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我的心好不舒服(女尊)》 1、穿越 脑袋在天花板上哐哐哐磕了三下,邹黎才迷迷糊糊地回过味来。 不对劲啊,邹黎伸手搓搓脸,虽然她不矮,可是自己说穿了也只有一米六八。 这是怎么能顶到楼板的。 而且她的手去了哪里,带着一觉睡过整个下午的麻木感,邹黎的意识仍然混沌着没有彻底清醒。 她是在梦里变成氢气球了吗?邹黎和天花板慢悠悠地发生了第四次亲密接触。 不,不对劲。 这个世界一定出现了bug,耷拉着苦赶一周作业赶出来的黑眼圈,邹黎盯着眼前的水泥和钢筋不说话。 她为什么会凭空插.进天花板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道她觉醒了特异功能?拼命蹬腿,邹黎使劲把自己扽出墙壁。 再头朝下看看。 屏幕全黑但时不时滋啦两声的电脑。 没铺防护膜然而淌满了咖啡的脆皮键盘。 趴在桌子上生死不知的她的身体。 生死……还是知道的。邹黎戳了戳她新刷出来的、能瞬间消灭鱼尾纹的弹弹弹的阿飘灵体。 很标准的网文死法嘛,邹黎环顾她十六平米大的房间。可惜不在大学宿舍,邹黎打了个哈欠,否则她高低让舍友们通通保研。 按照套路,邹黎奇异地不慌乱也不害怕,这时候该有个白胡子老爷爷操着沙哑的嗓子问她是要金手指还是要银手指。 ……不好意思跳到点家传统频道去了。 想想她在绿江氪金氪出来的高贵四心读者号,邹黎摇摇头并决定再给脖子以下统统ban掉的绿江一次机会。 冰心,管三,她走了,以后再给网站更新功能的时候不要拍脑袋决定。想想她在作者论坛上窥屏窥到的吵架贴,也许只有等到她这种老读者纷纷离去,绿江才会痛定思痛改掉屎上雕花的网站构架。 ……不不不她邹黎从来不吃虐文女主。 “滴!欢迎宿主激活穿越服务器!我是系统2023,本次旅行中竭诚为您服务!” 一道强颜欢笑的声音在邹黎脑中响起。 真像一个出cos出到一半却被迫回公司加班的天选社畜人啊,邹黎叹气。 “诶,咪……咪也素二次元?” 系统老驴般的嗓音活泼了一点。 “那让我们开始吧!请宿主做好心理准备,穿越过程中头晕眼花都是正常现象,但吐到系统身上是会被故意报复的呦~~~” 呼啦一声,甚至不等她讲两句诸如我会好好干之类的场面话表表决心,邹黎就被灌进了满耳朵的空气。 2023为什么觉得她会晕这种星空隧道似的东西,瞧瞧身边穿梭的绿色蓝色白色亮紫色光斑,邹黎心中生出一种陪小学生进鬼屋的无奈感。 而且。 邹黎被异世界的风一巴掌刮得头皮脸皮生疼:“2023,你是不是跳过了两步流程?” “不威逼利诱一下,告诉我我不来就只能在原世界一秒死掉吗?” “不和我介绍一下你的奖励机制,像什么随身灵泉升级办法——” 邹黎忽然想到某件恐怖的事。 “2023,你老实交代,我该不会要为了活下去跪舔龙傲天还美名其曰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吧?!” 这罪她可不遭。 “虽然我是个女频读者,”邹黎像极了炸起翅膀准备和野猪决一死战的大鹅,“但我可不是当牛做马一边拾柴做饭一边委屈洗内裤一边死活不情愿的娇妻预备役哈。” 没统应声。 嗯嗯嗯?系统呢?快出来。 邹黎在寒风中敲打脑壳。 “宿主……”终于吱声的系统连咪也不叫了,“我们,我们好像进错世界了……” 啥?!! 邹黎在震惊后找回声音:“不,不会吧?我听你口音像是个资深社畜系统来着?” 2023丧丧个脸。 “我是个猫咖升级系统,本来都退休了,结果主脑非说什么出厂率暴跌,统口老龄化,硬把我拽回来接着打工。” 邹黎瞅瞅四周的荒树林:“在这里开猫咖?” 2023心虚:“本来是的,但我们一不小心拐错高速路口,传送进古代女尊世界了。” 马蹄的震动声从另一片地头远远传来。 2023更虚了:“宿主小心,照现在的时间节点来说,我们刚好落地在战场……” 一支冷箭嗖地射歪到邹黎头上。 “啊!”2023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宿主,宿主你没事吧?!” 喧哗声和打斗声逐渐逼近,四处寻找城门,抹了抹鬓角的冷汗,邹黎抱起手边的破碗就跑。 “又冷又饿又没房,这算是猫咖系统专属的新手大礼包?感谢我梳了个丸子头吧你!” · 好消息:一通狂奔后,晃悠着丸子头上的羽箭,邹黎连滚带爬地看到了青州城的城墙。 厚重坚固的青砖城门浇砌铜汁以增强防御,甲胄齐整的将士们站在垛口后兵刃雪亮。 远远望去,如血如泣的残阳下,青州城城门的匾额都仿佛被一圈闪耀的光芒环绕。 “我们到了!” 拽下头发里的箭簇,邹黎气喘吁吁。 想当年,邹黎觉得自己的肺和气管都要从胸腔里咳出来了,大学生体育测试及格之后她就再没如此拼命地跑过步。 嗯…… 2023期期艾艾:“宿主。” 这个语气,一听就是里头有事。 邹黎警铃大作。 像是被插上草标的老母鸡猛地挣脱了铡刀,邹黎十分慎重地扶了扶她沾满土块和草沫的发型。 主打一个严阵以待。 “你说。” 不不不,识相点你最好别说。 2023小声哼哼。 “按照主脑下发给我的时间线,为了切断敌人粮草供给,主帅贺兰姝此时已经秘密领兵出城。” “副帅……”2023的声音越来越小,“副帅在两个时辰前下令全城戒严,随意出入者一律视作奸细斩首处置。” 邹黎一脚摔进路边土坑。 “2023!” 就算脾气再好,被分到一手烂牌,邹黎也莫得耐心去强忍火气。 “你知道这是古代世界不是仙侠世界吧?” 长叹一声,邹黎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你知道在这里感个小冒被雨淋淋都可能会送了命吧?” 战场刀剑无眼,更惨的是,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几乎点满防御系数的稳固城池大门紧闭。 “统啊,”邹黎恨不得把2023吊在青州城的牌匾上演一出草船借箭,“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眼下的情况和等死有什么区别,邹黎脑门一阵发昏,下一步她索性直接洗净脖子,再随便找把马刀主动撞上去得了。 2023在她的脑子里瑟缩一团。 “贺兰大将军会三天之后凯旋,”系统生硬找补,“熬过三天,哈哈,只是三天而已啦……” 邹黎的肚子忽然叫了几声。 火急火燎的饥饿感在她体内攻城略地。 “听到了吗,2023。” 进城无望,暴露在特意烧过荒、以防备敌军藏匿的城门外又过于危险,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体,邹黎当机立断退回近郊的小树林。 “三天,没吃的没衣服没住处。” 竭力保持平静,邹黎倒伏进某个勉强算得上松软的草窝。 空气渐渐安静,听着树林外传来部曲鸣金收兵的响动,她把拌嘴默默切换成脑电波模式。 “只有一个破了口的瓷碗。” 苟延残喘的夕阳很快在地面隐没,冷风飕飕地扫荡过树林,邹黎甚至生出一股把破碗扣在肚脐眼上当被子盖的冲动。 “我都不问你我想上厕所该怎么办。” 口吻淡淡,邹黎自认她一个习惯了全自动马桶的现代灵魂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和牺牲:“投桃报李,你是不是该给我解决一下吃饭问题?” 2023左顾右盼。 “宿主,你知道的,我只是个弱小能吃又无助的猫咖系统……” 2、猫粮 警报!警报! 系统2023在本场对线中向宿主打出【啊我听不懂】以及【返聘系统除了卖乖装傻还能做什么啊】组合技能! 然而。 身为一个在各路网文中精准了解到系统内部结构以及运行原理的资深读者,邹黎甚至懒得对2023的小伎俩掀起眼皮。 猫咖系统没办法让她吃饱? 呵,邹黎轻哼,笑话。 “猫吃的人也能吃,冻干啊猫粮啊营养膏什么都行。没事,特殊时期我不讲究这个,随便从你的系统商城里揪出几样来就可以。” 拿来吧你,邹黎伸手。 2023磨磨唧唧:“啊这,这不太好吧。” 邹黎的胃袋抽搐得比一胎十宝但仍要倔强逃婚的小娇妻还火辣:“我死在这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系统居然真的想了想。 “主脑规定过,假如宿主落地成盒,系统是要倒扣积分点的。积分点少了之后,嗯……我的智能水平也会跟着下降。” 哦,邹黎点头,从人工智能倒退成人工智障。这么算来,寄在她之前的宿主应该不少。 那为了防止她开局速死进而导致系统再度降级,捂住肚子,邹黎眼含期待,2023是不是该—— “但我是个猫咖系统啊。” 转动它核桃大小的芯片脑仁,2023迷茫地陷入悖论:“宿主不先完成主线任务,我就不能给你发放奖励……” 邹黎饿得两眼发花却不得不强撑着循循善诱:“要我完成任务。好好好,那您老是不是该先下发一些任务呢?” 短暂地被说动一瞬,2023又又又绕回了原点:“可我是个猫咖系统啊。” 战场上要怎么开猫咖,2023觉得自己拒绝得合情合理。 邹黎一口血喷到地上。 “你做系统能不能不要那么死板!” 也许是连带着排出郁气,吐完血,邹黎反倒觉得胸闷减轻了不少:“2023,你是谁?你是明明都退休逍遥了却被主脑强制返聘的打工系统。” 邹黎简直要怜爱2023了:“所以你干什么把主脑的规定奉若圭臬?当然我不是要你现在就揭竿起.义整顿职场——” “但有没有种可能,你可以稍稍地、稍稍地变通一下?” 滚动着满脸的数据流,2023直发懵。 苦苦搜索腹中墨水,邹黎灵光乍现:“譬如猫咖,里面住的一定就要是猫咪吗?” “这是个恰逢战乱的女尊世界,”饿昏头的邹黎在生死拷问前一件件丢弃底裤和底限,“战争就会流血,流血就会死亡。” “那些死去将士家里的……鳏夫,他们有什么办法养活自己吗?” 2023不假思索:“很难,好人家的夫郎谁出来抛头露面。” 有戏。 胜利的曙光隐隐透出,像是临死前回光返照的老封君,邹黎的胃似乎立刻就要飞出轻盈的小鸟。 “可是现在局势动荡,不管我们主观上想或不想,鳏夫的数量一定会多起来。社会底层的日子只会更难过,你知道的,揭不开锅的普通家庭大概率会卖掉他们觉得没用的孩子。” 被邹黎的假设牵着鼻子带走,2023沉浸式思索:“对,男人没用……但我是个猫咖系统啊?” 邹黎高深莫测:“这就是关键。” 眨眨眼睛,她摸索着薅下一片卷边的叶子:“这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法再获得生活来源的夫郎。” 她再扯来一根青翠的枝条:“这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单身或恢复单身的女人。” 微枯的叶子和柔韧的枝条对对碰:“2023,你自己说,这和给小流浪猫找新家有什么两样?” 对哦,系统赞同。 所以—— 不对—— 等下—— 昂?啊?啊?!啊?!! 宿主刚刚变了个什么偷梁换柱的魔术???! 像是一壶咕嘟咕嘟暴沸起来的水,2023的数据流瞬间紊乱。 但它没法再找到推诿的借口。 于是。 抠抠嗖嗖地打开系统商城,2023一看到满货架的多春鱼沙丁鱼冻干就犯起了心绞痛。 “这些都好贵好贵的。” 正常情况下,宿主可是要花几十个奖励点才能买来一盒罐头的。 忽然就共情了临死前都记得把两根蜡烛挑断一根棉芯的土财主,纠结来纠结去,2023磨蹭着不想动弹。 再寄一个宿主也不是不行,系统无声嘟囔。 “贵?” 掏掏耳朵,邹黎呼地吹飞鼻尖上的草梗:“吃你几袋冻干哪里贵了?这么多年我吃饭都是这个饭量好吧?” “不要睁着眼睛乱说,”邹黎语重心长,“系统,穿越到异世带宿主搞养成,这本身就是很难的。” “有时间找找自己原因好吧。” 邹黎善良地指出2023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这么多年带飞的宿主数量涨没涨,退休返聘后有没有端正起态度认真做任务?” 2023愣住。 小树林一时间安静极了。 过了一会儿,十多袋猫粮像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噗通通地砸进邹黎手边的破碗。 “吃吃吃吃吃吃吃吃!” 2023在邹黎的脑子里愤怒颤抖,“这些、这些还有这些!统统给我在进城前吃完!一句句屁话那么多,撑不死你!” 美美撕开冻干鸡胸肉的真空密封条,如愿解决吃饭问题的邹黎才不和区区系统计较。 膨化粮风干粮冷冻粮烘培粮。 主食冻干伪主食冻干零食冻干原切冻干。 嘎嘣嘎嘣。 一口一个真好吃。 撑死你,看不惯邹黎这幅小人得志的张狂做派,2023气哼哼地单方面闭麦。 就着系统差劲的脸色下饭,扒拉扒拉头发,邹黎吃得越发欢快。 只可惜好景不长。 因人类肠胃不适应猫粮配方而不得不在拉肚子中度过漫长四十八小时后,提着松了一圈的裤腰,邹黎面如土色地从背风处的如厕点爬回来。 这次换成2023洋洋得意。 “吃啊~” 假如系统长了腿,它高低要在剩下的小半罐生骨肉上踢一脚。 “你吃啊~” 2023啧啧称奇:“杜绝浪费,节省粮食,宿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粒粒皆辛苦?” “有时间找找自己原因好吧,”憋了许久的系统终于找到机会,“这么多年身体素质有没有进步?离开学校以后办的健身卡统共用了几次?” 2023嘎嘎大笑。 趴在草窝里安详闭眼,拉到脱力的邹黎飘飘忽忽间体悟到了什么叫做六根清净。 若有缺德系统在宿主落魄时吵你、笑你、讥你、讽你,该怎么办? 邹黎居士面容慈悲:那就忍它、耐它、随它、由它、让它,过段日子逮住时机再做了它。 “驾!” 遥远的马蹄声从林外极速掠过,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唱诵,邹黎像是被电击的咸鱼一样凌空而起。 “报——” 那斥候头顶红翎飒飒:“大将军尽破敌寇,正于五十里外率军归来——” 沉寂数天的城墙蓦然爆发出生机,冷色的青砖仿佛在一瞬间镀上暖意,副帅闻讯后即刻登楼,将士间一声接一声传递的“红翎来报”响彻天地。 源源不断的欢呼声顺着冷风吹进邹黎的耳朵,藏身在半枯半绿的灌木丛中,邹黎几乎要被那抹鲜红摄去魂魄。 “得胜了!” 像是酒吧里明明不懂看球却还是忍不住随着众人大喊的气氛组,放下安慰肚子情绪的手,邹黎激动地想和系统highfive。 2023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 “高兴吗?”系统温声细语。 高兴!!!邹黎点头如快乐小狗。 2023嘿嘿:“那就再多高兴一阵子吧。” “贺兰姝的主力正在五十里开外,携带着缴获的战利辎重,按古代的行军速度,至少要等到明天,你才能沾着大军的光混进青州城。” 啊这。 邹黎石化。 48小时怎么可能等于三天呢,2023装模作样:“宿主~你的数学是谁教的呀~” · 青州城内,一家巷子尽头的破败瓦房。 肿着一双兔子似的眼,衣着简朴的哑郎跪在母亲的薄棺前泣不成声。 为了给他出头,爹爹硬是被一伙流氓无赖逼得早早病逝。而娘亲,哑郎悲痛得难以自抑,娘亲是想着去摘些能治愈他嗓子的草药,才失脚从山崖上跌下的。 都是他的错,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哑郎恨极了不中用的自己。 古旧的小巷狭窄悠长,曲折地困住生死悲欢,在这里,即使是撕心裂肺的哭号也无法传出太远。 更不必说现下是贺兰将军大胜归来、是举城沸腾的欢庆时节。 断断续续的呜咽很快被开平街上喧闹喜悦的锣鼓声掩盖。 就像玉兰在长出新叶前悄声凋谢。 3、卖身 十二个时辰后,噼啪炸响的鞭炮声中,穿着从系统商城里赊来的古代常服,邹黎低调地缀在大军尾翼进城。 “对……对,就是再往里的那间。” 绕过敲锣打鼓的开平街,邹黎在2023的导航下找到了她在异世界的据点。 是套闹中取静的两进小宅院。 她还没见过这种布局的全貌呢,穿过外大门和内大门,邹黎新奇地绕着院子溜达。 “由于系统失误而导致宿主未按预期进入目标世界。” 2023有点尴尬地念着主脑发给它的邮件,“兹补偿宿主邹黎城南宅院一套,初始资金50两白银,身份验传与户籍文书一并存于正房内雕花木箱。” “第一项任务预计在三日后下发,在此期间,请宿主及时熟悉世界背景。” 50两银子? 邹黎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2023,它听起来是不是少了点?” 2023选择用事实说话:“这套宅子连着地契一共三百两。” 哦,邹黎了然,钱挺值钱,好事。 把箱子里的银锭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挨个盘过一遍又一遍,系统的提醒声中,她恋恋不舍地松开爪子。 “我们得上街一趟。”扎紧变宽的裤腰,邹黎环顾除了基本家具外什么都没有的宅子。 叮—— 一封只有系统才有权限阅读的邮件到达。 花了0.001秒浏览完毕,2023再开口时就带上颤抖:“宿主。” 死活找不到纸笔,邹黎只好用脑子记忆该买的东西:“嗯?怎么了?” 2023反而半天憋不出一个动静。 “这可不像你啊,”邹黎随口到,“两条被褥,一个枕头……你不是对着墙都能自己叭叭叭吵上一架的猫咖系统吗?” “宿主!”2023短暂地怒了一下又马上变怂。 嗯? 邹黎注意到它异常的情绪变动。 不对劲,看起来有情况。 温声细语地,2023一收城外的呛口麻辣朝天椒统设:“宿主,你真的准备把夫郎们当成小流浪猫养进猫咖吗?” 2023将自己的语言系统切换到和平交流模式:“我是想说,就算在女尊世界,夫郎们……好歹也还算人不是。” “虽然过去三天你也没少和我互呛,”2023忽然反思起自己,“但带着一个现代猫咖系统穿到陌生的古代王朝……宿主,你表现得真的真的已经很有素质了。” 哎呦,哎呦呦呦。 把箱子藏进床底,邹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怎么,您这是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准备改走讨好路线了?” 嗯嗯啊啊吭哧半天,2023窘迫得像是帽子和假发一齐被大风刮走的中年秃顶小领导。 “主脑惩罚你了?”邹黎猜测到,“和任务完成度有关?” 2023不说话。 “不否认就是肯定,”邹黎准备锁上宅院出门扫货,“有话就直说,我们两个现在也算是一根绳上绑着的蚂蚱。” “三天后的任务是‘为猫咖迎来第一只猫猫’,”2023小声给邹黎透题,“没能顺利完成的话,你还有一次机会,主脑会派新系统来帮你。” 2023的声音中全是颓丧:“但我就要被扔进小黑屋里等待返厂销毁了!” “别把小郎君们当猫行不行?”2023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就算桓燕王朝不流行养狸奴,抓只野猫也总比拐郎君容易吧?” 被返聘已经够惨了,系统呜呜,眼下竟然还极可能返厂! 邹黎考虑了一下。 2023满含希望地盯着她。 “先上街,”邹黎拍板,“我们一边见识青州城,一边想想怎么给你续命。” · 开平街,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默默想着娘亲的殓葬费,握着烧黑的木条,哑郎表情麻木地在石板地上写着什么。 一笔,一划。 他已经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哑郎盯着地上浅淡的字迹,可是,就连一方用料中下的石碑也要三两银子才能换来。 娘亲在时,家中尚且有些进项。可如今只剩他独自一人,哑郎愣愣地盯着来往的行客,就算药铺掌柜愿意看在和他娘亲的交情上用他,一个讲不出话的哑巴又能做什么呢? 卖身葬母,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娘亲,爹爹,你们若真的在天有灵,看到我这幅落魄的样子,大抵会很是失望吧。 明明是日光大盛的正午,垂首跪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哑郎的骨头缝里却渗出许许多多的寒意。 几道影子停在他面前。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不等哑郎抬起头看清来人,熟悉的声音便让他心神一惊。 “啧。” 为首的地痞一脚踢飞哑郎的木条。调笑着去摸哑郎的脸,她那一气呵成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多少次眠花宿柳的结果。 “这不是宁婶子家的哑巴郎君吗?” 挑事者回身看向她的同伙,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瞧你说的,怎么能直接叫人家哑巴郎君呢?要是让宁婶子听到了,她非和你拼命不可。” 推推搡搡,这伙人在哑郎面前大笑:“你得叫人家音儿,不信咱去问问药铺掌柜,就说您二位金兰之交,宁婶子平常关起门都怎么教她生的小哑巴说话?” 调侃的话语没完没了,像是被人迎头打了几巴掌,娘亲和爹爹的脸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又消失,一声声“音儿”如同敲鼓的重锤,哑郎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枉然地张开嘴,哑郎从未如此痛恨他喑哑的嗓子。 ——他想怒斥这帮招猫逗狗的纨绔,他想有理有据地让她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想驳斥她们对娘亲和爹爹的嘲讽,他想用圣贤书上的句子狠狠拷问得对方面色红白。 他还想…… 一把攥住他的下巴,强迫哑郎抬头,地痞们就爱看她们欺凌弱小时弱小强忍屈辱的表情。 “还想着李掌柜能来救你呢?人家经营个药铺是大忙人,可没空专程过来理你。” 这么久了都没人前来制止,为首的当即去扒哑郎的衣服:“做生意的都讲究彩头,这铺面对门刚死了人,李掌柜忙着扫晦气都来不及呢,哪有心思想什么音儿不音儿的,你说是不是?” 吵闹声渐渐引起行人侧目,不明就里的观众围成小圈,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直让哑郎面皮呛红。 “哎,他怎么不躲啊?直挺挺地在那任人占便宜,光天化日的,没人教他什么是礼义廉耻啊?” “谁知道呢,清白人家的小郎君谁来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卖身葬母,说得倒是好听。我要是生出这么个东西来,死了也非得被气活不可。” 看客们走了又来,留下满地狼藉,哑郎恍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刑台上等待斩首的囚犯。 但他不能回头了。今日的事情很快会传遍街头巷尾,倘若他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买主…… “你们这帮没娘爹的天杀东西!” 泼辣的中年女声跟着一把笤帚顶开人群,被木杆打到的看客刚要不满,却发现急匆匆赶来的正是秋兰药铺的掌柜。 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哑郎,李秋兰看着小流氓们逃远的背影破口大骂:“狗洞里钻出来的成日在街上狂吠,你们下次出去耍命可给我仔细些,光天化日在街上就敢为非作歹,再叫我碰到非把你们皮剥了穿起来晒药!” · 走在街上闲逛,邹黎整合着已知的信息。 猫咖的“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代称,所以没人要的小郎君的确可以成为猫咖的成员。 但代称一旦确定就不能再次更改,因此,只要邹黎带回一个小郎君,她就不能再用真正的狸奴来做任务。 任务在三天后正式开始,任务失败的后果是2023返厂抹杀。 “一般来说,”邹黎提出问题,“穿越者的使命不都是维护小世界安定之类的吗?” 可猫咖要怎么维护世界和平,邹黎不懂。 涉及到自己的生存大事,2023有问必答:“你好宿主,我们这边本来是……是计划穿越到一个猫科兽人当家作主的世界去的。” 啧,邹黎一下叨住问题关键:“可当前世界背景明显和你的原有任务目标不匹配。” “所以主脑说,”2023小声,“只要我能在五年内发展出六位资深爱猫人士,就算我的终极任务完成。” 六位资深爱猫人士,邹黎若有所思,那她…… 不等邹黎和系统探讨一番任务计划,前方泼天的叫骂声和里里外外围了几层的人墙便把她的注意力猛地拽了过去。 这是发生了什么?热闹不看白不看,只是她眼前全是胖胖瘦瘦的身影,一米六八的邹黎想瞧到包围圈中心的景象竟然难如登天。 什么,桓燕王朝的身高水平这么超前的吗? 邹黎跳脚。 被人均一米八五的娘子们夹在路中间推来攘去,护住怀里的几锭银子,又一次被挤得直咧趋的时候,邹黎那股不服输的劲突然迸发。 像是宁可回家抱着肚子吃上一板健胃消食片也要在自助餐厅拼命吃下六斤海鲜的老饕,瞄准一道缝隙,发挥死皮赖脸的优良作风,邹黎硬是以手开道,一边竖着耳朵听人讲来龙去脉,一边生生砌进了最前排的人墙里。 什么?为了凑出殓葬费要卖身葬母?刚才差点被人当街轻薄摁在地上开搞?! 在惊吓中冲得太猛,来不及刹车,邹黎一下子便撞上了药铺掌柜魁梧敦实的肩。不等她捂着鼻子判断一下形势,石板上的字迹就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 什么?区区一两银子就能带个大活人回家为仆为俾为非作歹为所欲为?!!!! 打量一番垂头站在旁边的可怜夫郎,片刻的工夫,邹黎耳朵里又听到好几句闲话。 恻隐之心顿起,仿佛看见一只险些被野狗群殴的命苦猫猫,当然更主要的是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确认对方的长相她能接受,邹黎啪地一声砸下指甲盖大小的银块。 “都散了吧!这人我买了!” 姥天!豪奢!阔气!眼见着存亡危机被邹黎干脆解决,2023在邹黎脑子里喜极而泣,这叫什么,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 呃。 李秋兰怒火中烧杀气腾腾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人扒皮抽筋的眼神中,2023果断下线。 4、哑郎 “方才真是多有冒昧,还望邹娘子不要见怪。对了,敢问邹娘子年纪多大?” 以为邹黎是个色胆包天的小混混,李秋兰原本沉了脸想把银子丢回她身上。 可是邹黎五官端正眼神清澈,李秋兰上下打量一番没揪出什么错处,再加上邹黎身上算不得富贵但绝对干净整洁体面的衣裳,想着哑郎若是真能许配到一户好人家也算她对得起义妹在天之灵,药铺掌柜当即换了副声气。 “邹娘子这边请。” 大街上总归不是说事的地方,就近找了家茶馆坐下,放下笤帚的李秋兰看起来还算好说话。 只当是普通寒暄,邹黎便没怎么提防:“我吗?今年二十四了。” 二十四,李秋兰心下一喜。桓燕的娘子们不兴早婚,老话讲先读书立业,再成家育女,如此一套下来,二十七八岁娶郎君都嫌早。 “好年纪,”李秋兰真心实意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能一人顶起一家药铺,如今也是年岁大了,不得不服老请长工了。” 瞥一眼立在墙角的粗壮大笤帚,想起小时候顽皮挨妈打的经历,邹黎当然不会顺着李秋兰的话说:"哪里哪里,李掌柜身体强健,方才若不是掌柜主持公道,街上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那帮子混账平日里就爱招猫逗狗,”李秋兰提起这茬就生气,“再一看阿音不会说话,不像旁人还能扯嗓子喊人来救,便更是无所顾忌了。” “说起来,”李秋兰紧紧盯着邹黎表情,“这孩子虽然利落勤快,可是不能言语终究算不得方便。李某多问一句,邹娘子把他带回去,是想给家中郎君找个小厮?” 压根没听出这是一句试探,邹黎摇头:“家中就我一人,并没什么其他郎君。” “不妨与掌柜交个底,”邹黎把她开猫咖的任务包装成一套正经说辞,“我有意在城中新开一家冰人馆,可是掌柜也知道这其中有许多零散琐事,一个人顶下来实在难捱,我便想着找人帮衬一二。” 帮衬一二,李秋兰略微失望,听起来邹黎只是想买个小厮回去搭把手帮忙,但这倒也合情合理。 青州城地处边陲民风剽悍,女男大防更是比京城等地松上许多。重规矩的人家固然不愿意让小厮跟在娘子们身后,可青州城动不动便要打上一场仗,征兵、运粮都要人,哪来那么多适龄的婢子供主家挑选。 只是……李秋兰有些犹豫,邹娘子家里就她自己,若是还有旁人倒好,这孤女寡男共处一室,万一碎嘴子们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而邹娘子对哑郎没那份心思,那将来可如何是好。 “阿音,你是怎么想的?”李秋兰故意把话说给邹黎听:“你这孩子,一两银子就把自己的良籍给卖了,身契攥在旁人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将来若是成亲又拿不回身契,那就只能和蛮女结亲了。” 良贱不婚,在桓燕,除了触犯律法的囚犯、世代给人做仆婢的官奴,还能让贱籍选择的便只有打仗后从关外带回来的战俘。 “那不至于,那不至于。”哑郎还没来得及反应,邹黎连忙摆手:“掌柜尽管放心,这一两银子只当买他在我这里干活,等他日后成亲,我把良籍还他不就得了?” 李秋兰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炷香后,新鲜出炉的契书一式两份各揣进邹黎和李秋兰的袖口。 再没什么要商讨的了,目送李秋兰走远,邹黎领着哑郎继续她被打断的逛街计划。 城南的宅子里冷冰冰的连套被褥都没有,邹黎拈拈钱袋里的余额,今天一趟就把物件买齐不太现实,不过枕头棉被脸盆碗筷还是要带回去的。 行,邹黎回头看哑郎:“你饿不饿?” 邹黎问说完就觉得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问题。 就算不饿,可谁会傻到拒绝好吃的啊! “走,”邹黎一想到自己忍饥挨饿而今日终于能吃上人吃的东西就激动,“宁……宁音?你知不知道这边有什么东西好吃?” 邹黎笑眯眯地搓了搓手指:“当然啦,物美价廉最好。” 可不是她捏着五十两银子还要故作小气,主要是现在的猫咖,哦不,冰人馆业务还没有个正经章程,加上等下还要买些日常用品,想想马上就要流水样洒出去的银子,邹黎体内的攒钱血统立刻颤声叫着客官不可以。 包子可以吗?比划出包子圆滚滚的肚子和面褶,哑郎眨眼,聚福巷里确实有家厚道的包子铺。 好啊好啊,诶—— 邹黎弄明白要吃包子的下一秒就被宁音的脸晃了一下眼。 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邹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买他只花了一两银子。方才街上闹哄哄的,想着赶紧拽人开溜,邹黎确实没发现宁音长着这么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质疑见色起意,理解见色起意,成为见色起意,超越见色起意。 难道她刚才爽快砸钱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好看?揉了揉鼻子,搞不清楚当时在想些什么,邹黎选择先去吃饭。 顺着开平街往北走上二十余步,再右拐,便是聚福巷了。进巷后一直走到头,哑郎带着邹黎穿过他走过无数遍的小路,见到一间和杏花酒家挨着的门脸,就是娘亲素日最爱吃的肉馒头铺。 “诺,这些是你的。” 一人四个,把纸袋撑得鼓鼓的,热气腾腾的大菜肉包子在邹黎和宁音之间放肆地炫耀着自己的吸引力。 “吃完咱们就去买东西,”邹黎恶狠狠地噎下一个包子,“被褥之类的是你拿着,碗碟脸盆是我——” 瞪大眼睛,邹黎不可置信地发现,宁音抿了半天才给包子皮造成一点轻伤。 “哎呀你这,”邹黎有意把哑郎从郁郁寡欢的情绪中拉出来,“宁音,我家原来养了九只猫,饭点一到那一辆辆大货车都是靠抢才能吃上罐头的!” 快吃!两手叉腰,邹黎赶鸭子上架一样赶着宁音吃包子,快吃! · 酉时三刻,现代计时下的晚上五点四十五。 “嘿嘿,”2023隔一会儿就在邹黎的脑子里傻笑一声,“嘿嘿。” 不怪系统激动,任务下发当天就成功收容首只猫猫,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飞一般的办事效率,2023给邹黎变出十两银子做奖励时仍然幸福得晕晕乎乎。 “嘿嘿。” 歪在新买的、绣歪的、打折处理的“青竹影疏”垫子上,欣赏着被布置得颇具规模的正房,邹黎阴阳怪气:“嘿嘿,现在不是你丢下我自己跑路的时候了?” 2023的笑声顿时消失。 “我,我给你赔钱!”闷了一会儿,2023肉痛道:“完成第一个任务主脑奖励你十两,撂下你跑了这事……我再自掏腰包补偿你五两!” ok,事情翻篇。 把桌上的十五两奖励银迅速划拉进床下木箱,邹黎表示这次就大人有大量放过系统。 “对了,”邹黎合上记账本,“还有件事。” 一个对旱厕天生过敏的现代人发出灵魂呐喊:“你什么时候能把厕所整修一下?!” 什么是旱厕?地下挖个坑,上面钉几块板,木板中间还要抽掉一块让人对齐供人发挥。哦,夏天天热时不时还有苍蝇和其他软体虫子咕蛹来咕蛹去。 深吸一口气,邹黎想想都担心自己半夜上厕所结果脚一滑掉进粪坑屎到临头:“别说实现不了,抽水马桶又不要你搞什么大工程建什么全城的排污管道,虹吸原理而已,你不会做不到吧?” 嗯……2023诡异地沉默了。 “拜托,”邹黎催促,“这实在很简单啊,sayyes!” “宿主,”2023的数据流带上几分犹疑,“刚才这边,貌似检测到一个,嗯,一个您想现在上厕所的想法。” 当然啊,邹黎坐得正气凛然,不然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下午吃包子的时候她担心影响胃口,硬是管住了脑子不去想吃喝拉撒的后两个字。 现上轿都可以现扎耳朵眼,邹黎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个无礼甲方,那现想上厕所怎么不能现安抽水马桶? “可以倒是可以,”2023的数据流拧成一团,“但是需要再收容一只猫猫才能给出奖励。然后这边检测到您好像忍不了太久……反正院子里的旱厕第一次用,还是挺干净的,要不……宿主你先用着?” 一声长叹,邹黎拍着大腿感叹系统无用。 行吧,行吧。给蜡烛套上一个纸罩防风,邹黎慷慨赴死般走向后院那个黑洞洞的厕所。 掉不下去,掉不下去,颤颤巍巍踩到木板上,邹黎一边解裤子一边紧闭双眼。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屏吸蹲身,邹黎一时间不知道该怨菜肉大包子还是怨小废物系统还是怨人活着就要长肠子就要排泄。 姥天,盯着眼前原始的铁钩门栓,邹黎感觉自己的臀部凉飕飕的像是在和冷风玩什么sm小游戏。再一想到等下还只有树皮一样的糙纸没有白柔柔的面巾纸,邹黎眼睛一闭就要雌鹰落泪。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好在2023尚有几分良心,自觉下线又在邹黎提着灯离开厕所后自觉上线,它自觉避开了这个闻之落泪的伤心话题。 “哎呀!宿主!” 正当邹黎努力想着要如何拐来第二只猫猫并试图让自己由此忘记旱厕时,2023忽然大叫了起来:“宿主!宿主!嗝!!呃啊啊啊啊那个蹲在厕所后面的黑影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5、捡人 怪不得集市上的大婶极力劝她抱条狗回来看家护院,邹黎边腹诽边硬着头皮观察茅厕后面那个突兀出现的黑影。要不是她巧合之下来了后院,恐怕一整晚都睡得毫无所觉。 明天就去买狗,邹黎痛下决心,就算买回来要成天风雨无阻遛狗也买——不过窝在那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贼吗?邹黎谨慎地抬高灯笼,黑咕隆咚的一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她盯着看了半天也没动作,难不成是个死物? 对,邹黎忽然想起下午在集市里头买到的大铲子,硬木做的把手,铲头虽然不是现代司空见惯的不锈钢或精铁,总归也沉甸甸地有些分量。 而且铲子就被她放在后院墙角!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成功找到防身武器,邹黎陡然挺起腰杆。 “喂!那边的!”气沉丹田,邹黎用生平最凶恶的声音大喊:“你给我出来!偷偷摸摸翻到别人家里,你当我手上的铲子是吃醋的!” 不好,邹黎刚骂完就愣了一下,头一次和小偷面对面硬刚,没想到激动之下口误了。 “你当我是吃素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扭了扭嘴巴,邹黎马上端着铲子补救:“赶紧出来!不然我就把你屁股打成八瓣再报官!” 许是被她的气势震慑,慢慢露出人形,那团黑影略微地动了动。 是人,邹黎暗暗松了一口气,是人就好办了。方才她脑子里转过许多设想,连野狼半夜钻进家里的可能都评估了一遍。 “赶紧给我出来!”估摸着对方就算是小偷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重重把铁铲往地上一敲,邹黎喊得越发得心应手:“我数三个数,一、二、三——” 那人却猛地往后退去。 “想跑?你给我站住!!!” 见到对方退却,邹黎一时间信心大涨觉得自己比王母娘娘还能舞枪弄棒,冲上去就要挥铲把小偷拍在原地,可她一靠近便发现对方连件正经衣服都没有。 这人不知道从哪里扯了块破布裹在身上,披着头发不肯抬头,大冷天的在外面抖若筛糠,说不清是怕的还是冻的。 啊这,看着还挺可怜的。 瞬间从e变i,杵着铲子站在那人边上,邹黎憋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除暴安良转眼间变成欺凌弱小,尴尬之下,左脚换到右脚,清了清嗓子,邹黎决定沿用国际通用友好公式:“hello?呃……我是说,你……你好?” 像是一厢情愿发射到外太空的火箭,隔着巨大的文化差异,邹黎的友谊信号没能如愿得到回应——只管护着脑袋,露出比邹黎还白一个色号的后背,那人哆哆嗦嗦抖掉半边破布。 她是得到什么捡美人buff了吗,整个人怔住一瞬,邹黎的身体抢在理智之前把人领进了屋。 “天啦!” 几分钟后,2023又一次在邹黎脑子里鬼哭狼嚎:“这个水灵灵的小郎君又是你从哪里拐回来的?宿主你是禽兽吗他看起来连十八岁都不到啊啊啊你真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健康现代成年人吗?!” “全世界就显着你品格高尚了是不是,”邹黎才不给这种临阵脱逃的系统好脸色,“少在这扯咸的淡的,有用的事你半点做不到,就知道在那马后炮成精,事情解决了你姗姗来迟了,把我一人丢下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你直接等着被投诉关小黑屋吧!” “……” 无言以对,笃笃笃的叩门声中,2023含恨闭嘴。 “宁音?”邹黎整理了一下语气:“门没锁,直接进来。” 方才是怎么了,仔细瞧了瞧邹黎,哑郎确认她无事便心安许多。他在厢房里听到外面断断续续的有叫喊声,于是披了件外衣匆忙赶出来,正巧见到有个人影跟着邹娘子进了主屋。 “看到了吗2023?”邹黎冷笑:“你还没人家宁音有良心!” “他是我刚才在后院捡到的。” 把2023丢在一边思过,放缓表情,邹黎简单说了下情况就让宁音带人去洗澡:“脏兮兮的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问他是谁家的也不肯吭声。已经很晚了,女男有别,你帮他烧锅热水,洗干净了就先睡吧。” 明天又要买狗又要请泥瓦匠又要上街问问谁家丢了小郎君,打发走宁音和新捡来的,邹黎心想她要和2023算的账又多了一笔:系统奖励的宅子居然在院墙上开了个半人高的狗洞,洞口被院子里肆意生长的杂草盖住,邹黎白天压根没发现家里藏着这么巨大的安全隐患。 甚至还傻呵呵把大部分银两都藏在了床下。 “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吗?!” 一想到自己忍饥挨饿风餐露宿痛不欲生数日才换来的补偿金竟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邹黎心道这次非把2023训老实了不可:“兽人世界变成女尊世界,奖励的惊喜变成茅坑惊魂,你还带什么宿主,你还想什么提前退休,一次迷糊终生划水,这也干不好那也不知道,不如我明天就把你给发卖了!” 大气也不敢喘,暗自蛐蛐庶宿主不能发卖嫡系统,2023表面上倒是静如鹌鹑。 · 这仿佛不是普通人家的小郎君,把邹娘子捡回来的人扶到大木桶里,哑郎看着对方细皮嫩肉的身体疑惑。 手上肩上都没什么干过粗活的痕迹,头发虽然乱糟糟的,却不是枯草似的一把。身上还带着些若有似无的香气,哑郎认识这种味道,这是邹娘子犹豫了一阵子也没舍得买的掺了珍珠粉和花露的牛乳胰子。 对方必定是被娇生惯养大的,哑郎想,可是对方怎么又流落到这种境地。要是自己能说话就好了,哑郎提着壶往大木桶里注水,问问对方叫什么住在哪里,打探出些东西,也好让邹娘子少操些心。 “好烫……” 光顾着想事情,哑郎听到对方喊烫的时候已经把一壶热水都浇了进去,眼看新来的小郎君满身都被热水激得通红,哑郎刚要浇几瓢冷水进去,对方却使劲扑腾开了他的手。 “不要你!”头上顶着胰子沫也不管,这小郎君说着便要翻到桶外面:“找……找妻主!” 妻主?哑郎一愣,对方看着不过十六七的光景,却已经早早许好人家了吗? · 邹黎正想着宁音性格稳妥,照顾个人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结果人还没走到床边,宁音便又叩响了主屋的门。 “怎么了?” 心想不会是又有什么麻烦事吧,邹黎一开门就看到宁音和他身后洗得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快进来说,邹黎看见宁音的额发衣襟都弄得湿漉漉一片,青州城昼夜温差颇大,万一感冒可要吃上不少苦头。 宁音后面跟着的小郎君则更是危险,古代哪有条件让人几分钟就吹干头发,眼看着成串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发梢往地上掉,邹黎仿佛已经见到对方鼻涕连天要死不活而她又出于人道主义不得不花钱求医问药的艰难处境。 “……” 带着新来的进屋,沉默一阵,宁音委婉地表示,也许,可能,大概,邹娘子现在就要给小郎君找个大夫。 “你觉得……他有点迟钝?” 啥意思,邹黎满脸问号。 宁音连写带比划地在她面前解释许久,邹黎才弄明白宁音刚才帮人洗澡时发生了什么。 “你说这小郎君翻来覆去只会讲几句话,不要旁人啊要找妻主之类的,而且不会自己穿衣裳,你帮他他帮倒忙?” 完蛋,邹黎心凉了半截,难道她发现这小郎君时对方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明白话?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转过脸对着新捡来的,邹黎力求让自己慈祥如幼稚园园长:“还记得自己几岁吗?” “昭……昭……” 哼哼唧唧蹦不出来多少有用信息,新捡来的小郎君想了半天也只记起一个单字。 闭了闭眼,再不需要怀疑什么了,邹黎不得不接受了她捡了个美貌小傻子回来的惨淡现实。 “你们……你和小昭……先休息吧。” 叹了口气,盘算手里的钱还能支撑多久,邹黎此时此刻只觉得无比心累:“宁音,买回来的被褥不够,你看看晚上两个人怎么睡觉方便。” “不走!”像是被邹黎的话刺到,小郎君忽然用力推开身边的宁音:“坏人!” “要妻主!”仿佛熊瞎子见了蜂蜜两眼放光,小昭抓住邹黎便死活不肯放手,一整个人都缠到她身上:“要妻主!” “我和他可是今晚才第一次见,你别误会。” 像是被树袋熊死死抱住,撕巴半天也没把人弄下来,满头冒汗,邹黎条件反射般和宁音解释:“他看着才多大,我就是谈年下也不至于找未成年的我是有底线的!” “妻主!不走不走不走不走不走不走!”赖在邹黎身上,把声量放到最大,小昭敌意十足地盯着宁音:“水烫!故意!抢妻主!” “不走不走不走不走不——” 魔音贯耳犹如一万只公鸡打鸣,再加上小昭压在邹黎脖子上的重量让人喘气困难,差一点就要憋得翻白眼了,邹黎忍无可忍。 不走就不走,反手捂住小昭的嘴,耳边重获清净,邹黎掐着对方的胳膊硬是把人撕了下来。 “行行行,那就都在一起睡!” 两人房和三人房没多大区别,单人间和两人房却差距巨大,揉了揉眉心,邹黎叫宁音把他的被子枕头都搬过来:“今天只买了两套被褥,让你们挤一床也太难受,这样,我们一起打地铺,正好还能匀出床单叠起来当枕头。” 6、被窝 夜深人静,宁音早在一边睡沉了,一个温热的身体却忽然贴上了邹黎的胳膊。 “睡一起……”小昭迷迷糊糊钻到邹黎身边:“好冷……找妻主……” “回你自己床上去,”邹黎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冷什么冷,睡着了就不冷了。” “不要……要一起……” “赶紧回去。”手脚并用,急着陷入野猪般的好梦,邹黎一蹬腿就把小昭踢出了她的睡眠结界。 “冷……” 硬是被邹黎推出被窝,小昭哼唧着又要凑上来,可是邹黎这回把棉被紧紧裹在身上,小昭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突破口,便只好不情不愿躺回到宁音旁边。 可他不喜欢这个哑巴! 嫌弃地用后背对着哑郎,枕着叠了几折的床单,小昭盯着邹黎的背影默不作声。 他就是想和妻主一起睡嘛!再说,他若是不主动些,还有个不会说话的破落心机户睡在一旁等着呢! 如此想着,反身啐了宁音一眼,小昭便又开始偷偷摸摸行动起来。 先找找有没有翘出来的被子角。 压根没察觉到小昭的动作,邹黎早在梦中飞出八百里外。 在城外苦熬几日,饥寒交迫还要和2023斗嘴,邹黎从身体到脑子都已经疲惫不堪。晌午全凭着一股新鲜劲才把青州城逛了个七七八八,眼下终于有了个遮风避雨的院子,邹黎恨不得一觉睡到上穷碧落下黄泉。 “哎呀,你这回可爽了。” 谁在放屁,收起一身裤衩外穿的超人装束,邹黎循着声音看过去。笑话,自从她发现自己累过头就会做清醒梦之后,邹黎再也没在梦里怕过谁。 “2023?”挥挥手,邹黎稳稳当当地落到地上:“你不趁着这个时候刷你的弱智小视频当休息,跑到我的梦里来做什么?” “怎么?你的梦里我来不得?”噌地一下,2023的脸从土里冒了出来:“只许你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不许我百姓点灯看看你有什么龌龊思想?” 系统又在放什么闲屁,邹黎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齐人之福,什么百姓点灯,好端端的跑这里打哑谜,次次嘴欠次次吵不过次次挨骂次次卷土重来,这是你什么特殊的爱好吗2023?” “大胆宿主!”像是被戳了痛脚,系统恼羞成怒:“呔!无知小儿,也敢欺负你太姥姥我!” 说时迟那时快,邹黎脚下的土地瞬间裂开一张大嘴,呲着牙要往她脚上咬,仿佛2023真与邹黎积怨已深。 “受死吧——” 兴趣缺缺,邹黎一抬腿就咚地踢中了某个既软又硬的东西。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 惊得隔壁的公鸡也跟着叫了两声,钻被窝不成蚀把米,小昭捂着红了一块的脑门嚎啕大哭。 这是怎么了?! 哑郎觉浅,眼睫一动,听到屋里有动静便赶紧起身。 没想到刚一睁眼就看到邹娘子新捡回来的小傻子倒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哭,哑郎正想着先把人扶起来再说,没想到对方擦着泪恨恨打开他的手,缩到邹娘子身边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碰,那委屈巴巴的模样倒像是哑郎让人受了天大的磋磨。 真叫个哑窦娥夜半含冤。 “你你你,睡个觉也不肯安生!”连忙翻身看看小昭有没有伤到眼睛,邹黎没想到她做个梦还能误触旁人。 所幸有邹姥姥铁口直断。 “疼……”泪如泉涌,小昭埋头就往邹黎怀里乱拱。 叹口气,想想此事确实也算她的锅,邹黎无可奈何:“不哭了不哭了,明天……明天去李婶子那买药,顺路带你去集市上吃好吃的?” 眼泪沾了邹黎一肩膀,也不说行与不行,小昭一边呜呜一边转过脸偷瞄哑郎。 “你看宁音干什么?”邹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要不你们两个睡着,我去躺椅上凑合一晚?” 小昭立即哭得更大声了。 这,百试百灵的办法到小昭这却没用,小傻子又讲不清楚太多话,邹黎一时头疼。 哑郎却看明白了小昭的意思。 邹娘子,哑郎把三人的枕头换了换位置,小昭想和邹娘子一床被子,不想和宁音一张被子。 啊这,邹黎犹豫了一下。 下午置办东西的时候,没人想到她会在茅坑后面捡到小昭。眼下总共只有两套被褥,虽然褥子拼一拼三个人也能勉强睡下,但是棉被摆明了没法二撕为三。 让小昭和哑郎盖一床被子,一方面是因为邹黎想着独霸被子才好睡得舒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桓燕王朝情况特殊,女未婚男未嫁,稀里糊涂睡一块算怎么回事。 “扯淡!”2023忽然在邹黎脑子里出声,“你要是真担心第二件事你就不买宁音回来了,再说你不是把小郎君当猫吗?!” “……” 熟练使用被戳穿就装死技能,邹黎一键屏蔽2023的狗叫。 “睡一起嘛……”邹黎沉默的当口,只当一旁的哑郎是摆设,小昭又不死心地蹭过来:“睡……不疼。” 达咩达咩,邹黎伸出一根手指顶住小昭的脑门,九年义务教育告诉她女男有别。 可是,小昭的眼睛水汪汪地一眨也不眨,小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妻主胸怀宽广是个可靠女子,很适合让人从被子底部钻进去抵足共眠,次日清晨两人一同甜蜜蜜醒来,便能羞死隔铺的没眼色哑巴。 这怎么能行呢,心中良知犹存,邹黎刻意别过脸不去看小昭,柳下惠曾言…… 呃,柳下惠说过什么来着,邹黎一时卡壳。纵观网文无数,她见过最多的说辞是“可我不是柳下惠”。 某种意义上,邹黎忽然在不该悟的时候悟了,“柳下惠”这三个字才是大do特do的前摇。 此话一出,别管前一页还在写什么无聊剧情,青梅竹马/天降/欢喜冤家/宿敌等等风味各异的cp们立刻开始翻袖口的翻袖口,脱衣裳的脱衣裳,凭借作者高超的车技和想象,一起埋进爱与欲望的温床—— 吸溜。 下意识擦擦嘴巴,邹黎尚未从吃过的肉里回神,小昭已经得寸进尺攥住她的睡裤裤脚。 啵! 瞄准空档,小昭一口亲上邹黎的脸。 啊?猛地没有转过弯,支着的腿也来不及收,邹黎看着小昭近在咫尺的脸愣在原地。 “噫噫噫噫噫噫本宫的眼睛脏了!” 2023最擅长在该装瞎的时候开腔:“是法治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夜半不睡竟是为了贴脸亲亲,祸乱猫咖罪不容诛,这简直、简直斯文扫地!” 啵啵! 打量邹黎没有马上推开他,小昭迅速地又贴两下。 “教过,”小昭顺势抱住邹黎的腰拱来拱去,“亲一下换睡一起!” “嗯?”甩完几个成语,2023忽然琢磨出点不对劲的地方:“教过——谁教的他?教他做什么?” 系统这时来劲了:“宿主,你怎么看?” 怎么看,邹黎看一眼屋子里的第三个人,只见宁音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压根没注意到邹黎和小昭拉扯间的动静,哑郎盯着面前的一小块被面的样子如同老僧入定。 “谁教你的这些?” 收回目光,掰开小昭的手,邹黎严肃道:“不能随便亲人知不知道?女男有别,谁伸手就抱你也绝对不行!” “……就是教过。” 跪坐在床褥子上,磕磕绊绊背着不知道谁告诉他的东西,小昭看着还有点委屈:"想、想要就主动吃嘴巴,要摸身上……得有红糖才行。" 但是妻主不用!小昭一门心思认定自己是邹黎家的夫郎。妻主想要的话,低哼一声背对哑郎,小昭三下五除二扯开单衣,直接上手就行! 啊这。 一时呆滞,眼睛都要被小昭的白肚皮晃瞎,邹黎大为震撼。 “宁音,麻烦你照顾他一晚了。” 抹了抹脸,邹黎说什么都要去旁的厢房睡:“至于小昭,我明天出门打听一圈他的身世。” · 今晚和他以为的大不相同。 分出一半被褥给小昭,听着对方渐渐低下去的呼吸声,哑郎的困意已经被闹没了七七八八。 李秋兰嘱咐他的话倒是在耳边回响个不停。 邹娘子的脾性比他想象中还好些,白日里他跟着邹娘子四处置办物什,那些小摊贩大约误会她二人是新婚妻夫,除了抹了零头,还一叠声地祝贺邹娘子与他早生贵女。 哑郎的长相算是被人从小夸到大,甚至有人促狭,说若不是宁音嗓子不行,他便是入宫做个贵君也使得。 想来邹娘子也很中意他的样貌,哑郎慢慢摸上自己的脸,他记得她仔细打量自己时眼里闪过的惊讶。 带他回来帮工,哑郎又想起白日里那帮动手动脚的纨绔混混,他其实没把这句话当真。 就算邹娘子和李婶子签了契,哑郎心知肚明,可如果邹娘子改了主意,今夜便要与他做些什么,那一两银子也够绰绰有余地买下一个郎君的清白。 平头百姓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提上一筐喜蛋再揪来两只鸡就算是下聘。 况且李婶子问的那样详细,想来对此也算乐见其成。 是以,邹娘子捡回小昭之前,他虽然待在厢房里状若平静,心下却始终忐忑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要他洗漱干净后主动自荐枕席吗?还是邹娘子会借着饮了酒的由头,推开房门要他伺候? 哑郎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邹黎满意,去年娘亲就张罗着要给他说一门亲事,只是事情还没谈妥,她便撒手人寰。人人都道嫁人了要从妻从女,可没人告诉过他做什么才能讨来妻主欢心。 小昭却很有这方面的天分,想起方才闹的一场,哑郎不禁有些灰心。就算小昭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可他年纪更小,样貌更佳,撒起娇来轻轻松松,人……也不是一傻到底。 他们两个比起来,比起木头似的自己,邹娘子只怕会更属意小昭吧? 7、姻缘观 “呀,邹娘子怎地这么早就上门了?” 次日一早,李秋兰刚把药铺的门闩抽走,便看见邹黎领着两个郎君等在外面。 “快请进快请进,”李秋兰一边招呼一边不明显地掠过小昭,“阿音这孩子手脚勤快,砍柴挑水针篦样样都好,邹娘子想来满意。” 只是另外一个小郎君瞧着面生,李秋兰想到便问了:“可是邹娘子的亲戚?看着倒水灵灵的,不像是在青州城长大的样子。” 青州城地处边陲,成日里风沙颇大,有时能接连刮上一整晚的怪风,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满院子都蒙着灰灰黄黄的沙土。 宁音因为哑疾不怎么出门,所以还算是肤白,但青州天气干燥,除了官宦家的夫郎公子能日日擦些好脂膏润肤,普通人家的男子也只能蹭着锅边的一点猪油涂脸,好教面上不会皲裂而已。 小昭却是一副精心养护大的模样,头发乌黑柔顺不说,就连掩在袖口下的手都比寻常人细腻不少。 “掌柜好眼力,”邹黎也出于礼貌客套一番,“不瞒掌柜,小昭是我昨日才捡到的,身上没有信物不说,他自己也……” 点了点额头,不想惹得小昭晴天白日便哭闹起来,邹黎没把话说全。 “那邹娘子预备如何办呢?”李秋兰看懂了邹黎的暗示:“我倒可以四处打听一番,只是最近却没听过哪个贵人家里走失了小郎君。” 还是个脑袋不大灵光的,李秋兰心生几分恻隐,虽说女才男貌,娶回家的夫郎也用不着多才高八斗,但丁点活干不了还要人反来照看他,那即便貌美也是被人挑剔欺负的命。 “若是有人来寻小昭,烦请掌柜帮我留意着。”邹黎说着又掏出一串铜钱:“还要辛苦掌柜帮小昭诊脉,看看他这症状……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那便让内子来吧,”李秋兰说着便要叫来后院的李胡氏,“女男有别,既然是这位小郎君要诊脉,男医总是更稳妥些。” 邹黎自然不会拒绝:“劳烦掌柜费心。” “这个小昭是怎么回事?” 邹黎出去买索饼的工夫,李胡氏把哑郎带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婶子昨日回来与我说了,那邹娘子说是想开家冰人馆,正巧把你买下做俾子。” “木已成舟,”李胡氏显然也觉得邹黎把宁音买回去不只是为了做粗活,“旁的不提也罢,她对你可好?” 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新发带,哑郎默默点头。 “那便不错。”上下左右打量哑郎一番,没见他身上有什么伤痕,李胡氏勉强放心:“至于她方才带来的——那个小郎君真是邹娘子在路边随手捡到的?怎地还妻主妻主地叫上了?” 迟疑了一下,哑郎点头又摇头。 小昭确实是被捡到的,哑郎用手比划出狗洞的样子,但听邹娘子说,他是从后院的洞里钻进来的。 李胡氏闻言叹气。 “张石匠已经在给你娘打碑了,”李胡氏理了理哑郎的头发,“这些事有你婶子替你留意着,你自己到了主家,可别成日愁着一张脸惹邹娘子不喜。” 哑郎就是太老实了,展开针囊,李胡氏把针尖在火上过了过。 这小昭一刻不停地黏着邹娘子,硬是把哑郎挤到两人后头不说,刚才小昭过来让他诊脉的时候,还故意在哑郎的鞋面上踩了一脚。 阿音这傻孩子,竟还默不作声地忍了下来! · 李胡氏确有几分行医手段。 邹黎刚托着几碗热汤索饼回来,正要招呼李掌柜和哑郎一同来吃,便听见小昭的话音比昨日夜里清晰上许多。 “呜哇哇哇哇哇哇!疼……疼!呜呜呜呜呜我不!我不!妻主!!呜呜呜呜……妻主救我……” 凄惨的哭喊声从粗布帘子后断断续续地传来,惊走了药铺门口的几只麻雀,也让巷口卖烧饼的摊贩往更远处挪了挪。 “这是已经开始了吗?”邹黎往帘子那里瞥了一眼:“我还想着吃过早饭再治,没想到这么快就扎上针了。” 方才李胡氏把脉后淡淡说了句不难治,只要找准穴位再用银针扎上十数次,就能散掉脑中淤血,让小昭重新清明起来。 “他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喝口面汤,李秋兰笑道:“几日前才去大营帮军医煮药,现下好容易歇了,又张罗着要去断马坡采枣。” “采枣?” 邹黎顺口问道:"我昨日还在集上瞧见有小贩卖枣,红通通的一会儿就让人买完了。" “可不用花钱去买,”李秋兰有意让哑郎在主家面前露脸,“阿音便知道哪里的枣子又大又甜,邹娘子若是想要,尽管让他背了筐子去打枣。” 宁音还知道这个?邹黎听罢,再看哑郎时便带上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她还以为宁音平常只待在家里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计。 “阿音会的可多,”李秋兰摆手,“别的不提,他针线也做的一顶一的好,绣行一听说是哑郎送来的东西,那都是爽快收下,从来不讨价还价的。” 像是被夸的有些脸红,放下筷子,哑郎温顺地垂了垂头。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妻主!妻主!!!” 粗布帘子被人猛地掀开,邹黎还来不及堵住耳朵,小昭便八爪章鱼般使劲黏到她身上。 “好疼——” 抹抹眼泪,小昭硬是挤到邹黎的凳子上:“辣(那)么长的针,呜呜呜呜,妻主……”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拥有吸引她人目光的本领,听着小昭毫不客气地冲邹黎卖娇,不敢去看旁人的反应,哑郎刚刚有些血色的脸又重新白了下去。 邹娘子果然更中意小昭,乱糟糟地想着,哑郎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药铺的。 邹娘子出门时便说,要买条大狗回去看家护院。 哑郎有些怕狗,但他才把自己卖给邹黎换了银钱,再说主家决定好的事哪有他不愿意的余地,是以就算烈犬吓人,哑郎也只是强忍着跟在邹黎身后。 然而,仗着脑子还没恢复清楚,小昭却敢蹲在一个卖狗崽的摊子前死活不肯往前走:“汪汪,汪汪!妻主你,妻主!汪汪好瓜(乖)……” 妻主你看嘛,全当哑郎是个摆设,小昭一伸手就把小狗崽抓起来举到邹黎眼前。 除了眉头顶着的两枚土黄色圆点,这小狗崽通身纯黑,身上竟然一点杂毛也无。邹黎原本对这种几个月大的幼崽无甚兴趣,毕竟她买狗是为了看护宅院,而不是反过来去照顾它。 但这小狗长得确实漂亮。邹黎抬手去摸,毛乎乎的一小只,吐着舌头便凑上来和人亲热。 性格也好。 “汪汪,汪汪。”看出邹黎的动摇,掰着狗崽的爪子又分又合,小昭的渴望之情几乎就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买嘛买嘛。 “娘子若是喜欢,这小狗只要五文钱就能带走。”眼见成交有望,狗贩子也跟着多说几句:“娘子别看它现在不起眼,随便喂它几口剩饭,等到了年关就长得有膝盖高了。” 从小养大的狗才知道亲人,狗贩子信誓旦旦,别看那些大狗样子威风,真买回去不一定认主服管教的。万一夜里没拴好暴起伤人,那可真是多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觉得呢?"想着各有利弊,邹黎侧过头去问宁音:“咱们买大还是买小?” 没想到邹娘子还会问他,看看满脸不高兴的小昭,哑郎一时间受宠若惊。 “你也想要小的?”邹黎瞧见宁音望着小昭手里的狗崽眼也不眨,看起来像是很喜欢的样子:“二比一,行吧,那我们就要这个了。” · “二姐,我们……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吗?” 熙熙攘攘的开平街上,两个扮作寻常百姓的女子和邹黎擦肩而过。 “瑶妹,”那被称作二姐的女子啪一声捏碎核桃,“你若是担心大姐知道了怪罪,现在回去也不晚。” “可是……” “没什么可是,”贺兰清将核桃仁丢进嘴里,“嗯,好香的炒货。瑶妹,你要不要也来吃一颗?” “或者——”贺兰清眯起一双狐狸眼:“这里离大营也不远,好瑶妹,不若你现在就去找大姐,告诉她我一门心思想着帮她做媒,你猜猜她是会先抄起长枪打我一顿,还是因为你和一个倡伶交从过密罚你跪上几天的祠堂?” “二姐,你……”眼见贺兰清没有回头是岸的意思,再想想自己还有把柄攥在这鬼精的二姐手中,贺兰瑶只好一咬牙跟了上去。 嗳,贺兰清笑眯眯地揽过贺兰瑶,这才是和她同气连枝的好妹妹。 “二姐何时为难过你。”捏开最后一粒核桃,贺兰清带着贺兰瑶几下拐进姻缘观:“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真要找冰人说媒,单凭你我这张脸,消息就不可能藏得住。” 镇守青州的大将军贺兰姝,正是与她二人相貌极像的亲姐姐。 “大姐的婚事多年没有着落,”贺兰清笑到,“要是真让冰人们嗅探到风声,那咱们府上才叫一个永无宁日。” 那你还—— 踏进姻缘观窄小的正门,话未出口,贺兰瑶眼前忽然一亮。 只见数千根姻缘红烛在供台上曳曳跳动,把殿中照耀得暖融融如同白昼,这不起眼的道观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这观里竟还有颗树!”贺兰瑶全副心神都被殿中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木摄走:“它是怎么长成这么大的……二姐,我竟然才知道城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你且仔细看看,”贺兰清点了点那棵树,“那是块酷似楠木的石头。你年幼时体弱多病,还是若水道长掐算,说要把你的八字供在这灵石边上,用这漫天的红鸾气运护着,年满十六才能取下。” 贺兰瑶仍在惊叹,贺兰清却是从一旁的供桌上轻车熟路取走一块木牌。蘸上浓墨唰唰几下写好姓名,贺兰清就要转过石树往姻缘观的后殿走去。 “二姐!”匆匆回神,贺兰瑶只见贺兰清手中拿着块写着陌生姓氏的牌子。 何姝?二十九岁?事成后酬谢五吊钱? 贺兰瑶瞧瞧牌子又瞧瞧贺兰清。 “后殿供着月姥,”贺兰清气定神闲,“寻常人家想要说媒娶亲,都是把一干细节写好了挂在月姥像边,要是有冰人看上了酬金愿意奔走,只管照着牌子来找人就是了。” 如何?贺兰清拍拍贺兰瑶的肩。 你二姐就是你二姐吧? 8、官媒 看家护院大猛犬……不,看家卖萌小狗崽买了。 准备补墙洞的碎砖头买了。 小昭专属的死活不肯和宁音款式相同的日用品买了。 吃饭要用的柴米油盐和鸡蛋猪肉蔬菜也买了。 严肃地掰完手指头,邹黎心下满意。很好,理论上讲该带回家的都不缺了。 但她还是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拨拨钱袋,邹黎总感觉脑子深处有块空缺若隐若现。 “呜汪?” 听到银钱哗啦哗啦的响声,额头上的两个土黄色小圆点动了动,狗崽在小昭怀里湿漉漉地睁着眼睛。 “妻主……” 空出一只手扯邹黎的袖子,光天化日下小昭又在哼哼唧唧叫那个让她脚趾抠地的词。 “先回家吧。”纠结了又纠结,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忘了什么,邹黎决定放过自己:“等下还要补墙,再拖下去晚上又要敞着洞睡了。” 系统奖励的小院离主街算不得很远,邹黎拎着装满土鸡蛋的草筐走在前头,再加上宁音吃苦耐劳一人承包了大半重量,小昭又比赛似的非要背放着油盐菜肉的竹盖篓子,是以一行人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便看见立在巷口的贞夫牌坊。 今日的青州城仿佛格外热闹,换只手拎筐,邹黎刚走到牌坊下便听到邻舍七嘴八舌的惊叹。 “撵都撵不走……这该不会是真通灵性,找到这里来等着报恩的吧?” “哪就那么聪慧了!我看莫不是谁家有喜宴客,这东西闻着荤腥味儿才特地跑来讨食的。” “呀!快看它嘴里,金灿灿的,它嘴里还含着东西呢!” “啧……可别是专门养来偷东西的贼猫!这一片算不得大富也有的是殷实之家,真教这小畜生叼走了金玉,那就是把它打死也不为过!” “就你好心,张口闭口便要打杀了,你没瞧见那猫脖子上还系着银牌么,说不准主人家阔气的很哩!” 打死什么?邹黎竖着耳朵听得一知半解,古人云有热闹不看王八蛋,再说这也算回家必经之路,嘱咐宁音看好东西和小昭,邹黎钻到前排的姿势就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鲶鱼。 ……这好像就是自家门前? 抬头看见她出门前新挂上的绢纸小灯笼,邹黎气还没喘匀就感到人群的骚动。像是被摩西分开的海水,邹黎尚且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挡在她身前的街坊们便纷纷往两边退去。 只见一只白猫威风凛凛地守在邹黎家门口,浑身皮毛亮得像匹缎子不说,那双颜色少见的异瞳也让它神气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小登!” 2023熟悉的电流音在邹黎脑中蹦迪:“宿主小登!你猫姥姥我回来了!” 醍醐灌顶,邹黎一下想通了方才的纠结——是啊,2023咋呼得一个系统更胜于几千只鸭子,没道理从昨晚一直安静到现在都不吭声! “喵~” 轻巧地跳下门槛,全无私聊时的放肆,白猫在人前却夹出一副百转千回的乖巧模样。 “喵喵~” 支起身体朝邹黎拜了拜,一颗猫头硬是蹭平了邹黎的手,又在众目睽睽下吐出一枚金镶玉的平安扣来。 那可是真金白银,眼见邹黎不像个多富贵的人家但也不穷,一时闹不清是物归原主、白占便宜还是蓄意盗窃,街坊们当即互换了好几轮眼神。 “在下段芩,敢问娘子贵姓,又所从何业?” 邹黎正看着沾满猫唾液的玉扣犯嫌弃,一位绑着书生襆头的女子倒是走上前来先行一礼。 “免贵姓邹,”邹黎瞧瞧周围气氛便知众人都等着她给个解释,“是这间宅院的主人。至于从业,在下不才,正想着筹办一家冰人馆以供红鸾驾临。这白猫……确实算是我所将养,不知段娘子想要如何弄清这玉扣之事?” 都是2023给她惹事,邹黎心道这就是系统故意给她找不痛快。反手把玉扣在白猫身上擦净,不顾2023咪咪呜呜的抗议,邹黎皮笑肉不笑地将东西递给段芩查看。 调——和——阴——阳—— 玉扣一对光便显出暗刻在背面的字,段芩也算见多识广,当即便认出这是冰人的信物。 《百娟传》*中记载,大学士宋婉辞官后梦到自己立于冰内,冰外有一男子欲与之谈。千川道人听说后为宋婉解梦,称“以冰为界,内阴外阳,阴阳调和,万物萌生”。在冰内与冰外交谈,是沟通阴阳的征兆。也正因于此,女男结亲,当以春季为最佳,一则万物化生,二则冰层未消,是顺应节气的好时机。解梦后几日,果然有人请宋婉登门做媒,此事传开,“媒人”之名便渐渐为“冰人”所取代。 将玉扣归还给邹黎,段芩拱手行礼:“是段某多心了,邹娘子既为官媒,怀握此物便是理所应当。” 竟然是官媒?街坊们闻言议论纷纷,那可是朝廷专门钦定、可以代代相传的好差事!桓燕立国数百余年,同时登记在册的官媒拢共不超过一百五十位,这邹娘子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祖上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虽比不得状元探花风光,”有人小声说到,“可也不逊于一般的举子了!” 君不见多少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苦读诗书直到五十余岁才勉强中举。可已经蹉跎到这个年岁,即使文曲星君垂爱,送来一场功名,那又哪有什么仕途前程,不过是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就算有天大的不死心,也只能在闲职任上折腾个三五载而已。 更别提功名是要自己硬考出来的,万一家门不幸摊上个不肖子孙见字就晕见书就困,那就算祠堂里供满了先姥们的进士牌位,也照旧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不怪众人眼热,相比科举制度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官媒的名头却是能够代际传承,只要做媒时别为了赏金鬼迷心窍硬将苕帚和锅盖往一起煮,代表官媒身份的金玉平安扣便可保来一家一姓几世的稳妥。 再说冰人牵两姓姻缘,即便没有官府背书,你看又有谁敢和冰人吹头发瞪眼地大小声! “方才听人说,这间宅院空置半年,最近几日才有了烟火气。”况且青州城里已经许久没有官媒经营,段芩略略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邹娘子想必才落脚不久。” 眼瞧哑郎和小昭一前一后进院放置东西,疏散了街坊,段芩转头便开始作为高级npc发放随机隐藏剧情:“诗酒酬远客,武威坊的烧酒和糟鹅最好,邹娘子若是愿意,不妨与段某一同前去?” 这顿她请了,熟稔得仿佛与邹黎相识多年,段芩倒是大方。 · 她怎么就成官媒了??? 直到酒楼的小二沏来一壶清茶,直到段芩极不见外地帮她烫好瓷杯,邹黎心里还沉着几个疑点没有澄清。 听段芩的意思,邹黎双手接过茶杯,2023含了半天的玉扣应该是个只有官媒才有的、类似员工身份卡的东西。 “段娘子请。” “邹娘子不必客气。” 面上带笑,邹黎一边和段芩一见如故给彼此倒茶寒暄,另一只手却是垂在桌子底下,慢慢摸过玉扣的每一寸角落。 “我瞧段娘子气度不凡,想来必定是腹有诗书,博闻强识。” 好歹也算是刷过不少高情商小视频的现代人,邹黎夸起人来倒是不用回家取好听句子:“不瞒段娘子,刚才聚了那么多邻里街坊,我正想着要如何把事情说明白又不让人误会,段娘子却一眼认出这玉扣出处,倒让我省了一番口舌。” 一心二用,摩挲又摸索,除了方才光下看到的四个大字,邹黎还在金质的部分抚到几个不起眼的凹陷。 调和阴阳。壹佰叁拾玖。 没人能拒绝高帽,微露几分得色,段芩坐得更端正几分:“哪里哪里,不才也只是读过些许闲书又恰好碰见,邹娘子谬赞。” 壹佰叁拾玖……139。 这数字大约也不是乱刻上的,联想到方才听到的“一百五十位同时期官媒名额限制”,邹黎暗忖。看来等下回了宅子,她得仔细盘问2023一圈。 回宅子。茶水在舌尖过了一遭,邹黎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也不知补墙洞这样麻烦的事情,哑郎带着小昭能不能弄得明白。 小土狗的窝也该垒得结实些才好。 “客官慢回身——”言语间小二端来热气腾腾的盘子:“您二位点的招牌糟鹅,请慢用——” 不愧是酒楼的看家招牌,尚未入口便已闻到满室浓香,黎循着酒香望去,只见清亮亮的汤中卧着数条斩好的鹅肉,夹起一箸便可观其皮脆肉嫩,平白引来多少肉食动物垂涎三尺。 “邹娘子也别小瞧了糟鹅的骨头,”段芩笑到,“糟卤中浸了那么久,又是专门挑来的小鹅,就是让苏州来的客商蒙眼去尝,也吃不出除了鲜香软韧之外的味道。” 主人如此热情,邹黎盘中眨眼便多了几块鹅肉,客人自当不能拂了对方好意。只是古人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邹黎虽不至于事事往坏处揣测,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好在饭过三巡,段芩终于先开了口:“邹娘子,说来冒昧,但……其实……我确有一事相求。” 来了!精神一振,邹黎刚要冒头的饭晕顷刻烟消云散。 “我呢,有一个同窗好友。”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好端端的一句话段芩硬是截成好几段来讲:“她真的是极有才华,就连书院里的山长也说,我们之中里要是谁能高中,那必定是我这好友拔得头筹。” 少有才名,前程似锦,段芩这好友可谓是天之骄女人生得意。更别说家中早早给她订好了娃娃亲,只等着大登科后小登科,金榜题名佳人在侧,那才叫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了结亲这门“小登科”上。 9、宅斗 “干活!” 抱着狗崽不肯撒手,小昭凶巴巴瞪了哑郎一眼:“妻主出门……你干活!” 眼看没办法硬抢,哑郎把手收回来,邹娘子方才又额外交代了要先把小狗崽洗干净才能放进屋里,低眼略想了想,哑郎从随身的香包里取出一点草药干花。 不出哑郎所料,这些细碎的东西刚刚露面,小昭的注意力就被立刻吸引了过来。 恍若未觉,哑郎只管把它们一样样地浸到水里。晒干的艾叶遇水舒展,腾起的水雾很快带上几缕药香,颜色渐深的水衬得哑郎越发肤白,一绺头发从他额前落下—— “狐狸精!” 把狗崽扑通一声放到盆里,也不管热水溅到脸上身上,小昭气得上前便狠推哑郎一把:“头发……勾栏样式!妻主不在……你少装可怜!” “不许过来!”小昭拖着盆坐到屋檐下:“干别的……别的……去补墙!” 挽起袖口搓得小狗崽哼哼叫唤,小昭敌意十足地敲打着水面。 果然还是小傻子心性,哑郎将买回来的碎砖一堆堆挪到墙洞边上,见到好玩的有趣的或是不合心意的就要哭闹。只是邹娘子脾气好,偏偏也吃小昭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 思及此处,哑郎沉默地调着砌墙的泥浆,小昭给狗崽洗着脏兮兮的爪子,两下里各有事做,一时间院中倒也诡异地平静下来。 墙洞不算难补,把碎砖挑好形状一层层垒上去,再用泥浆填上空隙,等它干一点就涂上石灰粉抹平,哑郎从小就在家里帮忙干活,这些修修补补的事与他而言并不难做。 檐下的水声像是停了有一阵子,哑郎抬头就看见小昭用衣服裹着湿淋淋的狗崽进屋。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昭哼了一声又送他两个白眼。 搁在一旁的水盆和皂角小昭是必然不会收拾的,眼里十分有活,哑郎把剩下的碎砖装进口袋便开始像田螺公子牌家政机器人一样在院子里团团清扫起来。 丢在门口的米面菜蔬得一样样归拢到厨房里面,能久放的得尽快炒了吃的必须挂在外面风干储存的。小狗崽的窝也还没做,哑郎刚要把一筐鸡蛋放到灶台上又猛然想起新成员的住宿问题,于是又一阵叮叮咣咣惹得小昭在屋里拉拉个脸十二分不高兴。 “嗯……出血了……痛。” 好不容易把乱七八糟的杂务都理得条条顺顺板板正正,哑郎正和着面准备一口气把晚饭和明天早上的大菜肉包子都包出来,小昭却伸着手指跑到厨房要哑郎帮他包扎。 “茶杯碎了,”小昭避开哑郎的眼睛,“我去捡……手划破了。” 深红色的血一股股地从伤口冒出来,眼看着就要淌到袖子上,哑郎无法,只好把和了一半的面放在旁边,擦擦手就要拉着小昭进屋涂药。 院门吱呀一声响,好巧不巧,邹黎却在这时候回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妻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啕大哭,小昭一下子就甩开哑郎朝着邹黎飞奔过去。 “怎么了这是?” 邹黎刚推开门就被小昭的哭声扎得耳朵疼,再一瞧又看到他满手的血,以为小昭逗狗崽的时候不小心被咬了,邹黎心里当即一沉。 这时代到哪里去找狂犬疫苗,邹黎下意识拍拍趴在她肩上的白猫2023。 噫,白猫眼珠一转,狂犬疫苗可是个稀罕东西。琢磨一番顿时来劲,2023正要甩甩尾巴和邹黎讨价还价,小昭却打断了系统的施法前摇。 “呜……杯子碎了……”捂着受伤的手,小昭委屈得一抽一抽的:“我给……狗狗洗澡……” “他……”小昭边抹眼泪边给哑郎扣上一口惊天黑锅:“他生气……不……呜……不理我……我看他干活辛苦……给他倒茶……他不要……呜呜……打碎了……” 小昭倒水,宁音生气,把杯子打碎了? 仿佛置身某个表面天衣无缝实则粗制滥造的宫斗,哦不,宅斗现场,想想这两人天差地别的性格,邹黎表示这一局她就算想当弱智也很困难。 先包扎吧,邹黎推着小昭回屋,门口不兴打郎君,特别是几个时辰前刚因为官媒玉扣的事出了波小风头,周围指不定有几个人盯着,她还是别上赶着给人送谈资。 宁音也来,邹黎正要招手叫人便看到灶台上剁好的一大盆肉馅。 这也太贤惠了,满满一盆白菜猪肉馅里面还加了鸡蛋碎,大朵大朵的回忆向她涌来,邹黎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遥想邹黎六岁那年,好端端的白菜配猪肉已经满足不了她。 非要往和好的馅里按个人口味加炒得焦香的金黄鸡蛋碎,邹妈一怒之下顺手给邹黎后脑勺来了一下,小邹黎于是嗷嗷大哭,嚎得整栋楼的邻居都听见了,最后吃到嘴里的也还是司空见惯的白菜猪肉饺子。 没想到宁音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心下感动,邹黎忽然懂了为啥一些有钱老登会在咽气前把遗产留给贴心小保姆。这么恰到好处的关怀,换她她也—— “呜呜……妻主……”尾音黏糊糊拖得老长,小昭还带着泪痕的脸不由分说地贴到邹黎颈侧。 好软,邹黎的魂飘了一秒,清清凉凉的像是冰皮月饼,小昭的脸怎么又软又嫩。 极不满意地喵了几声,差点被挤成一坨液体三角的白猫吊着眼角看向邹黎。 飘飘然沉醉在温柔乡中,压根没注意到2023的处境,邹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到天上。 “哦呦,宿主你好舒服的呀。” 气得伸爪子打了邹黎一下,白猫在她的脑子里幽幽出声:“好软好嫩好滑哦,小娇夫打碎的三十五文钱的瓷杯子跟这个比起来不值一提哦。” 嗯呢嗯呢不值一提——什么?!啥?! 好端端的才花出去的换成的杯子都没捂热的三十五文钱没了? 浑身如同过电,灵台顿时清明,邹黎吧嗒一声重新黑了脸。 · 西厢房内。 宁音来这儿,邹黎指挥他往铺了竹纹软垫的宽椅上坐。 可他手上的面粉还没弄干净,哑郎看看邹黎看看小昭看看白猫又看看小土狗。担心把新买回来的家具弄脏,哑郎把全厢房里活着喘气的都看了一遍也没敢坐下。 坐,邹黎眼看宁音一副迟疑样子干脆上手把他摁到椅子上,坐啊。 “你也坐,”邹黎分给小昭一只矮圆凳,“药都涂好了,手也别抬着了。” 他才不想抬着!受伤的手被哑郎裹得像个肿起来的猪蹄,把袖子全部垂下来遮住,小昭咬着嘴不情不愿坐下。 怎么那个哑巴就能坐又宽又软的好地方,并着腿小心翼翼坐在矮凳上,小昭满脸写着不服气。 喵。轻盈地跳到邹黎膝上,2023居高临下地睇着小昭和屋角打瞌睡的小土狗。 “咳。”人都来齐了,为了早早肃清宅斗的不良风气,邹黎清了清嗓子准备当土皇帝断案:“宁音,小昭。” 你坐,邹黎冲宁音摆手,她叫名是为了有那个氛围,又不是签到点名必须站起来一下子。 犯事的倒是坐得安稳,瞥了小昭一眼,邹黎打定主意不助长家中随便祸祸东西的歪风邪气:“这杯子到底是怎么碎的?” “是他弄的!”心虚得一下子连凳子也坐不住了,小昭站起来就要贴到邹黎旁边:“他打碎的!” “你先坐回去。”邹黎心道李胡氏医术果然非凡,这才扎上一次小昭就有本事折腾宁音了。 索性转过去不听小昭乱讲,邹黎递给宁音纸笔让他写写两人回家后都做了些什么。 洗狗,小昭干的。 补墙,扫院子,择菜,收衣服,洗碗,做饭,宁音干的。 小昭手划坏的时候宁音在和面,邹黎捏着小昭的脸不让他装傻低头:“你自己说,宁音什么时候把你送过去的茶杯打碎的?说谎也不知道打草稿,你把茶送过去,茶杯的碎瓷片怎么会出现在厢房里?” 难不成是瓷片长了脚,嫌弃墙边灰大,特意跑到干净的厢房才肯躺下? 哼哼唧唧扯着袖子不说话,解释半天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小昭别着脸的样子和犯了事的2023如出一辙。 “行了,”邹黎三言两语审案完毕,“小昭故意摔坏杯子还想嫁祸宁音,割坏手算咎由自取。” 至于惩罚,邹黎主打一个张弛有度:“你们两个从今天起都回厢房睡,宁音睡床,小昭睡地上。打破的杯子钱就让小昭干活来抵,这几天先缓一缓,等他手上的伤养好了,接下来一个月里所有的清扫杂活宁音你都让小昭去干。” 小昭闻言又要哭:“我不要……” “不想干也得干,”邹黎截住小昭的话头,“再闹就干两个月的活,还不乐意就一直加一直加,直到过年别家都出去逛街看花灯,我领着宁音出门,只把你自己留在家里苦兮兮包饺子!“ “宁音,你和他住一起没问题吧?”邹黎处理完小昭就转头去看哑郎:“小昭还得扎上几天的针才能彻底治好,这段时间晚上还要麻烦你照看他。” 看了眼泪吧嚓的小昭一眼,宁音点了点头。 10、挨打 有位首富曾经说过,此生最想做的事就是和老伴一起开家小店,晚上十一点关门,然后两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点点数赚到的硬币钞票。 “oi~原来我在你的心中已经比肩老伴儿。” 说话间,一张冷艳高贵的猫脸也遮不住2023的欠鼻子欠眼:“好——感——动——啊——邹——邹——” 系统讲话真的很机车,捻掉小方几上的猫毛,邹黎把灯芯挑得更亮一些。 “少装,”邹黎隔着糊了几层的半透明窗纸往外看了几眼,“他们两个已经回厢房去了,这里除了你我再没别人,来说正事。” 先讲讲这枚金玉平安扣是怎么个来路,邹黎敲敲桌面。 白猫忸怩了一下:“这……” 这其实是新手大礼包里就有的内容但是2023当时收到主脑完不成任务就销毁警告被吓死了吓晕了吓飞了吓得粗心大意了以至于忘了把奖励数据全部下载解压事后它倒是发现了失误但是苦于没有合理由头把平安扣拿出来毕竟刚合作就留给宿主一个粗心大意不可靠的印象乃是系统工作大忌。 但这话是必不可能说给邹黎听的。 “平安扣是成功收容猫咪的奖励,”2023斟酌一瞬后选择真话假话掺着说,“邹邹你不是把宁音买下来了嘛,按照穿越规则,第一次达成任务目标是有对应鼓励哒!” 嗯? 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邹黎皱了皱鼻子:“不对。” 主脑已经给过她收容第一只猫猫的好处了,邹黎不用翻开小账本都知道,买下哑郎之后奖励银进账十两,2023因为当时被李秋兰吓跑了事后过意不去所以自掏腰包又给她五两。 “给完奖励我就问你什么时候能建一个现代化卫生间,”邹黎的记忆力在某些事情上格外地好,“你当时说要再收容一只猫猫才能考虑。” 她怀疑地打量白猫:“你不会都忘了吧?” 忘是必不可能忘的,尴尬地打着哈哈,2023一时间只能干笑。 这届宿主不好糊弄,2023暗自盘算,可它这个威风的白色狮子猫壳子就是用加入第二只猫的奖励兑换的。 但要是告诉邹黎它为了套外观鸽了她的尊贵大厕所,2023的数据流直打突突,恐怕它马上就得被投诉邮件扎得满身是窟窿。 “哈哈哈,没有没有,邹邹你说笑了。” 笑得比东北冬天冻得当当的大铁棒子还生硬,2023赶紧找补:“刚刚是我处理器卡了,是第二只猫猫的奖励,是第二只。” “真的吗?我不信。”嘬嘬脸颊的肉,邹黎总觉得哪里不对:“再说,我什么时候填过小昭的收养记录档案?” 明明宁音的身份表是她亲自在系统界面上填的,邹黎心道,猫咪总不好和人叫一样的名字,她还是想了半天才敲定“咪咪”这个花名。 “哎呀宿主你有所不知,”2023这时候聪明起来了,“我们系统都是基于ai大模型构建出来的,各种功能更是能够自动升级迭代,只要你给了第一版的参考,以后的类似的工作都让我们来模仿填写就行。” 嗯……行吧。半信半疑,暂时找不到明显的错漏,邹黎勉强接受了2023的说辞。 “第一次给了银子。”摆明了对她的超绝现代化厕所念念不忘,邹黎和2023确认道:“第二次给了平安扣,既然如此,那下次总该轮到茅坑大改造了对吧?” 对!狮子猫使劲点头,下次就改! 一定—— 邹黎警觉道:“呲呲啦啦的,门外是什么声音?” 异色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在冲出去表现和装胆小表演之间,狮子猫选择故作安详地舔jio:“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出声,”邹黎顺手抄起一个瓷瓶防身,“真让外人听到了,一个两个都被捕头当成妖怪抓走。” 敛着气一步步挪到门边,邹黎看着映在明纸上的人影攥紧了花瓶。 “会不会是第三个?”低声喵喵,狮子猫的尾巴挡住它的嘴套:“小昭就是从狗洞里跑进来的,说不准又有人发现了呢?” 怎么可能,邹黎的手碰上门闩,宁音干起活又快又好,方才她还特意去后院看了,那里早被补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映在纸上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是有想进来的意思,邹黎当场气沉丹田猛拉门扉先发制人虎啸龙吟: “谁?!!!!!!!!” 只见一个蹲在门口的小开水壶一抽一抽地淌着眼泪。 · 邹黎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苦口婆心的幼儿园老师。 “你哭,你哭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放下花瓶,邹黎脸上的无语都能照亮一整间屋子:“你觉得自己委屈,人家宁音呢?人家好端端干了一箩筐的活,你在其中有没有帮忙、帮了多少倒忙你自己清楚。” 还好意思在这哭,拨拉开小昭的手,邹黎抱住跳上膝盖的白猫:“拣你回来才多久,你自己数一数你已经把宁音折腾了几次?” 觉不让人睡,活不让人干,饭不让人吃,就连挑件衣服日常穿着,也一定要买袖口领口缝了两色花样的价格比宁音身上穿的款式更贵上两三个铜板的。 小昭就是看准了宁音逆来顺受脾气好,否则换个李胡氏那样的,他早被针扎得老老实实,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到现在还学会陷害人了,”邹黎数落到,“哭哭哭,哭哭哭,一天到晚挤出来的水都能把青州城淹了!谁冤枉你了?还在这做出一副可怜样装相,你干坏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以后挨收拾的时候呢?” “我不要……”小昭的哽咽声比一锅扑出锅的白粥更伤心:“呜呜……妻主……” 姥天奶,一时间邹黎只感觉自己的耳朵被小昭哭得嗡嗡作响,谁能治治他这个选择性听人说话的毛病,听到自己愿意听的马上就粘乎上来,听到自己不乐意的就委在脚踏上装傻充愣。 “你这样不行,”白猫的声音在邹黎脑子里指指点点,“光骂不打假把式,你把人都赶去厢房睡算什么惩罚?他俩本来就该睡在那里。” 你倒不如揍他一顿,2023阴险地喵了几声,舍不得脸就找别的肉多的地方打,总之力气大点,最好一次就让小昭刻骨铭心,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耍心眼子。 “那边就有扫床的鸡毛掸子,”白猫半是看戏半是拱火,“再说,退一万步讲,小昭蹲在门口哭什么?你以为他真后悔了知道错了,啧,还不就是吃准你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下次肯定还敢!” · 小昭又跑哪里去了,收起绣棚,哑郎才要吹灯歇息便发觉屋子里安静得过分。 圆椅上没有,壁橱边没有,床帐里没有,门侧也没有。 哑郎原本以为小昭是哭累了已经在纱橱里睡熟过去,毕竟他早早铺好了被褥枕头,又把一应需要收拾布置的东西都打理得妥帖。 他倒不是温吞隐忍到被人欺负了还要替人周全,哑郎把绣好的几条汗巾子放到竹筐里罩好。 只是邹娘子嘱托他照看小昭,李胡氏也教他别轻易在后宅同人起龃龉,毕竟治好小昭并不难,再看他一身细皮白肉恐怕出自好人家,万一对方家中听小昭说了什么坏话决心算账,哑郎未必能经得住对方的蓄意报复。 “既然已经到邹娘子那里做工,”李胡氏的关切声犹在耳边,“你便不要想多想远,眼下只管在主家好好经营。” 除非邹娘子交代了有些事要他去做,哑郎将将推开门便见到主屋中灯火跳动,否则见了也只当没见,免得无端卷进是非,白白招来烦恼。 但是。 