管床的主治医沟通病情,讨论患者用药。
忙了小半个月,直到试验组的患者陆续全部转入普通病房,徐暮在这边的工作才算是彻底地告一段落。
回程航班是下午六点。
北城的晚高峰很有些堵,去往机场的路上,田源不停地抬手看表,有些着急怕赶不上。
徐暮倒是挺淡定,还说风凉话揶揄他:“早叫你自己先回去,谁让你非要等我一起的。”
田源在这边的工作相对轻松些,他负责的是技术口,临床方面他不懂也管不了,来这边主要都是些业务方面的应酬,目的是为智心医疗后续申办Eheart3上市的NMPA注册证书提前跑跑关系,四处打点打点。
“知道你是怕出意外,得自己盯着才放心,”田源盯着手机导航,边指挥司机师傅绕路边说,“我早回晚回都一样,反正也不差这两天。”
早期研发出来的两代Eheart也报过临床,不过都不太顺利,部分患者术后要么出现严重血栓,要么容易引发右心室衰竭,病死率甚至在出现问题后一度高到30%。
算起来,他俩认识都二十多年了,徐暮什么性格,田源比谁都了解。
徐暮对人对事向来随心,唯独只在人工心脏这个项目上格外谨慎,田源知道其中缘由,自然也揪着心不敢走。
好在司机师傅是个老江湖,开车挺给力,在高速路上一路狂飙,赶到机场正好卡住登机前的最后半小时。
北城夏天干燥闷热,俩人在这边呆得太久,一时竟有些不辨天日,检票过安检时看到屏幕新闻才发现南城即将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强台风。
新闻页面上,一身职业套装的女主持如是报道——
“中央气象台继续发布红色预警,今年第3号台风‘玛雅’目前正沿着南海东北部海面疾速移动,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7级,预计将于今日夜间到明日凌晨在粤东沿海一带登陆。”
不单有台风新闻。
步行至安检口的路上,他俩手机上还同时收到运营商实时发来的紧急通知,内容是受台风‘玛雅’影响,南城机场将于今晚22:00起暂停所有进出港航班运行,后续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万幸赶上了,不然明天都未必能回去。”登机后,田源一边庆幸,一边扭头问,“云朵最近飞哪儿?”
徐云朵是徐觐山哥哥的女儿,也是位新入行没两年的空姐,经常在全国各地到处飞。徐暮昨天一整天都在开会,晚上也没怎么休息,这会儿靠着椅背直打哈欠,随口回他说:“不知道,这哪有定数。”
田源想了想,也是。
双通道宽体客机,大部分旅客都在经济舱,商务舱反而显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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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人丁单薄。
看前面站着的那位女乘务员暂时也不怎么忙,田源便招手把人叫过来,将包里的飞行日志递过去,让对方回头帮忙找机长填下数据,顺便签个字留作纪念。
田源是位资深飞友,从小就想学飞,只可惜当年体检不合格,部队和航司的两次招飞他都被刷了,后来只能本着开不成飞机就造飞机的想法,跑去航大读了飞行器设计与动力工程专业。
“看我这运气,今天这趟可是林队执飞。”
他对国内各大航司,包括航司机组成员都很熟悉,手机上别的没有,全是各种航空相关的应用软件,有些甚至能查到执勤机组信息。
徐暮不认识,问:“谁是林队?”