灯烛熄灭,哑郎看着暗下去的竹筐默不作声。 绣好的汗巾子是他准备拿去绣行寄卖,好给主家换些补贴回来的。可小昭什么也不必做,便…… 罢了。 · 下次再听2023瞎撺掇她就是狗,被小昭狗皮膏药似的黏住一只胳膊,邹黎躺在床上两眼放空。 怎么会有人吃了教训反而贴得更欢实了??! 明明她抽手心的那十下已经很用力了,邹黎百思不得其解,换做是她小时候不好好写作业挨妈打,那都至少要单方面生气委屈一个晚上,暗暗发誓从此做个无情的做题机器好让母上大人在收到她光辉熠熠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垂泪后悔,后悔一个阳光开朗会唱会跳的好孩子被打得只知道冷酷学习、就连见了昔日最爱的西红柿炒蛋,也沉着脸只吃半碗饭了! 小昭却和个记吃不记打的小狗子一样,邹黎抬起没被禁锢住的另一只手。 很普通的一只手,邹黎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和掌背,她敢保证这只手上没有任何特殊或者世所罕见的地方。 ——所以小昭把脸贴到她的手上又蹭又舔又亲究竟是几个意思? 热热的、软软的,除了要单独洗手这点有些麻烦,方方面面都比邹黎斥巨资买来的绝版水晶泥让人舒心。 这不是故意going她犯错吗? 发丝也软软滑滑的一点都不打结,明明用的都是一种皂角,怎么小狗子用了就柔顺得像是主动邀请别人去玩他的头发一样? 还在那里妻主妻主地叫,邹黎烦躁闭眼,也不知道是谁教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11、牙印 次日一早。 “他脸上的牙印必须与我无关!”指日发誓,邹黎在白猫深奥的眼神中擦净嘴边的口水。 “这肯定是枕头硌的!” 心想身上的睡衣沾了口水埋汰了得洗了,邹黎一本正经地下床穿鞋:“早就说这里的枕头设计不合理,一个个不是木头的就是瓷的,谁家的铁脑勺受得了?” “……” 你说是就是吧,嘬了嘬空气,2023假装屋子里从来都没有邹黎特意买回来的棉花枕头。 “或者是你,”邹黎一伸手指把白猫怼得脊背后拱,“你都能坐在我身上硬把人压醒,半夜馋肉了咬人也很正常。” 它完全能理解宿主的心情,2023晃了晃脖子上的银牌牌:“但不是说好了要把我当成祥ray?” “那就还是他自己弄出来的,”邹黎对着镜子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你说的对,想要做大做强就必须有点奇特之处,昔有卖草鞋的斩白蛇起义,今有我邹冰人抱猫说媒。” 走,捉住2023往胳膊上一挎,邹黎义正辞严推开房门,上工!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好好谋划一番段芩托付的事,她一定是全家醒得最早的顶梁柱—— 邹娘子起了?掀开厨房门口的布帘,哑郎端来一盖帘新蒸好的热乎大包子。 锅里还有汤,哑郎指了下咕嘟咕嘟煮着东西的土灶,洗脸的热水也烧好了,棉布巾子已经浸在里面,邹娘子拿起来就能洗漱抹脸。 家里有个田螺郎君原来是这感觉,饭喂到嘴边,邹黎美滋滋飘飘然拿碗喝汤。起来就有人准备好一切不说,院子里更是干净得连片落叶都瞧不见。 筋道的面疙瘩在邹黎的嘴中打了个旋,除了没有西红柿从中加持,这碗咸咸香香的蛋花珍珠汤比邹黎原来常吃的一家做得还要好。 桓燕的娘子们平常都在过什么舒坦日子,邹黎一口珍珠汤一口猪肉白菜馅包子,眼见宁音小蜜蜂一样四处打理杂事,让她目光所及之处都干干净净的不说,成排晒着的萝卜干和角落里站着的腌鸭蛋坛子更是预示着邹黎马上要过上有小咸菜就粥的爽利生活。 她哭死,宁音甚至给新买回来的小狗崽也单独做了饭。 姥天,邹黎一边感慨一边把碗里最后一点汤底扒拉进嘴,她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说狗狗最好别和人吃一样的东西,要清淡,要少盐少油,谁想到宁音真的专门剁碎了一盆子的鸡骨头。 咦惹,邹黎明明筷子都没放下过却又饿了,那拆下来的鸡肉岂不是摆明了要给她做饭吃? “哎哎哎……屋子里先不用打扫。”差点被呛到,邹黎连忙摆手制止宁音进屋拿衣服洗的动作:“小昭还没起,他……” 不对啊,邹黎话说一半自己都觉得荒谬,小昭凭什么不起,宁音一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闷头干活,更别提她都为了即将来临的第一单冰人生意整装起床,小昭凭什么呼呼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她昨天晚上可只是啃他没有日他。 恶俗啊,白猫露出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啃完脸转头不认账,睡够觉立刻提裤子走人,吃饱饭马上—— 邹黎笑眯眯捏住2023的后颈皮。 “今天可能有人上门。”一巴掌拍醒小昭,邹黎嘱咐宁音:“我就不陪你们出去了。碎银放在这个小布兜里,你带小昭去医馆扎针时别忘了带。” 回来看到什么东西想买也可以买,想走远一点多逛逛也不打紧,邹黎辨认一番宁音的比划,他说他想送完小昭回来就去打枣? “你是说城外的断马坡?”邹黎想了想:“一去一回要花上些时间,那你注意安全。” 她可没有馋红枣炖鸡。 “敢问……这位可是邹冰人?” 邹黎正站在门口目送一哑一呆两只猫猫背着小包袱往医馆走,一道略有沙哑的年轻女声便在她身后响起。 见到邹黎之前,陆随原本没抱多少指望。 段芩昨晚找她,一进门便是藏不住的喜色:“陆二,你猜我方才见到了谁?” “你说有官媒到了青州城?”陆随乍一听还以为段芩在拿她寻开心:“官媒倒不少见,只是鲜少有人来边地。” 中原和江南都是富丽堂皇的锦绣堆,那里权势者众,豪奢人家也多,哪里像青州边陲,虽然也有马队同蛮族通商,到底不比腹地稳当。 就连她自己,陆随合上书卷,不也是想着凭借科考一举冲天,好去那真正的繁华地界施展抱负么? “照你这么说是有些奇怪,”段芩不见外地捡了个地方坐下,“可我都同人说好了,你去见见总归不亏。” 再说,陆随的事早晚也要解决。 “当初闹得那样难看,要我说你们就此断了也没什么不好。”可她这好友偏生是个情种,段芩叹气:“你也别嫌邹娘子面生,若不是她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渊源,我也没那么容易就说动人家见你。” 陆随默然。 “陆娘子不妨与我说说个中细节。” 落座堂屋,邹黎给陆随倒茶:“昨个段娘子只是大致与我讲了讲,说不论如何,都请我一定见你一面。” 神色似乎有些踌躇,陆随却没立刻开口。 这么纠结?白猫在邹黎腿上抻了个懒腰,它赌是陆随这边出了纰漏。 “可是家中不同意吗?”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邹黎主动抛出话头:“听闻陆娘子腹怀诗书颇有才名,换做旁人,必得娶一贤淑佳人相配。” 眉心微动,看一眼邹黎,陆随像是被这话激起几分倾诉欲。 “不瞒邹娘子,”陆随拿起茶杯又放下,“家母出身行伍,数年前曾将故友遗子接至家中抚养。” 这开头好像有点熟悉,邹黎缓缓摸了2023几下,仿佛闻到了某江青梅竹马文学的味道。 “我俩自小长在一处,日夜相对,家母也动过让我二人成婚的念头。” 那很好啊,邹黎点头,家里说话最有分量的都同意,这事基本等于扫平无障碍了。 “冒昧问一句,”邹黎给客户续茶,“令堂目前——还是同意这桩婚事的对吗?” 家母从未反对,陆随看着杯中淡色的茶汤,问题只是出在她身上而已。 “滴滴,”2023的数据流戳了戳邹黎的脑电波,“邹邹,我怎么有种要旁观追夫火葬场的预感。” 人都来了,白猫喵了一声,但是半天都在兜圈子不肯说实话。 这里头指定有事。 不会吧,邹黎换了个姿势观察,照她看陆随也不像霸道总裁有个刀削斧凿般深邃立体的下巴。 虽然但是陆随的下颌线确实清晰的和账本上的数据一样。 “不妨与邹娘子说实话。”长出一口气,陆随像是下了决心:“至于邹娘子听过之后是何想法,随悉听尊便。” 陆随七岁那年,母亲忽然领回来一个怯生生的男童。 忽然多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陆随其实并没多少感觉。陆家总归不差一口饭吃,再说一个幼童就是放开了又能吃下多少。 陆随只是担心对方吵闹,毕竟每日要在书塾忍受段芩不住嘴地讲话,若是回家了还有个小的哭哭唧唧,那才真是要头大。 她这便宜弟弟却意外地安静。 陆随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母亲祭祀故友时跪在一旁的小小身影,或许是她读书时总是亮得恰到好处的灯烛,或许是年节时莫名夹在书页间的彩纸小人,又或许是每日送到书塾的精心搭配过的饭菜…… 人如其名,江鱼真的像是一尾默默游入陌生水域的鱼。 “见天地跑来给你送东送西,陆二,这该不是定给你的童养夫吧?” 日子本该照常地继续下去,段芩无意中的一句话却打破了陆随和江鱼之间的平静。 “红烧排骨都堵不住你的嘴,”陆随皱眉,“山长午后要来检查课业,你有闲心留意旁人,不如再温一遍要考校的书。” “哎?”段芩停下筷子:“陆大才女,我可是好心,你不知道书院里有多少人在打听江鱼,前几日我还听罗家那个扬言要登门提亲呢。” 把最后一片炒肉丢进嘴里,段芩凑到陆随面前:“不是吧,你还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啊?” 当然不在乎,正是瞧不起小儿女情意的年纪,陆随刻意地翻过一页书。 “我只把他当弟弟,他爱和谁、想和谁成亲都不关我的事。” “哈哈哈,”段芩闻言却笑了起来,“陆二,我就喜欢你嘴硬的样子!” “那你便与我打赌,就以你考上举人那年为限,要是你考上之前没忍住承认了情意,你就得带我去大营亲眼见识一番连射弓弩!要是你忍住了呢……我就把家里珍藏的孤本借你抄录!” 考上举人那年? 收起书卷,陆随的眼神敛了敛:“一言为定。” 先立业后成家,何况陆随一直是同年中的佼佼者,只是要等到乡试放榜之后…… 江鱼于她有意,想必是不会介怀的。 只是这时的陆随并不知道,一时的意气之语竟会让二人的关系在将来撕裂到难以转圜。 12、软语 “既然陆娘子对江郎君并非无意,为何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听完前因后果,邹黎心道不长嘴酸涩暗恋破镜重圆文学她这可算又看一本。 陆随与江鱼之间的事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一个嘴硬傲娇,死活不肯承认心意,仿佛对着江鱼讲一句好话就能让她在同窗好友之间颜面扫地;而另一个幼年失怙,数年来寄人篱下内心敏感,加之性格温顺,出格的事也做不来,成日里照看长辈,偶尔去私塾给陆随送次饭看眼心上人就心满意足小鹿乱撞。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复一日的冷脸看下来,就算江鱼有再多的爱意,早晚也逃不过消磨殆尽的结局。 按理说,邹黎摸摸白猫脑袋,这种配置的小情侣如果闹分手,那肯定是失望积累到一定地步,才让性格软和的一方狠下心决定一刀两断。 但按照套路说,这时嘴硬一方如果能及时补救认错滑跪,那倒也不至于一拍两散再无转圜。 “你方才说,江郎君已经数日不肯见你?” 正是,陆随点头。 “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参考她在成百上千本的小说阅读经验,邹黎觉得江鱼应该不会错过放手前这个绝佳的情绪释放点。 控诉啊,指责啊,抱怨啊,邹黎循循善诱,除了这些,江鱼不同于平常的一些言行也都算。 “江鱼从没说过这些。” 回忆一阵之后,陆随摇头:“他只是忽然开始躲着我,但那时乡试将至,我想着一切都等放榜后再谈,也就没太在意。” 可一直等到喜报传来,陆随稳稳当当成了举子,就连陆母也专程回来庆祝,江鱼却还是不肯见她。 要么买菜,要么刷碗,要么浣衣,总之江鱼时时刻刻都有活要干,永永远远都抽不出时间来听陆随讲一句话。 几次碰壁,陆随的脾气便也上来了。 找了个静心读书的借口搬出去一人独住,陆随心道等她中了进士,江鱼便是想来高攀,她也只当二人萍水相逢从无故交。 但若是江鱼在她上京前找来,同她软话讨好,那她也就既往不咎,大人有大量,告诉江鱼她准备娶他,二人就此一同赴京也未可知。 没想到江鱼却按得住脾性,陆随在外面住了这么久,他竟一次都没来找过。 意中人久候不至,陆随难免躁郁,而段芩不知内情,以为江鱼知道了当初的赌约与陆随吵闹,再一想从青州到京城赴考路途遥远,陆随和江鱼要是继续耽搁下去,又不知要浪费多少年月,恰巧碰见邹黎,这便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替她二人从中转圜。 “原来如此。” 点点头,邹黎拨弄着2023的猫尾巴:“陆娘子,前因后果我已经弄明白了,这结要解倒也不难,我只问你一句,要是你同江郎君说几句软话就能把人哄回来,你能不能张得开嘴?” 这,陆随一时迟疑。 少有才名,师长爱重,陆随从来都是被人群围在中央的那个。更不必说她刚刚中举鸿图将展,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和人伏小作低的必要。 可江鱼也是个脾气倔的,陆随头疼,以前只觉得对方温柔安静,但事情闹成现在这样,万一江鱼真的另嫁她人…… “欸——”拍拍白猫,邹黎给陆随倒茶:“陆娘子又钻牛角尖了不是?” “有情人之间何必争高低,”邹黎听见宁音带着小昭回家的声音,“不死不休的是敌人,可家里又不是让人争权夺利的地方。” 再者,邹黎和陆随分析利弊,退一万步讲,就算陆随真的哄了江鱼几句,难道江鱼就从此当家作主说一不二了? 无需惊动陆母,陆父也必是不可能同意的。 人做任何举动都是为了背后的目的,目的一旦达成,该得到的得到,该抓进手的抓进手,谁还管做过的动作好不好看。 况且家门一关,除非陆随自己到处宣扬,否则谁知道小情侣之间谁睡床头谁睡床尾。 “……” 神色松动,像是被邹黎说服,陆随脸上的抗拒慢慢消退。 邹娘子说的确实有理,历来都是江鱼随着她的心意,既如此,换她随对方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也罢,陆随正要起身告辞,一个裹满山楂糕味道的小郎君却猛地从门口冲到邹黎身边。 “妻主!” 圆滚滚的糖渍山楂在纸袋里露出红色,看清有客人之后,小昭的声音不禁低了几度:“甜甜的,留给妻主。” 没想到打断两人相谈,看了眼邹黎,哑郎连忙引着小昭绕去后屋。 “这——” 这都是你房中人?陆随心中大为震动,同为女子,怎么邹娘子的后宅间相处得竟如此和谐。 要说陆随之前或许还对邹黎的建议半信半疑,想着见到江鱼后再见机行事、自由发挥一番,此刻她却是五体投地,恨不得从邹黎这取走百十本经书,最好这经书中还有什么法术,能叫邹黎的嘴短暂地在她身上长上一长。 陆随拜服:“不愧是邹冰人。” 邹黎:? 陆随下定决心:“随今晚就与江鱼把话讲开。” 邹黎:虽然不知道对方语气为何忽然郑重其事起来,但好啊好啊。 · “江鱼,我不过十几日没有回来,你这里摆上的却是什么?!” 红艳艳的喜服摊在桌上,还剩半只尾巴就要绣完的金鲤鱼在绸缎波里活灵活现。 是谁?拿着喜服一角,陆随脑中嗡然作响,江鱼交际简单,越过她认识的女子更该不多才是。 “陆举人?”数日未见,江鱼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举人一心只读圣贤文章,没想到连成婚的吉服也认不出。” 平心而论,江鱼语气平缓,不过是话里话外透出一股子生疏,但绝对到不了挑衅的地步。 陆随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活脱脱便是一副要应激的样子。 “吉服有什么难认。” 看不过江鱼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陆随脱口便顶了上去:“只是你找的人家未免也太刻薄,喜事临头还让郎君自己动手,不若我替你问问罗峡,她若是愿意,你日后衣食无忧,我也算是了了一桩上京前的心愿。” 笑了笑,似是不愿与陆随争吵,江鱼只管往针眼里穿过一条金线。 陆随甩袖便走。 吸了口气,江鱼心下却是一片自嘲。 看吧,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青红皂白,陆随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和他有关的一丁点事情。这件喜服江鱼从陆随还没搬到外宅时就开始绣了,工期两个月,是豪商迟氏特地做给少家主没过门的正夫穿的。 这喜服原本轮不到他来,还是迟氏原本看好的另一家绣郎临时出事,仿佛是家中有人故去,戴孝者不宜碰红事,这才让江鱼捡到活做。 但这些是没法说给陆随听的,不然好端端一件事听到她心里又成了陆家养不起一个江鱼。 陆母近些年受主帅赏识平步青云,如今已到了参将的位置,陆随又少年得意,年纪轻轻便考了举人在身,如此一来,当然是不必让男眷再接些缝补活计补贴家用。 可江鱼在陆家身份尴尬,为长远计,总要想办法存些体己。 他也不是没想过同陆随…… 罢了,江鱼只觉得心中酸涩非常,一腔欢喜的傻事他在过去那些年做得已经够多,只是陆随无意,平白显得自己可笑。 其实他早该看清,江鱼晃神间不小心扎了一下手指,许多时候陆随分明只是碍着情面不好直说,他却看不懂对方冷淡下的意思。 段芩是陆随的好友,他若是足够聪明,单是看着段芩不以为然的态度就该知难而退。 他如今也的确知难而退,江鱼把手指含在嘴里,这种事都讲一个情投意合,哪里听过一头热的—— “吃吧。” 一包热烘烘的枣糕连着拂袖而走的陆随重新出现在江鱼面前,要说陆随想到邹黎教她的那些话术原本还有几分臊热,眼见江鱼手上冒了血,情急之下倒是顾不得许多。 “方才是我不对。” 陆随才说一句,白玉似的面皮便红得像是江鱼出了血的指头:“你吃些甜的消消气吧。” 江鱼那边忽然没了动静。 邹娘子说的办法到底有没有用,一片安静中陆随的心也随着包扎手指的动作七上八下。 她方才出门时看到邹娘子家的郎君们带回来蜜饯之类的吃食,想起江鱼颇爱吃枣,路过果脯铺子却没瞧见摆在上面的和田枣夹核桃。 还是二人又吵了架,陆随不好意思空手转回来,买了糕才算有了理由重来一次。 江鱼怎地还不说话。 陆随动作再慢,一个指头的伤也没法包上个三年两年,眼见拖无可拖,陆随无法,只好松开手去看江鱼的脸。 “你……一定要做别家的人吗?” “喜服是给迟家做的。”忍住眼底的泪,江鱼终于肯开口说话:“本来想着做好了买支写字省力的笔,现在看却是不知道该送给谁了。” 13、话本 “在很久很久以前,山脚下有一个小村落。” 拗不过小昭一通撒娇,邹黎只好打开新买回来的话本讲故事给他听。 这话本还是宁音给小昭买的,邹黎本意是多给宁音一些日常零花,好叫他买菜之后有些剩余,能挑两样自己喜欢的东西。 没想到小昭的脑子被针扎得越来越灵光,不仅说起话来日益清楚连贯,在街上看到想要的话本和糖渍山楂那更是哄也哄不走。 一定要买到手才肯罢休。 ……算了。 叹口气,瞧了瞧小昭期待满满想要听故事的脸,邹黎心想买都买回来了何必扫兴。 等她过几日单独带着宁音买些什么便是了。 若是宁音推脱,邹黎盘算,她就用今日他去城外辛苦打枣的名目做借口,想来宁音明白自己一番好意,也不会再拒绝。 “村落里住着一个百发百中的猎户娘子,无论是野鸡、兔子,还是更大的猎物,她每次进山都会满载而归。” “这样有力可靠的女子,自然让村子里所有适龄的小郎君都倾心于她。有些郎君甚至为此夜夜辗转反侧,乃至于见面之后争风吃醋,被各自的父亲约束在祠堂里受罚。” “猎户娘子实在太受追捧,村口的祈福树上挂满了红布条,如果掀开看看,就会发现里面大都写着她的名字。” “可猎户娘子心性坚韧不近男色,久而久之,等不到回应的郎君们只好黯然做罢。” “然而这天晚上,猎户娘子回家时却发现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 这不就是把宁音带回家之后的她嘛,邹黎读到这里尚且没有多少波澜,小昭却像预见了什么一样激动地钻进被子。 再调个个把耳朵往邹黎的方向露出来。 ……行吧。 捻起小昭一缕乌黑发亮的头发,邹黎心想,这怎么不算沉浸式听本子呢。 “猎户娘子大为惊奇,毕竟她家中没有旁人,出门打猎时也都会锁上大门。若是有人想进来给她洒扫做饭,那就必须翻过围墙才行。” “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坐下吃饭,猎户娘子暗中观察着四周。” “家中安安静静,只有前些日子抓回来的锦鸡在院子里时不时叫一声,想来那人已经走了。” “猎户娘子也没有深想,吃完饭后把碗筷放在灶台上,便自顾自回屋睡觉去了。”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次日清早,她刚想要烧水洗脸,就发现昨夜没有收拾的碗筷干干净净地摆在一边,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就像知道她心意一样摆在她习惯的位置上。” “这便有意思了,猎户娘子立刻在家中里三圈外三圈找了个遍,烧好的水尚且是热的,那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想来也走不了太远。更何况奇人异士大多孤傲,怎么会给她做洗衣烧饭这等琐事。” “‘她定要弄清楚是谁做的这一切。’猎户娘子这样想着,面上却摆出一副仍要照常出门打猎的样子。” 肯定是个小郎君趁她不注意进来干活,邹黎一眼就看破这些话本子的套路,只是为了凸显猎户娘子的神勇,这相配的小郎君大概也得有些奇异的本领或血统在身上。 也就是青州城没有吃田螺的习惯,邹黎想想便乐,否则多少要让这到现在都没露面的小郎君有上几丝和田螺沾亲带故的联系。 “为了不让人起疑心,猎户娘子背着弓箭出门到山上晃了个把时辰,便从一条罕为人知的小道悄悄回家了。” “院子里起初毫无声响,但就在临近午饭的时候,村里别家渐渐热锅热灶的时候,一个面貌清秀的小郎君忽地出现在猎户娘子的家中。” “他出现得太快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灶台边就多出了一个忙忙碌碌的人影。” “这却是如何办到的?猎户娘子一边纳罕一边悄声靠向那面生的郎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对方正要转身瞧见柴草堆后的人影,猎户娘子起身一个飞扑,便把小郎君严严实实地摁在了身下。” 被子里的小昭像是被话本中直白大胆的描述烫到,捂着脸着在床上滚了又滚,便红着耳朵凑到邹黎身边要看下一页的情节。 “然而,不等猎户娘子问话,郎君便低着眼睛,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 “换作旁人见了妖怪,不惊也要怕上一阵。猎户娘子却全无顾忌,想着既然见到了就干脆查个水落石出,她抬脚就朝着青烟散去的地方追了上去。” “那股烟一溜地藏进屋子,猎户仔细看去,竟是她平日里洗澡的柴房。” “‘他定是化成了甚么东西摆在这里。’猎户娘子看着柴房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想:‘既然如此,休怪我不讲情面!’” ——于是猎户娘子就伸手把柴房里的摆设挨个捏咕了个遍? 眼睛比脑子更快地接收到后文信息,邹黎翻页的手停在半空。 ——于是猎户娘子发现自己的洗澡刷被戳得娇声哼唧仿佛被轻薄? 这是小郎君能看的话本子吗,咂咂嘴,邹黎神情古怪。 ——于是猎户娘子声东击西出其不意直捣黄龙趁澡刷不注意的时候猛然把它攥到手里大力揉搓? 姥天啊,邹黎啪一声把书卷好了塞进袖子,好人家的小郎君都给教坏了! “之后呢?之后呢?” 不懂邹黎一片苦心,小昭期待半天没期待到下文,当即裹着被子拱到邹黎身边一叠声地问:“是哪种妖怪?猎户娘子最后抓到他了没有?” “是深山野林里跑出来吃人的妖怪,”邹黎没好气到,“藏在人家屋子里想吃人,被猎户娘子一个笊篱打死了。” 这个故事告诉读者不在家的时候一定要关好门,邹黎糊弄着升华了一下结局,要是发现有人潜进去准备做不法之事,就赶紧报官或者仗着一身力气给小偷小摸的人一个大大的教训。 “才不是!” 小昭气得把被子抖开:“妻主乱说!卖书的秀才都告诉我了!说这里头有个澡刷变的妖精,被猎户娘子降服之后,天天和她……酱酱酿酿!” “妖精还让猎户娘子摸他肚皮呢!” 越说越来劲,小昭唰地解开中衣衣带:“妻主当我不识字……哼,我还知道妖精的衣裳下面是个红肚兜,上头绣了——” 唔唔唔,小昭硬是被邹黎捂着嘴套回被子里,妻主做什么不让他说话,他知道的可多,比那闷呆呆的木讷哑巴强了不知道多少! “行行行,你最厉害。” 邹黎随意点着头敷衍,目光瞧见趴在小方几上睡觉的白猫,却忽地想起另一桩事来:“小昭,先前问不出你什么,换到现在,你还能不能记得自己原先是哪里的人?” “……” 空气瞬间安静,犹豫一番,小昭在被窝最里侧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嘴巴:“记得。” “但我不想回去,”小昭说着便赌气似的翻过身,“也不想说……说了妻主就该嫌弃我了。” 直到邹黎发了几十个誓保证绝对不赶他走,天王姥姊来了也不能让小昭做不想干的事,这貌美的小郎君才慢吞吞地扯下被子把脸露出来。 “我之前撞了头,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跟着其他十几个郎君被运到伎馆去了。” 小昭边说边小心翼翼打量着邹黎的脸色:“龟公起初说我不灵光,不想留着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把我留下了。” 留下归留下,小昭脑子懵懂又没人医治,教他的东西转眼就忘,如此几次,龟公也怒气丛生:“讨好人的话都不会说?蠢货!再记不住明天的饭也别吃了!” “大胆!”邹黎也怒了:“不给你饭吃?那我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你,莫非我是个傻子?!” 昂?谁是傻子,谁是傻子?睡意朦胧间听到有人自报家门,2023当即一个鲤鱼打挺撑起精神四下搜寻恨不得把耳朵扎进八卦堆里去。 睡你的觉吧,邹黎扣住白猫,这没你事,出门右转和小汪汪玩去吧。 “反正,反正就是这样……” 缩了缩脖子,小昭把半张脸埋住只露一双眼睛:“后来我饿得受不了,就趁着晚上众人睡觉的时候跑了。” 跑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对的,街上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隐约有亮光从谁家门口的灯笼里泻下一点,小昭顺着光去找,严丝合缝的门却把他挡得无路可去。 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又转,饥寒交迫,小昭便想着不如回去,没准灶台上还能有点残羹冷饭。但他东南西北地胡走一气,伎馆的位置也早不知道落在哪里。 “我就记着是从后院的墙洞里钻出来,”小昭的眼睛眨巴眨巴,“但是有洞的墙也不是很多,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就被妻主捡到了……” 龟公说给一块红糖就可以让客人摸半个时辰,小昭回忆起伎馆的教导还有点骄傲:虽然那时他怎么教都记不住,只好被赶到后厨去做烧水之类的苦力活,可他最终还是稀里糊涂找了个能让自己顿顿吃饱还有小话本子看的妻主! 要不是家中还有个哑巴成日里装作逆来顺受的模样挑拨妻主和自己的关系,小昭试探着去拉邹黎的手,他如今过的日子可比澡刷妖精还快活得多—— “你刚才说谁?” 眼皮噔地一跳,邹黎像是被提醒了什么:“日头都掉下去了,宁音还没回来吗?” 14、核桃 好痛。好痛。 额头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受伤的腿缓了又缓也仍然使不上多少力气,哑郎看着散落一地的筐子枣子心急如焚。 邹娘子恐怕要在家中等急了,哑郎想站起来却没有办法。从他把小昭带回去安顿好、又说要出门打枣那时算起,中间花去的时间已经够让邹娘子在闹市从东到西地逛上一个来回。 青州城里,许多人都知道断马坡上长着成片的野枣树。哑郎来得不算特别早,是以出了城门,便看见离得近的坡上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枣树。 再远些的土坡上倒是还有枣树红艳艳地挂着果,大约是采摘的人嫌路远,再说枣子摘回去也比不上米面顶饱,所以找了邻近的地方随意打了几筐便走了。 哑郎就想着不如走远些,左右他背了个大藤筐出门,今天的杂活也都干完了,多在城郊待一阵子也不用担心误了事。 等他回去的时候再挑些干桂圆,和枣子去净核了一起放进锅里煮粥,之前去药铺的时候婶叔教过他,说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和药膳也没太大区别,尤其是邹娘子成日在外保媒辛苦,平常多吃些补气血的东西对身体也好。 要是粥喝久了觉得没有味道,蒸一锅枣泥豆沙馅的甜馒头想来邹娘子也会喜欢。 或者挑肉厚的渍一罐蜜枣,也是去净了核一层枣一层蜜地铺在罐子里,封好了放在小昭不知道的地方,腌上十天半月的给邹娘子做待客的零嘴。 ……小昭。 捡起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枝,抿了抿嘴,哑郎看准一棵结满了枣子的树。 婶叔医术过人,行过针的次数还不到当初说好的一半,小昭的脑子便比刚捡到时清明许多。 哑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让小昭被婶叔治好。 对婶叔而言小昭只是个求医的病患,既然找到门前,能治就治了。男子在外行医本来就不易,何况李胡氏对哑郎一直很好,哑郎不想婶叔平白砸了半辈子的招牌。 树上的红枣一受力就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直到哑郎估摸着,落下来的枣子够把藤筐装满,树下这才停了一场沉甸甸的雨。 可小昭一旦好全了,哑郎不禁有些黯然,其实……其实不论他好不好全,也都是一样的吧。 小昭的性格那样活泼,撒起娇来更是信手拈来。就连在卖果脯的摊子前犹豫着不知道该买哪个口味,摊主都会笑着递来一把干果给小昭尝尝。 “瞧这水灵灵的小郎君!一看就是家里花了大心思养的,你看那小脸,白白嫩嫩的!” 说这话的可是陈婆子,睁着一双利眼盯着过路行人,平素最恨有手欠的地痞流氓多吃她摊子上的炒货。全集市无人不晓陈婆子的利害,那可是年轻时一扯嗓子能从城东骂到城西都不歇架的好手。 斤斤计较如陈婆子都这样,更不必说邹娘子性情原本就是一等一的好。 若是也有人愿意对他…… 摇了摇头,哑郎把装满的编筐重新背到身上。 谁会对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萌发情意呢?要知道,即使是在流传了几千年的神话故事里,湘男也是在服下灵草,沉疴尽褪之后才被神女带走。 扑通。 仿佛是上天对他胡思乱想的惩诫,哑郎刚准备返程,稍不留神,整个人便脚一滑,重重地从坡上跌了下来。 这却糟了。 为了早些回去,哑郎挑了条鲜少有人走的小路。好似一条炊烟,曲里拐弯的比羊肠还细,这条土路在杂草丛中时隐时现。 秋草实在太密,哑郎支起身体想弄出声响呼救,拍打地面的声音却闷闷地传不了多远。 不知在原地匍匐了多久,久到连月亮也一点点爬上山坡,额头的冷汗被秋风吹干,哑郎仍然没能等到一个过路的行客。 脚腕的疼痛渐渐加剧,哑郎眼前的景象也跟着越来越模糊。两片薄薄的眼皮沉重得像是绑了千斤重的石块,昏迷过去之前,哑郎心中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姥天保佑,千万别让他遇上夜里出来觅食的狼。 哒哒——哒哒——哒哒—— 规律地震动地面,马蹄声载着一个女子从不远处飞策而来。 那匹马通身雪白,在月色下像是结在秋草上的霜气,就连鬃毛也淡淡的没有一丝颜色。若是有精通马经的相马师在此,恐怕一眼便认出它日行千里的不凡之处。 吁,勒住嚼头,贺兰姝在马背上清楚地看到滚了满地的藤筐和枣子。 好端端的,前面怎么躺着一个人? 莫非又是个披上美人皮囊,特意在此守株待兔的奸细——不,不对。 今夜之行是她临时起意,这条小路也素来没有多少人知道。 罢了,去查看一眼便是。翻身下马,贺兰姝的影子很快落在哑郎面前。 是个衣着朴素的郎君。 扫一眼坡上的痕迹就明白发生了何事,贺兰姝伸指探了探哑郎的鼻息。 气息虚弱,内力几近于无,手算不上细腻但是没有武人的茧,后肩和腿侧也看不出刺青过的痕迹。 贺兰姝微微点头,想来对方只是不慎跌下坡的城中百姓。 “你醒了?” 哑郎刚被从脚腕传来的剧痛刺醒,尚且来不及看清周遭发生了什么,一道陌生的女声便在他耳边响起。 天色已晚,贺兰姝直接把哑郎带回了她的别院。 “你从坡上滚下来扭伤了脚,”贺兰姝神情淡淡,“方才大夫已经替你正好了筋骨。” 多谢这位娘子,孤女寡男共处一室,哑郎有些局促地按着交领,只是他带在身上的银钱不多,不知是否够付大夫的诊金。 眼前的郎君似乎满腹纠结,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对方开口,贺兰姝的目光在哑郎急得发红的脸上凝了一凝。 “你的嗓子……” 贺兰姝了然:“会写字吗?” 他会,担心对方不耐烦,哑郎连忙点头。 这郎君虽然口不能言,贺兰姝忖度,握起毛笔来也颇为生疏,想必平时只是烧些木柴充作炭笔,但普通人家的男子能识字便已经算得上不错,可见其母父苦心。 明日便派悬钩暗中随他离开,若是一切正常,便也不足挂心了。 灯影静静,贺兰姝看着对方伏身书写,纵使腹中转着许多思虑,竟也觉得眼下的气氛颇为安宁。 寻常人大多觉得武将豪放,但贺兰姝自幼喜静,且平日里手不释卷。旁人见了都说贺兰氏这一代保不齐要出个文臣殿前奏答,贺兰姝却在校场上一言不发抡翻御前数个侍卫。 母亲总说她性子沉闷,将来找个跳脱些的郎君也强于妻夫之间一日日对坐着修闭口禅,全当耳边刮过一阵清风,贺兰姝听了却向来不以为意。 噼啪开裂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哑郎下意识愣住。直到笔墨在纸上拖了不算明显的一横,哑郎匆匆回神,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救了他的女子徒手捏碎了两颗核桃。 硬壳的,哑郎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的,陈婆子都要用锄头敲好一阵子才能敲开的核桃。 “吃吧。” 将核桃壳捏得不能再碎,擦了擦手,贺兰姝颇为愉悦地把果仁递给哑郎。 灯下观美人,美人无言语,此情此景,谓之可心。 略有迟疑地把核桃仁放进嘴里,哑郎忍不住抬眼去看救了他的好心娘子,一缕长发却食不知味地从鬓边落了下来。 她应该、大抵没有生气吧? 眼神在摆满松子、核桃和花生的八宝果盘里停了停,看着神色一派冰(安)冷(然)无(闲)情(适)的贺兰姝,哑郎脑中隐约浮现出某个猜测。 恩人救了他,他虽然没有多少银两积蓄,却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你回来了?!” 次日清早,邹黎挂着一夜未睡的黑眼圈正要出门报官,便见到宁音独自从巷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快步上前,邹黎左右上下地打量了宁音一通,直到确认他整个人没什么大碍,邹黎提了整个晚上的心才算勉强放回肚子里。 “你在断马坡上把脚扭伤了?” 邹黎一脸震惊指着旁边的枣筐:“那你还硬是把这些东西都背回来了?!” 这枣她也不是非吃不可,嘴巴张了几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邹黎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个丧尽天良冷酷无情不顾死活的恶毒奴隶主。 断马坡离城门有多远她是大致了解的,更不用说邹黎事后发现宁音背了家里最大的一个筐出门,当初买它的时候摊主号称此筐能装三十斤的白菜都不散架! “你,”邹黎捂额,“你的脚呢?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哑郎仔细感受了一下脚腕,虽然刚摔下去的时候肿得厉害,但好心人请来的大夫很快就把骨头正了回去。 而且好心人还给了他膏药,哑郎比划,早上他是确定没事了才自己背着东西回来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邹黎苦口婆心,“你不要觉得自己年轻就逞强,万一到时候伤口没愈合好怎么办?万一将来走一步崴一步怎么办?” 啥也别说了,去去去,邹黎赶鸭子一样把宁音赶回去休息。 15、谢礼 噼啪。 手指用力,哑郎掐开一个生性羞涩的花生。 咚噔。 锤子闷响,哑郎在核桃上敲出一条守口如瓶的细缝。 哗啦。 拢成一堆,哑郎看着堆成小山的瓜子仁心满意足。 咕嘟咕嘟,香味和热气一起飘上房梁,这是锅里的桂圆红枣粥马上就要煮熟。 “不许往里面乱加东西!”一步三回头地警告哑郎,小昭极其不放心灶台上那几堆泾渭分明的干果仁。 他最讨厌那种又软又硬的粥了,撅了撅嘴,小昭隐约记得有人强迫他喝了好久咽都咽不下去的杂粮饭。 “这都是依着药膳方子用心熬好了送来的,”盯着小昭喝杂粮饭的男俾比平时教规矩的礼夫还讨厌,“四时之气,尽在食补。小公子切勿因为一时好恶,反叫糟蹋坏了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成天念念叨叨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赶苍蝇似的摆一下手,急着去叫邹黎喝新出锅的第一碗甜粥,小昭才没心思去搭理什么药膳方子什么男俾。 至于礼夫,规矩?那又是哪里来的劳什子东西,小昭骄傲哼声,左右他现在有了妻主,只要妻主不罚,谁也别想越过来管教他! 只把冒出来的回忆当成没头没脑的不重要的事情,三步赶做两步去找邹黎,小昭才不在乎是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沉沉地隐了下去。 “妻主!” 随手把白猫和正被2023舔毛的小狗崽抱到别处,小昭刚见到邹黎就把脸埋在她后背的衣服上蹭了又蹭。 “哎呀你这,”邹黎真是拿小昭的热情和四处飘落的猫毛狗毛没辙,“又不是十年八年才能见上一次面,你自己说,去厨房待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昭被王母娘娘关起来了,非弄得这么黏人。 “宁音呢?” 就像小昭不放心锅边摇摇欲坠的瓜子仁,按住小昭,邹黎也不放心宁音有活没活都要找来做的性格。 “他的脚受伤了知不知道?” 邹黎说着就要往厨房去:“弄不好一辈子走路都要受影响,他要剥坚果就让他剥,剥没了出门再买,但是别的活不许让他干,记没记住?” 才不让那哑巴干呢,小昭一想到哑郎坐在板凳上噼噼咔咔弄干果的样子就浑身不舒服,好端端的灶台乱七八糟堆得到处是瓜子和花生壳,他都没地方放碗晾粥了! 妻主竟还生怕让那哑巴累着了! “他能有啥事,”小昭挽上邹黎的胳膊,“坐在那动都不动,锅扑了都不知道擦。” 全然不提实际上是他自己没拿稳水瓢才把台子弄湿。 所幸邹黎不是没事找事吹毛求疵的人,就算小昭致力于随时随地每时每刻都给宁音扣黑锅,落到她耳朵里也只是“……巴拉巴拉……没事……巴拉巴拉……不动……” 哦,没乱动啊,邹黎不以为意,没乱动就行。 “宁音那是在给救了他的好心人准备谢礼,”邹黎还没走到厨房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枣香,“大晚上的,一个人在野外受伤落单了多危险。这叫知恩图报,懂不懂?你别去给他捣乱。” 知恩图报,小昭听后没有吭声,可是话本子里都说真心报恩就该以身相许,拿些身外之物过去,这不是糊弄人么! 许是之前傻得太明显,妻主直到现在也总觉得他脑子不太灵光,可该明白的事他样样都懂,那哑巴肯定是嫌救他的娘子面如夜叉,才不愿意嫁过去给对方操持家事! 这样说来还是他对妻主真心,小昭想想便又高兴起来,虽说之前糊糊涂涂的什么都分不清楚,可他就算糊涂着也知道谁救了自己自己就是谁的人了! 不过……不过哑巴倒长了副好样貌,说不定那善心娘子一见钟情,正在备办彩礼准备把他娶走。 如若真是如此,光是猜测一番小昭都快美死了,从今往后家里只有妻主和自己,一人主外一人主内,一人用饭一人洗碗,一人沐浴一人烧水,终了二人睡进一个被窝亲亲热热,岂不是喜事一桩! “想什么呢乐成这样?” 邹黎手中的碗都要吃空了,却见小昭还在一旁自顾自偷笑:“筷子掉地上了也不知道,赶紧吃饭。” 宁音熬粥确实用心,尝到嘴里是绵绵密密的口感,吃起来竟还格外滋润。大约是时间够久,所以煮出来的米油浮在最上层,一入口甚至有种嘴巴被微微黏住的胶质感。 粥里的桂圆干也没有邹黎以为的药材味,浓厚的枣香裹着滑进肚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刮喇喇的枣皮出现,一路熨贴的感觉就像是在元宵节吃了碗汤圆却又不必担心糯米存在胃里不好消化。 姥天,都是做饭,怎么食材到了宁音手里就像是被仙女教母用魔法棒点过。 也不知道宁音最后会便宜谁家,可惜一番好猫猫终将被领养,邹黎瞥见堆在灶台角的几只罐子。 一罐罐都用干净棉布蒙住又扎紧了细线,松子、核桃、花生、瓜子还有切好晾干的去核红枣,那核桃还分两种,一种只是普通去了壳的,另一种是用油炸过又滚了一遍糖的琥珀核桃。 小昭当时还气呼呼找过来跟她告状,说好端端的东西都让那哑巴糟蹋了,虽说是只炸一锅核桃,可装油的葫芦都叫他倒空了! “他还加糖!”小昭计较得脸都红了:“灌一葫芦油那么贵,糖也不是大风凭空刮来的!” 没想到宁音转眼就拜托邹黎去找李秋兰,说是想借药铺后院的小石磨榨些花生油出来,恰巧药铺当时有旁人抓药,一听说有花生油,当即凑了十几户说想一起买。 总之折腾一通下来,邹黎宅子里多了六只装满的大油葫芦,宁音平了欠账——买坚果的钱和用的糖油都是他从邹黎这里借的,李婶子的药铺搭着卖了不少保养身体的补药,来买油的顾客吃上了纯榨无添加的好东西。 众人都很满意,唯一吃亏的只有小昭。 那日,小昭听说宁音干了这许多活还没把脚上扭得更重,又在迎邹黎回宅子时眼睁睁见到妻主夸宁音,说什么“真不必将钱算得如此清楚,你也是这里的一份子,哪有让你自己搭钱去谢人家的道理”。 怎么就不必把钱算清楚了! 小昭攥着碗把手指都攥得发白,那哑巴果然心机,装着有脚伤的样子扮可怜,勾得妻主晕头转向,连“一份子”的话都讲出来了! 不就是干活么,扭头往院子里走,小昭眼泪都冒出一层,不就是东拖西扫打理杂务么,他也能做! “啪啦——” 邹黎正想着小昭今日怎么了,居然见她就跑?后一秒就听见厨房传来小昭委屈得能上京鸣冤的哭声,匆匆赶过去一看,竟是他想洗碗不成,却手一滑把自己的饭碗打碎了。 哇啊啊啊啊!!!!!! 最心爱的小瓷碗碎了,而且还是叫他自己手滑摔碎的,众目睽睽之下碎的,妻主亲眼看见所以没法栽赃陷害说是哑巴摔的,可惜、委屈和不爽三股情绪顿时在心中泥沙俱下,本着他不爽了也不能让哑巴舒坦的简单想法,小·开水壶·昭毫不犹豫开始尖锐暴鸣。 “那……那可是我挑了好久的釉里红……” 其实碗上烧制的图案很粗糙,一个念头忽地在小昭脑中闪过,釉里红釉里红,当然是要有红色才能当得起这个名字。可这碗上的红大半都飞走了*,只剩周围的青花仍然留在瓷胎上。 那咋了!哭声顿了一瞬,小昭凶巴巴对着快速划过的念头呲牙。 那可是妻主给他买的,红飞了又咋了! 可比哑巴那个不值钱的破碗贵好几文钱呢!可是妻主陪他选了好久才挑中的呢!!可是让周围一圈想买却顾忌银钱最后也没买成的夫郎们羡慕坏了的呢!!! · “如此说来,邹氏只是平常人家。” 听完悬钩的禀报,贺兰姝一时间只觉得耳道里嗡嗡作响。 身边人都知道贺兰姝喜静,就连贺兰清和贺兰瑶两个亲妹在她面前也是一派稳重模样,是以,贺兰姝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么鸡飞狗跳的事了。 悬钩道:“据属下查探,邹黎并非青州本地人氏,月前才在城中落脚。但她有着官媒的牌令,一众街坊都见过邹宅中口含玉扣的白猫。” 那狮子猫不单毛色雪亮,一双异瞳更是让见过的人啧啧称奇。 “属下想,若是奸细潜入城中,恐怕也只是默默渗透,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官媒?狮子猫?确实打眼。 贺兰姝若有所思:“少有官媒往边地前来。这几日可曾有人登门请托?” 悬钩略想了想:“属下今早见到陆举子上门——便是陆参将之女陆随——举子满面喜色,见了邹黎连连道谢,似乎是好事将近。” 陆随? 怪不得陆参将近日瞧着开怀,贺兰姝暗暗将事情对上。 官媒,贺兰姝沉吟,若是真要收集情报四处刺探,冰人的身份可谓是天然的掩护。 16、道长 “喜……喜女?” 顺着2023的毛,邹黎和面前的小吏再三确认:“真是衙门分配给我的?以后跟着我说媒跑腿?工钱也不用我付?” “邹冰人不必怀疑,”那小吏一副想逗猫又不好伸手的样子,“按照咱们桓燕律例,一名官媒合该配两名喜女,在下本该早些安排人,只是衙门琐事众多,这才不小心耽搁了。” 这不,她还带来了邹黎这个月该领的俸禄。 “一月六百文,一年下来便是六两银子。眼下是月中,户房便叫我先给冰人送来一半。” 桓燕王朝发工资的方式也是有趣,邹黎接过红绳串着的三百文大钱,月中发一半,月末再发另一半。 据这小吏说原本俸禄是月末一次性发尽的,但是先帝时谢大人两袖清风十分节俭,甚至穷到月中揭不开锅要同僚接济。先帝得知后本要赏赐黄金以示褒奖,没想到谢大人只请求提前支取一半的月俸救急,先帝听了甚为感慨,当即下令改了发俸的法子不说,还让户部把三品以下的官员俸禄都涨了一小涨。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频频点头,邹黎手下这便多了千雪和万柳两位跟班小妹。 “那我不和妻主一起出门了。” 谁料到邹黎这厢刚送走小吏,瞟了喜女一眼,小昭那厢便抓着衣角要往后院去。 “你这是做什么?”邹黎奇道:“昨晚闹了一夜要和我一起出门,现下连衣服都换好了,怎么又改主意了?” 陆随和江鱼说开后便带了礼品来找邹黎,请她挑个良辰吉日提亲。 婚礼期间需要备办的一应物件都要冰人跟着上心操持,小昭当然不肯错过这种好玩的事,死活磨着邹黎要同她一起,邹黎本来不愿意,但后来想着留他在家恐怕宁音也没法安生歇着养伤,这才勉强松口。 没想到小昭又说什么都不肯去了。 “那你在家老实待着,”邹黎乐得轻松,“今天我不回来吃午饭了,你和宁音随便搞点喜欢的吃吧。” 哼,扒着门框看着三人一猫远去,小昭憋着气一声不吭。 什么千什么万的,妻主怎么一点都不介意他和别的女子同进同出! “教我做饭!”拉拉着脸,小昭安静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又去折腾哑郎:“我要学……要先学妻主喜欢吃的白菜肉饺子是怎么做的!” 不教的话他就把哑巴的拐棍偷来扔掉!! 也不帮哑巴去送谢礼了!!! ·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邹黎捏捏怀里精神焕发的白猫,这五道算是婚前的仪式。 为求吉利,仪式中用到的物件都要请托冰人置办,陆随一早便送来银票和江鱼喜欢的图案样子,还道“邹娘子不必担心开销,若是银票不够,只管找我来补”。 2023原本被小昭揉磋得不成样子,正和小狗崽窝在一处补眠,然而一听到远远传来的“银票”二字,立刻一骨碌跳到邹黎肩上,探头探脑要去见见举人备婚的阔绰之处。 紧接着衙门又送来喜女供邹黎差遣,小昭莫名其妙不愿跟着一起出门,桩桩件件的好事堆到一起,2023神气活现的样子好似和孙悟空拜了把子。 喵呼,爽! 唯一可惜的是江鱼不算从猫咖里送走的小猫。要是邹黎和江鱼累计单独相处够十个时辰,或者江鱼在邹宅待上个两周,那2023就有理由建档立卡,将任务进度好好推进一番。 但陆随必不可能同意。 “喜蛋、布料、首饰。” 不去管肩上左顾右盼的2023,穿过街上一道牌坊,邹黎和两个跟班小妹数着要买的东西:“首饰不用多,有基础的两三件就可以——这是新郎君的意思。” 这是想着给妻家省钱吗? 万柳正要说话,一个幼童却忽地栽出了酒楼的窗户。 为了与旁边的同行争先后,那酒阁建得又高又大,最顶上的飞檐更是硬生生和前头的牌坊齐平,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失足从窗边跌落,只怕也挨不到医馆大夫赶来救治。 可怜那孩子懵然无知,大约是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身子都掉到半空了还是连声哭喊都不曾有。 众人眼见回天无力,胆小的甚至已经吓得闭上双眼不敢再看,千钧一发之际,千雪却猛地冲了上去。 只见她身形灵巧,先是几步闪过人群,又一脚蹬上酒楼的外墙,借着力周身旋扭,“唰”地一声,便干脆利落地踩上了第一二层凸起的飞檐。 “后土娘娘保佑,后土娘娘保佑。” 有吃斋的居士不住口地叨念,实在是飞檐上供人落脚的地方太小,四周又无甚能抓住借力的东西,这侠士虽是飞身轻盈,可仍和孩子有几分距离。 不管众人心里如何七上八下捏一把汗,瞄准那小童落下的轨迹,千雪反身贴上墙面,曲腿用力,便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扑抱住了目标。 “呀——” 形式转瞬即遍,众人本是为孩子忧心,眼下却担心义士和小童双双殒命:就算是酒阁二楼,离地面也有将近一丈的高度! “我有办法可以解决不会让两个人摔死或者断胳膊断腿但是有条件你不能事后反悔也不能写信给主脑投诉更不要和周围人说漏嘴如果你同意就立刻马上把手松开不要再掐我屁股要紫了要青了好痛额啊啊啊!”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邹黎的脑子里尖叫,2023痛感稍减便如约使出了法子。 “一级时空停滞符!!!” 说时迟那时快,平地呼地刮过一阵大风,带起地上的小石子和草屑让人迷得睁不开眼,千柳正准备屈身团抱减轻冲击,这阵大风却通人性似的,眨眼间便将她和小童稳稳当当地托到了地上。 “后土娘娘显灵了!后土娘娘显灵!” 那居士刚往舌头底下垫了颗护心丸就瞧见两人活生生地一点伤都没受,连忙长吁短叹朝天行了三次礼。 末了,转脸又瞧见千雪还了孩子往邹黎那边走去,邹黎身上还搭着条油光水滑的白猫,那猫风度不凡,既有异瞳脖子上还套着银牌,桩桩件件的细节都对上了,不知何时听了一耳朵的传言便自然而然从她心里浮了起来: 莫非这就是新到青州城的官媒? 救人那个是她带在身边的喜女——是了,那边还站着一个,一媒双喜,对上了,对上了。 “居士这话却有些偏颇。” 一道声音含笑而来,尾音却微微地透出几分探究:“哪里只是后土帝君心慈?分明还有月姥见不得骨肉别离,这才降下灵风相助。” 一手持拂尘一手拈钱袋,这道士倒长了双狐狸似的眼:“在下若水,这位想必就是邹冰人了?” 邹黎正要应声,却总觉得对方手中的藕荷色钱袋有些熟悉。 正反面都绣了招财的貔貅不说,袋口穿得乱七八糟的缨络也和小昭亲手做的几乎一样。 若是只有绣工相似,邹黎可能还不说什么:毕竟宁音绣得虽好,但偌大一个桓燕总有手艺更精道的人,可坏的地方竟也如此巧合,那便值得商榷了。 看出邹黎的迟疑,凑近一步,万柳低声道:“邹娘子,这就是你的东西,是道长帮你把它从贼人手里拿回来的。” 方才众人都紧盯着坠楼的小童,街上乱糟糟的一片,就有贼人动了浑水摸鱼的心思。万柳也是偶然看到有地痞对邹黎的钱袋下手,抬脚正要去追,那流氓却哀叫一声摔在地上,钱袋也就飞落到了若水掌中。 快走快走快走!2023暗自与邹黎尖叫,这道士有些本领,要是等下让对方看出白猫的特殊之处,纠缠起来又是一桩牵牵扯扯的麻烦事! 要结交也等它升级之后再说! “原来是道长出手相助,”邹黎把白猫和钱袋一并往袖子里掩了掩,“改天定当去观里拜访言谢。今日邹某尚有事情在身,却是不方便与道长闲聊了。” 晃了晃拂尘,若水一眨眼便靠到邹黎身边:“冰人言重了,顺手而为的小事罢了,何须做的这样郑重。” 降真香的气味缓缓飘进邹黎鼻子,若水言笑晏晏的样子却轻佻得像只偷成了鸡的狐狸:“倘若邹娘子真想谢我,那就替小道也说一桩媒吧。” 邹黎闻言一怔,正想再追问几句,若水却已扬长而去,再不见了人影。 “邹娘子以前认识道长?”万柳在一旁嘀咕:“怪了,我明明记得若水道长是个沉稳性子,怎地今天倒……” 不是很了解该怎么回应这种类似于“少爷今天终于笑了”的句式,邹黎只好听见了也当没听见,盯着前头的聚福金楼就是一顿闷头猛走。 好在千雪知道的小道消息够多,这才免了万柳话掉在地上没人接的尴尬:“咿,你这是听谁说的?若水道长从来就口无遮拦得出了名。你准是不常去观里上香,顶多是逢年过节在祭礼上看到道长面容严肃,就以为她也和圆通师太一样不苟言笑。” 若水道长才是洒脱不羁呢,千雪露出知情人的微笑,道观里不都有个奉在神台上的道钵吗?没有正经事要忙的时候,若水道长就用那个盛嗦干净的鸡骨头! 17、木碗 提亲时要带着的八样蜜果子和喜饼? 千雪把店家给的凭证揣进怀里:“已经在城东头最出名的糕点铺子订了。” 度数不高的专门用来给小妻夫合卺的粮食酒? 万柳提了提手上的小酒坛子:“十年陈酿,保证不醉人,能有力气行周姥之礼。” 陆随特意嘱咐的、说是江鱼喜欢的茉莉花茶? “这东西在江南多见,青州城里喜欢喝的人却不多。”邹黎抱着猫和茶包:“幸亏迟氏商行有些存货,否则还真不好弄。” 青州流行味道浓厚的红茶,有时和塞外交易,发酵成一堆堆的黑茶也是畅销的商品。 在脑子里过了遍单子,千雪觉得大致不差什么了:“金楼说小金鱼得打上几天,镯子之类的倒是好说。” 成对的瓷瓶也买回来一套,拱着手臂像圆规扎住橡皮,万柳夹着实木盒子走得虎虎生风。 妻主!小昭一听见门响就眼巴巴跑到前院。 看着三人把买回来的一众东西都归拢好等着陆随明日来看,小昭先是盯着装瓷器的大盒子恋恋不舍,后又瞧见邹黎往厨房去似乎是要拿个盘子。 可是厨房乱糟糟的还没收拾呢! 连忙追上去想遮掩一二,小昭刚要伸手去抓邹黎的胳膊,却意识到手上半干不湿的面糊还没洗干净。 嫌弃地喵了喵,2023白了小昭一眼便慢条斯理跃到旁边的空地上舔毛。 “我……我是想烙饼来着……” 两只手捏着衣服边蹭也不是不蹭也不是,小昭的声音比蚊子哼出来的也大不了多少:“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哑巴……宁音下不了地,我揉了好一阵子才把面团弄出来……” 一团巨无敌大、够蒸三十个馒头的面在案板上安详地躺着。 锅里呲呲啦啦崩着油,看着里面漂浮的几段已经被炸黑的葱还有沉在锅底的渣,邹黎缓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过来是要干嘛。 对,她是要来拿盘子出去买炒面鱼来着。 “要……要收拾吗?”小昭瞄着邹黎的眼神无比心虚:“还是……还是我都烙完?” 妻主回的比他以为的还早,小昭先前烙了五六个饼,眼看着成品从煤炭皮一点点进步到有点金黄酥脆的样子,没想到刚准备大展身手,以前的“罪证”还没处理干净,邹黎便带着千雪万柳早早回来了。 “你……” 起码闻着倒是够香,看着小昭想藏又担心她发火的样子,邹黎欲言又止:“算了。” “哈哈,尝试,我们做事情要敢于尝试。” 邹黎想了一圈还是决定不打击小昭积极性,再说锅里的油还滚烫着,让他弄出来指不定又要泼到手洒到灶台最后便宜了到处舔吃的的小狗崽。 总觉得妻主说话和往常不大一样,小昭怯生生的:“二宝睡觉去了。” 早知道这样,刚才他动作再快一点、别怕油溅到身上一点、做饼的时候笃定一点、往外捞的时候再能忍烫一点、哑巴说要过来帮忙的时候虚心一点、小狗崽贴着脚边撒娇的时候少分心一点、给它起名字的时候—— 邹黎掏了掏耳朵:“二宝?那大宝是谁?你吗?” 她话音未落便见小昭的脸唰地红成番茄,提了提眉毛,邹黎对他那点小心思不说熟知也清楚个99.999%。 放在家风严正的人家,小昭这一番少男情怀恐怕要全数落空,更别提他烙个饼还铺张浪费,说的严厉点,这和糟蹋了小一半的东西也无甚区别。 但邹黎自认是个宽严相济的成熟女人,何况小昭眼巴巴地一日里恨不能叫上千百句妻主,渐渐把邹黎叫得也生出些爽利,于是私心想着烙饼这事雷声大雨点小地掀过去也就是了。 “那你接着弄吧。” 取走三只盘子,邹黎忙了一天此时只想快速买回炒面鱼大吃一通:“等我回来——” 小昭飞速保证:“那我一定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 收拾不利索他就搬去哑巴那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惩罚太严重了。要不还是在妻主那屋打地铺吧,这样既显示了自己知错就改,还…… 小昭的算盘珠子还没拨完,邹黎却已经带着重又跳到肩上的白猫走了。 “老板,来三大盘炒面鱼!” 邹黎一行人到食铺时店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就餐的客人三三两两散坐一旁,一个拿着抹布的小二倒是埋头用力擦着桌子。 三大盘?匆匆打量一眼邹黎和千雪万柳,着重瞧了瞧邹黎的白毛皮领子,小二笑道:“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敝店除了用料实在,还以量大出名。若是只有三位,两大盘搭一个炒菜也就够了。” 欸,邹黎摆手,这不是还需带上两个郎君的份量。 原来如此,抹布往肩上一搭,小二顿时懂了:“客官请稍待——” 却说后厨做事利落,小二这边刚掀了布帘子喊到“羊肉炒面鱼加蛋”,一阵炝锅烹炒的响动便应声而起。邹黎坐的位置离厨房不算远,灶上热腾腾的火气便时不时冲开帘子扑到她脸上。 也不知小昭在家把面团揪成什么样了,一晃神的功夫,邹黎竟在满店的肉味和面香里想到“大宝”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面粉。 “咿——” 在一人一系统的精神世界里发出熟悉的启动声音,邹黎脖子上安静一路的“白毛皮领子”甩了甩尾巴并弹出猫头。 “‘大宝’,‘大宝’,”2023半是阴阳怪气半是看热闹,“宿主,你之前跟我说过什么?” 那年茅厕惊魂,你说小昭脑子坏了你只是好心收留他。白猫踩着邹黎的肩膀换了个位置躺着,你说捡他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基于人道主义的教诲伸出援手。你说日行一善,做好事说好话发好心不求回报。 “面鱼来喽——” 险些被变出脑袋的毛领子吓一跳,小二端饭的手刚要倾斜又马上放平了回来。 这家炒面鱼做的确实够香,一人一只盘子端回来,堆在最顶上的颤颤巍巍的嫩鸡蛋花几乎迷的邹黎挪不开眼。羊肉片也被大火炒得喷香,边缘浅浅地焦了一圈,中心却还是汁水十足的样子。 吞了一路的口水回家,邹黎正要腾出一只手开门,小昭却像有透视眼一样恰好把三人迎了进去。 裹着薄薄一层的辣椒末,两盘金黄焦脆的葱花鸡蛋饼在饭桌上低调奢华地放着。 “这是你弄的?” 左转转右看看,邹黎大感吃惊。她们只是去买面鱼了、不是去仙宫了、也并没发生什么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事情对吧? 该不会是宁音帮他了吧? 心下怀疑,邹黎在收拾齐整的厨房里四下查看。灶膛里的火熄了,灶台沿上滴的全都是的面糊擦干净了。 油葫芦重新挂到墙上了,少了一些的木柴还没补上,但是她在院子里看到砍了一半的木头了。木头倒在一边,看起来还算丰衣足食的。 怎么回事,区区三盘面的工夫,小昭忽然就开窍当上田螺郎君了? 算了,先吃饭。 ……好像糊弄过去了。端着分给他和哑巴的炒面鱼,小昭看着邹黎的背影长出一口气。 幸亏妻主没掀开锅盖,小昭拿了两副筷子就去叫哑巴吃饭,他做失败的糊饼全在锅里藏着不说,还有将近一半的面团没来得及下锅。油其实也没清出来,只是在上面架了个盖帘好把饼和面团放过去。 可等下怎么办,小昭想来想去还是把哑巴的碗给他拿过去了,妻主就算在前院同千雪万柳一起吃饭并不到后头来,可是锅里的东西总不能放到明天早上吧? 要不还是请哑巴帮忙,小昭心里七上八下。虽说让他一下子笑脸相迎、像话本子里好哥哥好弟弟的叫着不太现实,但哑巴看到他自己的碗,联想到小昭现在都没有碗可用,心里应该能畅快不少。 换他看到哑巴无碗可用,但自己美滋滋端碗吃饭,肯定也会眉开眼笑,一顿能多吃掉半碗米。 “小昭?” 邹黎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小昭脸色一白,以为锅里的猫腻被发现了,一只打磨细腻的木碗却递到他眼前。 “用这个吃吧,”邹黎轻咳一声,“木头的总不能再摔碎了吧?” 妻主!!! 大为感动,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脸上慢慢浮出红色,小昭抱着碗便颠颠回了屋。 人类可真难懂,抠了抠脑壳,2023倦倦打了个哈欠。 最开始为了抢个独一无二的瓷碗又撒娇又使手段,巴不得让邹黎口袋里最后一枚铜板都用来给他买吃饭的家伙,结果犯了几个错倒是老实乖巧起来,如今有个和小狗二宝同系列的木头碗都激动得眼泪汪汪。 君不见陆随为表郑重,给江鱼置办了一堆金灿灿的东西。 那可是金灿灿的东西!金灿灿! “我还没说你呢!” 暗地里捏着2023的耳朵使劲,邹黎皮笑肉不笑:“是谁被金楼里连成片的昂贵物件晃晕了神,口水流了我半袖子不说,矜持的程度还不如跟在后面的千雪万柳?” 18、外宅 前前后后跑了小半个月,邹黎捋一把被水汽沾湿的头发,明天终于要到陆随和江鱼的正日子了。 冰人在婚嫁中履行的职务不仅仅是说和双方那么简单,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礼数一道道过,邹黎心里始终提着根弦不敢大意。 生怕哪里犯了常识性错误叫人质疑。 特别是后来衙门又拨给她千雪万柳,邹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但她总觉得这两人的本事不止于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 算了,邹黎往水下又沉了沉,人各有志,眼下多想这些也没用,大不了将来放千雪万柳去做她们想做的事。 她自己也得早些休息,邹黎想着就要从浴桶里站起来,明天天不亮她就得随着迎亲队伍登门,婚礼更是举行在天色将亮之时。 这些礼节说起来也有趣,邹黎以往听说过的“昏礼”是古代男子在黄昏之时娶妻,按照五行观念女子属阴,黄昏正合“阳往而阴来”的意思,故而在此时举行仪式。 桓燕既然女子为尊,嫁娶双方掉了个个,时间上自然也有所不同,要取“阴往而阳来”之意,才是众人眼里顺应天时五行的正确行为。除非男方家里就一个独子,想着要招赘妻进来把持门楣,才会选在傍晚以示不同。 邹黎近来走街串巷置办东西、卜算新人八字,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市井碎语,这其中还真提到了有家公子年纪拖到二十八九也不肯嫁人,一门心思要把家中生意攥在手里,母父气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毫无用处,最后这公子被逼急了竟随意找了个给人挑东西谋生的脚妇做妻主,让家里颜面扫地不说,更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 当然也只是明面上的“妻主”,街坊们摇头叹息,公子给了钱让脚妇出门盘铺子做生意,白日里倒是风风光光腰杆挺直,晚上却是个夫管严的命,喝茶端水哪里不及时便要闹上一通,这种罪谁遭得住—— 邹黎正在思索这桩婚事和性转版《骆驼祥子》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一股皂荚的香气便幽幽地从颈后飘来。 “鬼啊!!!!!” 本能地一激灵,不等邹黎分辨出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是因为什么,也不等她在脑子里过上几遍话本子里提过的凄艳男鬼故事,小昭便捏着澡豆小心翼翼地蹭到她肩上。 小昭是该感谢浴桶里的水的:亏得邹黎在看清倒影后及时收手住声,又憋着口气平复情绪,否则她一定把小昭当成贼人先打一顿再擒拿官府。 “你进来干什么?” 不想泡个澡也泡得里外邻居都知道,一把攥住小昭那犹犹豫豫的爪子,邹黎三下五除二便把澡豆抢到自己手里。 竟然敢私闯洗澡重地,长本事了他! 手腕被死死钳住,心里暗喜但面上不显,小昭眨巴眼睛:“我是看妻主在里面许久都没有声音,地上泼了水又容易滑脚,我真的是担心……才自作主张进来看看妻主。” 扯淡!邹黎的白眼恨不得翻上天,是个鬼的“在里面许久都没有声音”,这房子隔音效果不过一般,她不安安静静浇水洗澡,难道还要引吭高歌,和不知何时经过门前的敲锣更妇来段对唱吗? “你个小郎君真是胆大包天。” 压低声音,邹黎庆幸自己没在浴桶里泡睡着,否则迷迷瞪瞪被人搓了满身的肥皂沫她可真是要吓死:“平日里看的话本子都是怎么教你的?有些事是不是要等到成婚之后才能做?!” 就算她现在对小昭有点动心,那也不行! 可是,小昭不大情愿,可是他都叫邹黎好久的妻主了啊。 “哑……宁音已经睡了。” 再说妻主还特意买了个新碗给他,小昭不服气,就是单论这一件,他主动点也没有错啊。 ——故事里的田螺郎君不就是这样,猎户娘子送他一个发簪,晚上两个人就躲进一床被子里了。 “小昭!” 宁音正准备睡下,便听见邹黎的怒吼、呼呼的破空声和小昭呜嗷嗷的哭声交替着传来。 这又是怎么了,明明片刻前还好好的。哑郎抬着受伤的一条腿好不容易挪到院子里,却正好看见邹黎和小昭的影子一大一小地投到院墙上。 “你有没有点出息?!” 举着木竿,邹黎的影子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大夜叉:“还狡辩!还狡辩!一个不值钱的小木碗就把你收买了?你眼皮子浅不浅???” 太可恶了!邹黎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她买个碗,小昭便学会偷偷进浴室,说什么要和她睡一个被窝,那明日别人给他买点旁的,小昭是不是转头又要跑去和人家黏黏糊糊? 这还只是一个碗! 若是衙门没给邹黎拨来两个跟班,邹黎真带着男扮女装的小昭上街采买东西,叫他看到金楼里黄澄澄闪耀耀的一片昂贵物件,那岂不是谁送他一个半个金瓜子,这小傻子当场就乐颠颠地跟人家跑了!!! 抱着胳膊在一旁只知道哭,偶尔讲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小昭的眼皮肿得像是前几日他非要在糕点铺子买的寿桃馒头一样:“啊呜呜呜呜呜呜,我没有……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昭每每哭起来都是一副委屈尤甚、声嘶力竭的派头,二宝原本都在小狗窝里合上眼了等着梦中啃肉骨头,乍一听院子里吵吵闹闹和放炮一样,于是也摇摇晃晃站起来,睡眼惺忪往事故中心奔去。 “汪汪,汪汪。” 二宝狗不大责任心却挺重,翘着尾巴在邹黎和小昭之间一站,一会儿瞧瞧抽泣的小昭,一会儿扭头拱拱邹黎的鞋面。 “呜汪?” 只可惜这两人谁也不肯收了架势,眼见过了半响还是没有握手言和的迹象,哎地叹了口气,二宝咬着哑郎的衣角就把他往邹黎和小昭之间拖。 “行了,别生气了,再生气我可真当你相中他了?” 稳坐钓鱼台,2023一边在屋顶上摆成鸡腿式舔毛,一边欠了吧唧和邹黎开启私人通话。 殊不知邹黎刚有点平复下来的意思,便又被2023戳中了隐秘的小心思。 “啪!” 木杆被宁音瞧准时机拿走了,但邹黎就算空着手也要声色俱厉掩饰一番,反正她是一家之主,用大如老师的话来说,本宫对你罚也是赏赏也是罚! 巴掌落到小昭背上便是清脆一声:“我叫你给点好处就跟别人乱跑!” 劝架的哑郎和二宝同步一哆嗦。 “成日里想一出是一出的,家里没人管的了你了是吧?我看你就是惯的!” 姥天奶,邹黎刚讲完这句就想起她小时候亲爸因为点芝麻小事就不分青红皂白乱发脾气,原来不讲道理胡乱输出这么爽啊。 “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天不亮就得出门?嗯?” “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全家人陪你一起不得安生!” 小昭红肿着眼皮大气不敢出,只在那一抽一抽地哭;哑郎借着木杆支撑倒是站的稳,但也只是默默停在原地,生怕弄出声响,惹得邹黎火气再上一层。 二宝四处左右瞧了瞧,大约是觉得眼下不吭声、不惹人注意最安全,于是也学哑郎瘸着一侧的爪子跌跌撞撞站在一旁。 仍在屋顶上吧嗒吧嗒舔毛,白猫冷眼瞧着院子里的一切。 呵,发发脾气就让所有活物不敢讲话,更别说今天这事压根不至于弄出这么大阵仗,自己心虚反倒责怪别人,宿主你可爽死了吧。 但这也正常,2023想着便翻了个身去捉尾巴,起码将来街坊议论起来都说邹娘子有架势有气派,它和别的系统约下午茶也不至于因为跟了个软弱宿主而没面子。 “我没有……没有别人……呜呜呜……” 小昭的抽泣声从屋下断断续续传来,淡定地打了个哈欠,2023全当是听了个家长里短的电视剧陪它助眠。 “我今天明明有好好……呜呜呜……好好干活呜呜呜……” “我还给妻主烙饼呜呜……本来就是给你当早饭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大姐还不休息?” 放下手里的兵书,贺兰清凑到贺兰姝身边:“已经三更天了,莫非你想熬到五更,擦把脸就去喝陆参将家的喜酒?”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贺兰清长吁短叹:“旁人都说大姐你年少英豪,怎地在婚事上却如此艰难。” 这不,陆参将的独女都考中举人,要摆喜宴娶夫郎了,贺兰姝比陆随大了五岁,在这种事上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对成婚并无兴趣。” 看都不看贺兰清,贺兰姝只管将书页翻过一面。 并无兴趣并无兴趣,贺兰清故作叹气,并无兴趣这四个字听得贺兰氏阖家上下都要耳朵起茧。 “既然如此,”贺兰清顺手从桌上拿一颗琥珀核桃仁来吃,“父亲若是催促,我便还是这么说了?” “父亲何时不催促。” 贺兰姝压根不理自己这个二妹,当年贺兰清刚刚出生,贺兰姝本想去照看一阵,没想到硬生生被她的哭闹声吵到头痛,直到现在想起都觉得心有余悸。 还是父亲带着一众侧夫仆俾匆忙把二妹带走哄睡,贺兰姝这才歇了口气。 此事一出,不说她原本就对建功立业更感兴趣,贺兰姝对成婚生女一事愈发淡淡。 何况她有两个妹妹,贺兰氏总不至于断在她这一代。 “这可不一定。” 碾着手中的核桃仁,贺兰清眯起眼睛。 母亲曾与她讲过,当年压根没动过抚育后代的心思,只是偶然看见了父亲的脸,惊觉世上竟有人长得如此合她心意,于是求得皇帝赐婚,硬生生砍断了父亲和另外一个小官的情分。 婚事横生波折,新嫁郎因此郁郁,母亲却全然不顾,只凭自己开怀——左右整治夫郎的手段数不胜数,后来更是因为十分喜爱父亲的容貌而怀胎。 贺兰清曾在无意中听到父亲身边的心腹俾子提起此事,大意是说将军当年一觉身体不适便叫正夫过去忍受折磨,直到孩子顺利出生,这才让正夫不必天天去她面前讨打。 大姐虽然喜静,也不常苛待下人,但女男之间的这档子事谁又说得准,万一某日大姐遇上个合心的郎君—— 等等。 “大姐,”贺兰清看着指缝间的糖粒,“这核桃仁炒得倒是不错,不知是从哪家店子买来的?” 上次她和瑶妹去姻缘观悄悄给“何姝”挂牌,沿途经过不少炒货店,却没有一个做得出这样好的滋味来。 “听说前几日有个郎君进了大姐的外宅?” 那郎君一整夜都没出来,贺兰清观察着贺兰姝的脸色,莫非……已经被大姐收入房里了? “宁郎君不过与我萍水相逢,”贺兰姝懒得再作纠缠,“你若是不困,就去把马厩打扫干净。” 19、打枣吃 毛巾盖上邹黎的脸,温热的感觉很快让邹黎从睡意中回魂。 避开邹黎的眼睛,小昭嘟着嘴给她仔仔细细擦脸:“起床了。” 连妻主都不叫了,小昭冷脸洗内裤的功夫可以放到某江古言区和虐文女主们一较高下。 “几时了?”打个哈欠,邹黎抓抓头发从床上坐起来:“好像还没睡多久似的。” 可不就是没睡多久,小昭一声不吭往邹黎的牙刷上洒竹盐,昨夜妻主头发都没绞干就歇下了,剩他自己孤零零坐在榻边,一吩哧一吩哧掉眼泪。 都不来哄他! 偏偏那哑巴还来裹乱,瞧见形势不对就想趁机把他从妻主房里拽出去,嘁,小昭撇了撇嘴,他能让哑巴如意? 合上盛牙盐的竹筒,小昭惜字如金:“给。” 呦,多一个字都不肯说,这是和她闹起别扭了。颇为新奇,邹黎边刷牙边用余光瞟着小昭,想看看对方下一步有什么招数。 该不会她洗漱着洗漱着就又有一个小郎君长在她身上了吧? 没想到小昭三下两下叠好被子,径直便出了屋。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隔着窗纸看见小昭拿着饭盆去喂二宝,邹黎多挑出一指头的猪油膏在脸上抹开。 天没亮的时候最是寒冷,那风更是呼呼刮着,像迎面的巴掌一个接着一个。 特别是等下有喜事,邹黎作为冰人一定要带着喜女和陆随一同站在外面迎接宾客,要是她现在嫌多抹的这点猪油膏腻脸,青州的气温和寒风过一会儿就能让她的面皮皴得像开裂的老树皮。 说起来,邹黎把多余的油光沾到手背上,小昭那张脸白白软软的,眼下天一日比一日冷,她是不是也该给他再买点敷面的粉啊膏啊,免得到时候冻丑了又是一通闹腾。 桓燕的风俗是婚礼结束后结工钱,除却日常开销柴米油盐,多买一瓶半瓶的香膏对邹黎而言不算负担。 买玉兰花味的吧,邹黎心里已经盘算开来:芙蓉膏只是颜色好看,涂上去香气却格外呛鼻,小昭肯定是要不管不顾黏着她的,到时候遭殃的还是她自己。 梅花味的倒是好闻,清清冷冷的一小束幽香,散在空气里若隐若现倒叫人喜欢。 可问题就出在小昭压根不是那样孤清高洁的性子,让他满身梅花香的和二宝在院子里追来追去跑跑闹闹,邹黎一想那场景便觉得梅花死得冤枉。 硬要说谁合适,给宁音用用倒是不错。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宁音性格安静,正合这种内敛婉转的氛围。 “啊?”一张夸张的猫猫脸从窗户缝里挤进来:“你对打枣吃评价这么高?” 2023拨开邹黎的手去看她的脸:“那打枣吃到时候被领养出去了你不会哭吧?” 打枣吃是谁,邹黎对着铜镜梳好掉下一绺的头发:“事先说好啊,等下到了陆家你别到处乱窜,让人以为你是跑进去的野猫你吃不了兜着走——” 福至心灵,邹黎的动作突然顿住:“你管宁音叫打枣吃?” 有什么问题吗,狮子猫满不在乎。 打枣吃,性别男,品种……长得这么好看就算他是三花好了,进入猫咖的途径是有偿绑架(划掉)购买,性格温顺亲人,自理能力非常强,能连着主人一起养了,唯一的小瑕疵就是不会说话,但也有人天生怕吵不爱听小昭这样的叭叭叭。 最开始建档的时候,2023还没想好给宁音起什么花名合适,只好勉强用他的本名。 但2023是个在某些事情上有奇怪坚持的系统,一天想不出名字就想两天,两天想不出名字就想三天,三天想不出名字就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终于姥天不负苦心统,叫2023目睹宁音一瘸一拐背回来一大筐子红枣的时候开悟。 “噫!我知道了!” 那时候邹黎才没心思理会2023的怪叫,宁音失踪一晚上不回家,她急的连最坏的可能都想了好几种。 谁成想倒了了系统一桩执念。 “你别不信,”狮子猫的异色瞳孔亮了亮,“我可是带过好几届优秀宿主的系统,自有一套攻略秘籍在的。” 别管是人还是物,一只白色的猫爪子搭到邹黎胳膊上,只要起对了名字,那命运的齿轮就开始哐哐当哐哐当转动起来了。 今日他叫打枣吃,2023高深莫测,明日保不齐就有合适的领养人上门了。 领养人把打枣吃一接走,主脑再下发奖励指令,邹黎心心念念的现代化豪华大厕所不就有了吗? “我真是谢谢您还记得卫生间这回事。” 邹黎左右转了转确定衣着打扮没有纰漏,“我从第四章就开始要厕所,现在心怀锅包肉这个大鸽子都写到第十九章了厕所还是没着落。” 算上作者中途修文、断更、复健、摆烂,等这一套时间跨度颇长的仰卧起坐结束,邹黎淡淡叹气,她也不过是在文里撅着屁股忍耐了一年多的旱厕。 “哎呀没事的,”2023尬笑,“哈哈哈,哈哈哈,不就是厕所吗,安排,一定安排。只要再收容一只小猫……不,今天本系统做主,只要猫咖的知名度再涨50点声望值,我就拍板给你发厕所!” 2023和直播间里卖假药的主播也没多少区别,邹黎斜了白猫一眼,同样的话术改都懒得改一下,她要是信了那不就是上赶着当冤大头么。 “走了,”邹黎揣着手招呼2023,“半个时辰后就得到陆随家,你有什么誓都等干完今天这单再发。” “不吃吗?” 邹黎左脚刚迈出屋门,小昭就在灶台边上追过来一句:“有大米粥和昨天的鸡蛋饼。” 等了半天没回音,眼见邹黎兜着猫一句话不说,瘪瘪嘴,小昭有点负气似地捏了捏手里的大汤勺:“反正也没有哑巴做的好吃。” 不吃拉倒,他自己一个人也能都收回去! 不就是只有他自己吃,小昭低头佯装擦锅台,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那咋了!小昭以为邹黎已经走了,便抬起袖口恨恨拭泪,谁稀罕要人陪着了! 没想到喝粥的声音却在他耳朵边上慢条斯理地响了起来。 啊,小昭眨眼想把眼底的泪收回去,原来妻主没走吗。 ……那他也不要理她。 昨天夜里小昭一个人坐着抹眼泪,想着不管谁说他都要和妻主泾渭分明地过上几日。否则一昧顺从,让妻主以为他是个软和脾气事小,哪天商量都不打便带回个新人事大! 就不理她,小昭盯着鞋尖,就不理! 除了必要的话一字一句都不说,除非—— 看见邹黎把喝空的碗放回灶台上,小昭的嘴还是抢在前头动了起来:“锅,锅里还有热好的鸡蛋饼。” 好像有点太素了。小昭的眼神闪了闪。 今天上午他就跟着哑巴学包肉包子。 在邹黎手臂上抽搐得像根水管,2023喵喵大笑了一路。 “邹冰人快请进。”早早候在一旁,陆家的家仆一见到邹黎便赶忙把她迎了进去,“喜宴的一应菜色已经交代给庖厨,是在逢春楼干过几十年的老手,断不会误了贵客们用饭。” 那便好,邹黎点点头。 陆家原本同邹黎说好,要请武威酒楼的厨子来办席,酒楼掌柜自是满口答应,谁曾想红案剁肉时不小心伤了手,不修养一阵怕是好不了。 吉日不能等人,青州城中另外几家出名的酒楼又都早有客人订宴,腾不出厨子来接陆家的请托。眼瞧着好端端的喜事这便要有个不圆满的缺憾,邹黎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第一单生意便砸了招牌,于是驾着两条腿和千雪万柳在城中四处奔走打探,硬生生在走了三万多步之后找到逢春楼的前掌勺。 前掌勺虽然年迈,却也是个爽利人,听说此事后当即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今早更是三更天便带着帮厨和食材来了。老掌勺在灶上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家仆喜色盈面,最费火候的鹿肉已经在锅里炖上了。 说话间陆随从里屋出来,但见对方一袭红袍,腰间蟒带缠金错彩,金玉冠熠熠生辉,冠上垂下的丝带衬得人面如玉,长眉微动便是一派春风潇洒。 桓燕有律,凡妻夫新人,不论出身,成亲之日皆可做逾制打扮,女可衣王侯冠冕,男可着君后霞披。 是取一个与民同乐的宽宏意思。 “恭喜。”邹黎真心实意道:“今日过后,陆娘子便可安心赴京赶考了。” “还要多谢冰人为我出谋划策。”陆随提起此事便神采生动,想来近日是过得顺心遂意,无一处不好。 二人正要多聊几句,车驾木轮轧过青石板地的声响便停在门外。心知这是宾客们逐渐前来,为免怠慢,陆随当即和邹黎一同迎去。 吉时将至,点燃火线,串在外头的鞭炮便开始一挂接一挂地噼啪作响,和众人前来贺喜的声音汇成一片,陆宅很快便在纷飞的红色绢绸灯笼中喧闹了起来。 商贾们一团和气,最会讲吉利话:“恭喜恭喜,陆举人年少便有如此才名福气,来日金榜题名位列进士想来也指日可待啊。” 又有街坊提了一篓红鸡蛋来道贺:“陆家果然人杰地灵,怪道老人都讲,夯地建房要仔细瞧过风水,你看看,人家这合抱之势,一看就是文曲星愿意下凡的地界。” 陆随的同窗好友更是不愿错过促狭的好机会:“恭喜贺喜,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人生四大乐事,我观举人已得其二矣!” “段芩!”陆随又好气又好笑,“你若也想享这福气,我明日便找段山长说去,正好邹娘子也在,如何不能给你做一桩好媒?” “我却是不用邹娘子费许多心,”段芩挤挤眼睛,“芩虽不才,若是真有了意中人,那也必定是温言讲着,软语哄着,哪里敢劳烦邹娘子亲自指点,才懂得幡然悔悟,迷途知返呢?” 说罢不等陆随回呛,一拂脑后锦带,入席落座去也。 还有宾客瞧着邹黎怀中白猫有趣,不说这狸奴一身皮毛冰雪可爱,便是四下里声音喧嚣,这狮子猫睁着两只大眼,爪子闲适地搭在一起,竟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瑟缩样子。 莫说通身炸毛,就是连翘起耳朵、左顾右盼的次数都少。 “白猫猫,银牌牌……” 有小童见到了便不肯走,扯着仆妇的衣袖想要多看,圆滚滚的小胖胳膊上戴着五六根彩线和长命缕,垂在腕间的流苏一动一动,引得2023的注意力果真往她那边多瞧了几眼。 “白猫猫看我。” 那小童一崴脚便扑到身边仆妇怀里,咯咯笑着说要坐个离白猫猫近的位置,2023也难得愿意配合,懒懒钓下尾巴在小孩脸上扫了又扫,惊起一串笑闹不说,还羡艳得旁人也想伸手来摸。 这一摸可就刹不住了闸,民间本就传言狸奴招财,加之今日喜事,原本只是零星几人好奇,后来竟不知怎地,传成了“冰人引白猫,招财又纳福”,弄得后进门的宾客都要伸手摸上一会儿,更有想要自家福更多的转了趟就为了多摸几回,如此一遭下来,2023头毛都被蹭的油光水亮,不复来时的张狂蓬松。 20、红叶 “一二三——抬——” 陆家派来的两个结实仆妇一用力,粗麻绳穿过的牌匾便稳稳当当向上升去。 “再往上点、再往上点!” 站在看热闹的人堆前头,小昭盯着观里最高的木椽子使劲:“这可是做的最精细最气派的一个,合该挂到最上头让人一进来就瞧见!” 【红叶良媒】。 把匾上的四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含了好几遍,小昭的额角都得意的发热。 姻缘一线牵,为表谢意,陆家特地为邹黎打了块雅致古朴的匾。趁着邹黎正在喜宴上用饭的当口把匾送到姻缘观,又在月姥像前供了三炷香奉告神灵,这便可以堂堂正正地挂到梁上了。 抬袖挡住嘴,小昭悄悄和哑郎咬耳朵:“妻主的匾比别人的都好看。” 喜事当前,何况最近他也没少跟人家修习灶台功夫,小昭对着哑郎倒是比以往多施舍几分笑脸:“你看那边那个,乌漆嘛黑一块牌子上漆了四个红字,若不是在观里挂着,晚上见到了我都嫌瘆人。” 而且上头写的什么字,“氤氲使者”,小昭撇嘴,既然能想到打匾以示谢意,这户人家就该懂些文人风雅,三岁小儿都知道氤氲使者指的就是媒人,往匾上刻这个,和把媒人两个字大剌剌挂在上头有什么区别? 哪里比得上“红叶良媒”风雅,小昭不屑,和陆家给妻主打的匾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右边那个也不行,小昭攀比心一起便抬头仔仔细细去瞧,四角刻的牡丹也忒粗糙。 算上妻主这个,小昭掰着手数了数,姻缘观里统共挂着三六一十八块匾。打张匾可不便宜,是以普通人家通常是刻块还愿的木牌子挂到姻缘树边上,只有家中殷实又颇出过几个读书娘子的才会如此。 他就知道妻主和等闲娘子不一样,小昭越看越觉得邹黎那块匾雕工精细木质细腻笔锋潇洒,坐在家里便有举子主动上门请托,轻轻松松几句话便四两拨千斤,赚来这样好听的名声。 但是……但是妻主在浴房里和他吵嘴的事决计不能这样就算了,小昭想到此处忍不住剜了哑郎一眼,当时的动静大到连这哑巴都一瘸一拐出来看,他要是不多坚持几日,岂不是让哑巴白看笑话么! 方才那挂匾的仆妇有意卖他个人情,说什么“我家主人吩咐过,邹冰人尚且不知此事。夫郎若有心,不妨待邹娘子稍歇后来此同看”。 既然如此,小昭心道总也有个理由,那他便勉为其难,等妻主晌午回来、吃了新蒸出来的大肉包子再说。 “这是——玉兰膏?” 攥着邹黎递给他的小面膏瓶子不肯撒手,小昭脸上浮现既高兴又别扭的表情。 别看只是一小罐面膏,可着实要花上不少银子。要不,小昭揣好了瓶子就绞着手跟在邹黎身后忸怩,要不他和妻主和好? 况且妻主做的事其实很正人娘子,小昭瞧着邹黎的背影美滋滋,那可不就该这样么,不然随便一个眼皮子浅的摸过去想湿答答的勾搭妻主,妻主又顺势应了,他可不是要哭死。 “宁音?” 身边静悄悄的没有声音,邹黎以为小昭已经走开了,便想着把买给宁音的面膏一并给他。她见厢房的门开着,料想宁音应该坐在里面绣花,便直接掏出东西走了过去:“喏,这是你的。” 这是给他的么? 哑郎见着后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可刚抬头便瞧见小昭在邹娘子身后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样子,许是哑郎面上的表情变化太明显,想到某种可能,邹黎眨眨眼便往身后看去。 所幸小昭及时管理好了表情:“妻主,陆举子赠了你一块匾,现在已经挂在姻缘观里头了。” “我要举报!”呸呸嘴里的毛,趴在门槛上的2023和邹黎私下联脑:“我刚才看见小昭变脸了!” “他肯定想着等你走了就把打枣吃的面霜吞掉,”2023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添油加醋添到天上去,“你别看他现在一脸纯良,刚才可是气得眉毛都要从耳朵里飞出来了。” 邹黎却没理2023这个系统奸臣:“一块扁?” 是什么青州城的地方小吃吗?邹黎腰间的钱袋沉甸甸显示着分量,陆随真是客气,明明已经结了丰厚的酬谢,还要送来这些—— “等等,你说的是这个匾?!” 围着白猫围脖,邹黎抬头看着挂在一众牌子之上的、毫不谦虚的、显眼到进了姻缘观第一眼是姻缘树第二眼是月姥像第三眼就是它的“红叶良媒”匾。 邹黎这是第一次来姻缘观,前几日在街上买碗时碰见李秋兰,对方顺嘴便告诉她,说城里有座非常灵验的姻缘庙,不管是适龄的娘子郎君还是冰人,时不时都会去那里参拜敬香一番。 “有不少人把自己的姓氏和酬金写在木牌上放在观里,”李秋兰十分热心,“邹娘子有时间不妨去转转,若是遇见合适的请托,直接在牌子上约定时间和对方见面,也算省了你出门奔波的辛苦。” 邹黎当时满口答应,想着等她忙完陆随的喜事便来看看,谁料到第一次来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匾上光明正大刻着。 那做匾的匠人也是精心,“红叶良媒”四个漆了金漆的的大字虽然显眼,邹黎的名字低调落在一边却也能清楚瞧见,颇给人一种大战结束后事了拂衣去,但后背上写满了人名title,以至于不认识的人看了也能按图索骥的效果。 这姻缘观的确有趣,四下里瞧了瞧,邹黎决定先给月姥供柱清香。 · “不对劲。”贺兰清细细回想:“三妹,这事一定不对。” “你也尝过我从大姐那里拿来的琥珀核桃,”贺兰清意味深长,“三妹,你吃出什么了?” 她……贺兰瑶擦拭玉笛的动作顿了顿,她吃出核桃仁好吃。 谁要听这个,贺兰清嫌弃摆手:“三妹,我换个问题,你觉得大姐近日如何啊?” 近日,贺兰瑶慎重想了下:“不如何。” 大姐以前除了去校场就是看兵书,贺兰瑶把玉笛放回多宝格上,如今不还是这样吗? “木头!” 没得到想听的答案,甚至有人老实到连附和也不肯,贺兰清顿觉无趣:“罢了,不说这个。” 然而,不等贺兰瑶松口气,贺兰清转念又想起一事:“姻缘观里的木牌可有媒人留款?” 数起来也过了一段时日,五吊钱的酬金算不上多,但对普通人家来说也绝对不能说少,合该有媒人找上来才是。 “……” 默了默,贺兰瑶终于是没有说出,她事后又独自折返、把木牌特意藏在一个不起眼小角落的事。 “我明日便去看看。” 贺兰清不是好打发的性格。而贺兰瑶对贺兰姝这个大姐素来又敬又畏,更不愿真让“何姝”的木牌被媒人注意到,如此左右为难,贺兰瑶只好想着装模作样,糊弄过去便罢。 贺兰清却不肯就此罢休:“为何要等到明日?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天朗气清,又才沾了陆家的喜气,想来现在去便很合适。” 贺兰清作势要起身:“不若我与你同去?” 别别别,连忙拦住贺兰清,贺兰瑶心下叫苦不迭:“小妹这就去。” · 何姝,年二十九,欲寻小意温顺夫郎,事成后酬谢五吊钱。 看起来不是很困难的请托,略想了想,邹黎提笔在木牌背后约定进一步详谈的时间和地点。 按常理讲,很少有人会直接挑明了要找“小意温顺”的男子,毕竟在桓燕的普世观念里,娶夫娶贤,必定是要聘个精通管家之术、性情又大方贤惠的男子回家,这才是正夫该有的气派。 小意温顺,这一般是安在侧夫侍俾身上的词。 写下这样一块木牌,自然有贺兰清的促狭之意在其中:贺兰姝沉稳端正,见了陌生男子非必要不接触,可“何姝”却直说要找个适合做俾的郎君,两相反差,岂不有趣。 然而邹黎并非土生土长的桓燕娘子,看不出用词里的机锋不说,只是想着好端端的木牌被人拂到角落里去岂不是白白误事?再一瞧对方的理想型,虽然她脑子里一下想不出是谁但下意识觉得身边就有这样的郎君,稍一斟酌,邹黎便留下了自己的名款。 妻主想要接下谁的请托? 小昭装作欣赏眷侣们题在墙上的还愿诗,一双眼睛却时时刻刻黏在邹黎身上。 笑话,满墙的酸诗有什么可看,更别说里面间或夹杂几个郎君的作品,成篇的小家子气轻浮行径,情来意去的,为了博个才名就这样出来抛头露面,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勾栏本事。 小昭对自己的前事几乎丝毫也记不起来,是以他并不知道为何几首诗便能让他滋生出许多不忿—— “男子无才便是德,”奕王的正夫如此告诫儿子,“有些郎君为了一个好听的才名无所不用其极,可也不想想这东西是他们该沾的吗?” “不通珠算,不会治家,出门在外不守夫德,公然和女子同席诗书唱和,你觉得他们风光?可笑!” “奕王府的嫡郎君不需要什么容貌才学的虚名博人青眼。昭儿你记住,只要你姐姐争气,一路科举顺当,将来再承了世女的身份,你就是世女唯一的亲弟,会有无数的才俊女子来求娶于你,这远比几首好诗重要。” 诸如此类的记忆都在小昭脑中沉睡,再记不得父亲的耳提面命,目光扫过墙上的墨迹,小昭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些东西还比不上灶台上蒸好的一大笼肉包。 他可是特意让哑巴教他做的发面包子,李胡氏说过,死面包子味美,但是发过的喧软面皮对胃好。 说起来…… 看了眼邹黎手上的木牌,小昭一愣。 欲寻小意温顺夫郎?这,这不就是哑巴吗? 五吊钱?一千文是一吊钱,一吊钱差不多等于一两银子,那五吊钱就是五两银子?! 他仿佛听李胡氏讲过,小昭激动得眉飞色舞,据说当初哑巴卖身葬母,当街被小地痞调戏,便是妻主当机立断砸了一两银子解围。一两银子买了哑巴,转手五两银子卖出去,平白赚了四两不说,还让哑巴下半辈子有了依靠。 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功德无量,小昭正要抓着邹黎的手告诉她这个绝顶高妙的想法,肚子里的恻隐之心却忽然动了几下。 做了那么多费心费事的炒干果做谢礼,哑巴该是喜欢他那个救命恩人的。 可过了这么多天,救了哑巴的人却一次都没登门造访过。上次他帮哑巴把一堆吃的送到那人家门前,没人出来搭理不说,对了,他记得哑巴回来的那个早上还是自己走回家的。 倘若对方真的有意,一个郎君独自回家,总也该顺路送送才是。命都救了,这样举手之劳的小事却又不肯周全,当真奇怪。 莫非那人嫌弃哑巴不能说话? 21、卫浴 这可如何是好,贺兰瑶顿足长叹,仿佛庭院里的月光都冷清清失了不少颜色。 这该如何是好,贺兰瑶两眼发黑,随手抚过冰凉的玉笛都觉得一腔心火纠结难消。 这能如何是好,贺兰瑶以袖掩面,大姐素来威严,全家倾力养出二姐一个不怕死的已经算是出人意料。 呜呼,贺兰瑶倒在榻上半晌也发不出一声动静:分明贺兰清当初信誓旦旦,说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又说什么姻缘观香火鼎盛,“何姝”的牌子藏在其中,说不准根本没有冰人注意得到。 没、准、压、根、注、意、不、到。 贺兰清轻松的语调犹在耳边回荡,可这块明明白白写着约见时间和地点的木牌子又是怎么回事? 三日后申时一刻,缘聚茶馆茗字桌。 露出比苦读大半日还要憔悴的神情,贺兰瑶踌躇了许久也没敢去找贺兰姝,更不必说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尽数讲给对方听。 罢了,松开握得升温的玉笛,贺兰瑶咬牙下了决心。 常言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已经开了头,大不了她扮作“何姝”去会会那冰人,不管对方找了什么样的天仙过来,她只管吹毛求疵、死活不肯同意便是了。 不过她对说亲的流程一无所知,贺兰瑶胸中沉甸甸得像是吞了块银砖,未免见面时被人看出端倪,这几日她定要好好补一补其中的说道。 万万不能才和冰人见面就不打自招。 “听说你近些日子颇为用功?” 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潭,花厅里沉闷拘谨的氛围登时搅动出几丝波动。 盛碗老鸭汤,贺兰姝问话的语气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就算学业繁杂,也不能整日闷在屋子里坐桩。” 喏喏点头,连忙放下吃完一半的青精饭,贺兰瑶接过汤碗的模样如同小鸡啄米:“多谢长姐关心,小妹必当注意。” 嗯了一声,贺兰姝不再言语。 那种没背好书却被博士抓个现行的感觉又来了,贺兰瑶木着脸大气也不敢喘,一时间花厅中只有勺子舀汤的声音在口中进出。 二姐怎地不在,贺兰瑶趁着低头吃饭的时机用余光打量四周。大姐喜静,平时若不是贺兰清从中活络气氛,三人从上桌到下桌也拢共讲不够十句话。 ……她嚼芹菜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 抬眼瞧瞧贺兰姝的脸色,贺兰瑶默默把筷子转了个方向。 白肉酸菜炖粉条吃起来总该没声响了吧。 贺兰瑶满心想着一筷子把菜都叨进碗里再慢慢吃,和酸菜烩在一起的粉条却偏偏不如人意,扯了半天也见不到头不说,裹在上面的汤汁一用力便飞溅到贺兰姝手上。 “啊——长、长姐?” 眼见菜汁顺着贺兰姝的手指往下淌,贺兰瑶怂得像是自己的血溅到了对方身上一样。 小事而已,贺兰姝翻出帕子擦手:“下次当心。” 好,贺兰瑶含着嘴里的肉片乖巧得如同鹌鹑,下次一定当心,当心到没有二姐宁可饿一顿也不和大姐同席用饭。话说二姐是—— “你好像很怕我?” 贺兰姝不解:“我并未格外训斥过你,瑶娘何故如此?” · “呷!” 眼见听众已经围坐了七七八八,茶馆里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列位客官莫要心急,待我面前这盏茶喝完,我这便要讲起‘贺兰三姐妹’的来历了!” 妻主坐这里! 抓着邹黎挤到靠前的空位,小昭一边抱着袋糖炒栗子一边提防看好的位置被旁人抢走。 “昨天讲了织女牛郎的故事,”小昭刚一坐稳便开始和邹黎咬耳朵,“这个说书娘子讲起掌故来最有趣,她说‘牛郎在河里洗澡,忽然被织女施了个法术勾走衣裳,急得诶呦诶呦直叫’。” 那两声诶呦可传神了,小昭剥开一颗栗子递给邹黎,满堂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还有两个小童听入迷了不肯回家,一定要知道牛郎是怎么在织女手下七擒七逃保住贞洁的才肯离开。 这说书娘子的节目单向来是虚实结合,讲一天神话典故,次日就要配一桩真人传奇,虽说艺术加工中必有夸大,但也整体也算是忠于事实,有个六七分的可信度在。 原来如此,邹黎了然。 不过。 “栗子上火,”邹黎把小昭剥下来的栗子壳归拢到一起,“喜欢也别贪嘴,吃些垫垫肚子就行。正好还能留一点回去给宁音。” “好。”小昭听见前半句本还笑得甜甜,“宁音”二字一出却是教他收起了嘴角。 好端端怎地又提起哑巴,分明今日他特地找了由头和妻主单独出来。 脸上露起几丝委屈,小昭正想说些什么,台子上那说书娘子已然列开架式:“话说这贺兰氏,自从我桓燕开国,便是一等一的功勋卓著……” 小昭便也只好按捺收声。 要说邹黎也确实粗神经,半点没看出小昭的吃味不说,还当自己是优秀猫咖店主,连分栗子这种小事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却说贺兰大将军性沉寡言,”说书娘子一扇扇子,“早几年也一样被胞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说书人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见到一般:“小生不才,却也有亲缘在京中落脚。这满京城啊,一说起贺兰将军的二妹贺兰清,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进宫当个伴读,贺兰清敢带着太女围在太清池边捞鱼;上街买块砚台,她敢说当世丹青圣手一季只画一幅图是沽名钓誉。回府了更是不甘寂寞,几次三番被贺兰姝抓到用御赐的青花瓷当投壶的靶子,好险才躲过祠堂里一顿教训。 后来贺兰姝奉旨镇边却一定要带上自己两个妹妹,众人都说大将军是担心贺兰清在京中闯出祸事不好收场,才如此行事。 “好在将军的三妹是个稳当性子。”说书人讲到此处一脸欣慰,活脱脱像是祖宗附体:“不光内敛,而且心细如发,就说前年那场胜仗,十万大军在沙漠里迷住了走不出来,若不是她根据几副骆驼骨推断出道路方位,那最终的情景……可是难说。” 几人在一旁小声议论:“这么说来,贺兰氏这一代,只出了贺兰清一个招猫逗狗的纨绔?” 是谁在听书的时候乱讲,小昭微忿,正想侧脸去看,一段零散的回忆却忽然浮了上来。 “我儿,”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将手放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子肩上,“贺兰氏这一代,贺兰姝有勇有谋,贺兰瑶缜密入微,但你最要留神的,是贺兰清。” “若是圣治清明,其人可为肱骨良臣;若是朝堂昏聩,恐成酷吏,为祸深远。” “小昭?小昭?” 猛然听见邹黎叫他,小昭这才回神:“妻主叫我?” 邹黎伸手揩了下他嘴角的糖渍:“都散场了还在这里傻坐着?没想到这说书娘子讲得这样好。” “哪有!”小昭闻言立刻不满起来,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注意,扑到邹黎身上就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松手:“我刚才是忽然想起一段过去的事,但是……但是我记不得说话的人是谁……” 脑中的记忆像是游鱼刻意避开钓钩上的饵,小昭起初只是想试试,没准能多记起来几分细节,谁料才和邹黎说了几句话,额头就像是被人用砖块使劲拍了一下,嗡地充起血来。 “小心!” 眼看小昭脚一崴就要摔倒,邹黎连忙撑住对方:“没事的,想不起来就算了。再说这种事急也没用,走,我带你回家看新鲜东西。” 新鲜东西? 是他之前撒娇了好久也没买的绒花香包吗?小昭靠在邹黎肩上提起几分兴趣:“朱红的吗?月牙白也好看。或者……是雪青?” 啊?邹黎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冲水马桶不都是白的,偶尔有几个土豪弄成金闪闪的以显财富,可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又红又白又青的配色要求。 她和小昭说的应该不是一个东西,想不通也不纠结,邹黎拖着身上的郎君便往家走:“等你回去就知道到底是什么了。总之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在,说不准皇帝也没你过得舒坦。” 皇帝也比不过?小昭的眼睛一下睁大,真的假的? 摸摸小昭毛茸茸的脑袋,邹黎笃定:“真的。” · “喵~” 慵懒地趴在马桶盖上,2023顺着马桶边垂下爪子和尾巴的样子像极了一滩心满意足的液体。 怎么样,不管愣在门口的小昭和哑郎,2023抛给邹黎一个得意的笑容,它就说现代化豪华大厕所早晚会来吧? 瞧瞧,瞧瞧!洗手池都是大理石的! 瞧瞧,瞧瞧!浴缸和淋浴间都是分离的! 瞧瞧!瞧瞧——呃不行这个得等两个本地人走了之后再展示,翻了个身,2023和邹黎对着只有“自己人”才明白的眼色。 什么叫科技改变生活,什么叫17平方米,什么叫24小时无间断热水洗浴,什么叫冬天的浴霸,什么叫防滑地砖,什么叫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藏着个吹风机而且恰好还能从虚空中充电维持正常运转啊! 小昭是个不见外的,觉得好奇马上就走进来东摸摸西看看,哑郎倒是更小心一点,眼见没人拦着不让进,又看到小昭把水龙头的把都上下扒拉了好几次,这才慢慢地探索起来。 这次的奖励算得上来的突然,邹黎面带微笑抓起2023的后脖颈,来吧,详细说说是什么让系统想开了悟透了以至于天降惊喜? 刚才她正在聚精会神研究说书娘子的头发是怎么盘住的竟能一丝不乱,奖励发放的提示音便在耳边突然“咚”了一下子,惊得邹黎一激灵,像是课上走神被讲台上飞来的粉笔头打断。 是因为那块“红叶良媒”的匾,白猫挥着爪子在半空挣扎几下。 陆随原本就请了工匠精心去做,又挂在姻缘观里一抬头就能瞧见的地方,别人再一打听,嚯,牵的竟然是陆举人的媒,桩桩件件累计下来,可不就是宣传效果爆炸,短短几天媒(猫)人(咖)声(名)誉(望)就呼啦啦多涨了50点。 奖励银也发了,白猫甩着尾巴拍拍胸脯,20两直接塞到邹黎藏在床底下的雕花箱子里,保证没别人知道。 好好好,邹黎安详撸猫,这次系统做的倒很不错嘛。 不对。 邹黎刚要把心放下就发现疑点,那将来有别人发现她的大卫生间、以为她是妖怪异人,或者再聪明一点发现她是异世来客,要把她捉走祭天怎么办? 而且宁音将来的去处她也没法打包票,好吧就当他不会说话能保守秘密,可小昭呢?万一将来他的家人找来,小昭随口就把该讲的不该讲的都竹筒倒豆倒出去了呢? 22、巧遇 “你说这里早就有了类似的东西?!!” 邹黎揪住狮子猫的后颈皮:“你听谁说的,你从哪里知道的,我来了许久怎么没发现过?” 2023滴溜溜转了转眼睛:“因为……” 因为高档一些的设施当然不是平头百姓享受的起的,就拿热水淋浴这一件事来说,是有专人烧热了水再往专门储水的大铜桶里注,这个桶所在的位置一定要高,才好利用地势的落差和水喉把水吸上去再在贵人那端喷洒出来。 铜桶容易锈蚀生绿,是以大户都会养着清理桶壁和水管的仆婢。若是更讲究些的世家,则会融了银子去打储水和输水的器具。 打制这样一套淋浴设施,至少要消耗掉120两白银。 120两?!!! 邹黎听见报价后心头一梗,差点仰天吐血:她辛辛苦苦搞事业做任务,好像到现在为止也没攒够这个数字。 “而且,”狮子猫挣脱出邹黎的魔爪,“邹邹,自从你到桓燕,你还一次都没来过月经。” 什么意思,邹黎有点疑惑,却很快想到一种可能。 “对啊!古代不都还在用草木灰,那我岂不是可以按照现代的样式制作卫生巾赚外快?” 眨了眨眼睛,2023的异瞳中多出几分欲言又止。 “可能……也许……有点困难。” 桓燕早就有了填充棉芯的月信带,而且它并不是权贵阶层的专属。大概是迫降在异世的手忙脚乱让邹黎的身体自发延后了流血的时间,接踵而至的杂事也让她忘了此事。 “我们来的时候不是碰上打仗?” 2023那昏昏欲睡的情报搜集程序终于发挥了一次作用:“虽然说双方交手之后动静越闹越大,但其实最开始的摩擦是因为棉花田而起。” 边关的冬天寒冷漫长,没了棉花防寒保暖,能在冰天雪地中活下来的恐怕只有浑身爆毛的野兽。何况桓燕并没和周边的小国签订“冬季互不进攻”的和平条约。 与之相反,大约是早有荡平之意,永熙帝下令禁绝了一系列双边的物资贸易。 茶叶、棉花、马匹、香料、铁器,还有女性必备卫生用品。 “所以你别想了,”狮子猫打个能看到喉咙眼的哈欠,“什么卫生巾、月经杯、棉条,这里都有类似的东西。” 有时战事吃紧来不及补充更换,那就让血流下来。 上古流传下的神话中说,第一个首领“姜”就是这样诞生的。继承了血脉中的神力,她带领臣民击败四方夷狄,黑底红纹的战旗是土地上永不沉沦的大日。 ……震撼鼠了。 震撼鼠了。 震撼鼠了。 直到邹黎抱着猫,又来到与何姝约定见面的茶馆落座,她都处在一种“脑子里涌动的东西太多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的境地。 要一壶清茶压惊,邹黎不动声色捏捏猫爪子,她来到桓燕之后一切顺利从没碰上什么冒犯剧情,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女的? “一大半是因为你是女的,”白猫只有一双眼睛露在桌面上,“女人在桓燕就是有特权啊。另一半是因为你有官媒的身份,这个嘛,要归功于一个能干的系统。” 好好好,邹黎挠挠2023的脑袋顶,系统能干,系统好。 呼。 站在茶馆门口深呼一口气,贺兰瑶硬着头皮走上了二楼。 今日说书娘子休息,是以茶馆中并不嘈杂。偶有几个散客在楼下谈天说地磕嗑瓜子,小炉上的沸水咕嘟咕嘟,烤热了的红晶柿子捏在手里又软又甜。 倒是颇有几分惬意闲适。 满身的戒备不知不觉间松懈下来,贺兰瑶心道这冰人看起来倒像个通情达理的。 不若把实情与她说了? 何娘子似乎性格腼腆,贺兰瑶酝酿说辞时邹黎也在打量对方。 不过何娘子与陆随一开始的寡言少语又有不同,陆随的故事还带着点嘴比石头硬的味道,何娘子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涩涩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其实……” 抿了抿嘴,身怀难言之隐的何娘子说话了:“其实我是何姝的小妹。” 原来小何娘子在家行三,大姐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一星半点纳夫郎的意思,早几年家中想着女子志在四方,不愿娶夫绊住脚步也属平常,便随她去了。谁料到何大娘子越发不把女爱男欢放在眼里,日子一天天拖下去,眼瞧女儿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母父便有些急了。 原来这小何娘子是家里派来的催婚先遣队,邹黎撸猫的手一顿,换言之何大娘子本人不见得对此喜闻乐见,甚至她有可能压根不知道家里背着她找冰人的事。 这根红线倒有些烫手,邹黎面上没说话,暗地里却想着该如何友善地结束双方会晤。 然而,这厢邹黎已经萌生退意,那边小何娘子却仍在熟背腹稿,行云流水般讲着对适婚郎君的要求。 “我大姐喜欢安静,所以郎君绝不能是个跳脱性子。” 上一个在贺兰姝面前狼奔豕突的是贺兰清,但贺兰清的扛收拾能力贺兰瑶不觉得有哪个男子能与之比肩。 “我大姐平日里事务繁忙,所以郎君绝不能爱耍小性子,更不能动不动就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搅扰大姐做事。” 以前有人专门送了美男给贺兰姝,意图和她拉近关系,没想到那些清倌拎不清轻重,其中两个甚至因为一匹布料大打出手,大姐听说后把人全部遣走,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身份暧昧的郎君能在府中过夜。 “我大姐不是话多的人,但是对身边人很宽容。” 贺兰清一顿饭能吃出千八百句话来,但只要她没在军务上出什么岔子,贺兰姝一般也就忍了,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还会简单回应两句。 “我大姐喜欢懂分寸守规矩的人,所以只要郎君不多想些有的没的,不去求不该求的,那他的一世安稳断断不会少。” 最好这郎君还是个温柔隐忍的,2023自动把何瑶没说出的话补全,贤淑懂事能操持,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入得厨房也懂得床帏乖巧侍奉,谁家娶了都说好。 噫!!! 险险控制住力度,白猫在邹黎的手背上挠出三道红印子,这一条条要求下来,说的可不就是打枣吃吗?!! 谁? 小何娘子还在面前坐着,邹黎将将维持住端方表情。 打枣吃啊!埋下一颗呲牙咧嘴的猫猫头,2023梆梆怼邹黎两拳,这要是说和成了,1/6的任务不就彻底划掉了吗!!! · “呀,贺兰将军也在这儿?” 把东西塞给身后小厮,一个郎君掀开罩帽的神情又惊又喜:“早听说这家的炒百果做得好,没想到……竟能与将军巧遇。” “方公子说这是巧遇?” 不待贺兰姝皱眉,她身边的副官先笑了笑:“那确实够巧。” 四月初一,方令仪在后土庙里“失手”丢了贵重的家传之物,好在他“恰好”遇上进完香论完道的贺兰姝,众目睽睽下郎君请托到面前,贺兰姝不好直接让他没脸,何况其母是青州刺史,便如了他的意,帮他找回了“落”在蒲团边上的香兰玉佩。 五月初六,天姆不作美,一场雨来得又大又急,贺兰姝随意进了家食肆避雨,店家刚呈上山楂蜂蜜饮,光彩照人的方公子便披着油毡衣急慌慌赶了进来。要说方令仪也的确容貌不俗,旁人穿这一身难免显得潦草,放到他这里却越发显得面如白玉。 六月下旬,大抵是方刺史听说了自家娇儿的种种行径,便打包将其送回老家,听说方令仪当时又哭又闹,寻死觅活不愿离开,动静一度闹到刺史府外,甚至有说书人捕风捉影写了本子,讲什么“方公子痴恋将军欲化蝶,恶媒人棒打鸳鸯空遗恨”。 ——方刺史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人家可是敢在朝堂上刚皇帝姥姥的人! 贺兰大将军更不是能随便编排的,吓,折在红翎军手下的蛮族人都能穿糖葫芦似的垒起一座城了,桓燕开国百年,贺兰姝是无出其右的绝顶将才,乱说武曲星是非是要遭祸事的! 可方公子哭哭啼啼的烈性样子也是有目共睹的,锅总得有人背,说书人思来想去,得,捏个恶媒人从中做梗吧。 至于这媒人为何作恶,那当然是因为媒人是男的!他看不惯方令仪能凭借家世轻轻松松和大将军双宿双飞,自然要恶计百出,不让方令仪如愿不说,还差点毁了刺史公子的名声! 果然是郎君对郎君的恶意最大,听客们一众唏嘘叹惋,瞧瞧,一出手就往男子最重视的名节上戳,怪道媒人自古以来都是女子,就是为了防这种面甜心黑的毒夫。 只是,副官心下纳罕,六月下旬到如今,满打满算也才半年,方令仪怎地就回来了? 莫非方刺史有意与将军结亲? “走吧。” 打断副官越想越歪的推测,贺兰姝无意与方令仪在此处纠缠:“军中尚有事务,方公子也早些回吧。” “将军且等一等。” 若是贺兰瑶也在,必定能听出大姐藏在语气下的不耐,然而方令仪毕竟与贺兰姝不甚熟悉,是以他只当对方在关怀自己,脑补一番冷面下的热心,更不愿意就此罢手。 “令仪意外得了张舒筋活血的药方子,百治百灵,倘若将军不弃,令仪愿将其献于将军。” 23-30 第23章 将军侧夫(入v万更~)…… 送走打枣吃、送走打枣吃! 第n次冲邹黎喵喵叫着只有她能听懂的话,狮子猫弓着身体快速绕院子冲刺。 那可是堂堂1/6的任务进度! 送走!2023隔空甩了一尾巴空气又张牙舞爪漂移回邹黎面前:“不就是打枣吃说不了话吗?” 送走!!狮子猫像是团在空气里上蹿下跳的加厚加密版蒲公英:“那我们少收点钱!少收三成,或者少要一半行不行?” 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被漫天的猫毛呛得咳嗽了几声,邹黎听烦了不想再和它纠缠。然而,她正要抬腿回屋,蓬蓬松松的毛团子却眨眼间扁成一滩液体缠住邹黎的脚脖子。 “喵!” 你同不同意! “喵喵!” 你不答应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喵喵喵!” 有任务不做大蠢蛋! 这猫怎地专挑冬天发春,从早到晚喵了好久也不肯安静。白了2023一眼,小昭托着碗新舀的豆腐往厨房走:“哑……宁音,盆里的鲫鱼你弄好了没?” 杀鱼这种粗活他可干不了,颇为讨厌鱼身的黏腥,小昭把手上的藤镯往上又撸了撸。 妻主几日前才给他买了这么漂亮的东西,上面又是描彩又是涂油的,开口的地方还包着一层银,戴出去就连豆腐坊的夫郎瞧见了都要眼热,一问是在西市买的,脸上的羡慕更是像躺倒了的油葫芦一样溢出来。 其实摊子上还有只更好看的雕花木镯,只是妻主给哑巴买的铃铛占掉了镯子和镯子之间的差价。哑巴收到后喜欢得很,当晚便缝在香囊上做装饰,走动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小狗崽每次听到都要围过来好一顿摇头晃脑。 瞥见灶台边堆着的鱼鳞苦胆,小昭露出嫌弃的神色:“该清的都清过了……这鱼头没用了吧?鱼尾巴也没几两肉,不如只留下中段,其余地方一并丢了喂二宝。” 其实妻主给哑巴买个小物件也不亏,小昭嘬嘬嘴把门口的小狗崽叫到身边,若不是哑巴把杀鱼之类的脏活累活都揽走,他可匀不出太多的时间打扮自己给妻主看。 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哑巴真能被人娶走,从此只有妻主和自己朝夕相处,那他也不介意天天荆钗布衣煮饭洗碗——这笔账小昭还是会算的,毕竟有舍有得,大不了太麻烦的菜他去外面的食肆买。 等等,别用这个喂它。腰间的铃铛替主人轻声作响,哑郎拦住伸手就要祸害东西的小昭。 鱼头还要炖汤,鱼尾的细刺也容易卡住二宝的嗓子。梁上还挂着一包剩下的鸡蛋黄,哑郎指给小昭看,给小狗崽吃那个。 各人 的口味皆有不同,邹黎不吃煮鸡蛋的蛋黄,小昭更是非炒蛋蛋羹不吃。哑郎头一次煮蛋当早食的时候不知道二人的习惯,结果就是剩了好几个蛋黄在碗里吃也吃不下。 这可如何是好?一大早起来便浪费东西,悄悄打量邹黎的脸色,哑郎攥着袖子惴惴不安。 鸡蛋子虽然不算顶金贵的吃食,邹娘子也确实愿意在吃饭上花银两,可好端端的蛋黄丢在那,都不用叫外人知道,光是李胡氏听说了都得心疼一阵。 有那舌头长的更是要指指点点说他败家。 “给二宝吃呗。”邹黎却是轻描淡写。 笑话,以前被家长逼着天天早上噎煮鸡蛋,800米的上学路硬是因为蛋黄问题吵了数不清的架堵了数不清的气,今时不同往日她翻身做主人,一家之主都当了,难道还不能随着心意想不吃就不吃? 喂狗狗!邹黎大手一挥。 喂狗狗!小昭挎着邹黎的胳膊神气活现,下次再做早膳记得蒸蛋羹! 那……左右瞧了瞧,哑郎把蛋黄倒进二宝的小木碗。既然邹娘子都这么说了,二宝吧嗒吧嗒吃的也风卷残云,那就这么着吧。 邹娘子抱回来的白猫倒是一贯动的多吃的少。 “妻主?妻主。” 被窝里暖烘烘的,邹黎枕着枕头原本都要睡着了,小昭却忽然撑起身子贴到她耳侧。 “又怎么了?”半睁眼皮,邹黎心道折腾人的去了2023又来了个小昭。 可怜她的耳朵,跟着自己真是受罪了。 压根不知道邹黎的腹诽,故意让一缕发丝蹭到她脸上,小昭盯着邹黎的颇有肉感的嘴唇不肯挪眼:“妻主觉不觉得……宁音最近有些不一样?” 吞下尚未出口的“哑巴”二字,小昭暗道好险:平日妻主出门时他没少顺嘴这么喊宁音,方才差点露馅。 邹黎不喜欢小昭在宁音面前戳人伤疤,是以小昭在她在家的时候向来注意。 “那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晚上的一锅鲫鱼豆腐都堵不住小昭的嘴,叹口气,邹黎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什么东西落在她眼睛周围,痒痒的。 “妻主没闻到宁音身上的香味吗?”小昭故意压低声调也难掩兴奋:“就是那股有点清凉的味道,二宝特别喜欢,最近总爱往宁音身边凑,不管他系没系铃铛都是。” 他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爱往她身上贴吗?邹黎瞥一眼小昭,神神秘秘的,她的衣裳里可是没什么清凉的味道。 “没准是宁音天生就招猫猫狗狗的喜欢,”邹黎声音困困的,“我有个朋友很得猫缘,三五个人一起拿着吃的去喂,那猫吃完之后一扭脸只围着她卖萌。” 没良心的小东西,邹黎想起来还有点淡淡的不爽,早知道就把冻干罐头留下来自己吃了。 可是重点不在二宝喜欢谁,拖长气音哼唧,小昭勾住邹黎的肩不让她翻过去睡觉。 重点在宁音身上的味道! “哎呀,”邹黎被小昭这股粘人劲烦得够呛,“啥都值得你翻出来讲一讲,那不就是生筋贴的中药味儿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人宁音多抹一阵药养护一下又哪里碍着小昭的事了。按说小昭平时抹个面霜都要特意挑带香气的也就罢了,反正香香的邹黎闻到也确实舒坦。 可他倒好,美役服得愈演愈烈,现如今连人家的膏药味都不肯放过。 “那怎么办?”邹黎打个哈欠:“下次扎针让李胡氏也顺路送你两贴?” 才不是李胡氏给的生筋贴呢!手钻进被里,小昭抓着邹黎的胳膊使劲摇了摇:“那是宁音的恩人送的!” 嗯嗯行她知道…… “谁?”睁开眼睛,邹黎的困意散了不少:“你说是救了宁音的娘子送的?” 那可不,小昭嘟嘟点头。之前哑巴为了表达谢意不是做了一堆炒货,他又有脚伤不方便出门,最后还是小昭循着路线把东西拎到人家门口的。 一路上还有不少人瞧着不错,向他打听是从哪里买的。 “打那之后也没立刻就有联系,”小昭见邹黎没反对就一直抱着对方手臂,“只是前几天,对,就是比妻主你买镯子那天晚一日,忽然有人上门,说是给宁音送药。” 送药?偏头瞧瞧小昭,邹黎示意他细说。 不声不响突然上门确实有些奇怪,何况对方之前也没透露出多热络的迹象。收下东西,小昭试图从送药的家仆脸上打量出点什么却无果。 但药真的是好药,哑巴这才用了多久,走起路来姿势已经正常多了。 “那家仆说要想痊愈得快就不要吝啬用量,”小昭不动声色间把腿也蹭进邹黎的被子,“早中晚每次都要敷厚厚一层,说是用完了也不必担心,五日后会再来送。” 收了东西哑巴自然感谢,何况人家特意遣人上门关怀,虽然哑巴当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回赠,但依小昭看,等下次送药的人来,他肯定得变出几样回礼。 “妻主,你说宁音……会不会对救了他的恩人有意?” 铺垫了长长一段,小昭终于状似不经意地讲出这句话。 “其实我也悄悄问过宁音是否属意对方,”小昭捏着邹黎的手心帮她按摩放松,“不过宁音只顾着摇头,把药膏放回屋里便再没说什么。” 但他才不信哑巴一丝心动也无。 嘁,当他没看到不晓得,一身药味的哑巴在干活时分明有好几次神情恍惚。 “妻主,”小昭得寸进尺压到邹黎的枕头边边,“若是她二人都对彼此有意……” 推开小昭的脑袋,邹黎把自己的头发都拨另一侧:“两情相悦当然很好啊。” 女婚男嫁本就不算坏事,再说有了千雪万柳在外帮忙,家中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太大分别。邹黎至多有些可惜以后再吃不到好饭菜:“当初聘宁音帮工,我答应过李掌柜挑合适的时机替他相看。” 眼下两人互送些东西倒是无妨,邹黎观察桓燕风俗,女男大防并不十分森严。只是到现在为止,邹黎仍然不知道救了宁音的恩人长什么样子、是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 她对宁音“恩人”的情况还是从小昭的叙述中猜测推知,高屋大舍,门仆迎客,如此看来,那位娘子的家境似乎颇为殷实。但宁音口不能言又一向擅长忍耐,未知对方品行目的,邹黎不愿冒冒然便将二人系在一块。 虽说邹黎偶尔和系统开玩笑,讲“给郎君找妻主就像给小流浪猫寻领养”,但她这猫咖尚有几分余粮,万万没有沦落到2023口中要卖猫求荣的地步。 恩人也好,之后的哪个娘子也罢,总归要一样样看好了再说。 想了想,小昭倒是意外地看得清:“也对。既然家境殷实,她便更没有不懂礼节的借口,无媒为奔,奔则为俾。她若是有意,直接来提亲又有什么不行?” 世上像妻主这样好的女子还是太少,小昭装模作样地叹气,若是哑巴的恩人也和妻主一般,那哑巴又何必患得患失。 “妻主不必烦忧,”思及此处小昭自告奋勇,“这种事只管交给我,待那家仆再来,我便替宁音去问问对方主人的意思。” 他还惦记着和邹黎一起在姻缘观看到的木牌:“若是对方顾左右而言她,那我便称谎,说妻主你已经在替他相看。” 双管齐下,若是对方真有意,就算没打着娶哑巴做正房的念头,也总该和妻主堂堂正正见一面吧? 小昭虽然不喜哑巴在家中成日与他分宠,可仔细论起来,也终究不至于要人草草嫁出去受苦。在小昭眼中,妻主脾气算是顶好,哑巴就算找不到这样好的人家,总也不能太差。 就当是还哑巴教他做饭煲汤的情了,心下有了主意,小昭把头重又靠到邹黎枕边。 妻主喜欢吃的八道菜五种汤三款粥他已经学会将近一半 ,揉面剁馅的办法他也记住了,倘若哑巴那恩人心诚,肯规规矩矩走礼数,那他正好能在哑巴过门之前把该学会的都学到手。 叩——叩叩—— 有人敲门? 莫不是邹娘子落了东西要回来取。今早她出门时走得着急,哑郎正要从板凳上起身便瞧见小昭风一样掠过院子。 “妻主可是忘了什么……” 目光在来人身上落了落,收起甜腻腻黏糊糊的做派,小昭下一秒便端出几分客气:“原来是贵客上门。” 来人递上一只瓷瓶:“我家主人命我给宁郎君送药。” “赠药之恩自当铭记,”小昭对邹黎之外的人讲话主打一个干脆利落,“只是不知你家主人是真的心肠慈厚,还是醉妪之意不在酒?” “若是前者,我们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是后者……” 小昭笑了笑:“那就要劳烦你家主人挑个良辰吉日下聘。” 不指望这等大事能由一个家仆做主,小昭心想点到即止便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接下来怎么办事,那就要看对方的诚意再谈。 铃铛细碎的声响传来,掩上门,小昭刚转身就看到站在风壁边的哑郎。 “你都听到了?” 自觉在哑郎(可能谈成的)婚事中充当了一个有用且积极的正向角色,对上哑郎的眼神,小昭根本没有一点被人抓包的尴尬:“喏,给你的药。” 攥着瓷瓶沉默一阵,结束不算对峙的对峙,哑郎正要回去接着干活,小昭却忽然叫住了他。 “诶?哑巴,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昨晚还好端端的,怎么面中忽然起了一小群发紫发青的小斑点? 手上竟然也有,小昭快步走到哑郎面前。衣领也盖不住不对劲,他脖子上起的几点痕迹倒是零星。 “你最近接触什么东西了?”生怕是看花了眼,小昭扯着哑郎仔仔细细瞧了一圈。哑巴性子沉闷,除了买菜和定期去绣行寄卖绣品,其余时间并怎么不出户走动。 平日里吃喝的东西也没有异常,妻主和自己的身上也没起这种讲不清来路的斑点。 难道是疫疹?小昭大惊失色。 “是敏症。” 看完哑郎的舌苔,李胡氏收起把脉的方巾:“只是这过敏来的却蹊跷。” 哑郎是李秋兰和李胡氏看着长大的,从未听闻他因吃用犯过敏症不说,这次浮在皮肤上的斑点也有些奇怪。 哑郎左腰上的敏斑比右腰看着严重,从腰部向四肢发散,他脸上和手上表现出来的症状反而轻微。然而腰部还不是最吓人的地方,哑郎脚踝处密集的紫斑几乎在皮肤上连做一片。 “会不会是新换的药膏所致?” 小昭让哑郎把新得的伤药拿给李胡氏看:“我们谁都没接触过特殊的东西,最近吃的喝的也都没有变化,不过他最近一直在用这个药敷脚。” 拔开瓶塞,李胡氏用银针挑出一点闻了闻。 怎么样?看着李胡氏渐渐皱起的眉头,小昭和哑郎肚子里的心越悬越高。 该不会真是它有问题?那哑巴的恩人岂不是…… 半晌,李胡氏睁开眼微微点头:“药是好药,去淤、强骨、生筋,这对阿音的症。” 但这不合常理,李胡氏端详着哑郎身上的敏斑,倘若任何一环都没出问题,那他的症状该如何解释?这并不是时气所致的疾病。 为何偏偏是腰部和脚踝? “他的香包里有没有混入漆附子?” 听过李胡氏的转述,李秋兰晾晒药材的动作一顿:“阿音四岁时也浑身起过成片的敏斑。那年你回乡走亲所以不知,宁娘带着他去庙会上玩耍,途中经过一个叫卖的西域小贩,便从她那里买回一只拨浪鼓。” 而系在那拨浪鼓的木球便是用漆附子的根做的。 漆附子无毒,气味又浓烈辛香,西域人常用它熏蒸衣袍以求祛病健体,不巧宁音却受不住它的功效。 可哑巴的香包里只有几样常见的药材,小昭觉得哪里不对,妻主、自己、哑巴,她们三人的香囊里都放着同样的东西,没道理只有一人中招。 “难道是银铃?” 回忆了又回忆,小昭忽然福至心灵:“前几日妻主在西市买了几样装饰分与我二人,恰巧摊主便是西域人的面孔。” 小昭边说边取下手上的藤镯给李胡氏看:“我选了这只镯子,宁音把银铃缝在了香囊上。” 接过东西,李秋兰查看一番后摇摇头。 “……所以药没问题,铃铛也没问题?” 把溻湿的袖子从白猫嘴里解救出来,邹黎被小昭绕糊涂了:“什么都好端端的,那宁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那宁郎君是怎么回事? 迅速摸狮子猫两下又赶紧收手防止被哈,千雪万柳摆出同款问号脸。 “铃铛上漆附子的气味很淡,”小昭清清嗓子学李秋兰说话,“头几日都无妨,但时间一长,便与伤药中的白厌相互作用,导致病发。身上起紫斑只是最初的症状,如果发现得不及时,佩戴者极容易错过治疗时机,再严重些甚至会心悸昏迷。” 哦—— 原来如此,瞧瞧安静坐在一边的宁音又看看学得活灵活现的小昭,众人恍然大悟。 青州的雪是一下子就落下来的,像是忽然发现自己满头华发的落魄诗人,门口的石板上转眼便堆满了厚厚的白色。冻得枝头上的麻雀也不愿意多动,邹黎出门时更是巴不得只露一双眼睛。 含情脉脉挥别妻主,两只手揣进袖口,小昭裹紧了衣裳坐在门槛上等人。 那小贩一早与他约好,只要日影在地上走过两块半的砖,满满几篓子的红薯和土豆便会送来。 土豆在青州城冬季食谱中的重要地位自不用多说,几乎家家户户都囤了小山一样多的量。红薯却是近来才得了小昭青眼,一跃成为邹宅餐桌上的常客。 “我不吃,”小昭原本嫌弃从灶灰里挖出来的烤红薯埋汰,“那皮上都是黑黢黢的,一看就脏!” 后来邹黎硬往他嘴里塞进半个,小昭满心委屈地咽了,却没法骗自己金黄香甜的薯芯是苦的不好吃。 “妻主……” 憋着气捱到晚上,打量邹黎眼皮一关便是要躺在床上睡死了,小昭终于忸忸怩怩张嘴:“以后……以后能不能再多买点地瓜回来烤着吃……” 乐得见小昭真香,邹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反正她只要是甜的就都喜欢,宁音也总有本事把普通的红薯做得格外好吃。 然而,虽是一件小事,小昭却从中咂摸出了其它的滋味:妻主待他果然很好,凡事他一提便答应得干脆利落,放眼四周,谁家的娘子能像邹黎一样有求必应。 越想越得意,小昭美滋滋瞧着行人稀少的街面。 天冷地寒,要是小贩来得再快些就更好了。 仿佛听见他内心的催促,一列扎红披绿的木箱被人远远从巷角抬了进来。 咦?小昭抻着脖子顿时连冷也不怕了,这是谁家要娶亲?怎地之前全无动静? 一时间看热闹看得兴起,小昭又是辨认箱子上的牡丹芍药纹又是品评队伍的规格,连那素未谋面的郎君嫁进了此等高门要如何循规蹈矩不敢走错一步的日子都可怜过一番,那颇有排场的礼箱却整整齐齐停在了邹宅门口。 啊?小昭看着箱子上的红丝球愣住。 “烦请替我等通传一声。” 不等小昭做声,领头的礼生已经把他当成门仆:“贺兰将军有意纳宁郎君为侧夫,喜事盈门,我们是特意来送聘礼的。” 贺兰将军?小昭一头雾水从门槛上站起来:“可……” 截住小昭的话头,那礼生用词客气,面上却透着倨傲:“若是邹娘子无甚异议,想来很快便是良辰吉日。” “将军府?” 被小昭火急火燎拉出姻缘观,邹黎手中还拿着一堆红木牌没来得及放回去:“别着急。慢慢说,从头讲,将军府为什么派人送东西到家里?” 他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把木牌塞到千雪万柳手里,小昭推着邹黎就要往回赶:“好像是贺兰将军看上了哑巴,但怎么看上的在哪儿看上的一概不清楚,今日突然遣人上门不说,还要哑……宁音马上就嫁过去!” 什么?有人要买走打 枣吃了?! 唰地长出四肢,围着邹黎脖子团做一圈的懒蛋白猫瞬间返老还童。 皇天!后土!妳们可算是开眼了!!! 自打2023千方百计游说邹黎转手卖掉打枣吃以来,系统真可谓是“夜以继日吹耳边风不成反倒偷鸡蚀米惹得宿主生气”。 没办法了,邹黎理都不愿意理它,2023只好连着数日趴在邹黎脖子边模拟猫猫虫自娱自乐,谁料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邹宅门口横空杀出来一个贺兰大将军。 嘎嘎! 本来2023盯着迟迟不动的任务条猫毛都要愁下去半斤,明明是近水楼台搞不好却要先失月,哪里晓得命运早在暗中给礼物标好了价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2023!” 箍住狮子猫乱动的前后腿,邹黎烦不胜烦索性在脑内低喝:“再敢背你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词语接龙你就从我身上离开,自己走回去,爬!” 地上的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冷的光,通人性地缩了缩爪子,狮子猫再不敢放一个响屁。 “宁音?宁音?” 绕过把院子占了将近一半的喜箱布匹,邹黎真见到哑郎时反而语塞。 “你……” 嘴巴张了又闭上,邹黎觉得宁音手里拿着的小罐子有几分熟悉:“这不是你之前炒来送恩人的琥珀核桃吗?” 睫毛猛地一抖,哑郎抬头看了看邹黎又把脸埋得更低。 邹黎把2023从肩上甩下去:“你……这……害,不就是一个将军吗?” 古代社会。就是。一个将军。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奈何说都说了也没法当场吞回去,捋了捋思路,邹黎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你若是不愿意,我便想个办法回绝对方。” 就……就说宁音心有所属,早已对救命恩人倾心,而恩人呢也对宁音有意,两情相悦在前,难不成贺兰大将军还能不管不顾硬拆鸳鸯谱? 事情传出去还要不要她大将军的面子啦?还做不做体面人啦? 至于宁音的恩人作何想法倒不重要,左右邹黎能找人替宁音把谎圆回来,再说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去查谁是真恩人谁是假恩人。 实在找不到人,大不了让千雪或者万柳冒充一下。 “不愿意就不答应啊,没事。”邹黎竭力安抚低落猫猫:“成亲这种事难道还要搞什么强取豪夺?” 可……看着手中的琥珀核桃,哑郎摇了摇头。 冒充不了的。 “什么?”邹黎看着宁音写在小本子上的字不可置信:“你你你,你说救你的恩人就是大将军?” “你们谁先解释?” 写着【何姝】名字的木牌撂在桌上,语气不冷不热,贺兰姝扫视着面前表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贺兰清满脸平静甚至带着丝丝死意,连挣扎都不挣扎,想必是早料到有这一天。 贺兰瑶埋头低眼怂得有如鹌鹑,看着像是胆子小克己复礼,偏偏每次都被贺兰清带跑,去做那等惹人生气的混事。 冷笑一声,贺兰姝打定主意这次要收拾得两人痛彻心扉刻骨铭心再不敢犯。 “说。” 说……说吗?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稍稍偏头,贺兰瑶用余光询问二姐的意思。 根本没准备把事情含糊过去,桓燕战神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贺兰瑶?你似乎有话要说?” “没,没有。” 后背凉嗖嗖直冒冷汗,贺兰瑶无比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被二姐忽悠动了以至于鬼迷心窍。 “那你说说?” 转向贺兰清,大将军不紧不慢摩挲着戒尺上刻着的心经:“‘酬谢五两,其馀面谈’。怎么,在你眼里,我这个大姐的婚事才值这几锭银子?” 戒尺点着桌面,屋里一时间只剩死寂,没人应声。 这时候倒懂起规矩知道怕了。无妨,贺兰姝给自己续上一杯茶,今日她得空,有的是精力与她们慢慢磨。 院子里热闹闹地堆起各式物什,医书、药箱和两串体己钱是李秋兰送来的,颜色鲜亮的布匹已经在绳上挂着展开,说是要裁衣服好给哑郎穿的。 什么活都不用他亲手去干,小昭也帮宁音收拾东西收拾得极其起劲,仿佛下一刻就能连嫁妆带人通通送到将军府里去了。 “哑巴?你怎么坐在这儿发呆?” 抱着一盒喜饼从外面匆匆进屋,小昭却看见哑郎坐在绣凳上满面茫然恍若神游,好像仍在状况之外。 他是太高兴了吗?也对,小昭点点头,从仆俾摇身一变成为将军侧夫,虽说本质上还是奴仆,但起码是个高门大院、等闲人见了都要堆笑恭维的奴仆。 念着自己马上就能和妻主双宿双飞再也没有第三者插足其中,小昭最近对待哑郎可谓是和风细雨:“宁音,饭还得一会儿才好,你不如去试试礼生送来的钗?” “可不用你去做饭,”小昭按住要往厨房走的哑郎,“这几天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忙,只管安安心心待着,到了吉日等着轿子来抬就行。” 说话间小昭又忽然想起了某样东西,于是把打包好的喜饼往哑郎怀里一塞,转身便忙活别的事去了。 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吗? 抱着喜饼在原地踌躇,哑郎看着拥挤了不少的屋子,心里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 这几日所有听说过喜讯的人都来恭贺他,言语间都在说能给大将军做夫侍是极为得意的事。那可是皇帝亲赏、让边关蛮夷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进了将军府的门,那可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 恩人的脸一时间在哑郎脑海里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民间传颂中性情冷硬杀伐决断的大将。 她为什么想要自己入府?哑郎无意识摆弄着饼盒上剪纸似的装饰,那夜……那夜将军并未与他多言,只是问了问家住何处之类的问题,他当时紧张羞涩,只顾着垂头写字,甚至没敢仔细去瞧将军的脸。 倒是记得对方两下就捏碎一颗核桃。 将军又是怎么看待他的呢?他不能言语,相貌也不过平平,唯一值得说嘴的便是厨艺。可偌大一个将军府怎么会缺庖厨料理菜肴,让他这样的人陪侍身边,怎样想都觉得并不般配。 娘亲在世时告诫过他,平头百姓最忌讳去够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行头。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朱门绣户看着令人艳羡,真走进去才知道个中辛酸似海。若是再碰到个脾性差的,千依百顺也不能让对方满意,又没有出身,那谁来替他主持评理。 况且将军…… 不小心碰掉了一本图册,哑郎正想去捡,却被里头翻出来的内容烤得脸红。 这是谁放过来的春图,别开眼睛不去看纸页上一女一男的动作,哑郎光是拿着书脊都觉着烫手。 李胡氏同他讲的体己话猛然在耳边变得清晰,一句是“莫害臊,小郎君们都要有这一遭的”,一句是“未闻将军有特殊癖好,你只管跟着册子里学,若真有什么要注意的,那日来送喜箱的礼生也会教你”。 可他要是学不会该怎么办,哑郎强忍着脸热翻开册子。只见图上的关键地方都拓印模糊,瞧也瞧不出到底是在做什么,自小又没有男性长辈教他如何侍奉行事,若是哪里做错了惹得将军厌弃—— “宁音?” 听到邹黎叫他,哑郎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连忙藏起图册。 邹娘子。 仿佛做错了事,站桩一样杵在原地,哑郎就算听到脚步声靠近也看都不敢看邹黎。 “哎呀,是我。” 瞥见宁音衣领里露出来的书角,小昭贴心地帮他又往里盖了盖:“叫你去吃饭呢。不过这本书……” 白色的猫毛在他的耳边荡了下又飞走,小昭神神秘秘地笑了笑:“不用担心。” “晚上我来教你。”。 “你要和他睡一个屋?”像是听到什么破天荒的奇闻,邹黎夹羊肉的动作都慢了一拍:“早就让你过去睡你不乐意,现在倒是眼巴巴上赶着了。你去了宁音能休息好吗?” 真是的,邹黎涮了块肉给2023尝味,早不去晚不去,非挑这两天去。 宁音明显还因为成亲的事魂不守舍呢,也不知道小昭这时候凑过去图啥 。可算不是一口口黑锅往人家身上扣的时候了,邹黎对郎君们的友谊表示一万两千个不理解,但宁音没拒绝,那就姑且当是同意。 这份隐秘的不爽一直到邹黎躺到床上休息才算有了结局: 小昭多少还有点良心,人跑了但知道灌好汤婆子套好布兜放进被里暖着,从枕头底下一路热乎乎延伸到床尾,除了烫得邹黎一伸展四肢就立马缩成虾米,其余倒是没多少不好。 “去洗脸漱口。” 关好厢房的门窗,小昭冲着哑郎扬扬下巴。 “今天教你的你都记住,”小昭一边把灯盏都拢起来一边念叨,“我可是好心帮你,万一你到了将军府但什么都不懂,第一晚就惹了将军生气,再牵连到我们一堆人怎么办?” 还在伎馆时小昭脑子尚不清醒,是以龟公连打带骂也没能教会他几样本事。全靠着一张脸让龟公容忍着把他丢去打杂,小昭若是长得差些,只怕压根挨不到走丢到邹黎家的时候。 好在李胡氏针法奇佳,治好小昭雾蒙蒙的脑子不说,连带着记忆也零零碎碎地回来一点。 “伺候贵客的法子主要有三条。” 龟公扮作良家模样,一双眼睛却勾子似的要把清倌们的衣裳刮掉:“第一呢,也是最常用的,就是手。” 一双好手必得是修长清瘦,掌心掌背的皮肤更不能有半点冻疮或是皲裂粗糙。 但也不是说哑郎这种干惯了粗活的手就必定难讨将军喜欢,小昭把脂膏罐打开递给哑郎。 皮肤不细腻,近几日多抹点油脂就行了,虽然比不上清伎一天三遍地保养,起码也能摸着像个样子,不至于一奉到眼前就老树皮似的惹人心烦。 指甲也要修圆了不能有尖锐之处,小昭伸出自己的给哑郎做示范,说到为什么要如此细致挑剔—— “你那图册上有几页专在讲玉棒。”小昭分明也是童男身一个,却硬要在哑郎面前摆经验丰富、深受妻主喜爱的款:“你只消知道自己的手指和玉棒的作用相差不大便够了。” 玉石可是要打磨许久才能圆润光洁的,以这种标准来看,哑郎真被嫌弃也说不一定。 不过这哑巴的指节形状倒好,小昭暗里比较后升起几分不快,看来多干些粗活累活得到的也不全是辛苦。 但是……还有种可能是哑巴的年纪比他大些。一想到这层,小昭面上的表情便又好了起来,郎君不好好保养可是出了名的老得快,何况哑巴本分朴素的看着也没多少护肤心得,说不准过个两三年皱纹就爬上脸了。 “用手的时候不能使蛮力,”小昭把龟公讲过的话复述给哑郎听,“你见哪个绣郎绣花时硬绷绷缝线?想让绣品鲜艳生动,那手就必须要巧才行。给花瓣配色的时候怎么下针?收边勾线头的时候用什么法子?中间花蕊要绣得立体上下又要怎么配合?” 都是技巧,龟公眯眼,尽管学吧,学会了都是有贵客赏金撒银的。 小昭讲得可谓尽得龟公本意,但哑郎却听的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只好拿起床头的小绣棚翻过来转过去打量。 论起绣功哑郎当然不在话下,要绣出活灵活现的花卉,那从给丝线分垛时就要注意,绣品上的不同纹理对应着不同针法,想要效果立体些更是不能怕麻烦,要层层叠叠重复几次才行。 “懂了吗?”看到哑巴眼里的迷茫,小昭刻意问到。 其实小昭对此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在哑巴面前说实话?那他这受宠小娇夫的人设还要不要了。 总之就是别一昧用力,至于不这么用力的话该怎么用力,不好意思,小昭也一问三不知。 懂……也许是懂了吧,哑郎点点头,心里的困惑却是多了一层。 “咳,那我们接下来就说说第二样。方才不是叫你漱口了吗?对,就是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昭能讲得如此自然流畅,极大的原因是他真的什么都没听懂。 “都吃过羊骨髓吧?”龟公如果放到现代,那也算是个寓教于乐深入浅出的妙人了:“骨髓是怎么吸出来的?你们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在晌午吃饭的时候多练练,还是那一条,不可用蛮力。” 至于最后一条伺候贵客的法子,那必得是贵客对清倌极其满意才有可能用得上。用这法子,更是要早早沐浴清净,决计不许有脏污。 “你们若是有造化,”龟公背着手在小倌中走来走去,“能有亲生子降生,又或是哄得贵客愿意让子嗣多一个小父,把你们从我这楼中赎走,那这后半辈子,的确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依葫芦画瓢讲了一通,喝光了哑郎壶里的茶,小昭终于收尾:“要学的就这么多,哑巴你都听懂了没有?” 大抵是……懂了罢。口不能言,也实在不知该从何问起,宁音迟疑地收起绣棚。 自觉功德圆满,小昭也不管哑郎到底弄明白了多少,便准备撂下人回主房:“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去照应妻主,你早些歇息吧。” “你回来了?” 木门吱一声被人推开,邹黎不用等到那团冷气靠近便已知道是谁。 “不是说晚上要和宁音一个屋吗?”邹黎哈欠连天,心道小昭果然认窝:“我听见你们一直在说话?” 天晓得这两个怎么有那么多体己话要讲,还是小昭一人从头叭叭到尾,邹黎本想听听他都说了什么,奈何隔着墙声音始终断断续续,她又不愿因此放弃被窝,才由此作罢。 第24章 露馅 “宁音?” 眼见他马上就要往碗里磕进第六个鸡蛋,邹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啊,邹娘子。 像是即将睡着时被人叫醒,宁音听到邹黎的声音后猛然一惊,而后看着手中裂开一条缝的鸡蛋不知所措。本来放进去四个就够的,他…… “小事,”邹黎夹片酸萝卜随便吃吃,“一起放进去吧,反正今天早上蒸蛋羹。” 昨晚小昭到底教了他什么,邹黎看着对方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奇,弄得宁音早上一起来便魂不守舍。不说别的,光是瞧瞧他眼下一圈的乌青,就知道宁音昨晚必定是翻来覆去,没睡上多久的整觉。 没什么的。扣上锅盖,哑郎摇摇头。 真的没事?邹黎虽然不信,嘴上却是没再说什么。 灶台上的热气遇冷便凝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几乎把宁音整个人都淹没在里面,仿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蓬莱仙山,一时间只有切菜的咚咚声和水滚了的扑扑声从中传出。 屋檐很快被雾气打湿,大概是嫌冷,二宝刚从窝里钻出来就飞奔到厨房的门槛上虔诚等待。于它而言,这间小小的、烟火气十足的房间胜过瑶宫仙境,摇晃的尾巴就是它的祝祷,而那看不清面容的神仙甫一接收到它的心愿就变出一碗水和几颗蛋黄应和。 小狗崽果然长得飞快,邹黎看着油光水滑的毛孩子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刚抱回来的时候二宝还没有她的一半胳膊长,养着养着竟然已经能熟练地翻过台阶门槛而不摔跤打绊。 怪不得说猫猫狗狗是第一生产力,感慨一番,邹黎接过宁音递来的咸粥。 切的碎碎的皮蛋和肉丝在白粥里浮沉,稠稠的粥油挂到勺子上只有用嘴巴才能把它快速抿干净。世界上唯有三件事不可辜负:美食、睡眠还有爱。 食物填满胃袋的感觉总让人觉得充实,像是在身体里揣一块持续温热的石头,它的重量和存在感恰到好处。刚好能够熨平皮肤上那些细微的褶皱,仿佛所有烦人的辛苦的看不清走向的无聊工作都可以被原谅,但—— 邹黎把睡眼惺忪的小昭重又拐进房门:“老实交代,你们俩个昨天到底聊什么了?” “就是教他怎么用手……” 小昭的话刚说一点便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热, 他嘴里念叨着“每个郎君都知道啊”“不是我说的我是听别人讲的”“我也是好心怕他被人嫌弃”之类的话,一弯身便从邹黎的胳膊下逃进了门帘后的厨房。 叼起碗快速挪了个位置,二宝吧嗒吧嗒进食的速度并没因为小昭差点踩到它而减慢。 所以现在唯一不见踪影的只有2023。 “谁说我坏话!” 喵喵几声从院墙的另一边翻过来,狮子猫的毛毛上凌乱着几丝可疑的肉香。 “你又去偷人家晾的肉肠吃?”低声骂它一顿,邹黎拎住2023的后颈皮就要检查白猫的嘴巴:“上次是谁险些被人套麻袋抓走?再说你是个系统你哪门子来的嘴馋?” yue一下吐出朵腊梅,2023看着邹黎躲闪的动作得意洋洋。 “好看吧?”白猫冲着沾满它口水的腊梅花点点下巴,“这可是我一大早专门去将军府摘的!” 好端端的去将军府做什么怪,嘴角下撇,邹黎擦干净手就要回去接着喝粥。 “不是,”2023立起尾巴滴溜溜追上来,“你不好奇领养人家里是什么情况,有多大房子赚多少钱粮性格怎样爱好怎样喜不欢喜欢看星星望月亮七大姑八大姨好好不说话?” “我还没确定就要把宁音送过去呢!” 再吃一片酸萝卜,邹黎拿起勺搅粥:“到现在为止,我对这桩亲事有说过一个赞同的或者不赞同的字?” 按照桓燕的习俗,女方的心意送来之后,七日内退还都不算失礼。 邹黎本来是想着让宁音自己考虑清楚了再定夺,谁成想大家热热闹闹好像这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一样。 特别是小昭,要不是他起的是全家最晚的,那真是恨不得连做早饭的活都包在他身上了。丁点大的事都不让宁音做,你要说李胡氏年纪大了、思想传统一点也就算了,小昭跟着忙叨叨张罗来张罗去是图个什么劲。 眼下是古代,可她邹黎不还是个现代人的芯子么。 “是,对方是将军。” 邹黎把小碟里剩的几片酸萝卜一层层摆起来,装做自己是沧海遗珠的米其林大厨:“但婚嫁这种事还是要讲个你情我愿,情投意合的吧?” 她大概能猜到贺兰姝为什么突兀送礼:这实在太好理解了,换邹黎自己是将军,还是个战功赫赫、连皇帝都分外倚重的得意武将,别说看上个没啥背景的平民美男,就是见色起意喜欢上皇室贵卿,那恐怕也就是上表求娶,皇帝装模作样舍不得然后点个头的事。 特权阶级看上谁,难道还需要像话本子里一样一波三折、求而不得吗? 可特权阶级也不是说就直接牛x上天,和后土皇天一个级别,全天下都必须围着她心意转了。 事在人为嘛,眼下宁音还有时间考虑,虽然给将军当侧夫这种事大部分人听了都会心动,但是大部分人说好不等于当事人愿意,保不齐宁音就觉得她这猫咖工作氛围不错,想在这儿上一辈子班自得其乐呢? 真、真的? 热腾腾的蒸蛋羹放到桌上,酱油还没来得及倒,哑郎捏着烫红的指尖难掩震惊。 原来这种事他是可以说不的? 那……哑郎看一眼小昭又马上把眼神收回来,那昨晚学的东西,他岂不是……也可以不让它们派上用场? 小昭讲得实在是太隐晦了,哑郎听得一头雾水不说,最后还是强忍着翻开春图、看到最后才弄明白什么手鼻口和什么玉管的作用的。 怪不得小昭昨晚会对他左挑剔右挑剔,哑郎把手盖到衣袖底下,他以前只以为自己的手是用来干活做事,是用来洗衣烧饭扫地缝衣的,哪里想过有朝一日它们也变成个供人取悦的物件呢? 所以……有时邹娘子的屋里直到很晚才熄灯歇息,也是因为小昭在…… 打住。 眼神只盯着身前的一块青砖,不敢再往下想,哑郎只顾着和邹黎摇头。 他固然感念恩人相助,有时夜里困意迟迟不至,哑郎也会在心中模模糊糊观想恩人的身姿容貌。可那更像是一种寄托,仿佛是年节时跪在神像座前叩拜,又或许是效仿旁人报恩,结草衔环侍奉左右。不论如何,哑郎从未想过那春图上的场景,纵使图旁盖了印,说那是什么“人间极乐”。 如何会是极乐呢?恩人……将军是那样端严的人,又怎会与他做图上那样放肆孟浪的事。 “那便罢了。” 不等他分清心中那一丝怅然若失是因何而起,哑郎便听见邹娘子说道:“不过此事总得有个体面托辞,这样吧,明日我约另一位娘子与你在茶楼相聚,做出已在相看的架势,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想必将军也不会执意强求。” 何姝的小妹?2023用后腿拨了拨耳朵。 也好,毕竟何小娘子的所作所为要是放到别的媒人那里一定少不了一番是非。 代姐挂牌,这事怎么听怎么不靠谱,邹黎私下里还和2023说过,“只怕何小娘子已经后悔掺合进大姐的婚事,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让我合情合理地跑空一趟”。 对于这种事,脾气好如邹黎可能会表示理解,脾气不好的直接觉得对方在消遣自己。如此说来,请她帮个小忙,两相抵消,事后邹黎再找个借口婉拒说亲的请托,确实最为合适。 “昂?那我们1/6的任务进度怎么办???” 猛然回过味来,喵喵大叫以至于吓退想过来套近乎的二宝,躺在地上的白色鸡腿猫怒舔一口肚子毛。 “……以上就是我们的想法。” 莫名有种给上司讲ppt的即视感,朝贺兰姝露出一个极其商务的笑容,邹黎用万能结尾句收束她此行的来意。 说起来贺兰姝的确有种玉树临风年少英才的劲在身上,鼻若悬胆,眉眼长得也极其优越。也许是受权位与战火的共同冶炼,她言语间的不疾不徐让一句普通的回答也听起来富有节律。 好标准的头肩比……好高的个子……好长的腿……哦莫哦莫只是稍微动一下就显出肌肉维度的手臂…… 强迫自己挪开视线,邹黎不禁想起网上广泛流传的一张猫猫点下巴表情包“如果姐姐愿意和我春风一夜的话……” 她应该不像个点头哈腰的社畜吧,应该更不像一个对着完美身材流口水的登徒子?可惜一番彼此都是顶天立地的钢铁大直女,邹黎暗暗薅了一下2023的胡子,方才她有没有自己想象中就事论事、不卑不亢的模样? 拉拉个小猫咪脸,甩了甩尾巴毛,2023不冷不热地打了声呼噜。 怎么和小昭一个德行,邹黎得到想要的回答后便不再搭理2023,一听说她要来将军府退亲,一人气得鼓嘴,一猫哼哼不停。说不清两个谁是真的猫,但急着把宁音甩出去是真的狗。 “原来如此。” 和邹黎预想的差不多,得到她的解释后,贺兰姝果然没有难为人:“这样说来,是我唐突了。” 混职场秘籍之一:位置高的人说自己犯错了,你绝不能应声。人家只是客套几句,跟着讲话就是搞不清大小王了。 深谙这个道理,把礼单送还给将军府的管事,邹黎只是保持着嘴角的礼貌弧度没有附和。呜呜,肩膀的肌肉是怎么练出来的竟然没把斜方肌练厚,大将军如果去开健身直播邹黎愿氪成榜一小妹为壮士打call。 对了,还有一事。 辞别前特意把伤药与漆附子相冲的特性告知贺兰姝,邹黎自觉功德圆满,接下来只剩与小何娘子那边通气。 那伤药竟还有这样的说道?命人叫来悬钩,贺兰姝吩咐管事好生送邹黎回去。 将铠甲长枪一并甩给下人,贺兰清一回府便直直找去了贺兰瑶住的院子。 “瑶妹——” 隔着窗子也能瞧见贺兰瑶被她惊得浑身一抖,心道对方藏了什么不敢让她知道,贺兰清当即眯起一双狐狸眼:“旬试才过,瑶妹可是又在读书?” 眼疾手快扯出笔筒下的字条,贺兰清扫过一眼便笑了出来:“巳时二刻,茶馆‘茗’字桌?” 瞧这 藏头露尾的架势,贺兰清亲亲热热揽过贺兰瑶:“小妹,你这是有心事了?” 贺兰清本想调侃对方,说她是不是和七仙女一样见了董永思凡了?话到嘴边,却想起那凡人男子被西王母丢进天狱轮番受刑,最后经受不住苦楚自愿化成蒲柳长在河边,每逢二人初见之日便摇曳生波。 这结局未免也忒惨淡了些。 贺兰瑶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是的,二姐你多想了。只是之前的冰人有了消息,说想与我明日一聚。” 今日邹冰人约“何家小妹”见面详谈,两人业已把话说开,只要贺兰瑶帮邹黎一次忙,假装明日与邹黎带来的男子相看,邹黎便不计较这次从一开始就不成立的说媒白跑。 大姐已经发现她和二姐挂在姻缘观里的红木牌,贺兰瑶一想起之前的训斥便觉得后背隐隐作痛,这次不如让她独自前去把事情了了,不让大姐知道,此事就算翻篇了。 “瑶妹,你这才是想错了。”不同于贺兰瑶吃过收拾便长了记性,贺兰清浑然是个挨过教训就忘的:“要不是你见我进来慌忙就躲,方才我正要与你说这一桩。” 你知道大姐为何那么生气吗?眼尾上挑,贺兰清卖了个关子。 知道,贺兰瑶老实点头,因为长姐如母,婚姻又是大事,于情于理,都不该由小辈插手。 不对。摆摆手,贺兰清背对院门坐下:“大姐那是迁怒。” 刚才她可是在正院外头听见了,大姐欲纳一男子为侧室,礼都命人送出去了,奈何人家不收。 “对方能是一拍腿,说‘算了,这门亲事作罢’就来婉拒吗?”贺兰清循循善诱:“那肯定是早早就流露出不太能成的意思,今天也绝计不会是对方第一次上门。” 你想啊,瑶妹。大姐好容易看中一个男子,好意相聘对方却不领情。贺兰清抖了抖字条,换做你你高不高兴? “所以这事更不能你自己悄悄去办了。” 无视小妹欲言又止的神情,贺兰清发布指示:“明天就得我们两个一起去,她约你总不是去喝清茶的吧?肯定要带人和你见见的。万一对方正好是大姐中意的类型,那我们——” “那你们将要如何?” 不知何时起就已经站在贺兰清身后,贺兰姝凉凉开口。 第25章 令仪 去茶馆的路上,把小昭落在身后,邹黎几乎把雅间里可能发生的场景和宁音模拟了个遍。 “你一进去,”邹黎活像个准备带孩子串亲戚的妈,“别的都不管,上去先行个礼。” ——等下进屋一定要知道叫人啊,邹妈数年前也是如此对邹黎耳提面命,知道辈分的直接叫,不清楚的就悄悄问大人,总之万万不能在别人家里当个没眼色的闷葫芦。 “行完礼你就挑个角落坐,”邹黎把大致的落座顺序同宁音讲了讲,“理论上你和何小娘子是这次相亲的主角,但是,咳,由于一些我们都懂的情况,所以你往边上挪挪也是没问题的。” ——拜完年你不想说话就算了,邹妈和邹黎在进门前最后一次约法三章,和别的小娃上桌子找个地方等开饭就行。记住要等到人都坐齐了再动筷子,平时也没把你饿着,这种时候绝对不许饿死鬼托生让人看了笑话。 “何小娘子也就是与我略坐一会儿,”邹黎扇开飘到嘴边的猫毛,“人家也有事要忙,估计连一壶茶都喝不完就走了。再说小昭也来陪着你,你用不着太担心别的。” 该记的都记住了吧? 双手放在雅间的门板上,邹黎给宁音递了个“放宽心”的眼神。 一切尽在掌握,安抚好宁音,邹黎边推门边自信点头,不就是一场被迫社交吗?都是小意思。 都——是——小——意——思—— “?!!!” 看清屋里坐的人,邹黎惊讶的调调甚至不能被2023的体重压住:“贺兰大将军???” 她怎么也在这儿,像是在海滩上好好走着却忽然被亿万年前的单细胞化石割了脚,又像是进了澡堂子正准备大搓特搓却发现隔壁花洒下面竟是白花花的班主任,邹黎的脑子一瞬间关机又重启。 不对,不是,不该,思路乱码,邹黎的语言系统短暂地失去功能。 那啥,和她约见在茗字号雅间的何小娘子呢? 瞪着巡航灯塔一样的眼神四处搜索,邹黎在瞄到一个气若游丝但强撑笑脸的人形时险些不敢与其相认。 嗯?嗯嗯?? 有没有搞错,何小娘子怎么坐在邹黎预备留给宁音的角落里头?怎么贺兰姝当仁不让占了何小娘子原本该在的位置? 扭头看一眼愣在门口不知道该进不该进的宁音,邹黎排练了好几遍的开场白就这么水灵灵地卡在了嗓子里。 不是,瞧着眼前的人,邹黎的脑子极速运转:贺兰姝,何姝,何姝,贺兰姝……怎么,你们居然来真的啊? “别站着了,都坐。” 一片寂静之中,还是贺兰姝率先打破凝固的气氛:“邹娘子,既然有缘至此,不妨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一枚眼熟的红木牌啪地放到桌上,不等邹黎看清上面的字,仿佛想起了什么悲惨往事,角落里的何小娘子,不,贺兰小娘子条件反射般打了个激灵。 “在下何姝。”贺兰姝面色淡淡,一开口却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今年二十又九,托小妹的福,烦请邹冰人替我寻觅佳偶。” 无语,非常之无语,大大地无语! 茶馆会晤已是几天前的事,邹黎每每想起却仍然忍不住嘿然拍大腿。 这算怎么个事情嘛!邹黎带着一袖子晒好的肉干出门找千雪万柳上工,贺兰小娘子未免也太不地道,这和临近过年去浇对家公司的发财树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趁着天黑去拉对方电闸痛快。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邹黎愤愤不平啃一口肉干,刚开张不久,仅仅第二桩业务就让她碰上这种事,以后这冰人馆还开不开啦? 可算是她手底下还有两个喜女能帮得上忙,以后干脆就一人去姻缘观挑木牌,一人去左邻右舍打探其真实情况,一人确认无误后再开始牵红线对对碰。 要她看,宁音这两天也别往外出了,去个何小娘子来个贺兰大将军,万一又在卖绣品时惹来什么桃花债,那可好,直接1v3万人迷剧情走起——啧,这么大胆的设定,绿江能同意能过审么! 见缝插针咬掉几缕肉丝当零嘴,2023一本正经跟着邹黎噫吁嚱:“就是,能过审喵!” 可是打枣吃正巧赶出一批彩帕要送去绣行寄卖,狮子猫虚空踩奶,如果他赶巧在绣行遇见贺兰姝的话…… 随这群小年轻的便吧,磨磨犬牙,邹黎毫无戒备吃下2023的猫剩。 至少贺兰姝到目前为止还肯讲理,而她说媒牵线不过是要求一个“互相看对眼”的原则。要是两人兜兜转转最后成了也算好事,成不了那也就只好随缘。反正她的职业属性是媒人,再给人当妈操心换来茶馆宕机一幕是万万不能够。 哐哐哐—— 哐哐—— 哐哐哐哐—— 哑郎刚送完了绣品回家,便听见有人在邹宅外外重重敲门。 “谁啊?”小昭正挽着袖子给大翁里灌水:“打仗一样连口气都不喘,谁家好人这么叫门啊?” 难道是送菜的小贩今日叫了亲戚来帮忙?那也太毛手毛脚了一点。 “哑巴!”比了比湿淋淋的水瓢,小昭示意自己腾不出手来:“你去把门开开。” 点点头,哑郎才放下绣筐便去应门。 然而,小昭和哑郎谁也没有想到,木闩刚刚取下,宅门便被人大力撞开。 门扇打到墙上砰 然作响,不等看清来人,哑郎的眼睛先被突然射入的亮光刺得一闭。 也许是系统良心发现,邹黎当做新手礼包收下的这间宅子朝向极好。只是对门的商铺为了引人注意特意在屋檐上铺了亮瓦,是以出门时稍不留神就会被晃上一道—— 不过这次的刺眼却并非是对门的商户所致。 十五六个配着腰刀的家仆乌乌泱泱冲进宅院,绕着哑郎里三层外三层围成死圈,一句解释也不曾有,这些人二话不说先把屋里的东西打砸一番。 这是在干什么?!! 眼看正屋里摆了瓷瓶果盘的八仙桌被人扯了桌布踹倒在地,大门的门闩砸到圆凳上又凌空飞起,哑郎险险躲开便看到屏风一侧撕开几道显眼纹路。 “呵,什么寒酸东西。窗格也给我砸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轰然巨响中阻拦不及,哑郎刚一回头就对上这轻飘飘语调的主人。 哑郎还是第一次见到放肆得如此光明正大的郎君。 头束白玉发冠,身着软绸锦衣,连他随手摘了丢给仆侍的笠帽上都坠了十余颗圆滚滚的药色琉璃珠。 在宅院中慢悠悠扫了一圈,走回哑郎面前,来人终于舍得抬起眼皮:“你就是那个卖了一两……还是几两银子的哑巴?” 像是有极其尖锐的东西擦过鼓膜,最不愿意提起的伤疤被人骤然揭穿,哑郎的耳中嗡然一声。 而这彩衣着锦的郎君也并不是真心要听他的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扫开衣袂坐下,这郎君口中的谦词离着本意有八百余里:“在下姓方,青州刺史方氏的方。” 被对方自在如出入家中的架势震住,哑郎茫然不知所措。 相比贺兰大将军全城皆知的美名,青州城内的文官倒是被衬得没有多少存在感。更别提平头百姓中又有几人分得清那些林林总总正正副副高高低低的官名。 但哑郎在处斩奸细的告示上见过“刺史”这个称谓。 跟随在“大将军贺兰姝”和“州牧沈可均”之后,哑郎就是再不了解官阶也能猜出,“刺史方闻章”决计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 这是在装什么可怜?! 看着哑郎愣住的样子,方令仪拧起眉毛。得亏这是个哑巴,要是能说话现在还不唱念做打演起委屈了! 瞧他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哀哀戚戚小家子气,方令仪以手掩鼻,也不知道大将军到底看上他什么。 方令仪的蛮横并不是毫无根据。 母亲是行监察之权、可与皇帝密本上奏的州部刺史,方令仪自打记事起便听爹爹念叨,借着方氏的名头,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嫁与贺兰大将军。 尽管娘亲偶然听到一次后大发雷霆,方令仪敛起目光,可爹爹也只是明面上不再提及—— 他暗地里照旧在联系母家,想着各色办法,说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幼子抬过将军府的正门。 正夫意欲如此,方闻章忙着官场诸事的时候,那些后宅仆俾便常常凑到小公子身边逢迎讨好。 是以,即使方令仪差点被打包扔回老家嫁人,全靠正夫使遍手段才让他回来,方令仪也仍然不信母亲会不喜欢一个嫁入将军府的儿子。 不过是时机未到,方令仪如此告诉自己。 但几天前,爹爹的脸色却忽然难看了起来。 只因外头传言纷纷:“大将军欲纳一草民男子在侧。” 新酿好的红豆圆子已经热了又热,方府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被刺史正夫视作心肝宝贝的幼子却还是没有回府。 “相人。”绕过描绘着岁寒三友的雕漆八扇屏风,压低腔调,仆俾的劝说声在主屋中若有似无。 “小公子年轻贪玩,走在街上兴许被什么有趣东西绊住脚步也未可知。这原本也不打紧,只是城中尚有贼人余党藏匿,万一磕着碰着,相人您又要心疼了不是……” “不若奴俾去接小公子回府?” 冉冉漫起白烟,全然不管屋中各人心思如何揣测,薰炉顶上的瑞兽照旧乘着香气腾云驾雾。 静默片刻,屏风后传来一声嘲弄。 “怕我担心,所以要接小公子回府?”正夫闲闲拨开手边的针织毛线:“我看是你们担心方大人知晓,唯恐落个规劝不力的罪名,再平白为自己招来一顿板子罢?” 方闻章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正夫端起茶杯,只怕她心里早忘了仪儿这个孩子。 “相人说笑,”仆俾硬着头皮说到,“大人怎么会不在意您和小公子?” 把家中夫侍的多少看作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做派在桓燕并不流行。 普通商贾尚要在积累起家业后吹吹打打地纳几个新人以示财力,更不用说那些通过科举而跻身朝堂的佼佼者。十年寒窗苦读,她们为的可不只是圣贤书里那一句“兼济天下”。 九品芝麻官尚敢养起四五位夫侍,皇亲显贵的后宅自然更是姹紫嫣红。 被当今皇帝亲口认证过的“质性高洁而不囿外物”,方闻章身居刺史高位却只纳了一正二侧三位夫郎,这样清净的后宅,可不知在外面羡慕坏了多少人。 “既然如此,”正夫面色不虞,“倒显得是我不懂事了。也对,大人一有空闲便耗在清霜院里,有夫有女其乐融融,哪里还分得出闲心来管仪儿的婚嫁。” 低头避开正夫的目光,仆从们喏喏而不敢应声。 第26章 秘辛 方府的老人都知道,这府上的正夫虽然母家显赫,当年也是方大人正经三书六礼聘娶回来的,奈何他自己不争气,进门方家两年也没能帮着妻主孕育女儿,平白让清霜院的夫侍抢了先机不说,连带着令仪小公子也不受大人重视。 方令仪前头的姐姐们各个聪明机颖,小小年纪便在诗书上传出美名,方令仪出生之前,别家都羡慕方氏双女心思玲珑一点即通。 谁想到方家接着便多出个儿子。 正夫想到这里便觉辛酸,仪儿只知孺慕之情,恨不得天天围在母亲身边打转,哪知方闻章怀他时恰好遇到仕途波折,这胎若是个女儿便罢,偏偏生了个男婴出来,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在私底下说仪儿克母克妻。 令仪这名字还是正夫求了好几天才换来的。 方以清方以宁,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两个姐姐的名字并排着生怕别人瞧不出里面含的指望,轮到仪儿便是个毫无干系的令仪。 虽说寓意也好,正夫想起当初母家是如何开解自己的,但这亲疏远近不就在细微之处显得一清二楚么? 清霜院里的两个贱夫更是和睦到以兄弟相称,天天哄得方闻章对正房不闻不问,就连妻主要给两个女儿早早相看郎君也只是假惺惺地推辞。 先立业,后成家。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妻主渐渐就忘了家里尚且有个小郎君等不了太久。 “让方大人去扬她的自持美名吧,”正夫低头忍泪,“令仪不比小娘子,眼下我还能宠着他,待到嫁人了呢?我是一定要给他找个好妻主的。” 仆俾心里叹气,天下男子人人都想找个好妻主,正君是太想让小公子嫁个好去处扬眉吐气了,可将军府哪儿有那么好进? 大将军岂会轻易受人左右,正夫还放任小公子出门挑衅。 那可是从军的武将。 仆俾委婉道:“相人何不考虑为小公子寻个清贵世家?” 世家家主总归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正夫的母家也多与朝中文官交好。 正夫摇了摇头。 仆从有所不知,武将纵使脾气差些,叫仪儿顺着多哄些便是了;世家规矩严苛,譬如洛下沈氏,进门之后稍有不敬便要处处挨罚受教。 想他当年哭求母亲,一门心思想着要和方闻章生同衾死同穴,哪里料到成婚第一晚便被嬷嬷压着教训。 这样的苦他遭一遍便罢,正夫再叹,仪儿自小被娇养长大,哪里忍得了如此待遇。 小公子忍不了痛,仆从闭嘴退回一旁,那大将军看上的夫侍便能忍痛了? 但愿此 事不要闹到众人皆知,眼看主子心意已决,仆俾不再劝说,否则依方大人的性格,正夫和小公子只怕一并要在祠堂里跪上数日。 浑然不觉一顿皮肉之苦的靠近,方令仪此时仍在邹宅里教训着“不知好歹”的哑郎。 早几日,方令仪就从小厮那里听说,被大将军看上的哑郎被邹黎买回家当帮佣,可名义上是搭把手干活,实际上却是好吃好喝地养着。 “那邹冰人也怪,”小厮把打探来的消息学得绘声绘色,“听说是想要什么‘你情我愿’,便也没有把哑巴郎君直接送进将军府。” 两情相悦?一锤卧榻,方令仪听完差点没把五脏六腑气坏。 这邹黎什么意思?一介草民,仗着官媒九品芝麻一样的出身,竟也敢对着大将军指指点点,拿腔作势?! 可知那哑巴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和清霜院里的一样欲擒故纵!还说什么他不愿意,方令仪怒火中烧摔坏一套杯盏,不知好歹的东西,难不成真以为大将军非他不可? “大将军经常去看他、两厢并在一处吗?”勉强压下怒意,方令仪有点脑子但不多:“再去盯几天梢,最好等到将军厌弃于他,再收拾了也不迟。” 茶馆一面之后,忙于军中事务,贺兰姝最近几日偏偏没有任何动作。 落在小厮眼中,这便是哑郎明晃晃的失宠证据。 “大将军根本没像传言中似的对他青眼有加,”小厮逢迎到,“平日里邹冰人带着喜女出门奔走,那哑巴便守在宅子里一日日地做饭洒扫。” 睇着方令仪的脸色,小厮撺掇道:“小公子可要给他个教训?” “邹黎那宅子是个什么情况?”方令仪问道:“位置、占地都如何?要不少银两吧?” 这便是在忌讳邹黎背后可能存在的靠山。 刻意想在方令仪面前露脸,又被人指点过“只管顺着主子的意思”,小厮张嘴就是浑不吝地胡咧:“公子尽管放心,一个普通官媒而已,京中无法立足才辗转到了边关,纵使有些闲钱,这青州城里还缺有钱的人家么?” “您尽管教训他就是。” 既有小厮极力保证,仗着爹爹疼爱,再掺杂一丝想要博得母亲关注的想法,略一考虑,方令仪便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却说邹黎这边,千挑万选终于又在姻缘观的牌子里找到一个合适的潜在客源,三人自是心情舒畅,盘算着中午要好好吃顿荤菜犒劳自己。 这桩亲事若是说成,“建设实体猫咖”的支线任务便可以纳入日程了。 “邹娘子这下可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千雪已然大踏步展望起说媒成功后的美好图景,“说的第一桩婚事便从举人那里得来了匾额,马上再牵起一对好鸳鸯,日后定会有适龄的娘子郎君主动上门请托。” 不甘被身体素质超好的桓燕娘子落下,扛着肩上沉甸甸的2023,邹黎迈着两条腿紧倒腾:“是啊,等下可是要吃顿好的,大冷天不吃饱喝足怎么有力气干活?” 脚步更快,拎着一块切好的豕肉,轻功极佳的万柳却在离邹宅还有些距离的地方顿住。 “怎么了?”邹黎和千雪从后面赶上来,“是家里没人——” 只见被砸掉一半的木门卡在门槛上半晃不晃。 眼前景象太过惨烈,一时间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三人进门绕过石屏向里看去。 “啊!!!” 2023在脑子里叫出激烈的第一声:“那个带人砸场子的混蛋郎君是谁?!!” 一眼望到七零八落的室内,怒从心起,邹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案发现场:“光天化日闯入别人家打砸吵闹,瞧你穿得贵重端方,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 避开地上的碎瓷片,看到宁音脸上还没消下去的红彤彤巴掌印,邹黎一把将人拽到身后。 “你是哪家的郎君?!”邹黎个子比不了家仆但嗓门不输,“随便带着亲信出门惹是生非,我倒要看看令堂是哪个书香门第养出来的紫薇星下凡?!!” 没想到邹黎忽然回来,嚣张气焰被人泼了盆冷水,方令仪一下子慌了神。他是想着闹过一场便赶紧回家,母亲治家严谨,要是知道他跑出来折腾一出必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走。” 这事归根结底是他理亏,冲家仆招招手,方令仪咬着牙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想走就走?站在千雪万柳中间,两位身形高大的喜女衬得邹黎底气十足:“没人教过你礼义廉耻?那你总该听说过欠债还钱。” 邹黎指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从哪学来的规矩?弄坏了东西一句赔偿不提,转头就想直接就跑?” 震得2023从她肩上跳走,邹黎越生气嗓音越高:“诸位街坊都在,不如与我评评理,是不是富贵人家的郎君都能放肆任性为所欲为?” 议论声渐起,神情鄙夷,围在邹宅门口看热闹的邻里们指指点点。 “莫不是哪个有名有姓的大家郎君?” “啧啧啧,青天白日跑出来作妖,哪家能养出这样的败家子儿?” “别不是段家的郎君?” “嗐,段家娘子倒是风流一点,可段家的郎君一个个早被嫁到远地去了。” “那这是……”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直觉事态渐渐失控,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戴上帏帽,生怕被认出姓名,方令仪慌乱不已。 “你要多少银两?!” 转向邹黎,想到祠堂里供着的戒尺便忍不住瑟缩,方令仪面皮涨红:“何必使这种下作手段,你要多少我补给你就是了!” 赔钱就是了?瞧瞧方小公子色厉内荏的脸,邹黎闻言挑起眉毛。 “你哪来这么大的口气?”攥着浸湿的袖角,小昭却是替邹黎把话说了:“自己做错事在先还敢到处乱咬,原来这就是官宦郎君的做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横冲直撞学话本子里快意江湖,只是人家侠客娘子再放荡不羁,做事也还是有理可循。” “谁要你多嘴!” 事已至此,眼看着脱身也难以逃一顿教训,方令仪只觉心头燥烈烈涌上一股冲动。迈前一步,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方令仪口不择言:“乱扣几个名头就充作长辈的款,你又算做什么东西!” 他可是刺史府的公子,方令仪紧紧攥拳。硬着头皮只想不输阵势,方令仪全然未曾注意,旁观的人群之中,悄然多出三位身影。 一场闹剧罢了,略略听过事态局势,知晓是郎君间争风吃醋,沈可均瞥过一眼便再没多大兴趣。 “宅子里的布置毁了。”沈可均嘴上说着话,心思却已经飘到未处理完的案牍上去:“贺兰,你可要进去看看?” 眼见贺兰姝脸色不善,难以与对方心中不豫共情,沈可均用余光瞧了瞧身边的方闻章。 但见方闻章也沉着脸,只是为着官身风度强自弹压下怒意,满城风雨眼见着就要落到始作俑者的身上。 第27章 戒尺 方令仪决计没有想到,自他上次刻意与贺兰姝在炒百果的铺子偶遇算起,二人再一次的碰面竟是在被打砸得破破烂烂的邹宅。 大将军怎么会在这里?!方令仪下意识去看给他报信的小厮,不是说那哑巴郎君失宠多时,贺兰姝数日以来更是对他不闻不问吗?! 双脚钉在原地,方令仪只觉得自己被贺兰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刮了一遍。 心脏剧烈收缩,方令仪走不了又无处可逃。像是被揭了帏帽光天化日任人鞭尸,胃里沉甸甸泛起抽痛,他忍不住在轻纱后看向别处。 却不料自己径直对上母亲双眼。 手心猛然作痛,仿佛祠堂里的戒尺已经狠狠落下,方令仪慌乱地后退一步。 这 一退便撞上半坏不坏的木窗。哐当一声,全无片刻之前的汹汹气势,窗栏落地的声音吓得方令仪周身一个激灵。 大概是觉得丢脸,不论贺兰姝如何耐心温言,哑郎一直低着脑袋不肯抬头。 宅外看客已散,沈可均先行离去,方令仪蔫头耷脑地随着刺史大人走了,千雪万柳更是看出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一合计便另找了个食肆凑合。 左右邹黎不会少她们顿吃的,只不过厨子本人受了惊扰,就算豕肉再新鲜,最快也要等到晚食才能炖好。 “糖蒸酥酪吃不吃?”贺兰姝对着哑郎倒是比对着糟心妹妹或是邹黎话多:“鲜牛乳里放上米酒汁,吃完睡一觉很舒坦。” 脸上热热地发痛,旁人说的话进了耳朵都成嗡鸣,哑郎不管听到什么都只是摇头。 罢了,强待亦是无趣。 看出哑郎此时无心应付其他,贺兰姝嘱咐小昭几句后也举步离开。 “邹邹——” 一改前几日的臭脸,2023吞吞吐吐哼哼唧唧欲言又止:“你就不好奇……不好奇那什么嘛……” 吹了吹纸上的墨迹,邹黎九成九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损失清单上。 “好奇什么?”大的物件都没少写,嗯嗯两声,邹黎提笔填补小项。 “好奇宁音怎么被贺兰姝顺毛?” 不会的,桓燕这边的主流思想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两个陌生人关在房间里待着待着就做上了只适用于ABO世界观。 何况堂屋的门窗都破了,光天化日下谁会变身禽兽。 嘴里念念有词,邹黎时不时拨两下算珠子:“还是说你好奇方刺史回家怎么开祠堂、请家法,狠罚娇儿?” “比起那种事,我更在乎方府的赔偿会不会给少。” 邹黎露出淳朴的、掉进钱眼子的表情:“当然,假如方闻章高风亮节一切都按最高限度来赔,以后见了面,我也能像叫贺兰姝大将军那样诚心叫她一声刺史大人。” 寂寞如雪地掉毛,2023要闹了:“宿主——人家哪里是在说这些——你是不是故意岔开话题——” 回味一番看到遍地狼藉时的心痛,邹黎盘起清单来如有神助:“插什么插,好好说话,正经系统不发下流声音,懂?” 到底谁更下流,2023啊吧啊吧:“懂。我直说。” 紧跟着,系统的八卦声便在当事人耳边炸响:“邹邹,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小昭一个名分啊?” 邹黎缓缓哈出一个问号。话题是怎么拐到此处的。上一秒她不是还在算理赔金额吗。 当然是一切为了任务进度考虑,狮子猫挥起一只爪子。 你看,巴掌事件后打枣吃估计会有所动摇,没准直接把自己动摇到将军府也不是不可能。那如果邹黎再和小昭正经立个婚契,哇,片刻间任务进度一下子就跑到1/3了呢。 一切为了任务,2023鼓舌摇唇,懂? 哦,邹黎拖长声音:“懂。” 她搁下毛笔:“就是说你掉落起奖励、更新起功能来磨磨蹭蹭,拉郎八卦时奋勇当先。” “不是,喵的,奖励少更新慢怎么能怪我呢?” 2023睁着两只异瞳支吾,“奖励多少那是和任务完成度挂钩!而且系统的事,更新慢不算槽点!” “你看看绿江每次悄声兮兮改版!”2023活像是孔乙己高论窃书不算偷:“更新倒是快了,碧水论坛里吵得满屏飘HOT贴!” 而且它某些时候的算法很准的好不好,2023敢怒不敢言,打枣吃不出半月必定被领养人带走,邹黎居然转头就质疑起它的判断。 闭嘴一小会儿,眼瞧邹黎满心都是如何最高限度地索赔,系统乍然憋出来一句不算威胁的威胁:“宿主!你要是不信,以后,以后你可别从我这里哭着做任务攒彩礼!” 叠上清单,邹黎当即笑出声来。 啪!啪!啪!啪! 请出供在祠堂里的家传紫檀戒尺,方闻章冷眼看着府中女侍把方令仪教训得泪水涟涟。 “娘——娘——” 被人架住抽手心,方令仪在不间断的刺痛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错了——啊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娘,娘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啊呜呜呜呜,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 “妻主这是做什么?!”半只脚还没踏进祠堂,正夫远远便听到一阵破了腔调的凄惨哭喊。 快步上前,他一把拦住女侍的惩戒:“仪儿不过是小孩子贪玩,妻主何必如此重责?” 眼见方令仪的手心已经被戒尺打得肿起半掌高,瞧瞧小儿疼得汗津津的甚至有些发白的脸,正夫心疼得无以复加。 向正夫行礼,手持戒尺,执诫的女侍却只是站在原地。 家主没有让她退后。 “妻主大人,方大人,方刺史!!!” 正夫情急道:“您看看仪儿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后留了疤再影响筋骨,这可如何——” 方闻章端坐堂前:“还能如何?他又不像以清以宁靠着锦绣文章科举,就是伤了一只手,不还是有前仆后继的小厮替他张罗跑腿?” 心下一颤,正夫扭头便看到跪在方令仪身边的仆俾。 “教唆公子,居心叵测。” 多年前也曾是就任刑部的官员,居高临下,方闻章的判语在这阴凉偌大的祠堂中冷肃回荡:“行事不端,别有用心。” “行三十脊鞭,赶出府外。” 一下子瘫软在地,想到自己即将皮开肉绽的惨象,教唆方令仪的小厮当即昏死过去。 挥手叫人把奴俾抬走,方闻章看也不看正夫哀求的神情。 祠堂大门开合又关闭,从外面刮进来几片破败叶子,处于家主审视的中心,正夫阻挡女侍的手便也渐渐变得无力。 “还要拦吗?” 方闻章吩咐女侍:“加五十下。” 承受不住地眩晕一瞬,手掌仿佛麻木却又传来钻心的疼,半条胳膊的血液几乎倒流,方令仪鬓角的冷汗层层冒出。 “妻主——”正夫还想再劝。 方闻章不为所动:“加一百。” 幼子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像是在正夫心头划刀,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只会把仪儿罚得更惨,加之此事本就是他们出格犯错在先,安抚似的看了看仪儿,正夫强忍着心酸收手。 啪—— 重重一记戒尺落下,带着比之前都要狠厉的劲道,方令仪将将被四周氛围吓回去的哭声又一次嚎出嗓外。 “我看正夫不必心疼,”方闻章语气平淡,“为父不力,娇惯幼子,忝居正位,德行有亏。” 读的男四书只怕早都忘干净了罢? 方闻章拂袖而去,既然如此,便留在祠堂日日抄诫,何时把旧规矩一样样记清记牢,何时再出去与各家夫男走动。 “听说相人被罚了一千遍的诫书。” 清霜院里,从祠堂小心打探过一圈的仆俾学道:“大人说,‘抄不完这一千遍,我看你年节也不必出门了’。” 坐在胡床上的两位夫侍面面相觑。 确认从对方眼底看到一丝兴味,早就看不惯正夫仗着家世和主位使劲耀武扬威,他二人慢慢收起桌上颜色众多的绣线。 “可是听准了?”一人掩嘴,“一千遍的男诫,照相人的笔力,只怕要活活抄到年根前了。” “亦或者大人正在气头上。” 另一人假惺惺心善:“等到过了几日,大人气消了,我们不妨去劝劝。到底都是大人的后宅,倘若方府的相人迟迟不在人前露面,传出去也终究有损大人清誉。” 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不到妻主面前趁机拱火,难道还等着正夫缓过劲了再把他们叫到正屋去一日日地立规矩折腾? 二人会心一笑。 “水……”躺在床上昏迷,方令仪纵使出声也极其微弱:“水……” 正夫连忙赶到幼子床前。 “仪儿可是醒了?”用绢帕沾湿茶水,正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幼子干裂的嘴唇。 被结结实实打了二百下手心,挨罚当晚,方令 仪的手掌便肿得像是蚕肚般晶莹发亮。烛光下靠近一看甚至沁出成片的淤色,正夫单是看着都难受得心痛无比。 也不知妻主如何下得了这样狠的手,忍住眼泪叹气,正夫连给幼子上药都分外当心。 仪儿的事惹得妻主动了大火,烛光凄清,正夫守在幼子床边伤神。 倒是及时请了医馆的大夫照看,只是正屋的仆俾一概连坐受罚,仪儿身边的的小厮更是严挑细选,换了批绝对听话的新人过来。 “别埋怨你娘,”正夫对着昏睡的幼子轻声说到,“这次是爹爹的不是,听了下人煽动便心急火燎,谁成想,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圈套。” 冷静下来算算,他可不信这些事里没有清霜院的手笔。 听说前几日那两个贱夫还装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去卖乖,正夫嘴边泄出一丝讥嘲,明着是替他和仪儿求情,内里到底居心如何谁又看不清楚?! 唯恐他父子二人被关上几天便高拿轻放,清霜院分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罪加一等。 什么东西,正夫心气难平。 一个是商贾家养出来的低贱夫郎、一个是除了弹筝念诗之外一律不通的伪饰小人! 不过是运气好些帮得妻主孕女,正夫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竟也敢沾沾自喜,见了他这大房明嘲暗讽不恭不敬,见了妻主一面尾巴便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相人教训的是——” 堂屋里忽地多出来两道见礼声。 “可是惊着相人了?唉,这也是无法,谁叫妻主大动肝火,除了大夫郎中,一概不许旁人随侍正房。” 一人装模作样。 “劳动相人还要亲自洒扫。都说正君是高贵门第出身,不比我兄弟二人贱如草芥,什么粗活都使得。只是相人锦衣玉食这么久,如今可还记得要怎么洗衣捶皂?” 一人状似关心。 “那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把衣服浸湿了摊在平整石头上,然后再一下、一下、一下地打上皂荚就是了。” 左边那人声情并茂。 “相人可千万小心,您那些绫罗绸缎都是些金贵料子不经洗,万一用大了力气,把那江南的丝绸打抽丝了便不美了——” 右边那人吃吃偷笑。 像那戏折子上渐入高。潮,两位夫侍正一唱一和得天衣无缝,摔杯碎盏的声响却在他二人脚边骤然炸响。 “都给我滚出去,”正夫勃然大怒,“不传而入,肆意妄为,谁给你们的胆子!” 两位夫侍却笑吟吟地毫不惧怕。 “相人息怒,”他二人礼节行得无可挑剔,“方府家大业大,摔些瓷器当然无妨。” “只是您砸杯子也须得算计着节省一番,毕竟大人有令,除非相人抄完千遍诫书,否则能让您源源不断撕扯泄愤的,也只有笔墨宣纸了。” 第28章 细作 午后最闲散的时段,食肆里的掌柜正歪在柜台后懒洋洋晒太阳,时不时摸摸胸前装着胡椒粉的小玉瓶儿,一个步履匆匆的食客却打破了这份惬意。 “掌柜的,给我切一斤羊脸肉带走。不要盐不要醋不要辣椒,除了茴香别的一概不放。” 这要求着实古怪,但来人显然不是为了一饱口腹之欲。 躺椅猛然顿住,掌柜半眯着的眼一睁:“客官稍待,羊脸颊肉晌午就已经卖完了。不过后厨还留着不少给自家吃的酸角子,客官可要去称几两带走?” 来人眼也不眨:“家中老妪喜酸,麻烦掌柜多拿些。” 两厢对过暗号,向店外小心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掌柜连忙取下木闩阖紧了门。 “如何想起在今日过来?”掌柜和来人一并走到厨后:“方府情况如何?” 脱了褐蒙蒙的外氅,这食客竟露出一身刺史府家俾的装扮:“方令仪听了鼓动,出门争风吃醋找人麻烦。没想到被贺兰姝撞个正着,下了脸面不说,回去后更是被方闻章开祠堂教训一通。” 若非方令仪吃了汤药,昏睡过去不叫人伺候,这家俾也找不到时机出府传递消息。 玉瓶在暗处幽幽散出辛香的气味,转着瓶身上不常在中原见到的荼靡花珠,掌柜若有所思:“照此说来,贺兰姝的确如传闻中对那哑巴青眼有加。” “正是。”趋前几步,双手搭到掌柜娘子的胸口抚弄,那家俾轻声道:“方令仪昨日还同正夫哭诉,道他闻出不对,前些日子献给将军的伤药竟让那哑巴抢先用上。” 颇为享受男子的讨好,掌柜的腔调并着姿势一齐放松下来:“可军中的眼线却说,那药至今没有分发到她们手中?” 贺兰姝不是克扣军资的性格,何况那伤药用起来确有奇效,别说药方里根本没有难得的东西,就是里头真写着几味昂贵的药材,爱兵如姊的大将军照样也会想办法制好了药发到各营。 衣裳不知何时已经半解,那家俾扶着掌柜进到内屋:“或许是尚未制成,也未可知啊。” “也罢。” 卧在塌上,掌柜一脚支着塌尾刻做金鹏莲花的手扶,一边自高而低瞧着家俾浮上一层薄汗的脸:“我欲用药徐徐图之,伊弥法那起子贱人却同主上胡说什么‘贺兰姝软肋已现’。” 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甚至以为抓了那哑巴就能逼得贺兰姝和谈。 简直是愚不可及! “你呢?”舒服地谓叹一声,掌柜用膝盖碰碰家俾的侧脸:“说到此事,你怎么看?” “火中取栗并非上策,”男子的嘴唇润着一层津液的光亮,“牧场在枯黄前总是生机勃勃,但无根之草只需一场大雨便会显露颓势。大人无须忧思,待到天姆作美,主上终会明白您的一番苦心。” “那……我们是否要阻拦伊弥法?” “不必。”掌柜靠在绣堆上冷哼一声:“叫那帮蠢货尽管去做吧,刚愎自用……折损人手是她活该吃的苦头!” “怎么会不在这里?” 在姻缘观里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邹黎仍然一无所获。 好怪,邹黎瞧瞧两手空空的千雪和万柳,她看中的那个木牌呢?那个她仔细筛选过、觉得女男嘉宾有很大牵手成功可能性的木牌呢? 明明就是被她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了,邹黎俯下身子翻了又翻,为什么一眨眼便找不到了? 千雪想到某种可能:“会不会是被别的媒人抢了先机?” 挂在姻缘观里的木牌最终会演变成哪位媒人的业绩其实并不确定。全凭牌面上的信息有没有合上冰人的眼缘,再就是酬金数目能不能打动人,能不能说服媒人在两姓间鞍前马后地牵上一回红线。 ——她千挑万选看中的潜在种子客户,被别人放进她们的业务名单之中也是理所应当。 这说明好生意大家都想做,只是比拼速度谁快谁慢罢了。要怪只能怪她大意了,没有第一时刻就把客户资源牢牢攥在手里。想通了这个道理,叹口气,邹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到嘴的鸭子飞了是这样的,一连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沉沉、已是应该回家吃晚饭的时辰,看着面前被她重新挑过一轮的红木名牌,邹黎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太不讲武德了,她捏捏2023的肉垫,怎么能截胡呢! 常言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邹黎踢开路上的碎石子儿,被人抢走的单子悬在眼前,她现在无论再选姻缘观里的哪个邀约都忍不住横挑鼻子竖挑眼。 或许是姥天看不过她如此郁闷,在她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转弯,一只美貌小野猫,哦不,一位郎君却是主动拦住了邹黎的脚步。 “邹冰人。” 显然等了有些时候,从藏身的墙角走出,一个相貌颇为阴柔的郎君拦住邹黎:“久仰大名,在下林泉。” 险些吓了一跳,邹黎客套:“原来是林郎君。” 这人她没见过,视线扫过林泉的脸,邹黎总觉得不大舒服。瞧他仿佛有事相求,可为什么青天白日的时候不去登门,偏偏要在黄昏时分堵人。 而且他怎么知道她会走这条路线回家? 撸一把2023壮胆,邹黎不禁想着要怎么委婉地打发走他:天色若是再黑几分,这郎君和神出鬼没的精怪比起来也几乎没什么两样。 “在下自知突兀。” 观察着邹黎的神情,察觉对方有些戒备,林泉退开一步施礼:“只是此事荒唐,林泉想尽办法仍然无计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借了外力才好行事,是以,还望邹冰人能耐心听泉一言。” 见他言辞恳切,想了想,邹黎和林泉找了个不起眼的茶水摊坐下。 “林郎君请。” 想着晚上还是要睡觉的,问问摊主还有哪几种茶叶未曾卖完,邹黎给自己来了碗黑茶,又估摸着郎君喜欢的口味点了两三样糕饼。 看出这是详谈的意思,林泉便也顺势入座:“多谢邹冰人。” “今日唐突,”林泉的五官在风灯下变得柔和几分,“只是事急从权,还望邹冰人不要介意。” 这郎君是哪家的,邹黎心里的疙瘩消了一点,见面才几分钟,致歉赔罪的话倒是讲得让人愿意听。 “林郎君客气,”邹黎端详对方神色,“在下不过一媒人,除了替人牵线结缘,实在没有其他的本事。我观郎君面色似有隐忧,不知你想与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急事?” 像是没想到邹黎会和他开门见山,林泉默了一瞬。 灯烛在他脸上映出几块暖黄,打量林泉似有难言之隐,再加上此地离邹宅不过一射之远,邹黎淡定等着对方开口。 “邹娘子——” 滞了一会儿,林泉面上竟带出几分破釜沉舟的意思来:“不知您可曾听闻,迟氏三日后便会选人为少家主冲喜,我我不愿旁人中选,还请您帮我。” 今日的清炖狮子头做的可嫩,汤色鲜亮不说,中间的大肉丸子更是一抿就颤颤巍巍化在嘴里。心想他比哑巴青出于蓝也只是时间问题,递给邹黎一只瓷勺,小昭满怀期待等着来自妻主的食评。 接过餐具,浑然不觉自己正拿着筷子一下一下点着空气,邹黎发呆的表情像极了镇在官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邹邹? 扑到邹黎身上的姿势如同泰山压顶,2023一出手便让宿主的脊梁骨嘎嘣了几下。 “啊?”从事情中回神,邹黎这才闻到饭菜的香味。 “又弄的到处都是猫毛!”盯着被猫尾巴拂到的碗碟纠结几秒,邹黎还是指使小昭把碗洗干净了再给她拿回来用:“一股小猫味,熏得人都要得鼻炎了,你离我远点。” “我可是个白唧唧软糯糯香喷喷的宝宝!” 一个劲往邹黎脸上蹭,看见对方闪躲的动作,2023大为震惊:“你是戒过毒吗邹邹,猫猫在怀你还能装做柳下惠?” 小生不才,邹黎眼神如死水一潭,碰巧在穿越前上过几天班而已。 林泉请托的事近来她有专门去了解,起初邹黎只以为是地方巨贾娶亲,谁料到越打听越扯出一堆比毛线团还乱的账来。 迟氏做茶叶生意的传统已经绵延了六代,由于其家大业大的缘故,见了迟氏的话事人,旁人都要敬称她一句迟家主。 迟氏如今的家主仅有两女,一位是即将娶亲冲喜的长女迟非晚,一位是尚未加冠的迟七娘子迟叙白。 迟家主的直系亲女固然不多,但数数行序就知道,和迟非晚同辈的娘子们,家族里有的是。 “迟氏聚族而居,”林泉告诉邹黎,“倘若家主长女无事,继承自然是代代传递,可家主一脉的长女一旦亡故,对于那个位置,余下的同辈娘子们都有一争之力。” 迟氏水深,邹黎按按鼻梁,话事人虽称家主,但一大家子几百号人,盘根错节地拧在一起,便说是个小族落的族长也不过分。 而迟非晚忽然病重到要人冲喜,这里面只怕更是因果重重。 老实说,邹黎最怕麻烦。遑论这种一眼看过去就埋了无数大坑的事,她更是沾都不想沾。 更不必说冰人生意就是靠口碑开张,一旦搅合进迟家这摊子事,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迟氏如果蓄意报复,她这官媒的名誉能不能保全都还要两说。 何况林泉看起来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角色,虽说他行事进退颇懂礼数,但初次见面的角落黑咕隆咚的,人又一声不吭忽然出现,天知道邹黎用了多少力气克制自己,才没一嗓子喊得四邻街坊人尽皆知。 脑壳痛,避开狮子猫毛茸茸的爪子,邹黎梆梆敲脑壳。 “清炖狮子头,”她自言自语,“狮子猫不吃狮子头,迟娘子都抢做迟少主。” 喵,伏在邹黎肩上舔鼻子,狮子猫一蓝一黄的瞳孔闪闪发亮。 冲喜一事,无论结局如何,娶亲的娘子都没太大损失。要么继续重病,要么真被冲走痼疾,气色恢复。 对于娶亲者而言,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坏无可坏、维持原样。 但落到进门的夫郎身上,他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 “又不是没有办法,林泉何必非要去冲喜?”瞥一眼边上的哑巴,小昭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 ——这几乎是和卖身葬母一样,是彻底走投无路才能咬牙做出的事。 妻主若是没有起色乃至撒手人寰,和这等不详的名声绑在一起,冲喜的郎君便相当于直接废掉,此后再无人问津。 妻主若是大病渐愈,如此家底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不精心挑选正夫的人选。 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小昭摇头,除非那郎君本就心存死志再无留恋,又或者娘子郎君间曾有羁绊情比金坚,如若不然,小昭便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莫非……他想趁机谋财害命?” 这倒不至于,摇摇头,邹黎三两口把汤底喝光。迟家家大业大,就算家族内部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乌眼鸡一样,一个外人忽然横插一脚想要讨杯羹吃,那也绝不会有想象中容易。 孰内孰外,孰轻孰重,人家还是分得清的。 何况迟家现任家主仍旧活得好好的,行商多年,善的恶的她都见过太多。林泉若想算计对方,凭他的本事,只怕走不过几个回合。 后宅诡计再多,看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追附家主喜恶。 “妻主准备帮林泉吗?”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林泉的目的,小昭索性不想:“就算林泉心怀不轨,那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事。” 况且,迟氏究竟用何标准筛选适合冲喜的郎君,目前也没人知道。 “让我想想。”持有的信息实在有限,邹黎一时间难下决断:“对了,这几天出门打探消息,我会晚些回来,你和宁音不用等我吃饭。” 古人云“棍棒底下出孝子”。挨过一顿毫不放水的手板,方令仪不能说是变得有多孝,身上那股娇纵劲儿倒是立竿见影消了不少。 皮肉之苦果然能让人有所敬畏,方令仪养伤期间,几个仆俾故意在其面前提起哑郎,没想到方小公子听了竟也当没听到,摆摆手让人不要再多嘴,此事便也翻过篇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厢方令仪想老老实实修身养性,那厢却有人看不惯他缩头乌龟的样子,决定借着他苦情痴恋的名头唱一出大戏。 这日,空中又飘起了雪粒,清清淡淡像是谁家忘画的眉毛。 有经验的老妪一看便知这是要下大雪的预兆,索性叫俾子把炉子炕头都烧得更热,免得真冷起来冻坏了人。街头巷尾的小摊贩也纷纷找了屋檐大的酒楼避雪,吵吵嚷嚷间不管卖出去多少货物,总归是烟火气充足。 身着甲衣的兵卒不时在街上巡逻,听说是有细作混进青州城导致全城戒严,街坊们起初提心吊胆,后来也渐渐适应。边城嘛,最不缺的就是战争和紧张肃杀的氛围。 反正有贺兰大将军在,升斗小民只管在城墙里心安。 即便有兵卒上门,也只是每日的例行查问。大伙儿从小就长在青州,像是地里抽出来的青麦苗,不光自己 脚下的一亩三分地,甚至左邻右舍是个什么情况,也能跟着印证一二。 听惯了旁人这么讲,再说找到自家头上也不过是询问几句,给红翎军开过一次门后,小昭的警惕心明显降了许多。 有啥可担心的?小昭顺着劲搅打盆里的肉馅,那什么方令仪倒是来家里劈头盖脸闹过一通,可转眼就被家里人拎回去了不说,说书娘子更是把“方刺史发怒,小公子受罚”的场景翻来覆去编出了好几种花样来说。 听一次小昭就情不自禁跟着笑一次,可谓是说书娘子的忠实捧场观众,听到最后,小昭不光自己乐,还给哑郎乔装打扮一番带出门去,拉着当事人一起乐。 是以,当小昭又一次通过门缝看到了头戴红翎的士兵,没等对方说话,他开门的动作便已经主动进行。 小昭的反应太过自然流畅,连门外的兵卒也被小昭毫无戒心的态度弄得愣了愣。 好在她们都是有职业操守和理想信仰的细作,没条件要上,敌人白给了更要上,三下五除二冲进院子里控制住了小昭和哑郎,呜嗷嗷冲过来的二宝更是被一脚踢进了稻草堆里半晌没能翻出来。 “把那个、不能说话的带走!” 奸细一开口便被小昭听出些许怪异之处,可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不等小昭回想清楚这到底是在哪里听过的口音,眼前一黑,力度十足的手刀就已经把他打晕在地。 细作的力气实在太大,小昭又是格外皮薄肉嫩的那种郎君,昏迷摔倒的一瞬间眉角便破了皮开始流血,很快淌得满脸都是赤色。哑郎以为他出了事,拼命想扑过去把人扶起来——他亲娘也是病中不慎滑脚磕到了头,自此每况愈下,除了用草药勉强吊着一口气,整个人神志昏沉,几乎与过世无异。 然而奸细们就是冲着哑郎来的,五女对一男,又岂能让他说跑就跑?当下卸了哑郎的胳膊让人动弹不得。 出门时名叫伊弥法的头目似乎担心行踪泄露,想再给小昭补上一刀不留活口,可一来哑郎挣扎得太过厉害,二来她们在现场留的久一分被抓获的可能性就大一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小昭当时已经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流到地上的血更是像坏了的水喉一样止都止不住。 手熟的屠妇即便是杀羊也弄不出这样血腥腥的场面。 “走!” 伊弥法挥手带人撤退,心道回家后一定要告诉玛达,小郎君万万不能娇生惯养疏于操练,否则成亲后被人一推就没命,娘家就是想带人去撑腰找场子都赶不及时。 事后邹黎复盘时不禁庆幸小昭命大,眉尾一道小疤换腹背致命一刀,若是他摔的地方没那么赶巧,或是当时他没被完全打昏,反而因为疼痛有所反应,那事情究竟会坏到什么田地,邹黎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至于小昭日后又因为这道丁点大的伤痕作了多少娇担了多少心烦了多少天折腾了邹黎多少回,那都是后话,此处先按下不表。 上次被方令仪砸坏的木窗还没修好,邹黎瞧着小昭苍白的脸叹气,这次破碎感十足的对象干脆从物件变成了人。 宁音被挟,小昭受伤,二宝病恹恹地趴在窝里水米不进。 尚算热闹的二进宅院转眼孤苦伶仃只剩邹黎和关键时刻不顶事的2023,千雪万柳许是看她一个人孤单,同时也担心那波贼人杀个回马枪、邹黎孤身难以应付,索性各自掂了个小包袱来找邹黎,说陪她住上几日再走。 这种时候,两个身姿矫健的青年娘子带给人的安全感不必多说。没有矫情地推辞,邹黎很快收拾出一间空房给她们休息。 城中出了这样的变故,迟氏选人冲喜的日子也随之延后。据万柳打听到最新消息,迟家主请若水道长另算了吉日,林泉又多了十日时间,但迟氏究竟想给少家主选个什么样的夫郎,却仍是众说纷纭,没人讲得明白。 关严大门,邹黎正要穿过外院,巷中却忽然响起一阵雨点般的脚步声。 明知危险但仍然忍不住凑过去看,邹黎只见火光从门缝中隐隐透出。数不清的身着黑衣的身影暴雨般卷携而过,兵刃雪亮的反光映在石砖上明晃晃地刺目。 像是有什么大事终于发生,屏气息声退回内门,邹黎正要把看到的说与千雪万柳,一道猛烈的火光却突然从另一个巷子里烧了起来,转眼间就红燎燎地烫穿半边夜空。 仿佛整座城池都沦为土灶中爆燃的柴薪,一时之间,灶膛里的火焰吞吐升腾,街巷上的打杀厮斗声愈演愈烈。锅里的米汤逐渐收干直到粘稠,洗刷干净的地面好像重又覆上血迹,与之相对,黑压压的夜色里,周遭的屋舍却寂静得像是死去。 邹黎、千雪、万柳,围着火光明灭的土灶团坐,这本该是个相对有安全感的场景,三个人中却没谁出声。 就连最能喵喵的2023也躲在邹黎怀里不肯开腔。 好像有谁会听见声音就把它揪出来痛打一顿似的。 正对着灶膛,橘红的光影里,邹黎看到柴火棍被一点点燃烧殆尽。她忽然想起宅院门口悬挂着的灯笼。 灯中的蜡烛默默照亮门前的台阶和几块砖石,微弱的光亮透过纸质的外皮,融化的烛泪在日夜交替时凝固。如果今晚仍旧和昨夜一样平静,那么打更人的唱念声应该已经传入这条偏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灶火下的灰烬逐渐积厚,邹黎慢慢感到寒冷,白亮亮的月光倾斜着照入小院。 千雪万柳不发一声却全无困意,团成一块甜甜圈,狮子猫安详地闭着眼。 拿着根木棍戳戳灶灰,邹黎拨拉平烧红的火星。“地瓜用余热煨一晚上就能吃了,”她把身边二人往屋里赶,“干坐在这里也没用,该来的早晚会来。” 也许是邹黎面色过于镇定,千雪万柳迟疑一会儿便搬着一小筐炭火去了正屋。 “帮我把水瓢叼过来。”人都走了,邹黎指使起2023手拿把掐:“眼里没活儿呢,你看我手上全是飘出来的草木灰。” 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狮子猫咬着水瓢的把给邹黎洗手。 水流稀沥沥地冲净灰尘。 与民宅的安静悄然截然不同,接连点燃传灯,青州大营灯火通明。 身上的甲胄在白月下泛出雪亮,不去理会夜枭的叫声,贺兰姝踩着一地青霜进帐。 “州牧传信,”陆参将打开手中木筒,“奸细分成数股逃散,有人试图联系摩什残部,城中已然短兵相接。” 听闻细作们甩出的烟雾对军士们没造成太大影响,副帅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随口讲着州牧当年冷面娘子伤透才郎心的逸事,帐中的气氛倒是比别处还要活络几分。 注视着城中的布防图,贺兰姝没有制止此刻的轻松。 这些日子枕戈待旦诸多辛苦,好在,收网的时机就要到了。 和衣歪在床上,邹黎是在后半夜睡着的。 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得彻夜难眠,邹黎在合眼前想,这明明是一不小心就要里应外合喊杀震天的大事。 奋力支开眼皮,邹黎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白猫和仍旧精神奕奕的千雪万柳。 2023居然比她有安全感的多——像是得到某种鼓励,邹黎闭着眼睛放心昏迷。以她对2023的了解,倘若真有变故,系统该是第一个飞奔起来逃跑的。它都完全不慌,今晚应该真的没事。 “邹娘子睡吧。”邹黎彻底睡死前仿佛听到谁在轻声说话。 万柳掏了掏耳朵:“布防的弓手已经放箭了。” 是了,千雪放远蜡烛,不用等到明早,平乱的告示便该贴得满城都是了。 只是这邹娘子确非常人,万柳点头,青州百姓纵使见惯攻城掠地的景象,生死攸关,今晚恐怕照旧有大批人惶惶不敢睡去。 将军坐镇,千雪递去一个眼神,慌的就不该是她们。 话虽如此,直等到外面的打斗声被整齐有素的脚步声取代 ,二人这才和衣小憩。 此时已然五更。 已经五更天了,今早还能照常出摊吗? 掂着怀里数量减半的烧饼,胆子大些的小商贩正试探着从门缝里往街上瞧。 只见一队队的红翎军穿梭着张贴什么。 “阿姊……”烧饼娘子身后的夫郎面色担忧,“昨夜动静闹得那样凶,不若今天歇息罢?” 小贩匆匆跑回厨下:“歇什么歇?满街都是红翎,我看无甚大事。剩下没做的面粉呢?赶快与我重新揉了烙饼。” 放在后头的小推车也给她再找出来。 别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瞧这阵仗,没准刚开摊烧饼就都被军娘们包圆了。 做着小本生意,今天的收入就是明天的本钱,即使只停一天,也有诸多不方便。 青州城中,如此想法的走卒商贩并不少见。 提着一口气小心推开家门,走上街头的人们像是试探路线的蚂蚁。左右瞧着平静无事,大大小小的街巷便渐渐聚起往常的人气。 “逆贼作乱,勾结外敌。” 识字的不识字统统凑过来,听人念着告示上头的内容,乱糟糟贴着各色布告的墙边人头攒动。 “嗬,”街坊们唠得火热,“怪不得声势那样吓人,我看都顶得上析支人偷袭了。” “哪里就想到偷袭了。” 啧啧嘴,有人道:“析支早几年便内乱,又是抢王位又是和旁的部族抢水草,你忘了红翎军当时大胜归来,皇帝娘娘还特意从京城赐了圣旨来么。” “是极是极。” 洋溢起快活的气息,周围一片应和。 “喂?里面那个?醒醒了。”解开牢门的锁,狱卒朝草垫子上的哑郎喊了一声。 谁在叫他?半梦半醒间哑郎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冻硬了。慢慢伸直蜷了一夜的腿,哑郎正要扶墙站起来,脚边一条烂麻绳似的死蛇却先将他吓了一条。 “你也算是命大,”有人在牢房外开口,“被人抓进来还能睡得那样熟。六斑蛇对声响格外敏感,你若是真醒着又刺激到它,恐怕此时也不能活着听我说话。” 行了,那女子要哑郎把地上的死蛇捡起来递给她,这蛇虽然毒性烈,咬人一口就能送佛上西天,但炮制好了也是味能救命的药材。 盯着六斑蛇的三角脑袋滞了滞,哑郎心下有怕,却还是硬着头皮掐住它的七寸。 这蛇竟是被一颗石子打死的,像是拿着根衣带,哑郎竭力忽视蛇尸上冰冷黏腻的触感。方才他于惊吓中没有仔细打量,真上手掐住了才知道,这条六斑的七寸居然被人活活打穿。 ……给。 忍着不适将死蛇递给那名女子,哑郎眼见对方漫不经心地把“药材”往手腕上一绕,便带着他从狱卒面前光明正大地离开。 就这样走了吗?她是谁?要带自己去哪里?邹娘子如何?小昭怎么样了?把他关押到牢里的奸细们被抓住了吗?这女子究竟是哪方的人?一个个问题在哑郎脑中争先恐后乱作一团,不消说他嗓子喑哑,即使他与常人无异,此情此景下也不知道该先问哪句才好。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亦或是猜测哑郎心中所想太过轻松,那女子在前面走着脚步不停,一连串的回答却像是抛鱼饵一般喂给了这无辜下狱的郎君。 “我名悬钩,是个大夫,将军让我来接你。” 将军?她是贺兰姝派来的人?如此说来,将军待他确实是与旁人不同的吗?忍不住抬头,哑郎一瞬间分不清心中所感,却又担心是自己牵强附会出的一缕情愫。 “牢中的事你无需再想。”悬钩本打算多说几句,转念一想,还是把答疑解惑的部分留给了贺兰姝:“邹娘子无事,她夫郎也被救回来了。” 言语间悬钩领着哑郎停在一座小院门前:“外面很乱,你就在这里安心待着,没人会来打扰你。一日三餐都会有仆俾来送,脱臼的胳膊我给你安回去了,但也别急着提重物。” 不对,将军的侧室岂会需要亲手干粗活。悬钩习惯性叮嘱病患,话说完了才想到哑郎不是成天日晒风吹背柴换钱的郎君。 “请吧。”把人安全送到地方就算功德圆满,看着哑郎进屋的背影,悬钩硬是忘了把最要紧的事讲与他听—— 这间小院,正是贺兰姝平日休憩补眠之处。 第29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 平行世界观,会出现熟悉的名字但人设与正文不尽相同。实在忍不住想让大家看下大权臣黎x小公子昭,所以把番外先放出来。 除夕守岁那日,桓昭在梦中远远望到一个衣袂飘渺的背影。 恍若话本里极尽描摹的精怪,明明那女子不曾转过身来,桓昭却像是被摄住了魂魄,只想去见一见她的眼睛。 经不住桓昭的缠磨,拿这奕王府的小公子没办法,观里的道长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再入梦时,桓昭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她的面容,也在心神放松的一瞬,猛然被对方射来的目光钉在原地。 “我不是心怀不轨的歹人,”小公子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只是……” 不等想出一套进退合宜的说辞,天旋地转之间,桓昭再睁眼便身处一方花木丛中的石亭。 “你只是?”抬起桓昭的脸,被他撞进怀中的女子语气玩味:“长得倒是可心。是宣平侯让你来的?” 不等桓昭回应,松开手,她随意翻开一折戏文:“闲来无事,念与我听听。” “是……”稀里糊涂开口,一目十行掠过戏折,小公子还没读完第一句就已经面皮羞红:“妻主,我,我……” “我什么?”对方挑眉,“宣平侯千挑万选送过来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满页的艳曲压得桓昭手颤,不敢去看两旁侍立的仆俾,剩下的半截话烫得小公子眼睫簌簌:“我……我……我的心好不舒服。” 年节已过,冰雪未消。京郊某处道观之中,像是蹦上枝头的小雀,一个白绒绒的身影轻车熟路地穿过梅林。 “道长!”许是远远闻到一股喷香的烧鸡味道,只管一个劲赶到窗边,来人甚至连满肩的碎雪也来不及去拂:“若水道长!” 都说年轻郎君的声音好听,若水按着听会穴悠悠叹气,可这奕王府的小公子每次来都折腾得观里人仰马翻。如此几次下来,就算桓昭随口讲句话都能余音绕梁,她也只能无福消受。 人情债难消啊,若水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若不是奕王当年有恩于她,换做旁人来找,她早就寻个由头推脱躲懒去了。 “道长可算让我抓到把柄!” 隔着木窗上一层薄薄的明纸,桓昭一眼便在几案上看到堆成小山似的鸡骨头:“我要告诉圆融师太,趁着寺里忙着做法事,道长又背着她偷偷开荤!” 活像是握到一个天大的把柄,转身进了门,桓昭的眼角眉梢都挂上喜意:“若水道长,师太的脾气你也知道,若是让她见到这副一干二净的鸡架,却不知师太会念上几遍经书叫它往生极乐?” 还能念几遍经书,还用念几遍经书?事已至此,千算万算算不到这祖宗又来催命,若水睇着眼前的残局决定摆烂。 反正京中法会还要举行几个时辰,若水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有的是时间趁圆融杀上山之前出走云游。 “不吃烧鸡贫道道心不稳。”饮口清茶,若水草草摆出世外高人的架势:“可是桓小公子此番前来又是所求为何呢?” 道长又在装傻,解下锦裘,桓昭抿了抿嘴:“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我之前和道长说过的……” ——数日之前,除夕当夜,奕王府的小公子竟在梦中得见天女。 说是天女,桓昭却只能看清对方一团云雾似的背影。 那女子似远似近地走在前头,小公子一路追索许久仍然无果,一时间心下生急,刚想开口唤人便在榻上张眼醒了过来。 “她身上披着件曳地的大氅,”小公子醒来后就像是被精怪勾走了魂魄,“衣料上绣着暗色的仙鹤和云纹。我想向她走过去,可是却始终 隔着段追不上的路。” 长到十六岁,桓昭根本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个光怪陆离的梦,可这一次,天女的身影就像是刻在石头上的碑文,他只是见过一次,就再也没法忘掉。 “道长,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软语哀求,桓昭已经在若水这里碰过好几次软钉子却仍不死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若水道长神通贯天,去岁大旱,还是道长您开坛做法,这才从龙王庙里求来一场春雨。” 光说不做假把式,解下一个圆鼓鼓的荷包,小公子打量着若水的脸色双手奉上:“道长,这是我在年节里攒下来的金锞子,所有的都在这儿了。” 道长就发发慈悲,桓昭眼巴巴地看着若水,让他见一见天女的容颜吧。 “贫道再破落也不至于抢小昭儿的荷包,”若水边摇头边收拾鸡骨,“再说祈雨成功,那是皇帝宅心仁厚感动上苍,这才布下云雨施恩九州百姓。” 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若水看着桓昭失落的表情笑得欢畅:“小昭儿你瞧,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与贫道是否祈雨又有何干呢?”。 奕王府。 “小公子,”洗砚端来一盅赤豆糖粥,“年节里吃了太多发物,不如喝口甜汤去去火罢?” 他才不喝,裹在被子里,桓昭恹恹地翻了个身。 “赏你了,”桓昭闷着头不肯出来,“你要是不喝,就直接倒了了事。” 这,看着粥里煮得绵烂的豆子,洗砚一时犯了难。 近来也不知是谁惹了自家公子,竟让桓昭连着几顿都不肯好好吃饭。小厨房还以为是膳食哪里做的不好招了主家厌恶,方才还拉着洗砚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求让他想办法在小公子面前打探几句。 可这哪里是能打探出的样子? “倒掉什么?” 两厢僵持之际,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小昭儿怎么又在榻上萎着?前几日不还兴冲冲去观里赏梅,泼天的雪也拦不你,如今倒是老实,成天的闷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搁下甜粥,洗砚连忙行礼:“世女。” 桓曦亲自来看他,再赖着未免不像话,叹了口气,桓昭蔫蔫起身:“长姐。” 看他没精打采地吃起糖粥,也算知道来龙去脉,桓曦对弟弟这番心灰意冷的样子并不吃惊:“怎么,若水道长不肯帮你?” 一勺勺刮着粥皮,桓昭闷闷点头。 “可要长姐去帮你说情?” 桓曦早就听说了桓昭那晚的奇梦,但她根本不曾当真。 天女?桓曦轻嗤,飘飘渺渺连个真面目都不敢露,就是真有精怪作祟,恐怕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答应长姐一件事。”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桓昭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长姐想让我答应什么?” “我帮你去游说若水道长,”世女从袖口慢悠悠拿出一张请帖,“只是,宫中二月初十的赏梅宴,你可不许找借口推脱。” 就算真有个梦中天女又能如何,桓曦很是不以为然,又不见得那劳什子天女能驾着七彩祥云来娶了幼弟。桓昭已经十六岁了,男大不中留,趁早给弟弟相看个正经妻主才是要紧事。 喜出望外,桓昭连忙一口答应。想着赏梅宴的事到时候再说,坠在桓曦身后,小公子恨不得立时三刻冲去观里…… 后土殿外飞雪漫天,上善观内炭火正旺。 先瞧瞧有商有量的桓曦,又看看有了靠山,腰板明显挺直不少的桓昭,若水沉吟了半晌,终于是松了口风。 “这件事,贫道不是不可以出手。” 寻了个理由把桓昭支开,若水问道:“不过,世女可曾听闻过‘大千世界’的说法?” 桓曦一笑:“原来道长不仅道法高深,对佛理也有所研究。” 可凡人身在此世,桓曦不以为意,建功立业尚且难求,又何须费神去想那些羽化登仙之事。 “我知道长顾虑,”说到底桓曦对鬼神之事没多少兴趣,“道长无需多心,只当是做场戏哄骗家弟一番,能解了他的愿望,也就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算是两下交了底,若水心道就此成了一段缘法也未可知,相劝的话头便咽回肚子:“既然如此,也好。” 也好,若水蘸上一指朱砂。半点电闪雷鸣的异象都无,就像拆鸡吃肉那样随意,她抬手间便在桓昭额头上留下一道嫣红明印。 这就成了吗? 桓昭睁眼时只觉眉心有股凉意一闪而过,可是等他想要追寻,那感触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再找不到丝毫痕迹。 “这就成了,”若水捻掉指尖朱砂,“半个时辰后记得把它洗掉。” 听见若水嘱咐,桓昭不禁紧张:“正正好好半个时辰吗?若是早了、晚了——” 暗叹一声痴儿,若水背着手往观后走去:“明印既成,这些小节倒是无妨。” 至多是醒来时觉得疲累,不过好吃好喝地养几天,便也都补回来了。 “这下开心了?” 领着桓昭下山回府,哄完幼弟,世女不忘正事:“洗砚不会叫你误了时辰的,倒是宫中赏梅宴不可轻忽,你也多上些心。” 满口答应,心思却早飞到天女身上,桓昭一回府便直直钻进院中准备休息。 “洗砚,”小公子临睡前指着额头千叮咛万嘱咐,“到了该擦掉的时辰,你可不要去忙别的事情。” 若是办得不好,桓昭轻哼一声,等他醒来就让长姐把洗砚发卖出去! “安神香也点上,”不知是不是额上明印的功效,桓昭的眼皮越眨越慢,“半个时辰……半……” 折腾了一天,桓昭全靠心愿得偿的欢喜劲才撑到现在。恍惚间听见洗砚应诺,硬压了许久的疲惫感再也无法忽略,桓昭一偏头便睡了过去。 第30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2)…… “天女?” 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睁眼瞎似的转了几转,渐渐看清了四周的分界,桓昭才确定自己已经入梦。 道长果然神通过人,照着之前几次的经验,桓昭摸索着沿条小路往前走,眉心一点而已,他就连睡着都快了许多。 可是,桓昭茫然地走着,这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人,连找人问路都不成,他又怎么能知道天女在哪儿呢?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穷尽,只是不停地走着,转过许多庭阁楼台,直到桓昭最后都忘记自己经过了多少扇拱门,走到周围的昏黑也一点点淡去,最远处的位置浮出宣纸一样的白,颜色的交界之处,桓昭忽然见到一粒熟悉的背影。 天女! 桓昭的喜悦几乎要从喉咙里活脱脱地跳出来,连忙抬起脚步去追,一步,两步,三步,十步,百步,追到漫天的昏黑褪到只剩他脚下一点,追到纸似的白昼已经近在眼前—— 足够近了。 足够——桓昭看清天女的侧脸。 似有所感,就在桓昭想要再上前一步时,天女骤然向他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我,我不是心怀恶念的歹人……” 情不自禁往后退避了几步,桓昭正懊恼着没有顺势介绍自己一番,猛地一股吸力袭来,仿佛听到丝帛断裂的声响,天旋地转之间,他竟与天女一前一后地卷进一束大潮! “小公子?” 沾湿帕子擦掉桓昭额头的红印,洗砚悄声唤了几句:“小公子可醒着?” 叫了几声都没反应,想必是睡熟了。看着桓昭闭眼安睡的模样,把巾子搭在盆边,洗砚不再言语。 深陷梦中,桓昭丝毫不知洗砚的动作。一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晕眩过后,他将将恢复几分清明,便觉着自己像是躺在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上面。 洗砚何时给他新垫了层 褥子,桓昭迷迷糊糊地摸了几下,怎地之前不曾—— 不等他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桓昭的脸上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倒是个胆大的。还不从我身上滚下去?” 像是一块冰凌挨上发热的皮肉,这句话仿佛是什么勾魂的咒语,疼得下意识往后躲开,桓昭的脑子猛然间就清凌凌地醒了过来。 但他一睁眼便愣在原地。 “天……天女……”嗫喏着出声,说不清是喜是悲,脸颊的痛感一下子让桓昭涌出眼泪。 做什么要打他,小公子心下委屈,他求了道长不知道多少次才能追到天女身边,可这才刚刚照面,对方就像调。教一个普通仆俾那样对他。 他也只在洗砚办砸了差事的时候才摔杯子甩脾气,满腹委屈,桓昭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出来。甚至想就此打道回府,桓昭还是哭着哭着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能触碰到天女,天女也能禁锢住他。 意识到这件事,桓昭心里不禁漫起一阵慌张。 长姐和道长说话时他悄悄藏在窗沿下偷听,什么“大千世界”,什么“三界殊途”,若是他和天女之间的阻碍消失,那他现在所处的,还是那个存在着奕王府的桓燕王朝吗? 脑子里乱糟糟弄不清事情,含着眼泪,桓昭下意识看了看天女。 是、是和去年探花一样惊艳端方的长相,桓昭的眼角怎么也擦不干,只是探花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英气,但是、但是天女眉眼之间,是种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色。 “你是宣平侯送来的?” 扳起桓昭的脸,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邹黎只管挑剔小猫小狗似的掐住桓昭颊边的肉。 “既然如此,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了?” 宣平侯是谁,呆了呆,桓昭往后仰面想挣脱钳制,天女的手却牢牢地固住不许他脱逃。 “我、我才不是歹人,我只是……” 嘴巴被挤得像是鸭子形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桓昭的鬓发松松地散下几缕。 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眨眨眼,桓昭只觉得脸上都要被天女掐出几道红痕:“我是奕王府的公子……至于什么宣平侯的,我压根听都没有听过。” 像是要把桓昭从皮到骨地剖个干净,制住他的人却显然不怎么相信:“哦?奕王府的小公子?” 说谎可不是个好习惯,邹黎最厌恶有人当面作假:“你难道不是一早被富贵买主签了契书领回家教养,被人里里外外教了许多讨好的奇技淫巧,全等着到我府里一展身手——我说的这些,是也不是?” 和天女对上视线,看着对方散淡的神情,桓昭干了没一会儿的眼圈又湿润起来:“我……我不是……” 他才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鱼虾,看着天女玩味的神情,瘪了瘪嘴,桓昭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我、我不……” 做什么这样轻薄人,桓昭一时后悔自己不听道长劝告,他可是奕王府的小公子,母王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胞妹,长姐是全京城郎君们做梦都想嫁的清隽良人。 换做旁人,哪个不是在见他的第一面就恭维上来。 可是,许是受了奸人蒙蔽,天女却轻佻佻地把他当个来路不正的小玩意。 “我什么?” 随手翻开几页,天女抛赏钱似的抛给他一册戏折:“行了,装样子也得有个分寸。” 嘴上贞洁烈男,人倒是死死黏在她身上不肯动弹。暗中嗤笑一声,松开手,邹黎隔空点了点戏文:“识字吗?念与我听听。” 微风吹来亭外花木的香气,下意识乖乖低头,桓昭垂下眼去看折子里的唱词。 人长得倒是很漂亮,桓昭一列列看过戏折的时候,邹黎在他脸上转过数圈。为了求她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宣平侯倒是很舍得本钱。 只是不知宣平侯是从哪里打探来她的喜好,邹黎被人搔中痒处却又心生不满。 为了监察百官,除了御史台,本朝另设悬影司直属皇权管辖。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不忌手段,只要定安帝发话,悬影司甚至能把官员在家时的闲话也一一记录下来递呈御前。 自从邹黎做了悬影司的督领成了定安帝面前的红人,瞧着她手里捏下的千百桩把柄,其她为官者更是既恨又羡。 一壁声称悬影司媚上弄权,实则为鹰犬走狗,一壁暗戳戳地讨好逢迎,只盼着有法子让她们多揣测一番帝心好恶。 定安帝春秋已高,太女人选却是悬而未决。 多少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因为押错了赌注满盘皆输,时下的聪明人早都看得清楚,若是想要保住一大家子的功名禄位,比起塌下心来做做实事,站对阵营才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说穿了都是利益交换,邹黎并不排斥旁人的逢迎。但逢迎得太准太合她心意,邹督领却又怀疑府内被人安了应声的眼线—— 笑话,机关算计爬到高位,难不成她还是为了做个谏臣直臣,满心满肺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生都为了死后配享太庙的哀荣而尽心竭力? 定安帝身边不是没有过这种臣子,邹黎冷笑,数十年前左相谢千川呕心沥血堪称天下为官者表率,可左相府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皇帝随便扣了罪名就害了全府百十口性命,而满朝文武明知冤屈却无一人吭声。 她们平素的强直风骨哪里去了? 若不是府中老仆狠下心送自己的孩子替死,只怕左相府就此全盘覆灭,而定安帝仍旧高枕无忧,日日端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虚伪面目,继续操纵朝堂,做她垂拱平章的天子。 ——斗升小民尚且知道杀人偿命,一报还一报。 邹黎低低笑出声来,那她这个相府遗孤大难不死,改头换面重登朝堂做个乱臣贼子,想必也是姥天开眼,要她送与定安帝一场血淋淋的报应。 须得细细谋划。 “妻、妻主。” 压根没看出天女眼底的恨意,桓昭也根本想不到对方已在几息之间想好了要如何清查府内众人,别扭了半天,小公子终于是捧着戏折磕绊道:“我……我的心……好不舒服。”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桓昭才念一句就滚起满脸的羞意,连篇的淫。词。浪。语,若是让长姐抓到他看这种不知羞的混账东西,他非得被按头赶到祠堂反思上十天半月,再罚上一个月的零钱以儆效尤。 他不要读了,啪地合上戏折,不敢去看邹黎似笑非笑的眼神,桓昭支起身子就要躲到没人的地方缩着。 收敛心神,天女却勾着桓昭的衣襟把他拽回身边:“念的不错——还没让你到亭外侍候,到处乱跑什么?” 送到手里就是她的私产,邹黎心道,且让她先养几日,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摸摸对方泛红的面皮,压根不把什么奕王府的说辞当真,弯起嘴角,邹黎漫不经心地哄了哄桓昭。 “方才是我误会小公子了。既然昭昭和宣平侯无关,那你想不想长长久久地在我府上住着?” 若是听话就留着逗趣,邹黎目光温柔,若是过了几日按耐不住露出马脚,那便毒死再丢去乱葬岗了事。 京城世家起了又落,何况定安帝晚年圈禁了不少宗亲。就算邹黎当年逃命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京中动向,如今她权位在握,却绝不至于连听都没听说过奕王这号人物。 奕王? 心底嗤笑,邹黎扫一眼几句话就被哄好了的桓昭。说的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邹黎把这等从未听过的王侯封号在舌尖过了过,想必和这人毫无来由的的亲近一样,都是假的。 30-40 第31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3)…… 奕王府,桓昭所住的含月苑。 “回道长。” 先是奕王又是世女,平平无奇的一个上午,洗砚没料到他竟然还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若水道长: “小公子昨日回了屋就径自睡了,临睡前还念叨着半个时辰之类的话,奴俾心知要紧,又怕出了变故, 因此是专程算着时辰把朱砂擦掉的。” 按说应当无事,若水掐了掐指诀,但桓昭至今未醒,她总担心是出了什么变故。 修行之人常言天道,于此方世界而言,天道既是赏善罚恶的准绳,又是在三千界中裹覆一方生灵的城墙。 界与界之间本该无所交集,若水心道不对,就算她用朱砂开了一道缝隙,印记一旦被擦去,通路斩断,桓昭的魂魄也该随之被牵回本世才对。 那他为何直到现在也没醒呢? 甩袖抽出三张符箓,若水面色平静地看着它们无火自燃。 且让她探上一探…… 不怎么走心地换上一顶湘色帐子,草草营造出一股敷衍的喜庆意味,督领府里某个叫不出名的偏院迎来了它的主人。 说是主人,仆俾们面上毕恭毕敬心下却揶揄,也不知道能勾着督领在他房里宿下几日。 “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估计一番桓昭的身量尺寸,像是抱猫回家的第一天总忍不住疯狂下单零食猫窝羽毛玩具,温言几句,邹黎对纳男宠这件事有点仪式感但不多: “既算府里的头一个,昭昭自然与旁人不同。夜里想穿什么样的衣裳?” “啊?可……可是我……” 呆呆地不明白他怎么就要和天女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了,桓昭中途试着打断数次,得到的却只有仆俾们一个“刚进门就开始恃宠而骄”的冷眼。 呸!狗眼看人低! 余光扫到下人们的表情,桓昭没忍几步路就不幸破功,天女……不,邹督领戏弄他也就算了,旁人却在居高临下地指点什么? 瞄了瞄邹黎的脸色,桓昭琢磨着对方似乎是说开误会之后要补偿他方才受的委屈。 既是要补偿他,哼,鞋尖碾了碾青砖地,小公子就像聘进宅子的狸奴伸出了爪子:“我要穿大红色绣金线牡丹的衣裳。” 还要彻夜燃烧的喜烛,得意洋洋地白了下人一眼,桓昭挨个数着大婚时要有的布置。他要绣着福蝠花纹的袖口,宝光熠熠的对瓶,和洒着桂圆百果的锦褥! 握在手里的金秤杆也不能少! 眼看邹黎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把原本可有可无的鸳鸯玉佩也做了要求,桓昭愈发神气得理直气壮。 有了这些东西,小公子大致满意,他就不计较天女方才又捏脸又让他念艳曲的事了! 真当自己是矜贵人物了,邹黎尚未有所表示,守在门口的仆俾便低下头嘲讽一笑。 “你笑什么?”在镜子里看到下人的小动作,桓昭不禁竖起眉毛:“谁教你的规矩,谁许你——” 桓昭后半句话还没出口,他的身形就忽然晃了晃。像是水中被游鱼搅散的倒影,邹黎讶异的眼神中,桓昭一寸一寸地凭空消失…… “小公子!” 桓昭刚在榻上动了动,洗砚便扑过来喜极而泣:“小公子可算是醒了,方才若水道长特特来算了一卦,给了一串子听不懂的解语不说,奕王殿下和世女也面色凝重,奴俾可是要被您吓死了!” 慢慢睁开眼睛,桓昭刚要说话,屋里的香灰味便呛得他咳了一连串的咳嗽。 “我是在上善观里吗?”额头冰凉凉的,桓昭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道长也来了……洗砚,这一觉我睡了多久?” 瞧着桓昭的精神头还算不错,取来炉上温着的冰糖水,洗砚把心落回肚子里:“小公子真是睡糊涂了,一觉过了八个时辰,竟然连含月苑也不认识了。道长一直没有走,正和世女在前厅说话。” “小公子到底梦到些什么神仙天女,”洗砚扶起桓昭给他顺气,“不声不响昏了大半日过去,难不成还和话本子里一样,真被仙兵抬到天上结亲?” “去,谁教的你成日嘴上没个把门。”装模做样斥了洗砚一句,回味着天女方才叫他昭昭的亲昵,桓昭面上却没真的动起怒意。 他得再去求求道长,垂下眼,桓昭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 见一次怎么够呢,虽说天女不像看着那样凛然不可亲近,仔细论起来还有点孟浪,但是,分明是他先撞到天女身上的,若是天女不提醒,恐怕把满本戏文都演完了,他也注意不到自己竟然跪坐在对方腰间。 原来和女子亲近起来是这种感觉,被邹黎掐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热意,桓昭悄悄摸上侧脸。 更别提解开误会之后,天女还说要他是府里的头一个,她同自己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处。 脸色红红,邹黎捏过的地方仿佛带着细小的电流,想着天女的动作,小公子回味似的咬了咬唇珠。 歪在屋中躲闲,烫一壶香茗,桓昭悠哉悠哉地看着话本。 母王一向不喜他看这些缠缠绵绵的东西,但桓昭前几日刚“昏”过一次,念在他正在养病,洗砚从外头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奕王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了进来。 何况国事繁忙,桓昭笃定,母王此时肯定没多余的心力管他。 【万籁俱寂,玉盘高悬。月光把庭前照得白亮一片,房内暖香却是扑鼻而来,直熏得新婚二人面如熟桃。】 开篇倒是不错,别过话本四下瞧瞧,确定周遭只有自己,桓小公子故作姿态地挺直了身子。 【“姐姐。” 眼神在睫毛下轻轻晃动,揪了揪妻主的袖角,明夫郎邀功似的说道:“我会做‘鸳鸯比翼糖醋排’,很快的,这边煮上饭,另一边炒糖汁——” 红亮的酱汁均匀地裹在大小适中的排骨上,一口咬下去不干不柴香嫩多汁,醋香气很有存在感又不至于抢了味道,甜味炒得排骨表面金亮亮的却不会吃两口就腻。 若是想要卖相好看些,就放在那边的白胎细瓷并蒂荷花盘上,小厨房里还备着葱叶和白芝麻,细细弄一点撒到排骨堆上面也就是了。】 ……尽是吃吃喝喝,桓昭蹙着眉毛往后快速翻了几页,谁要看这些水话。分明封皮上印着那么大的《青州艳色秘录》,打开一瞧却都是些炒菜做饭、炕头炕尾的无聊家常。 比起天女非要他读出来的戏折,小公子眨了眨眼,这本便是连配的图也遮遮掩掩。空白纸页上胡乱蒙印出两个人影便草草作罢,别说让他面红耳热,桓昭光是是要分清绣图上的衣裳和人面都要消耗一番精力。 是他没与洗砚说清楚?怎的带回来这么敷衍的本子。桓昭本想要丢了书生气一通,临了又怕动静太大,惹得母王长姐一并过来关心。 大约是几天前他入梦时睡得太沉,引得若水道长专程来掐算不说,家中更是不许他出门乱走,生怕叫他冲撞神灵,再昏昏沉沉地晕上几日。 ……算了。 有的看总比没有强,纠结几番,桓昭还是磨磨蹭蹭将话本子拿了回来。 无聊家常便无聊家常,总归是个消遣。 【干渴在喉咙里蔓延,明夫郎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许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不自在地关上房门,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卷土重来。 矮几上的两只酒杯在一圈果品中不紧不慢地等着,摆在暖炉上的蜜瓜被银丝炭的余温烘热,喜烛的烛芯闪烁着提醒人来剪。 剪刀却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俗气套路,毫无新意。嘴上不饶人地唾弃,桓昭的手却紧紧地按住纸页边缘。 像是生怕有人抢走了一样。 【“妻主。”像是被暧昧的烛光烫了一下,明夫郎开口时声音竟然带上些沙哑:“屋里有点暗了——我——我们是不是该剪一下蜡烛?” 剪烛,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酒色,像是被周遭的缠绵喜罗染得薄醉,嫁进来的第一夜,分明一滴未饮却已经有些脸热:“似乎是,在妻主那边的小匣子里。” 恍然大悟似地拉开抽屉,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又松开,邹七娘递给明夫郎一把缠着红线的利剪:“当心伤着自己。” 低低应了一声,接过剪刀,明夫郎两下挑亮烛火。解散头发,对坐榻上,想着等下发生的事,侧着脸避开妻主打量,明夫郎嘴唇下的血管也热烫烫地搏动 起来。 等了半晌没等到对方说话,邹七娘的眼神在明夫郎和他身后的拔步床上飘了飘。】 这是要圆房了!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攥了一下手又做贼心虚地瞟一眼外头,小公子无声地倒在软垫上尖叫。 【“佳酿已满,总不好误了吉时。” 酒水在杯里微微抖出绉纱一样的波澜,泄漏出淡然面具之后的波动,邹七娘子言谈间可谓是气度偏偏:“明公子若是愿意,不如我共饮此杯?” 共……共饮此杯。 妻主的声音这样好听,一股酥麻直直冲上面颊,胡乱点了点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明郎君只觉整个人都像是年糕一样被炭火烤得又热又软。】 以手抵唇挡住表情,桓小公子体味得正起劲,洗砚的脚步声却忽然从院子的垂花门外走来。 谁叫他随便往屋里走的!手忙脚乱藏起画册,桓昭早忘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本子正是洗砚绞尽脑汁才躲过奕王府的护卫给他带进来的。 “你在外面等着!” 猛然被喝止,乍然听见杯盏倒地的声响也不敢进,洗砚踩在青石台阶上的脚停在原地。 第32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4)…… 督领府。 三日了,邹黎想,影隶仍没带回来多少有价值的消息。自从桓昭当着她的面隐于空中,无论邹黎如何查探,对方都是杳无音讯。 “属下办事不利,”影隶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请督领责罚。” “罢了。”挥退手下,没有斥责对方办事不力,笔墨在纸上描摹出桓昭的容貌,邹黎心下反而跃起越来越浓的兴味。 为了收拢权力数度削藩,这京城从不曾有过封号为“奕”的王侯;命令翰林苑写了不知多少篇颂圣避讳的文章,坐了数十年皇位的定安帝又何时顶过桓姓。 但那自名为昭的小公子却是信誓旦旦。 比起见了神鬼的忧惧,回想起那日突兀消失的桓昭,邹黎却是燃起一阵超脱掌控的兴奋——精怪妖仙如何有人心可怕,真要仔细论起来,这金光熠熠的都城何尝不是血骨累累。 况且对方看上去也不像个多聪明的。 这样漂亮又心无城府的公子,邹黎慢慢摩挲过唇侧,羽翼爪子都系缚着天真,合该被一掌攥在手里,做只属于她的鸟雀。 “叫人去用心修缮院子。” 仿佛想到了有趣的事情,又像是亲身在人声鼎沸的赌庄里下注,邹督领眼角眉梢牵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旁人成婚时都备办什么,我这里便要如何布置。” 何必再收下宣平侯费心调。教出来的美人?掩起阴狠悖逆的心思,邹黎为自己慢慢地套上一层斯文皮囊。 就像左相府还在,她还是众口称赞的少年英才那样。 凡人也罢、仙妖也罢,伪作一副端方面目哄得对方放下戒心,再一点点抓住他在意的事物,为雀鸟的翅膀套上白绫一样的丝线—— 直到布下的网袋悄无声息地盖满猎场,傀儡就只能被主人操控于股掌之间。 在门外枯站了一柱香的时间,洗砚总算被桓昭放进门里。 桓昭藏匿东西的本领实在外行,不说他脸上的神情有多不自然,单是看到乱成一团的屋子,便没人能昧着良心说一句无事发生。 “小公子也真是的。”看看桓昭没有伤到,洗砚用帕子包好碎掉的茶盏:“一册话本再难买又能值多少银子,倒是这套杯盏的花纹不怎么常见,缺了一个就不好补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哪个更不对劲,洗砚看着地毯上洇湿的地方叹气。 “这也值得叹气,你把剩下的好茶杯也一起收走不就好了?”桓昭把话本锁进木箱又把箱子用力推到榻下。 丁点大的小事洗砚也要碎嘴,桓昭不甚满意地掸掉浮灰,偌大一个奕王府,区区一个杯子也值得洗砚煞有介事。 再说这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茶杯坏了还可以换,但他偷偷看艳本被人抓到可没法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虽说眼下往王府里带些东西不算太难,可风月话本到底不是什么清白东西,若是真被母王抓到了,桓昭怎么算都得挨顿收拾。 何况家中近日管他正严,桓昭有些泄气,不提他还想着近几日好好表现换一个出门的机会,单说宫中赏梅宴的事情挂在前头,担心母王真的就此给他安排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成婚,桓昭也不想在这个当口给自己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平日里府兵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并不敢和他作对,桓昭哼一声,如今她们倒是水泄不通地围着王府,也不知道在防谁。 ……好吧,草草扯下床帐安寝,桓昭盯着被面一脸郁闷,这阵仗摆明了就是在防他。 可是,桓昭心烦意乱,不好好听话就不能出府,不出府就见不到若水道长,不去求若水道长就没法梦到天女,看都看不到天女就更别说亲近,亲近不到—— 事情俨然变成一个死结。 “对了,你方才说平王府也接了请帖?” 忽然扯开帐子,桓昭盯着守在床脚的洗砚:“平王夫也去?他不是满京里出了名的清心寡欲恨不得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吗?” 怎么会主动去凑赏梅宴这种谈婚论嫁的热闹。 难不成除了各家的郎君娘子,想到某种可能,桓昭脸上显出几分激动,莫非宴会上还会出现什么旁人,譬如圆融师太,譬如若水道长? “听说是有个仪式在,”洗砚打听到的消息里确实提过这么一桩,“君后说日子吉利,特意请了观里寺里几位大师入宫祈福论道。” 附庸风雅,桓昭笑了一声又躺下,又道又佛又牵姻缘,什么事都让他办了,这位君后难不成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个能干人物。 想想就烦,桓昭满心里只盼着能在宫宴上见若水一面,要是能顺利求得道长再为他一点灵通,就是让桓昭面对面地听平王夫唠叨一天佛法自然,他也心甘情愿。 天女,督领,邹黎。 裹在锦被里,桓昭默默地在唇齿间挂念着对方的名字。 《秘录》里头的郎君是怎么叫他的妻主来着?小公子独自一人躲在床帐背后幻想。 话本子里头。邹七娘不愿新娶的郎君生分叫她。邹七娘,邹七娘,啊,桓昭想起来了,他偏爱这话本就是因为它暗合了天女的姓氏。 等他再见到天女,桓昭从脖子红到脸,天女也会让他别那么生分地称呼她吗? “姐姐。” 情不自禁用气音去念话本里的台词,夜里安静,桓昭刚一出声就意识到不妥。 洗砚有没有听到?猛地闭嘴,桓昭等着对方出声探问,他再反咬一口指责对方打搅他清梦。 抱着腿倚在床脚犯瞌睡,洗砚却是没听见桓昭的这一声轻响。 睡着了?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桓昭松一口气的同时复又嫌弃洗砚侍候不周。 连主子的动作都察觉不到,桓昭撇着嘴翻到拔步床里侧,今日太晚就先作罢,明天早膳洗砚要是净端些素粥凉菜上来,自己就当场冷脸,攒着今晚的事一并罚他。 二月初十,赏梅宴如期而至。 可算让他等到机会出门,在王府里闷了数日,桓昭早从一开始的兴致缺缺变成满心欢喜。 别管这场挂羊头卖狗肉的赏花宴到底遂了哪家恨嫁郎君的愿,换上颜色素淡的衣袍,桓昭把洗砚挑出来的鲜亮衣裳统统堆在绣凳上。 精心打扮引得众人惊艳并非桓昭此行目的,艳压群芳指望着被贵女看上 更是与他无关。此番赴宴桓昭只为了趁机去求若水道长,算算时日,桓昭生怕邹黎忘了那时扑进她怀里的小公子。 说书娘子每每讲到情天恨海的章回总会翻来覆去地用几个俗词,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望穿秋水寸心难转”。向来觉得写这唱词的落魄文人酸腐,别提生死相许,桓昭甚至觉得情情爱爱抵不上他名下铺子里几两碎银进项。 临了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再没心思嘲笑旁人,桓昭方才品出个中味道。 邹黎。邹黎。 赴宴途中,桓昭默默想着天女的名字。 虽然比不上王府声势显赫,可天女的宅邸亦是连廊回阁。湖石布景皆为昂贵,天女身上的威仪亦非常人可比。桓昭不是不通俗物的世家公子,所见所闻一项项地累加上去,只怕“督主”名号所代表的名利权势不容小觑。 再说,桓昭可没忘,那个所谓的宣平侯不是还一门心思想往督领府里塞人? 害得他刚刚见到邹黎就被对方误认为别有心计的小倌,桓昭气恨地攥住珠串又放开,更可恨的是那个宣平侯贼心不死,天女既然错认了他,想必真正要送给她的男宠尚未进府。 可自己偏偏被锁在王府里一连数日无法入梦,桓昭光是想想都难以释怀,惊鸿一面怎么比得过日夜吹枕边风,何况他与邹黎的初见并不特殊,只怕留下的印象也实属有限,不知天女是否讶异几日就将他抛之脑后。 抛之脑后。 叹口气,心里揣着事情,桓昭盯着衣角默默良久。 “小公子,”洗砚隔着轿帘轻声提醒,“宫门到了。” 大内禁地,百官下马。 即使是皇室宗亲也不例外,只有桓昭母王早年征战关外落下暗伤,加之永熙帝未登基时便与其六妹格外亲厚,这才在即位后额外加恩,特许奕王自中武门前乘轿经过。 桓昭下轿步行,接引他的宫俾却是张陌生面孔。所幸桓昭熟悉宫闱不怕有人故意引他到歧路,又想起昨夜长姐的叮嘱,瞥了对方一眼,桓昭没有作声。 只是心里对君后的不以为然更多了几分—— 五岁那年,走迷在御花园中找不到路,桓昭无意间听到了君后和身边心腹的密语。 “……奕王……桓曦……” 石亭上竟然有人,桓昭乍一听到人声本想走近了问路,没想到却断断续续听见长姐的名字。 五岁的孩子身形尚小,弯下身子掩在花木丛间也没人瞧得见,为了弄明白石亭里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桓昭憋着一口气藏到亭下树丛深处。 “尚了帝卿便不能再入朝为官,”桓昭认出这是君后的声音,“何况桓曦一定是要承爵的,单家若是想着用这条路挑拨皇帝与奕王,恐怕算计到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挑拨?! 桓昭立刻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什么尚帝卿什么承爵,五岁的孩子一概听不明白,可是君后竟然任由身边近侍说些算计挑拨的话,桓昭就是再笨,长在王府耳濡目染,拼拼凑凑也猜出对方是要对母王和长姐做坏事。 方才君后还给他装了几块茯苓膏免得出来玩饿到,桓昭只觉得嘴里吃下去的糕点开始发苦,结果寻了处没人的地方,君后就计算着要坑害奕王府了! 第33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5)…… 桓昭一直忍到对方离开石亭后好一阵才站起身来,连身上蹭到的泥土叶子也来不及拍,嘴巴一瘪,小公子冒着眼泪就飞跑到国子监去找桓曦。 长姐大概是把他颠三倒四讲出来的话理顺了讲给母王听,桓昭早记不得这件事情最后是如何结尾,又或许以他的年纪,即使有了后续也与他无关。 只是奕王自此便经常提点两个孩子,君后的脸面也是皇帝的脸面,再者前朝后宫紧密相连,无论如何,明面上的礼数绝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母王兴许还嘱咐了别的,桓昭却记不起来一星半点。想不起来便不想,桓昭不紧不慢穿过几条宫道,总之面上过得去即可,君后那样处心积虑,母王如今却还是如日中天。 而长姐明年就要入试秋闱,桓昭思索间闻到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除了若水道长念叨过的文曲星君,不知道圆融师太认不认识几个保佑科考的佛祖。 至于那些不得不理的事情,桓昭远远瞧见一群穿红着绿的身影,在席上忍过几个时辰便罢。 没必要让母王难做。 ……没必要让母王难做。香篆还没抹平,把袖子放到桌案下,桓昭垂眼盯着手臂上泛起的红疹。 是方才那杯甜牛乳吗?呼吸还算顺畅,桓昭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麻。君后知道他平常的饮食喜好,那杯饮子是君后特地命御厨调好送来的。 不对。 注意到桓昭的异常,眼见众人吟诗的吟诗投壶的投壶,没有多少目光集中在自家公子身上,洗砚立刻寻了个借口陪桓昭离席。 正和圆融师太闲话,君后向他们这边远远瞥来一眼。 桓昭一遇到桂花就会引起严重的敏症。不论是加在饮食里,或是在桂花树下略站一站—— “我的脸上也起疹子了吗?”虚虚抬袖遮了遮,桓昭低声问洗砚。 右脸还好,洗砚看了看,但是左脸的红疹眼看着就要和脖子上的连成一片。 “公子莫急,奴俾马上就去请太医。” 洗砚本想把牛乳饮子一并带走,可再回头时却发现杯盏不知何时被人撞翻,剩下的牛乳淅淅沥沥染湿桌角,来不及多想,紧紧搀着桓昭,洗砚快速把他扶进一处空闲的宫殿。 “这是怎么了?”洗砚才要出门拜托宫人通传御医,许是察觉到不对,君后便也带着仆俾匆匆赶来。 “糊涂!”看清桓昭身上露出来的红疹,君后皱眉斥责一众宫人,“方才还好好的,昭公子的脸如何过了一会儿就变成这样?把御膳房今日当班的通通叫过来等候发落!” 难道此事不是对方自导自演?桓昭在榻上默不作声,君后的怒气看起来不像假装。 敏症明明起在自己身上,听着外间吵吵嚷嚷的告罪声,桓昭反而冷静得像在看一场闹剧。 比起害人性命,这更像一次事半功倍的算计。或许是后宫斗法将他意外牵连,又或许这真的是御膳房匆忙间导致的疏忽,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如何向奕王府解释这遭意外,那是君后要头痛的事情。 “昭公子宽心,”太医说话间便写好一张方子叫人抓药,“这敏症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幸而及时干预,公子只要按时服药静养,想来应无大碍。” “有劳太医。” 但好好的赏梅宴闹出这一遭,桓昭将目光投向别处,终究是落人口实。 “哎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敏症?这昭公子也不是头回进宫,膳房怎么这样不小心。” 空无一人的宫室好像片刻间挤满来人,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桓昭这才发现,除了永熙帝后宫里他认不全的贵君小君,若水道长和圆融师太也跟在几位公子身后赶来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桓昭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他在宴席上等了许久也没和道长搭上话,如今犯了点小毛病,若水道长却闻风而至。 只是脸上的红疹要养上十数日才能消干净,桓昭思及此处又觉得难过。林林总总竟是要养伤大半个月,天女的背影飘飘渺渺地捉摸不定,他只是想再见对方一次,途中却遇到这样多的波折。 十七、十八、十九。 她和那日的小郎君已经十九日未曾见面,坐在悬影司的长案后不动声色,邹黎合上最后一本密折。 宣平侯的确如约送来美人,邹黎指尖夹着一封薄薄的书信,可是贿赂漕运,染指官盐的重罪,仅靠一张姿色平平的脸,又能弥补上几分呢? 从地方收来的盐税泰半进了定安帝的私库,宣平侯看着不声不响,暗地里却是个敢虎口拔牙的主儿。 若是她借此胁迫对方为己所用……邹黎看着日光从悬影司的堂前一点点消散,就算日后事情败 露,她邹黎照样有办法全身而退。 这世道,圣贤书早沦为一册废纸。匡世济民?邹黎笑出声来,君不见煌煌天朝,钱权二字竟不知引得多少人前赴后继、头破血流。 “影——” “砰!!!!!!” 邹黎正要唤来影隶,话未落地,一声巨响却从东南方轰然响起!不知这异象是否与雷电有关,眨眼间邹黎只见得堂前雪亮一片,恍如天上电光劈彻大地,这响动直震得皇帝为悬影司御笔亲题的“明察秋毫”匾也跟着一颤。 “督领,这——” 巨响必然惊动皇帝,点了十人与她同往,邹黎想着此事要尽早探清:“右使,你先留在此处,宫中若是来人,你据实说了便是。” “走!” 饮食出了差错,备办了许久的赏梅宴也只得草草收尾。 不怪一众高门贵夫打着关心的名义流水似的前来看望,实在是桓昭背后的奕王府向来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激得一帮人精神紧绷。 席上的娘子郎君们成了几对没人在意,与宴席最初的筹办目的南辕北辙,一时间满京城都在猜测“昭公子饮牛乳反得敏症”这件事情的真相与意味。 “哎呀呀,好好的小郎君喝口饮子就遭这样大的罪,也不知是哪个坏了心肠的在吃食里作怪。” 奕王早年从军,驻守边关战功赫赫,后来辅佐永熙帝处理国事,宵衣旰食几无错漏,是以市井之中无论文人百姓大多仰慕其行事风采。 许是爱屋及乌,不同于贪官腐吏下马时众人乐不可支,黎民布衣乍听闻昭公子受难,街头巷尾一时间竟无几句冷言讥讽。 “是否是君后动的手脚?单氏自从出了个君后便飘飘然起来,朝堂之上也敢时不时语出狂言,一脉同枝,焉知这次又是哪个拎不清的撺掇出一场幺蛾子。” 上层的风起云涌从来牵动人心,再说赏梅宴上种种本该是宫闱秘闻,如今一反常态宣扬得众人皆知,嗅闻到几丝反常,众人的眼睛反而从桓昭身上移开,世绅小官更是等着要看单家在这场风波后的下场。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从宫中收到消息,单氏族姥拄着镶了白玉的檀木拐杖重重一叹。此事并非君后所为,敏症的事更是可大可小,轻轻放过或是咬住不放全凭帝王心意。 此番事端全赖君后自然不妥,族姥拄着拐杖踱步,然而君后行事不察被人钻了空子,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摆着被人算计居然没当场翻脸,难不成是宴席上谁家娘子惹得桓昭心动,这才强按着脾气不曾发作?” 家主长辈的苦心再如何也落不到小辈郎君的眼里,满心想着桓昭挑剔骄矜名声在外此番却转了性子,众郎君私下里都在默默琢磨,到场娘子中究竟是谁能引得这眼高于顶的昭公子一见倾心。 外头风言风语传个不停,推掉所有递进奕王府的宴饮或是诗会请帖,桓昭却只管一心跟着若水画符。 谁在乎那帮闲人揣度出个什么,桓昭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一个个的成日里无事生非,满京城的郎君们拴在一起也比不上天女半根手指头好看。 他可是求动了若水道长帮忙,桓昭情不自禁取来镜子照照,若不是桂花粉激起来的红疹还没消退干净,凭他一天百十来遍地练习落笔顺序,他早该见到天女再问问对方,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 单刀直入固然是一种做法,可是分离许久,连对方心里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还要两说,桓昭才不愿上去就直勾勾问一句“督领可有想我”。 ……罢了。幻想一阵子二人见面情形,抿抿嘴,桓昭视线复又落回纸面。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道长又算出了什么,一改前些日子推推阻阻的软钉子,若水这回只道时也命也,既有缘分,贫道又何需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小昭儿,你且记着。”若水道长在落笔前反复叮嘱桓昭:“符箓不似平常文字,你并非道门弟子,此番折腾更是只为了‘天女’一人。” 切忌落错运笔顺序,若水蘸着朱砂,除了笔顺,更忌贪多。她用符箓强行使二人相见本就有违天理,若是再让桓昭频频入梦,不出三年,这小公子必有性命之忧。 “我若是想见她。”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洗净掌心的朱砂,桓昭反复记熟了要领才开口:“这次之后,只要我每隔一月在手掌上摹写一番,再入梦就能得偿所愿吗?” 若水颔首。 “多谢道长,”桓昭闻之大喜,“后天……不,明日,明日我就让布料行掌柜偷偷给您送鸡!” 什么草鸡松鸡乌骨鸡三黄鸡珍珠鸡,桓昭越看越觉得道长仙风道骨,红烧葱香醋溜煎炒烹炸通通都做上一遍! 左右他名下的布料铺子日常也要采买,顺路来道观上上香兼送送鸡岂不是小事一桩。 这不比道长亲自下厨方便,桓昭喜气洋洋,再说圆融师太上门从不打报告,有了铺子掌柜以香客的名义在前头顶着,若水就是在圆融眼皮子底下,也照样能气定神闲地收拾作案现场。 为香客解签答疑嘛,桓昭连暗渡陈仓的借口都给若水找好。 不好直接流露出满意,隔空点了点桓昭,若水高深一笑。 第34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6)…… “督领可要用些吃食?”从管事手里接过几碟糕点,将其小心翼翼放在长案边角,悬影司左使睇着邹黎脸色。 都拿下去,复又打开一本密折,邹黎长眉紧锁。 几日前京郊巨响,声势浩大闹得宛如神仙降世,她点了数人随同,一寸一寸搜刮过地皮,却连半分收获也未曾得到。定安帝上了年纪本就迷信天意谶语,而如今悬影司两手空空,皇帝虽然暂时没有多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已经在责备她这个督领办事不力。 她可不像铁骨铮臣靠美誉清名立足,邹黎合上密折,不管堂前悬着的匾看起来有多么正大光明、心系家国,悬影司自始至终都是只受皇帝一人掌控的利刃。鹰犬一旦失去价值,等待它们的结局只会比想象中还要可怕数倍。 深仇未报,邹黎自然不愿意提前出局。 左使仍要再劝:“督领,您还是……” “你去找几个嘴严的灵巧匠人。”思及此处,邹黎决意要给定安帝伪造出一樽祥瑞:“不许走露半点风声,若是朝中因此卷起流言,你就是那个用来堵住悠悠之口的佞臣。” 是,心腹领命而去。 左使行事历来谨慎,邹黎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阶下,有了这样一点即通的左膀右臂,“祥瑞”必定会感应天时,顺势而至。 她无需忧虑。 心下稍定,邹黎正要收回目光,吹乱她的香袋袍袖,邹黎身侧却旋起一阵莫名的气流。 诸多步骤应无疏漏,板板正正躺在床上,桓昭紧紧攥着双手。 这是他第一次按照若水道长的法子独自入梦,隐隐有些不安却,咬牙继续,桓昭一时间只觉得鲜红的朱砂符箓在眼前飞速转成一枚圆点。 没人说的清为什么桓昭这次在梦中见到的情形与上次不同。 他在昏昧的梦境中醒转,不待他做出反应,只见那通红的一点金乌般坠落着浸入漆黑水面。水流荡出层层波涛淹没他的脚腕和衣襟,一点嫣红俨如大日沉沦入海,又好似游鱼衔着他的执念引路,轮转着将他一步步牵扯入墨色错杂的山川江流。 又在山穷水尽之处猛然跃升。 跃升、跃升,像是一汪有情人藏于匣中的碧血,豆点般的朱砂洇染出大片大片的赤红。 “桓昭?” 穿过天边愈发鲜艳的红霞,一道声音钓钩般牵住他的意志。隐约看见天女的身影,熟悉的眩晕感中他压根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没有时间迟疑,桓昭下意识向那个最吸引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桓昭。” 一把将桓昭带入秘室,捂住对方的嘴以防他喊叫,邹黎在众人发现悬影司光天化日大变活人之前扫净了痕迹。 是你。 慢慢松开手,等待桓昭站稳的工夫,邹黎并不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是她。 “天女。”四周 石壁上的灯火在他眼中旋转着画圈,扶着秘室里的椅子直起身,桓昭仍有几分不确定:“天女……” “是我。” 失踪多日的雀鸟重又出现面前,看样子对方甚至为了这次相逢遭受了不少曲折,心里多出一股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满足,邹黎耐心应到。 他成功了。 桓昭的脑子尚在发晕,分不出个一二三四,他的嘴巴却先一步开合起来:“天女……真的是你。” “我本想早日来看你。”像是灌多了酒,扑到邹黎身边,桓昭把天女大人的官服揪出不怎么体面的褶皱:“可是我喝、喝错了饮子,害得我起了将近小半月的敏症,不然……” 桓昭的注意力说着说着就跑到别的地方:“不然……天女,你看……好气派的官服。” 仿佛被衣袍上的刺绣迷了魂,多看几眼还不够,桓昭甚至抓着邹黎的袖口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我有没有和天女说过?比起那天暗色的常服,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那种春风得意的颜色……” 无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进士,桓昭颠三倒四地从肚里搜刮用词,还是手执笏板端庄持重的绯袍高官,邹黎天生地匹配着那些鲜花着锦的章句。 一句话也能讲得乱七八糟,没有接茬,邹黎看着桓昭犯了一小会儿的晕才渐渐恢复正常。 “天女……”意识到自己在眩晕时似乎讲了多余的话,瞧见对方清醒始终的表情,桓昭颇有些不好意思。 “桓昭。”给出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怀揣着逗弄的心思,邹黎慢条斯理道:“我们又见面了,只是。” 停了停,掠过对方的双眼,邹黎满意地看到对方的情绪因她起伏:“这里并不是我的府邸。” 悬影司历来没有男子出入,邹黎状若为难,她固然能把桓昭在秘室里藏上一段时间,可他终究不能在这里久待。 这可如何是好? 穿、穿天女的旧衣出门? 原地愣了愣,像是一大盘香甜蜜供从天而降,桓昭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解邹黎的意思,以及他眼下的处境。 是了,道长赠他一道入梦符箓。 下意识摩挲手心,桓昭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彻底明白过来若水那句“她在何处你在何处”。 原来若水道长是说,桓昭入梦后会出现在邹黎身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误打误撞落进她的府邸。 好险,桓昭暗暗松了口气,他描绘符箓时只顾着雀跃,却忘了邹黎这边也有众多事务要处理。 入梦前他本该仔细算算两方世界的时辰,见到天女的喜悦渐渐平复,桓昭颇为懊丧,所幸他不是凭空出现在此方世界的朝会上,否则他就是被当朝官员当作妖物拘禁起来,也只能百口莫辩。 比起老鼠横行的牢狱,桓昭瞧了瞧周遭的石砖和油灯,悬影司的密室倒成了甚为不错的地方。 何况天女也说了,全然信赖邹黎,桓昭半点都没生出自己正被人戏弄的想法:只要换上邹黎的常服再扮作她的贴身长随,悬影司一众下属并不会多问。 那,桓昭用余光飞快瞟了眼邹黎又开始默默捏袖子,现在……现在就换吗? 密室并不狭小,但密室里可没什么能遮挡视线的帷帐。 他和天女拢共见了两面,桓昭心想他在此方世界的际遇绝不能让母王长姐知晓:良家公子为了从官署脱身而穿了外女的衣物,这放在话本子里都是让小郎君们脸红心跳的描述。 好在只是件套在外头的圆领袍,桓昭热着耳朵接过邹黎的旧衣,快些换上就结束了。如此想着,找了个墙角背对天女,桓昭低着头解开腰带上的白玉连勾。 不料身后竟传来脚步移动的声响。 身体一僵,桓昭小心翼翼借着旁侧的铜镜去看,只见邹黎背对着他踱步,手中还翻看着一叠不算薄的书信。 摆明了给他留够余地。 天女果然正人娘子,当面褪衣的羞涩消去几分,桓昭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套上外袍。 又顺手扎了个时下娘子们爱束的利落发髻。 “不错。” 桓昭理顺了发丝刚要放下铜镜,邹黎便在一旁慢悠悠地夸奖一句。 天女是何时转过身来的?小郎君的手指蹭着袖口微凸的刺绣,想说些什么又咽下话头,桓昭的脸静悄悄地红了一层。 “好了,耽搁这么久,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目光在桓昭身上一停即逝,和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改初见时的挑剔刻薄,邹黎似乎决意要在心悦的雀鸟前做一个温文尔雅的督主。 拨动机关,邹黎说话间便带着桓昭往密室外走去:“等下离了悬影司再言语。” 点点头,桓昭跟在邹黎身后大气也不敢多喘。 原来朝廷官署是这个样子,换好了衣裳,桓昭新奇地扫了一眼堂前的匾额。奕王府也有皇帝赐下的御物,但王府的正厅到底和官吏们日日辛苦的地方不同。 ……天女腰带上的绣样仿佛是青松白鹤? 草草掠过周围,桓昭的新鲜感还没褪尽,他的注意力就又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了邹黎身上。 天女气度高洁,桓昭看着腰饰上或飞或立的白鹤暗自心喜,自然最适合这样清风朗月的纹样。 桓燕的习俗是两人定情后郎君要主动缝一条腰带给妻主,桓昭耳朵热热,早先他还不愿意学针绣,嫌弃线细针密看多了眼睛发疼。 可是他总不能叫天女围着条小鸡啄米的腰带出去被人笑话吧? “一别数日,我还不曾问过。”桓昭正胡思乱想着,邹黎忽然开口:“昭公子现身此世,不知对己身可有妨害?”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官署,顺利融入人声鼎沸的市井街道,桓昭悬起来的心放下大半。 “督领不必多虑。” 虽然桓昭早早按照若水教的准备好了说辞,但天女目睹活人凭空消失后还如此平静,这让桓昭属实没有想到。 “三千世界因时、因缘、因势而聚,缘起自然,桓昭恰巧在此世得遇督领,亦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很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不知她心里信了几分,桓昭文邹邹地背完一段便去瞄天女的脸色。 “原来如此,”邹黎闻言颔首,“只要与你无甚危害就好。” 难道天女一点也不但心自己对她不利? 桓昭胸中因为邹黎一句话泛起甜丝丝的滋味,可是,桓昭旋即又想到,天女性情洒脱,若是有别的小郎君也像他一样掉到天女怀里,天女是不是也一样与那人温言相对? 可是天女引得自己魂牵梦萦,桓昭不禁有些吃味,他得想个法子,也做天女心中的头一份才好。 第35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7)…… 在市集中走了一段路,大约是身边喧闹反衬得两人间气氛安静,想了又想,桓昭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来,再见到桓昭……督领仿佛并不惊讶?” “既然说缘法自然,”邹黎放慢脚步,“想来你我相见也是定数。” “只是你我隔了数日才能再遇,”在小二手里放下一块银锭,邹黎领着桓昭在某处繁华酒楼落座,“昭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确实遇到个讨人厌的麻烦,桓昭本想再问问邹黎近日可好,再一步步打探她的喜好,谁想到督主先发制人,棋先一着不说,还抛了个最容易拉开话匣子的饵钩出来。 “也算不上大麻烦,只是碰上以后明知被算计却只能装得像是无事发生,说起来总有些恼人。” 仿佛潭水里的小鱼呆呆游到鱼钩边吃食,一想到赏梅宴风波未停,桓昭立时三刻忘了他原本要说的话:“数日前我去宫中赴宴,刚躲在清闲地方饮了几口茶水,没想到食物里被人加了桂花,我身上就忽然起了敏症。” 害得他硬是养了十多天才把疹子消干净,而且—— 不等 他再开口,桓昭话音刚落就看到邹黎叫过酒家小二询问今日食材。 一时间只见邹黎言语间细致妥帖,又是不要桂花,干桂鲜桂都不行,又是避免发物,免得吃下去反而勾起炎症。 