“林彦朝,”田源划着手机说,“中海航空一中队的队长,我以前肯定跟你提过。”
“好像是吧。”徐暮还是没想起来。
田源对林彦朝也很熟。工作不忙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扛着专业级单反和大炮筒到机场外围去拍飞机。
林彦朝执飞的航班起落,他拍了很多次,起飞漂亮,接地丝滑,无论角度还是姿态,在他看来那都是教科书级别的稳。
徐暮不太感兴趣,田源说起来却没个消停,就跟唐僧在耳边念经似的,徐暮被他好一阵催眠,困得更加厉害,盖上毛毯正准备补觉,对方却顿了片刻,有些遗憾道:“不过挺可惜的。”
“都当上队长了,有什么可惜的?”徐暮闭着眼睛在接他话,问得明显有些敷衍。
田源倒也不介意,还“啧”了声说:“飞行部的队长有什么稀罕的,人家当年可是空军史上最年轻的金头盔飞行员,据说鹰系战机最初挑选的七名试飞员里,他就是其中之一。”
鹰系战机是国产第一代隐身战机,徐暮虽然不如田源懂这些,多少也看过新闻,知道试飞员是何其严苛何其危险的职业,能够被选上不单是万里挑一那么简单,还得是同辈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才能勉强入围,获得选拔机会。
听到田源这么说,徐暮多少有些惊讶。
原本因为倦意浓重而覆上的眼皮也随即撑开,“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在部队好好待着,转到民航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田源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那是内部机密,我哪能清楚。”
徐暮低着头没再接话。
田源见他默不作声,扭头看了他一眼,猜测徐暮可能是想起当年渝川地震时,为了救他而不幸牺牲的那名飞行员。
那是徐暮的伤心事,田源知道的不多却没敢再往下聊,很识时务地就此止住了话头。
没过多久,舱门关闭,机身开始缓缓移动,客舱内也适时地响起机长广播——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欢迎您乘坐中海航空5816次航班…”
透过电流传导出的嗓音有些失真,不过听起来低沉有力,还带着点磁性和冷淡质感。
徐暮紧贴着椅背,将毛毯往上拽了拽,再度阖起眼,评价了一句:“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5. 第 5 章
且不论台风‘玛雅’造成的影响,单就管制和天气原因,给这趟航班造成的飞行困难就不少。
首先是在升空以后,因为航线配制问题,飞机无法上升到既定的高度,沿途航路显示雷暴天气严重,导致远航路被覆盖,最终只能选择其他航路点绕飞。
更不幸的是,变更后的航向出现紧急流控,飞机于是不得不跟随区调指令从右转到左转,来回绕圈。
前后绕了大半个小时,谢邱宇着实有些冒火,林彦朝倒是挺淡定,还默不作声地坐在驾驶座上填写乘务员送进来的飞行日志。
最近连续飞国外,时差倒来倒去,林彦朝下眼睑全是黑眼圈,谢邱宇看他好几眼,实在有些不忍,连牢骚都不发了,“最近又飞红眼了吧?是不是休息不太好?”
林彦朝的确没休息好,很累。
不单是时差和睡眠质量的问题,还有那种心里搁了事,从里到外透出来的疲惫。
但谢邱宇这么问他,他也没说什么,只随口回了句:“还行。”
与此同时,波道里区调正在呼叫:“中海5816重型,右转航向135,雷达引导至RUDBI,爬升至10100米。”
林彦朝负责通讯,复诵道:“右转航向135,爬升至10100米,中海5816重型。”
根据管制给出的要求,谢邱宇很快调了高调,接着道:“我看你还是跟公司申请换条航线吧,老是飞北美,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
“等暑运高峰期过了再说吧。”林彦朝将填好的飞行日志摞在一起,放到座椅侧方的地面上。
暑期是旅游旺季,每年这几个月热门航线的上座率普遍都能达到80%以上。林彦朝执飞的777机型固定就飞那几条,队里能调换的人手也不多,他不飞,别人就得飞。
“要不你还是回去飞787算了,欧洲那边时差才7个小时。”谢邱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最近状态不好。
林彦朝无力地扯了点嘴角:“就算我想,那也是下次复训重新拿到签注之后的事了。”
说完,他跟着又补了一句:“放心吧,就是倒时差倒得有些缺觉,下周正好休息,我回去看看我妈,顺便再调整一下。”
“那还行。”谢邱宇便没再说什么。
绕过清河区就是南城边界,起飞前从飞行计划上看,着陆时台风距离还相对较远,本场天气也是适航的。
可他们中途改航线导致延误太久,台风风力早已增强,从机场更新的最新气象通播显示看来,本场持续降雨,管制员通知前方流量控制,所有飞机过航路点后都必须进入等待航线。
也不止他们,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的航班几乎都在盘着。管制说预计半小时后天气才能好转,问他们是继续等,还是去备降。
谢邱宇忍住骂娘的冲动,嗤笑道:“本来之前就被带着乱飞延误了快一个小时,再去备降,今晚干脆别回家了。”
林彦朝检查完本场天气情况和剩余油量,回复对方再等等看。
半小时后,管制通知可以降落,谢邱宇立刻开始第一次进近。
无奈高度下来以后,左右机翼下方全是密布的乌云细雨,空中顶风速度一度达到60节,飞机下沉气流影响,不得不选择复飞。
天气情况实在不好,舷窗外风雨交加,能见度也不行,许多航班因为无法执行二类盲降陆续放弃着落。
谢邱宇没那么稳,控制权在复飞后被林彦朝接了过去。
“能落吗?”谢邱宇这时问。
林彦朝注视着前方仪表,只应了声:“嗯。”
能不能落,不单只看天气和飞行标准,同样是30米的决断高度,即便能够看清跑道,也不是所有飞机都能降落,最终还是得靠机长的技术。
林彦朝说可以,谢邱宇就没什么可担心了,毕竟那可是曾经最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什么特情没见过。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靠在椅背上,连肩膀都放松了,握着耳麦再次联系进近管制员:“禄安进近晚上好,中海5816重型,5700米高度保持,继续听你指挥。”
十五分钟后,飞机正对跑道中心线顺利接地。
与此同时,两侧发动机反推开启,发出持续的轰鸣声,徐暮睡了一路,到这时才醒过来。
他关掉飞行模式,看眼时间还有些意外:“晚点了?”