听起来倒是对他格外上心。 天女竟然这样周到,桓昭一时间连抱怨也抛之脑后。不管小二如何应和,桓昭只顾着闭嘴坐在桌旁,当个受人艳羡恭维的安静郎君。 瞥了他几眼,小二却只当邹黎带来的婢女沉默寡言。 “昭公子说自己起了敏症,”小二离去后邹黎接着顺回话题,“宫廷宴会却出了这样的纰漏,真是无妄之灾。那最终有没有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呢?” 当然有,桓昭一提起真相就忍不住气闷。 赏梅宴是君后一手操办,桓昭知道君后一家与奕王府历来只是表面情谊,因此宴饮中招,桓昭虽然看到君后一脸惊乍,最终也只当他是纵容手下人作怪,事发后又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而已。 不论做事的人是谁,总之和君后一族逃不掉关系。 没想到事情查到最后却指向永熙帝后宫中唯一一位贵君,听到这个结果,桓昭在府中半晌没回过神。 这位林贵君是众所周知的出身寒微,他得皇帝青眼前常常受人欺凌,有时桓昭进宫目睹对方被仆俾刁难,出于恻隐之心也会拦上一拦。 被桓昭搭救多次,林氏自然千恩万谢,时不时包了他亲手做的点心送与桓昭吃,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起来。 桓昭性情骄矜又出身高贵,言谈之间直来直往甚少顾及旁人面子,是以在同龄中人少有密友。而林氏性格柔顺,相处的时间久了,桓昭竟也有几分把对方当作好友的意思。 没想到对方青云直上后翻脸不认人,为了在赏梅宴上设计事端拖君后下水,林氏在赴宴宾客中选了一圈,到底还是挑中桓昭,想要引得奕王发怒,从而借刀杀人。 晦气,桓昭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神情,难怪娘子们都说什么温柔乡折骨刀,桓昭一向不爱吃亏又是个郎君,结果也在林氏温温柔柔的招数下破了十几天的相。 还是天女好,桓昭听着上菜的小二一道道介绍菜肴。 担心他错过膳饮时间不说,天女还亲自嘱咐小二要庖厨当心不要放错食材。像是在寒风里捧着碗热汤似的,脚尖在席下往邹黎的方向偏了又偏,桓昭的耳朵又一次麻酥酥地烫了起来。 赏梅宴后一堆人传言他是看上了在场的某位娘子才勉力忍住情绪没有大闹,桓昭听说后只是不以为然,宴上固然宾客众多,可仔细数过去,谁又能比得上天女好。 “不说这个了,”桓昭不愿在和邹黎相处的时候被旁人琐事分散注意,“桓昭讲了这么多,却还没问问督领近日过得如何?” 桓昭看到邹黎眼下淡淡的青黑:“朝廷事务繁忙,督领也该留心自己身体。” 邹黎闻言牵了牵嘴角。 天降巨响的祥瑞还没造出来,为了给皇帝交差再混来个凤心大悦,她这个督领哪里是想休息就能休息。 “前几日京郊天降异象,”邹黎半真半假到,“许多百姓听到巨响,但我率人赶过去查探,却一无所获。” 悬影司空手而归,皇帝自然不甚满意。 “所以这几日督领还要带人去找祥瑞吗?” 皱了皱眉,桓昭显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母王说过,帝王贤明,垂拱而治方得海晏河清。倘若一心依赖上天赐福而随心所欲、吏治废弛,即使有‘白鹿逐于野’也一样挽救不了颓败之势。” 但这事也不是邹黎一人能决定的,桓昭刚说完就有些惴惴,任谁听别人说自己在做无用功,只怕都会不满。 而且时下不兴郎君议论朝政,连忙夹了几口菜,心思却全然不在食物上,桓昭欲盖弥彰地吃着。 “昭公子说的对。” 点点头,邹黎半句不提她已经派心腹伪造祥瑞一事:“只是官场沉浮,为人处事难以全凭心意,遇到这种事情……邹某也是身不由己。” 原来天女也有这样多的不得已,目光在邹黎的袖口旁磨蹭,桓昭渐渐尝出嘴里吃的是糖醋虾球。 “不如我给督领蒸几瓶宁心安神的花露?” 放下筷子,不忍心看天女为了这等事情熬坏身体,桓昭自告奋勇:“督领可不要小瞧奕王府的花露方子,长姐总是彻夜读书,有时刚躺下就已经丑时,若是没有花露安神助眠,还不知道要睁眼干熬到几时。” 只是花露方子材料繁多,未免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桓昭便蘸着清茶把配料一样样默给邹黎看:“可有药材是督领需要避开的?”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邹黎微微一笑:“并无不妥。” 那他一回到督领府就着手准备,桓昭一边雀跃一边遗憾自己只能孤身入梦,没法在奕王府蒸好了花露再带来。 不过。 说起督领府,桓昭忽地想起上次入梦时,督领说的要把偏院分给他住的话。 那时天女把他当成旁人送来的男宠,桓昭只觉胸口又是羞涩又是期待狠狠烧得慌,如今天女已经知道他的真实来历,桓昭五脏六腑都灼热起来,眼下天色微暗,难道……今晚他真的要在天女的府邸过夜吗? 是夜,一钩弯月皎洁。 静静地躺在榻上,桓昭面上不显,心里却转过零零碎碎的念头。 上次他来,桓昭摸着柔软的缎绣被面,大约是把他错认成男宠的缘故,天女摆明了是有些巫山云雨的心思在的。 虽说成婚前需得谨遵礼法,桓昭掩去脸上热意,可他毕竟出身高门,发乎情止乎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便是稍稍亲近一些也无妨。 否则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搜罗那些狂蝶浪蜂的通俗话本。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桓昭的手指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甚至特意挑了本“邹七娘”与“明夫郎”的故事来看,一想到天女也姓邹,桓昭只觉得从脖子到耳后都麻酥酥地像是被蚊虫叮咬一遭。 话本里明夫郎成亲当晚就改口叫妻主“姐姐”,当时他被这段迷得下意识模仿出声,夜深人静,甚至险些叫洗砚听到。 更别说明夫郎可不止叫了声姐姐。 那是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辗转弄到的话本,如此大费周章,自然是因为章节里头写了些不能让母王长姐看到的东西。 什么燕尔温存鸳鸯共浴拥炉语,什么池内暗度陈仓,榻上明修栈道,写那世情话本的大抵是个落魄书生,为了多拿些稿费银两拼了命地往里加料。 但是……但是……明夫郎湿着衣裳抱住邹七娘的那折果真写得极好。 一回忆起其中情节,呼吸声略微加重,桓昭胸腹内竟慢慢地烧出一团火来。 所以天女今日为何不与他亲近? 一时之间也被自己的大胆想法惊到,哧溜一声钻进被子,桓昭黑亮亮的长发水一样地散在榻上。 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桓昭自顾自用手背贴上脸颊。 他已经穿了天女的旧衣,一路又扮成贴身长随的模样跟着她回府,此间种种传出去已经够让老学究们直呼伤风败俗,若是再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情况,桓昭蒙在被里去想邹黎的脸,装饰一新只他独住的小院,止乎义礼行事温润的天女,一切已经够好,远比他以为的更加妥帖,足以见得督领并非拿他做倡优伶童戏弄。 还是早些安寝,桓昭闷了一会儿觉得上不来气便又把被子掀开。 他还答应了要为天女蒸些安神花露,明日采买需得趁早,督领府再怎么说也暂时算不上自家,若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他性情怠惰。 是了,桓昭在榻 上辗转反侧,借宿她处,可不能让督领以为他言而无信。 这般想着,默默念叨一遍明日要去花市药铺买的原料,困意渐次袭来,桓昭便也慢慢合眼睡着了。 连邹黎推开门扉的声响都未曾听到。 掺在香料里的[迷魂]效果不错,瞥一眼铜炉上袅袅逸散的香雾,略微颔首,衣冠齐整的督领大人掀开榻边幔帐。 果然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皮相,邹黎的目光暗沉沉地划过桓昭的脸。 一道细微的疤痕也无,邹黎观察对方的表情就像是正在察验一具悬案中的尸体。 他手上没什么习武练枪的痕迹,督领娴熟地试探着睡梦中的桓昭。她没有刻意收着掐捏的力气,而对方也没给出一丝一毫面对刺客时本能的反应。 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通,一柱香后,游刃有余地把桓昭的衣裳和睡姿复原,邹黎此时才肯放下大半戒心。 桓昭确实没什么能力伤她。摩挲指尖,邹黎心想着明日要派几个影卫跟着他上街。 姝丽、无害而温驯,那就可以安心地把对方养在袖边。 夜深露重,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敛起衣袖,邹黎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之外。 第36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8)…… 次日一早,仍以为自己身在王府,桓昭醒来时张口便要叫洗砚替他梳发。 “桓公子。”端来热水巾帕的却是另一个面孔陌生的小厮:“想不到公子竟醒得这样早。” 早吗?瞧见地上明晃晃的阳光,桓昭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还比不上他进宫赴宴那日起的早。 看出桓昭的不自在,小厮只管躬身笑道:“昭公子无需多虑。大人吩咐过,若是公子想休息或在宅子里四处逛逛,只管随心就是,若是想出门去坊市上转转,仆俾们便帮公子再做装扮。” 原来如此,桓昭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可是。 “早膳也只有我一人吗?” 满桌小菜琳琅满目,随便夹了个离他最近的千层油糕,桓昭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人们提醒他要等邹黎来了再动筷。 怎么不见天女。 惦念着想知道邹黎在哪儿,心不在焉地舀了勺甜粥来喝,桓昭用余光扫遍周围也没见到对方的身影。 “大人卯时初便去上朝了,”小厮见桓昭迟迟不吃东西便猜到他想问什么,“散了朝议还要在悬影司处理一应事务,比着往日的时辰算算,公子该是在申时见到大人。” 竟然这么久?桓昭咽下一口糖糕,心道难怪天女瞧着有些疲惫。 一口气从卯时直直挺到日头西垂,就算申时回了府,偌大一处宅邸,恐怕也有许多杂事扰人心神。 长姐就是备考秋闱,成日的头悬梁锥刺股,也是辰初才起,母王摄政,其中冗余人事自不必说,却也能隔三差五地在后宅缓一缓心。 反倒是天女,桓昭不禁埋怨起此方世界的皇帝,给了高官厚禄就半点也不让人歇息了吗? 况且昨日他还听天女提起搜寻祥瑞一事,桓昭越想越没胃口,什么糊涂皇帝,为了个所谓的吉兆,见天地折腾邹黎! “我用好了。” 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想着要抓紧时间蒸些安神香露给邹黎去用,又不放心让旁人经手,桓昭恨不得立时三刻就长出翅膀飞到市集上。 生在王府长在王府,见惯了好东西,桓昭最自信他的眼力。 人声鼎沸,市井喧嚣。低调地停在巷口,动了动门帘,一顶青色小轿里钻出一粒衣裳简朴的人影。 这人的面容在轿帘下隐隐地看不太清,但若换了熟悉的人来认,必然能一眼看出,这正是扮做寻常女侍的桓昭。 酸枣仁、霍香、桂枝、艾叶。 给药行掌柜指指他想要的,桓昭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些药材分门别类地装进纸包。 合欢皮、远志、当归、木香。 摊开掌心对着光仔细挑了挑,桓昭那股认真劲儿惹得不少人瞥来瞧瞧。 “这是谁家的仆从?”有好事者去问药行掌柜,“替主家做事倒是很细致,只不过看着也忒面生。” 窃窃嗦嗦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懒得在无关人事上耽误时间,点清药材,看也没看那人一眼,桓昭结了银两便走。 既然要蒸花露,桓昭盘算着时间,花材自然也是要买最新鲜的才好。 往常他都是在王府里等着,一应东西都有下人准备好了送来,如今亲自出来挑选,一想到是要给天女做最好的香露,桓昭越买越觉得干系重大。 “李八娘,你听说了没?” 桓昭正拿着小秤量茉莉,摊主便眼尖地看到他身后的老主顾:“满京城都传遍了你还和我装糊涂?啧,这可是你坊里飞出来的好嚼头!” 被叫做李八娘的或许是没什么要紧事,草筐往胳膊上一挎,摊主又拍大腿又叫人的还真让她起了几分谈性。 是要说说前几日的祥瑞? 抖下一朵发干变黄的茉莉,桓昭满打满算也就知道这么一件值得平头百姓当成谈资的事。 摊主要讲的却不是这一件:“瞧,还在这里和我装糊涂呢!难道你真没听说?还能有什么,就是贺兰大将军和她门口那馄饨西施的事!” 他还当什么,桓昭听清后立刻没了兴趣,本以为能听见众人夸夸天女忙于政事是肱骨之臣,谁想到竟然是类似“永熙帝下江南纳了十九房小君”的市井讹传。 四方将军和卖身葬母的馄饨摊贩? 桓昭皱眉,寒门无路掖金门,这谣传若是真的,那馄饨西施能进将军府做个侧室都算他祖上烧高香。 李八娘也是桓昭这个反应。 “啧,”花市摊主一摆手,“要不然怎么说人家有手段、够厉害呢?” “满打满算不到一旬,这不,馄饨西施昨晚就入了将军府了!” 而且啊,摊主讲得眉飞色舞活像是亲眼见到一样,据说还是贺兰将军亲自在堂屋等的。 纳个侧室还用过正屋?李八娘听得直愣,不都是送到偏院里蒙着头等着晚上,几时多了个要去堂屋奉茶的习惯? 那不都是正室才过的礼? 所以说啊,看着老主顾一脸惊愕,摊主心满意足地打起扇子: “旁人都以为他这下后半辈子吃喝不愁尽管享福了吧?人家偏不,我告诉你,就在将军府门前,那小馄饨摊可还支着呢。” 确实有几分本事,桓昭挑花的速度慢了下来,话本子讲再多也当不得真,可这馄饨西施—— 摊主和李八娘来来回回的闲话过耳就忘,倒是让桓昭记下“四方将军府巷口”这个地址,低了低眼,不知想到什么,桓昭回程时便让轿子拐个了小弯。 伸手探探柴灶的温度。无视众人形形色色的眼神,宁音扬手便将十几尾皮薄馅大的白面金鱼丢进锅中去煮。 说服大将军让他重操旧业支摊卖馄饨并不容易,叹了口气,宁音摸过嘴角的小裂口。 将军府虽好,宁音在其中却总觉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与其如此,他看着滚水里游鱼似的小馄饨,还不如主动出卖色相,哄得贺兰姝松口同意他出府透气更舒坦些。 无外乎就是春图、缅铃,再就是那一面柜子里贺兰姝还没往他身上用的那些。事后的娘子最好说话,这条道理生生不息流传了几千年自然有其道理。 就算将军府里的礼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张口闭口指责他祸害府内持身不正,宁音被锅灶热出一额头的汗,有将军站在他这边,旁人再怎么多事也只能背后指点。 至于今晚如何哄得贺兰姝开怀……宁音垂了垂眼,不如他便遂了将军心意,晚膳后就沐浴好再蒙了眼在锦被里等她。 “劳烦宁郎君。” 宁音正想着收摊后要怎么应付,一位客人便步履款款地停在他面前:“要一碗荠菜馄饨。” “五文铜钱,”宁音指了指收钱的小布袋,“汤里有葱姜香菜,客人可有忌口?” 并无,来人摇头。 看打扮像是某家的女侍,宁音快速扫了客人一眼,只当对方是买碗小吃垫垫肚子,宁音根本没看出这是个扮作女子装束的郎君。 他就是惹得贺兰将军鬼迷心窍的“馄饨西施”?从头端详到脚,桓昭打量宁音远 比宁音看他时仔细。 时下流行的是面若敷粉清朗雅致的公子,不肯坐在摊口粗糙的小马扎上,桓昭借着等馄饨的工夫一样样比照过去: 肤白?桓昭暗暗摇头,宁音充其量只能说不黑,单看对方的肤色,把他放到精心保养过的郎君堆里面一眨眼就找也找不见。 不过那个四方将军投身行伍,桓昭拨弄买来的针线,兴许她就喜欢宁音这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性格。 桓昭自己当然是比宁音白的,不说他继承双亲特质本来底子就好,洗砚更是挖空心思地搜罗保养脂膏,恨不能让他每次和其他郎君公子们同在的场合都艳冠群芳。 洗砚的心思也确实没有白费,假装无意地抬起手,桓昭看着他比宁音白了几个度的皮肤暗自满意。 貌美?比到这一项,桓昭的态度多了几分郑重。 抛除肤色不说,宁音的五官确实没得挑。对方是一看就很贤惠顾家的长相,桓昭听到有街坊小声议论,说宁音“为人温柔,眉目含情”,“若是出身再好些,扶他做个宽容正室也是使得”。 “是极是极,娶夫娶贤,聘个一看就不安分的放到家里,那不是克全家吗!” 有人说过他面相旺妻吗?桓昭听了一耳朵便上了心,往常赴宴交游,众人只顾逢迎拍马,讲什么永熙帝信重奕王,将来给桓昭破例封个帝卿名号再赐婚下降岂不羡煞一干郎君。 ……不过这也做不得数。桓昭看见宁音在他的馄饨汤里撒上葱花,市井妄言岂可当真,宁音是先成了将军侧室,才有的一众声音夸赞,他若是能带天女回家与母王相见,只怕次日也要传出一堆好听话来讨赏。 就是这样,对。 肤色、容貌,再比就是家世、性情。 说起家世,他可是奕王府的小公子。普天下除了帝卿,谁能越过他去?馄饨才入口,桓昭便觉得嘴里的吃食滋味平平。 和摊主人一样的清汤寡水、乏善可陈。 那么便是性情。自己即使有些骄纵,那也只对着想谋划坏事意欲对奕王府不利的人。 这么算来,松开勺子,桓昭心下放松不少,将军巷的馄饨西施也不过如此。区区一个市井小民都能惹得将军动情,桓昭暗想,那自己样样都比他好,拴住天女的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行了,该看的都看过,该比的也都比赢了,帕子沾了沾嘴,留下一吊铜钱,桓昭起身便走。他在这儿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头眼见西斜,再不回去,等在茶馆的轿妇该心急了。 第37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9)…… “你说他去了药行、花坊,临回程的时候,又独自一人拐去了将军巷?” 品一口茶,邹黎不紧不慢:“怎么,昭公子竟然也与贺兰将军有旧?” 得胜还京,皇帝亲迎,贺兰姝可谓是少年得意、风头无两。 论起来邹家与贺兰氏曾是经年故交,邹黎面色不改,只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现如今只剩她一个改名换姓隐忍蛰伏想着报仇十年不晚,另一个则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族中姊妹辈出天纵英才。 “据属下查探,”影隶小心回到,“昭公子此番并未与四方将军相见,反而是贺兰将军近日新纳的侧室在巷口售卖馄饨,昭公子便点了碗荠菜的来尝。” 那侧室与四方将军之间的情谊早在坊间传了千八种说法,影隶只当督领口中的“也”字是在说那侧室曾被贺兰姝英雌救美一事。 专门跑去将军府门口吃馄饨?翻看密折的动作停了停,邹黎皱眉,难不成督领府缺他一口好饭,还要劳烦桓昭特地跑到相反方向的将军巷才能吃饱喝足? “许是……公子逛了一日觉得疲惫。” 揣摩一番督领的脸色,影隶差点以为自己吃到了上峰和贺兰将军争夺郎君的瓜。但本着息事宁人、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目的,脑子动得比嘴快,影隶还是替桓昭讲了两句好话。 “昭公子一早便去药行仔细挑选,说是要给督领缝药囊蒸香露,品相有瑕疵的不要,受过潮的不要,经年压在柜子里的不要,就连去花坊称茉莉,也是额外加了钱,专门买了好的才走。” 这倒算他有心。眉间郁火仿佛被人伸手抚平,听到家养的雀鸟没有趁她不在就飞去别人枝头,邹黎的神情比方才好上不少。 “叫你找的狸奴呢?”平了平袖子,邹督领决定提早回去:“进贡的波斯猫仅有两只等闲碰不得,‘尺玉霄飞练’,纯色的临清狮猫倒还肯让人见到。” 这。影隶面露难色。 不待邹黎开口,一只头背皆黑,肚腹雪白的狸奴轻飘飘跳落到地上。 “回督主。”顶着邹黎淡淡扫视的眼神,影隶硬着头皮说道:“行商说了,近几个月只……只有这‘乌云盖雪’。” 影隶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皮毛光滑的狸奴却不大怕人。在邹黎影隶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眼珠闪了闪,它低低叫了几声便往邹黎腿边蹭去。 腻过来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桓昭,脚边传来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审视它一阵子,邹黎嘴角松了松,也罢。 ——她就要这个了。 夹着狸奴后颈,邹督领回府时却没见到桓昭的身影。 只见蒸花露的器皿蒙着一层薄纱,廊下分门别类地晒着药材,挨着两瓶药膏,一张碧色的竹叶笺静静放在小几上。 这次离开前,桓昭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画过符箓的掌心浮出一层浅红色的纹路,随着时间推移手心越灼越痛。周围的环境再一次变得模糊,桓昭知道他恐怕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给天女留一张纸笺吧。 “这儿的人呢?” 日头西坠,厢房里却静悄悄地没一点动静。本该早早点起的灯灰蒙蒙地静在一处,邹黎拢着猫拂开珠帘,而那本该迎到面前的小公子也无迹可寻。 点了点空荡荡的屋子,一时半刻没往桓昭回家的方向上想,盯着院中仆俾,邹黎的语气显然不妙:“照你的话讲,你去小厨房准备糕点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昭公子怎么就不见了?!” 喵呜一声,趁着邹督领责问仆俾的工夫,乌云盖雪蓬着鸡毛掸子似的尾巴跳到博古架上。 狸奴活泼容易闯祸,邹黎冷眼看着它在昂贵的摆件中穿梭,更别说这督领府中没有几件能随意毁坏的东西,换做平时,邹黎压根不会在府中放养这么一只祸患。 论到底,邹黎面色平平,若不是桓昭为了她忙前忙后的样子看着有趣,若不是桓昭瞧见她就扑上来的模样和黏人的狸奴别无二致,她才不会打发下属去找只乌云盖雪的小畜生回来。 只可惜,邹黎心下不快,桓昭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媚眼抛给瞎子看,她这番用意算是白费。 历来都是别人揣摩着她的态度行事的,邹黎脸色越发阴沉,堂堂悬影司督领,费了些心思想要博美人一笑,等着她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偏院。 “回督领……” 冷汗直冒,那仆俾只是去拿一碟甜糕,哪里想到后头又扯出这么些事来:“公子方才真是在这里坐着的,督领您看,这瓶罐里的花汁子还在,小人总不能算好了您要什么时刻来,再特意绞了这些花摆在案上罢?” 这倒确实。 府内仆俾大多是清白的小户出身,蒸香采露这等风雅事普通人家压根没有心力和财力去效仿一二。 走近摆着零零散散一套器具的几案,恰如仆俾所言,邹黎果然看到没用完的清水从一只细颈瓷瓶的瓶口中反出几丝波光。 毋论其他,邹黎拣起瓷瓶闻了闻,美人蒸的香露倒好。即使只做了一半便用薄纱罩着放在檐下,那味道丝丝缕缕地透到面前,遇到衣衫帘子便曼曼地绕上去,想来熏染出满室余香也只是时间问题。 还有一支竹叶笺压在瓶罐下面。 【芳华未尽时隙急,归家暂隐盼再回。蒸得百花留香住,寄我情思伴君行。】 寄我情思伴君行。 默念两遍,邹黎不自觉地松了脸 色。还知道留张便条,这样看来,桓昭倒不像是逃之夭夭的样子。 也罢。 两方世界本不在一处,邹黎压下唇角,桓昭费了不少力气才能来见她一面,想必更留恋不舍的绝不是自己。 拎住乌云踏雪的后颈皮把它丢到仆俾怀里,又扫一眼桓昭留下的信笺,邹黎便要往前院去处理密奏。 “把它抱出去喂。” 桓昭既然不在,把纸笺收进袖子,邹黎也没有睹物思人的癖好:“即使公子回来也别叫他亲自动手去养。平日里仔细看着别叫它撞倒了花瓶,到了晚间亦不许它随便上榻。” 仗着一身轻松四处跑来跑去,邹黎略想想这猫一天之内要踩过多少地方都忍不住皱眉。 “若是昭公子想抱着它解闷……” 督主带回来的狸奴长得着实可爱,恐怕桓昭到时候一见了它爱不释手非要抱着不放,仆俾谨慎道:“可要小人把它洗干净了再送来?” 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心道昭公子昭公子你们叫得倒是亲切,邹黎转身便离了偏院。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 原本今天也没什么大事,她不过是打了一路的腹稿,想着回府后要好好看看桓昭围着猫一脸新奇的样子而已。 仅此而已。邹黎执笔蘸墨。她可没想过用狸奴换些别的方便。 何况这样的方便还用她特意挑了东西与桓昭来换?桓昭宁可背着家中求了符箓来看她,她想做什么都是易如反掌。 前院书房早早点起数盏灯烛,照得屋内亮堂一片,抚袖而坐,邹督领平淡地翻开一本密信。 【禀督领,吉物已现。】 奉邹黎命令暗中伪造祥瑞进上,在各地搜罗许久,左使倒是送来一个不错的消息。 看这信中描述,即将运回京中的似乎是块昭显天恩的瑞石。左使行事一向可靠,想着终于能呈上宝物哄得定安帝凤心大悦,邹督领绷了几日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鲜红的符箓在掌心渐渐隐没,缓缓睁开双眼,桓昭在纱橱里醒来时,洗砚还在外间抱着腿直犯瞌睡。 守夜的烛芯还剩一小段才点完,算算大概的时辰,桓昭隐约摸索出度量两方世界中时间流速的门道。 似乎天女那边的时日,走得要更快一些。 只可惜安神露还没蒸完,桓昭盯着纱橱的顶子也不觉得困,他在集市上特意挑了最新最好的花材,没想到刚把它们洗好了摆在廊下,才制作了一小部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 等到天女回府后只见纸笺不见人,桓昭听着烛火点燃的声音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挂念他? 姐姐。 做出口型,像是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余光瞥向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洗砚,桓昭无声唤道。 姐姐。姐姐。 手指也跟着在被褥里写出这两个字,桓昭的脸慢慢泛起一股热意。要是他也能像风月话本里的明郎君一样,无论平日相处还是子夜缠绵,都能这么称呼天女就好了。 说起来,桓昭忽然灵光乍现—— 京城之大,光是刊印发售各色话本的书坊就有不下十家。更别提那些出身寒微,指望着写几册艳情警世录好换些微薄润笔费的贫穷书生。 大不了他蒙着脸去书局找她们,桓昭越想越觉得可行,只要银钱到位,要她们写什么,那还不都是看他这个背后买主的意思?。 甘棠书坊。 “听说您想雇人写本子?” 眼神刮过对方价值不菲的衣衫料子,心思转了转,书坊娘子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影。 “正是。” 桓昭在厚重的装扮后面点头,都说此处鱼龙混杂,可是他连入梦这样的奇诡之事都做过了,没道理惧怕一间小小书坊。 “那您可真是找对地方了。” 确定桓昭能付得起钱,放下眼角,书坊娘子热情道:“咱们这儿从来是一口公道价,一册六十页,水本一册稿费五吊钱,粉本一册七吊钱。不知郎君您想选哪种?” 水本?粉本? 没想到书坊还有这些行话,桓昭迟疑着愣了愣,那书坊娘子却一眼看出桓昭的生涩。 “嗳呀,”书坊娘子暧昧地笑了笑,“郎君大抵是第一次来咱们书坊,水本呢,就是清汤寡水一整册,郎君若是想看些志异传奇江湖豪侠,挑人来写水本就成。” 至于粉本。 “郎君知不知道什么叫‘粉头’?所谓粉本的粉,也正是这个意思。一般点名要写粉本的都是些爱看佳女公子的客人,风月艳情,通篇下来没点真东西可不留不住人。” 那不就是春宫禁本吗! 这个想法稍稍冒头,桓昭的颈子便轰地红了一片。所幸罩在外面的衣服太多,书坊娘子并没瞧出来他的失态。 第38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0)…… 几册样书摊开了摆在桓昭面前:“喏,蓝皮的就是水本,桃色的是粉本,郎君不妨看看再决定,您是到底想要哪种。” 今天的客人看着颇有几分银钱,桓昭把样书拿进面纱底下看的时候,书坊娘子的嘴角一直挂着马上有大单成交的笑。 有什么好比的?书坊娘子心下暗道,捂得这么严实,一看就不是为了寻孤本善本之类的正经事来的。 只是小郎君们面皮都薄,书坊娘子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表情,这书坊开了也有十几年,类似的客人她见过太多,不管嘴上怎么说道,到了最后付钱定本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还是会—— “我……我先定一册水本好了。” 嗯?书坊娘子未料到桓昭比对了这么久还是要了清水话本,不过她转念一想,人家头次来书坊约订,心有疑虑也是正常。 “那我就给郎君排期了,”书坊娘子从桓昭拿出的银锭上绞下一块,“恰巧妙笔闲客最近有个空档,我便为郎君联络她了。” 行,好,胡乱应承一通,想着方才从粉本里扫见的一页插图,桓昭这就要热着耳朵借故离去。 “哎,郎君先别急着走,”书坊娘子伸手便把桓昭叫了回来,“光付了钱,这本子里具体要写些什么,郎君可还没说呢?” 约个话本竟然如此多事,桓昭尴尬得头皮发紧,然而银钱已付,想再反悔却是不能。如此想着,桓昭也只好一边腹诽,一边硬是被管事娘子拽到书坊楼上。 ——好去见那什么妙笔闲客,当场和写文的大大讲明白,他对书中情节究竟有何要求。 “对了,”走在前头的书坊娘子一拍手,“光顾着讲旁的事,我倒是忘了问您,郎君贵姓?” 身着青袍,脑后亮光光地用布条系了一个髻,和桓昭以为的风花雪月的文人墨客不同,“妙笔闲客”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万事为了生计着想的精干能写的且脑速奇快的气质。 “闲客娘子,这位是新来定本的邹郎君。” 引着两人在一角木桌旁相互见过,书坊娘子拎来热水泡茶:“邹郎君,这位就是负责给您写本的书生了。” “邹郎君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书坊娘子交代了几句就要下楼接着看店,“头一次约文难免不好意思,可您要什么都不说,到时候本子写出来您不满意,再想改却难了。” 书坊楼上的布局通透敞亮,放着十来张桌子供人结社围坐,桓昭原本有几分不适应,叫那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晒,倒也光明正大地松弛了许多。 “听管事的意思,邹郎君是想定册‘水本’来看。”饮了口热茶,妙笔闲客当即进入赚钱状态:“请问郎君,您主要想看个什么样的本子呢?” 要说妙笔闲客也真是经验丰富,写文经验也丰富,提前对客户进行预期管理的经验也丰富:“水本以情节见长,一个章回下来,若是志怪小说,那主角一行人必定捡得个新法宝;可若是风月题材,那娘子郎君经常要痴缠到结尾才能修成正果。” 话可提前说清楚了,妙笔闲客等着邹郎君讨价还价,可别叫她写完了,又这不对那不满意地直找茬。 “……正是风月题材,”光天化日下和人谈这些桓昭还是放不太开,“就按您的意思来写吧,这故事……这故事也的确不 是开头就风光大聘三书六礼的。” 原来如此,那先婚后爱之类的是没法写了,妙笔闲客提笔划掉几个备选梗概:“邹郎君不妨先讲讲主角二人?” 眼神一亮,提起天女,桓昭可是有成百上千句好话要讲…… “公子。” 小心看了看周围,洗砚端着一个三层食盒进屋:“这是从全棠居新买来的果子,里面填了金丝枣泥的馅,方才带进来的时候世女也看到了,还说等下要过来拿几个尝尝。” 全棠居?桓昭原本懒在榻上,一听见这个名字,却是马上起身来拿。 甘棠书坊果真是会做生意,桓昭抽开食盒,只见上两层整整齐齐各码着六块糕点,唯独最下面一层只摆了一块点心装相。 “洗砚,你把这些分一分,拿去给母王长姐尝尝。”打发走了身边人,擦净手,桓昭屏着气揭开食盒最下层垫着的油纸。 呲啦——裁剪整齐的油纸薄薄地贴了数层,等到桓昭挨个把它们掀开,只见一册干干净净的话本正躺在里面待他来拿。 妙笔闲客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桓昭粗略翻了一遍话本。 讲好的六十页一概不少,更别说今日离他定本不到一旬日,桓昭本以为要等上将近一整月才能看到册子,没想到才过了七八天,甘棠书坊就借着送糕点的名头把书交了。 甘棠书坊和全棠居在背后原来是一个东家,桓昭满意地摩挲着书皮,估计类似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 怪不得以前他总听说别的公子厢房里净是些情态缠绵的通俗话本,桓昭一早便好奇这些东西是怎么送到手上的,只是他与别家郎君关系泛泛,再加上桓昭心高气傲讲话不留情面,竟也一直没人告诉他其中关窍。 他已经叫洗砚去送点心,天光大亮,桓昭莫名体会到一种白日宣淫的刺激感。 按理讲没人会在这时特意来看他,桓昭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只是奕王府一向治家严谨,这样的话本若是让母王长姐看到,别说什么水本粉本,统统都是拿去烧掉的下场。 万一被发现了,桓昭心跳如鼓,恐怕他也要被关到祠堂挨一顿教训。 供在堂上的戒尺可不是玩笑,桓昭想起长姐幼时也曾贪玩误了读书习字,母王本想回护几分,谁料到请来的教书娘子不为所动,最后硬是打了十下手板,让桓曦吃了好一通苦头。 不若就不看了—— 可是定都定了,桓昭在心里小声反驳,银钱也付过了,虽说五吊钱不是什么大开销,毕竟他住的屋子里随眼一扫有的是贵重物什,但钱花出去总得有个响儿,他…… 看么?不看么? 又想看又不敢看,两下想法撕扯,水蓝色的话本落在桓昭眼中竟活脱脱变成一块烫手山芋。 “小昭儿?” 攥着崭新的话本,桓昭正在犹豫,不期然门外远远传来长姐的声音:“明天是十五的大日子,登山门祭拜后土大帝宜早不宜迟,你可别贪睡错过了好时辰。” 嗖地把书册藏到锦褥下面,应了桓曦一声,惊魂未定,桓昭慌忙装出一副自己正在品茶闻香的做派。 “发生什么事了?”世女刚进屋就看到弟弟煞白着一张小脸:“近来天气也算不上十分炎热,你怎么看着反倒跟中暑了似的?” 别是风寒入体生了病,仔细瞧桓昭几眼,世女就要赶人去榻上躺着。 左近太行,右靠邯郸,因其丰富的铁矿资源,铁密台自古以来便是官营冶铁业的重镇。 “督领,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左使从斜后方驱马赶来:“离铁密台还有五六十里路,错过这个驿站,就只能进城再歇息了。”接连赶了数日的路,左使欲言又止,众人早已形容疲惫。 日头西垂,林翳深深,一行人目力敏锐,自然能看到土路尽头的村舍隐隐冒起炊烟。仿佛热粥饭菜的香气也跟着飘到眼前,影卫暂且能将腹中饥饿按耐一二,抖了抖鬃毛,她们**的马匹却是忍不住地打起响鼻。 人疲马惫,邹黎扫一眼属下,以她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来算,城门落锁之前众人恐怕难以赶到铁密台。 “那便在驿站下榻,”邹黎发话,“休整一夜,明日入城。” 此处的驿丞是白石县县令张芸拐了十八个弯的表亲,左使将查到的线索说与邹黎听。白石县与铁密台曾因为争抢冶铁匠人闹过几桩流血的事端,也算是结下了梁子,如今悬影司奉命来此处理铁密台贪腐一案,临近的县镇或许是个突破点。 何况向朝廷检举铁密台县令贪污受贿、私售铁器的密奏正是从白石县发来。 这妙笔闲客写下的章节也太羞人了!把话本子搁到腿上,桓昭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用手贴着给脸颊降温。 他到底是把定下的水本看了,脸上热腾腾的像是能煮熟鸡蛋,桓昭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纸页上看似含蓄实则大胆的几行字。 因为若水道长说母王能不能见到天女全凭机缘,换言之,就是天女极可能没办法在此世高抬大轿地娶他,脑子里装着事情,从道观回来的路上桓昭一直闷闷不乐。还是桓昭滚进被子时被锦褥里的话本硌了一下,想起来他背着家中偷藏了什么,桓昭木了一路的脸这才泛起来几分活气。 “不许同旁人说乱说,要是我从别处听到了风声,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发卖出去。” 敲打洗砚几句,又叮嘱对方若是母王长姐来问只管说他已经睡下,万事俱备,桓昭便举着一盏小灯钻进了纱橱。他只是想看看付给妙笔闲客的五贯钱值不值当,桓昭如此告诉自己,若是甘棠书坊见他是个面生的主顾便糊弄了事,他昭公子可是决计不同意的! 于是,在这样的预期建设下,几行排版清晰的大字迅速闯进桓昭的眼帘。 《金玉鸳鸯传》第一回:家道中落小公子被迫当街卖身春风得意探花娘随手英雌救美。 铁密台一案其实并不复杂,查探数日,邹黎已经弄清来龙去脉。 无非是铁密台县令徐奇蕙精明贪婪,利用职权之便威逼铁矿场管事与其同流合污,私自收集铁屑铁渣,再将其混在稻米中贩卖脱手。至于白石县检举邻县私售铁器一事,左使的确在县令私宅中翻出数套捆扎好的镰刀斧头,但徐奇蕙咬死不松口,只称自己一时糊涂,将官铁坊的东西挪至家中。 审来审去就这么点东西,证据供词一应俱全,揣摩着上峰脸色,左使试探问道,是否要继续刑讯犯人。 “不够。”敛起卷宗,邹黎目光沉沉。 从京城到铁密台,她带着一众手下大动干戈急行数日。私贩官铁固然是不轻的罪名,贪污一百二十万两也确实令人心惊,可处斩一个籍籍无名的县令又何须让悬影司横插一脚。不将此案交与刑部经手,定安帝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把徐奇蕙提出来,”邹黎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备一桌好酒菜,本督领要亲自审她。” 隐约看到一个正在酝酿中的巨大阴谋,顿了顿,左使领命而去。 第39章 改口 让悬钩带着哑郎去别院,贺兰姝在下达这个命令时并无一分半分的旖旎情思。 贺兰姝只是纯粹觉得牢房冰冷,里面又关着杂七杂八各色囚犯,哑郎既然无辜受牵连,那她让人到个暖和地方缓一缓、休整好了再回家又有什么问题? 被看上的男子婉拒,这件事对贺兰姝的影响至少没有邹黎想象中大。 女男之间的情愫就像是日光落于荷塘,倘若你这片莲叶不愿被我照拂,那我便敛了光,另照到别的花叶上也一样光明正大。 何况哑郎的迟疑压根 就算不上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但即便如此,贺兰姝看着榻上沉睡的人影抿了抿唇,她也绝对没有哄骗郎君宽衣解带又歇在她的床上的念头。 ——归根结底,其实是悬钩没把事办清楚。 哑郎只当这里是借予他休息的厢房,类似于在客栈中住了一晚,但贺兰姝这个心肠慈和的客栈老板并不打算收他的房钱。 好意递到面前,此时推拒未免太不识相。再说牢房里鱼龙混杂,一进去只觉得空气都不比外面干净,哑郎便也想着清洁一番,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整齐再回去,也免得邹娘子忧心。 听方才那大夫的意思,小昭虽然侥幸留得一命,调养起来却也极费功夫。邹娘子瞧着不是个对家常琐事上心的性子,哑郎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近来天气冷的越来越快,待他睡醒一觉回去,便分两锅煮上家中要吃的汤饭。 哑郎的理解其实和贺兰姝的初衷并没太大差池,但问题就出在这院落装饰简素,哑郎并不以为这是个将军会住的地方,而悬钩也忘了这件事,是以造成贺兰姝回来后进退两难的境地。 哑郎已经睡熟了,眼下把人叫起来既没必要也不必须。 但,贺兰姝想靠近床榻又总归觉得不妥,但她的百衲被正垫在哑郎的枕头底下。 倘若邹黎在此,她必定会恍然大悟,而后给说书娘子提供“将军大人的阿贝贝是她从小留到大的百衲被”的独家情报以换取听书时的免费花生瓜子。可桓燕并不流行什么阿贝贝巴贝贝之类的用词,贺兰姝只知道自己有一怪癖,但凡休息,必要把满月时的百家布盖在身上才能安然入眠。 罢了,最后看一眼那五彩斑斓的小被子,贺兰姝选择去暖阁看她的兵书。 家中怎么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捡出掉进锅里的蛋壳,邹黎瞧着哑郎鼓捣出来的一排酱菜罐重重叹气。她本想给自己随便煎个鸡蛋当早餐,谁知弄了半天却迟迟没能成功。 人退化的速度竟如此之快,想当初邹黎甚至能用微波炉叮出一碗鸡蛋羹,而今享受了一段只管张嘴吃饭的日子后她连煎蛋都摊不熟练。 太过分了,邹黎擦了擦手上被油嘣出来的红点。 可不吃鸡蛋早饭还能吃什么呢?举目四顾心茫然,邹黎绕厨房扫荡一周,只找到半颗剁饺子馅剩下的萎靡酸菜。 酸菜邹黎是一向做不好的,然而饺子已经在昨天吃完了。千雪万柳一直陪她住到细作被抓全城解禁,安全隐患解除,她二人离开之前邹黎原本准备请客做东感谢一回,万柳却说只馋冻在盖帘上的大馅饺子。 宁音调的馅确实好吃,邹黎百分百理解万柳的馋虫从何而来。 一问千雪也说有点馋,三个娘子正是能吃的年纪,邹黎当即烧了一大锅开水,分批把饺子煮完还不够,又去食肆里切了一斤的熟羊杂回来浸汤喝。 昨天倒是吃得挺饱,邹黎试图依靠回忆画饼充饥。 饺子皮是半透明的韧韧的,带着没加过增白剂的质朴淡黄色,如果不包饺子的话单独扯成面条邹黎也愿意吃两大碗。当然了,每碗不是实打实的碳水,邹黎只要吸溜掉最上层的面,就能看到小昭给她藏在下面的一大堆红烧牛肉。 咂咂嘴巴,邹黎想起碗底卧着的金黄煎蛋还有点心堵。 眼下小昭现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喂药都喂不进去多少。家里一下少了个跟在屁股后面叭叭不停的粘人精,平常觉得快被烟火气撑破的院子都蓦然空了下来。 换到几个月前,邹黎打死也不会信,有一天她竟然会因为没人大半夜偷偷越过两条被子的缝隙抱她胳膊而不习惯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行——啦——” 拖长声音从远处喵喵叫着飞奔过来,一团重量十足的系统咚地跳上水缸盖子。 “你有没有点出息?!”脑门上支起一撮毛,2023恨铁不成钢:“瞧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子!” 白猫咬着她的衣摆把人扯出厨房,去把晾在房檐下的挂面掐下来煮了吃! “你第一天才进这个家吗?”2023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存粮这么多,怎么就要把你饿死了?” 哼,狮子猫抖着胡子,可不是刚来桓燕变着法儿从它手里扣猫粮罐头的时候了!住的地方有了、豪华大厕所有了,囤的粮油都够出门接济接济清贫邻居了,做任务掉落的奖励银和做媒成功后收的喜钱差一点就要码满床底下的箱子了! “想想你被迫在野外蹲坑的时候!”2023用事实让邹黎忆苦思甜:“想想你抱个破碗逃命还被一根羽箭扎穿丸子头的时候!” 烧水!下面!用筷子搅搅!放点盐别让它粘锅! 喵一句就抽邹黎一尾巴,2023勒令邹黎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然后接下林泉的单。 “我已经给他入档了!”狮子猫用金色的那边眼睛瞟了邹黎一下:“猫咖第三位待领养,他的喵名就叫‘主意正’。” 等下,2023抬脚压住邹黎的袖子,别用这个好碗。去,狮子猫把没说完的半截话暂时停在嗓子眼里,去拿那个教育意义深远且非常有纪念价值的破瓷碗! 眼瞧邹黎乖乖坐在灶边吃饭,荷包蛋也会煮了酱牛肉也知道切了小咸菜也夹出四五样铺在碟子里了,2023相当高傲地鼻孔出气。瞧它说过什么,人类就是矫情!!! “吃好喝好就去打听迟家冲喜的事,”狮子猫转过蓝色的那边眼睛,“不好好干活,哼,我让你大半夜跑到街上唱歌当众社死!” “你说那个哑巴被人扣到牢里去了?” 方令仪面前摊着本书但半晌没翻过一页,满室沉闷中乍然听到如此喜讯,他手上的伤仿佛都不怎么痛了。 牢房,那是方令仪只在礼生口中偶尔听到的词。被夸大成一个女男混杂、老鼠横行、小郎君只要被关进去就自动丧失清白失去成亲权再不能在人前抬头的可怕地方,方令仪忍不住为仆俾带来的消息暗自雀跃。 “是,”仆俾逢迎的话还没讲完便被迫打断,“这下公子便可——” 头上的红翎有节奏地随着步伐摆动,没给任何人面子,一列兵卒鱼贯而入:“就是此人?带走!” 换做旁人做出如此举动,方令仪定要大怒再质问对方放肆。小郎君的院子也是可以随便被外女闯入的吗?外面的俾子一个个都见不到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但,方令仪一反常态选择了沉默,这可是将军麾下的红翎军欸。 说来颇为心酸,以前次次都是他主动制造巧合才能和贺兰姝搭上一句半句的腔,而今贺兰姝治下的士兵第一次登门方府,却显然不是为了给他撑腰。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眼看方令仪没有出声的打算,只管站在一旁像个锯嘴葫芦,闻讯而来的后宅众人中少不得有人站出来打圆场。 “是啊,诸位也先别急,虽然事情出在仪公子的院子,但全家都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说不准……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哪里都有这两个贱人多嘴! 匆匆赶来,正夫先看了看方令仪,确认他油皮都没多破一处,而后冷冰冰瞥了一唱一和的两个侧室,面无表情给他们记下一笔,想着要告诉娘家人,用些查不清来路的办法吞掉这两个贱人名下的铺子。 怎么,他们真以为有方闻章偏袒就能心想事成,事事如意?以前是争些嘴上官司,两人商量好了唱念做打,想让他这个正夫哑口无言,如今胆 子倒是愈发大了,竟敢当着整个后宅的人讲些捕风捉影的腌臢话! 还敢讲什么全家都知道仪儿是个好孩子,正夫怄得心头冒火,面上却还强撑体面与前来拿人的军卒周旋。 “方相人不必惊慌。”为首的牙校拱手:“这俾子看着清白,实际却是埋伏甚深的细作。况且擒拿之事方刺史也已知晓,还望相人与我行个方便。” 什么?细作?! 若说正夫起初心有不满,觉得一帮武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抵后宅是明摆着的失礼,而今“细作”两个字却像千钧巨石一样压下来,正夫再瞧见那俾子普通平常的样貌都觉厌恶。 旁人拎出了这么恶劣的家贼,正夫作为刺史府的半个主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倘若今日牙校没有上门,他竟不知还会被蒙在鼓里多久! 再没有可辩驳的余地了,头部隐隐作痛,正夫强撑体面将一行人送走。一时间连两个侧室别有意味的笑意都无暇再管,被方令仪扶着靠在榻上歇息,正夫抓着儿子的手深深闭眼。 “仪儿,别再想着贺兰姝了。” 良久才缓过来一口气,正夫对着自己面色错愕的孩子说道:“我已经托付外祖为你找门好亲事,是江东崔氏的次女,都说其人天赋卓然品格贵重,你若是能与她安稳成亲,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第40章 规矩 “痛……”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的板,小昭终于在一个下午虚弱地呻吟出音节:“好渴……要水……” 人醒了!精神陡然一振,邹黎抄起温在炉上的茶壶就往2023的头顶浇去。 极其不满地喵了一声,狮子猫顶着脑壳上的水杯缓慢向床边挪动—— 它固然能理解邹黎的兴奋,毕竟家里有人生病就是会坠得整间宅子都惨淡淡的,但是,姥天奶啊,为什么连送杯温水的事都要麻烦它的头皮? 要不是它脑袋够大那茶杯就掉了!2023憋着气变身邪恶长毛绒,而且邹黎快几秒见到小昭和慢几秒见到小昭究竟有什么分别,平时她不都是最讨厌有人耽误她做任务牵红线赚银子搞事业的吗? 隐隐察觉到白猫的不满,靠着邹黎的肩膀撑起身子,小昭病容惨淡的脸都多了一丝神采。 “烫不烫?要不要再喝一杯?” 拣出三颗药丸喂给小昭,邹黎给他吨吨灌水的样子像极了旅行归来的粗心主人企图亡羊补牢拯救阳台上行将就木的倒霉仙人球。 “哎,你可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难熬。” 捻起小昭一缕头发边玩边看吃药,邹黎光是想想日前一桩接一桩的事都觉得心累:“城里捉奸细闹得声势浩大,宁音又被人抓走了,你也晕在床上人事不省,二宝叫人踢到肚子拉了好几天的稀,只剩狮子猫还是个不中用的。” 昂?不中用??谁不中用???勃然大怒,2023扭头就要挠邹黎,却被对方眼疾手快捏住了。 得亏千雪万柳留下来陪了她几天,邹黎的目光在小昭润湿的嘴巴上停了几秒,否则大晚上的她还不知道要硬撑到几点才能闭眼。 细作的确可恶,情不自禁捂住额头,小昭一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便犯起头痛。 “难受的话就别想了。”把炭炉往床边拖了拖,邹黎撸着气哼哼的白猫继续和小昭闲话。 细作的事闹过两三天,青州城便大体恢复了平静。街上的商铺陆陆续续又开张经营,只是打烊的时间比以往早了一个时辰。邹黎有时候去李秋兰的药铺给小昭抓药,经过眼熟的摊位也愿意停下来买上两个肉夹馍或炊饼。 “对了。”提到一事,邹黎特地去看小昭的反应:“宁音住的厢房空出来了,因为……” 空出来?迷惑地眨眨眼,小昭偏过头去瞧邹黎。 姥天奶。话在嘴里梗住,邹黎莫名觉得自己被人用质地柔软的水袖甩了一下。难道是小昭十几天都只喝流食饿瘦了?邹黎重重顺了下2023的毛,为什么他看起来比之前活蹦乱跳的时候更好看了。 姥天奶啊都来瞧瞧小昭的眼睛。 “蝶翼一样的睫毛”这种烂俗比喻要是放到网上,恐怕邹黎已经被当成恶趣味的嬷嬷处理了。 但她实在觉得小昭的眼睛变得水了许多。 抱着严谨的出于对比的目的靠近小昭,邹黎把他从眉毛到下眼睑一路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噫。 不是错觉,小昭真的从惹事精进化成了含情脉脉的小郎君。 没想到邹黎忽然离他这样近,小昭的颊上都回升一层血色:“……妻主,妻主?” 乖乖,被小昭叫了一声邹黎才从欣赏的状态中回神,谁能给她解释解释,男大十八变是这个意思吗? “咳,不是。”欲盖弥彰清了清嗓子,邹黎把视线挪到2023怀疑兮兮的大脸盘子上:“我是说,呃,呃我说什么来着,对,宁音嫁人了。” 将军府的礼生五日前登门,不冷不热给宁音讲了一长串注意事项,把上次邹黎还回去的礼物又放在了院子里,便叫人在选定的吉日入府了。 “原本贺兰姝纳侧室这件事是结束了的,”邹黎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了模棱两可的用词,“但将军和宁音之间……两人之间……总之发生了一些事,有了这些事,还是变成一家人比较好。” 虽然她也不知道“拥有新家人”这件事对宁音到底是好还是坏,但照宁音说的情形,他在桓燕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去处。信不过小昭把守秘密的能力,邹黎拍拍狮子猫的屁股让它叼来一颗石榴。 “这是将军府送来的礼物之一,”邹黎掰出里面淡红色的籽,“我本来想让宁音把能带的都带走,可他最后还是把东西都留下了。” 写什么感念恩情之类的话,邹黎吃掉几粒石榴籽却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那日的意外,否则宁音何必这样草率便做了决定。大约因为邹黎是个现代人,将军府的名头落在别人耳朵里或许觉得显赫,落到她的耳朵里却自动和争来抢去的宅斗划上等号。 宁音固然很好,但他不能说话又没有家世,李秋兰听说后一度担忧宁音日后在后宅的境遇,而邹黎完全认同李秋兰对“宁音做将军府侧夫”这件事不看好的理由。 可是……唉。 而且那个上门的礼夫邹黎并不喜欢。摆出一副下巴看人的架势冲着宁音拿腔作调,邹黎真是忍了又忍才没和对方发生言语上的冲突。不过她送走礼生后把白眼翻上天也是实情。 把剩下的大半个石榴都塞给小昭,邹黎一想到宁音离开时的情形就仿佛乳腺里长了个结节—— 身上罩着一袭浅桃红色的外衫,从邹宅静悄悄走到将军巷,宁音这就算是入了贺兰府。 那时天色尚未全亮,眼瞧宁音的背影在街道尽头消失,邹黎抬头看着门口的风灯不言不语。 “邹娘子可别意气用事,”千雪劝邹黎宽心,“礼生当日已经把规矩讲清楚了,除了人,旁的什么都不许有。宁郎君要是带了旁的东西进府,那可不等于把把柄送到人家手上?” 能做礼生的通常是些节烈男子,要么是妻主亡故后立志不再改嫁,要么是自小束发,在后土像前发誓此生守贞。 他们在高门中地位特殊,有时甚至能越级处罚犯错的夫侍俾人。这一切的权力都源于他们所代言的规矩,换句话说,即使把礼生视作活着的《男诫》、《男则》也不过分。 此外,为了彰显自己身严影正堪为男子表率,许多时候,礼生教训起犯错的夫郎们反倒比妻主亲自动手还要严苛。 万柳也跟着安慰人:“是啊邹娘子,事已至此,再多想也只是自己吓自己。何况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多少男子想进都找不到门在哪里。” “只是没想到连送也不能送,”邹黎心下五味杂陈,“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去,天都还没亮干净。” 不太能理解邹黎在意的点在哪里,千雪万柳只说让她放心。 说是没人迎送,千雪解释到,可街头巷尾不都是有红翎时不时巡逻的么?虽说这主要是为了防范细作们再起波澜,但有那么多军娘看着,去将军府的路也是又宽又直,难不成还能让一个大活人丢了不成。 再说了,别看沿路悄无声息的,实际上说不准有多少夫郎躲在门缝里偷看呢。 旁的不提,宁音可是将军府第一个有名有分的男子。 有 名有分,邹黎听了却没被安慰到多少,这样惹人眼热,到头来还不是连个代步的小轿子都没有。 可任何一个进入高门的郎君出嫁时都是如此啊,没想到邹黎是个伪装成桓燕娘子的异世灵魂,千雪万柳只觉得邹黎是刚送走郎君,一时之间有点割舍不下。 “普通人家或许不用这样讲究,”万柳感慨,“但世家没有一个不重视礼数。今日莫说宁郎君,就是正夫入府,也一样要自己走过去。” 只因这段路是用来让夫郎们想想清楚,从今往后他们便再不是家里惯着宠着的郎君公子,既为人夫,就要想明白嫁到妻家到底是去做些什么的。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只不过正夫能有两个自小亲密的仆俾陪着,看起来不像宁音这样形单影只而已。 依照礼制,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嫁娶,正夫可带两个小厮同去,而夫侍只能自己独往。帝卿下降可附八名小厮,但其余皇室公子只可点走四人。倘若应选入宫,那要求更是不同。除却君后正宫可选四人随侍进宫、贵卿可携两人,其余各品级小卿均只能有一名仆俾跟从。 “但宁郎君也算是不错了,”千雪开解到,“尽管沿街红翎不是为了宁郎君戍卫,可糊糊涂涂折算一下,也相当于是他的脸面。” 一般而言,只有正宫或正夫过门,郎君的妻家才会沿街安排布置。 就说当今九五之尊聘娶君后之时,那可真是张灯结彩十里红拂,夜里数百盏愿灯照得市井如同白昼,有幸目睹过的百姓津津乐道上一辈子都不觉得厌烦。 湿润的黄沙早早洒在路上压尘,从正德门一直铺到御街的错绒毯耗费了十余月才制得,绣在上面的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花卉松柏个个栩栩如生。仔细数来这是桓燕开国以来第三次聘娶中宫的盛礼,但由于先帝潜邸时就迎纳的缘故,上一次这样的大场面是在八十年前。 团福碧玉八角宫灯由礼生执在前面引行,君后每走一步身上的长组玉佩都轻微地发出琳琅之音。紧随他的羽扇鼓乐煌煌然衬出一派天家气概,另有彩凤穿云的红绸金缎覆着随行队伍中的喜轿,压在轿中的名贵香料甚至让御街在三日后仍萦绕着幽香。 多少百姓宁可耽搁小半天的活计也要围观远叩,有些小贩脑子活络,特地煮了几大桶甘露饮叫卖不说,似乎还引得富贵人家去买她的方子。 40-50 第41章 为难 记着礼生授礼时教过一遍的路线,哑郎低着头走在街侧。 夫侍是不能走在道路正中的,如若不想母家被人指点耻笑,夫侍同样不能因为妻家未来迎接而四处张望——尽管青州城民风剽悍拘束不多,但平头百姓与达官显贵间显然隔着一条名为“礼数”的鸿沟。 规矩,规矩,规矩。 哑郎渐渐走入闹市,偏红色的衣裳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即将过门的郎君。然而,和他曾经遇到的讥嘲不同,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大多是善意的,偶有轻快的口哨引来笑声,也有被奶娘抱着的女童伸出系着福穗的手,递给他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哑郎垂着眼一时愣住,甜丝丝的滋味却已经叫小童喂到嘴里。 礼生讲得明白,夫侍入府的时辰是有定数的。虽说将军府里现下就他一个,略晚些也没有正夫挑刺,然而授礼那日,抽出保养得油光发亮的戒方,板着脸的礼生凭空甩出一道带着震慑意味的响声:“想让府里破了规矩,宁郎君,你还不够格。” 授礼的后半段,哑郎和礼生是单独留在厢房里说话的,邹黎不在边上看着,那戒方差点顺势扫伤宁音的脸。尽管戒尺在最后关头险险停住、并没有真的落到哑郎身上,可宁音已经明白,偌大的将军府里,有的是人不欢迎他。 譬如这个名叫马湎的节烈义夫。 可冰糖葫芦真的很甜。 山楂去核后填上枣泥,轻薄酥脆的糖衣把它裹得透亮,又在外圈滚了层炸得喷香的芝麻。这是哑郎所熟悉的、在市井中叫卖的东西,它登不上礼生口中的大雅之堂也不配去登,但这酸甜的滋味确然为他串起过对日子的期盼。 卯时三刻,哑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脚步。长了这么大,他也只是在旁人嘴里听说过将军巷如何如何、贺兰府又如何如何。直到今天才头一遭走近这里,哑郎忍不住看了看府门阶下精雕细刻的石鼓。 刻在鼓身上的动物一个个活灵活现,缠头错尾构成寓意吉利的祝祷,倘若手边有剪刀和花纸,哑郎花上一个时辰就能刻出呼应的彩胜。只是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收回目光,沿着左侧走上石阶,他抬手叩响边角的小门。 将军府的大门共分四扇,两扇居于正中,两扇窄窄地挤在旁边,只够一个人勉强进出。礼生没告诉他要从哪里进才合规矩,想着正门不会为夫侍打开,女右男左,哑郎叩了叩左侧的耳门。 果然,马义夫正站在门后等他。 “到的倒是不晚。”马湎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情:“穿的衣衫也合制。这一身颜色虽说花哨,可你今日被纳为大将军的夫侍,也该弄出个喜庆的模样来。” 不错,马义夫绕着哑郎走了一圈,性格温顺、知礼守礼,确实是个做人侧室的好料子。 只是这张脸么,马义夫的嘴角掉了下去,若是不能先给他立足规矩,难保宁夫侍以后不会仗着一副好容貌作娇。 更不用说他还是个寒门出身,骤然进了富贵地,或许开头能按捺住几天,但日子一久,倘若没人约束,那可说不准要折腾出什么样的祸事。 还是要罚,马义夫心道,这可不是他以权谋私随心所欲,要怪就怪你宁音身后没家底,天生的人人可欺。 “宁夫侍莫要嫌我苛刻。”假惺惺地讲句客套话,礼生想要挑刺那简直易如反掌:“只是大将军治军治府都一样严明,还望宁夫侍体谅。” 噔。哑郎心下一紧。 马义夫三言两语便把哑郎架了起来:“夫侍既是最先得了大人青眼的郎君,自当礼仪德行兼备,这样才好给后来人打出个榜样。” “既然要做个好范例,义夫我便不得不死板一些。” 抚过戒尺,礼生突然喝道:“宁氏!你可知错?!” 对方有备而来,又打定主意要为难他;哑郎举目无亲,想要争辩还口不能言。哪里还能不明白礼生的算盘,知道躲闪无用,哑郎顺从地跪在一边。 “算你恭顺,”马义夫趾高气扬,“未免你觉得我不讲道理,宁氏,我便好好与你讲一讲理由。” “其一,”礼生冷哼,“宁音,谁许你从将军府正门入的?” 这便是礼生刻意留下的诡计了。 将军府共有三道门,一扇是宁音方才见到的大门,两扇供仆役出行的角门。去邹宅授礼时他故意不讲这其中分别,只是细细说了走到将军府的路线,马义夫一早便设想好,等宁音来了,他必然要恫吓这哑巴郎君一个记忆尤深的下马威。 “你难道没看见?”礼数在他,马义夫步步紧逼,“将军府形制特殊,我也专门与你讲过,见到那刻有瑞兽纹样的瓦当,就到了将军府的范围了!” 闭口不提自己是怎么威慑哑郎、叫他不许轻易抬头的,马义夫穷追不舍:“况且角门就在你转过巷角、走到正门之前!” 礼生端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统共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宁夫侍,怎么你的眼睛就只能瞧见精雕细刻的正门不成?” 贺兰姝昨夜宿在大营,笃定大将军不会为了区区哑巴趁早赶回 ,马义夫羞辱起哑郎来毫不留情。 “罢了,谁叫您也算半个主子呢——” 听到府中仆俾的活动声渐渐变多,也怕有闲言碎语传进贺兰姝耳中,拖长腔调,马义夫又装得一派通情达理:“今天好歹算个正日子,快起来吧宁夫侍,谁叫您就是天生的好命呢?左右成了主子,犯了错也自有底下的小厮去受。” 哑郎安静地起身。 浸了一晚上的霜露,将军府规规整整的石砖地冰冷刺骨。 算计着既能打了哑郎脸面、又不至于留下痕迹惹得大将军来问,暗自舒心,马义夫领着哑郎往他的院子走:“夫侍可记好了,您的院子在西边。” “就是挨着角门的玉笛院,”马义夫佯作关怀,“日后有什么想让小厮采买的,直接从角门进出,速度可快。” 穿过几道拱门,在众人前做得无可挑剔,马义夫向哑郎介绍着玉笛院的摆设:“这边是厢房,那边是……竹音?” 恍若听到娘亲叫他音儿,哑郎下意识抬头。 “宁夫侍,”把哑郎的反应尽收眼中,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马义夫相当享受给宁音添堵的感觉,“这就是管事给您挑的小厮了。” 礼生转身招手:“来,竹音,过来见见你主子的脸。” “是,”那小厮脆生生见礼,“宁夫侍早。” “宁夫侍初来乍到,万事不熟。”不肯放弃在主仆二人中间点火的大好机会,马义夫揣起袖笼。 “竹音,你在府中伺候了五六年,大将军往日里也是夸过你麻利能干的,既然如此,分拨到玉笛院以后,你凡事可都要帮宁夫侍考虑到才行。” 小厮应道:“劳烦义夫教导,竹音晓得。” 嗯了一声,马义夫又往哑郎那里瞟去一眼:“对了,宁夫侍方才走错了入府的角门,念在这是第一次,竹音,午时前记得替你主子领罚。” “宁夫侍安。” 临近中午,日头亮堂堂地照耀起来了。带着背上的伤回到玉笛院,不情不愿给哑郎行礼,领罚之后的竹音声气极差。 什么东西,竹音满肚子愤懑,果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小家货!刚来第一日就犯了错连累自己,马义夫倒是打了招呼,说让人下手轻点,可再轻那也是结结实实的十下藤条啊! 而且对方怎么还不叫他起身?背上火辣辣地疼,竹音忿忿想到,莫不是真当自己山鸡变凤凰,刚入府一个上午就原形毕露磋磨起底下人了? 啊,倏而想起一事,竹音差点笑出声来。他忘了,这个宁夫侍是个哑巴,就算对方想,也照旧三棍子激不出一句话来。 人瞧着也没什么主子的厉害脾气,若是他被仆俾拿捏了也不会主动去找大将军告……转了转眼睛,存了试探哑郎底线的心思,竹音直直扶着腰杆起身。 哟,这新主子知道自己不能说话,还主动走过来要扶他? 真是乡下人不分尊卑。 亏他听说玉笛院要进新夫侍以后担心得翻来覆去,可哑郎如此软弱可欺,竹音的胆子便像吹了气似的一下子膨胀起来。 原本以为要伺候一个公老虎成日挨骂挨打,没想到——就这? 他就是欺到这对方头上,竹音洋洋自得,恐怕宁音一介贫寒哑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进肚子不说话。 哈,竹音泄出轻笑:“宁夫侍呢,是贵人。”自恃是将军府上有资历的忠仆,竹音抖起款来毫不含糊:“而贵人的运道,可不就是要比我们这些粗使的奴俾要好。” “只是夫侍您得知道,”竹音叉起手来上下扫视宁音,“就算您比奴俾尊贵,也能被人尊称一声主子,但这贺兰府里,唯一能决定旁人生死去留的,只有大将军。” 比起神情拘谨的哑郎,这家俾反而跋扈得像是教训下人的夫侍:“咱们将军府的家规,宁夫侍或许听说过,又或许没听过。” “奴俾不妨与宁夫侍透个底,府上七十六条规矩,马义夫会亲自教您。” “但这有形的条诫好学,无形的底线却实打实地难探。” “您是竹音的主子,竹音自当尽心告诉您,这将军府里,究竟还有多少,唯有府中人氏才能得知的规矩。” 嘚瑟完一圈,如愿看到哑郎谨小慎微的脸,自觉心气大顺,竹音挨个介绍起屋里的摆设:“所有的坐具,大将军不在,您放松一点倒也无妨。可大将军若是回了,夫侍,没有大人的允许您不能坐,有了大人的允许您也只能坐这么一点——” 第42章 手段 或许是军营临时有事,又或许是单纯忘了他的存在,哑郎直等到桌上的菜来回重热了三趟,贺兰姝也没出现在她新纳的乖巧夫侍面前。 娶了正夫倒是会摆酒席热闹热闹,竹音在廊下撇嘴,纳夫侍唯一的喜庆却只在当晚的二人共膳。 可见大将军也没把这哑巴夫郎的脸面太当回事,不屑地飞了飞眼风,懒得再傻站在厢房外苦哈哈受冻,竹音打着哈欠走到玉笛院外和交好的俾子闲聊。 不好懈怠得太明显,竹音心里搁着份忌讳,夫侍还在屋里坐等妻主,他离得太远难以交代。 可竹音也没真存有多少敬畏:听说宁音起初还拿乔不肯入府,但后来不知怎地却又肯了。焉知不是他看着将军府的荣华富贵眼热,后悔当时身段端得太高,这才眼巴巴又贴了上来,没准还要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妖淫手段。 倚在玉笛院门口便和旁人编排起哑郎,添油加醋讲起猫猫是如何惹了马义夫不快,说到自己背上新添的几鞭子,竹音恨不得把猫猫穿得那身外衫撕下来再扔进泥巴地里踩上两脚。 “你是没见着,”竹音是半点也不肯让嘴巴闲着,“他那件罩衫,啧啧啧。” 又土又丑,又艳又俗! 几年前就不时兴花样如此老旧的布料了,半点不提那颜色把哑猫猫衬得肤白沉静又温柔,竹音只管把哑郎的家世翻出来讥讽一顿:“说起来他家里人已经死光了,这身衣服……可别不是宁大娘归西之前给宁夫侍置办的吧?” 置办也没选大红一类的正色,竹音鄙夷,偏生挑了个小家子气的侧室颜色,可见一早便知道,自己这儿子早晚要送出去与人为奴做俾的。 这方才第一天晚上,大将军更是连回都不回,正眼都不曾给来一个。竹音假惺惺摇头:“色未衰而爱已驰,我看这宁夫侍大抵是废了。” 要是能让他趁机爬上去…… “什么东西废了?”贺兰姝的声音却忽然在俾子们背后响起,“聊起来甚至连主子都不顾了,讲得这样入神,不若说与我听听?” 大将军何时来的?!想着方才犯过的诸多口舌,竹音后脖颈一凉。 军中事务缠身,贺兰姝回的比预期晚了不少。想看看宁音在她不在的时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拦住通传侍俾,贺兰姝特意抄了通往玉笛院的一条小路。 却没想到先听见有俾子堵在门口大嚼舌根。 一会儿说大将军不上心、纳侧室当晚回都不回;一会儿讲宁音笨手笨脚、想装扮自己也全然不得要领。鸡毛蒜皮的小事挑完了还不肯住嘴,又说什么礼生仔细提点过了宁夫侍还是进错府门,他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在这哑巴手下当差,好处没捞到一分倒是先替这乡巴佬进诫堂挨了顿重重教训。 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便是贺兰姝对府内琐事一无所知,听完竹音这通抱怨也再没什么不清楚的。 听了满耳朵的小话,再好的情致也被打断,贺兰姝脸色不虞。正是因为厌烦这些无谓话头,更是不愿被这些算计误了耳根清静,她才迟迟不肯纳人进府。没 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遭,随手让下人拉了竹音与另一俾子下去等候发落,贺兰姝七分的兴致凭空减到五分。 府里管事的一日日也不知在浑忙些什么。再想想小厮口中宁音那件艳俗至极的外衫,心下不爽,贺兰姝简直想转身就走。 罢了,罢了,忆起那日种种,贺兰姝心道一切终究不是哑郎的过错。昏黄烛火从屋中透出,瞧见落在窗纸上的一个形单影只的侧影,贺兰姝举步进院。 除却恻隐之心,贺兰姝还想知道,宁音会如何处置身边心口不一的俾子。 在邹娘子那里洗衣做饭、缝衣绣花,除了送药洒扫一律不与外女接触,哑郎看起来好一副乖巧懂事的夫郎模样。 如今有本事架到底下人头上了,贺兰姝承认她存着试探的心思,不知宁音是否还和从前一般?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纵然贺兰姝自己也讲不清楚,她究竟想看哑郎在这件事中表现成怎样。 吃完晚饭又和小昭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划拉过来一只抱枕,邹黎直呼舒坦。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泡,感受着家中久违的活跃气息,邹黎摸着裤头松紧带留在肚皮上的一溜压痕心满意足。 明早记得准点叫她,呼叫人工智能2023替她定个闹钟,邹黎立马就要酣然入梦。 2023却蓦然鬼叫起来:“邹邹!” 生怕邹黎困意太深以致于神智不清听不懂它说啥,系统还附赠了一套极其人性化的刺激机制。脑子里猛地放起高清无。码动作片,邹黎迷瞪间以为自己做了采花贼夜宿伎馆。搞得这么带劲,声音嗯嗯啊啊的,邹娘子当即吓得饭困一清。 ——这得要她百分之多少的附加服务费啊?!! “不要钱!”2023深谙邹黎死穴,“是赠品!” 白送?好好好,那没事了。压力从钱袋上空烟消云散,邹黎顿时像抽了骨头的蛇一样重新躺回原位。 “第一位领养人对猫猫的好感度上——” 2023刚说一半就发现宿主又没了动静,“醒一醒,邹邹你醒一醒——” 系统无法:“邹娘子,你赚大钱啦!” 头发打到小昭脸上,邹黎嘎嘣一下睁开眼睛。 “何时何地何人用什么办法赚了大钱?”邹黎象征性揉了揉睡梦中哼哼唧唧的小昭:“2023,你说得细致一点?” 是贺兰姝对哑郎的好感度上升啦,系统报喜,领养人的喜爱值从60跳到75,作为奖励,宿主可以在两个选项间挑一个方向给系统升级。 “考虑到现实因素,”2023念着A选项的背景介绍,“由于世界观限制,猫咖经营者想要回访猫猫较为困难。” “因此,您可以考虑开通一项检测猫咪情绪的新功能。” “情绪数据一小时一刷新,不必亲身到访,足不出户便可了解猫咪动向。” 本功能后期仍有升级空间,简介后附有一行小字,例如,可与猫咪单向托梦。 但2023显然对另一个功能兴趣更大:“邹邹,你玩游戏喜欢买皮肤嘛?” 它好想要那个可以给狮子猫穿的华贵小蛋糕套装噢! 让她瞧瞧,手上摸着小昭的脸,邹黎的意识进入系统商城浏览一圈。别说,用料舍得制作精美,是挺不错。 是吧是吧!每行数据流末尾都缀上波浪号,2023愈发期待。 “那就——”邹黎略一沉吟。 激动地狂甩表情包,2023时刻准备着尖叫出声。 “兑换情绪监测的功能吧,”邹黎恶趣味发作,“小蛋糕皮肤下次一定。” 像是坐上过山车俯冲,2023的雀跃在一瞬间大起大落。 “你确定吗邹邹,”停在选择界面,系统犹不死心,“你要是现在改主意,我还可以考虑把领养人喜爱值变动的原因告诉你哦。” 避开旁人,捡了身最粗糙朴素的布衣穿上,竹音忍气吞声地找去了礼生的厢房。 “马义夫救我!” 跨过门槛,扑通一声跪在礼生面前,竹音声泪俱下:“竹音愿为义夫洒扫养老,只求您能救救我!” “使不得,使不得。”嘴上全着礼数,马义夫却在灯挂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竹音伶俐,能让你都招架不来的事,义夫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说罢便不再搭理竹音,慢慢擦净油润黑亮的戒尺,将其平握手中,礼生合眼背诵起尺方上一千三百余字的男诫内容。只当竹音全不存在,抑扬顿挫地诵读慨叹,马义夫面上满是忧思肃穆之色。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老鳏夫,心知礼生在故意晾着他,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竹音暗自咬牙。待自己日后翻身,第一个要逐出府去的就是他马湎。 “呦?什么东西当在跟前?”一炷香后,背完他那持慎修德的诫词,信步间踢到竹音一脚,礼生奇道。 有求于人,竹音低声下气:“马义夫。” 摆足了架子,礼生这才悠然睁眼。 “竹音竟然还在这儿?”马义夫做出一副意外表情,“失礼失礼,我只当你院中事忙,已经赶回去侍候宁夫侍了?” 院中事忙?竹音听着只觉刺耳无比,他能有何事可忙?大将军对那哑巴的宠爱有目共睹,玉笛院小厮恶了主子、被罚去浣衣的笑话更是传得满府都是。 这老鳏夫的耳朵向来灵敏,竹音不信礼生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底,将军府里看不惯那哑巴的大有人在,只是他竹音运道不好,随口说两句闲话便被大将军抓住,做了那只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但你马湎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一个死了妻主又找不到二嫁去处的老油条子,占着礼义大头自诩节烈,不过是大将军未曾想起要找礼生的麻烦,竟然也就让这老鳏夫钻了空子摆起款来。 “马义夫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竹音强扭出一面笑模样,“不过义夫,竹音尚有一事不明。” “照着男四书的经义来看,比起小厮背后妄议主子的过错,礼生在上门时不把话说清楚、刻意惹得夫侍失礼进错宅门——马义夫以为,这两桩事哪件罪责更大?” 和他在这儿拿着鸡毛当令箭?马湎这套能哄住的也只有玉笛院那一问三不知的哑巴! 看着礼生饮了鸩酒一样的神情,竹音反倒不紧不慢起来:“义夫大概还不知道吧?” 拍拍布袍上的灰尘,竹音起身:“那宁夫侍温顺貌美,虽是贫家出身,却也细皮嫩肉不逊世家郎君。” 他服侍那哑巴沐浴的时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竹音掩口,礼生罚的那一次跪,可并没像马湎以为的那样痕迹全无。 “玉笛院那位可是个手段厉害的,”竹音挑起眉稍,“马义夫觉得,大将军会一怒之下牵连到您吗?” 事关己身,礼生终于端不住架子:“如此说来,那哑巴却是算计着要在大将军面前软言相劝,只为博个贤良名声?” 目露怀疑,想想自己探听到的消息,马义夫并未全信竹音:“但我怎么听说……宁氏不但没向大将军告状,甚至还恳请将军放过你们一马?” 竹音当即嗤笑出声:“放我一马?马义夫,您何不瞧瞧我现在这幅样子?” 第43章 爱惜 “公子,事已至此,不如就听了相人的话,别再强求了。” 别再强求?放下梳子,方令仪散漫抬眼,哪日贺兰姝肯娶他,他便哪日不再强求。 方令仪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只见过贺兰姝几面,就像被下蛊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幼时读男四书,读到里头一个叫“裴郎抱憾”的故事,方令仪可是万万不能理解的。 这故事倒也简单。讲的是前朝裴翰林家里有个小郎君,不听母父约束,趁着大伙年节走动的光景,自己悄悄扮成女子模样溜上街玩耍。 玩耍便玩耍,不巧的是,裴小郎君走进一家酒楼,刚一落座,就有一潇洒女子与他拼座。 只见那女子风姿斐然,飒沓疏狂中又带着几分细腻情肠。 见到裴小公子一人独坐便以为“她”也是宦海飘零之人,当即请店家上酒,谓之与其不醉不归。 稀里糊涂地灌了几碗酒下肚,裴小公子醺醺然醉倒酒楼。 未曾料想,再睁眼时只见母父形容气愤举鞭欲惩,裴小公子不躲不避,只求母父告知,与他同饮的娘子究竟所为何人。 裴母只道对方惹怒天子,被赶到岭南做官,如今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转至水路了。 裴小公子这才知晓自己竟然一醉醉了三日还多,京城岭南相隔千里山水迢迢,此去天高日远,二人终究再无相见之时。 哀伤之下跌坐 在地,裴小公子越咳越痛,直至最后,手帕上居然染上许多血迹。 裴母请了医者来治,大夫却摇头长叹,只说心病无药可医。 如此情况每日愈下,不到元宵,裴小公子竟就这样抱憾去了。 时人感之哀之惜之慎之,故作此文,意欲警示后人,切忌放纵自家郎君随性做事。 方令仪当初还嘲笑裴郎,说他仅为一段风度、一爵浊酒就芳心暗动,“此子即便活着,出嫁后也定然无法斗过后宅诸人”。 没想到待方令仪自己也成了半个故事中人,他却比裴郎还要难堪几分。 那哑巴到底凭什么? 哑郎几乎不敢相信,贺兰姝对他竟如此温存。分明那日贸然出现在浴房是他的过失,可贺兰姝只是把此事轻轻揭过,之后也未曾对他疾言厉色。 “没有人教过你这些吗?”入府当晚,贺兰姝看出了宁音即将安寝时的失措。 或许和那日的事有关,贺兰姝暗忖。悬钩将人带到别院却没把话讲清楚,以为院中只有他一人,哑郎显然没想到贺兰姝还会回去。 是以哑郎睡醒后有俾子问他是否要沐浴洁身、洗掉从牢房里沾上的灰尘腐草再离开,哑郎没想太多便点头答应。 而贺兰姝脱了软甲只着单衣,如往常一般推开浴房的门时,也并未想到会看到水雾中神情柔软的美人。 美人。贺兰姝是不常将这个词用在旁人身上的。 曾经有郎君当着贺兰姝的面故意掉入水中,衣裳湿透贴在身上,而后又以性命清白苦苦哀求,软硬兼施想要做她幕下宾客。平生最恶有人自作聪明,贺兰姝理所当然没给对方什么好颜色。 但换做哑郎。 女男之间的情愫就像是日光落于荷塘,倘若你这片莲叶不愿被我照拂,那我便敛了光,另照到别的花叶上也一样光明正大。 自然,日影倾斜,光亮再度流连在同一片荷叶上也不足为奇。 “先解开左侧的带钩。”眼看哑郎在她腰间摸索了半晌也不得要领,贺兰姝不吝于指点她的新夫侍几句,好叫他日后别再为了一堆衣裳布料露出为难迟疑的表情。 展臂让哑郎帮她褪下外袍,贺兰姝有心讲些闲话放松气氛:“我看你很喜欢吃方才的云糕?” 这云糕还是副帅特意让亲兵买来带给家眷的,听闻做它的糕饼店生意兴隆,午时刚过便卖光糕点预备打烊,只是贺兰姝对甜食兴趣一般,所以从未试过店里的糕饼。 知道贺兰姝也算是人逢喜事,副帅不由分说塞她一盒,只道夫郎们都爱这种甜腻腻的滋味,让贺兰姝不妨带回去给新纳的小哑巴尝尝。 雪白的软糕上淋了分量十足的蜂蜜和干桂花,贺兰姝打开盒子看上一眼便觉得腻口,没想到宁音却意外爱吃。 饭后一点点抿着吃下去半块,贺兰姝倚在榻上看兵书时还瞟见他犹犹豫豫拿着剩下的半盒不知道放哪合适。 翻过一页兵书,贺兰姝正要开口便听见他在院子里给俾子分云糕的声音。当然,竹音那含酸拈醋的话音贺兰姝一样听了个分明。 若是打赏忠心的下人便罢,宁音偏偏在那种搬弄是非的货色身上浪费好东西。他知不知道竹音在背后添油加醋地讲坏话让他颜面扫地? 更可笑的是,方才她要发落了竹音,哑郎竟还凑过来替人求情。 那俾子分明是见他不能说话又没家世才专挑软柿子捏。 竹音,贺兰姝听上一遍便觉不对,府中管事怎么干的活,不往院里放几个谨慎的俾子,竟还专挑这种和宁音重名的进来。 平白有些不快,贺兰姝合上兵书,想着哑郎既然不睡,那便陪她做些别的事消磨。 “里衣就不用解了,”贺兰姝按住哑郎的手,“知道后面要怎么做吗?” 目光从宁音的眉眼一直滑到嘴唇,扳住他的脸,贺兰姝想起她年少时是如何选中一匹喜爱的牡马。 “看到那里的脚踏了吗?跪上去。” 那匹马性格平顺却极通人性,再复杂的口令也只要贺兰姝教上两三遍就能听懂。虽然它偶尔贪食以致于生病,但看在它平日表现甚好的份上,贺兰姝不介意命人更仔细地照料它。 若是哑郎足够听话,贺兰姝同样不介意为他料理了刁仆。 “张嘴。” “竹音已经押下去了?”随手给睡着的哑郎搭上薄衾,绕过遮挡的屏风,贺兰姝在外间落座。 起初贺兰姝只以为竹音心高气傲看不惯哑郎出身低微,没想到他还是个胆子大的,不过几日,竟敢和府外形迹可疑的人混在一处。 是,一随从递上供词,那俾子野心颇大胆子却小,不消用刑,只是把人丢到营狱里便战战兢兢地全都招了。 贺兰姝展开供状。 自称是受人指使,竹音把罪责推了个干净。 先说宁夫侍目下无人,意欲羞辱与他,竹音把自己形容得像个不堪受辱的清白家奴。又说礼生马湎刻薄,用男四书上的规矩磋磨于他,稍有不顺心便和宁夫侍狼狈为奸,只恨不能把他赶出府去一了百了。最后哭诉自己人微言轻,一介奴俾命若草芥,若是违背了马湎的意思,只怕不能活得长久—— 至于他自己如何利欲熏心不恭不敬,竹音倒是半点不曾提及。 贺兰姝草草扫了一遍便不再多看:“可笑至极。” 大将军家事不容外人置喙,没有附和出声,那随从只是站在一侧等着贺兰姝的命令。 “竹音不必再留。”贺兰姝一句话便定了俾子的生死。 但礼生却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置。 贺兰姝觉得有些麻烦,马湎终究占着礼义之名,况且并没有直接的证词证明他牵涉进细作的谋划。 就算天高皇帝远,可青州城还有个古板州牧和铁面刺史,贸贸然动了节烈义夫却拿不出切实的证据,贺兰姝不愿为了这等小人物污了名声。 可马湎再怎样也不过是个男子,贺兰姝想对付他甚至不需要用太过复杂的手段。 礼生,义夫。那便叫他再也沾不上这牌坊的好名。 青州城内最近多了一桩奇事:将军府的礼生马湎,数数也快当了将近二十年节烈义夫,谁知道忽然搭错了哪根弦,竟然一把年纪又老黄瓜穿绿衣,找人改嫁去了! “官差到的时候,我正在那牌坊边上买烧饼呢!” 说书娘子讲着讲着就忍不住犯职业病:“那肉烧饼做得真真不错,里头肥瘦相间滋滋流油,看着就香,咬下去一点不腻口不说,还顶饱耐饿。” 一整个大烧饼,说书娘子端起胳膊,和平常的不一样,瞧着仿佛是个面做的大磨盘,要买就当场切一块下来,肉馅芯子一抽出来直冒热气,周围几家养的看门狗都闻着味儿眼巴巴看着。 待她一问,嚯,新式烧饼竟是摊主家的夫郎自己琢磨出来的! 怪道说娶夫娶贤,说书娘子边感叹边羡慕,普通烧饼有什么新奇,可今天吃到这一遭,以后她宁可拐些路也要专门去买的。 众人听饿了也只能兀自咽口水忍着:“官差呢?说书娘子倒是快些说说,官差去那里是做什么的?” 总不能也是吃烧饼去了吧? 嗨呀,说书娘子又是哈哈一笑:“讲忘了,讲忘了。” “那官差啊,是来拆牌坊的!” 牌坊可是个大物件,运石料、打地基、请匠人,若不是节烈到万里挑一的地步,寻常守贞的鳏夫等到死也不可能葬在牌坊下头。历来只听说朝廷嘉奖烈夫,一层层地发下文书,又是褒扬又是赐匾,若不是马湎这次丢人现眼,多少人活了一辈子都见不着拆牌坊这等奇景。 “沈大人!沈大人!” 磨匀一汪浓墨,沈可均正待提笔,属官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行礼。一眼望过去齐刷刷的几乎都来了,瞧这阵仗,好似青州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闹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州牧一开口周遭便静了下来,“尔 等把这里当作官署还是闹市?” 说吧,端起茶杯,沈可均等着听下属汇报。 “州牧。”等了半晌也没人开口,心道同僚们见了上官就都变成哑巴,咬咬牙,一人率先走上前:“我等听闻,有差役把青州城唯一的石牌坊拆了。” 就为此等芝麻小事?沈可均皱眉:“那马湎既已不是义夫,牌坊拆了又如何?” “大人英明,可考功司派来的官员就要到了,恰逢年底,我们是否该稍稍遮掩” 遮掩?沈可均抬眼,遮掩什么,何须遮掩? “狱讼无冤,催科不扰。”沈可均起身:“抚边安民,摒除奸盗。清谨勤工,行事无私。人获安处,赈恤困穷。” 考评虽繁,条条框框亦有定律。 “别说一座,便是拆了百座千座牌坊,难道我青州自此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吗?” 无事便散了吧,沈可均懒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偌大一个青州,值得耗费心力的事比一座可有可无的牌坊多得多。 第44章 正缘 “唔……嗯……嗯……” 还没结束吗?勉强维持着张口的姿势,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的肿痛,小昭嘴边的津液不受控制地淌了下去。 他要上不来气了,眼前的东西都模糊成一块块的让人看也看不清,小昭的脸愣是被憋到发红。 “再张大点,”邹黎却强硬得一反常态,“小昭,你这让我很不好做啊。” 嗓子眼儿被人硬塞进东西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受,但邹黎的手像铁钳似的怎么拍都晃不动。轻微的缺氧感迫使小昭张大喉管,露出深处的黏膜组织和扁桃体,连带着脖颈上的皮肤也跟着起伏出一层薄汗。 “嗯……” 眼里很快返上生理性泪水,最普通的呼吸也变得困难。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了,小昭隐约听到邹黎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却像隔了很远一样怎么都听不清楚。 一股更难捱的堵塞感让他下意识想吐,白蜡烧出来的烟气又持续熏得他恶心,小昭拼命抓着邹黎的胳膊想说他不弄了,又一根手指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捅进了嗓子。 好痛——好痛——啊——痛!!! “行了!”挪开蜡烛,邹黎手指间夹着根半寸长的粗硬鱼刺:“筷子夹了半天也没弄出来,幸亏你卡的位置不深,要是再往下点儿,我的手指伸都伸不进去。” 好了好了好了,邹黎拍着小昭的后背给他顺气,已经结束了不会再痛了。 下次吃鱼汤泡饭的时候说什么都得谨慎些,邹黎心道,要说换成宁音肯定不会如此,但小昭头一次独立熬好鱼汤,激动之下一张嘴又吃饭又讲话,鱼刺连着米饭囫囵咽下去竟然都没发觉。 “嗓子还痛不痛?”倒了半碗凉水回来,邹黎递到小昭嘴边让他咽下去。 还是疼,小昭捂着喉咙抿了抿就不肯再喝,别说吞咽东西,就是张开嘴被风灌进去,都觉得有一阵冷冰冰的刺激感。 这,邹黎一口气把剩下的水都喝了,叫刺扎到的地方不会发炎吧。 要不明天去李胡氏那看看? “哎?你别去刷碗了。”邹黎拦住小昭:“要不我去给你煮点玉米须水喝?”快别干活了,邹黎抽出手帕给小昭擦嘴,反正现在天冷,筷子碗碟放一晚上也没啥埋汰的,等明天她起来再收拾。 不行!小昭闭着嘴摇头,早刷晚刷都是刷,而且放一晚上剩的饭粒都硬了。分给邹黎一枚怀疑的眼神,小昭嘴巴是关着的但他心中所想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出来—— 妻主你能刷明白碗么? 原先宁音在的时候,客观公允地讲,全家按做家务清理残局的熟练程度可以排序为宁音、小昭、邹黎、狮子猫、二宝。 现在宁音摇身一变成为将军府的人了,那再重新排下序,就成了小昭、二宝、邹黎、狮子猫。 为什么二宝的排位有了质的飞跃呢? 一是因为,原先的大部分残局都是小狗崽噔噔噔东跑西撞造成的。二是因为,宁音走了小昭又昏迷的那段时间,邹黎除了下馆子点外食,每次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东西最后大半都是二宝吧嗒吧嗒清盘的。 用进废退,这点在邹黎身上得到了清晰显著的体现。 是以,小昭一定要挣扎着干完活再倒下:“我去洗……嘶……”扶着桌子踉跄了一下,小昭忽然捂住头上的伤口。 “你怎么了?”邹黎见状不对赶紧去扶:“想吐?是吃坏东西了吗?”莫非是鱼汤没炖熟,邹黎瞥了眼小昭碗里的汤底,还是里面误加了什么容易让人头晕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昭不信任邹黎的洗碗技术,邹黎不信任小昭的做饭技术,这怎么不算是种情真意切的双向奔赴呢? 但此刻的小昭并没有多余精力关注邹黎的小动作,一路头脑晕晕被她扶到床上躺着,小昭几乎是刚挨到床边就咚一下栽了上去。 “小昭?小昭!” 叫他晕倒的姿势吓了一跳,邹黎本来想着扯被子给他盖上,然而看到他满脸惨白的可怜样子,邹黎愣了又一愣,终究还是抖着手去探了探对方鼻息。 好消息:还有气。 “我……我去给你拿安神的药香。”对着房里的空气报备一句,邹黎步履匆匆去找李胡氏送来的十几个小药包。 ——啧,挺上心啊。 慢悠悠从窗外跳进来,异色双瞳闪烁着了然,狮子猫选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坐成一尊小塑像。 叮。 尾巴松松绕过爪子,狮子猫的瞳孔中闪过一阵淡蓝色的数据流。 【未领养猫咪基础数据更新: 编号:002 昵称:比花娇(本土称呼:小昭) 性别:公 品相:长毛三花 血系(*新增):桓燕纯血皇族】 “你怎么坐起来了?” 邹黎刚拿着两贴药膏回来,便看见小昭要扶着床头起身。“快躺下,”说话间邹黎把一帖药敷在小昭额头上,“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制成小尖塔样式的药香没有了,邹黎擦掉药膏鬻出来的部分,先拿这个应应急。“明天肯定要带你去李胡氏那里了,今晚早点睡,那几个碗啊碟啊我马上去洗。” 妻主别走,小昭混沌中拉住邹黎的袖子,他……他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 “你说自己姓桓??!” 怀疑是她耳鸣听错了,邹黎差点把剩下的一帖安神膏药敷自己脑门上:“不是。等下。重来。我确认一下。你刚才说自己全名叫什么?” 他叫桓昭。 顶着一帖药味浓重的膏药,小昭笃定地点了点头。 “别乱动。”打量膏药要往下滑,邹黎眼疾手快把小昭扳回到躺平的姿势:“桓燕桓燕,可桓是国姓……” 声量越说越低,邹黎猛然意识到她陷进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天下这么大,别说重姓还是重名,就是碰到两个名字完全相同的也不是没有可能。自然,按这套逻辑推下去,碰到个姓桓的也未必等于见到了皇亲国戚。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顿了顿,邹黎换了个更委婉的问法:“小昭,你还记得到我家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记不清了,小昭摇摇头,他好像是在一辆马车里,路上似乎发生了械斗。他被人带到小路上躲避,但山路不平,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后头就撞在一截树上失了忆。 哦豁,如此标准的小说情节,完蛋。 听完小昭断断续续的讲述,邹黎的心不说凉了半截那也是热乎劲儿全无。“那……你先休息吧。”声音莫名有点干涩,邹黎打着做卫生的旗号关门离开。 “好端端的你搬梯子上房顶干嘛?” 小昭已经睡下,瞄一眼洗刷干净的厨房,2023瞄准落脚点后几下蹿到邹黎边上:“大冬天的,你就是要看星星看月亮也挑个暖和点的时候吧?” 敷衍嗯了几声,邹黎好像对夜空格外感兴趣似的盯着远处。 “喂?喂?” 2023不给邹黎逃避的机会:“我说你不是吧?”拿出当初和它要猫粮罐头的气势来啊可恶,狮子猫灵活地把脑袋挤进邹黎臂弯:“咋?知道小昭可能出身不凡心里咯噔咯噔不得劲了?” 没有,邹黎松开双臂重新抱住膝盖,她才不是这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那就是喜欢上人家结果发现阶级差异太大寒门无路掖金门了?2023贱兮兮硬是又把脑袋钻进邹黎手臂和膝盖之间的缝隙:“不是吧~正人娘子~你不是说只是看小昭可怜才收留他的吗?” 沿一条小路进观,林泉垂着眼立在庭中。 “道长。” 像是没想到有客来访,观中的蒸鸡香也怔了怔——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往外散去。 毕竟是若水的道观,林泉闻到不对也没什么诧异神情,莫说偷偷煮只鸡清炖,就连供在玄女殿上的桃木剑,剑身上都曾沾着没冲干净的鱼鳞。 “施主何故又来?” 趿拉着布鞋,把鸡骨头吐到碗里,一双狐狸眼从支起的木窗下露了出来:“你想与那迟非晚共赴巫山,怎么,一副八字还不够你脱颖而出?” 够大约是够的。 提及迟氏长女,林泉的脸红了红。 “那便奇了,”若水抻懒腰的样子全无大师仙风道骨的包袱,“夙愿将成,施主不为妻主奔劳梳洗,反而到我这破落地方打秋风。” 她撑起眼皮:“难不成施主灵窍忽通,愿意给贫道做侍童,日夜随贫道用丹炉剖鸭烤羊?” 若水一贯没甚正形,望着观中枯树,林泉并不当真。 “我能否向道长请卦?” 直到啃干净的鸡骨斜下巨影,庭中相貌阴柔佚丽的郎君才低声开口。 林泉出生得并不顺当,难产的孩子不得母亲欢心,是以他早早被送走寄养。长到十余岁才说要被接回家中,但他刚启程便遭逢灾年,若不是中途遇上老观主和若水搭救,只怕林泉压根进不了青州城的地界。 吃饱喝足的若水最好说话,把混了鸡油烤出来的甜酥推到窗户底下,林泉深谙这一点。 “当然可以,”拆开包点心的油纸,对方果然一口答应,“说来听听,林施主想算些什么?” 默默递去一张纸条,林泉目光复又落回树上。 迟非晚怕是已经不记得他了,只当他形如陌路,林泉一想到这里便觉心下茫茫。 听说迟氏长女性格清冷不喜生人,他能想办法让自己混进迟家,可成婚后不受妻主喜爱的夫郎也是一抓一把。 女欢男爱这种事谁能说得准,想想自己这张不大讨人喜欢的脸,林泉更是生出一些病急乱投医的念头。 什么东西,若水擦擦手上的油花,搞得这样郑重其事。 “是不是正缘你费尽周折就为让我算这个?!” 拈着纸片,若水恨铁不成钢:“枉费你林泉长了一脸的心机相!事在人为,是不是正缘又有什么要紧?” 天道并没林泉想象得那般严谨,叹口气,若水无端流露出几分怅然。 第45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1)…… 却说妙笔闲客果然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桓昭约文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用途——换做正经人买几本圣贤书,谁会蒙着七八层罩纱连脸都不敢露。 是以她下笔飞快,头一章刚交代了小郎君“家中突逢大变,从钟鸣鼎食之家落魄成一天吃三碗干饭都要计较,小郎君不堪受苦,一气之下当街将自己卖与新科探花”,下一章就顺势而下,写两人在水汽缭绕的浴房里肌肤相贴,霸道妻主大破小郎君贞洁。 正是《金玉鸳鸯传》第二回:洞房花烛夜好妻主相邀共浴,久旱逢甘雨新郎君羞涩垂泪。 这都写的是什么和什么!眼皮发烫,桓昭猛地将话本丢到纱橱角落,新婚之夜才互通了名姓,这就迫不及待地被翻红浪凤行湘江了!他不是和妙笔闲客详细讲过姐姐的好处了么,怎地还写成这个样子。 虽然说他倒确实想看类似的情节,但是……但是这也太孟浪了吧?桓昭盯着角落腹诽一会儿,没忍住又把话本拿了回来。 “公子?”听到桓昭这边的动静,洗砚在纱橱外头小心问道。 “没事,”透过灯罩,烛光欲盖弥彰地映到帘帐上,“我睡不着翻个身而已。” 这只是水本,桓昭缓了一阵还是害羞,全章看到底没有一字露骨,但该写的却全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妙笔闲客果真妙笔,桓昭无意识地捏着书脊,难怪甘棠书坊那管事娘子把对方夸得天上地下,如今看来,倒不全是骗他。 只是没有绣像做配,桓昭思及此处便觉得遗憾,书中人物活泼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没有好功底的画师描绘一二。 不……桓昭眼神一亮,哪里需要费劲去找画师,他自己不就学过数年的丹青吗? 悬影司督领的脚步声在牢房尽头消失,独留张奇蕙一人对着满桌清酒佳肴,垂头枯坐着没有半分动筷的胃口。 邹督领要她把错漏一并推到县丞身上,这提议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是酒菜依然好端端地摆在桌上,张奇蕙都要怀疑自己在牢里关久了生出幻觉。 “张县令,”邹黎那把锋利的匕首似乎仍旧贴在张奇蕙脸上,“想好再回答,铁密台一案,县丞徐青是否为主谋?” 冰凉的刀刃冻得牢犯从骨头缝里发起抖:“回督领,一切都是小人和主簿密谋,徐青真的与此事无关。” 张奇蕙并不是特意替县丞说情,恰恰相反,徐青数月前就发现了张奇蕙私卖官铁的行径,对方不但威胁她说要告到朝廷,还说要让她全家因此受累,代代不能入朝为官。 只不过张奇蕙动手足够利落,徐青既然发现了负责倒卖铁屑的家丁,张奇蕙立刻就料理了对方,一介仆俾而已,死无对证,徐青就是知道再多,也照样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可定安帝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张奇蕙想破头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徐青是个谨慎的人,没有万全的证据,她绝不会凭一时意气动手。 “徐青与此事无关。”颇具耐心地重复一遍,邹黎转眼便提着领子把张奇蕙拎到面前:“张县令,本督领是第一次见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刚正不阿,襟怀坦白。” 最后一次机会,盯着对方憋得青红交加的脸,邹黎松手让张奇蕙喘气:“还有谁牵涉此案,却仍然逍遥法外?” “徐青!督领,我想起来了,是徐青!”脖子被卡出一圈淤痕,生死攸关,张奇蕙再没有多余的余力去考虑旁人:“大人,方才是小人糊涂了,小人该死,竟忘了徐青这个要犯!” 不错,够知趣。抽出一份新供状,邹黎不愿多浪费时间:“既是你亲口承认,画押吧。” 连滚带爬趴到桌面,张奇蕙刚要把手指按进印泥,却看到一篇全然陌生的供辞。 徐青变成了私卖官铁的主谋,张奇蕙惶惶然去看邹黎的脸色,她和主簿反倒成了知情不报、包庇恶行的从犯。 “张县令觉得如何?”面色自若,邹黎微微一笑:“只要你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有人替你背下滔天大祸。” 本朝律法严苛,张奇蕙的眼中回了几分神采,倘若她以从犯身份被收监处斩,那就意味家人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两个女儿亦可参与科考,五年,十年,等到衮衮诸妇忘记今日之事,她张家来日或有起复之机! 只是邹督领为何不肯放过徐青?灰败着脸,张奇蕙不能往深处想,更不敢往深处想,她只要记住折了自己就能保得全家不受株连,至于多咬几人下水,和她全家几十口性命相比,徐青就是再无辜又能怎样。 谁不知道悬影司众人行事残酷,最擅罗织罪名?等人到了阴曹地府,张奇蕙咬牙,徐青若是要怨就怨她自己行事招摇,以致于被邹黎这个活阎婆盯上。九天之上神仙打架, 张奇蕙嗅到几丝风雨欲来的前兆,哪怕只漏下一星半点落到凡人身上,也照旧是黑云压城的灭顶之灾。 吐出一口浊气,张奇蕙抬手想要拿酒,不期然碰翻了杯盏,酒水淅淅沥沥淌了一地,这才发现手指已经抖如筛糠。 “徐青,我不过是一枚车前卒子。” 不要怪她。 天上飘起丝丝缕缕的细雨,担心打湿了画,桓昭把宣纸往里挪了挪,复又全神贯注地运起笔来。 眉如远山,眼若秋波。 桓燕以杏眼为美,可桓昭早忘了他照着镜子左比右对、苦恼自己眼睛不够圆不够亮的时候,满心只觉得邹黎那双凤眼天下第一,除了母王和长姐,九州再也无人能及。 姐姐不笑时一双眉眼总有些沉郁,桓昭甜蜜叹气,下月再见,他可要好好想几个法子哄姐姐开心。 : 三月十七日,邹黎正午才从宫中离开,两个时辰之后,悬影司众使便闯入数十扇府门,那些涉案的官员均是连句话也来不及说,便被拘索着扔进牢狱。 “这案子办的也太儿戏!” 茶楼里,有人拍案而起愤慨不平:“百余官员,全族身家性命,要活要死,竟然都看她邹大督领的脸色?!” 又是这种穷酸文人,茶楼掌柜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敢当街告状,反而来她这小店摆出谱来忧国忧民。 心疼她那几吊钱换来的实木桌面,装作嗓子不适咳了两声,掌柜抛给小二一个眼色。 机灵的跑腿必得眼观六路,领悟掌柜不好明说的意思,捧了一小碟干果,茶小二连忙过去点头哈腰地陪笑:“这位客官,咱们这儿是消闲的地方,您还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要说最近也真是稀奇,小二一边上茶一边纳罕,客人来茶楼里骂东骂西本不少见,茶楼嘛,消磨时间的地方,这人一闲下来,可不就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么? 但一连四五天,日日都有人拍胳膊拍腿地痛骂“邹督领”,这可就不大寻常了。 更不寻常的是,好几波人文绉绉地边饮茶边叹气,说什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大部分词句用得还挺高雅,小二头一次听见时险些没闹明白正反话。 还是掌柜消息灵通,没过几天便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似乎这姓邹的督领在朝中是个大官,又在不久前接了皇帝娘娘的任命,去了一个叫铁密台的地方办案。 办案就办吧,这铁密台是个小地方,平常压根不起眼的一个穷县,全凭周围有矿产、当地能生产铁器才被朝廷额外看重。可就是这么个地方,竟然有官贪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五两白银就够买她的命了,茶小二听了直咂舌,全茶楼的桌子加起来也卖不了十吊钱,那当官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搂走一百二十万两雪花银。 何况这钱里有不少是倒卖铁器赚的,掌柜啧啧。 铁器?茶小二再没读过书也知道,盐铁都是官大人把持着的东西,普通人轻易可是碰不得的,村里乡下,谁家要是有个铁锄头,那都算是个殷实的小富户。 所以才说呢,掌柜停下手里的长珠算盘,闹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姓邹的督领就带着亲信去查。结果一审可了不得,犯下如此大罪的竟是一个官位只有芝麻大的县丞!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有猫腻的事情,邹督领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便顺藤摸瓜一查到底,结果查着查着竟然牵扯到朝中要员,仿佛是个声势显赫的阁姥。 听说皇帝娘娘看了奏报勃然大怒,摔了笔墨砚台,下令彻查到底,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抓起来不准姑息。 这一下可让邹督领腰杆撑得笔直,动手动越发干脆,悬影司抄办到现在,几乎天天有人被拉去下狱,几个情节严重的首犯更是定了死期,要在闹市当众问斩。 首犯有两个,仿佛都是铁密台的官员,一个姓徐,一个姓张。 掌柜说,得亏有了这起大案,否则市井小民还真不清楚,朝中的阁姥里,居然也有一个姓徐。 问斩那日,小二也去菜市口凑热闹,但最终还是不敢见血,不等挨到时辰就挤出人群回来了。 回来之后擦了一下午的茶具还是心颤,做梦都梦到柜子手里几把锃亮的大砍刀,嗬一声高高抬起,下一秒那刀刃就不由分说直劈到她脸上。 从此小二再听人讲起“邹督领”,脑中就只剩杀人如麻的快刀。 自然,还有管事教她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莫谈国事”。 时局萧瑟,人人自危。 第46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2)…… 以往那些落第文人最爱以茶代酒白日放歌,可悬影司的阴云压在天上一日胜过一日,笼得京城天色昏暗,就连那小家巧也缩在巢里,不再有事没事蹦上枝头叽喳一番。 山雨欲来,茶楼已经连着几日门可罗雀。 这日,几队配着长刀的影卫从街前冷着脸策马而过,所到之处摊仰果翻,看见纷纷避讳的摊贩行人,小二眼前忽然划过掌柜讳莫如深的神情。 莫谈国事。 莫谈邹督领。 平头百姓尚且如此小心,更不用说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宦人家。 亲眼见了时势变迁,就连曲艺坊里的乐伎再唱起调来都多了些萧瑟:“眼见它高楼起,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 婉转的诸宫调传不了几步就散了,尚书府里,暂时隔绝悬影司的耳目,数位官员苦不堪言:“徐大人,难道我们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等奸佞小人欺上瞒下、顺心遂意?” “是啊徐大人,若真是触犯律法罪无可恕,这数十官员个个死有余辜!可这里有多少人是被无端牵连,只因为不知何时开罪了她邹黎,如今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说不是!铁密台县令罪证确凿,死便死了,可徐青怎么也……”睇着徐阁姥的神色,那人咽下后半句没说完的话,摇摇头只是叹气。 徐阁姥和徐青同出一族,别看徐青这几年贬成县丞,仿佛郁郁不得志,可人家有个位高权重的好姨母,再说徐青当年也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外放几年,找个合适的机会调回京城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可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邹黎上给定安帝的供状徐阁姥也看过,铁密台县令张奇蕙招供,县丞徐青为主谋。 白纸黑字,不清不楚。 多荒堂一件事,徐青当初被贬就是因为性情过于刚直,她那弹章即使在言官风骨最盛的御史台也是头一份,用词耿切入木三分,徐青一张嘴不知道得罪多少门阀世家。 那时徐阁姥还没在朝中笼络起树大根深的势力网,苟在吏部心有余而力不足,徐青能活着就任铁密台县丞,全靠她自己两袖清风,一清二白劾无可劾。 甚至连定安帝也得留心,别让徐青死在半路,免得让自己背上一个“刚愎自用、不容言官”的绝世黑锅。 可邹黎却让徐青这么死了。 端坐上首,闭目养神,徐迢知道,别看在座的官员们个个义形于色,仿佛替徐青受了多大委屈,但引得她们在意的并不是一个小小县丞的下场,哪怕这个县丞同时有着清廉的盛名和可疑的死因。 什么忧心社稷,什么罪不至死,漂亮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一句一句细听下去,说穿了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七嘴八舌的吵嚷中,终于有人不小心说出了实话:“徐阁姥,您当真要看着邹黎一步步爬到我们头上去吗?” 悬影司。 “督领,”右使斟酌 着开口:“有书生在宫门前聚众击鼓鸣冤,说是徐青受了冤屈,要大理寺重查此案。” 不用管她们,邹黎理都不理,闹得狠了直接抓走。 多少年过去了,徐迢那老家伙还是惯用别人当枪。堂堂大员躲在一群连功名都没有的白衣身后,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本事。 右使默了默:“可书生里还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击鼓之前四方将军恰巧经过,派家丁把她们带走了按在府里,名为禁足,实则保护。” 悬影司是否要把这几个生员也关进诏狱? “贺兰姝?”邹黎没想到对方还在这件事上插了一脚,“还有心思保全别人,她这四方将军当得倒是威风。” 贺兰姝得胜还朝,可凯旋之后定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回青州。给人加官进爵固然指摘不出错处,可一个长胜将军窝在京城,举目四望皆是中原热土,没了戎狄的威胁,她那些行军本事根本无处可用。 功高震主,帝王猜忌也是常事。 罢了,邹黎不打算在此刻落井下石,贺兰姝,看在你我年少有些交情,此番你也没张扬行事的份上,我给你一次面子就是。 “张芸那边处理干净了吗?”话锋一转,邹黎问左使:“此人还有些用处,别让她有胆子当堂翻供。” 张芸是白石县的县令,铁密台一案发展至今,她的奏报正是引子。 只是这人也不老实,铁密台白石本就相邻,两县同在矿区,张芸的密报里又把铁密台私贩铁器的行径写得清清楚楚,品出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邹黎暗中派人把张芸也查了一遍。 原来张芸张奇蕙二人竟是本家,贩卖铁器不是件小事,全程须有信得过的人搭手帮忙,为了把痕迹擦得更干净些,张奇蕙便找上了张芸。 张芸起初并不同意,奈何暴利迷人眼,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张芸终于是不愿看着张奇蕙一人占尽便宜。 张芸入伙后张奇蕙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天高皇帝远,再说二人同出一族,张奇蕙自谓也没亏了张芸,是以许多事情都不避她。 然而,以利聚者以利散,张芸胃口渐大,张奇蕙却以“铁器铁屑都是本县所出”为理由驳回了新的分赃提议。 遭到拒绝后张芸心下记恨,又想给张奇蕙使绊子又担心连带着起出自己,思来想去下定决心,这才有了那封引发后来诸事的密奏。 张奇蕙已经问斩,死人是没法翻供的,邹黎并不担心。可张芸还活着,徐迢既然想尽办法要找到徐青被冤杀的证据,就一定不会略过对方。 “都交代好了,督领。”俯下身,左使和邹黎小声说了句什么,邹黎的眉目舒展开来:“如此甚好。” “贺兰瑶!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将军府内,贺兰姝声色俱厉:“你去国子监是干什么的?整日里吃喝玩乐不知道用功读书,圣贤书读了百八十遍还是背不下来,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个月又被博士留堂了四五次?!” “杜学正简直成了将军府常客,”贺兰姝看着妹妹梗着脖子的模样大发雷霆,“一天三遍的告状告到我耳朵起茧,还有方学录,你自己看看正屋那两张椅子,百年的好木头都被人家坐出了两道印子!” 什么铁屁股能把凳子也磨出道道,一时间没控住表情,贺兰瑶噗嗤笑出声来。 “你还有脸笑?!” 贺兰姝见状更怒:“顽劣不堪,不知其可!我看你非但读书读不明白,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也忘了!”这话就有些重了,无异于指着别人鼻子大骂家中母父,饶是贺兰姝是贺兰瑶的亲姐姐又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话落地后也觉得过了火候。 贺兰瑶果然被这句刺到了:“我没礼义廉耻?长姐——大将军——您倒是在这里抖着威风教训我,朝堂之上怎么您谨小慎微成日的唯唯诺诺?” “还有那什么馄饨西施,”贺兰瑶脾气也上来了,“要家世没家世,要品行没品行,一天天端着个狐狸精样子出门抛头露面,贺兰氏的脸这才是要让他丢完了呢!” 她参与结社有什么错,贺兰瑶不服不忿,贺兰姝觉得她跟着别人瞎张罗给家里招祸,她还觉得贺兰姝越活越回去,满脑子只想着高官厚禄。 “大将军,你就是再骂我成百上千句,徐青也一样是枉死的!” 年少气盛,贺兰瑶不肯退让:“明明就是悬镜司罗织罪名坑害忠良,要么你赶紧把我打死在这儿落个干净,不然留我一口气,我爬也要爬到外面去喊冤!” “你!”小妹油盐不进,贺兰姝气得发昏。 “我又怎么了!” 看着贺兰姝铁青的脸色,心有畏惧却仍然攥紧拳头,贺兰瑶犹嫌不足: “想教训我尽管来啊!贺兰一族以武立家,你旁边不就是兵器架?莫不是长姐和那狐狸精厮混久了没力气举枪用刀,我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长姐尽管料理我,反正当年你不也为了谢家的事被母亲收拾得几个月下不了地?你不想我说我却偏要讲,今日之徐青,恰如当年之相国谢千川!” “你闭嘴!”胸中隐痛,贺兰姝不防自己的伤心事被贺兰清猛然掀开。 谢相落狱时贺兰瑶才五六岁大,黄口小儿能知道什么,几月之后谢家门口的草都被砍平了,贺兰瑶再想起来也只是问一句“好久没见到谢隐姐姐了”。 如何还能再见谢隐呢?定安帝下旨将谢家满门抄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隐是相府独女,何况羽林卫将相府围得铁桶一般,她自然逃不过。 剑指苍穹气若虹,何惧波涛起浪中。再没人会写下这样的句子,在暮秋时节扯着贺兰姝登高望远了。 边塞数年,看多了两军交战后的断臂残甲,贺兰姝有时会在半梦半醒间忆起当初交游时的春和景明。 暖洋洋的天气里,一众少年人鲜衣着锦,聚在溪流边唱和吟诗,一花一木皆如往常,只是这次她举杯想与好友共饮,身旁却在转瞬间空荡无人。 谢隐如她的名字一般羽化而去,徒留贺兰姝在军帐中枕着将士们的喊杀声彻夜难眠。 朔风烈烈,战马悲鸣,刀兵交错间每个人都在用尽力气嘶吼。黄沙蔽日的战场上只有号角的声音苍茫响起,年少时的壮志早被金戈踏碎,背负着性命家国,谁还记得一张早已死去的脸孔。 这样想的次数多了,谢隐反而会在梦中无奈看她:“贺兰姝,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 第47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3)…… “好,好。” 连说几个好字,思及此处,贺兰姝怒极反笑:“好一个今日之徐青,恰如当年之谢千川。贺兰瑶,是我错怪,你果真没白去国子监。” “你以为徐家有几个好人?”贺兰姝盯着贺兰瑶:“是,徐青身怀冤屈死不瞑目,可她姨母徐迢徐阁姥身居高位,怎么不在朝议时当场把事情点出来,问悬影司要个说法?” 上朝一声不吭赚足同情,背地倒是里鼓动书生生员闹事掀起风波。若是事成她顺水推舟,若是不成则利落抽身,总之损失不到自己身上,徐阁姥好算计。 “没事做就去背书。” 压下怒火,贺兰姝不再与贺兰瑶纠缠:“和你那几个同窗好好待着,没有我的同意,事情结束前你们谁也别想出去!” 铁密台一案,表面上看是悬影司和清流之间的争斗。然而这些势力争来斗去,最终还是为了皇帝的恩宠。定安帝稳坐高台老神在在,只看着底下的人为了功名利禄算计得头破血流。 邹黎就任悬影司督领之前,朝中文官几乎都攀附在徐阁姥身边,这些人虽然名为朝廷栋梁,实则都是徐迢党羽。 徐迢是在谢相倒台后被定安帝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谢相当初备受猜忌,正是由于谢家与贺兰氏交好。一文一武,若是关系不睦,皇帝可以居中调停大权在握,可如果这两家交情深厚,万一私下 起事,皇帝恐怕转眼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谢家出事后,定安帝又挑中徐迢栽培。徐迢早年目睹谢家灭门惨状,行事格外周密小心,可转眼十几年过去,常年浸淫于富贵权势,对徐迢而言,谢氏的血早变成了角落里颜色氧化的污渍,不值一提。 可定安帝已经看不惯徐迢,贺兰姝挑起烛火去看她的宝剑。 薄情寡恩是写在天家血脉里的特点,谢相曾经做过帝师,和定安帝有过师徒之恩,可还是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更别提徐迢是作为平衡局势的棋子被提拔上来,就算她徐阁姥的确能干,但这天下并不缺能干的官员。 悬影司就是定安帝用来镇压百官的爪牙,是以铁密台一案最终是邹黎大获全胜,也只能是邹黎大获全胜。 徐青倒是为人正直心系百姓,如此看来她算枉死。可徐青姓徐,徐迢是她姨母,若是把她看作徐党,这一切又是理所应当。 彼岸世界的权势斗争日益激烈,桓昭却在在他那纱橱里睡得香甜。 不怪桓昭睡眠质量好,这几日一直想着再见面时要怎么哄邹黎开心,找遍他能找到的东西,桓昭近来可以说是废寝忘食。 连桓曦听说了都要调侃几句,问桓昭要不要随着她一起备考秋闱。“到时候我们小昭儿男扮女装,”世女笑到,“若是考中得了一官半职,就让母王把你我安排到一处。” “长姐又在取笑我,”桓昭才对加官晋爵没什么兴趣,“只是些闲书游记,胡乱打发时间而已。” 一个家里只要妻主有出息就行,桓昭抱着几册《鹤川游记》回房,他只管照应好家里做贤内助。如此想着,等到周围无人,桓昭翻开游记的封皮,藏在下面的艳本便露了出来。 他只是提前学习一下,桓昭从指缝里偷看本子上的内容,左右嫁人前都要学的,他也不过是早看几眼而已。 “小公子,小公子。” 谁一大早就在耳边聒噪,好梦被扰,桓昭皱着眉毛捂着耳朵直往被子里钻。 “小公子,该醒了。”有任务在身,洗砚却是锲而不舍。 如此几个来回,桓昭就是再不情愿也硬被叫了起来。 “做什么闹的一大早也不得安生!”桓昭昨夜偷看艳本到挺晚,如今还没睡够就被洗砚叫起来,肚子里自然攒了许许多多的不乐意:“早起早起早起,我早起了不也没什么事做!” 这边正发着脾气,那边中午的阳光倒是把桓昭的眼睛晃了一下。 “说吧,有什么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理亏,桓昭拉着脸问道:“是小厨房又来问早……午膳?” 不是,洗砚为难地摇摇头:“小公子,外头好像闹起了什么事,世女说有话要同您讲,您快些洗漱了去吧。” 外头闹事?桓昭听得一头雾水,外头闹事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待着,一点风波都没掺合过吗? “长姐,洗砚说你有事要交代我?”匆匆梳洗了赶过去,桓昭刚进门就看到桓曦手边摞起的一堆书册。 右眼皮跳了跳,桓昭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瞧长姐的样子,该不会……该不会是他在甘棠书馆订的本子叫她发现了吧?但这也算不上洗砚口中“外头闹起的事”,稳了稳脚步,忍着不让自己不打自招,桓昭试图随机应变。 “甘棠书坊里查到了这个。”看着桓昭,世女敲了敲最上面的一册书:“有人在话本子里写了不该写的东西,事关宫禁,为了这件事,母王已经进宫面圣了。” 母王为了一本闲书进宫? 乍一听到这话,惊讶之际,桓昭反而放下心来。 这便好比一个人街上凭空捡了三吊钱回家,毕竟不是自己挣的,心里总有些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要是听到邻里有谁钱袋不慎丢了在找,少不了要在还钱或者昧下之间思来想去一阵。 可如果满大街都布上了捕快,天罗地网般查来查去,这人反倒能高卧安寝:因为知道三吊钱太不起眼,还不够一队捕头买来几碗白切豕肉下酒,这点子数目压根配不上如此大的声势阵仗。 桓昭请妙笔闲客写的本子也是如此。 永熙帝开明,上朝时广纳良谏,从未有人因言获罪,民间自然也就没太多忌讳,什么《戏说永熙》、《永熙三下江南》之类的故事写了又写,桓昭有时出府买些糕饼,等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听见旁边的茶肆酒肆里有人踩着鼓点,讲段永熙帝下令整修堤岸的贯口。 何况小公子那丢进书堆就再难找到的一册水本。 女才郎貌的故事写都要被写烂了,多他一本不多,少他一本不少。再说妙笔闲客写的内容桓昭从头到尾看过,他确信里面没有任何值得让母王大费周章入宫觐见的东西。 是以桓昭虽然担心他的本子被母王长姐翻出来,可担心的尽头也只是怕挨上几个手板—— 小郎君好奇心大,瞒着人看几本淫词艳曲,说穿了也不是什么败坏清名的罪过。更别说他都在梦里和天女交游亲密,虽然没住在一间屋子,但到底也是睡在人家府里。 “那这些……” 想通了关节,知道这遭事端与他无关,桓昭状若平静地指了指桓曦身边的一摞书册。 “甘棠书坊已经被查封了,”世女随手打开一册话本,“只是事情未定不宜走漏风声,所以书坊对外宣称是掌柜回家探亲,先关门歇业几日。” 这些,桓曦把话本递给桓昭,便是书坊留的底。 就像管账的总有一本秘不示人的底稿账簿,甘棠书坊的掌柜也给过手的每册书都留了记录。 伸手接过话本,桓昭这才看清书里写的到底是什么,贴着不起眼的青色书皮,这里头却记着书坊里往来过的所有书册。 桓昭一目十行扫看几页,某年某月某日,一邹姓小郎君来书坊找人写水本的事迹赫然在列。 长姐知道这邹姓郎君便是他么?悄悄打量桓曦,桓昭观察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 不妨让他试探一下:“说起来,长姐,我前几日新得了几册游记传奇,长姐能不能告诉我被查封的本子叫什么,我也好去看看有没有不该看的东西混到我这里。” 把桓昭手里的册子翻过大半,世女点了点纸上某处。 “便是这本,”桓曦没讲太多细节,“就眼下查到的东西来看,透露宫禁秘闻这件事,似乎与平王府有关。” 平王府?桓昭意外,就是那个正夫成天吃斋念佛佛成京里一道奇闻逸事的平王府? “皇上!臣妹冤枉!” 说来也惨,平王刚提着笼子从鸟市回府,还没来得及写首诗抒发一下喜得佳鸟的心满意足,人就被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请进了宫。 任凭平王怎么探问也不肯松口,低着脑袋,那内官只管把人带到永熙帝面前。 “皇上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想起臣妹?”进了御书房,压根不知找她何事,平王一阵纳罕:“奕王也在。” 永熙帝在上首一言不发,显然没什么寒暄的心情,看脸色似乎是气狠了,平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担心说多错多,只好把眼神求救似的转到奕常务副皇帝王身上。 “你来看看这个。”奕王将一册书递给平王。 《红粉六院七十二纤葩》。作者寿昌客。 什么胡乱拼凑的书名,平王一看到便笑了:“这上面还有别字,是哪家书局粗制滥造出来的东西。” 寿昌客写的书,平王不以为然,这笔名倒和寿昌宫恰巧一致,估计是民间起名只顾着意头好,捡了几个字就随便串在一起。 紧赶慢赶就叫她来看个话本,平王暗自腹诽,连鸟都不让她放好,难不成这书里真有什么黄金屋不成。 如此想着,平王刚看到第一回,尚且来不及细瞧,便被章回名里大咧咧的明示嚇得膝盖发软。 【汤中鹤顶红暗害贵子,竹下毒桃花勾魂小君】。 平民百姓看了大约只以为是本讲宅斗的故事,在宫里长大的平王却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先帝在时并未册立太女,为了帮着自己的孩子荣登大宝,当初宫里君后小君乌漆麻黑斗得一团乱麻。 这毒汤一事,便是各宫针锋相对的引子。 “皇上!” 再迟钝也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来不及辩解,平王先是扑通一声跪下只求划清界限,“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话本, 臣妹,臣妹不敢看。” “你不敢看?”似是平了怒气,永熙帝凉凉道:“平王,这逆文可是从你府里传出去的。” 平王如遭雷击。 第48章 主意正 宁音寄信来了。 吸着鼻子,邹黎找了个避光的地方展开纸笺——天晓得青州城的太阳为何如此刺眼,亮堂堂的劲头一直持续到下午,却又在酉时将近时迅速鸣金收兵,留下暮色黑压压地降到头上。 “马湎竟是因为这件事才翻了船?” 咦了一声,邹黎话说半截的本领倒是很有后世无良营销号的风范。 咋了咋了,抱着盆用筷子和面,小昭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凑到邹黎身旁,那哑巴在信里又写什么有的没的了。 马湎借着规矩的名义教诫宁音,邹黎抖抖信纸,之前都没什么事,但贺兰姝有一次意外发现宁音“学规矩”后留下的淤青。见到痕迹后贺兰姝只让宁音不必再去学规矩,未曾想马湎从那之后再也没出现在玉笛院。 抵着下巴,想到那座被拆掉的牌坊,邹黎宽慰许多:“这样说来,宁音在将军府过的算是很不错。” 过得不错? 听到邹黎的话,小昭心里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哑巴竟然没有被仆大欺主的下人阳奉阴违、没有犯过错让礼生罚规矩、没有在晚上侍奉时一窍不通所以只能在床边打地铺睡觉吗? 他明明不算很开窍的类型,怎么换了个地方却如鱼得水。 难道……小昭眯起眼睛,难道哑巴是面上温柔背地狠辣的类型? 不然马湎在将军府待了那许多年,怎么偏偏在哑巴去了之后不得善终?被自己的猜想震了震,小昭看着盆里的面团忽然觉得一阵陌生。倘若真是如此,难道哑巴之前是故意在妻主面前装得能干柔弱,只是因为自己在的缘故,妻主没能看上他,于是哑巴只好悻悻然另寻猎物? 出城打枣的人那么多,小昭越想越觉得有理,怎么就他碰上了策马归来的大将军? 而且回来之后也不肯闲着,又是炸核桃又是封罐子,净弄些给饺子捏48道褶的华而不实的花活儿,那几日就连给妻主炖汤也只挑简单的做—— 是了,小昭把筷子戳在面团上,哑巴再吊清汤是谢礼已经送走但救命恩人毫无回音的时候,他肯定是觉得对方冷淡难有后续,这才调转矛头,想着要从妻主这捞点好处! 这也太心机了,小昭忿忿,亏他当时觉得哑巴被迫进了将军府可怜,心里还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帮他拖一拖时间,结果这都是人家一早算计好的! 看来他最初对哑巴的印象一点没错,小昭撇着嘴去逗二宝,好在他坚守初心,就算哑巴日复一日低眉顺眼伪装羸弱,他也本着为人夫郎的直觉没有放松警惕。 不过。脚步一顿,回头看看读信的邹黎,小昭心中冒出一个揣想。 莫非……妻主就喜欢那种病歪歪的弱气样子? 那他岂不是太跳脱了。蓦然升起一阵危机感,小昭连邹黎和他说话都没听清。 “小昭?”邹黎叫第二声时才把人的注意力引过来:“煎着的药快好了,你趁热喝。”宁音还特意问了小昭的情况,邹黎扬扬信纸,等下回信,小昭也跟着写几行字才好。 谁要和那个哑巴互通书信,小昭捅灭灶台里的火星子,鱼传尺素那不是有情人间的专属么。 “……好呀。” 心里不大乐意但面上不显,小昭终究是靠“哑巴已经走了是别家的人了不可能再回来没眼色的杵在院子里耽误他和妻主亲亲密密了”这个理由劝服了自己。 哼,那哑巴享受过妻主亲手熬的药么。也是,好不容易等到救命恩人送来药膏,结果好巧不巧还发起敏症,平白让人家的一片心意全都落了灰了。天生没有这样的好命,果然怎样都不行。 如此一想便又得意起来,小昭端碗喝药的模样竟也像是在吃蜜酿红豆酥了。 所以这俩人准备什么时候说开,冷眼旁观,狮子猫打个能看到后排牙的巨大的哈欠。 自打小昭醒了,邹黎几乎是夜夜搬梯子上房顶,硬生生给自己吹感冒了不说,心里的纠结也没见得就此少了下去。 另一个呢,2023挠挠耳朵,假如“黏着邹黎”这件事以二宝为计量单位,那么宁音黏着邹黎的程度是0.5个二宝,而二宝和小昭之间又隔着成千上万句“妻主”。 它真服了,狮子猫盯着系统商城里光鲜漂亮的小蛋糕套装恋恋不舍,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邹黎开口,小昭肯定二话不说就白给,那邹黎到底是因为什么可恶的理由在犹豫。 要不它不告诉邹黎,2023蠢蠢欲动,直接背着人悄悄把小昭的登记表改了? 反正以它的经验来看,这俩人早晚得从睡在一场床上变成睡一条被里。而且小猫的领养状态是可以变的,今天送出门明天退回来,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那它就这么办了!满心满眼都是小蛋糕套装,2023说干就干。 与此同时。 伴随着熟悉的提示音,邹黎忽然收到来自主脑的邮件。 【祝贺邹黎女士完成「比花娇」的送养任务。在您的猫咖中,这是第二只成功找到领养家庭的猫咪,任务进度已达成1/3,超出同批次85.7%的穿越者,恭喜您进入下一阶段!】 顶着邹黎质疑的表情,狮子猫聚精会神扑着地上的光斑。 直到它被邹黎拎着后颈皮半挂在空中:“喵?” 深谙你不问我不说,你一说我惊讶的至理名言,白猫穿着小蛋糕裙懵懂歪头。 两厢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丑丑大头照,邹黎在十分钟后装模作样地顺了顺猫毛:“咳。” “我确定个事。”邹黎以手抵唇:“迟氏正式选夫的日子快到了,你给林泉起的昵称叫什么来着?” 名字是主意正!一人一统之间的空气重又流通,2023谄媚解释道:“主动上门冲喜,绞尽脑汁扒领养人的门。” 他不主意正谁主意正? “林泉!”怒斥和着摔杯的响动一起炸开:“这八字是怎么回事?” “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林父大动肝火,“你就非要光天化日下叫人挑剔指点,若是选秀也就罢了,一个商贾之家的冲喜也值得你趋之若鹜!连累一家都成了谈资笑柄,当年还不如把你丢在路边让你自生自灭!” 早就料到这番斥责,像个泥人一样神情冷淡,林泉看着地上的砖缝一言不发。 “你这混账!” 飞来的茶杯在林泉眼边撞碎,抬袖擦净溅到脸上的水渍,林泉连个躲避的反应都欠奉。 “孽障,”座位上的人大怒,“你就如此报答母父的恩养!好,你若敢和姓迟的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就当再没你这个儿子!” 再不管他?眼神动了动,林泉转回脸来:“父亲竟还把我当成儿子。” 鼻尖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林泉的袖口除了水迹还有几丝淡红:“总说我是养不熟的赔本买卖,那林泉自己谋了出路,不必劳您费心考量,父亲难道还不高兴?” 寄人篱下十年,遭逢流变两年,至此归家四年,母亲虽然不喜林泉,但也不曾真正苛责过他。 仿佛一堆日出便融的雪水,冰凉凉地洇出一线阴影,林母的面容让林泉熟悉也让林泉陌生。 他在母亲眼中大抵像一只摆在檀桌上的瓷瓶,林泉发觉这个家中已经没有人事能让他的心绪再起波澜,只要他这尊摆设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便不会有旁人再多投来一丝一毫的目光。 可笑的反而是林家的正夫,林泉心平气和地告退,是他自诩贤惠 的父亲。 或许对这位正夫而言,只要能让他保住好名继续稳坐高堂,多给庙宇捐些门槛又有何妨? 施加在林泉身上的惩诫斥骂便是那供给神佛的香火,而那端坐莲台的偶像低眉览世,漠不关心的神情像极了林母余下的一瞥。 离开堂屋,林泉将一室杂乱留在身后。 再不管他? 甚好。无需管他。 院中的砖石仿佛也染上了药味,小心脱下外氅,走近床榻,迟叙白看到长姐仍是病得昏昏沉沉。 “事情已经去办了,”迟七娘子不知在与谁说话,“母亲知道你不喜这些,可吃了这么久的药也没起色,前些日子我去若水道长那里求签,她也说冲喜一事可行不可逆。” 再无别的法子,看着迟非晚苍白的脸色,迟叙白只觉满屋子的苦气呛入心肺。 长姐体质虽弱,这么多年精心调养着便也过来了。 谁想到这急症一发便像要了命一样。 迟叙白幼时总也不能理解,怎么有人一碗接一碗地灌药汁子还能读书读得面不改色。 清泠泠地扫过那些书卷,对迟非晚而言,无论是诘屈聱牙的圣人言语,还是让人头皮发紧的账本数目,它们都是一样的易如反掌。 等迟叙白渐渐长大懂事,不想听旁系那些故作惋惜的“慧极必伤”、“早夭之相”,摇头晃脑地跟着长姐诵诗吟对,迟叙白成天缀在迟非晚身后寸步不离。 看着长姐临帖如同行云流水,看着长姐挥毫写下篇篇锦绣,看着长姐三言两语处置私吞货款的掌柜,看着母亲把钱庄的大账逐渐交给长姐打理,也看着长姐忽然病入膏肓命悬一线。 “不是各怀心事吗?”良久,房中飘起一声嗤笑:“那便在光天化日下一齐摊开,叫我好好看个清楚。” 迟母原本想着家事不宜外扬,吵吵嚷嚷的对长姐养病也未合适,不如私下挑个八字相合的郎君来的利索。可盯着少家主位置的人太多,迟七娘子眉目间染上几许狠意,盘算着迟非晚死后如何轮到她们,那些人只恨不能每房都送长姐一个夫郎盼死。 还未如愿咬下一块肉来,那些闻着血腥气便聚集过来的货色怎会善罢甘休。 第49章 八字 烛光昏昏,慢慢张开眼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许久,迟非晚只觉喉咙干渴。 “来人——” 喉头剧痛,发出一点低低哑哑的声音,迟非晚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破烂的篾席,浑身都酸乏得支不出丝毫力气。 好在有人一直守在近旁。 “长姐!”听到床帐里传来的动静,一时惊喜,迟叙白立刻拂开帘纱:“长姐醒了?”瞧她嘴唇干裂,额上也冒了层虚汗,迟叙白赶忙盛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扶着迟非晚喝下。 大夫说迟非晚体内积疴甚多,为求稳妥也怕冲了药性,治疗期间,不许乱用任何茶饮补汤。 也多亏大夫有此嘱咐,若非如此,迟叙白定要大闹一场,直到主房旁系里每个人都点头,同意把那半棵千年的老山参炖了给迟非晚入药。 “那李胡氏果真医术精湛,”迟叙白眼角眉梢都带上喜意,“长姐不必忧心,大夫说了,只要人能醒,往后便好治了。” 身上仍然困顿得没有多少力气,闭眼点了点头,迟非晚看着似乎倦意又起。 “长姐不若再睡一会儿?”连忙拍平软枕,迟叙白琢磨着要让下人把地龙烧得再暖些才好。 摇了摇头,迟非晚硬撑着打起精神:“小七,我有事问你。”病气未散,迟非晚稍讲上几句便要缓下来歇歇:“这几日我虽未醒,可院中来人走动,我却还有几分印象。” 平了平气息,她看向迟叙白:“小七,告诉长姐,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断不敢告诉迟非晚,家中正给她寻找合适的冲喜人选,知道长姐一向不喜这种事情,迟叙白犹豫半响也没有开口。 一看对方神情迟疑,再想想自己忽发急病家中一片混乱,迟非晚还有什么不明白? “胡闹!”迟非晚厉色:“你又听了妖道一派胡言,说什么阴阳相合调融相济,要给我娶亲冲喜是不是?!” 浑身一震,迟叙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她。 迟叙白出生那年,迟氏的商路因为析支突然开战而堵塞大半。迟母为此日夜忧心操劳,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听说迟氏不好,存户们纷纷挤到迟家钱庄门前,要即刻兑换出放在库里的银两。一场接一场的噩耗压得迟母喘不过气来,每日能睡上三个时辰都算勉强,更别提分出心神抚育新出生的幼女。 是以迟叙白自小便被迟非晚的长姐之爱沐浴,再往后数三年,迟氏商行总算捱过了考验,迟母也终于能匀出心思去舐犊情深,然而迟七娘子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养成了一见长姐冷脸便后背疼痛的怪症。 都说三岁看老,迟叙白小小年纪便心有敬畏,如今长大了,更是不敢迎怒意而顶风直上:“久病亏损,长姐何须多想多思,就算不为了我们,为了迟家偌大的家业,长姐也还是要养好身子在先。” “迟叙白!” 听完七妹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驳,迟非晚一气就开始咳嗽,“荒唐!你以为我病得起不了身,咳咳,所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吗?” 刚被水润过的嗓子又痛了起来,许是被痰气呛到,迟非晚咳嗽得越来越剧烈:“我不管你们找了多少郎君又弄了些什么旁的,咳,只要我还活着,那些人就别,咳,想,咳咳咳——” “长姐你……这……快歇歇嗓子。” 生怕迟非晚再出好歹,一叠声地又讲软话又敲背,迟叙白可不敢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娶,不娶,不管那夫郎是谁,都一个也不娶。长姐莫气,我现在就去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你醒了,肯定一应事情都答应。” “长姐,你真的别生气了。” 迟叙白劝道:“气坏身子,到时候又要让人拿着借口闹得人仰马翻。你就当那几人是个摆设,再说只是试婚,等这段时间过去,你若是还嫌他们碍眼,一纸休书弃了他们,也就算了。” 倚在床头匀气,迟非晚并不理她。 “呀,邹娘子回来了?” 和林泉寒暄过几句后谁也没再开口,静对无言,千雪乍一听到邹黎和万柳的脚步声简直如同孙悟空去了紧箍咒:“快坐,快坐,林郎君在这儿等了可有一会儿了,你们此行还顺利吗?” 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林泉,邹黎和千雪对了对眼色才开口:“方才不巧出门,林郎君可是等久了?” 不久。摇摇头,林泉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邹冰人请看这个。” 这是,邹黎接过纸条后顿了顿,是林泉的生辰八字? 亏得她一路回来时,还和万柳商议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打探到林泉的八字。 邹黎此番是和万柳一起去道观寻找若水——据千雪打探到的消息,若水不但与林泉有旧,更与这青州城中大半富贵人家有着神仙人情上的牵扯。 依据桓燕的习俗,不论是否为冲喜,但凡是女男双方谈婚论嫁,这八字都是避不开的话题。何况迟家少主体弱,既然娶亲是为了续命,对此合该更加看重。 “施主消息倒是灵通。”听邹黎讲明来意,若水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照常理来讲,天机不可泄露,小道是不能回答你们的问题的。” 不过。 眯起她的狐狸眼,若水话锋一转:“既然两位施主有缘到此,小道也不好匆匆送客。若是邹冰人答允,愿意为小道寻来一炼丹童子,小道自然将二位想知道的事情,如数奉上。” 给若水找一个炼丹童子?邹黎心到,这不就和给正式员工配个实习的缀在屁股后端茶倒水做点dirtywork一样吗?没注意到万柳在她身后一言难尽的表情,邹黎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 “不知若水道长想要什么样的童子?”盘算着去安济坊里问问有没有愿意来的,邹黎想着道观也算个好去处,坊里的善心姨姑应当不会拒绝。 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若水的拂尘不知何时挑到邹黎下巴上:“邹冰人莫不是在与我消遣?” ——邹黎万万没有想到,“炼丹童子”并不是 她以为的,那个清洁干净无处可涩涩的词。 却说一百六十二年前,有位名叫瑶泠的道长极擅糅丹,凡是经过她炼制的丹药,各个色如渥朱、芬香四溢,送服下去更是能令人容光焕发,恍如返老还童。 听闻此事,皇帝特命人迎她入京为自己炼丹。然而,不像众人想象中的轻易,瑶泠道长让来使代替自己向皇帝转达三个要求,只有这三桩条件都得到满足,瑶泠才肯为天子驱使。 其一需高观大院供她住用,其二曰每日必闻婉转悠扬之雅乐。其三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瑶泠亲口说到,“须有两名男子助我修炼,且每旬日便要换得新人,方得聚天地阴阳调和之灵气”。 于皇帝而言,前两条都不算难事,第三点虽然不甚多见,但偌大一个皇宫又怎会缺少俾子?是以天子慨然允诺。 “但瑶泠和那些俾童,”万柳附到邹黎耳边,“都是在房中习练双修道法。” 说穿了就是炉鼎,而且……万柳正要继续解释,却看见若水有意无意朝她这里一瞥。 嗯。万柳收声。总之。就是这个那个。 “这……若水道长可是认真的?”呆了呆,邹黎的耳朵一听到炉鼎这个词便自动拽着脑子飞进po市的多汁文学:“如此说来,如此说来……” 邹黎忽地想起某一次她和千雪万柳出门,那时街上恰巧有个酒楼的木匾砸下,两位喜女联手接下牌匾之后,若水似乎也站在街边,同她没头没脑地讲了类似的话。 “所以……”眼瞧邹黎毫不客气吞下他包的六个豆腐豕肉包子,小昭一边暗喜自己手艺进步一边说正事:“道长的意思,也是要妻主先帮她牵红线,她才肯反过来告诉我们更多消息?” 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得出如此结论,懒懒丢给小昭一眼,2023转头去扒盘子里剩下的大肉包吃。他但凡猜猜邹黎为什么要再朝林泉要他的八字呢? 不从若水那里一站式打听清楚消息是邹黎不想吗?只从若水那里听了一肚子的林泉在危难之际被人施以援手而后就开始超绝单恋的无聊情史是邹黎很想吗?小昭怎么会得出如此结论,2023悄悄吐出包子馅里的豆腐渣,此事足以见得男子果真不聪明。 有可能,趁小昭去盛蹄花汤的功夫,邹黎把窗子支开一条缝隙通风。包子和蹄花汤固然好吃,熏得满屋肉味却着实不雅。 “但若水知道的也只是一部分内幕,”邹黎接过汤碗,“若水和迟家的确有所关联,可千雪还打探到一条消息,那就是迟家少主并不喜欢和求仙问道之人混作一处。” 听千雪说,迟非晚的亲妹曾在幼时差点被族亲舍进道观就此割断尘缘,此事之后,迟非晚除了年底的大日子,平日里一步也不肯踏进观中烧香祈拜。大约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此番迟非晚病势汹汹,换做旁的人家必定早请了道士烧符化水,但迟母偏偏未曾动作,只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夫去治。 姥天,邹黎咂舌,这是一舍(没舍成)舍出来两个信念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啊。想当初小昭被细作所害磕了脑子,她还忍不住入乡随俗请了神婆在宅子门口跳了跳,谁料到迟母岿然不动,听说这次冲喜的事还是先被迟家旁枝提出来的话头。 啊,小昭听完只觉心累,说来说去谁都不知道除了八字之外迟家还有什么选夫标准,这样说来,妻主岂不是白跑了?说不好她跑瘦的斤两再吃六个大包子也不补回来,小昭不满,那道观离家可不近呢。 “我知道迟家要为少家主挑什么样的夫郎。” 邹黎刚要把肩耸起无奈的弧度,一道声音却忽地从门外传来。 第50章 供奉 “方令仪?” 小昭原本还在好奇来人是谁,一见到对方的脸却是立刻降下了腔调:“哑、宁音早就进了将军府了,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可忘不了方令仪当初那一通威风,小昭冷哼,要不是方府后来十足十地把损失全部补上,他定要把此事添油加醋学给说书娘子,让满青州城都知道方令仪争风吃醋的做派。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自小便被娇惯着宠大,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难堪,方令仪听到小昭的话当即便刺了回去。 他可是刺史府的公子,方令仪不冷不热扫了小昭一眼,倘若不是今日有事要请邹黎帮忙,他断断不会让这没礼节的粗鄙之民好过。 眼看小昭像斗鸡似的炸起翅膀,心道包子还没吃完呢别一会儿都掀翻了掉到地上浪费,邹黎连忙起身从中调停:“好了,好了,小昭你少说两句,有事大家坐下来慢慢讲。” 邹黎这态度这才对劲,方令仪施施然解开披风坐下,来者是客,再说—— 方令仪皱眉,桌上的糖蒜未免也太上不得大雅之堂。 带着一股米醋的酸气不说,里面还混着不少肉馅留下的味道。若是染到衫子上……方令仪下意识用手挡了挡衣服上的风毛,而后意识到这点躲避完全于事无补。 哼,两只手搭在邹黎肩上,小昭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谁叫方令仪上门也不知道挑个好时间,嫌弃屋里饭味大?活该。 “小昭。”拍拍对方的手,邹黎却不想客人真沾上一身的包子味:“你去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还有屏风后面的香炉,记得往里面投些香粉。” 方令仪到底不是来找茬的,邹黎把事情一桩桩分的清楚:她尚且不知对方找来所为何事,再说他手中可能握有她需要的情报,如此想来,这些细枝末节上的冲突实在无甚必要。 “不知方公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知道迟氏选夫的具体标准,邹黎接过小昭递过来的手炉,冲喜是迟氏的家务事,方令仪就算颇有身份,这种涉及到别家内宅的事他又如何知晓。 “万一你乱说一气来骗我们呢?”小昭替邹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们真信了你的话,结果到头来一样都对不上怎么办?” 怎么哪都有他?! 方令仪不悦,屋里饭味将将散去大半,邹黎也算得上明事理,本来他都大人有大量,决定不计前嫌好好讲话了,居然有人还得寸进尺上了?! 也就是此地不只有他二人,方令仪心道邹黎还在他不好做的太过,否则他定要让小昭吃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夏虫不可语冰。”语调冷冷,方令仪说完这句便不再搭理小昭,只管和邹黎交谈:“邹冰人无需担忧我出尔反尔,因为我确有一事要托邹冰人来办。” 何事,邹黎见方令仪如此和小昭说话,挂在脸上的亲切态度也淡了起来。 没察觉邹黎的变化,方令仪自顾自道:“冲喜一事,并不是迟氏家主的本意。迟家共有八房,这八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虽然大部分人唯家主马首是瞻,但二房、五房和六房一直与家主面和心不和,此次冲喜的事端也是她们联手闹出来的结果。” 这倒和她打探到的情况扣上了,邹黎暗暗点头。怀里随之一沉,她不用低头就知道腿上多了只被吸引过来的肥嘟嘟白猫。 “既然顶着阴阳调和的名头,”方令仪的目光被2023吸走一瞬,“合适的八字必不可少。” 八字? 给邹黎捏肩的动作慢了半拍,小昭瞥向对方的眼神如果有声音那必定是唾沫横飞。他还当方令仪能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说来说去不还是围着一个八字使劲? 哼,这等情报妻主早就想法子探听到了! “不过,虽说要冲喜,八字却不是最要紧的事。”不知小昭的腹诽,方令仪伸出三根手指:“这几房既然主动提出冲喜,又大张旗鼓放出来选夫的消息,私下里必定已经找好八字相合的人选。” “要紧之处在于,如何让备选的郎君被迟家供奉的福禄妙慧王母灵尊选中。” 福禄妙慧王母 灵尊?邹黎和小昭相互看了看,这似乎不是青州城中惯常受人供奉的神祇。 后土大帝的名号邹黎倒是常常听人提及,她作为冰人,自然对月姥也十分熟悉。可是,福禄妙慧王母灵尊?这神名听着便不十分符合青州的风土民情。 而且,既然迟氏有供奉的家神,为何迟氏少主对道士又是那样一副避而远之的态度?难道真是因为其幼妹的事情?奉神祝祷的仪式讲究繁杂,若是没了道士从旁协助,少主万一做错了步骤,岂非是给另外虎视眈眈的几房主动递上把柄? 不对,不对,邹黎的思绪像是被一团毛线堵住,这其中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因由。 “那,”邹黎一心想了解更多的细节,“敢问——” “且慢。”打断她的话茬,方令仪只肯做等价交换的买卖:“邹冰人,我的诚意想来已经足够。”若是想知道剩下的事,邹黎要么帮他,要么…… 其实邹黎压根没有第二种选择,方令仪向来手头宽裕,刺史府的公子也不会轻易瞧上小小一个官媒能许出的好处。 利诱不得,便只能替人做事。如此看来,若水和方令仪,邹黎必得从中选出一个了。 “我要你为我寻来一个性子软和的贫苦女子,”方令仪兜了半天圈子终于亮出底牌,“其人长相须得周正,行事要积极上进,爱干净手脚勤快,不能成日懒在家中混吃等死,除此之外,她也不能自恃女子,就想着压到我头上来。” “你若能帮我寻来,”方令仪拢起袖子,“我就把迟家所有的内情都讲与你听。” “妻主,你说方令仪究竟是想做什么啊?” 和邹黎并排坐在屋顶,小昭边打哈欠边往她身上靠:“又是要家境贫寒,又是要踏实肯干,太丑的不要,太懒的不要,太忙的不着家,他也不要。” 听他那意思,小昭看着天上明灭不定的星星,方令仪仿佛是想找个乖觉的女子成亲,好让被他拿捏给他当牛做马。 “可他不是痴恋大将军吗?”小昭直击要害,“宁音只是侧室,将军府到现在也没有正夫,他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说书娘子该不会为了表演效果而故意夸大了用词吧,小昭搂着邹黎的胳膊,不是说方令仪睁眼闭眼心心念念都是贺兰姝,就连做梦都在想要怎么和大将军偶遇吗? 一个哑巴就让他心灰意冷了,小昭不甚赞同地摇头,可见对方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些。方令仪才见过宁音几面,可自己却是和哑巴在一个屋檐下实打实共处了许多天。 小昭还记得自己被妻主捡回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时他脑子还不清醒,哑巴拿着丝瓜络用力给他擦身的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哪里就那么脏了,小昭忿忿,明明洗一洗就能弄干净的事,哑巴偏偏把他搓得满身通红,事后还故意搞乱浴室栽赃嫁祸,叫妻主以为是自己不听话。 全然忘记他从狗洞里钻出时是副什么尊容,也根本想不起来第一口吃的是宁音给他冲的鸡蛋水,小昭一门心思扒拉着哑郎面柔心苦的佐证。 对,那个晚上妻主还不许自己和她睡在一起,说是让哑巴带着他去偏房,好在自己及时一哭二闹,没挪出主屋不说,还成功把哑巴挤到最偏的地方。 其实哑巴也没有多少力气和手段,小昭数着数着竟对方令仪生出几分同情:宁音会的几招无外乎是做饭洒扫和默声装可怜,小昭起初总是因此吃亏,可后来发现妻主对自己的撒娇痴缠格外宽纵,哑巴的那两招便也随之没了用处。 更别说哑巴擅长做的几样菜饭也都叫小昭学会了。 啧,小昭颇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哑巴被他熬走了,他胜于哑巴。方令仪家世显赫但在哑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哑巴胜于方令仪。 如此说来,岂不是他胜于方令仪胜于哑巴? 怪不得妻主一开始不肯和他亲近但后来又软了态度,小昭一瞬间醍醐灌顶,根在这儿呢,原来是他在郎君里出彩得一骑绝尘,这才哄得妻主只在家里养了他一个。 说起来林泉也是可怜,心悦迟少主也就罢了,想成为对方房里人还得出尽百宝,最难的是手段用尽还未必被人看中,哪里比得上他,随便抱着妻主脖子磨一会儿就能两人一起睡在榻上。 唉,装模作样叹气,小昭正想着要不要等方令仪下次来的时候和他分享一点争宠心得,毕竟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邹黎却已经顺着梯子下到院中,招手叫他赶紧回房休息。 来了! 应了一声,小昭立时三刻就把旁人抛到九霄云外。 他今晚故意少灌了几个汤婆子,小昭端庄地跟着邹黎躺到床上。而且大的汤婆子都叫他收起来了,被子里焐着的几个小东西肯定不够让妻主从手暖到脚。 “在外面也没觉得降温得厉害,临睡觉倒是冷起来了。” 一如小昭所料,邹黎并没意识到汤婆子的变化。只当是降温所致,她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还是悻悻将汤婆子全数摆到肚子边上。 瞄准时机,小昭默默从他的被子底下钻进邹黎的被子,而一切的发展仍然如他所料:看在小昭整个人体温都比她高一点的份上,邹黎闭着眼睛并没拒绝。 50-60 第51章 选亲 若水。方令仪。若水。方令仪。 选谁都有顾虑,邹黎支着下巴纠结。连早饭也只吃掉三只煎蛋,她盯着小昭碗里的馄饨默不作声。 ……他明明问过妻主吃不吃的。顶着两道如狼似虎的眼神,小昭把碗恋恋不舍地推了出去:“我再多煮几个?” 不吃了,邹黎摆摆手喝光整碗馄饨汤底,她就是不想上班,特别是这个班摆明了不能摸鱼只能硬来。千雪万柳为了打探消息连腿都跑细了一圈,而迟家就像个严丝合缝的乌龟壳一样,闷不作声一口气憋到现在,只有若水和方令仪才能掀出两道细微的口子。 “要是迟家少主也中意林泉就好了。”小昭边叹气边回锅烧水:“妻主,你说万一我们真找到路子把林泉送进迟家,结果迟非晚不喜欢他,过一晚把人退回来怎么办?” 应该不至于,邹黎想了想那场景——大张旗鼓选夫,又是挑剔家世长相又是嫌弃八字不合,千挑万选寻来个合适的,结果洞房当晚又变卦不要人了——真这么干了,迟家到底是想救人还是在结仇? 况且豪商巨贾都重信用,连婚事都能毁约,迟氏以后还如何取信于人。 “那……”小昭搅着下进锅里的馄饨:“妻主想和谁多打交道?” 在小昭眼里,若水就像只随时准备吃鸡的狐狸,披着一层纸糊的仙风道骨,仔细计较起来,肚里装的都是荤腥而非清静。 万柳可是学给他听了,小昭哼声,那坤道满嘴的说诨话,竟要妻主给她找个丹童才肯帮忙。沉迷声色还要找个“双修”的名头挽尊,妻主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哪里会做伎馆龟公一样四处拉客的事! 方令仪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什么福禄妙慧王母灵尊,刚讲到要紧地方就开始提条件。想找个棉花娘子成婚再把人拿捏在手里?小昭顺着锅边滑进去两颗蛋,可惜世上大部分女子都不会如他的意。 人各有命,小昭刚要拿起勺子就听见外院有人 叩门。探头瞧见邹黎去开门了,感慨一番这样的日子他说过就过了而林泉还要想尽办法去够,小昭慢悠悠往汤里洒起葱花。 “邹娘子。” “这便是邹冰人了?” 和千雪万柳打过招呼,邹黎没想到门外还站着两个不速之客。“这位是……?” 迟叙白? 对方的名字才落入耳中,邹黎下一秒便被迟七娘子甩出的信息震得愣住。不是,等等,怎么回事,替迟氏筛选合适夫郎的任务,怎么不明不白地就落到她头上了? 不同于邹黎的讶异,理了理袖口,迟七娘子倒是神色平静:“邹冰人不必头疼,既是娶亲冲喜,最为要紧的自然是生辰八字,八字既合,再从夫德夫言夫容夫功上挑一挑,大差不差选出四五个,便也可以了。” 听完这堆标准模糊的要求,邹黎只想苦笑。 “不必头疼”、“大差不差”、“便也可以了”。 确认了,这甲方比五彩斑斓的黑还要难搞。 见她不说话,迟七娘子只当邹黎要看看迟氏的诚意再做决定。“密云,”迟叙白吩咐身边随从,“把银票取出来。” 不等邹黎拒绝,一张数额巨大的票面便映进邹黎眼中。 “邹冰人可还要再考虑考虑?” 嘴上讲着退一步的话,迟叙白却没露出一丝一毫容邹黎拒绝的意思:“您是青州城里唯一的官媒,母亲听闻,将军府上的宁夫侍也是经冰人牵了红线才被顺利送出去的。” 迟叙白已经命人打探过了,这邹冰人迁来落脚不过几月,和青州城原本的媒人毫无交集不说,身后的关系也可谓是相当干净。既不是暗桩,又是官媒,想要撑起这场选亲,再没人比她更合适了。 迟七娘子笑了笑:“不比将军府规矩严苛,迟氏平民百姓、贩茶起家,只要人选合宜,就算最后选出的夫郎礼数不那么周正,看在长姐的份上,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 打量迟叙白言谈颇为诚恳,绝不是见钱眼开,邹黎直白道:“迟七娘子,不是我看人下菜,更不是我有意要从你这多要些银钱,实在是这事不好办。” 别的先不提,就说筛选一事,邹黎上哪里去找那么多愿意参与此事的郎君?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就不说了,单是要公开筛选这一条,就让不少郎君顾虑却步。大庭广众下让人评头品足,若是选上了还好,若是没选上,日后岂不沦为街巷笑柄?况且方令仪也说,和迟家主脉做对的几房已经准备好人选,万一最后报名参与的除了林泉就是别有用心之人,那这场选亲和闹剧也无甚分别。 不好把方令仪给的消息卖出去,略一沉吟,邹黎只道担心无人应选。 只为此事?迟叙白指尖夹着银票,为何不好办? 迟氏家大业大,即便此去是为冲喜,想着可能的富贵荣华,跃跃欲试的男子也绝不会少。 “邹冰人有所不知,”迟叙白将银票递了过去,“母亲原本想着,家事不宜外扬,再说吵吵嚷嚷的对长姐养病也未合适,不如私下挑个八字相合的郎君来的利索。” 可那几支旁系总不肯安分,双方拉锯数日,最后各退一步,请邹黎一个十足的事外人来备办,是迟家内部勉强达成一致的结果。 “邹冰人尽管张贴告示,”迟叙白让密云送上一叠字纸,“人选不必担心,有意者绝不会少。至于其他……若是正经结亲,迟家当然要仔细挑选一番,可如今情况急迫,便是容貌家境差一些,只要八字气数相符,能让灵尊降下福泽庇佑,旁的放一放也无所谓。” 灵尊庇佑?喵了一声,2023在邹黎身后舔起爪子。 什么?方令仪猛然抬头去看父亲,迟家竟然请了邹黎去主持选亲? 仪式都交给邹黎去办,那其中的流程她必然一清二楚。不妙,方令仪在父亲面前强装镇定,如此说来,对邹黎而言,他手里的消息已经价值全无。 方令仪笃定邹黎对迟家供奉的灵尊一无所知,是以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方令仪打算用他多知道的几分小道消息诱使邹黎帮忙。 可迟家却主动找上了邹黎,福禄妙慧王母灵尊,福禄妙慧王母灵尊,方令仪脑中空白了一瞬,邹黎会不会反过来把他的所作所为告诉母父?找个软弱的出身低微的女子成婚,这摆明了是在打家里的脸。 母亲会不会因此盛怒?父亲会不会因此受那两个侍俾耻笑?不……他出此下策不就是因为受够了那些人装作关心,字字句句却都是讥讽的做派吗?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心神大乱,方令仪又陪正夫坐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回到自己的院子。 邹黎也是接下筹办事宜之后才知道,比她以为的更引人兴奋,迟氏选亲之事活像盏香飘十里的灯油——粘来一众闲谈看客的目光,更有鼠辈为之心怀不轨、筹谋不休。 “生辰八字便是头一项,”有好事者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去,“八字合适,再照着男四德几项细挑,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等都选过了,最后还要带到供奉的福禄妙慧王母灵尊像前,若是能连着掷出六次圣杯,那便是灵尊赐福,允许迟氏为少家主娶进此夫。 “如此大张旗鼓,”路过的行商即使听过迟氏的名头也觉荒唐,“若是真来,那些郎君必然要大庭广众地抛头露面。” 争得又是一个眼见着落魄的冲喜位置,那客商寻了个地方歇脚,就算是小门小户没什么见识,母父若是脑子拎得清,也断然不会让自家掺合进这等怪事。 “客官以为这便是怪事?” 摇着骰子,过来问人下注的赌坊伙计陪笑:“您等下不妨去荟味楼门前仔细瞧瞧,今日的小郎君们却真没几个是贫家出身。” 来了足足三十人,赌坊伙计偷偷比手势,其中甚至有两个讲一口江淮官话。 “您且慢看,今天这一场,里头可有的是算计。” 考虑到人数和场地需求,这场选亲的承办地址最终定在了迟氏名下最大、也是青州城中最气派的酒楼,荟味楼。 一楼的桌椅被人提前挪走大半,仅留下供迟家人和冰人喜女休息的座位,而待选者们按着六人五排的设计站在大堂正中的百戏台上,某种程度来说和现代年会表演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挨个收过郎君们的红纸,千雪将三十张写着八字的字条送上主位。 迟非晚的生辰自然不会当场揭示,众目睽睽之下,邹黎请迟叙白逐张验看:“有劳迟七娘子筛选。” 红纸偏硬,翻动间脆生生地发出响声,邹黎看到,被迟叙白放到右手边的字条竟然为数不少。 “怎么样?怎么样?” 不是所有看客都抢到了看戏的绝佳位置,围在酒楼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大部分闲人是靠听前排传来的话吃瓜。 “三十去十四。” 新鲜消息热腾腾地散开:“八字相符的还剩十六个。” 十六个?! 听到这个数字,众人都是一愣。 命数哪里是这样好配的,更别提一轮挑下来,闻讯而来的郎君们竟然少了不到一半。 纷纷意识到里面的猫腻,围观群众们骚动着像是滚开的沸水。 没想到剧情贴脸开大,不少准备看一会儿就走的街坊当即支开小马扎坐下。听着周围人喊来赌坊伙计下注,热火朝天地研究着谁能留到最后谁又不能,索性。事不关己只是寻个乐子,荟味楼外倒是比现场更多出几分喜气。 第52章 试婚 如何会剩下这么多人? 下意识看了看主位上的邹黎,林泉明显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 若水与他的交情应该没有几人知道,林泉的信心猛然塌了一半,如此说来,除他之外的十五人,恐怕身后个个都站着迟家旁系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端正守在原地,林泉心念沉沉。 本以为八字就能替他挡下绝大多数对手,谁料到谁料到为了争权夺利,迟氏旁支竟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邹黎也是一脸讶异,看她神色不像作假,林泉一时间也拿不准邹黎事先究竟知不知情。 这可如何是好,林泉指尖发冷,都怪他太过自信,满以为自己一 定中选,为了少对上几个竞争者,他还拜托若水告诉迟氏,冲喜一事,即使公开选人,也不好给少家主一口气纳上四五个夫郎。 “三人最多。”一甩拂尘,若水确实在迟家众人面前履行了对林泉的承诺:“须知阴阳调和,一昧想着引生气冲喜却不顾平衡,只怕反而有损少家主康健。” 当初还后悔没说动若水讲什么“只取一人”,林泉额头隐隐冒汗,如今这架势,他之前的算盘恐怕要全数落空了重来。 而且他的长相……林泉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若要称赞男子的容貌风姿,“松风水月”是桓燕最顶级的用词。倘若并没有这样的气度,那再不济也要沾上“神清骨秀”的边。舒朗飘逸令人一见忘俗自然是上上佳品,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虽然略入流俗,但总归是人们提起来会称赞的模样。 可林泉几乎是逆着桓燕的审美长的。 女子们喜欢清新柔和的郎君,但林泉天生便长着一张阴郁的脸。许是多年流离的缘故,林泉脸颊消瘦,皮肤也并不很有血色,然而他的头发偏偏又是出奇的黑。莫名生出几分鬼气,否则邹黎初见林泉的那晚也不会被吓了一跳。 瞥见林泉一直低首沉默,邹黎本想给人递个“一切包在我身上”的眼色也没能成功,于是只好清清嗓子,示意万柳进行下一项。 “男子四德,容貌为先。” 十六人重新分了四排站好,每人面前架上香胰、清水,万柳声口清晰:“还请郎君们净面。” 今日流程全是迟家同意过的,眼瞧迟叙白没有叫停的意思,或先或后,待选的十六人都把面部一一洗净。 “长姐的病症来得又急又猛,”轻微的水声中迟七娘子走下主位,“今日不论选中几人,进了我迟家家门,也都是要去侍执巾栉,照料妻主的。” 眉头一皱,迟叙白点出几人:“洗下的脂水这样浮腻,怎么,你们一门心思只想着皮囊之事,只顾着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吗?” 洗面水脏污的一概不要,迟叙白丝毫不管某些长辈露出的难看脸色,十六人就此减至十二人。 至于这些素面朝天的迟叙白在林泉身前停下,竟有人不涂粉也能和病中的长姐一样白? 他是哪个迟家人派来的?回忆一番,迟七娘子却发现林泉背后似乎并无势力。 “把脸抬起来。” 莫非这是个相对干净的? 漫想着,迟叙白的目光像篾板一样刮过林泉的脸。 长得也不错,迟叙白点头,这样湿漉漉地瞧着,对方虽然偏于清瘦,但终究也是个端正的样貌。 找不出把柄,往后走去,迟七娘子暂时放过林泉。 这方法果然有效,看着林泉再度低头,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邹黎撸了撸怀里的2023。 洁面一步,既是给迟叙白借口、让她名正言顺清掉几个暗桩,于林泉而言,打湿碎发的清水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他浑水摸鱼。 林泉的五官虽然佚丽,组合在一起却不是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好感的样貌。 好在水珠自会有效转移走迟叙白的注意力,让她对林泉的第一印象大体集中在林泉的眉眼周围,譬如方才,镇静的林泉绝对引起了迟七娘子一瞬间的好感。 进而使主意正险险过关。 另一边,大约是品到了正大光明打掉暗桩的趣处,挑剔完候选郎君们的样貌,接下来的环节中,迟叙白仍旧火力不减。 “给了一个时辰,针线还能做得这么差?”迟叙白挑起一张绣布吹毛求疵:“颜色奇怪、图案走形,这蝴蝶的肚子胖的都快赶上猪了。” 压根不听对方辩解他绣的是鹰,迟七娘子甩手便作废那郎君的红签。 夫功一项,由于时间紧迫,林泉全程都在自己分到的杏白色手帕和彩线上聚精会神。 从小就没人仔细教过他这些,林泉不算擅长此道。不知道旁人绣成什么模样、更不知道迟七娘子评判的标准是什么,迟叙白在他和另外一位郎君间停住脚步之时,林泉下意识看了一眼邹黎。 原来当考官的感觉这么爽,邹黎拨弄着2023的耳朵。别慌,她好歹也是认真考虑过才答应的林泉,主意正以为他遇到点考验就只能抱憾而归,但她邹冰人却是一早计划好了在暗中放水。 设计这局考核时,邹黎特意加入了抽签的部分。 本轮中,唯一确定的只有“春意盎然”的题目。至于其他的,譬如参选者拿到什么颜色的丝线、分到什么形状和大小的绣布、发到什么材质的绣针,通通都要看命。 但邹黎可是选婚大会的主持人,她说要给林泉行方便,林泉就立刻享受到千雪额外的照顾。 针线都是中规中矩的针线,没什么可说的。事实上,比起抽到金针惹人羡艳,邹黎也不想在这方面让林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但承放绣品的载体却大有讲究。 留给他们刺绣的时间就那么多,题目又是个抽象而开放的词语,这种情况下,大不如小,多不如细。 此外,绣品的不同用途也会影响考生的选择。 除了无甚品味的暴发户,谁会把手帕绣缝得满满当当? 如果林泉反应够快,他就会意识到这一道题目的弦外之音。 不得不说,林泉的手上功夫比不得宁音扎实,论起聪明他却是不输给小昭。比了比手帕的大小和颜色,林泉迅速穿起一针山青。 “有巧思。”迟七娘子抖开林泉的作品:“杏色做底,稍有不慎便显得又旧又暗。你这远山绣得倒好,从重到轻逐一过渡,顶上还有一抹翠蓝。” 是好看的,迟叙白颔首。这图样不突兀又有亮色。最难得的是林泉不贪心,做好打算后便收敛心思只绣一角,倒是比看起来还要稳妥细致,这性格也适合照顾长姐的病。 若是把他带走再好生敲打一番,迟七娘子想了想,于长姐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还有他的八字。不得不说,按若水的推算,林泉的八字最旺妻。 满意的念头一旦生发出来,迟叙白打量林泉的次数便越来越多。 嗯,方才瞧过了,这郎君长得不错,家世看着也清白。主意定了大半,迟叙白预备回头再查查,满屋子都是心怀鬼胎的备选人,相比之下,拿捏林泉显然比拿捏那些背后有靠山的容易。 言行也谨慎,迟七娘子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林泉都对答如流 迟七娘子必然是有备而来,林泉在考官面前进退有度用心发挥的时候,邹黎瞄了瞄迟叙白手旁那弃了一摞的八字红签。 数数剩下的人数,林泉在这一轮应该是稳了。 “邹娘子此番费心了。” 当晚,神出鬼没敲响邹宅大门,林泉郑重道谢:“冰人不必客气,如今林泉愿望得成,日后若有能帮到邹娘子的,林泉绝不推辞。” 控制了半天也收不住脸上的不满,小昭站在邹黎身后冷眼旁观。 还说什么日后帮忙绝不推辞,小昭借着天黑瞪了林泉好几眼,那他有没有想过妻主晚上不睡觉是在干什么?虽然刚才邹黎只是在和自己吃一顿纯洁的晚饭,但一个未婚郎君二话不说夜半直接上门,这说得过去吗? 要是家里只有妻主一个人呢? 寡女孤男瓜田李下,小昭挽住邹黎的动作十分刻意,林泉你一个马上要给人冲喜的郎君,自己可长点心好好想想吧! “日后?”胳膊被抱得不舒服,邹黎把手抽出来揣进袖笼:“林郎君如何这般笃定?” 还有“灵尊赐福”的一关未过,老实说邹黎到现在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才能让林泉连着掷出六个笑杯,可她看林泉的样子,竟是已经准备结算MVP了?凡事最忌讳半场 开香槟,邹黎叹气,万一另外两个备选人都比她还有手段呢? 林泉神色疑惑:“初选已经结束,迟七娘子也留下了我。虽然还有另外两人,但不知邹娘子何意?” 不好考前直接给人泼冷水,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没准备好作弊小抄,邹黎只好委婉提醒林泉做好心理准备:“林郎君,你是否忘了,此番去迟家,你们三人只是试婚。” 今日只是初选,初选一过,林泉在内的三位郎君会被人带进迟家试婚。试婚为期半月,至于为何这样安排——不同于今日的荟味楼,请卦灵尊是只能在迟氏祠堂里进行的举动。 况且,用迟叙白的话讲,“长姐如今也有了些精神,自然是要看看她的夫郎的。” “你的对手并不是余下二人。”邹黎提醒林泉:“关键在于迟非晚,她若不喜你们中任何一个,你就算费尽心思过五关斩六将,到头来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53章 后门 这亲到底是让人撺掇着选上了。 偶有锣鼓的声响从院子西头飘过来,手里抱着暖炉仍是觉得冷,迟非晚眼底一片漠然。 大病一场,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子。骨头缝里还缠着阴冷,迟非晚即使不叫人取来银镜照面,也知道自己定然病容沉沉,比不得那些有心人上蹿下跳、容光焕发。 既然一个个地盯着好处不肯松口,目光冷淡,迟非晚看着自己消瘦的手臂,甚至借着冲喜的由头往她身边安插眼线,那她便遂了这群人的意好了。 族姥的面子不得不给,既然如此,迟非晚便要好好瞧瞧,弄了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出,选进她院子里的到底是些什么惊为天人的货色。 且先晾上几日再看。 连着数天,就连街坊间的议论声都小了不少,迟氏大宅里,试婚冲喜的正主仍旧没有露面。 眼看着上一个主动求见的次日便被打发了出去,林泉就是再想去探望迟非晚,也只得耐住性子。 “啪嗒。” 筊杯一正一反掉落在地,闭了闭眼,林泉捡起它们便要继续练习。 迟家人说,只有郎君连续六次掷出笑杯,才算灵尊应允这桩婚事。笑杯,林泉重新将筊杯捧在手中,若水说过,含笑不语代表神明并未决定,可迟氏供奉的灵尊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笑杯。笑杯。笑杯。 “啪嗒。”掷出的筊杯再次一正一反。 “林泉,你可是让我清静一会儿吧。”有人从外头掀帘进屋:“从早到晚,你这筊杯噼噼啪啪就没停过。” 也就是迟家的地够结实,否则早晚叫林泉掷出坑来。 “这就不是你硬练能练出来的东西,”那人拣了个圆凳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吧。徐郎君走了,你还别说,没了他日日讲些什么‘一下午刷了四百个盘子赢得满村惊叹’的蠢话,这院子里倒真是安静了不少。” 压根不与对方搭话,连眼神也懒得给一个,林泉只管换个地方掷筊。 左右瞧了瞧,2023迈着小碎步哒哒哒钻到邹黎屋里。 可算等到小昭出门,狮子猫眯起半边眼睛表达不屑之情,赶个集买个菜而已,谁家夫郎像他似的黏牙! 一个劲地想拖着邹黎陪他,不是说装菜的篓子背着压肩膀,就是嫌揣在袖子里的几吊钱冰手腕,人打枣吃在的时候怎么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什么都不挑? 哼,2023顺势窝到邹黎腿上打呼噜,要它说小昭就是娇气!皇族血脉,狮子猫吧唧吧唧嘴,皇族血脉又怎么了?除非日后小昭被人认回去,能连带着让邹黎鸡犬升天脱离打工阶层,让它在系统聚会上又话可吹,不然皇族血脉又有什么了不起。 “来了?你找我什么事?” 眼睛盯着桌上的纸,邹黎的左手倒是得空撸了一把狮子猫的脑袋。 怪不得那日在观中,若水笑得笃定。邹黎后知后觉,原来是算准即使她不卡在搜集情报这一环,也照样会卡在灵尊掷杯那一环。既然如此,那她应了若水的请托就是了。 不就是给对方找个用途特殊的丹童吗?邹黎自打穿越,节操已经碎了一地:实在说不到合适的良家子,她就去给若水买个童养夫好了。 干啥呢,2023探头往桌上看,年方十六最佳……心性质朴最佳……长于市井最佳……容貌姣丽最佳…… 不是,若水在这儿点菜呢?!狮子猫弓着身子就要往纸上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宿主不要理她! 不要理她!急于表功,2023一爪子怼进砚台。什么若水若土,哪里来的野道士敢挑战它这个嫡系统?它,堂堂退休返聘极有能量很会运作主脑特派嫡系统,已经把这事解决了! 今时不同往日,狮子猫仗着小昭不在喵喵大叫,它也是做出实打实卓越贡献的系统了! “你说什么?”把宣纸从狮子猫脚底下抢救出来,邹黎的表情一言难尽:“和上头打通关系了?” 只差把“就你?”三个字写出来贴在脸上,邹黎不小的眼睛里射出更大的不相信。 自打邹黎穿越,2023摆烂许久。 但懒蛋系统偶尔也有聊发少年狂的冲劲,再加上新得了蛋糕裙忍不住想和同事炫耀,趁着邹黎小昭睡意正酣的大好时机,2023孤身飞跃数据流,准备动用积攒下来的关系摇人帮忙。 “啊?”2023没想到它走后门未半而中道崩殂:“你说1028爱上宿主,和对方一起留在小世界不回来了?” “那0074呢?它不是被主脑看中,升了吗?” “哦哦哦出去度假了,星际社会,一时半会儿找不见……是,那是,工作和生活是要balance一下。” 1028为爱痴狂去了,0074潇洒旅游去了,还有几个关系不错的也都摊上了新人小白,每天都在担心宿主拉坨大的,这会儿自顾不暇压根没精力管别的。 一声长叹,2023继续扒拉它的通讯录。就这么回去也太逊了,要不和0406套套近乎?虽然之前为了拒绝对方的处对象申请,2023用了不少差劲的手段,但0406是出了名的大善统,没准对方愿意帮忙呢? 而且0406未必知道那些缺德事是它在背后捅咕出来的,2023越想越觉得可行,对,就这么办。 “你好……是2023啊。”0406的电波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段时间不见了,你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好啊好啊,眼看摇人计划成功一半,也不嫌弃0406的小资做派了,2023屁颠颠约好了见面时间。 它说什么来着,0406!大!善!统! “哎?哎?!” 没想到重逢的场景竟如此不堪,2023气得在特制的交流电笼子里四处弹跳:“不是说放下前事一笑泯恩仇吗?不是?哎?把你的下午茶拿走!放地上你当喂二宝……喂狗呢?0406?哎?你什么意思?” 太过分了,2023怒火中烧,它要向主脑举报0406! “嗯。”0406多一个眼风都不给:“去吧。还记得举报地址的链接吗?” “你!”张牙舞爪大半天,眼看0406平静得连信息流的波形都没变过,2023把特制的下午茶套餐悻悻然拖过来吃掉。 气氛诡异地安宁下来。 “那啥。” 抹抹嘴,假装这是个正常的求统办事的场景,2023吸溜掉最后一口咖啡味的电溶液:“有个事您老帮帮忙呗。” “做什么?” 0406有洁癖,是以它一看到2023在那摆弄残渣剩饭就不是很愉悦。 2023在盘子上慢吞吞拼出一个爱心:“我这次被分到了古代组,小世界基本遵循唯物法则,但本地人还是会求神拜佛,您老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神佛按我宿主的意思显次灵?” 不难,让主意正连续抛出六次笑杯就行。 而且只是一尊神像,2023把爱心推给0406,显灵范围也不大,满打满算只覆盖迟氏一家祠堂。 有点嫌弃地收下盘子,0406的电波振了振:“可以。” 但主脑不允许系统们随意插手小世界的运转,0406徇私也只能徇一半:“六个笑杯换三个月倒霉,要么是系统要么是宿主,你想谁来付这个代价?” 如果2023准备独自扛,0406想,那它就把代价 转嫁到自己这边来。只是要想办法骗过主脑,它…… “让邹黎倒三个月霉吧。”2023不假思索。 0406冷笑一声。 果不其然,它怎么能指望2023长良心呢。 “所以你在天上真的有人。” 听完2023掐头去尾又隐藏了许多细节的讲述,全然不知正有三个月的霉运等着自己,燃眉之急得解,邹黎高兴得当即就要奖励狮子猫一套洗护SPA。 “哗啦——” 打开她豪华大厕所里的淋浴喷头,邹黎哼起洗猫小曲。来来来,她捏着2023的爪子往水里探:“烫不烫?不烫你先进浴缸泡一下。” 点名要用邹黎从系统商城里买到的芝士浴球,2023忽然抱着浴缸边上的水龙头呲了呲牙。 邹黎正奇怪狮子猫的举动,回头就看到小狗崽杵在门口,眼巴巴也想往里进:“二宝?” “不许让它进来!”全身只有脑袋是干的,2023叫道:“喵了个咪的,你家那个小郎君昨天才给它洗过澡!而且它洗完到处甩水,我的猫窝就是这么被它祸害湿的!” 出去吃它的蛋黄去,2023嚷起来越发中气十足,谁是今天的大功臣?谁是? “我能让主意正连着丢六次笑杯!”2023冲门口呸呸。 汪汪!二宝礼尚往来。 “我能给邹黎发猫粮罐头,让她不至于在城外饿死!”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挑衅,2023扯高嗓门。 汪汪!闻到排骨的味道,二宝晃起尾巴。 行了,邹黎敲了敲浴缸的沿,这也能吵起来。