“何止晚点,中间还复飞了一次,”田源实在佩服他的睡眠质量,盘旋加复飞,田源都怕落不下来得去广林机场备降,“你昨晚干嘛了?这么困?”
信号恢复后,手机开始震动,是两小时前徐云朵发来的微信,徐暮回着消息道:“酒店的床睡不习惯。”
与此同时,飞机滑行至接驳口,田源解开安全带,问他:“要一起走吗?我让司机来接。”
司机?他还得去给人当司机呢。
徐暮起身取下行李,说:“不了,你自己走吧。”
*
车和车钥匙都在老罗那里,徐暮走出机场,到T3取完车后,直接开到了中海航空总部大楼。
这片区域有点堵,门口两条道架了围挡在整修,赶上今天刮台风,交通状况可想而知。
前后不过百米的距离就堵了十多分钟。
最后实在堵得没脾气了,徐暮干脆调个头把位置发给徐云朵,打了双闪停路边。
没过多久,有人敲了两下车窗,徐暮习惯性地打开后备箱,紧接着车门被拉开,外面的人坐进来,边扣安全带边说:“师傅,可以走了。”
闻言,徐暮猛地醒过来,转头跟后座的人对上眼。
外面下着雨,风也刮得狠,道路垃圾和树枝落叶被吹得漫天乱飞,打在车身上发出明显的响动,车内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彦朝,他从徐暮表情里读出了茫然,但出于谨慎,还是先问了一句:“抱歉,你的车牌号是?”
“C690。”徐暮看着他说。
林彦朝比对了一下手机上的信息,C960,字母数字都是吻合的,顺序却反了一位。
“抱歉。”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关上车门,之后很快又敲了敲车窗。
徐暮瞬间也明白过来了,打开后备箱,透过后视镜看对方拎着自己飞行箱再度走回到路边公交车站。
车里留下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古龙水香味,闻起来很舒服,徐暮知道那个牌子,后调是温和的木质香,味道凛冽清新,像冬天里坠了雪的松木。
其实正常情况下,徐暮的车是不太可能被认错的。他开的是一辆深蓝色GLE53,看起来低调,实际价格却过百万。主要还是因为今晚打车的人太多,平台崩溃,导航也出了问题,林彦朝按照定位显示找过来,只匆忙对了眼车牌号和车身颜色,着实没想到能闹这么个乌龙。
晚上十点,周围人烟稀少,徐暮盯着后视镜没挪开眼,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林彦朝正好被头顶上那盏忽明忽灭的路灯罩住。
他低头看着手机,额发垂落,鼻梁高挺。
眼前的侧影很熟悉,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直到脑子里闪过那杯爱尔兰之雾。
原来是他。
徐暮恍然一瞬,指尖在方向盘上轻点了点,正要重新启动车,徐云朵不早不晚地拉开副驾驶车门,带着行李箱直接坐进来,感叹了一句:“好险啊,差点就回不来了。”
“还不走吗?看什么呢?”
见徐暮没理,徐云朵解开脖子上的丝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咦,那不是林队吗?”
林队?
这是徐暮今晚第二次听到林队这两个字。
他问:“哪个林队?”
徐云朵翻了翻白眼,“什么哪个林队,我们公司就一个林队。”
徐暮轻挑眉梢,随即猛踩油门将车倒着开了回去。
林彦朝最初还有些奇怪。
直到副驾驶车窗降下,穿着同公司空乘制服的徐云朵向他打招呼,“林队,你去哪儿?我让我哥送你吧。”
林彦朝晃了晃手机,“不用,我叫顺风车就行。”
屏幕上显示的是排队信息,徐云朵眼尖,立刻说:“这都排到五十多了,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林彦朝也很无奈。
之前叫的那辆车说前面太堵了过不来,让林彦朝把订单给取消了。
谁知道取消后重新排队要排这么久。
时间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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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机场已经停运,连高速口很快也会关闭,很多车现在都不愿意接单,林彦朝等了半小时,排队的数字只增不减。
周边别说车了,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外面风大雨急,他身上的机长制服逐渐被淋湿,显得有些狼狈,徐云朵正欲开口,徐暮点开中控导航抢先道:“前面路段都是堵的,顺风车估计过不来,不嫌麻烦的话还是跟我们一起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推辞就显得有些矫情,林彦朝收起手机,点头说:“多谢。”
“林队,你家住哪儿?”进入主路后,徐云朵从前方探出脑袋,顺便递了包纸巾过去。
“星航里20号,”林彦朝扣上安全带,接到手里道了声谢,随后说,“顺路吗?不顺路的话,过完前面的拥堵路段把我放路口就行。”
徐云朵张嘴还没出声,徐暮已经在屏幕上重新设置好目的地,回复说顺路。
星航里是本地前两年新开的高端楼盘,徐云朵顺势追问:“林队你不是本地人啊?”
简单擦了擦身上的雨渍,林彦朝摇头:“不是,我老家在建州。”
“建州…”
“嗯,去过吗?”
“没去过,”徐云朵苦笑,“不过去年倒是去建州的昌云机场备降过一次。”
林彦朝想了想,“是8233航班旅客突发疾病的那次吗?”
“对,林队你也知道啊?”徐云朵惊讶道。
林彦朝说:“听队里的同事提起过。”
沿途还是太堵,徐暮开车没出声,倒是前后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
眼看后面的人声音越来越小,徐云朵还在继续:“对了,渝川就是在建州吧?那我哥肯定去过,当年地震那会儿,我哥正好就在那边参加医援。”
渝川是建州下属的小县城,位置在建州地界边缘。不过因为地方经济相对落后,一直不怎么受关注,到现在为止能让人想起它的,还是10年那场震惊全国的8级地震。
徐云朵聊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还没给人介绍,“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这是我哥徐暮,他是人民医院——”
整句话并没有说完,徐暮便冲她比了个手势。
徐云朵拧着身子往后转,意外发现林彦朝靠在椅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其实,林彦朝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睡着。
不仅睡着了,还睡得有些沉。
再度醒来时,车已经安安静静地停在星航里门口,林彦朝转动脖子,捏了捏眉心,看眼腕表上的时间。
指针走过十二点,半小时的路程竟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抱歉,我睡着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低哑的嗓音开口。
徐暮不甚在意道:“没事,能在我车上睡着,说明我开车技术不错。”
“嗯,是很不错,我睡眠浅,有点动静就能醒。”前排徐云朵也睡着了,林彦朝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随后解开安全带。
雨停了,风还在刮,从后备箱取出行李绕回到前方驾驶座,林彦朝曲指再次敲了敲窗玻璃。
徐暮随即按下车窗。
林彦朝轻声笑笑,说:“对了,蹭了一路车,好像还没做过自我介绍。”
徐暮歪着身子,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徐暮。”
“徐暮吗?”林彦朝最开始并没有接,而是很轻很慢地重复了一遍徐暮的名字,像在思索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徐暮甚至感觉他认出了自己。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那天在T3里他们并没有任何的直接接触。
没有说过话,就连视线都不曾对上。
凌晨的街道很安静,林彦朝站在路边,有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露出他宽阔的眉宇和硬朗的五官。
忽然间,他抬起头,望向徐暮的眼睛问:“地震的时候,你在渝川医援?”
徐暮以为他之前并没有听见,愣了愣,之后才点头承认:“对。”
“林彦朝。”林彦朝于是笑着回握住他的手。
触感清晰,指尖冰凉,离开时掌心余温被夜风吹散,徐暮轻捻着食指指腹,怔忪中,耳边落进一句——
“很高兴见到你,徐医生。”
6. 第 6 章
院子里的杜鹃进入求偶期,大早上就叫个不停。
徐云朵被吵醒,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推开窗,见徐暮正在楼下院子里给佟文聿洗头。
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窗栏上冲楼下招手:“哥,佟叔,早上好啊。”
佟文聿坐在石凳上,像是没听到,老老实实埋着头任徐暮帮他冲洗头上的泡沫。
倒是徐暮往上抬了一眼:“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徐云朵撇撇嘴,边回屋收拾边伸提高音量冲楼下说:“这也不能怪我啊,昨晚到家都半夜了,外面刮风下雨的吵死了,我到四点多了才睡着。”
‘玛雅’凌晨在粤东登陆,这会儿基本已经停了。
台风过境后的麓山别苑满地狼藉,院里院外的残枝落叶此时都还没来得及清扫,徐云朵洗漱完,敷着面膜从楼上下来,捂着肚子喊饿:“有饭吃没?我都快饿瘪了。”
徐暮倒掉盆里的水,将擦完头发的毛巾挂到衣架上,说:“厨房有兰姨给你留的紫薯红豆粥。”
“真的?就知道兰姨最疼我。”
徐云朵的父亲徐觐庭是徐觐山的同胞哥哥,国内知名病毒学家,从事的都是高度保密且危险性极高的工作,常年不知去向,连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不清楚。
母亲走了以后,徐云朵被徐觐山接到身边,之后便在麓山别院里生活到现在。
她来的时候还很小,只有两三岁,徐暮当时在北城上大学,家里只有佟文聿和徐觐山两个男的,照顾女孩子总有诸多不便,于是便请了兰姨。
“兰姨呢?不在吗?”徐云朵捧着碗出来,盘腿坐到石凳上问。
徐暮说:“去超市买菜了。”
洗完头发擦干,他现在又在给佟文聿刮胡子,眼也没抬,始终盯着佟文聿不让对方动,怕稍不注意把佟文聿刮伤了,佟文聿又像以前一样闹脾气不让他碰。
似乎是余光里瞥见了徐云朵,佟文聿很小声地问:“你女朋友啊?”
“谁?”徐暮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徐云朵则跑过去冲佟文聿撒娇:“什么女朋友,佟叔,我是云朵啊,你不记得我啦?”
佟文聿转着眼珠子,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瞧了好一会儿,之后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你再看看,仔细看看,”徐云朵有些不甘心,主动把脸再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我可是你抱着长大的,最最最可爱的云丫头,你怎么能不记得呢?”
说到最后,徐云朵嗓音渐渐带了点哭腔,佟文聿依旧无动于衷,眼里尽是空洞和茫然。
徐暮心里叹口气,拍了拍徐云朵的肩膀,“别挤在这儿了,他脸还没洗呢。”
徐云朵这才耷着脑袋坐回去。
“哥,你说佟叔还能想起我们吗?”她捧着碗又问,“二叔在的时候,他还能好好地跟我们说说话,现在倒好,连你也不认识。”
佟文聿有阿尔兹海默症,早在徐觐山走之前就已经进展到中期,时常记不住人也记不住事。
徐觐山走了之后,佟文聿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到现在别说其他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只有徐觐山。
他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对外界也似乎毫无感知,擦完脸就挪到旁边小池塘喂鱼,谁也不理。
“忘就忘了吧,忘了也没什么不好。”徐暮说。
石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徐暮接起来,径直往里走。
那头貌似是个新来的主治医,徐暮没什么印象,只听对方语速飞快地跟他说前两天吴钦荣主刀的一位病人不太好,想让他回去看看。
进屋关了卧室门,单手将身上弄湿的T恤脱掉,再从衣柜里取了件衬衣快速穿上,电话就夹在头和肩膀之间,徐暮系着纽扣问道:“病人现在什么情况?吴老不在吗?”
“院长不在,目前情况还行,就是胸引瓶里有出血,血压也不太平稳。”对方在那头快速回道。
徐暮的电话是吴钦荣留的,住院医没跟徐暮接触过,贸然打过来多少还有些紧张,话都回不太利索。
“行,知道了,你先看着点,我现在过去。”
正常来讲,心外科术中是不怕出血的。
可一旦O关了,病人转到监护室再出血的话就比较麻烦,严重点的很可能还得二次开胸。
不过情况倒并没有那么严重,徐暮赶到后,立刻就去重症监护室,出血倒是有,但出血量和血压还算正常。
“没什么事,就是排尿差了点。”
徐暮依次看完监护仪上的数据,从床尾取下的病程记录,快速浏览了一遍说,“重新开份医嘱,再加点呋塞米,每小时记录一次,出血量只要不往上升就行。”
主治医忙不迭的点头。
看他口罩没遮住的半张脸都是红的,徐暮将签字笔揣回胸口袋里,问:“你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对方“嗯”了声,回道:“叫于小迪。”
来都来了,徐暮也没急着走。
本来他之前就答应了吴钦荣,会负责吴钦荣手上所有的病人,这会儿顺便查了趟房。
人民医院入组的患者也有好几位,徐暮重点去看了看,将病人情况大致都了解了一遍,边下医嘱边提醒于小迪:“8床的肝素可以停了,换华法林就行,12床80的血压还行,不过我看他肝肾功能不太好,你回头注意一下,只要不低于60,不高于85就行,低了容易引起并发症,高了容易导致血栓。”
说完路过另一张病床,徐暮站在床尾直接掀开被子,撩起裤腿捏了捏患者小腿肌肉,说:“我看之前写的水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后面白蛋白维持在正常水平就行。”
“好的,徐主任。”于小迪始终站在旁边,老老实实地拿着本子边听边记,最后追着徐暮出来说,“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小题大做,冒冒失失地就给你打电话。”
“谨慎点总是好的,”徐暮脱掉无菌服和口罩,冲他笑笑,“你也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吃人。”
*
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林彦朝还没回去建州,先接到了邱启年电话。
邱启年是宋临慧第二任丈夫,林彦朝的继父,两人关系虽然不算差,但到底有些尴尬,所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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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没什么要紧事基本不联系。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邱启年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跟他说宋临慧最近身体不太好,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心脏有点问题,可能需要做手术。
林彦朝听完当即皱起眉,问邱启年什么情况。
邱启年在电话里也没讲得太清楚,只说宋临慧前阵子上楼下楼老是容易胸闷气喘,他觉得不太对劲就把宋临慧拉去医院检查,本来看的是心内科,那边医生也说就是个常规微创手术,不用动刀。
老人总是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不到万不得已根本就不会开口,宋临慧也一样,她怕影响林彦朝的工作,原本打算偷偷把手术做了再说。
谁知住进医院后,主治医生陆续开了好几项检查,最后突然改口说微创做不了了,得去外科开胸做。
邱启年哪还敢再瞒,立刻就给林彦朝来了电话。
林彦朝拧着眉听完,表情始终不太好,不过他也没对邱启年说什么,只是挂断前让对方把宋临慧的病例报告,还有各项检查全部都发到了他手机上。
隔行如隔山,那些病理报告和检查单上的数据,林彦朝就算认识也看不懂。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不管心内还是心外,建州一个普通二线城市的医疗水平远不如南城。
林彦朝才搬来南城不到两年,对这边并不熟,更不认识什么医生。于是给谢邱宇打了个电话,问他:“医院那边你有认识的人吗?”
相比之下,谢邱宇在这边混得就比较开了。
他大学毕业就在南城基地,各行各业的朋友都认识几个。接到电话的时候,谢邱宇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有些懵:“医院?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最好,”林彦朝强调了一下,“心外科。”
谢邱宇有气无力地睁开眼,“什么情况?谁病了?”
林彦朝简单快速地把宋临慧的情况说了一遍,谢邱宇听完立马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有些不敢相信,“你说慧姨要做手术?还要开胸?”
“医生是这么说的,不过建州的医疗条件有限,我想把报告给这边的医生看看,如果真要手术的话,还是把我妈接到这边做好一点。”
林彦朝顿了顿,又问:“你有认识的人吗?”
“还真有,”谢邱宇扯了扯嘴角,“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医生吗?”
谢邱宇是中海航空出了名的花蝴蝶。
凭借他那张长得还不错的脸,从航校起,谢邱宇身边就没缺过人。花是花了点,不过谢邱宇在谈恋爱的时候对伴侣也算周到体贴,分手了对方也能念他几分旧情。
所以到现在为止,谢邱宇风评也还算不错。
林彦朝思索片刻,挑起眉:“你是说,你追了半年没追到的那个?”
按理说,谢邱宇的前任多得数都数不清,林彦朝也不是没见过,但还真没一个记住的,唯独倒是对谢邱宇曾经频繁提起的这位医生有点印象。
原因很简单,只有这位医生让谢邱宇折戟沉船,屡战屡败,至今也没追到过。
“没错,”谢邱宇仰天长叹,“他就是人民医院心外科的,叫徐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