二宝不懂事你一个系统也不懂? “我能帮邹黎做任务赚钱,让她刚来就少奋斗三十年直接有好宅子住!”顶着满脑袋泡沫,压根不听邹黎的劝,2023吵得唾沫横飞不亦乐乎:“我还能帮——” “妻、妻主?” 脸上的震惊藏也藏不住,小昭背着一篓子菜出现在卫生间门口。显然听见了2023是如何口吐人言,挡住二宝,小昭踌躇着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走还是该走。 应了小昭一声,瞥一眼火速沉到浴缸底的2023,邹黎拆开浴球放到水里:“接着吵啊?怎么不讲话了?” 一碰上事就憋气装死,邹黎面上不冷不热,她可太了解它的毛病:“这时候心虚了不敢吱声了,你泡着冷静一会儿吧。” 擦干手,邹黎领着罚站的一人一狗去后院:“小昭,我有话和你说。” 第54章 猫妖 小昭真的变好看了,邹黎点头。 自从病了一场,他就像是玉石籽料被匠人用心打磨过又抛了光,一夜间便长开了。 “应该是你脸颊两边的软肉消下去了,”邹黎一本正经侃侃而谈,“骨头很重要啊,这个,你看,骨相显出来了,稚气一下子就没有了。” 现在不论任谁看,都会说小昭像个长大的郎君模样了。 妻主说的对,小昭对镜照了照,他也如此觉得。可是,小昭转过身去瞧坐在床褥上的邹黎,这和狮子猫会说话有什么干系? 而且是妻主先把他叫来里屋,说有话要与他讲,小昭还惦记着菜篓里的冰糖葫芦,但妻主进了屋却始终扯东扯西不肯讲正经事,二宝不会已经把糖葫芦外面包的油纸咬开了吧? 这。 简直想把2023戳成一滩棉花,邹黎一咬牙:“那我便告诉你实话。” 实话?小昭姿势没变,整个人却带着绣凳平移到了邹黎身边。哎,真真假假的,其实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他只是想知道狮子猫嘴里的“能让妻主有好宅子住”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猫能点石成金,喵喵叫上两声就让人银砖满堂?亦或是有什么奇妙手段,让人不用成天辛苦劳作也能过得舒心惬意? 这要是真的,小昭的嘴角渐渐不听使唤,那妻主岂不是可以整日陪他,再不用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一天四五趟地同不相干的人打交道。 “呃,2,狮子猫呢,是被我救过的一只猫妖。” 在心里过了两遍,邹黎终于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它呢,是来报恩的,否则这两进的院子,我也很难这么快就住得起。” 报恩? 刚想点头,小昭忽地想到一桩要紧事:“那它是女的还是男的?”不等邹黎回答,骤然升起一股危机感,小昭起身就要去剥她的领子:“怪道妻主成日里抱着它,连路都不肯让它多走几步,原是为了这个缘故?!” 终归还是他失于防范,小昭气急败坏,都怪哑巴天天在他面前乱晃,分散了自己大部分心力不说,还把那猫妖的存在给遮了过去! “你说!那猫妖是不是个公畜牲!” 眼泪都要气出来,小昭又急又恼:“偏巧你今日就穿了扣子这么紧的衣裳了!偏巧你今日就趁我出门给它洗澡了!”要是心里没鬼干什么穿这么高的领子,小昭一下把邹黎的手打开,要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什么急慌慌把他叫到屋里从那野猫边上支开! “哎哎哎。”推开小昭,邹黎心疼她十文钱一个的盘扣:“有话好说,急慌慌的像什么样子?再用力点新做的衣服都叫你扯坏了。” 话音未落,一床被子当头就把邹黎盖在里面。 “你和你的新衣服过去吧!”荞麦芯的枕头跟着哗啦啦响,小昭锤床的动静隔着棉被都能听见:“什么狮子猫老虎猫,我现在就把它捉了扒皮!” 奸夫淫猫!不等邹黎把被子掀开,小昭抄起花瓶里的床掸子就去找2023算账,披着个畜牲皮就敢在他家混吃混喝逍遥自在霸占邹黎,谁给它的脸! “二宝!” 叫上小狗崽跟他同仇敌忾,小昭不夹的时候甚至让邹黎觉得有点陌生。 “小昭?小昭!” 生怕2023被收拾急眼了再不让天上的关系帮忙,邹黎来不及穿好鞋就趿拉着去拦:“你冷静点小昭!冲动是魔鬼,你你你还带上二宝,哎呀,你这!” 不是说要做饭吗,邹黎赶出屋外试图和小昭讲道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再不洗菜生火等下只能吃西北风了! 反正他不做饭还有外面的食肆,头也不回,小昭只管领着二宝健步如飞,哪里用得着他做饭,别人做的都好着呢! “喵嗷!!嗷!!!” “汪汪,汪,汪汪汪!” 邹黎不过比小昭晚了几步,整间现代豪华大厕所里已然乱作一团。 当是时,小昭挥掸子声,鼻中哼声,白猫嚎声,肥皂牙刷掉声,浴缸水声,幼犬吠声,一时齐发,众妙必备,若非邹黎是当事人,必得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 “我说!行了!” 重重拍门,邹黎把头上的猫毛捻下来丢掉:“闹闹闹,再闹大声点全院子都放不下你们三个了!” “是他先开始的!”已经闹成这样,2023索性演也不演,嘴巴一张就是怼:“我好好的在这里泡澡,他抓着二宝就进来了!” 知道什么叫流氓罪吗他,2023故意甩了小昭一脸的水,呸,文盲! “你得寸进尺是不是?”小昭本就火冒三丈,听了这话更是揪着2023的尾巴把它往外扯:“不知廉耻,好好的妖怪不当非要出来勾搭女人,你自甘下贱!” “哈哈哈,”2023痛得五官乱飞还要嘴贱,“你清高,你脱俗,你半夜爬——” 邹黎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小昭,邹黎指着对方鼻尖,把掸子给她放下。 “……哼。”和邹黎对视好几秒,小昭不情不愿缴了械。 2023,邹黎看着秃了小半边的掸子心烦,你先滚房顶上去。 “它不能走,”小昭嗓子都快喊劈了也仍然不依不饶,“我还没看它是女是男呢。” 他爹的,狮子猫当即把背拱了起来,文盲就是可怕,知不知道什么叫系统?没有性别只有牛马才叫系统!看看看看个喵,2023本来要走,这回干脆跳到马桶盖子上和小昭两相对峙。 没擦干的水顺着猫尾巴滴滴答答淌得满卫生间都是,闭眼深呼吸,邹黎劝自己心平气和,一样样把事办完。 “你看不了它是女是男,”邹黎用眼神示意2023把嘴封住,“它已经绝育了。” 绝——育—— 邹黎恨不得把口型做到最大,这下小昭能安心了吧? 一个未曾想过的答案灌进耳朵,愣了半晌,眼神在邹黎和2023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小昭猛地笑出声来。 “原来是阉猫,”小昭笑得扶墙,“哈哈,妖怪也有太监,你们不会还活在前朝那一套讲究里吧?” 前朝末年,世家勋贵个个醉生梦死,宫中更是酒池肉林,荒淫无度。灵帝更是特意豢养了数百阉伶,每每交欢行房时都要选人在旁歌舞奏乐,倘若有一处不合心意,整班阉伶都要被拖下去处斩。 桓燕的开国皇帝有感于前朝暴虐,登基后特地颁下旨意,禁止卿贵私养阉伶。所谓上行下效,既然皇帝不喜,久而久之,阉伶背后一整条从挑选到输送的产业链也渐渐萎靡。 “妻主何不早说。”浑身的得意劲儿收也收不住,小昭言语间便要给邹黎按肩捏手:“都怪我性子太急,一听说有妖怪便乱了方寸。” 假想情敌就此落败,小昭见自己不必再扯着调门吵架,便重又变回邹黎见邹黎爱的夹子郎君:“妻主你方才说,它是被你救下来的,可猫妖既有法力,如何会沦落到此等境地呢?” 呵,2023趴在马桶盖上头也不抬,编吧,接着编。呵,它就在这瞪眼看着张耳听着,邹黎还能为了圆谎讲多少句过分的话。 竟然说它绝育了,2023脑门发昏,早知道就和0406说,它愿用宿主倒霉半生换六个笑杯。 “这是因为它没有做好份内的工作,”邹黎趁机给小昭讲道理,“事情定好了,那就是天打雷劈也要做完。归到你头上的活计,就是有天大的不乐意,也要分清轻重缓急。人,说话做事都要负责任,不能只凭着性子走。” 你看,邹黎点点狮子猫,它之前可不是普通的妖怪,它是跟在月姥座下的喜童。红鸾殿里,人家原本是数一数二的得脸,谁料到有一日,月姥让它去给有缘人牵红线,结果它为了偷懒乱点鸳鸯谱不说,还惹到硬茬子闹上天庭。 犯错就要立正挨打,是以月姥虽然舍不得,却也没给它庇护。 “下凡后你就跟着邹冰人吧,既然牵错了三对姻缘,我便罚你双倍之数,要你促成六双良缘,且家家都要琴瑟调和,你才算补上过失。” 嗯?2023睁圆了眼睛,邹黎不是随口乱编的吗?可……这编的也太巧合了吧。 她是怎么知道2023因为偷懒而导致连着三个宿主任务难度大增? 是,2023不禁心虚,头两人相对老实,以为任务做得艰难是因为自己不够熟练,所以主脑发放系统评分问卷时都打了A,然而第三个却不好糊弄,反手就是一封举报邮件不说,要不是0406中途帮它斡旋,2023早被关进小黑屋销毁意识了。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2023因为此事被迫延后了退休年限,主脑也确实下达惩罚指令,要2023独自干满双倍的工作时长。 喵喵,狮子猫的眼珠子挪来挪去,邹黎是真的随口一编,瞎猫碰到死耗子才恰巧说中,还是她另有什么渠道和系统管理局联系,眼下是在故意点它? 那它和0406说要让宿主扛霉运的事……狮子猫品读着邹黎的微表情,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但等着它主动招认? “所以它不会一直跟在妻主身边?”小昭闻言更加高兴:“陆举人和江鱼算是一桩,贺兰将军和哑巴算是一桩,说起来也都是情投意合的,那只要再撮合四对就成了?” 可是林泉之前说,二人仅有一面之缘,迟非晚恐怕早已不记得他。那日从荟味楼回来,千雪万柳也说她们听见迟家旁支私下议论,道迟非晚极其不满冲喜娶亲一事。 林泉能不能争气啊?小昭高兴不了几秒就又担心起来,要不让猫妖给迟非晚下个迷魂药,让林泉一露面就被爱的要死要活? 哎,小昭擦擦手准备去做饭,一天天的真是心累。 第55章 敬神 林泉是被人蒙住眼睛引进祠堂的。 他也不清楚眼下是何时辰,也许离他躺下就寝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而他因为眼前遮挡一无所知。 几轮筛选下来,最终等着迟家主下决定的冲喜人选只剩两人。而这条能听见水声的廊道,除却身旁引路的俾子,似乎只有他自己走着。 “请林郎君净手。” 另一道脚步声靠近,林泉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股股温热的液体浇过。受限的视力让他的触觉更为敏感,水流经过皮肤时留下转瞬即逝的重量,轻微的湿润扑进他的鼻窦,林泉的双手像是剪刀裁开倾泻的水珠和瀑布。 有人指引着林泉的动作:“请郎君捧水三次。” 水是万物度化的起始,敬天、敬地、敬神,以万法之清净昭示虔心,仔细计较起来,林泉单凭名中的‘泉’字就比旁人更胜一筹。 “郎君不必拘谨,”三支香被递到林泉身前,“既已清心正意,神灵自当垂听。只是郎君暂且不是迟家人,未免生人男子冲撞灵尊,这才以锦带覆眼。” 须得将香举至胸前,缓步献于炉前,再跪于垫上,待供奉香燃尽,才是掷筊卜问的合适时机。 问而不轻,掷而不戏。林泉依次向神像方向行左、右、中三叩礼,又于心中默念所求问题,片刻后钟铃作响,一对筊杯就此被人放入林泉手中。 似乎闻到一阵不同于供奉香的药气,稳了稳心神,林泉扬起双手。 “啪。” 站在林泉斜前方,迟叙白看得清楚:“一请,笑杯。” 原来在场的还有迟七娘子,林泉拾起筊杯,那日在荟味楼,她一人便挑剔走二十余位备选人。但依邹冰人的说法,迟叙白对他应当有几分满意。 “……啪。” 仿佛带着迟疑,筊杯落地时明显没有上一次干脆利落。 眼看它们在地上转了几圈才倒下,迟叙白用余光瞧了瞧纱屏后的人影:“二请,笑杯。” 屏风上的花鸟图栩栩如生,将其后的场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阴翳,迟七娘子并不能看清母亲和长姐的神情。 今日天气略有回暖,迟叙白便舍了臃肿的大氅,只穿着夹袄来回走动,迟非晚却仍披着厚重的裘皮,不能被廊下的冷风吹到。 若是有个真心相待的郎君能近身日日看顾长姐也好,迟七娘子微微叹气,可惜各为其主,最终留下的男子绝不能靠近长姐的汤药和吃食。 “三请,笑杯。” “我儿。”纱屏之后,迟母探了探迟非晚冰凉的手:“这个瞧着还算乖觉本分,瞧瞧他的模样,你可中意?” 抬手按住额头,迟非晚虽然身体好转,但撑到此刻已然有些头晕:“是谁对孩儿都无太大分别,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 这孩子,迟母叹气:“灵尊保佑,前头那个郎君第一下就掷出阴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的事情,某些人辩无可辩说无可说,也算是免了一番口舌。” 眼见一番心思付诸东流,以二房为首的几家压根没等林泉露面,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便各自寻了借口离去。 眼下仍留在祠堂里的都是迟母一方的人,是以迟非晚开口时也少了几分顾忌。 六次笑杯,明眼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再说最初的三十人一轮轮筛到现在只剩林泉自己,即使他第二次就失手,迟家也会寻个别的理由出来,好让他名正言顺成为迟非晚的房中人。 选亲的阵仗铺得实在太大,迟家需要一个郎君为这场闹剧收尾。 世间的事情大抵如此,落到外人眼里看着,都是一环套着一环的严谨复杂,若是想再服众些,那就提前积累起资历美名,粉饰些独一无二的门面。可落到知情人眼里,剥掉这些光鲜亮丽的名头和衣裳,剩下的也不过是利益较量后各退一步的平衡。 “您说的是。” 迟非晚明白母亲的苦心,索性小七已经查过林泉的底,既然没什么不清白的,那她 就把人养在房里,平时各过各的,见客时演出一副鹣鲽情深的样子也足够了。 转头往迟母的方向看了看,迟叙白的迟疑几乎要从纱屏的另一面洇出来:“……五请,笑杯。” 什么?连着五个笑杯? 众人原本放松了心神,小声聊些闲话,未料听到此等消息,一时都收了声,纷纷去看迟母的脸色。 皱起眉头,迟母道:“再请。” 祠堂里竟还有别人? 林泉听到陌生的声音心下也是一震,他还当此处除了迟七娘子和自己之外再无迟家人,谁想到迟母竟一直冷眼旁观,只是未曾出声而已。 那迟非晚是否也在看着他? 心跳渐渐如擂鼓,林泉手心竟是出了层薄汗。他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如此顺利,一连掷出五个想要的结果,明明平常他至多扔出三次笑杯便会失手,但眼下……难道真是灵尊开恩,要助他得偿所愿? 可是。林泉猛然一悚,迟家主会不会以为他在筊杯上做了手脚? 一时间仿佛有无数道目光落到他身上,林泉嘴唇发干。他听到了很轻的咳嗽声,还有展袖时布料有些硬挺的摩擦声,似乎他的四面八方都有人站着,她们都等着要看林泉最后一掷的结果。 血气在皮肤下仆仆地跳着,心一横,林泉扬起手时反而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到了—— 眼前仍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黑,他未曾得见福禄妙慧王母灵尊的法相,自然心中也没有凭依能够让他观想。迟非晚的面容同样是一片模糊,她与林泉不过是几日之缘,林泉得了她的帮助留下一条命在,暗暗立誓要在日后回报恩情,可再见已是数年之后,林泉之于迟非晚,或许正如行雁之于苍天。 罢了。林泉随着筊杯抛落的声音跪坐在地。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六请——” 脸上的诧异收也收不住,迟叙白像是第一次认识林泉那样打量他:“笑杯。” 狮子猫忽然抽搐了一下。 “好端端的又做哪门子的怪?”小昭故意把瓜子皮弹到2023鼻子上:“妻主在算账,懂不懂什么是正事?别说猫妖,你就是猫祖宗也不能打搅她。” 正事个屁,狮子猫一尾巴把瓜子皮花生壳都扫到小昭那边,智能算力解放人工劳动懂不懂?再说就邹黎攒下那仨瓜俩枣,2023着实不明白她几天算一次账的必要性在哪里。 半张A4纸都填不满的资产负债表而已,2023翻着白眼就要钻进邹黎怀里。 “喵了个咪的!”2023回头就要咬小昭的手:“又薅我的毛、又薅我的毛?你没完了是吧,我要和她说正事!” 正事?小昭一使劲就把狮子猫拽出来扔到地上,别的先不管,这是你能待的地方吗你就要往妻主怀里钻? 滚,小昭假笑着从身后抱住邹黎,妻主夫郎本是一体,你个猫妖少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邀宠。 但邹黎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算钱时没有任何人能比银两更引起她的关注,本任穿越者只会在被人戳到痒痒肉之后四处乱抖:“痒,小昭你别闹。” “2023,你刚才要说什么?”小昭又和个狗皮膏药似的粘上来,好在这次没耽误她做事,再说两只手捂在腰上还挺暖和,邹黎干脆随他去了。 爬上小几,狮子猫最看不惯小昭小人得意的样子。喵的,本系统这次就大人有大量,好统不和男斗:“04……灵尊显灵了。” 但是迟非晚对林泉的好感在一个小时内从20涨到50又掉到-10,狮子猫低头舔后腿不敢正视邹黎,要求是资深爱猫人士和猫,现在有人有猫但没资深也没爱。 咋办。 而且0406和它私信过了,2023深沉注视邹黎并开启脑内加密对话频道:“邹邹,你听过一句话吗?‘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价格*’。” 哦莫,邹黎捏了捏手指骨,这话术,是熟悉的配方。 “有事你直说,直说好吧。”顺势靠住小昭,邹黎眯起眼睛。 有得必有失,有舍必有得——2023大概不知道,它一心虚就会摆出爹们酒过三巡后语重心长的架势——这个凡事呢,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个,2023举起例子,往小了说,你去食肆吃羊肉串,你要付钱吧?往大了说,两国邦交,乃至于高维度势力之间的纵横捭阖,这个这个,也不是一拍脑门就定下来条款,说这个对你有利,那个对我有利的。 哦? 挑了挑眉,邹黎抓过小昭的一只手玩弄。竟然都扯到高层次世界观上了,看来2023这次是要拉坨大的。 “说结果吧。”单方面中止脑内通讯,邹黎摸着小昭的指节:“灵尊都帮忙了,我等凡人自然不能差事。” 对对对,2023得了这句话整只猫都松懈不少,不能差事儿。 “你说我要倒多长时间的霉?”撂下账本,邹黎一时激动压到小昭头发:“2023,你再说一遍?” 三个月?!邹黎简直要气笑了:2023办事前能不能和她通个气再做决定,怎么,她为什么不花三个月给若水找个丹童呢,是不喜欢吗?是做媒实力不到位吗? 好在邹黎已经被2023锤炼出了极佳的抗打击能力,身为很有经验的社畜,她飞速调整好心态,然后紧跟着直击重点:“说,倒什么程度的霉?” 糟了,没糊弄过去。眼看宿主面色不善,扒拉扒拉身上的毛,狮子猫刻意把被小昭挠秃的地方送到邹黎眼前:“反正,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第56章 积德 对迟非晚而言,打出-10分的心动值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但邹黎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不如我们去找若水道长?”深谙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的真谛,小昭一口一个道长叫得敬重:“林泉已经过门,我们在宅子外做什么都不方便。” 而且这猫妖也不靠谱,小昭下巴抵着邹黎肩膀,名义上能请动神仙显灵,嘁,到头来不还是要让妻主倒霉。 “我陪你去吧,”小昭把想靠过来的2023拨拉到一边,“妻主你想,若真是犯了衰神,千雪万柳跟过去反而容易受连累。” 再说了,本朝的冰人只管说媒,亲都结了,谁管你小两口门一关过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成日的鸡飞狗跳。 两位喜女毕竟不是自家人,小昭十分有贤内助的自觉,猫妖的事最好不要宣扬,月姥派下的任务只能有两人一猫知道,所以,小昭快速眨眼,以后妻主有什么不方便带上千雪万柳的事,把他带上呗? 一通铺陈最后只为了跟着出门,2023嗤了一声:“可迟非晚最厌恶神神鬼鬼那一套,你去找若水,说好听了叫道长,说难听了是神棍,又能有什么用处?” “可她做了家主后还是要靠神佛来凝聚人心,”小昭一句不让,“场面上有用、能说得过去就行,信不信的很重要吗?” 到底是妖怪不通人情,不过和它吵也没用,小昭转而捏着邹黎的手摇晃:“妻主,听了这半晌,你倒 也说句话呀。” 小昭说得有理,邹黎点点头,至于2023,不是坑她就是卖她的系统不配上桌讲话。 脸上浮现出得意,小昭趾高气扬间就要把狮子猫蹬到地上。 忍无可忍,喉咙里呜呜喵喵咕噜好几声,2023猛地跳蹿起来并用脑袋袭击小昭。小昭未料自己吃上一记铁头,愣了几息便咬牙要去锤它。 打打吵吵,吵吵打打,总之又是一场混战,此处按下不提。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撞若水手里,瞧瞧那边精心搭配发绳颜色的小昭,邹黎的心情属实一言难尽。 然而家中的情况注定不能让邹黎感慨太久。 “你给我下去!” 小昭刚下定决心,今天要系靛蓝色的发带好和邹黎的衣裳呼应,谁想到才一转眼,那狮子猫又鬼鬼祟祟地要往妻主身上攀。 下去!火气忽一下蹿到头顶,小昭一个箭步硬是把邹黎和2023隔开,你个阉猫和妻主什么关系啊就往女子身上贴,有没有点深沉?刚挨了一顿还不老实,别以为自己是个妖就了不起了! 二宝都比它像人多了! “行了小昭,”邹黎被这俩闹得直挠头,“就这一会儿你衣服上沾的全是猫毛,等下出门你还打理不打理?” 闻言低头,小昭看到自己满身飘浮毛之后大惊失色。 他就说这妖怪不是个好东西,注意力被挪走,小昭一边呼啦衣裳一边嘟嘟囔囔。长了一身的膘不说,成日里不是趴在妻主肩上就是委在妻主腿上。好好一只猫连个扑杀老鼠的矫健身姿都没有,如今更是猖狂得连路都不愿走了。 “那我……”再闹下去今日便出不了门了,夹在小昭和2023中间,邹黎试图寻找一个两全之法。 万万不能接受狮子猫和妻主再有肢体接触,小昭当即表态:“我背着篓子,把它装进去。” 冷哼一声,2023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提议。 摇摇头,为了找补回一人一猫打架的时间,邹黎带着小昭抄进一条狭窄小路。 换做以前,邹黎绝不会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破败的砖墙好像许久都没有修过,路面也是凹凸不平,磕磕绊绊几乎一步一个土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贩子或者社会边缘人员绑走,邹黎拒绝为了少走两步路而冒上让自己提心吊胆的风险。 但是现在。 拜托,邹黎走得虎虎生风气宇轩昂毫无顾忌,现在可是小郎君们见了她要害怕地躲进屋的时候—— “啪!” 一片破木板擦着邹黎的耳朵险险飞远,不等小昭抬头去看是哪里掉下此等横祸,一个粗哑的女声便从砖墙的另一边透了过来。 “才上台演了一次,这腰带就让你给勾烂了!”那女声凶狠道:“赏银赚不来一星半点,糟蹋东西的本事倒是数一数二!” 像是有人来劝,邹黎扎紧了袖口趴到墙边去听,隐隐约约像是说罚人一顿饭就算了。 “一顿饭?”那女声猛地高了起来,“骟!个赔钱货,自打买他到班里,一分钱没赚还倒赔了四五两!台步台步走不明白,钻火圈也不敢,吞刀更是一张嘴就打颤!浑身上下就长张吃白饭的嘴,玉霖铃和其她几个角儿一顿加起来都吃不了五碗饭!” 许是越说越气,墙那边又是一声闷响:“你不用在这和稀泥,要不是你当初一个劲打包票,又说长得俊又说悟性高,我能瞎了眼把人买回来?” “给我打一顿再拴到门口去!他爹的,一条腰带花了我两吊大钱,都叫这个赔钱货给败了!告诉下去,谁敢背着我可怜他,就给我一起拴着不给饭吃!” 大致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邹黎有些于心不忍,但眼下戏班子里就是这么个情形,她若贸然出手,除非能像当日把宁音买回家一样钱货两讫,否则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下次这人再弄坏什么东西,还是一样的要挨打受罚。 “呀,”小昭低低叫了一声,“妻主你的耳朵!” 不等邹黎回头,一块香喷喷的帕子就裹了过来:“该是刚才被木片刮到了。”小昭把手帕展开了托到邹黎面前:“不过也说不准是不是因为灵尊显圣,才累得妻主沾了因果受了果报。” 枕边风吹的飞起,小昭理都不理背篓里传来的抓挠声:“不如……” “也罢,”邹黎一声长叹,“都说破财消灾保平安。既然我们恰好遇到,那也不好无动于衷。”索性是让人积德行善的好事,邹黎示意小昭把背篓放下:“给人送些吃的,顺便把两吊钱交给班主,权当是替她补了损失。” 还是别让她亲自去了,万一那班主正舞拳弄脚的,以邹黎现在的debuff形态,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跟着挨上几下。 “这……”小昭原本不乐意自己单独行动,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猫也没卸,背着篓子乖乖就绕到院墙前头去了。 邹黎在原地等了一炷香不到的工夫,便看见小昭一脸庆幸地回来,问他事情办妥了没有,小昭也只一个劲推着邹黎往前走。 他指指天色:“再耽误些时候,回来的路就不好走了。” “邹邹!”背篓里忽地腾出来一个邪恶猫猫头,一张嘴就噼里啪啦把事情抖了个彻底:“你别听有些人装腔作势,一会天黑了一会儿路不好走,我跟你讲,那挨打的长得可俊了!” 那么高的个子,2023蹬着小昭的头跳到邹黎怀里,那么大的乃子! 什么叫童颜巨。乳,2023鄙夷地回头看了眼小昭,一天到晚只会围着锅台打转,结果转的还没有打枣吃明白,你懂异域野猫对女人的吸引力吗? 是个男的,2023在邹黎的脑子里嘀嘀咕咕,皮肤是蜜色的,年龄嘛看着不大,一双眼睛挺干净的,还和狮子猫一样一边眼睛一个色。 头发还是自来卷,2023故意趴到邹黎耳边欣赏小昭扭曲的表情,浅金色的,和每天早上新摊的土豆丝卷饼一模一样。 小昭绕过去的时候戏班子的班主还在骂骂咧咧,听说有人愿意赔钱,一张脸登时就笑开了,再一看来的是个小郎君,笑脸马上散的比风还快。 不过小昭也堪称变脸大师,2023睁圆眼睛学他起初的纯良样,谁知道一看见当事人立马就冷淡了起来,甩着个脸一句话都不肯多说,那班主原想打探下是哪个冤大头乐意出钱,最好能一口气把人收进房里,一看小昭这严防死守的架势,也不得不讪讪歇了心思。 但他那乃子可真大啊,2023和邹黎二度重复重点,不愧是人种差异,小小年纪就波涛汹涌更胜中原,光是用眼睛看也知道肯定软软弹弹,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家娘子。 叭叭一路,眼看若水的道观近在眼前,狮子猫故意把声音放到邹黎和小昭都能听见的音量:“可比你家里这个强多了。” 挨千刀的阉猫!!! 小昭窝了一肚子的火又遭此挑衅,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不说,想到舍钱做善事这提议是自己讲的更是气急。偏偏寺观里不是能让人言行轻狂的地方,他也只好暗自记着这笔账,谋划着如何报仇才能治好这阉猫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的碎嘴做派。 正当时,一个小道童迎了出来:“来者可是邹冰人?” 小昭正坠在后头,千方百计让自己挤出笑容,好让妻主不至于在其他香客眼里落了笑话,谁料到这小童下一句便教他峰回路转,让他不用在人前苦苦端出一副贤良模样。 “师姐说了,”这小童用红绳扎着两丸发揪,“今日有故旧云游至此,她陪人勾栏听曲消遣一番,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 邹黎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只觉可爱:“那你师姐可曾说过,若是邹冰人扑了空该怎么办?” 小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既然算到冰人会来,师姐即便人 不在,也必然留下冰人需要的东西助您解忧。” 哦?顿觉有趣,邹黎正要伸手去接,小童却一本正经将布袋拿远了几分。 “天下没有白吃的蘸酱豆腐,”她头上的红绳跳来跳去,“冰人想来也知道这个道理。” 第57章 收留 又付了些碎银子才换得若水留下的锦囊妙计,邹黎这下彻底是两袖空空,兜比脸干净。但愿这里头写的东西有用,邹黎挑了个避风地方展开字条。 写了什么写了什么?互相白了对方一眼,小昭和2023一左一右贴到邹黎身边,道长可是发表什么真知灼见了? 皱起眉毛,邹黎翻来覆去只发现四个大字:“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不约而同心疼起方才花掉的银子,瞧瞧已经没影的小道童,三颗挤在一起的脑袋谁也没有说话。 这也忒黑了,小昭挽住邹黎的胳膊,自觉今日无功而返,摸着2023的脑壳,邹黎更没心情讲东说西。如此一路归家,气氛竟是罕见的安静悄然。 “人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边邹黎左脚刚踏进巷头,那边守在她家家门前的仆妇就团团围了过来。乍一看像是大清早等在商场门口领鸡蛋的老太太老头,邹黎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本能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邹冰人果真是贵人事忙。”仆俾们随着话音左右分开,一个衣着低调但和朴素半点不沾边的男子走到邹黎面前:“既然到了门前,冰人不如请我进去坐坐?” “……方相人请。” 条件反射般挂上职业微笑,邹黎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还是在看清对方面容后按捺着让人进门。 无她,邹黎递眼色示意小昭抱猫回后院待着,就凭这男子和方令仪有七八分像的眉眼,再看他眼角如何养尊处优也盖不住的细纹,来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不论如何也是贵客,邹黎撬了饼新茶来泡:“我这里万事简素,比不得刺史府精细,还望方相人包涵。” 难道是方令仪出了什么事?给方刘氏倒茶,邹黎心念飞转:前些日子对方找上门来,要她介绍一个老实女子给他倒插门,好换迟家内部的情报。 世家郎君的婚事岂能如此草率定下?这事一听就不靠谱。只是邹黎当面不好直说,恰巧次日迟七娘子找上门来要她代为举办选亲,这才顺水推舟,默拒了事。 莫非方令仪—— “我家小公子不见了。” 眼瞧无关杂人都走干净了,方刘氏身旁跟着的俾子一开口就是劲爆消息:“连封书信都未曾留,相人命我等私下探寻,发现公子失踪前曾去过几处地方。” 一处是贺兰姝惯爱给侧夫买云片糕的点心铺。 一处是专卖女子衣裳的成衣铺。 还有一处便是邹黎这里。 “依邹冰人看,”方刘氏略沾了沾唇便把茶水放到一边,“仪儿会不会是听了某些鼓动,这才一时起意同人私奔了?”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连忙摆手,邹黎听出方刘氏的弦外之音:“相人说笑了,方小公子一向行事有度,不会轻易听信旁人。再说满城谁人不知方大人美名,怎会蓄意做下此等恶事?” 邹黎没有撒谎,方令仪确是独自一人出城的。 扮作普通女子又特意涂黄了脸,他经过城门时甚至没引起守卫的注意。 青州城,方令仪站在土坡上回望城墙上的匾额,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置信。原来离开是如此轻易,他只要事先准备好伪装的衣裳,再寻个买糖糕的由头支开身边俾子,便可离开死水一潭的深宅。 父亲劝他认命,方令仪被午时的太阳刺得眯起眼睛,可他为何要认命? 是了,江南的世家娘子也是很好的,才识俊逸温文可亲,将来入朝为官青云直上,若能结亲,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 那为何从小便在他耳边提起大将军?方令仪不禁生出羞恼,原本他根本不在意一个在战场上打滚的女子,成日在女人堆里打滚操练,黄沙里沾上满身的风尘仆仆,没有一个过着精细生活的小郎君会憧憬这样的妻主! 方令仪还记得他第一次听说大将军时的情景,那时母亲领了圣旨回府,说要调任到青州做刺史,同僚有沈可均、贺兰姝二人,虽比不得老臣资历深厚,但都是年少有为锐意进取,有此等人才镇守疆域,想来宵小不敢轻易再犯。 母亲大约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官场上的事男眷们听多了也无益处,可同样的话音落到不同人耳中,品出的意思却大相径庭。 之前一门心思想让他嫁进贺兰家的门,方令仪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如今人人皆知大将军偏爱侧室,甚至有传言说要把人扶正,眼看强逼也逼不得,这才退而求其次让他和崔氏联姻,竟也不—— “林子里那个!” 一道粗野的喊声忽然并着长刃砍到方令仪身旁:“今个算你点背!乖乖把身上的金银细软都交出来,仔细惹恼了老娘的长刀,马上叫你身首异处,当个孤魂野鬼也没处申冤!” 眼看着就要到走到临县的地界,方令仪心中猛然一沉,竟是让他在此地遇上马贼了?! 明晃晃的刀刃架在脖子边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见血,方令仪鼻尖很快沁出一层冷汗。他明明已经做了简素打扮,方令仪下意识攥紧细棉布做的外袍,担心露富引人注目,他甚至只让布庄在领口镶了一圈防风用的兔毛。 “列位壮士,”方令仪竭力压下嗓中颤抖,“非是我不愿请各位一顿好酒好菜,实在是囊中羞涩,恐……恐不能让……” 许是过于紧张,肺里一时倒不过气,方令仪竟在要紧时刻猛然哽住。 “少他爹的给奶奶们放他爹的文人雅屁!”凶神恶煞地瞪开眼,领头的土匪一个刀背就将方令仪砍压在地:“我看你这包袱倒是沉甸甸的不肯离身,莫非其中藏着什么好东西?” 另一个马贼也应声叫道:“就是!哪见过穿毛带玉的真揭不开锅!头儿,我看这人不老实,摆明了就是想糊弄娘们几个!” 糟了! 眼见几个马贼上来就要扯他的衣裳,躲也躲不过,方令仪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早知道还不如将包袱都给了她们,破财消灾起码换的一条命在,这荒山野岭的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她们发现自己并非女子……身上的大氅被人剥走,方令仪当即被寒风冻得直打咧。 “哈哈,这小娘子还当能骗过奶奶们!” 包袱一抖便掉出满地金银,马蹄在身边更是连珠炮似的脆响,身上穿的能御寒的衣物都被抢走,日头蒙上一层大雾,细盐粒一样的雪转眼就给地上蒙上霜冻。 满载而归又恰逢落雪掩盖行踪,马贼们大笑着扬长而去。只剩方令仪在原地蜷了好一阵子,想着没了钱财就算到了临县也没法打尖住店,何况手脚耳朵已经冻得僵住发红,越来越大的雪势中,他终于白着嘴唇慢慢往青州城的方向挪去。 “哎呀!” 方令仪正沿着来时的道路哆嗦着往回走,一辆马车却是从身后吱呀停了下来:“雪下的这样大,小郎君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梳着良家发髻,一个面容和善的男子掀开轿帘:“这北风刮的连马都畏寒,小郎君可是要往青州城去?可巧我妻家也在此处,且上来暖暖身子吧。” 换做一个时辰前,方令仪听人道破秘密,必定要矢口否认,再说些女男不同席之类的话宁可挨冻也要忍着自己走回去。 可眼下方令仪被强人抢得只剩单衣,全身上下像是被纸糊的风一吹就透。若说头上的卧兔被马贼扯走时他觉得眉心生冷,寒意像是羽箭射得他不住皱眉,可大氅和外袍随后一失,他立刻就懂了诗中“路有冻死骨”的含义。 太冷了,太冷了。 呼出的热气很快在冰天雪地里散得干净,方令仪被冻得骨头发凉,一张脸又青又白,手指却是红肿着隐隐发烫。本想强撑着做个福礼,指节反而不听使唤,只能僵成半弧的姿势。 “快别拘这些虚礼了,”那男子赶忙扶他进轿,“瞧瞧你,浑身都在发抖,分明年纪也不大,若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围着轿子里的 暖炉烤了半晌,容易冻伤的地方也被对方捏了雪搓了又搓,折腾了几柱香之久,方令仪勉强恢复一点气力。 “不知恩人尊姓大名?”方令仪披着对方的棉衣:“我……我方才遇到强人剪径,若不是夫郎恰巧路过,只怕要吃上好一番苦头。” 温柔一笑,那男子将暖炉又往方令仪的位置推了推:“相逢即是有缘,小郎君唤我云溪即可。” 方刘氏总算肯走了?听得前院声响,从锅中端出一盘蛋羹,小昭舀了半勺丢给灶边团团打转的二宝。 “吃吧吃吧,”小昭一边滑下猪油炒肉一边嘀咕,“有了蛋就不许再和妻主抢好东西吃。还有等下的肉碎花卷,你顶多能吃三个。” 什么顶多吃三个?终于打发走了方家人,循着饭香摸进厨房,邹黎早被一杯接一杯的茶水灌得心慌发饿。 酸菜猪肉炖粉条。小昭一样样展示晚饭,还有蒸鸡蛋、炒肝,裹了许多肉糜的香喷喷大花卷。 怎么样?小昭扎着手等待邹黎夸他,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哑巴会的那点厨艺早早就不够看了? 忿忿在窗沿上喵呜一声,心知肯定没自己的份,2023甩了甩尾巴跳上屋顶。 “看来方令仪那天没说假话。” 可外头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小昭给邹黎夹菜,一个郎君家家的胆子倒是很大:“不说别的,就说我当时沦落伎馆……” 瞄了瞄邹黎,确定妻主脸上没因为这种事露出不悦的神色,小昭这才继续贴过去讨乖:“那里头有个面善心黑的伎子,爱做良家打扮不说,还最擅长用一张好脸哄骗落单郎君。” 后来这伎子嘴上说攒够了钱就赎身,谁知是和龟公谈好了分成,出去开了个掩人耳目的修佛舍收留穷苦郎君,表面看着堂堂正正清心静气,实际上是在背地里干着暗倡的勾当。 “一旦被骗进去,要么家里拿几百两银子来赎,要么就此流落风尘,妻主你要是见到他,可千万别被骗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小昭黏在邹黎背上打晃,好像……好像…… “我想起来了!”小昭一拍脑门:“他叫云溪!” 第58章 旧好 方令仪一声不吭失踪,邹黎从中襄助的嫌疑最大。 虽然这结论有待商榷,其中的理由也未必能全然安到邹黎头上,但方刘氏一门心思认定邹黎藏了事,邹黎再出门时,身边就免不了跟着几个行踪隐蔽的家丁。 真是够了,邹黎忍着气在前头走路,买菜也跟着,去姻缘观也跟着,吃完饭出来散步也跟着,小昭本来会趁街上没人的时候牵她的手,现在避讳着刺史府里派出来的人,也不能这么肆意行事了。 回家!邹黎越逛越不舒服,明明今天阳光正好,管她听曲还是闲溜达都很放松自在,偏偏几步之外吊着尾巴甩也甩不掉,好好的心情都给弄坏了。 回家回家!邹黎重重关门,这回她哪都不去就在院子里憋着,倒要瞧瞧方刘氏还有什么手段可—— “呀!” 脚下一滑,邹黎险些从门槛外头飞扑到门槛里头。 “妻主!” 叫邹黎吓了一跳,小昭蘸油刷的频率都慢了下来:“方才我同你说了今天要涂门槛的!快让我看看,没摔到吧?” “没事,”邹黎勉强抓住一侧门边,“走得急忘了,我——” 被风吹得摇晃,两扇门颤悠了几下,随即在小昭惊恐的眼神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猛夹住邹黎的手指。 ……她要给主脑写100封针对2023的投诉邮件。 抱着手在院子里五官扭曲无声嘶吼阴暗爬行,邹黎疼出来的眼泪还没掉到地上就已经被冷风冻住。 深吸一口气,邹黎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擦掉脸上的冰渣:“小昭,你说我的手指会不会骨折?” 算了,邹黎不等听到回答便摇头,骨折肯定不会,肿一段日子必然是躲不过。 好痛,她短促喘气并随便指了个东西转移注意力:“怎么想起要涂门槛的?” 碗里又放香油又放朱砂还有旁的几样粉末,邹黎扭头看看颜色温润还隐隐带着股粮油香味的门槛,心道小昭又是和哪家夫郎学的民俗讲究。 揣着祛瘀消肿的药油赶回来,小昭倒是郑重其事:“以后每个月到日子了都要刷一次,那是敬献给癸水娘娘的。” 要刷三遍,小昭给邹黎仔细揉手,最外面还要封上一层加了特殊胶质的清漆,这样干的快,平时出门也不会沾脏衣裳。 得把淤血尽量揉开才行,小昭一边留神邹黎的表情,一边慢慢加大力度。不揉开的话过几个时辰就会肿得吓人,小昭拔开塞子,红花油的气味辛辣刺激,二宝很快就被呛得远远躲到院子的另一头。 还挺舒服的,邹黎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抓握不受影响后松了口气。应该只是皮肉伤,她看见自己被夹到的指甲隐隐透出紫色,倒霉debuff名不虚传,好在药油里放了冰片,抹上去凉丝丝的缓解不少疼痛。 “鬼水娘娘是谁?” 裹着手坐在小昭专门给她搬来的矮板凳上,从没听过类似的神名,邹黎颇为好奇地盯着门槛:“供奉她是祈求什么?” 脸上莫名红了红,小昭抿着嘴不肯吭声。 “是癸水啦!”2023在屋顶抻懒腰:“有些地方的习俗会把女子月经称为天癸水至,你来月经的时候就是癸水娘娘上门做客的时候。” 而且癸水娘娘也主子嗣,狮子猫嘿嘿一笑但因为猫毛太长而看不出来,有些人家想求喜孕,就会提前请人布置一桌“雄百日宴”,做出一副假装庆祝婴孩诞生的样子请癸水娘娘暂别,吃完这顿小宴便去旁人家里做客。 等真有了孕,便要在诊出喜脉当月摆一桌“雌百日宴”,一方面是祈福,希望腹中婴孩能够顺利降生长大度过百日,另一方面则是和癸水娘娘提前打好招呼,等孩子出生后可别忘了从别人家回来。 至于小昭现在嘛,2023低头舔肚子,不过是眼看这个月到头了邹黎还没啥反应,于是动用基础的思考能力判断她马上就要在月末的十几天里来月经。 人家都说小郎君是很有必要在癸水娘娘面前讨个脸熟的,小昭在邹黎新奇的眼神里从耳朵红到后脖颈,反正多拜拜总是没错,准备东西也只花了几枚铜钱,而且朱砂和香油还是猫妖撺掇他买的呢! “此事当真?迟非晚能起身了?” 墨玉做的算盘珠子转了转,一个与林泉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讶异道:“先前不是说她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了吗?”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继续压注才是。 一时间心浮气躁,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陈辞算了半晌也没校平账上的数目。 不算了。冰凉的墨玉也冷静不了他的思绪,陈辞一想到迟非晚的正夫之位便宜了一个冲喜的无名小卒便觉得窝火。 陈家也是商贾,只是远不及迟氏豪阔。陈辞幼时跟着母亲去赴迟家主的寿宴,所过之处香风阵阵,席间更是陈列着据说要数十金一盆的牡丹芍药,就连桌布上都串绣着彩石,富丽堂皇的比陈辞身上穿着的新衣都要鲜艳。 有俾子用银壶端了水来,陈辞以为是要给他倒茶,接过杯子便喝了下去,谁曾想那竟是专门给人浣手用的,听见耳边有意无意的轻笑,陈辞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走。 不过这点羞窘很快就被席上的珍馐带走,第一次吃江南才有的藕片,第一次饮含了牛乳和蜂蜜的醴酪,杯盘琳琅中陈母带着他上前 为迟家主祝寿,两个女人随口谈笑的东西他一概不懂,却在听到迟氏少主与他同岁时精神一振。 郎君长大后都是要去到妻家过活的,倘若他能来迟家,岂不是可以天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眼见又有人携家带口往迟家主这边来,唯恐此次寿宴后再也没有机会,陈辞张开手臂便奶声奶气抱住了迟母。稚子作娇总是让人额外怜爱几分,加之陈辞与迟非晚同岁,迟母见其如此亲近自己,难免也移情几分。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六岁的陈辞刚一回家就被摸着头顶称赞,父亲听过前因后果后更是欣喜,直呼我儿聪慧。青梅竹马之谊本不难觅,不过是孩子们年岁相仿,彼此的门户又能允许她们常常见面。 是以来回几次之后,加上陈辞有意无意的讨好,迟非晚和陈辞渐渐也有了两小无猜的样子。 若没有迟非晚这次突然的重病,陈辞应当已经和她订亲。 “我儿,”那日陈母从外头回来便不时叹气,“为娘知道你与迟少主彼此有意,但为娘只你一个孩子,迟少主此番病情凶险,你可要好好思量才是。” 生了陈辞后,陈母走商时遇到马贼,一路缠斗伤了身子,从此再无所出,起先也有过过继的念头,后来陈辞一听这种话就哭闹得厉害,陈母想着虽是男孩,但终归是亲生,再说自己也没老到不能支撑门楣的地步,便就此按下不提。 如此数年,母子感情日益加深,陈母对儿子将来的婚事也愈来愈慎重。想着小妻夫能举案齐眉就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淡度日,陈母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让他和迟非晚走得太近。 唯恐陈辞被情爱蒙了眼一头扎进去,陈母是欲言又止止欲又言。 ——未曾料到陈辞却是个薄情冷性的。 “生了这样重的病,迟非晚大抵是好不了了。”根本不用母父劝,陈辞冷静得可怕:“冲喜?就算我当真嫁进去,不说名声变得如何,一个死了妻主的鳏夫,迟家没人会把我当成一回事。” 何况这冲喜的人选还是要大庭广众之下选出来的,略微可惜一番差点就触手可及的富贵日子,陈辞很快锁定了下一个家境殷实的猎物。 倘若不是迟非晚刚病重就去勾搭迟叙白这事传出去太难听,陈辞绝不会对迟氏夫郎的位子轻易罢休。 要争就争主脉的位置,陈辞瞧着自己的墨玉算盘,那些旁支看着丰衣足食,到头来不还是都在迟母面前俯首帖耳。 没有一丝犹豫,陈辞干脆利落断了和迟非晚的联系。 只是迟氏家大业大,贸然得罪反而不美。再说陈辞也需要一个重情重义的名头,世道如此,女人总是爱看男人忠贞不渝,他若不扮出这幅模样,又怎能换来众人交口称赞下的美名传扬。 “我听闻迟少主病重,忧思难解,如今已下不了床了。”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陈辞将一早备下的借口点到桌上。 “既然卧床不起,”陈辞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日头不错,“儿不能登门探望,也是情理之中。” 没人会主动触及一个哀恸郎君的伤心事的,陈辞设想的一气呵成,只消迟非晚出殡后他茹素几月,往后他和任何娘子接触都没人能指点一句不是。 可迟非晚的身子却好转了。 低下眼睛,陈辞心中转过几许算计。 吃一口,小昭端着勺子往邹黎嘴里库库喂饭,就再吃一口。 再吃她就撑死了,邹黎艰难吞下又一个酒糟荷包蛋,在此之前她已经喝了一碗米粥一碗黑芝麻糊吃了六只小馄饨一菜一肉两个大包子,好容易挨到小昭带着空碗离开,没成想一转眼又来了三只卧在米酒里的嫩嫩荷包蛋。 她真有点想吐了,邹黎捧着自己受伤的手运气,今天的早饭但凡减少一半的量,她都能嗯嗯吃得头也不抬。 可是李胡氏说过多吃才有利于伤口恢复,小昭瞧瞧剩在碗底的最后一个蛋,而且他也没做很多啊,要不妻主努努力,一口闷了得了。 “邹邹,有人找你!” 危急时刻,2023意外打对了辅助:“是个小郎君,说想请你帮忙,让他和旧好破镜重圆。” 第59章 非礼 俗话讲的好,能吃是福,有饭就要多吃。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邹黎咽了咽口水,她还不如撑着一口气把荷包蛋全吃完了呢—— 2023说有郎君上门,这倒不假。这郎君自报家门,说姓陈名辞,家中做些小生意,这也没问题。 然而对方说什么想要破镜重圆,邹黎听了半天,原来是凤凰男到处下注,原先看中的生了重病疑似救不回来,于是装病决然抽身,万万没想到人家如今又好转了,这便想着回头是岸,最好能让那女子既往不咎,继续和他没事人似的恩恩爱爱。 这……邹黎打心底不想赚这份钱。 先不说陈辞办事办的有多不地道,就看他遮遮掩掩不肯讲实话的态度,邹黎便没了把他收进猫咖花名册的想法。 “我那时病重,连着小半个月都起不来身,这才没能去登门看望。” 鬼扯,狮子猫趴在桌上自下而上打量陈辞,他扑在脸上的粉还有痕迹呢,就在下颌线那里清清楚楚的一道,装病也不扮得细致些,再说谁家好人前几天还病得卧床,眼下马上能出门走动,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讲一大堆瞎话。 而且久病之人面色憔悴蜡黄,能一病病成陈辞这种雪白光洁仿佛打了一堆水光针美白针的效果,但凡长了眼睛的都不会相信。 这郎君还不如小昭聪明,2023私底下和邹黎嘀嘀咕咕,小昭起码是明着作娇犯笨,从来不标榜自己多么机巧伶俐,陈辞却是自作聪明,算盘珠子打得连京城都听得见,竟还以为一场局设得天衣无缝。 陈辞能不能识相点主动离开,狮子猫打哈欠,想推任务进度不假,把自己卷进麻烦事就不值当了。顺着2023的头毛,邹黎也有点饭气攻心,想着如何三言两语打发人走,她好回屋睡个回笼觉。 “邹冰人,你看……” 说了半天,眼看邹黎仍然没有应承的意思,陈辞一咬牙:“事成之后,我愿出十两黄金做酬谢。” 十两。邹黎恍若未闻,这数字很多吗? 黄金!她登时睁大眼睛,出手如此阔绰,陈辞原先想要攀上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家世。 “不瞒冰人,”陈辞掩面做伤心欲绝状,“前些日子选亲冲喜的迟氏长女,正是……正是……” 啊? 迟非晚? 邹黎和2023交换了一个快速又隐晦的视线。 不如林泉,邹黎微微摇头,陈辞明显是个墙头草,哪里有风哪边倒。 不如林泉,2023吧嗒嘴巴,林泉好歹是那么回事儿,豁出去不要名声了、一关关选过去的,有些人见桃熟了知道抻长手去摘了,想的美。 一人一统达成共识,组织一番语言,邹黎正想客客气气将人送出门去,陈辞却忽然收起眼泪变了脸。 “看来,冰人是不肯帮忙了?”陈辞一手按住衣带钩,一手迅速将衣领扯得大开:“也是,辞忘了,选亲会正是邹冰人主持的,有了迟家给的好处,冰人想必也看不上区区十两黄金了。” 眼前忽然闯入一大片白花花微露粉色的**,邹黎脸色剧变仿佛吃了半斤鹤顶红。心道果然名节一事是男子最好的筹码,陈辞当即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冷笑—— “非礼啊!!!” 没想到邹黎仰着脖子先一步喊得声嘶力竭,嗓门大的把窗纸都震得直抖。来不及计较属于自己的台词被抢,陈辞耳朵一时间嗡鸣不停,正要后退几步重整旗鼓,一个颜色鲜亮的略略浸上玉米排骨汤香味的人形旋风却猛地逼到他背后。 多年以后,面对店里闻名而来的络绎不绝的想买床第间那种一扯就掉特殊服饰的夫郎公子们,陈辞都会回想起今日,邹冰人的夫郎从那个遥远的厨房里举着木勺冲过来的刹那。 “处理掉他。”看向陈辞身后,邹黎平铺直叙:“小昭,你也不想我房里再多一个吧?” 一缕幽香从炉里袅袅升起,顺着屋角慢慢飘散到床边,朦胧的雾气像兰花一样散逸。 半扇刺了金线的屏风被人轻轻推开,端着一只斑斓的螺钿漆盘,身披素衣的男子在走动间显出一张阴柔佚丽的脸。 “少主。” 跪坐在迟非晚榻边,拧干滚热的布巾, 林泉将数只白瓷胆瓶排成一线。 “这个力道可以吗?” 解下迟非晚的单衣,在肩颈的穴位上缓缓用力,林泉的目光落在她连绵的脊背上。 闭着眼应了一声,迟非晚颇为欣赏今日的薰香。没有前几日的厚重悠长,今天的香气只是淡然的春月垂柳。大抵是林泉从家中带来的香料,感受着背上时轻时重的力道,迟非晚并没有深问的意思。 迟非晚起初是不愿意让林泉碰自己的。除了母亲和胞妹小七,她不喜与旁人亲近。 但林泉掷筊那天,兴许是在外面待了太久受了寒气,迟非晚当夜浑身酸痛难忍,就连起身喝盏温水都觉得乏力。 “少主可是想要什么东西?”听到拔步床上的动静,林泉连忙绕过隔断来看。 请过神明的旨意,林泉便搬进了迟非晚的房间。说是房间,占地却不小。一进门是正厅,往左走是书房,其中布着休息用的窄榻,但迟氏的婢女同他说,此间平时只供少主一人使用,叫林泉平时少往这里走动。 正厅右侧才是睡房,占了房间的大头,林泉经过好几个隔断结构才见到迟非晚在最里侧的床榻。隔断墙体用木头打成窗格月洞门的样式,婢女将临着拔步床的薰笼分了一个给林泉,这便是他以后过夜的地方。 月洞门仅用一层纱做遮挡,一点声响就能让两侧都听见,是以迟非晚刚想起身,林泉就能及时赶来照料。 “少主可是觉得口干?”扶起迟非晚,林泉取来一直暖在炉上的温水。 勉强喝了几口,迟非晚平复一阵便想重新躺下。林泉给她留下的印象不算好,模样长得便不是清正样子,又在祠堂里连着六次掷出笑杯。心思沉、有手段,迟非晚本能排斥有这样一个目的不明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林泉看出了迟非晚的推拒,但搬进主屋实属不易,是以他没有像之前一样默默退下,反而胆大包天一把攥住了迟非晚的手臂。 “少主似有不适,”林泉抬起黑魍魍的眸子,“泉愿为少主解忧。” 凝滞几息,许是手臂被林泉按得还算舒适,迟非晚鬼使神差宽容了他逾越的举止。 “……褪衣为何?” 皱起眉头,迟非晚盯着林泉的脸。 “少主大病初愈,体弱难眠又吹不得风。”林泉低下眼睫,手中却是很细致地帮她松解皮肉:“这是体内淤塞,血脉不畅的缘故。” 迟非晚的体温偏凉,碰上去就像是一块沉在潭水里的白玉。林泉的手反而意外的暖,不似脸上的鬼气森森,动作间倒是力道适中的很。 这样看来还有几分活人样子,迟非晚端详他一阵,料他不敢在自己房里做什么手脚,便在渐渐袭来的困倦感中睡了过去。 此番过后,每晚的按摩便被林泉单方面划做了固定日程。 “少主喜欢檀香还是沉香?” 林泉搬进主屋的第二日,天刚擦黑,他就摆出了一方几的大小物件。 这是按摩前润滑皮肤的脂膏,这是安心宁神可以点涂在面颊上的芳油。这是羊角做的刮板和梳子,这是质地更沉重细密的振梃,还有填充了丝棉香料的缎面美人槌。 点上一支线香,林泉轻车熟路解开迟非晚外袍上的带钩。 “长姐?”迟七娘子兴冲冲掀开门帘:“娘终于把酒楼的生意交到我手里了,哎?长姐?” 慢条斯理穿好衣裳,迟非晚看着面露窘迫的胞妹:“小七方才要说什么?” 呃,迟叙白堆笑,也没太重要的事要说。脚底抹油,迟七娘子不等迟非晚发话便带着账本麻利飞去了该去的地方。 “来吧。”打扰的人走了,迟非晚示意林泉继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转眼林泉已经熟悉了迟非晚院中的一草一木。 全然不知某冰人鞭长莫及的无力,邹黎插在小昭和2023之间劝架的时候,林泉在迟非晚枕边点起艾草;邹黎去道观找若水却被“顺其自然”四个字骗光了钱袋的时候,林泉在掌心揉开几滴芍药的精油;邹黎倒霉debuff缠身被门夹肿了手指的时候,林泉用角梳梳通了迟非晚有些枯损的缠发。 “长姐,”迟七娘子卡着林泉被叫去学规矩的时点来看望她,“你们最近……” 最近颇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意思在。 日久见人心,迟非晚摸了摸自己顺滑的头发,这才过了几天,往后且慢慢看着吧。 也是,迟叙白点了点头,迟氏家大业大,何必早早框定一个男人:“陈辞递了拜帖,说这几日想来瞧瞧你。” 陈辞?迟非晚面色放缓了些:“听说他也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好了?” 好是好了,迟叙抿着嘴,可他这病来的迅猛去的也巧合,偏偏又挑眼下这个时候上门,难免让人不多想。 “小七,你太急了。” 刻了灵尊符的流珠在手腕上缠了几圈,迟非晚心平气和道:“除非抓住能让对方辩无可辩的铁证,否则,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都说大病过后人会看开许多事,迟非晚拨过一颗银珠,从前她年轻气盛,做什么都如同探囊取物,太顺太平,这才轻率地落入陷阱。 房中的郎君只是小节,林泉,陈辞亦或其他人,迟非晚都不甚在意。比起所谓的旧情难忘,她更想借此看看,陈家究竟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第60章 变脸 邹黎本以为方刘氏派人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已是极限,谁想到几天过去,方令仪失踪的事竟给她引来了更不好应付的客人。 方闻章低调上门之时,搬着长凳排排坐在门口,千雪和万柳正在喂对方吃新烤出来的牛舌饼。 “方……方大人?” 手上的椒盐粉还来不及拍掉,万柳连忙搬开凳子头给方闻章让路。 扫一眼她二人的松散模样,方闻章皱起眉本想斥责两句,而后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携着方刘氏径自往里去了。 “怎么,邹冰人还是对仪儿的下落一无所知吗?” 大约是方闻章的存在让他觉得有人撑腰,方刘氏这次底气更足架势更盛。听他的声口,仿佛邹黎今日不给他个能接受的说法,他就直接借着妻家的势让这小小冰人尝尽厉害。 “相人着实是误会了,”邹黎心下叹了一万八千口气,“在下与令郎仅仅见过几面,如何能将一个大活人藏得不露踪迹?” 但凡想想小昭的脾气,邹黎无奈得都想挠头皮,就会知道这等事绝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说起来,邹黎摸摸下巴,淋到陈辞衣裳上的玉米排骨汤也不知道好不好洗掉。 “起来!” 半盆冷水浇在床头,像是听到公夜叉当街叫骂,方令仪一个哆嗦睁开眼睛。 “睡睡睡睡睡,日上三竿了连个声也不出,没的叫人以为死绝了!” 木盆砰地扔在地上,仍做良家打扮的云惜却换了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才叫你洗了两天衣服就拿起乔了,叫你半天不应声,天生的俾子命一个,还当自己是什么金贵娇人儿呢?” 擦了把脸上的水,方令仪看着湿透的枕头褥子一声不吭。 他有什么可讲?路遇援手,以为是天姥作美让他不必多受苦,谁料到温温柔柔的云惜公子一进城就翻脸无情,硬是把他扣在院里不说,还不分早晚逼他藏在暗格里,听嫖客和伎子相互调笑的动静。 他若是不从,便有膀大腰圆的仆妇拎着棍子站到面前。 哪里是什么良家夫男,方令仪暗暗咬牙,分明是藏在巷子里的暗倡。 昨天院里来了个衣冠楚楚的客人,方令仪本想伺机请求,看能否让她帮忙向家中传递消息,哪知对方一进门便与云惜滚作一团,连门闩都没插上,二人便在窗边倚着墙弄了一回。 “我瞧着……有几个不错……家中要六两银子,从此……便不管了。” 担心被云惜发现,方令仪不敢凑得太近,是以只能断断续续听见那女子讲话,几两几文的,似乎是在和云惜说从谁家买人来的事。 “没长开……一张脸还没巴掌大,有的是人喜欢 ……赎……哧……半袋白米都买不起……哪来的钱赎回去?” 完了。 弄明白了二人的关系,方令仪胸中一片冰凉。这女子是云惜的姘头,打扮得清秀疏朗,背地里却做着往院子里拉人的肮脏勾当,如何能替自己送信? 闭了闭眼,方令仪正欲离去,转身时却不巧撞到了窗棂。 “谁在那?” 被人抓散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挽上,云惜便猛然回头看来。 以为自己要被发现,方令仪霎时间汗毛倒竖: 云惜极其不愿意让院子里的其他小倌见到他姘头,有一次方令仪正在屋里待着,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摔打斥骂的响声。将房门打开一条小缝悄悄向外看去,原来是云惜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又逼着被他责骂的小倌,一定要让人把亵裤卷起来再跪上去。 也不知道这场折磨持续了多久,直到地上弄的血淋淋一片,云惜才恶声恶气叫方令仪过去收拾。放在从前,方令仪压根不觉得自己摔东西发脾气有半分不对;见识了云惜这一通打骂,他再经过什么易碎的摆件,都下意识多小心三分。 好在那女子有心护他,一边抬手把云惜拽回身前,口中讲着“不过是风大吹着了”,一边递给方令仪一个意味悠长的笑,不等他做出反应便又和云惜吻得如胶似漆。 不对。 正准备把湿哒哒的被褥拿出去晾干,方令仪忽地心下一紧。 云惜真的不知道是自己吗?那今日早上为何……像是一下子串通起痕迹,方令仪不禁看向昨日云惜面对着的位置。 清晰地映出方令仪的脸,只见那里赫然立着一面等身长镜。 “我倒真是小瞧了你。”款款走到方令仪身边,云惜状似亲昵搂住他的肩:“禄娘昨日才第一次见你,便已经开口要我对你多加照看。” 指甲嵌进方令仪的皮肤,云惜面上的表情有些晦暗:“我当然想答应她,但我想了想,你这样漂亮,合该跟个更好的恩客。” “等下叫人给你仔细洗洗,”他捏着方令仪的脸左右瞧了瞧,“今晚有个豪客,你若是把她伺候开心了,没准能哄得她把你赎出去做个外室。” 至于这个客人癖好毒辣,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不是想走吗?”云惜很贴心似的指点方令仪:“成败就看今天,你自求多福吧。” 他得想法子逃走。 看着屋外来来回回的人影,自知云惜是下了大力气看管他,方令仪心急如焚。 他已经在浴桶里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方令仪伸开手便能看到自己泡皱的指肚。为了让客人满意,云惜不许他今日吃饭,说是饭味不雅,小郎君的初夜需得冰清玉洁才行。 再等下去只会把体力耗空,方令仪起身时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这不是个好兆头,云惜在小院里豢养了五六个粗壮仆妇,这几人轮流把守着前后门,就是只麻雀都别想从中轻易飞脱。 “你说你想出门?” 吹了吹新磨圆的指甲,云惜上下打量他:“刚把身上沾的灰洗干净,你出门做什么?” “莫不是你想趁机逃走?”云惜笑吟吟的,眼里却十分冰冷:“那我劝你尽早歇了这份心。” 整条巷子都是干类似行当的,若真有人胆敢逃跑,就算云惜抓不住他,也有一条街的老朋友愿意出手相助,把逃奴五花大绑送回来,再按着自家不听话的过来观刑。 “对门就是个戏班子,”云惜把方令仪扯到阁楼上,“喏,看到了吗?被拴在门口的那个已经五天没吃过饭了。” 世道如此,云惜没有半点怜悯之情。那异族优伶至多再熬上两日,而戏班班主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想活命、想吃饱?除了学点正经本事,卖肉是最简单的法子。 云惜睇着方令仪的神色:“如何?还想出去吗?” “郎君,东西都准备好了。” 裹好一支颇为贵重的山参,俾子为陈辞拨开轿帘:“外头风大,郎君仔细身子。” 嗯了一声,陈辞理了理领口露出来的风毛:“走吧。” 今日之事原不必如此复杂——陈辞坐在轿里,心情却算不得多好——若不是邹黎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帮忙,美色利诱都无甚作用,他何苦大冷天的往外跑上一遭。 还废了他一件汴绣的外裳,陈辞低头闻了闻袖口,还好,那股子肉汤味已经被他从身上洗掉了。 今日他一定不能无功而返,陈辞闭目养神,迟家这艘大船,攀附不上也太过可惜。 林泉,陈辞一想到这个名字便下意识皱眉。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迟家三轮选亲,他也不知撞了多大的运,竟然一关关都闯了过去。 若不是自己当初失手下错了注,陈辞抚摸着装药参的盒子,哪里轮得到一个无名小卒抢占先机。 “长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被人叫走去领他的月例银子,林泉刚回来就听见迟叙白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等了片刻也不见迟非晚回答,林泉正想走动,迟叙白却又追问了一句:“难道……难道长姐果真还对他有情?” “也是,”迟叙白叹到,“青梅竹马一场,长姐心里记挂,我能明白,我懂。” 她明白什么? 微微挑眉,迟非晚本想让迟叙白收收心思,最好把酒楼的账盘得漂亮些,日后母亲问起来也好作答,没想到明纸后头透出林泉的影子,迟非晚刻意等了半晌,也没见他有进屋的意思。 这是想把姊妹二人间的话都听完? 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然升起不悦,迟非晚盘了盘腕间的珠串:“是他自己说即使做小也无妨,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不好拂陈家的面子。” 鬼扯,迟叙白蹭了蹭额头,不好拂陈家的面子,那让陈辞做夫侍就算照顾陈家的面子了吗? 论起家世背景,陈家固然不能与迟氏相提并论,可林泉背后更是空无一物,连陈家一半的积累都比不上。 “罢了,”迟叙白很快调整好心态,“总归是长姐你的房里事,做妹妹的不好多言。” 那长姐觉得何时让陈辞入府最合适? 迟叙白说着便要张罗起来:“林泉是为了冲喜才纳进来的,若水说不能大办,再说长姐你当时病的昏沉,仪式也就行得仓促。” 拜堂时都是林泉和一只母鸡对着行礼,其他零碎的布置更是一概没有。百子床没洒,红绸就蒙了几处,宴席更是连个影子都无。迟叙白起初担心林泉生事,没想到对方全盘接受,怎么摆弄都没说一个不字。 说白了这事迟氏做的不地道,但林泉人微言轻,林家更没什么地位,便也囫囵着糊弄过去;可陈母在青州城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数年下来也只有陈辞一个独子,若是还像当初一样草草行礼,恐怕会在陈母心中留个芥蒂。 这…… “你回来了?” 甩甩手串,迟非晚看向门口的林泉:“方才的话你许是没听到,陈辞想在下月过门,你觉得走多少礼数合适?” 60-70 第61章 州牧 “废物!” 在方令仪身上忙活一通,又是沐浴又是擦粉,那豪客却没相中他,转头还是点了云惜侍奉。未料到来了新人却还是自己倒霉,云惜强挤出笑意,只在擦肩而过时狠拧了方令仪几把。 好疼,方令仪吃痛后退,看见云惜恶狠狠的眼神却又不敢再躲。 算他识相,云惜手下越发使劲,滚回去待着,若是敢趁机生事,便把他卖到析支去做营伎! 低头唯唯诺诺答允,方令仪一回房便立刻拢住了门——今夜算是险险避过,可他在虎狼窝里待得越久 便越不安全。云惜已经起了让他接客的念头,再说来欢场寻乐的客人有几个不贪新鲜?兴头一起,指不定就会心血来潮叫他出去作陪。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打量四下无人,又凝神屏气等了一会儿,确定院中大部分伎子都在围着豪客献殷勤,留做看守的婆子提着灯去了茅厕,方令仪匆匆换掉一身暴。露纱衣便要逃跑。 嘶。 走动时牵扯到大腿内侧,方令仪一低头便看见被云惜掐过的地方浮出大片淤青。咬牙忍痛,心知裹了药味不好隐蔽行踪,方令仪一瘸一拐绕到他提前看好的小门。 “呀!有人要逃!” 刚上完茅厕出来便和方令仪撞了满怀,一想到抓住逃伎便有两吊钱可拿,那婆子急得风灯都来不及提,伸着手就直勾勾抓了过来。像是志怪话本里吞人修炼的老僵,婆子年纪虽大腿脚虽硬,追逐中却诡异地没被方令仪甩下。 “救命啊!救命!” 绕了几圈也没能把人障住,加之方令仪对院中并没那么熟悉,一时情急,他脱口便是呼喊求救。 “郎君可是迷了路?” 不等方令仪悚然发觉自己办了错事,又有一个仆妇拿着甚么东西迎面朝他走来:“出去的门在东头,郎君不若跟我去看看?” 灯影憧憧,方令仪回头看婆子,只见对方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极其贪婪地盯着自己,往前看那仆妇,身躯壮似一堵土墙不说,横肉堆积的脸上还裂开一条细细窄窄的嘴巴。说出的话听着仿佛多么和善,方令仪踉跄后退,她手中一直掂着的东西却慢慢露出全貌。 是条钉满了东西的将近腿粗的木棒。 慌乱之下只能凭着本能做事,方令仪更是连路也不认,原先的计划也尽忘到九宵云外,除了一个劲地奔逃,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嘘——” 黑暗中猛地腾出一双手把方令仪按住,不愿他挣扎间发出声响引人注目,这双手的主人轻声道:“是我,禄娘。” 禄娘?她怎么会在这儿?云惜知道他逃跑了吗?禄娘……她是来抓自己回去,还是…… 脑中嗡嗡作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方令仪眼看着婆子和仆妇朝另一个方向追去,一时间力气尽失,跌坐在地上。 “她们很快还会回来,”禄娘把人扶起,“便是想逃,你也该先认清这院中布局吧?” 说是一个院子,其实是云惜买下了三间一并打通。外墙倒是保留着没动,看上去像是独门独户,实际上内部交相错杂犹如迷宫一般,细微之处更是安排了许多类似布景,生人一进来便如入了迷魂阵,除非有人带路,否则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原来如此,方令仪喃喃,怪不得他在地上见了三四次拼着福字的方砖,他本来是用砖样认路的,没想到跑着跑着砖没动、周围的屋子却变了个样。 “你要把我抓回去吗?” 打了个寒颤,方令仪心灰意冷:“是了,你和云惜是一家,怎么会管我的死活。” “你不想回家吗?” 跟着蹲下来,禄娘不在意自己的袍子沾上了地面的尘土:“我听云惜说,你是在城外被马贼打劫了。这么久没音讯,家中是否着急?” 眼眶泛起热意,方令仪压下嗓中哽咽:“没人在乎我的死活,要你假好心。” “我若能帮你回家呢?” 方令仪迎着月光看过去,只见禄娘的眼神很亮很亮:“你不熟悉这里,但我知道出去的路。你若愿意,两炷香的时间我就能带你回到开平街。” 真的? 按下欣喜,方令仪目光闪了闪:“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你与他们不同。”面上露出方令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禄娘向远处看了看:“先走吧,这些事出去一样能说。若是继续耽搁下去让云惜发现,便是我也束手无策了。”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方令仪自然不会含糊。只是起身时又扯到腿侧伤处,不愿在外女面前多言,方令仪假借靠墙的动作缓了缓。 “仔细些。”目光在方令仪若隐若现的腿间划过,禄娘架了他一把:“等下有地方难走,你若是不方便用力,就叫我停下来背你。” 那倒也不必。 自由近在眼前,扎紧宽松的袍袖,方令仪跟着禄娘向外跑去。 “大人,世女已经奉旨离京,想来不日便会抵达青——” 幕僚尚未把话说完,轿厢便猝然磕碰了一下。 皱起眉头,沈可均将腰间歪斜的玉佩正了回去。 “大人,”官仆的影子出现在轿帘的另一侧,“前方有二人当街争执,情形颇为激烈,这才惊到了马。” “偌大一条宽街,竟不能避开她们?”揣度沈可均脸色,幕僚询问:“可知是因为何事争执?” 官仆回道:“似乎是因为……” “州牧大人救我!”忽有一条人影扑向轿厢,牢牢抓住车前脚凳,这人被官仆隶呵斥数声也不肯退下:“万望沈大人做主!” 这声音听着倒有几分熟悉,沈可均眼前浮现出某个争风吃醋的身影,但眼下已是子时,若非她处理事务耽误了时辰,也不会这么晚才回家。 世家郎君的约束不该如此放松,幕僚瞥向上峰,方小公子为何会夜半出现在此处?听起来似乎还和州牧大人颇有交情。 该死,他竟真信了禄娘的鬼话! 不敢再回头纠缠,连最后一点体面也顾及不上,方令仪捂着扯乱的衣裳逃也似地冲到街头。 “小郎君跑什么?”不同于方令仪的惊慌,禄娘倒是跟在后面闲庭信步,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到嘴的鸭子飞走:“你以为到了开平街就有人帮你?” 嗤,禄娘冷笑,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正经人家怎会在此时出门?入夜了还游荡在街上,除了乞儿便只有寻欢作乐喝花酒的纨绔! 纨绔,禄娘勾起嘴角,既是同道中人,又哪里会不解风情地仗义出手呢? “莫不是小郎君觉得禄娘一人不足以让你快活?”她说着便踩住方令仪被她撕坏的、长长的拖在石砖上的衣裳后摆:“啧,原是禄娘小瞧了郎君,既有如此海量,禄娘再找几个姊妹来与你纾解一番,也没什么行不通的。” “你为何出尔反尔!” 眼见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无人经过,想喊救命都无人来应,方令仪如坠冰窟:“你方才明明——” “我明明说好了送你回家?”禄娘旋即眼角下垂,摆出一副温文的关切模样:“许久没有收到消息,小郎君家里岂不是要急坏了?” “你家里着急与我何干?”眼见方令仪愣住,禄娘止不住大笑:“送你还家,我可没说要让你完璧归赵!若不是云惜那贱人从中阻拦,你早该在进院的第一日就被我睡过才是!” 否则她何苦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禄娘舔舔嘴唇,院中婆子仆役皆听云惜指令,若不想法子将她们一一避开,只怕自己裤带还没解云惜便已闻风而至了! “依儿莫怕。”只知云惜给方令仪起花名为子依,禄娘嘴上草草哄了几句便想把人逼到巷角行巫山之礼:“初夜都是痛的,你识相点配合,我便也不至于给你喂那下三滥的药了。” “滚开!”情急之下方令仪只得用牙去咬用脚去踢,谁料到对方看着文弱实际并不脆皮,直咬得嘴巴酸痛落下涎水,禄娘的胳膊也不过起了几道不痛不痒的白印。 “依儿切莫伤了自己,”哼笑几声,禄娘一用力便制住方令仪,“原是我猜错,依儿竟喜欢这等激烈的法子。” 滚!滚啊! 剧烈挣扎半晌仍然无果,方令仪马上就要被摁着贴上凹凸不平的墙面,一道碌碌的车驾声却仙乐般轧到二人耳畔。 那是——认出州牧轿帘上的青竹,方令仪登时生出股没来由的气力。猛地挣开禄娘,方令仪跌跌 撞撞冲到轿前。 “州牧大人救我!”拼命抓住能让他抓住的东西,方令仪听到官仆的呵斥也恍若未闻:“万望沈大人做主!” 绝不能错过沈可均的援手,混乱的子夜之中,方令仪脑中只剩这一个愈来愈清晰的念头。 禄娘似乎在一旁说着什么,逃奴……主家……方令仪本能抓紧手中的物什。沈州牧明察秋毫的本事连后宅都有所耳闻,她一定能听出这起子小人的谎话连篇,只要……只要…… “松手。” 茫然抬头,弄不清情势的方令仪眼中水光一片。 “我让你松手。” 念着方刺史的面子,沈可均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君子行事有所规度,大到治国平天下,小到修身齐家,下轿必踩一只脚凳。 可方令仪的手一直牢牢抓着凳沿不肯松开。 “大人。”熟悉沈可均的日常习惯,随行的官仆吏看不过眼,正要伏在地上让州牧大人下轿,方令仪却如断线风筝般软软向后躺去,两眼翻白人事不知。 第62章 调。教 倘若方令仪有听见别人心声的本领,他就该知道,榻前这个看着他昏迷躯壳的州牧大人对他曾经颇有几分好感。 倘若方令仪再有点洞悉人性的本事,他就会发现,州牧大人对他虽有喜爱,但更受不了他追着贺兰姝寻死觅活——沈可均喜洁,无论是人是物,都得由表及里、由内而外的通身干净才行。 可惜方令仪既咂摸不出沈可均藏的极深的一丝感情,又辨别不出沈可均冷面下的不愉来自何处,更朽木不可雕的是,他一醒来就十二分警惕地瞧了瞧四周,而后胡乱卷着衣裳被子退到床榻的最里侧。 满室寂静一下子便被他活泼泼地搅散了,看着方令仪脸上变了又变的生动表情,沈可均此时的心情如果让邹黎来总结,那就是“被勾引像吃饭一样简单”。 这就是方令仪,沈可均心下冷笑,跋扈娇纵,见到点好颜色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开染坊。 “今晚究竟发生何事?” 捻了捻指肚,沈可均决定给方令仪一个机会:“已是子夜,那女子为何与你当街纠缠?” 像是被雷劈中的妖精,问话刚一入耳,方令仪立刻清醒过来。 是了,救了他的人是沈可均不假,可方沈二家关系平平,连方令仪都知道沈可均是皇帝的纯臣——何为纯臣? 要让方令仪来说,纯臣就是性情古板两袖清风谨守圣人之道,纯臣就是逢年过节谁家也不走动,纯臣就是年纪轻轻成了皇帝左膀右臂当上高官,纯臣就是让到了议亲年龄的郎君们一听见便纷纷闻风丧胆生怕嫁过去守活寡,总而言之,纯臣的模子就是照着沈可均刻的。 旁的不提,就说沈可均拜访方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有要事相商,方刘氏一听说沈州牧上门,二话不说便把方令仪拘在房里,方令仪起初不愿,方刘氏便告诉他说,沈大人心狠手辣,原先在京中时,每一个讲过她坏话的人都会被抓进大狱,收拾得不成人形才放出来。 这血淋淋的描述把方令仪吓得不轻,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方令仪下意识便觉得沈可均是个青面獠牙的女魃长相。 后来有一次在酒楼遇见,方令仪还是看到旁人行礼,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眼前人便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小心避让的沈可均。 “方小公子?” 等了半天也没见方令仪应声,沈可均微微皱眉,他怎么一脸神游之相。 “啊?”思绪被人打断,方令仪猛然回神:“啊……我……我……” 沈可均却是不再给他磨蹭的机会:“那女子你认识?姓甚名谁?” “我只听见云惜叫她禄娘,”方令仪摇头,“全名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认识吧。” “何谓‘算是认识’?”沈可均的问题接连而至,又快又密:“你们在何处认识?何时认识?因何事认识?云惜是谁,家住何处,以何为生?” “我和她见过几面……就算是认识了吧。”方令仪嗫嚅:“在云惜的家中见到的,前几日刚见了第一次。因何事认识……有事情惹了云惜不快,她……她不想我被牵连,就……就帮忙遮掩了一下。” 至于云惜,方令仪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负气离家出走,结果刚出城门就被人抢走包裹?说自己差点被冻死然后云惜从天而降把他带回城,以为遇上日行一善的好心人结果被骗进倡窝? 半分精神也无,方令仪好似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就只是这些而已。” 没有一句实话。 欠管教。 收回“给人一个机会”的念头,盯着方令仪头上的发旋,沈可均转瞬之间便做好了决定。 方令仪不肯说实话,那个禄娘却未必遭得住讯问的手段。既然方令仪被家中教导许久也没学会收敛心性,那便不劳旁人费心,只让她亲自调。教一番便是。 “其实……”沈可均起身欲走,方令仪讷讷出声:“倘若我告诉沈大人实情,大人可否答应我,不说与第三人听?” “我为何要答应你?”沈可均淡淡道:“方小公子,讨价还价也要看时机。” “那,”方令仪想追上去又不敢,“那你得让我在这里多住几日,我,我不想回家。” 瞥他一眼,沈可均没有说话。 “妻主!” 带着最新听到的小道消息飞速冲回家,小昭甚至顾不上去捡掉了一路的茄子土豆:“妻主!我方才在街上,听到有人说陈辞要进迟家的门了!” 那林泉还着实挺可怜的,万柳和千雪唏嘘两句,把捡回来的蔬菜重新装到筐里。 “我们怎么办啊?”晃晃邹黎的肩,压低声音,小昭满脸写着担心:“那迟非晚和林泉之间的红线,这是算系上了还是没系上?” 猫妖不是说,请神仙显灵的代价就是妻主要走几个月的霉运,是,神仙是显灵了,可邹黎被门夹到的手还没好全呢,陈辞便要登堂入室,俨然是迟少主正夫的做派了。 该不会是林泉那张脸害的,小昭急的原地打转,引得二宝也跟着跑来跑去撒欢,他一早说过没有女子会喜欢那种精怪似的既阴柔又阴郁的脸。 “能不能把迟非晚和陈辞也算成一桩好事?”情急之下,小昭无师自通了风险对冲:“这样不管她最后和谁有了情意,我们都算牵成一段良缘啊?” 她看出小昭的着急了,邹黎甩了甩不慎被热茶烫到的手,为了冲业绩竟然连陈辞和他之间的恩怨都能放下,小昭的宽宏大度实在是让她意想不到。 “妻主——” 拖长了声音,小昭不明白邹黎怎么会气定神闲一点都不发愁。 来,邹黎招手让小昭靠得更近一点:“因为……” “因为人类是个奇怪的物种!”腆着脸,2023毛茸茸地挤到邹黎和小昭中间:“敢信?迟非晚这边准备迎新人,那边对林泉的好感度从负数一路回升到及格线!” 什么好感度什么及格线,小昭听得有些吃力,但回升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懂的,升嘛,就是涨了呗? 应该是件好事来着。 “那我们……”往外吐了几根猫毛,小昭一时拿不定主意:“那我们还用做什么吗?” 顺其自然吧,邹黎摸着猫舒坦眯眼,人若水道长不都在字条上写了吗?顺其自然。 “对了,明天该去送一送癸水娘娘了。”邹黎想起一事:“说起来还真挺灵验的,这次来月经我一秒都没肚子疼过。” 罕见地没被倒霉debuff波及,邹黎都想给癸水娘娘送个锦旗了。 “那明天我擦门槛的时候,妻主就在宅子的北角点香供一供。”小昭的脖子和耳朵慢悠悠红了起来:“上香的话……没合床过的男子是不能代劳的。” 噫!!!不害臊!!! 哇啊哇啊叫了两声,狮子猫皱巴着脸跳上房顶。 正奇怪2023为什么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刚要和小昭吐槽,邹黎忽然反应过 来合床的意思。 不是。哎??? 陈辞过门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林泉没什么表情地走过一条花榭。 天气尚未转暖,前天夜里翻刚落了一场雪,园中开遍春夏的姹紫嫣红在此刻也不过是萧瑟黯淡的残枝败叶。 迟家上下人人都看好这门亲事,林泉就像是个摆件,冲喜时拿来用了一用,仪式结束了便随手丢在那里。迟非晚对此一句解释也没有,迟七娘子倒是会在遇见林泉时露出一个有些怜悯的表情。 “长姐毕竟和陈郎君青梅竹马。” 大抵是看在林泉把迟非晚照顾得颇为精心的份上,迟叙白安抚了几句:“女子三夫四侍本是常事,陈辞也不是不容人的性格,你……也别太多想。” 别多想。 点头应了下来,林泉只当万事不知,像往常一样宿在迟非晚床边的薰笼里。 但闲言碎语却像开春之后的野草,眨眼间便疯长得到处都是。 “啧啧,听说陈辞一进门便是正夫?” 迟陈两家有了意愿,林泉一来没有地位家世,二来也不是嚣张的性情,是以不论主子仆俾,议论起来根本不避讳他,更有甚者收了陈辞的赏钱,特特在林泉经过时讥讽嘲笑。 “说这等没用的话,陈辞不是正夫,难不成还让他做小?你以为谁都是那等小家子,贪恋荣华富贵不说,连冲喜这档子事都愿意做得!” 朝说话声响起的地方看去一眼,林泉认出他二人是最爱往陈辞身边凑的俾子。 “你瞧什么?”其中一人顶着林泉的目光看回来:“还——” “不好了不好了!” 话音未落,另有两个俾子慌忙来找林泉:“少主忽然旧疾复发,方才还好端端的正和家主说话,结果忽然晕倒,连血都咳出来了!” 什么?晕倒呕血了?! 脑中一片空白,无心再搭理细碎的口舌官司,林泉连忙朝迟非晚晕倒之处赶去。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林泉刚踏上台阶,便听见迟七娘子在屋里高声喝到:“大夫呢?过了这么久人还没到,平时养着她们是做什么的?!” “什么?不在医馆?越急越找不到人,我看这和害人性命也没什么区别!” 林泉眼见众人乱哄哄地挤作一团,七嘴八舌忙乱半晌却一件有用之事都没做,正欲绕过人群去瞧迟非晚的状况,便见两道身影背着药箱,自穿廊间疾步而来。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第63章 下毒 “迟非晚病重?” 话本随手丢在凳上,急匆匆跟着邹黎出门,小昭难以置信:“她不是已经好转了吗?如何一夕之间便急转直下、药石无医了?” 猫妖不是才说过迟非晚对林泉多了几分好感吗? 若是在现代也就算了,邹黎分给小昭一只手炉,古代这等医疗水平,迟非晚身上发生了什么恐怕没有大夫能准确说清:“病情这种事向来反复,这次变故也确实出乎意料。” 等下到了迟家不要乱走,邹黎提前叮嘱小昭,免得不小心犯了人家忌讳。上门探望本是好心,若是不慎牵扯到什么忌讳反而不美。 他晓得的,小昭趁机把手塞进邹黎袖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他执意跟来是想看看林泉到底过得怎样的。 小昭的体温总是比邹黎高些,没理由拒绝送上门的活体暖炉,邹黎愣了一下便也随他去了。 起初邹黎不太习惯小昭动不动就蹭过来的丝滑行径,后来她默认了二人关系,小昭这些动作在她眼里便带上了和撒娇、依赖之类词语沾边的可爱色彩。由于她不是那个习惯倾诉的人,渐渐习惯了甚至下意识等待小昭黏到身边的行为,邹黎浑然不觉她二人便是回避型人格和焦虑型依恋的绝配。 “荒唐!” 离迟家不远的某个巷口,前方凭空传来一声回绝。像是在小树林里早恋却不慎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邹黎飞速调整好了自己和小昭之间的姿势。 平时在家也就罢了,出门在外,还是古代,矜持还是要的嘛。 “我看迟家主是伤心过度了!” 小昭挽着邹黎的力度骤然加重,邹黎尚未弄明白是谁惹得小昭反应如此剧烈,一片熟悉的袖角便凌然闯入她的视线:“竟说出让我和迟非晚配冥婚的话!” “辞儿!” 幸得邹黎与小昭动作敏捷、躲避及时,陈母并未发现有人路过:“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能明摆着拒绝,伤迟家的脸面哪。” “迟家的脸面?”陈辞哼了一声,声调倒是低了些许:“母亲,我从小到大跟着您进出迟家多少次,便是再蠢笨也看得出,迟少主的脸面不是迟家的脸面!” 陈辞这是什么意思,小昭偏头去瞧邹黎,心神却不自觉飘到了别处。 妻主的嘴唇仿佛比以前更有血色了,小昭暗暗计较,那哑巴在时一天三顿流水似的做饭,顿顿又是张罗又是忙活又是川流不息地洗碗刷锅,可直到他被贺兰姝看中带走,妻主还是一副精力不大充沛的样子。 动不动便打哈欠犯困,手脚也不算很热,每次和千雪万柳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家,当晚总是早早睡下。 柳嬷嬷都五十多岁了,也没像妻主这般容易劳累。 诶?小昭敲了敲头,柳嬷嬷是谁来着? 最近他想起一些人名和零碎记忆的频次有所上升,不过,说是想起前尘旧事,仔细想起来却对不上记忆和事件。再往深处探求一番往往头疼,按着太阳穴揉了揉,小昭索性随它们去了。 等下。妻主怎地不见了? 忽然发现妻主那么大的一个人影从身边消失并凭空出现在前方两三尺远的女墙后,小昭看见邹黎回身向他招手,这才意识到偷听已经进行到了下一个阶段。 “这怎么能是偷听呢?”时刻注意压低音量,邹黎义正词严拉过小昭:“冰人保媒拉纤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多上不了台面,邹黎纠正小昭的用词错误:“这叫盯梢目标,随时对情报资料进行精准化及时化更新。” 哦,小昭乖乖点头,心思却又飘到邹黎的嘴巴上去。话本子里都说唇上需得有肉,相濡以沫的时候才能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可自己的嘴怎么照镜子看都是偏薄,抿起来更是只剩一条窄窄的缝,也不知将来妻主会不会嫌弃没什么吃头。 不若回去悄悄炒一罐辣椒油备着?日后要是突然有用,他打着去擦灶台的幌子速速含上一口就是。 妻主应该不会跟着,拜近日一本接一本的风月画本所赐,小昭俨然已经畅想出了起承转合极为完整的闺中情景。 含了辣椒油必是不能马上回房的,妻主不能吃辣,万一什么都没做却把人先呛到了,那他的手段计谋岂不是没派上用场就都露馅了?况且辣椒油红彤彤地沾在牙上也不美观,他得含到嘴巴泛起热意开始变肿,再当机立断把旧的吐出去换口新醋压着。 都说醋解辣,如此一番操作下来,他只要回房后状似不经意喝口茶漱一漱,便能瞒天过海,不留痕迹地让妻主吃个过瘾。 ——自打小昭从左邻右舍的夫郎那里取经,学会了要怎么涂门槛祭拜癸水娘娘,像是一夜之间变熟的果子,他忽然对女男之事多了几分向往。 说来也怪那两个夫郎,闲聊点什么不好,青天白日的偏偏逮着那档子事嬉笑,偏生让小昭听了一耳朵,这两人见小昭站在那里、脸上飞起一抹可疑红晕,只当他新婚燕尔,还没转过来脸皮薄的性子,便特意拉他坐在一起,边捣衣边给他讲什么笼络女子的妙招。 可巧邹黎debuff缠身,加之方府之人一见她出门便明里暗里跟踪监视,不想出门散心也弄的如此麻烦,邹黎索性闷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应杂事全让小昭和两位喜女分担。 是以她对小昭精神世界的变动情况一无所知,对小昭用零花钱买回来的、表面上是《庞姥断案侠义传》,实际上是《风月须弥春花宝鉴》的粉本更是一无所知。 “她二人走了。” 满心都想着搞事业搞事业,聚精会神听了半晌墙根,邹黎拍了拍小昭的肩:“怪不得陈辞方才脸色铁青,原来是这个缘故。” 啊? 上次分给陈辞几分注意是他一把拉住邹黎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妻主又听到了什么,小昭眼中流露出茫然,但他很快将其恰到好处地藏起。 贤夫 不能在妻主面前显得无知!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论起捧场提供情绪价值,小昭当属桓燕郎君第一人:“能把陈辞气成这样……” 小昭抿嘴,他光是听到陈辞被气的脸色铁青就爽到了。 活该,叫他意图脱衣勾引妻主! “不过迟家主此番说辞倒有些奇怪,”邹黎和小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之中,“让迟非晚和陈辞结阴婚,就算迟非晚真的性命攸关,以迟家主的性情,也不该说出‘一命陪一命,日后定不亏待你家中’这种话才是。” 结阴婚?! 瞳孔巨震,小昭满脑子的桃色泡泡都被压下去一瞬:“这……这……” ——迟非晚竟然急病到这种地步?陈家竟然同意拿唯一的独子去填?那林泉怎么办?他是和陈辞一起列葬,还是分个大小高低,非正夫不得同葬? “这不对劲。” 邹黎给不出依据,但直觉哪里不对:“走,我们先去看看迟非晚再说。” 迟非晚怕是真的撑不过这一劫了。 重金请来的名医摇头叹气,说自己才疏学浅,让迟家另请高明。陈辞很快便赶了过来,让人请到内间与迟母说了一会子话,而后便不见踪影。迟七娘子守了一阵,探病的宾客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眼下也回房休息了。 闹闹吵吵的人逐渐走空,侧坐在拔步床边,林泉盯着面前病容惨淡的女子,许久不曾挪眼。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 拧了热巾子给迟非晚擦手,林泉想不通一个眼看着即将痊愈的人如何说倒下便倒下了。 是,迟非晚体内病症未清,可他每日细心看护着,迟非晚的身体情况他最清楚,脉象虽然虚浮但是振搏一日日变得有力,面色虽有病气但两颊渐有血色,夜里也睡得逐渐安稳,不会一有声响便惊猝睁眼。 分明一切都在好转,林泉慢慢擦拭过迟非晚的指尖,若不是她自身的病灶所致,那—— 动作顿了顿,林泉看着帕子上突兀出现的暗红色粉末面色凝重。 这是何物? 迅速收起巾子,林泉凝眉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到变故才稍显安心。 这些粉末是从迟非晚的指甲缝中发现的,林泉思索,研磨得极细,颜色也不算起眼,迟家由于供奉灵尊,全族女子都用赤芍染甲,若不仔细观察,任谁也发现不了淡红色的指甲下还藏着此等古怪。 且让他用银簪探一探。 合拢门窗,把侍奉的俾子们都远远打发走,林泉将收集到的粉末取了一部分溶于水中,又从妆奁盒中取出一支素银钗搅了搅。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从银白变得发黑,隐隐透出一抹锈绿,银钗离水之时甚至发出极为轻微的呲呲声。 这粉末果然有问题! 沉着脸收拾好残局,确保处理的一丝痕迹也无,林泉重又回到迟非晚床边。 下毒的人是谁,林泉回想方才聚在屋内的一众人等,谁是最能从中得利的人,谁能悄无声息弄到剧毒,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迟氏旁支断无可能将手伸进迟非晚的院子,林泉数日下来也算对迟家内部的势力派系有了了解,长女已经险些遇害一次,迟母不可能坐视不管,让同样的事二次上演。 况且迟非晚入口、所用的物什林泉一并小心看过,若说遗漏,唯一的可能只有—— 林泉猝然抬头,难道是迟七娘子?! 是了,阖家上下无人不知迟非晚与迟叙白姊妹情深。一母同胞的情谊非同常人可比,林泉自打进迟家以来,也都下意识将少主和迟七娘子划做一方。 可倘若迟七娘子并不愿意一辈子当个辅佐长姐的角色呢? 迟非晚一死,谁是最有可能接替少主之位的人?! 第64章 出狱 漏尽更阑,香雾袅袅,林泉在薰笼中彻底睡沉,迟非晚却在床上缓缓张开眼睛。 若是此刻见她,白日里来探病的人只怕要惊掉下巴:但见迟非晚眼神清明毫无病重之态,起身行动时更是步伐平稳自如,任谁看了都不会把她和那个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迟少主联系到一处。 “长姐。” 听到暗室门响,迟叙白快步迎了上去:“长姐怎么才来?我在这儿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还不见人,险些以为外头出了纰漏。” 计划一切顺利,迟非晚将银串珠从腕间取下,是林泉苦熬到夜深才睡下。 燃在屋中的安神香不知为何对他无用,分明里面加了剂量不少的曼陀罗花粉,迟非晚合着眼听四周的动静,侍俾们一个个早早退下,可林泉硬是挺了许久才撑不住去休息。 “恐怕林泉已经把你屋中的东西都撤换了一遍,”迟七娘子听罢摇头,“长姐不如瞧瞧你的指甲,看其中是否还留着鹤顶红的残余?” “林泉比你我以为的还要心思缜密,”迟叙白挪来一盏蜜烛,“算起来该是陈辞登门的那一日,你咳血昏迷的消息一传出去,林泉马上便赶来了。” 来了也没有高调行事,当时迟叙白按姊妹二人提前商量好的那样唱念做打,引走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不说,还成功误导了大夫的判断,没让她们察觉出迟非晚“中毒”的细节。 二房的人倒是盯着迟非晚许久,好几次想靠近却被林泉不着痕迹地挡开。事情到此进行得一切如同预期:盯着少主的位置汲营多年却受打击,突然天降如此良机,二房必然会想法子再探迟非晚的脉象。 等她们请来的名医诊出迟非晚竟是被人下毒谋害,这处大戏的高潮部分才算刚刚开幕。 但林泉意识到不对的速度却比所有人都快。 松芳是自小就跟在迟七娘子身边的心腹,那日傍晚她领了迟叙白的吩咐,想去迟非晚房中扫尾,处理掉明面上或者暗处的痕迹,没想到刚一踏进院子,便发现平日里侍奉在各处的俾子都不见了踪影,且正房的门紧紧合着,只有林泉的侧影在窗纱上浅浅地透了出来。 想着不要惊动林泉,松芳蹑手蹑脚藏到廊下盯梢。 “奴婢瞧见林夫郎把银簪探进杯里,帕子上隐约有堆红色粉末。”亲眼看见林泉拿着变色的银簪半晌没有说话,松芳刚想离开,林泉却站起身径直往窗边走来。 以为自己被林泉发现了,瞳孔紧缩,松芳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天色又暗,四下里又没人,林夫郎那张脸阴惨惨的可把奴婢嚇得一跳。” 向迟叙白回话的时候松芳仍然心有余悸:“还听见他念七娘子你的名字,慢条斯理的却比不得道士念经平和,奴婢觉着,林夫郎像是把下毒一事怨到您的头上来了。” 倘若林泉真对迟叙白有了防备,以他的性格,恐怕已经把所有来路不明的东西全部弃之门外。添了迷药的安神香能坚持到今日才被换掉,已经算是不错。 林泉倒是有心。 真情假意岂能无所分别?想着冲喜以来林泉的一举一动,迟非晚颇有几分动容。 既然后宅稳稳当当地不曾出什么差错,迟非晚捻过一颗银珠:“二房呢?有什么动静?” 她们这次倒是耐得住性子,迟叙白遗憾,不过有人却是已经送上门了。 “是谁?”迟非晚抬眼:“难道是其他几家商行?” 柴家屡屡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迟母对此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一方面是柴家握着几条重要货源,在青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眼下尚未到必须动手动地步;另一方面则是为迟非晚考虑,新上任的家主如何以最快速度立住威望? 自然是拿劳苦功高的旧人开刀。 母辈的交情没能遗留到孩子们身上固然可惜,但利益当前,这点些微的遗憾便也如初春的溶溶飞絮,说没有便也没有了。 迟非晚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 但。 从暗袋里抽出一封桃花笺,迟叙白有点尴尬:“是陈辞……长姐说他是别家商行的人……也不算冤枉?” 她今晚是来和小七互通正事的,迟非晚按了按眉头,为何谈话中屡屡出现男子的名字:“时辰不早,你莫要再与我打趣。” “你什么时候和迟叙白走得如此近了?!” 陈辞正要往书房去,却见父亲神色不愉,拿着张胭脂色的诗笺拦在他面前:“迟非晚病成这个样子,迟家更是连要你结冥婚的话都讲 出来了!你母亲费尽心思想转圜此事,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谨言慎行低调做人,竟还上赶着贴到迟七娘子身边去了!” 这是生怕自己能全身而退不是?! 瞟一眼纸笺上露出来的委婉情诗,陈辞却没露出心虚的神色:“父亲何必如此激动?此事我自有分寸。” 想让他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给迟非晚那个病死鬼配阴婚?陈辞心下冷嗤,迟母先不仁那就别怪他不义。让他嫁进迟家没问题,但他陈辞就是嫁也是要嫁给下一任的迟家家主! 迟家二房和现任家主向来不睦,陈辞原本觉得对方貌恭心不敬,将来迟非晚执掌迟家后必要想法子将其碾灭,谁料到风水轮流转,如今竟也到了二房可能出头的大好时机。 “你只需假意接近迟叙白,待哄得对方同意为你向家主求情,你就拿着这张方子站出来检举迟七娘子。” 二房派来的仆俾陈辞认得,一向是被主子当成心腹来用的,随身又带着二房的私印,那印章陈辞曾偶然在契书上见过,也是明确无误的。 “揭发迟叙白?”面上挂着笑,陈辞的眼神转了转:“你家主人心思倒是不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们难道不怕我将你们的谋划上报给迟家主?” 看了陈辞一眼,那仆俾也是见过风浪的,自不会叫一个郎君三言两语唬住:“陈公子想把何事报与家主知晓?我家主人说了,若是陈公子挑挑拣拣也没找到一根比迟家更高的枝儿,她愿意用下任家主的正夫之位和公子谈桩生意。” 做与不做都只看陈辞自己,俾子将话带到后也不留恋:“公子若是有意,七娘子午后会在惠春楼江字间见旧友。” 母父必是不愿他如此行事的,陈辞暗自拈了拈双方利害,可这正夫的位置—— 放眼青州城,他若想挑个比迟氏还有脸面的妻家,那便只能认下侧室的位份。 “不是吧,又来?” 瞧着喜女手里连封贴都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书信,邹黎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万柳,我记得你已经婉拒过对方两三次了是不是?” 【请邹冰人帮忙,好让一对有情人破镜重圆。】 不用打开都知道信里写了什么,邹黎心累闭眼,这桓燕百姓为何这么热衷于火葬场文学。最先头的陆随江鱼算一个,不过人家陆随好歹是有什么说什么,主打一个知错就改;再就是被小昭一勺玉米排骨汤淋了半边肩膀的陈辞,枉他出身不错,竟然做得出拿名节胁迫人的事。 第三个便是这执着让邹黎帮忙的女子,顾行之。 她自称家中原本琴瑟和鸣,妇唱夫随,可有一日她那贤惠夫郎突然自请下堂,拿出一张就差她签字的合离书不说,顾娘子见状不同意,他竟拾掇好包袱自顾自回了娘家。 “首先,”邹黎竖起一根手指,“陈辞陈公子,已经让我对破镜重圆这个词快PTSD了。” P……P什么D?彼此看了看,千雪万柳面露迷茫。 “其次,”邹黎摇头,“顾行之一看就没说实话!她和夫郎年少成婚,如今男方都二十九岁了,若不是忍无可忍,他何必这个年纪还要顶着旁人的闲言碎语和离?” 这红线她续不了,邹黎拍拍狮子猫毛嘟嘟的屁股,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能续,出于保护自己以防万一的考虑,她也不想接这单业务。 “还是请她另寻高明,”邹黎不想再多说,“千雪,辛苦你跑这一趟,我若是没猜错,顾娘子应该在对街的茶水铺里坐着吧?” 好,千雪将信件收起,不过一息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见。 今天的天可算不上晴,邹黎抽开木盒准备拿一支线香来点。小昭说什么南市市集上有好货可捡漏,一大早就领着二宝出门了,选在冬日里成婚的新婚妻夫也不多,是以送到官媒这里盖印的婚书零零散散只有几件,邹黎比着户籍上的信息一一查验过,没有纰漏便也都批准了。 阴天宜补眠,邹黎把点燃的烟雾斜放到芭蕉叶似的香插上,再说方家盯贼一样盯着她,她—— 千雪一眨眼出现在堂中:“邹娘子!方家人惯常蹲点的地方都空了!” 空了?!精神一振,就连自己被2023哈了好几口气也不在乎,邹黎丢开猫便往门外走去。 “难道是方令仪被她们找回去了?” 长出一口气,邹黎张罗着便要请屋里的人去下方令仪失踪以来的第一顿馆子。 简直和住校生周末从学校回家没任何区别,像是从拘留所放出来重获自由,邹黎喜气洋洋掂了掂钱袋:“小昭不是在南市买东西?正好,听说那边有个食肆做玛瑙肉和翡翠圆子是出了名的好吃,旁边还有个很会做拉面的摊子,咱们正好一次多买点儿,今天狠狠大吃一顿!” 第65章 燕窝 “听人说,你还是不肯吃东西?” 抖掉肩上的碎雪,沈可均伸手去探方令仪的额头:“体内的病气还没祛净你便不遵医嘱,若是来日落下病根,方小公子只怕要比现在还难受上百倍。” “要你假好心!” 瞪大眼睛,方令仪猛地转过头看她:“是,沈大人是全天下最遵医嘱的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有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行了吧?!” 皱了皱眉,沈可均把手收回袖中:“方小公子,你这是在怨我?” 不敢,方令仪扭过头不说话,面上却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 “怎么,沈某竟不该让方家知道你的行踪?” 见他如此,沈可均也冷下脸色:“方小公子若是真害怕回家受罚,当初就不该意气用事。孤身出走不说,又因轻信他人将自己置身险境。如此是非不分,只为争一口气,全然不顾家中牵挂,是为不孝;随意糟蹋身体,以为伤害自己就能换得筹码,让别人顺着你的心意做事,是为不智!” “喝了。”将一碗桂圆燕窝放在床头,沈可均面上没有丝毫缓和:“明日一早方府便会着人来接你,你好自为之。” 这怎么能喝得下去呢? 方令仪的手指一碰到碗壁便烫的发红,更别说他才挨了训斥,心下正委屈得不行,换作平日在家中,父亲早就斥退侍俾,过来温声哄他了。可沈可均就在一旁冷冷看着,那架势仿佛是审问囚犯的刑官,一定要盯着他喝完才肯离去。 他不想喝,方令仪吸着鼻子小心翼翼去试碗沿的温度,云惜留在他身上的伤还没养好,换做往常,此时的他该是全方府被照料的最精贵的人。 可他现在却只能寄人篱下,住在这冰块脸的宅子里,还要被逼着喝下这么大的一碗燕窝。 要知道他平时用饭,都是从这样大的一个碗中用勺子盛汤喝。 “冰糖放多了。” 小声嘟囔,方令仪瞥向沈可均一眼,试探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碎燕条也不如从陈氏商行买来的优质。仔细论起来,沈州牧这样位高权重、手段了得,怎么,竟买不来一盏干挑的好燕窝吗?” “方小公子果真是病快好了,”沈可均笑意不及眼底,“不光有力气在这里与我斗嘴,还能用一根舌头尝出来燕条和燕盏的区别。” 来日她必定教足了他规矩,再压着这小公子低头尝尝别的。 后背莫名升起一道凉意,直觉最好不要接着挑衅对方,声口也弱了下去,方令仪将在嘴边打转的话硬生生转了个方向:“那……以后能不能从陈氏买,锦盒上打了宝相花的那种。” 宝相花? 沈可均看了方令仪一眼,今日她才从官衙回来,便听见下人汇报,说方公子似乎筹划着想离开府内,已经买通两人从市集上给他带东西回来了。 近日迟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沈可均不由得挑剔起方令仪选人的本事,既能想到让人帮他联通内外,为何对这种大风浪却两眼一抹黑,端的是全然不知。 “陈氏以后都未必会在包裹上印着迟字号 的宝相花纹了,“沈可均观察着方令仪的表情,“都说陈迟两家当众决裂,公然出售迟氏的招牌商品不说,陈家还把价格定得比迟氏还少一分利。” 和迟家卖一样的货,还敢卖得比迟家便宜?! 方令仪险些被碗里的桂圆噎住:“陈家疯了吗?” 陈家疯了吗。 有一说一,陈母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商铺里的货究竟是怎么回事?”面色凝重,陈母一回宅子便叫住陈辞:“这些东西到底是你从什么渠道得来的?为什么不经我允许就上到了铺面中去?!” 迟家提出结阴婚一事,本就有些理亏,是以陈家虽然比不得迟氏富甲一方,婉言拒绝总是做得到的。可陈母刚摆平一桩糟心的事,更大的麻烦却片刻不停地迎了上来。 “谁许你生出这么大的主意?!” 陈母心痛地看着陈辞,起初她发现自家商铺中悄然多了货品,查看一番后虽然心惊,也只以为是有人看不惯迟陈二家合作亲密,故意要从中挑拨。 可谁成想,查到最后竟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她这个疼爱的独子。 “母亲何必担忧?” 顺了顺领口,陈辞不以为意:“本想晚些告诉母亲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被您发现了。” 他也是为了让自家的生意蒸蒸日上,陈辞不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我没有姊妹,家中只有我一个男孩,从小旁人见了我,都只拿咱们家的家业说笑,说什么等我嫁了人这些铺子都要变成嫁妆进了妻家。可是母亲,凭什么您和祖母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底都要进了别人的口袋?” 若说他从前还有些胆怯,想着若能攀附上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做正夫,回头关照家中生意也便宜,可自从迟家二房找上门来许以重利,陈辞的心便忽然活了起来—— 为什么他不能趁着迟家内斗的机会,将自家的商行再扶上一个台阶呢? 倘若成功,不光自家能渔翁得利,赚得盆满钵满,还能借势顺理成章做下一任迟家少主的正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迟家也没办法在他面前继续装那副高门大户的做派。 “你……” 长叹一声,头发都要被这先斩后奏的孩子愁白,陈母甚至有些后悔把他的心养得这么大。 三斤的上好桃胶,两斤的核桃枣片,两斤的小参片,一斤晒干的虫草花,半斤差点被旁人抢走的燕条。 “你可是立大功了,”小昭喜滋滋摸着二宝的脑袋,“刚才那人真有意思,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他踢个小石子进来就敢说那是他排队的记号?” 便宜谁都想占,小昭从鼻子哼出一声,可就算占也要占的堂堂正正,怎么,那么长一条队他哪里都不睬,专挑自己面前插? “回去给你炖骨头吃,”小昭点着二宝湿漉漉的鼻头许诺,“汤里放虫草花的那种。” 不明所以但兴冲冲地汪了几声,二宝的尾巴几乎摇成一支桨。 “夫郎——夫郎?” 身后传来好几声呼喊,小昭一开始以为叫的是旁人,只管自顾自溜着二宝往前走,没成想几步之后被一个人影打斜拦住。 “你要干什么?” 警惕护住背篓里满满登登的战利品,小昭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似曾相识:“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夫郎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堆起笑容,“当日戏班中有一优伶笨手笨脚弄丢了上台的行头,还是夫郎心善,拿着钱串给人抵债,这才让那优伶免得一番苦头。” 当时她就站在戏班班主身后,来人三言两语讲清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戏班里的小管事。 “哦……是你们。” 小昭想起来了,是妻主带他去道观找若水那次,从小巷抄近路时偶然遇到的一场风波。那异族优伶他还有印象,个大,能吃,脑子笨,但偏偏颇有美貌。为了不让妻主见到对方,小昭当时好说歹说拦住了没让邹黎和那优伶见面。 “正是,正是。” 眼见桓昭有了印象,这小管事越发殷勤:“今日来找夫郎,也正是因为班主有份大礼想送给善心之人。” 大礼?小昭闻言燃起几分兴趣:“戏班送礼,难不成是让我们免费听一季的戏?” 那却不能,小管事赔笑,一大班子的人都等着戏票和各位看官的打赏勉强养家糊口,一季的戏票,这要的着实有点多。 再说班主也不是真让她来聊表谢意的,毕竟那异族优伶也不是什么得班主青眼的摇钱树。 不能占便宜?小昭兴趣缺缺,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不想继续和此人浪费时间,小昭直截了当:“有话你就快说,不说的话我即刻就走。” “诶……夫郎,夫郎且慢。” 打量小昭真要走,连忙拦在他身前,小管事索性也不兜圈子了:“照理说不该来寻您的,可方才同在一条街上,我们班主一下子就眼尖看到您了。你说青州城是多么大的个地方,既能有缘再见,想必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我们班主也是一门心思想编好戏唱好剧,可惜那异族伶人,唉,夫郎你也是见过的,他实在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啊!” “若是有富余的口粮,我们多养着一个不上台的人倒也没什么,左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平日里找些洒扫的出货量让他做了,也算是救济贫苦,可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再想匀出一口半口的给他,实在是不能够啊。” 这小管事虽不上台,经年累月地耳濡目染之下,唱念做打的功夫却也学到几分:“倘若夫郎胸襟宽阔,愿收了他回家,那……” 管事紧紧盯着小昭的神色,那日既能出手相助,想必这夫郎的妻主对那伶人应该有几分意思。倘若此事成了,戏班少了个累赘,妻主多了个温柔乡,而优伶的卖身契握在这夫郎的手里,日后他想拉拢便拉拢,想发卖便发卖,一分钱花出三分钱的效果,岂不是美事一桩? 呵,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小昭冷哼:“我当管事你有什么好心,说到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算盘珠子打得倒响。” 想让他主动花钱给自己找个竞争对手?小昭本想劈头盖脸揭穿管事的心思,最好说得对方当街败逃,但他忽然想起一事,又想到若是用这异族优伶去解那事的围,似乎也是个极为不错的法子。 “买下他要花多少钱?” 第66章 还愿 烧饼摊飘来的肉香引得二宝不住躁动,瞥一眼路边的腌菜担子,小昭盘算着等下再带些酸萝卜干回去似乎也不错。 “七两银子?” 听了管事的开价,小昭气极反笑:“你自己都说了,这人又笨又壮,除了能闷头吃饭旁得事一概做不明白也做不了,就这你也敢开出七两的价?!” 那不是人属实好看么,管事领了班主的嘱咐,尽管知道这价钱离谱,却也不敢轻易松口:“能吃是福,再说高高壮壮地领出去,旁人一见便知您家衣食廪足,传出去该多么好听!”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小昭哼了一声:“你当我没逛过人市?手脚健全 的红毛昆仑奴才卖二两六贯钱,上上回在西城门见着的舞郎那么出名,全套身契也才抵得半匹蜀锦。“ 厚着脸皮,管事袖中伸出三根手指:“那等货色岂配与咱们的玉人相比?您既见过” 玉人?小昭乐了:“你管那一身蜜色皮子的叫玉人?” 好一个有眼无珠。 “瞧您说的,”管事仍在嘴硬,“夫郎只管想想他那身好皮肉,普通奴隶哪能——” “大娘,把这坛腌菜打开让我看看。”佯装被旁的东西引走注意力,小昭故意不理一旁极力推销的管事。 “嗳。”摊主边应声边起开坛盖,那酸味一冲出来便激得二宝连打几个喷嚏。 “四两,”管事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心疼的,“这个价总成了吧?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领你去拿卖身契。” “二两半。” 挑出一片酸萝卜放进嘴里嚼嚼,小昭数出一摞铜钱递给腌菜摊摊主:“不卖就算了——大娘,我们家有坛子,要是我把腌菜倒出来把容器还你,能不能再便宜点儿?” 不要容器的话只要十文,摊主也是个爽快人,直让小昭先把腌菜拿走,三日内记得还坛子就行。 好,小昭见状也不客气,装好了东西抬脚就往回家的方向走。 “别走,三两!三两总行了吧?”眼看小昭对买人的需求是真的可有可无。管事脸上的表情抽动了几下:“这是最低价了!” “最低价?可我顶天付你二两八钱。”脚步一转,小昭施施然带着二宝往戏班子的门头走:“两贯钱也要计较,我可是听说你们演完一场戏,拿到的彩头都不止三十两。” 吃定管事比他更想做成这桩生意,小昭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爱卖卖不卖拉倒的闲适气息。 盯着小昭好一会儿,又想着人若卖不出去班主必定又要大怒,权衡一番,管事摆了摆手:“这……行吧!” “嗯?” 管事的手指刚触到银锭就被小昭挡开:“急什么?等我见到契书你再拿也不迟。” 铁链移交时带着股特殊的腥气,确认戏班子没在文字上跟他玩什么心眼,小昭把卖身契塞进腰间的香囊。 “汪汪!” 大约是对没见过的人感到新奇,二宝一个劲地围着优伶打转嗅闻,时而踩上对方的脚,时而蹿跳着去扑他的膝盖。这异族少年也是个呆的,受了惊又不会及时躲避,稀里糊涂躲了半天,最后还是险些撞翻堆着发酵豆酱的板车。 “仔细着点儿!”不舍得呵斥二宝,小昭自然是对那优伶皱眉:“弄坏了别人的东西你用什么去赔?” “听说过若水道长吗?“甩甩袖子,小昭故意吓唬对方:“她说要寻个耐痛的丹童,平日里跟着试试药做些粗活,虽说辛苦,却也短不了你的吃食。” 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那人抓住他衣摆比划,冻紫的唇间呵出一道道白雾。 “怎么?嫌道观清苦?” 小昭明白这人为何不招戏班班主喜欢了,在青州城混饭吃,却连桓燕官话都讲不来几句。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讲不明白意思,要小昭说还不如哑巴机灵。 可是全天下又有几个贺兰将军,小昭拽着人刻意绕开邹黎常去的笔墨铺子。半拉半扯半吓,也不管这优伶究竟是怎么想的,小昭终于在花了几柱香的功夫之后把人带到道观的台阶前, “小道长,”小昭把链子头栓到亭柱上,“上次我们来,你师姐不是留给我们一条‘顺其自然’的锦囊妙计?” 沾了沾额头走出的薄汗,他把印着朱红印鉴的卖身契递给那道童:“来而不往非礼也,喏,这是我们的还愿。” 若水正用银勺敲着丹炉壁,想着暮食不如来只叫花鸡祭拜五脏庙,便听得廊下有木屐声踢踢踏踏由远及近。 “师姐!”小道童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脑袋:\“东角门来了个还愿的,说是谢你出的主意。” 勺子在香块上压出个月牙印,若水奇道:“我出的主意?” “可不是,”小道童拉着若水就往外走,“送来的还是个大活人呢!”金头发、绿眼睛,小道童点着下巴——不对!那人两只眼睛的颜色一深一浅,不都是绿的。 “哦?”给她送人? 来了几分兴致,若水随手把银勺插在发髻上转出丹房。 只见那异族少年正拘束地站在院里,发梢还沾着从炉子里飘出来的没烧完的功德金纸,倒是那一双眼睛,若水暗暗满意,的确比她新收的蜜蜡无事牌还鲜亮。 若水开口:“你——” “呜汪!” 突然从经幡后蹿出来,二宝又一次惊得优伶仄着脚步撞翻东西。惨遭袭击的蒲团被他踢到几步外,屋脊上的的麻雀也跟着呼啦啦尽数飞走。 “二宝?来。” 若水已经见到了人,打量对方没有婉拒退货的意思,小昭自觉他这一趟功德圆满,招呼间便要带着二宝回家:“过来,我们该走了。” “方才烫着了没有?” 若水用手指挑起优伶的下巴,许是不习惯和女子靠的这样近,他蜜色的脸颊立刻红了大片。若水瞧他一双眼睛慌得乱眨,睫毛长且根根分明,上上下下的倒比房里养的那缸锦鲤扑腾得还欢。 比起若水直接上手,小道童不语,只是一昧盯着优伶深浅异色的双瞳:“师姐,邹家的夫郎和我讲过了,他说不了几句桓燕话。” “那不是正好?”若水从袖中摸出颗气味清凉的丹药,“懂的太多才没意思。喏,这是新炼的醒神丸。” 说话间,若水指尖抵到对方唇缝。愣住一瞬,少年有些生涩地张嘴,不止含住药丸,更是连她半截手指都吞了进去。温软舌尖扫过指腹有股湿漉漉的触感,若水挑了挑眉将手指进的更深。未料到她还有这个动作,优伶下意识后退,却让丹药从嘴里掉到了地上。 吃的! 二宝蹿上去要舔,却被去而复返的小昭揪着后颈拖走:“馋狗!知道那是什么吗你就吃?你怎么什么都吃?” 你们继续,小昭笑眯眯的脸消失在合拢的门缝后,继续。 “贫道炼丹尚且缺味麒麟血。” 将目光落回到优伶身上,若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数根银针:“虽说你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但有这肖似神兽的发色,倒是勉强也算足够。不过取血一事最讲究心甘情愿,你告诉我,是否愿意从心口借出几滴——” 喉间挤出单音,少年的鼻梁几乎要和若水的贴到一起。 “怕吗?”银针差一分便能刺入皮肉,若水忽然贴近他耳畔:“怕的话,学声猫叫让贫道听听?” 小大人似的摇摇头,没眼看自家师姐调/戏男人,道童背着手去给殿里的祖师奶上香。 “……妙。” 茫然眨眼,这优伶虽笨但胜在听话。喉间挤出生硬的腔调,他有点忐忑地观察着若水的反应。 “这是谁家的公猫在发/情,”若水听完便笑了起来,“没人教过你?”话音未落,她用力碾上对方的喉结:“对——要像这样——” 若水饶有兴味:“记住这种感觉了么?再来。” 师姐竟如此丧心病狂,小道童盘腿坐在殿里敲謦,外头一声比一声细的猫叫声却来来回回没个止歇。 那优伶也是,白长个高高壮壮的个子,捏咕起来却比新蒸出来的馒头还松软。 全然不在意这场景落到旁人眼里是何意味,再说小道童所在的位置顶天是听到而不是看到,若水只管得寸进尺:“炼丹还缺一味无根水,不如用你的眼泪” 后土大帝王母娘娘三十六灵尊七十二封君,小道童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师姐眼下简直像被人夺了舍一般,各路神明要是谁有办法——对了!可以去找师祖! 只是这事不能让师姐知道,小道童踮着脚绕上楼,想招手引来一只信鸽。 怪了,往日它们大多喜欢在这一侧的房檐上休息,怎的今日一个个的都不见踪影?东西南三面都找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肃着一张小脸,道童只好硬着头皮往北面找去。 俗话说的好,怕什么来什么,小道童迟迟不肯去北侧,就是因为北侧楼上正好能看见院中的若水和优伶。 “……尝尝自己的味道。” 若水果真没让师妹失望,那银勺不知何时被她从头上拔下,里头亮亮的不知盛了什么东西,便要强迫优伶喝下。 后土大帝王母娘娘三十六灵尊七十二封君,小道童不敢睁开眼,希望所见所感皆是幻觉。 “咕?” 歪了歪头,停在扶栏上的信鸽往小道童的方向凑了两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压低声音生怕被师姐发现,小道童看见信鸽们和常驻观里的其他禽鸟都齐刷刷地聚在北面房檐上的一瞬不可谓不震撼:“一个个的都成精了你们!这是能看的热闹吗?” “都走!”往其余三个方向洒小米,小道童用鸟食利诱:“都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看此计成功大半,小道童正要高兴,若水那边却又有了动静。 “尝”这个字他还是听得懂的,少年迟疑着伸出舌尖,若水忽然收回银勺:“骗你的。” 她将银勺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地上顿时呲啦啦腾起缕青烟:“这么容易上当,难怪旁人说你呆。” 这群浑鸟怎的一听见动静便又把脑袋转过去了,小道童在楼上堪称崩溃,这么爱看人占便宜,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啦? 这优伶身上也太脏了,逗人逗到暮色四合终于暂时歇下兴趣,若水转而关心起他的卫生情况:“这么多伤也没见被好好处置,若是才送来几天便死了可怎么好。” “沐浴更衣会吗?” 见对方茫然摇头,若水不禁被即将发生的事逗笑:“贫道教你。” 去把叫花鸡给她买一只来,若水还算有良心,知道支开个头还不到她腰线高的小道童:“梅子味的鸡腿也来两个。” 吃了鸡腿就管好自己,若水袖子一扬就把脚上绑着小报告的信鸽叫了下来:“今天的经书背完了吗?院子扫完了吗?该上的香都点完了吗?晾在后头的衣服都取完了吗?” 人虽小,若水草草看了眼字条里的内容,操的闲心倒是很大。 浴桶里热气氤氲,若水用葫芦瓢舀起温水浇在他肩头:“抬手。”少年笨拙地照做,蜜色肌肤泛起层亮晶晶的水光。上下打量一番,若水又道:“闭眼。” 温热布巾擦过脸颊时,少年睫毛轻颤,像是不习惯却又强自忍着不躲开。气氛难得有些温情,若水放慢动作:“这么乖,不如留在观里当个药童?” 听不懂复杂的长句子,少年本能摇头,从桶里溅出来的水花很快打湿若水衣袖。 “不愿意?”面不改色在对方身上摸了数把,若水对这种送上来的向来是欣然笑纳:“那贫道只好” “妙。” 发音生硬的猫叫声再度响起,紧张地吞咽下一口气,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像在提防她一言不合又把自己顶住。 “这么怕我?”若水摇摇头:“其实贫道最擅长的不是炼丹”她贴近对方耳畔,温热的气息激得他面皮滚烫:“是逗猫。” “你说,猫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丹房西侧药柜泛着陈年的草木香,若水敲了敲手边药碾:“这是灰雀头,若是未经熬煮,咬一口就能辣出眼泪。” 话音未落,少年盯着她掌心的土黄色根茎,忽然抓起来塞进嘴里。 “吐出来!”若水迅速伸手掐住他两颊,“让你闻不是让你吃。” 这比当初教小道童还要费劲,若水丢了片甘草过去:“先漱口,把药渣都漱干净了,再含这个。” 对,是甜的,若水看他从一开始的谨慎小心变得放松下来:“记住这个味道,甘草味甘性平,很多药方都用得。” 罢了,解释这么多他也听不懂,若水抽开另一个药屉:“这个呢,是……” 邹黎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若水瞧瞧眼前被凉得倒抽气的少年,冰片薄荷膏她已经给对方讲过三遍,说它清凉镇定,外敷内服皆可,只不过放到嘴里之后凉感会更强,所以一般是外用,或者牙龈上火肿痛时才会内涂。 竟是个记性不好的,若水把冰片膏拿回到自己身前,记不住名字也罢,连装它的小罐子也分不清? “笨。”若水敲他额头,“眼睛分不出来,就贴着鼻尖嗅。” 记味道总能记得住吧?她忽然倾身逼近,少年慌乱后仰撞翻装决明子的陶罐,细碎的种子立刻下雨一样滚了满地。 若水指尖搓着颗青石胆:“怕痒?”少年缩颈点头,后脑碎发扫过身后药柜上褪色的平安结。略略思索一番,若水将将三粒药丸排开在竹篾上:“择出加了霜片的那个。” 猫似的低头嗅来嗅去,少年鼻尖几乎贴上她的手掌。呼出的热气熏红了若水指尖,他犹豫着戳了戳最左边那颗,若水却压住他手背:“错,加在这里的是云母。” 既是错了,只好再选。 满地的决明子和竹篾里的三颗药丸形成一种让少年焦灼的局势,一面想着再不把地上的东西捡干净兴许就要挨打,一面又想着新主人眼下要他做的是从三个丸子中选出一个,满心纠结,他竟是不小心将最右边的药丸按扁在了手里。 “手摊开。”若水最受不了身边人乱七八糟的弄得一身不干净,少年乖乖任她擦拭,目光却忽然停在梁下垂挂的陶壶上。 “要那个?” 若水挽袖去勾系绳,麻布道袍滑落露出半截小臂。少年慌忙托住她肘弯,掌心没褪掉的伤疤蹭过若水的皮肤。若水瞧他一眼但没说什么,陶壶塞进怀里的瞬间,土腥味混着苍术香扑了他满脸。 “山归,专治痴症。”若水掸去壶口陈灰,见少年鼻翼翕动,突然捻起粉末抹在他唇上:“尝尝?”细密的粉雾呛得少年扶案咳嗽,山归粉簌簌落进衣领,衬着他蜜色的皮肤,倒似铜炉上积年的香灰。 “行了。”学到日头西斜,若水指使小道童往豆皮汤里撒枸杞:“叫他喝了这碗祛晦汤,往后试药不伤身。” 盯着浮在汤里的写着奇怪字符的豆皮,少年迟迟不敢接碗。 班主生气时不许后厨给他饭吃,但饿死他是最不划算的买卖,是以有段日子,他每天碗里都是稀薄的米汤浸上从惜字塔里收回来的、没烧干净的残缺字纸。 “纸有什么不能吃的?” 班主见他不动便要打骂:“都是用麻草和树皮做出来,上头的墨不是殷实人家还用不起呢!” “喝啊?若水甩了甩拂尘:”学了这许久,难不成那些丹药把你肚子填饱了?“ “不喝也行。”心想改日要好好问问邹黎这人的来历身世,若水盯着他的脸:“今夜子时贫道取血炼丹。” 瓷碗被夺走的响动惊醒檐上打盹的信鸽,少年仰脖喝下的动作灌得太急,汤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若水疑心他能就这么呛死自己。 “慢点。”若水忽然用拂尘隔空点了点他锁骨:“这儿沾了颗枸杞。”下意识瑟缩起来,少年僵得连呼吸都屏住。 怕什么,若水看着他一有点动静就吓成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爽,少年的上个主家把他养的也太差了,不过—— 或许这就是邹娘子把人送给她的深意。 小道童敲了敲锅沿:“大块头,你还吃不吃?” 碗里的东西竟是正经吃食。咽了太久流民在逃荒时才会吃的粗砺东西,少年久违地感受到饥饿,却又不敢直接把碗递到小道童手里。 想了半晌,他睁着一深一浅的眼睛看向若水:“妙。” 甩拂尘的动作一顿,若水冲小道童扬了扬下巴:“去,再切个熏肠,你一半他一半。” “怎么笨的连道袍都不会穿?”若水抖开棉布中衣:“抬手。” 烛芯爆出火星,少年笨拙地将左臂套进袖子,他的身形的确比桓燕人高大,以至于原本宽松的衣裳套在他身上也显得局促。若水按住他乱扭的手肘:“别使蛮劲,你” “嘶啦——” 断裂声打断未尽的话语。少年僵在原地,中衣腋下豁开半尺长的口子。 耳尖发烫,少年生涩道:“妙,太小。” “罢了”,若水转身打开樟木箱,“先披我的外袍凑合一夜,明日找裁缝给你裁出两件便是。” 折腾一阵终于歇下,意外发现少年见不到光亮便会反复辗转,若水索性点上一根长烛。许是重新亮起的烛光让少年安心,盖着被子,他再也没发出过一点动静。 “对了。”瞧一眼地铺上直愣愣躺着的人,若水随口问道:“上个主家给你起过名字没有?” 正在盯着屋顶发呆,若水又叫了他几声,少年这才茫然摇头。 “笨手笨脚,“若水把枕头往脖子下面垫了垫,“不如叫阿呆。” “妙。” 转过头看床上的若水,少年的眼睛像烛花一样在暗处发亮。 “知道 你会学猫叫了,“若水嘴上嫌弃,“学了这么久只会这一个,还不如观里的狸花猫聪明。” 那猫每逢上香的日子便蹲在大殿门前任人抚摸,全无平日里的矜持相,似乎它也知道那些善信香客们会在摸完之后给它专门留下些吃的。 几次之后这狸奴更是精明,赫然跳到道观的功德箱上撒娇卖萌,有爱猫的娘子郎君见了觉得可爱,还专门请匠人打了个小型的功德箱给它,说什么若能供养狸奴逗得上神开怀,也算是好事一桩。 那小功德箱自此便成了它的专属,靠着香客们日复一日的供奉,狸花猫不出半年就从细长的一条吃成壮硕的一条。 可不能让它把少年带坏了。听着耳边的妙妙声,若水思索,都说人似名形,这正经名字—— “以后便叫你阿隼如何?” “师姐,”小道童站在墙根下揣着手打哈欠,“阿隼怎么这么喜欢干活啊?” 比她做早课起的还早,小道童看着堆在梅树下的雪,而且日日如此。说来也怪,小道童挠头,分明阿隼是和师姐一起睡的,为何精气看着比自己还…… 乱想什么呢,若水眼皮一掀就知道小道童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货:“你若是闲下来就把新学的符箓再练几遍。”免得一日日又想这个又看那个,好端端的苗子都给长坏了。 那还不是师姐逗人在先,小道童撅起嘴,弄得和真的似的,她还以为很快就能看到师姐和阿隼双/修来着。 “阿隼,”若水扬声,“午后我和小满出门一趟,你守着观里,记得给狸花和鸽子们添粮。” 妙了一声,阿隼裹着加棉的靛青道袍,像头笨拙的熊在院子里转圈。 出门?小道童闻言来了精神:“师姐,我又能出去玩了?”那回来的路上顺路去南市吃炒面鱼如何,还能给阿隼带个卤肉烧饼。 玩什么玩,若水敲她脑袋,午后是有正经事,等到了迟家,可有的忙。 “好孩子,你当真愿意随非晚” 从未想过这冲喜选来的夫郎竟如此情深意重,连生殉冥婚都愿意,迟母向林泉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是。”林泉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万字纹地砖,“儿唯有一愿,伏请母亲成全。” 迟非晚指甲中的红色粉末在他眼前闪回,藏起心中恨意,林泉膝行到迟母身前。 偌大一个迟家,迟母亲生的女儿只有迟非晚和迟叙白两人。迟非晚如今药石无医,眼下只是在用猛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待她过世,虽说迟家所有适龄女子都有争夺少主之位的资格,但照迟家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位置大抵还是要落到迟叙白身上。 林泉不愿让迟叙白活得这么容易。 可他的筹码实在不多,林泉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攥住,此情此景,唯有以命试之。 将死之人的话总是最有可信度的,况且他是为了迟非晚而死,即使迟母碍于权力继承不愿重罚迟叙白,能让她们之间生出一条不可弥合的嫌隙,也是好的。 迟叙白的才干不如迟非晚,这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一日日地在对故女的缅怀中滋生对现任少主的不满,就算迟叙白的位子还是迟母帮她夺得的,这种毒素一样蔓延渗透的怨恨终究会在某一日彻底爆发。 这法子伤敌八百自损八千,但林泉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孩子,你想……” 迟母刚刚开口,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只见二房领着十几人气势汹汹鱼贯而入,陈辞缀在最后,同样是神情郑重,手里还拿着张写了字的纸。 “大姐!”居高临下看了林泉一眼,二房手指上的丹蔻红得刺眼:“非晚病重,叙白又年轻,这少主之位,恐怕大姐要另觅人选了。” “还有他,”二房冷哼一声,“大姐可别被他这幅模样骗住。我早就说公开选亲冲喜并非明智之举,然而大姐你宁可信若水一个外人也不信我,眼看事情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二妹实在是很痛心哪。” 看出对方来者不善,迟母凝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扫视跟在二房身后的人,迟母当即吩咐女使:“既然有人想大动干戈,那我便如了她的愿。去把其余几房都给我请来。” “请来才好啊,”二房高声,“我本是好心,想给某些人留个脸面,大姐你既然不甚在乎,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更是用不着操心了!” “陈辞!”二房一拂袖子坐下:“等人都到齐了,就给迟家主好好讲讲你从迟叙白房中发现的好东西!” “二姨似乎很有些话要当着大家的面说?” 踏过月洞门,迟叙白神色自若:“可巧我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听二姨闲话。” 死到临头还嘴硬,二房冷哼一声。又等了片刻,瞧着众人都到齐了,二房施施然起身。 “诸位都是忙人,”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晃了晃,“我呢,便长话短说。” “迟叙白!”二房忽然发难:“你勾结林泉给少主下毒,为了利益不惜谋算血亲、罔顾人伦,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认还是不认?” 猛地抬头,林泉心下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喜的是迟叙白下毒一事并未藏住,如今翻出来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迟叙白势必要为其恶行付出更多代价;惊的是此事竟有二房揭发,二房与迟母一向面和心不和,焉知她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做伪证,何况眼下已经把他也卷了进去。 如果二房在他的身上都扯了谎,林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她口中说出的、迟叙白的所作所为又是否全然属实?林泉对迟叙白下毒的推测其实并无证据,他只是觉得迟非晚病情反复,迟叙白是最方便动手脚的人。 他会不会成了二房计划里一把用之即弃的刀? 不……不对……思绪一时间乱作一团,林泉下意识去看迟叙白的反应。 “二姨说我谋害长姐?” 觉得眼下局势过于离奇,迟七娘子当即笑出声来:“二姨莫不是还没睡醒?” 她有什么谋害长姐的必要,迟叙白心想,方才母亲身边的女使来请她,她即刻便派了松香去告知长姐,算算时间,长姐从暗道过来也不需太久。 “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二房霍然指向迟叙白:“好啊,那我就把证据给你!铁证如山,我看你如何解释!” 环视众人,二房难掩得意:“陈辞,告诉迟家主,你在七娘子房里发现了什么?” 陈辞? 迟母放下茶盏,众人目光紧跟着落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之人的身上。 这分明是迟家自己的事情,有人窃窃私语,但更多人是心下不满—— 怎地提前也不说一声,便随意领了个外姓人过来?大家族内部虽有龃龉,但对外却还是下意识拧成一股。二房如此行事,众人眼神在迟叙白和陈辞身上来来回回,难不成是真有什么铁证在手? “过来呀,”二房催促陈辞,“好孩子,你又没做错事。”眼神暗含警告,二房嘴角的笑容纹丝不动:“此事事关重大,若没有你来作证,我们这一大家子恐怕还活在某些人的蒙骗中呢。” 手心微微出汗,若说陈辞对眼下的场景不畏惧,那必然是假话。 之前二房和他串通谋划,口口声声承诺,说只会私下里和迟母揭发“迟叙白毒害长姐”这件事。可迟母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想,来了这么多迟家人,陈辞就是再胆大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或者,更直白地讲,陈辞从一开始就没设想过,事态会铺陈到现在这个明显不能为二房所掌控的地步。自己和 二房都在心虚,陈辞对此心知肚明。 别看二房现在气势慑人,但她一直有意无意去转手上的翡翠镯子。注意到这个细节,陈辞便知道,她远没有看起来的把握十足。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定了定神,陈辞上前一步:“回迟家主,我——” “逆子!” 二房脸上的得色还没有尽数展露,只见陈母带着两个心腹步履匆匆赶来:“兹事体大,哪里就容得你在迟总商面前多嘴!” 向迟母作揖告罪,陈母话语间便要把陈辞带走。 “站住!”抢在迟母面前发话,二房哪里会容许陈辞就这样轻松脱身:“事情还没搞清,我看谁敢轻易走动?!” 迟叙白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你说的话比家主还管用?二姨,你好大气派。” “母亲,”迟叙白向迟母躬身行礼,“难得一家人聚的这么齐,儿想着,若是有什么误会,趁今日一齐抛出来摊到台面上,各自讲清楚便也罢了。” 免得今日含混结束,迟叙白对上二房眼神,来日又有人居心不良,浑水摸鱼想要再起风浪。 也好,迟母颔首。请陈掌钥落座,她吩咐女使多搬来一张座椅。 连连推辞,陈母心知自己这一坐,陈辞怕是不能从这场风波中脱身了。 “看来陈掌钥果真与我生分了,”迟母抚平袖口缠枝莲纹,“又许是陈掌钥另上宝船,瞧不上我迟骊渊的小舟了?” 不敢不敢,自知此话一出,陈母只得苦笑:“迟总商哪里话,只是我——” 那便坐吧,迟母不欲多费口舌。 心下长叹,陈母也知今时不同往日。 自家商行里多出来的货物不能凭空消失,她虽然事后从陈辞口中逼问出货品来路,但陈氏商行和迟家打擂台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飞快,她就算立时三刻登门请罪,也不能把其间行径轻轻抹过,全当无事发生。 可这逆子竟全然不懂她的苦心,陈母多看陈辞一眼都要被气得头昏:分明她已经锁住陈辞,不许他随意出房更不许随意出门,为的就是防止他利欲熏心犯下她也保不住的错。 然而陈辞把她的警告全当作耳旁风,今日这一出,事发前她竟半点不知! 堂中焦点一时间转移到陈辞身上,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他将手中捏了许久的药方呈给迟母。 乌骨藤……焚烧后的符灰……迟非晚的断发……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数样“药材”,这竟是个医蛊合一的方子! 哼,二房点着迟叙白:“这谋害亲姐的方子,可是陈辞从她的书房暗格里找出来的!” 瞧这上面的字迹,二房信誓旦旦,仿佛迟叙白下毒时被她亲眼见到了一般:“七娘子,二姨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不敢夸口说这字一定是你自己写的。可这方子的内容,小七,不是二姨说你,即便少主不死,你是她亲妹,将来也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何必如此心急,和若水那妖道一起,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若水?! 看向二房,陈辞猛然一悚。二房事前并没和他讲过半句要把若水也拖下水的话,陈辞只以为自己要让迟叙白翻不了身,他又何曾说过这方子和若水有关? 那道士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陈辞下意识看向母亲,今日之事若是被若水知晓,他—— “哦?贫道竟不知自己还做过这样一桩大事。”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陈辞心下正乱作一团,一个佩兰冠着羽衣的得道高人便带着小道童翩然而至:“陈郎君,‘人有言,天地神鬼皆见之’。” 道长,迟母起身亲迎,若水一挥拂尘回礼。 难不成师姐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小道童跟在若水身后,瞧瞧面色各异的众人,又瞧瞧飘飘然灿若神人的的师姐。 怪不得出门前师姐特意换了身华服,小道童当时还疑惑,迟家明明去了多次,今日想来也只是普通上香请愿,何必作这身唬人打扮。原来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小道童满心信服,怪不得师祖说师姐是得大成者,叫自己跟着仔细研悟。 只是想在阿隼面前炫耀一下漂亮衣服展示一下实力的若水:? 她这师妹果然有做神棍的天赋,若水暗自点头,这算是小满第一次见人多的大场面,半点不畏怯不说,听到有人泼道观脏水也能沉得住性子端起格调。 脑回路南辕北辙,但一时间师姐妹二人对对方都十分满意。 “陈郎君,你方才说这方子有贫道的手笔?”盯着陈辞的眼睛,若水笑得十分和蔼。 道士衣袖间的香火气味仿佛忽然强了起来,从一开始的若有似无逐渐变得明显,陈辞连连咳嗽,恍惚中竟然看到迟非晚的脸从若水身后的绣屏上慢慢透了出来。 “陈辞。”二房见状暗骂小郎君果然是个不中用的,一听见神神鬼鬼的事竟然自己先怂了。“我问你,这药方是不是你从迟叙白房里找到的?” “这……”陈辞恐惧又忍不住把目光移回到绣屏上,说来也奇怪,那张隐约的人脸竟然又不见了。强自稳下心神,陈辞咬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行事:“是。” “那我再问你,”二房绕到陈辞面前,“迟叙白是否时常说些怨恨少主之语,恨不得亲身代之?” “这……”陈辞心想这也不算谎话,迟叙白确实在他面前流露过争夺少主之位的意思:“是。” 暗自叹气,陈母眼看着陈辞一步步顺着二房言语间的陷阱陷下去,却无可奈何。 瞟了若水一眼,二房继续道:“七娘子近日是否常去道观,和一干道士交从密切?” 这也是实情,陈辞点头:“是。”只不过迟叙白说她是为了给少主祈福才去。 “那不就就是了?”二房拍手,“桩桩件件都对得上,若水道长一昧以神鬼吓人,反倒显得落了下乘。” 叙白,迟母看向七娘子,你二姨说的可是确有其事? 母亲明鉴,迟叙白忽然从前襟暗袋抽出一本账册:“女儿猜想,二姨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 那是什么?瞧着账册封皮似乎有些眼熟,二房正想高声质问,却突然想到什么,后背蓦然一凉。 一页页翻过账册,迟母眉头越皱越紧,看到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待她再抬头,面上已然强压怒意。 “请陈掌钥和郎君去花厅歇着,”迟母显然不想将此事当众掀出来,“若水道长,灵尊今日尚未供奉,烦请道长前去,祝祷一二。” 转眼屋中只剩迟家主脉旁枝,二房打量情势,疑心迟母在故意诈自己,是以重振旗鼓,又要把矛头指回迟叙白身上。 “大胆!” 迟母一掌拍在案几:“闹够了没有!” “买卖官铜私铸钱币,二姨当桓燕的官差都是摆设?”迟非晚瞟了林泉一眼,口中讲着他单是听听都觉着胆战心惊的话。 “你血口喷人!” 一下子知道迟母看的是她私藏的暗账,额头顿时渗出冷汗,二房心下大震。来不及想东西是怎么到迟叙白手上的,只知道此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大姐,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为了少主之位谋害亲姐,如今更是连我都要罗织构陷了!” “我血口喷人?”逼近二房,迟叙白挑眉:“我心怀不轨?” “看起来二姨对我这个七娘子很是不满啊。” 也罢,迟叙白转身:“既然二姨对少主如此不舍,那我便请二姨见一见少主,一诉深情厚意,可好?” “你竟当面咒我!”二房突然劈手去夺账册,却被迟叙白侧身避开。翡翠镯子脱手撞到博古架上的冰纹牡丹瓶,清脆的破碎声中,无人在意的绣屏却在数步开外自己折了起来。 “谁敢在这儿装神弄鬼?!”二房来不及心疼她的翡翠,便抓住把柄似的厉声指向屋中众人:“是你?是你?” “还是你?!”发现林泉仍在屋中,二房发上金簪歪斜,伸手便要划到他眼上:“我早说你是个不详的命数!瞧你那张丧门星的脸还不够倒霉,如今克死了迟非晚又连累到旁人头上!我非得——” “二姨急什么?” 屏风后转出个熟悉身影,迟非晚神色如常哪见病容。 躺在床上昏迷多日的人忽然好端端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竟连先从二房手中挣脱也忘了,林泉预备在袖中的药瓶当啷滚落,正停在迟非晚鞋尖。 “非晚?!”难掩惊喜,迟母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 平日里和大房关系好的旁枝连忙凑过来给迟母顺气,口中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吉 利话,满屋子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二房和她带来的十几个人柱子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哈。”二房忽然仰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原来这都是你们早就算好的。”二房后退几步扶着螺钿小几:“还有什么东西,尽管一口气拿出来吧。” 笑够了,二房抬起眼看着迟母:“大姐,你为了骗过我竟连这样的谎都撒得出来。”她敛起眉毛去端详迟母的神情:“如今又演出这样一副惊喜神色,何必呢?” “母亲请看。”迟非晚捧着一个朱漆的匣子上前,“二房这些年与张、柴、陈各家私下往来的账目,俱在此处。” 迟叙白紧随其后:“女儿已着人看管二姨名下十三处钱庄,其中发现数千两伪造官银及一干器具。” 瞥了二房一眼,迟叙白咬字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听候母亲发落。” “回家主。”眼看情势已然分明,二房带来的人中不乏随风倒的墙头草:“不敢不报与家主知晓,陈辞陈郎君,正是听信二姐承诺,会在事成后许他新任少主正夫之位,这才做了伪证,意欲陷害七娘子,使其于少主之位无缘。” “小五?!”如何也没想到竟是她素日里最爱护的妹妹抖出内情,二房看着对方无谓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日才认得她。 二姐,五房歉意一礼,成王败寇不过如是。不过你放心,此番舍了你,日后我自会收拢你的势力,不轻易叫你白挨这一遭。 读懂五房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二房大笑:“好一对亲姊热妹!”她猛然扯断颈间璎珞,五色琉璃珠滚落如泪。死死盯着五妹的脸,二房一字一顿道:“我倒要瞧瞧这出戏演到最后,到底谁能如愿以偿,谁又事与愿违。” “女儿不孝。”迟非晚向母亲敛衽下拜:“只是若不如此,便总也查不出账目底下暗渡陈仓的真相。” 叹息一声,迟母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非晚,着人请宗姥们过府。” “是。” 她总觉着,若水在香雾弥漫的神龛前一本正经,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套龙泉瓷是时候加高价转手卖出去了。 雨过天青的那套吗? 规规矩矩拜过灵尊,小道童颇有几分遗憾:“那么细的胎瓷,又薄又轻,要是下个主人是个不通茶道的,岂非太过可惜。” 可如果转手之后赚的钱够让她再买好几套呢?若水面上仙风道骨,心里却在想庸俗至极的黄白之物。迟家这么阔绰,她多赚点也算是顺应天意,不让钱财只聚于一处嘛。 再说谁说下个主人不通茶道,若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迟非晚于品茶一道颇有心得,林泉日后耳濡目染,那套龙泉瓷早晚会用得上。 “况且,”若水慢悠悠到,“小满,你不觉得红艳艳的毒药和雨过天青的颜色很配么?” “所以……林泉算是误打误撞,通过一场考验?” 对着镜子捏捏吃出来的双下巴,邹黎奇道:“虽说这事一开始与林泉无甚关系,但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迟非晚由此对林泉改观,也算是好事一桩。” 好事一桩啊,邹黎伸懒腰。她从2023那里看到迟非晚对林泉的好感度一路从-10涨到80,轻松高过要求的60分及格线,自不必说,这桩让她挂心许久的任务完美结束。 “我们去南市吃锅子吧?” 邹黎挠了挠2023的下巴,狮子猫喉咙里发出舒坦的咕噜声:“上回我带着千雪万柳找遍八条巷子也没在市场里看到你,最后草草买了点吃的就回来了。这下人都在,我们趁早去还能顺路买来梨汤喝。” “话说,你上次是在南市哪家铺子耽误了那么久?” 随口一问,邹黎没料到小昭突然内急,抱走狮子猫便说要去蹲茅房。 “干啥啊你?”鼻子眼睛统统眯到一起,2023没什么好声气:“你知道我没有看人上厕所的癖好吧?” 嘘,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小昭把狮子猫放到豪华大厕所的洗手台上便火速锁上了门。 你先发誓不会把接下来听到的事说给妻主听,小昭十分严肃,发个你们猫妖里头最流行的、威力最大的、不遵守就只能一辈子在凡间活着、永远不能得道成仙的那种。 你没事吧?上下打量小昭几眼,2023本想甩尾巴就走,但又实在想知道他干了什么,考虑一番,狮子猫的好奇心最终压过了一切。 它懒洋洋举起一只爪子:“喵喵~喵喵喵~喵喵。” 虽然听不懂,但这猫妖叫得抑扬顿挫、有长有短,小昭考虑一番之后决定相信:“那我便和你说了?” 千万不能和妻主讲,两个脑袋凑近,小昭把买下戏班优伶又转手送到道观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2023。 “这样能算做是妻主牵的一场姻缘吗?” 眼看狮子猫低头沉思,小昭不禁有几分忐忑:“我是想着这种强买强卖……妻主不一定愿意。”这应该对妻主没什么妨害吧,小昭紧紧盯着2023的表情。 半闭的眼瞳中流过淡蓝色的数据,2023原本对这二人没抱什么指望,却在发现若水和优伶亲密值比邹黎和小昭还高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 难道这优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狮子猫瞧了小昭好几眼,不是说他在戏班天天被人虐待差点饿死么?怎么一换个新主人他的信任值还是100分。 猫咖系统评定领养情况的指标有许多,但最核心的不外乎两点:领养人对猫咪的喜爱值;猫咪对领养人的信任值。 有过创伤经历的小猫最难软化,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以2023一听说那优伶之前过的苦日子,便没对这对儿有多大期待。谁想到竟有如此惊喜送上门来,2023反复又确认几遍,发现就这几秒的功夫内两人的亲密值又比方才高了0.5分。 好啊,狮子猫拍案叫绝,好,好,好。 这事确实不能让邹黎知道,2023这次选择和小昭一个碗里吃饭。 不是它说,就邹黎那性格,肯定要让双方端端正正先见一面,彼此温声好语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看看星星看看月亮,来回推拉一段时间,然后一个正派一个羞涩地点头说好,这才肯让双方喜结良缘,啊不,深入发展。 但有时候流程实在不必如此死板。 你看,就像小昭似的,二话不说把人送过去,保不齐两人之间当晚就发生过什么曲折do过sth了,圆房是新时代桓燕男子最容易产生依赖感的方式,只要把数据做的漂漂亮亮,谁管这数据是编出来的改出来的还是炒出来的。 “我答应你,”2023庄重得好像宣誓,“从今日起,无论是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我都不会把这件事泄密给邹黎。” 一人一猫就此私下达成协议,为了不让事情露馅,2023这次甚至细心地静音了配对成功通知。 领养人姓名,系统在数据世界里敲敲打打,若水。性别女,职业道士。 被领养猫咪,2023思索,记吃不记打,就叫他不吃苦好了! “小昭?”邹黎在卫生间外面叫他:“你好了没有?我们准备去吃火锅子了?” 就来—— 应了一声,小昭甚至没忘了装模作样给马桶冲一下水。 沈可均下值回府时,夜色已然深浓。踏入院中,见偏厅的灯还亮着,她径自走了过去将门推开。 原本方令仪早几日就该还家,但方府后来传信,说想借着三日后仲冬节结束的名义,待一众郎君从雪庐归来时再将方令仪接回,也好堵住旁人闲话。 “仲冬之月,闭户修德”。取其静心修身之意,世家郎君们会在仲冬节前几日乘车前往雪庐小住,待到三四日后再回返。这说辞听起来并无问题,但讲出这等主意的两个侧夫是如何把方刘氏气得胸闷,则又是另一桩故事。 方令仪果然还没休息,靠坐在案几旁翻看话本,瞧着是一副很入神的模样。 “前朝轶事,也值得挑灯夜读?” 沈可均目光扫过书脊上《雪夜洗冤录》几个字,认出这讲的是前朝某位男仵作的故事。一介男子凭借耐心才干,不畏外人言语,执意在尸堆血案中寻真相、辨忠奸,最终用本领折服众人,成为一代知名仵作。 “你很想做这样的人?”沈可均开口,语气中带着惯常的冷淡克制。 手指顿了一下,方令仪抬头望向沈可均:“州牧大人有何高见?还是说……你觉得我不配?” 收回目光,沈可均淡淡道:“方小公子误会了。凡事只分做与不做,并无不配一说。沈某只是想提醒方小公子一句,人有心气是好事,但用错了地方,难免落得凄凉下场。” 陈氏商行的事,方令仪应该听说了。 “你说陈辞?”提到他,方令仪脸色微变,手里的话本也哗啦一下合上。 听说陈辞向迟七娘子示爱不成,便故意用自家铺子和迟氏打擂台,想因此吸引迟七娘子的注意力。未果,爱极生恨,竟还做了伪证想要陷害她。 后来还是由陈母出面求到迟家,压下一切风波,将他送进道观清修。不过众人都说,名义上是清修,实则已是再无出头之日,青灯古佛伴一生,生不如死。 这下场的确不妙,咬了咬唇,方令仪一时无话。 但他也不愿一直在沈可均面前落于下风—— 方令仪自认是个不饶人的厉害性格,可不知为何,每每碰到沈可均,他总是在争辩一番后落得个哑口无言的收场。 “沈大人对我管教这许多,有本事……你直接娶了我?” 夜深人静,沈可均原本要走,听了这话却皱眉:“方小公子,我告诉过你,话不能乱说。” 斜睨着她,方令仪不甘示弱:“我没乱说。” 屋里一时寂静。 “方府的车驾后日巳时到。” 手在话本子上过了过,方令仪闻言勾起嘴角:“沈大人这般急着赶我走,莫不是怕” 看了他几息,沈可均最终未再多言,只是径直转身出了门。 自觉扳回一局,方令仪望着她的背椅轻哼一声,心中不觉升起得意。 回房后,沈可均面色平静地拉出一只箱子。 箱盖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物件,银质的、玉做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形状不一,竟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用途。 方令仪着实不够听话,沈可均指尖勾出枚铃铛,外形制成合欢花苞的式样,蕊心却嵌着银丝簧片。 无妨,沈可均将铃铛弹回箱内,落在细长的红绸绫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沈氏祖籍在临嶂,不同于别地纳采的规矩,临嶂女子若要娶夫,会在首次登门后接郎君来自家小住一月。如果双方合宜,再行三书六礼。 一个月的期限内,女子可对未过门的郎君行圆房之外的所有事。 第67章 提亲 “为何不过来睡?” 是夜,林泉正如往常一般解了头发,想躺进薰笼,却听见迟非晚在拔步床上问他。 “少主?”动作一顿,林泉转头去看迟非晚,却只能瞧见数层轻纱后她隐约的脸。 摸不准迟非晚的意思,压下泛起波澜的心绪,林泉试探道:“少主可是想把烛灯剪暗些?” 窗边的灯影倒是很合适。数朵芍药安静地插在瓶中,烛光将它们的影子错落地映到窗绢上,迟非晚不用特意起身就能看到。 银红色的珠串在她腕间碰撞出声响:“泉郎,你不愿同我歇在一处?” 心尖猛地一颤,林泉险些被这突然的示好撩拨得方寸大乱。那一叠叠的纱帐像是泼天大雨凭空而降,将他罩在其中不说,竟还细致入微,不曾让他的身躯沾上一点潮湿。 “少主说笑了,”林泉低下眼,“我……泉是想着少主大病初愈,歇在宽敞的地方会更利于休养。” 迟非晚闻言看他:“泉郎担心自己会压到我?” “过来,”迟非晚从轻纱中伸出一只手,“你若是继续推辞,我便当你不愿了。” 说来也怪,这些纱帐将迟非晚玉白色的脸掩得朦朦胧胧,她指甲上的红色却清清楚楚落进林泉眼中。被夜半昏黄的烛灯照着,林泉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像是个叫蜘蛛精用法术蛊惑了的行客。 一幕幕垂下来的帘子和蛛丝无异,林泉慢慢靠近迟非晚床边,可在说书人口中,被精怪掳走了心智的都是起了贪念的女子。 莫非是他既起了贪嗔之念,林泉想,又没能修炼出蛛妖引诱人心的本领? “少主。” 搭住迟非晚的手,林泉的口舌竟也像是被对方微凉的皮肤冻住了一般。 迟非晚的目光有如实质,林泉即使微侧着脸也能意识到对方的打量。“泉郎在想什么?”他听见她问道:“近日来你忙前忙后,整个人倒是憔悴不少。” 停。 迟非晚止住林泉的话头:“我不是来听你客套的。”将珠串在手上多缠一圈,迟非晚忽然问道:“你来迟家多日却从未被允许洒扫祠堂,可知是为什么?” 原来少主叫他来是为了正事。 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林泉心上漫起几分难堪:“听闻只有各房正夫才能前去奉祀,泉……人轻位卑,这才不能前去为少主分忧。” 错,迟非晚摇头:“大婚那日,我虽然在床卧病未能出席,但礼数既成,你的身份便已经定了。” 林泉就是她迟非晚的正夫。 胸中浮起一阵迟来的酸楚,喉头发热,林泉克制道:“那为何我……” “因为灵尊像与我迟家先祖的牌位供奉在一处。”迟非晚不知何时竟与林泉靠的极近,若有人远远看见,必会以为是对鸳鸯在榻间交颈。 迟非晚的语调很轻,落在林泉耳中的话音却分外清晰:“元阳未破的男子不能供奉灵尊,即便要去,也须遮住视线才行。所以你当初被人蒙着眼带到灵尊像前,为的就是这个缘故。” “你可想亲手去为灵尊和我迟氏先祖焚一炷香?” 指尖穿过林泉的长发,迟非晚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许是要从他手中的纹路去看命盘?或是要瞧些旁的东西。早听说迟家规矩众多,林泉此时又喜又忧,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已然没了最基础的判断能力。 “你这指甲修得倒好。” 挨个用指腹按压上去蹭了蹭,迟非晚尚算满意:“暂无备孕的打算,我也不喜纳入的体式,你今夜便先用手吧。” 向后倚在枕上,迟非晚看一眼呆住的林泉,可知道要怎么做? “我不要!” 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东西,方令仪在方刘氏面前大发脾气:“那两个侧侍凭什么在母亲那里嚼舌?!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可以越过您决定我的婚姻大事?” 他决计不要嫁给沈可均,扯着方刘氏的袖子摇晃,方令仪就差冲着方刘氏撒娇打滚了:“爹——爹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就帮仪儿想想法子嘛。” 沈可均青面獠牙的,方令仪搬出方刘氏之前拿来吓唬他的话说事,而且心情古板 不通晓郎君情思。方令仪边数落沈可均不好的地方边打量方刘氏的神色,怎的如今反而要把他和这哪哪儿都不好的人牵到一起去了。 罢了罢了,方刘氏被他绕得头疼:“你先回去吧。在外头流落这么久,该好好把身子养着,莫要让寒气入体,再犯了病症。” 不情不愿告退,方令仪抿着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人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等到方令仪走远了,方刘氏身边的侍俾问道:“沈大人虽然比小公子年长数岁,可仔细论起来,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子,放眼全青州城也找不出几个。” 就算和贺兰将军相比,侍俾心想,沈大人也不逊色了。 这他自然知晓,方刘氏叹气,若是想把仪儿留在身边,能时不时走动相见,沈可均确是最无可挑剔的人选。 样貌品行资历样样数得上号,况且有了州牧正夫的身份,仪儿日后即使见了将军府的人,也没有不长眼的敢拿之前的事上来冲撞取笑。 方刘氏之所以托母家的人千里迢迢在江南一带为方令仪寻找合适的妻家,正是因为担心仪儿和将军府的纠缠传出去凭空招人轻视。 沈可均知道前事还仍旧上门提亲,又与方闻章有同僚之情,就算这情谊多少其实不好估量,起码也能看在刺史大人的份上,不至于婚后苛待仪儿。 “如相人所说,这合该是一件好事?”侍俾为正夫添茶:“那为何相人看着还是有些愁眉不展,莫非此桩婚事还有旁的隐情?” 叹口气,方刘氏揉了揉眉心。 若说他唯一迟疑的事,那便是临嶂的风俗,实在是有些让方刘氏忧心。 眼下两家不过是有了意向,连纳吉这一项礼数也没走,便要仪儿收拾行李去沈家住上一月。这一个月说是小住,让女子郎君提前看看有没有不合宜的地方,免得两人满心欢喜住到一个屋檐下却发现习惯性情样样不和,但—— 方刘氏再叹一口气,除非做到最后一步,否则仪儿就是被人占尽便宜也只能忍着。 女男之间的事可不是光天化日下彼此站着讲两句话就能概括的,方令仪人都到沈家的地盘了,第一日人家以礼相待,处处保持距离挑不出错,第二日人家靠的近了些,说小公子我教你写字,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兴许教着教着手就搭到一起了。这能和谁说理去? 到了第三日人家尽显地主之谊,说提前让你感受一下正夫待遇,请方令仪吃饭时坐在身边,保不齐距离近到随便一动腿两人就蹭上了,隔着布料碰一碰又不是过分的事,难不成仪儿还能义正严辞请人家自重? 沈可均文官出身,和文官比口舌有多么不明智,和方闻章过了这么些年,方刘氏自己清楚得很。 紧接着第四日,人家彬彬有礼请仪儿到床边坐一坐,说将来圆房就是在此处,小公子提前见见免得紧张。床都见了,浴房还能不见?放衣裳的箱柜还能不见?那避火图呢?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见不见? 第五日人家重新冷淡自持回去,说方小公子昨日情之所致难免唐突冒犯,但我心里是很看重你的,我不愿你误会我,今日你我还是克己复礼保持些距离为好—— 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哪能识得其中真意?三十六计中如何讲的,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昨日才那么亲近,保不齐连脸都贴到人家嘴上,今日便忽冷忽热,两相对比,落差之下谁能淡然处之? 必定是面上硬撑着,说些无所谓的话,心里却如同万蚁啃吃,抓心挠肝地想寻出名头和人家再亲近些才好。 心思一乱,这便容易昏招迭出。 掉个帕子佯装不见,请人帮忙这都算是顶端庄的手段;故意在路上崴了脚,痛呼数声跌坐一旁,等着叫人扶起来勉强也能理解;最怕的就是回房后明知人家等下回来,偏偏做那无知无觉的虚伪样子把衣裳褪了沐浴洗澡。 白白送到人家眼前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没人看得清楚,方刘氏略一想想便要心梗。仪儿性情虽然被他养的骄纵了些,本性却是不坏。论起女男之间这些推拉缠绵的要领,他更是一窍不通,以为有了婚约也不过是和幼时青梅竹马一样玩笑做闹。 这万一被人利用…… “相人何需忧心至此,”侍俾宽慰到,“小公子尽管不通晓其中关窍,可相人日复一日教导下来,想来也知道事情轻重,不会随意学那起子青楼做派,让大人相人数年的心血白费。” 但愿如此吧,方刘氏摇摇头,一月为期,但愿仪儿的脑子能清醒些,别被人牵着走还替人数钱。 “你去叫人仔细准备行李,”方刘氏吩咐侍俾,“既是小住,便不要大包小裹的好似提前嫁过去了一般。” 但也不能让仪儿过得太清苦,方刘氏一时只觉得有操不完的心,沈可均两袖清风贤的有口皆碑,万一对方家里真的谨遵圣人训导只有几个陶土瓦罐,睡的也只是土炕铺茅草,仪儿自小被他养的身娇肉贵的,可如何是好。 便是最后要寻个由头推掉婚事,也绝不能叫人以为是刺史府教子不当,才惹出来这等羞人的麻烦。 第68章 训。诫(1) 某种意义上说,方令仪确实赢过了哑郎。 比宁音两条腿走到将军府的处境好上太多,方令仪到沈家的路是在轿子里昏昏欲睡着度过的。 头一晚辗转反侧,想着再见到沈可均定要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方令仪左想右想就是不肯睡着,次日果不其然起不来床,但定好的日子和时辰不能改,再说这等怠懒行径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刺史府的郎君,是以方刘氏忍着气亲自用帕子给小儿擦脸,方令仪被人搅扰清梦本来是十二分的不耐烦,但睁眼一看是亲爹,母亲也坐在厅里喝茶,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是天大的脾气也得含在嘴里等见了沈可均再撒。 “沈大人已经上值去了,方公子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家。” 未料到一落轿便是管家笑着迎上来,方令仪想了一路的话术当即便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拔剑四顾心茫然不说,憋了一路的不满也尽数泄气,像是烂醉如泥的酒鬼软趴趴的再也提不起劲来。 “你问我为什么不接顾行之的活?” 掏了掏耳朵,邹黎本想给小昭盘盘她接单的逻辑,却忽然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俗话也说百闻不如一见,于是话锋一转,问道:“小昭,千雪万柳去给新生的小孩登记户籍去了,不如你同我走一趟?实际见见这顾行之,兴许你就明白为什么了。” 什么?不但和妻主二人世界还能出去单独约会? 刚从2023那里学来几个新鲜词汇便立刻用上,小昭美滋滋的无有不应。 “可我们能去哪儿找顾行之呢?”拴好二宝,关好家门,外头冷的小昭一说话便呼出成片的白气。 天寒地冻的,也就这两人像打了鸡血似的乐意出门。小年轻就是有激情啊,把脑袋往里缩了缩,狮子猫懒洋洋地趴在邹黎肩上不愿动作。 “她之前不是送来过好几封的信吗?” 被冰的缩了缩脖子,邹黎把2023故意塞到她领子里的碎银块拿了出来:“喏,小昭你把这些都放到钱袋里。” 那些信的落款里写了她的具体住址,邹黎两只手揣到一起。 离家不远,先直走再左拐然后穿过一个斜巷子到西市,最后在一棵几人粗的树下向右走,直到看见一个挂着两面桃符的门,便到了。拢共步行差不多四十分钟,邹黎摸一把2023蓬松的毛发,一来一回一个时辰多点,正好活动活动脾胃,晚上还能把炖在锅上的羊羯子多吃点。 好,小昭点头并熟谙邹黎的潜台词,要是走回来的时候饿了,正好从市集上买几个肉包子来吃。 嘿嘿一笑,邹黎又撸了2023几下。 这是什么,伸手挨个拂过架上的书,方令仪在沈可均的书房里悠悠然巡视。 那管家还算识情知意,方令仪端庄地将手搭在一起,将他带进宅院后便寻了个借口自动消失,只说院子里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方公子只消自行解闷,其余的等到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等到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眼里透出 几分得意,方令仪俨然像个主人似的坐在沈可均惯常坐的位置上。 分明上次沈可均被他一句话噎的只能拂袖而去,根本挤不出第二句与他来回,方令仪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他既知道了怎么一招制敌,今天必定也能大获全胜,让那沈可均哑口无言,只能在自己面前讪讪离去。 咦? 方令仪捻了捻手中的书,这书皮怎么比寻常的更硬更厚,他眯起眼睛,摸起来倒像是下面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 哈,方令仪活像是抓住了沈可均天大的把柄,沈大人哪沈大人,你竟也会办这等挂羊头卖狗肉拆西书藏东书的事? 他可要好好看看这书里写了什么好东西,方令仪朝外面瞧了瞧,确定没人在才施施然揭开第一层书封。 《隐归六梦》? 藏在《水经注》下面的《隐归六梦》? 这本书的名字他见过。好似爹爹的箱笼里也有这么一本,只是当年他才把东西翻出来,便被侍俾用旁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手中的书便也顺理成章被人拿走而不知。 但方令仪的确对这本书记忆犹新:这书的封皮做成少见的胭脂色,上头还印着精细的六位郎君的绣像,且这几个郎君各有不同之处,方令仪记得他最喜欢左侧第二,手中拖着长长绢绣的一位。 没想到沈可均竟也有。 难不成爹爹的那本是母亲给他的?那倒也说得通了……可既是赠书,又是母亲相赠,按爹爹的脾性,难道不该摆在显眼的地方给另外两房看看?偏偏沈可均也想法子把本来的封面遮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好东西,一时间,方令仪的好奇让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便瞧瞧吧。 第一折,方令仪起初一目十行,却在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之后立刻减缓了速度。 这写的都是什么,方令仪不禁用袖子半掩住脸。 【却说那日,裴家三郎被大房罚跪在园中,四下里残雪未消,往日被人踩在脚下的石子小路也变得分外冷硬。】 他早在看到这郎君姓裴时便有所警觉的,方令仪心下不好意思的紧,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似的接着往下看。 ——不,说是看也不大准确。 毕竟就算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为了每旬一次的考试挑灯夜战、往死里研究博士们留下的课业,也绝不会有方令仪看得这样深刻、这样万无遗漏。 【日头渐大,亭子上的余冰蜿蜒着淌到亭角上,又一滴滴地滴了下来。冰凉凉地顺入他的后颈,裴三郎背后竟然生出一股被火燎烧过的错觉。各处的活动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侍俾领了主子的活计急匆匆从园中经过,不料见到裴三郎在此受罚,也不敢多看,低头行过礼又匆匆地去了。】 这也太过分了,方令仪掩着面,理智告诉他这等事过于折辱人颜面,但凡一个郎君还想立于人前,便万万不能被如此羞辱责罚。可纵使方令仪这样想着,一团火却仍然不听话似的从腹腔中烧了起来,心跳也扑簌簌地加快,不知在期待什么,方令仪做贼一般地往外头又看去一眼。 还好,沈可均还是没回来。 【“这便受不了了?”也不知受了多久的罚,裴三郎听见妻主的声音在身后姗姗来迟。一柄熟悉的戒尺抵着他后背的脊骨一路向下游走,不多时,隔着单薄的中衣,尺端雕的貔貅獠牙便已然硌得他尾椎发颤。】 只着中衣!竟在室外便、便如此—— 不正经! 挡在脸上的袖子根本不敢放下,方令仪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动了动。许是屋内的炭烧得太热,方令仪脖后细细地冒出一层汗。仿佛那从亭子上落下来的融冰也打湿了他的肌肤和衣领,方令仪竟莫名觉得后颈处像是被人用尺子或者其他的什么火辣辣地划过。 【“倒卷湘帘要的是腰窝蓄汗,不是眼窝蓄泪。”被玉尺卡得动也不敢动,裴三郎听见妻主的脚步声和绸缎窸窣声一齐逼近:“前日刚罚你抄过的家规和诫书,竟是把你的眼睛抄成桃花潭了?”】 登徒子!方令仪猛地将书合上,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他不要再看这些淫。词浪。语的东西了,方令仪胸口起伏,对,他一开始只是想抓沈可均的不是才把它打开看了看,眼下他把柄业已抓到,便没必要再读这等东西污自己的眼了! 私下里看这样不堪的东西,方令仪将手覆上脸,他就说沈可均不是个好东西来着!表面行端影正,背地里可说不准怎么照书上来的东西意。淫郎君们呢! 可爹爹那里……为何也有这本? 母亲和爹爹的关系一直不好,方令仪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会不会是母亲先送书给爹爹,想用里头写的情景予以暗示,可爹爹不愿,母亲这才转向那两房没脸皮的,只因他们长于逢迎,连这等羞辱之事都能甘之若饴? 方令仪虽未通人事,但也多多少少知晓,房中事是否和谐,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妻夫双方的关系。 难不成爹爹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母亲厌弃? 方令仪越想越滋味复杂,可——不对,方令仪将手紧紧攥起,一本书罢了,便是圣贤书,读过后能做到的人也少得可怜,没道理一本淫。书,看过的人倒个个积极实践起来。 再说那书也不一定是母亲赠给爹爹的,对,对,就是这样。 一通乱七八糟的怀疑和自我安慰之后,方令仪像是只受惊的鸟对镜展开翅膀后又哄好了自己。慢慢松开被他抓得满是折痕的袖口,方令仪正瞧着《隐归六梦》四个大字出神,外头却适时传来管家的提醒:“方公子,大人下值归家,正往书房这儿走呢。” 沈可均回来了? 可他分明才看了几行字,方令仪一时间有些慌乱。连忙把被他弄乱的书柜桌子重新恢复原状,早没了他刚来时气定神闲的劲儿,方令仪只希望沈可均不要发现他从书架上拿下来又看过了什么。 “方小公子?” 方令仪才把东西勉强归位,便听见沈可均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莫名联想到那柄玉尺也是如这般从裴三郎背后袭击而来,方令仪下意识一抖,又很快压下那股有些躁邪的骚动。 “沈——” 不等方令仪讲话,沈可均倒是先盯着他看了数眼:“你的脸怎么了?” 第69章 训。诫(2) 沈可均比谁都熟悉她自己的书房,是以尽管方令仪红着脸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闭紧口的蚌,她也一眼瞧出了端倪所在。 “你打开这本书看了?” 精准抽出《隐归六梦》,沈可均粗略翻了翻,便问道:“看到哪里了?竟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这怎么好说! 眼神躲闪,方令仪低着头说什么都不肯去看沈可均的脸。 不愿说? 书脊在掌心敲了敲,故意从最后一折问起,沈可均有的是法子治他:“‘冰肌透骨似梅开,始解红罗帐里烫’——可是这里?” 既叫做六梦,这书便是由六段融合隐喻的情。色故事组成。 最后一梦讲的是前朝宫中,众小君为获帝王恩宠,纷纷攒下雪水和着珍珠粉浸浴的故事。重点养护颈侧、手腕等“承恩处”,传说如这般滋养的久了,整个人便如雪中寒梅,即便在情动时仍然能维持令人舒畅的,瓷玉一样的温度。 但这故事的隐喻不止于此。 前朝宫史有载,灵帝酷爱侍君们在水下浮沉漂流的姿态,尤其钟爱他们在水下闭气时濒临极限却又不得不听从皇命继续忍耐的模样,“丧命者一年远超数百耳”,但在权位财势面前,这些人命都像是被宫人扫走的枯叶,不值一提而已。 什么似梅开,方令仪起初没听清时还以为是养护身体的秘方,正要提起几分兴趣,下半句什么帐什么烫的,却登时让他的脸垮了下来。 “沈大人成日便想着这些事?”方令仪企图故技重施气走沈可均:“莫不是一个人憋的久了需要想些法子泄火,依我看……” 不料沈可均根本不接他的话。 “不是第六梦?”沈可均往前翻了几页:“‘七步一颤音,帐中方成律’。难道是合欢铃?” 耳后敷龙脑,足心涂苏合,踝系错金铃,沈可均想起几日前她丢进箱子里的那个:“方小公子喜欢 这个?” “你胡说什么?”方令仪听不下去拂袖要走,沈可均却一把攥住不让他随心所欲。 “我胡说?”沈可均最是擅长慢条斯理磨人心志:“看你的反应,想来这个也不是了。” 七窍香?不是。 守元礼?不是。 绛珠痕?仍旧不是。 那便只剩最后一梦,也是第一梦了。沈可均了然:行止如柳浪翻波,拜时显承珠之妙。 这是最简单也最浅显的故事了。沈可均倒是没想到,方令仪的面皮竟然比她以为的还要薄上几分。 “我让你不要讲了!”恼羞成怒,全然不提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在书房寻看,方令仪终于忍无可忍夺门而逃。 转眼便过了十日。 方令仪此人一言以蔽之,便是“人菜瘾大”,每每挑衅沈可均不成反被调戏,跳脚离开的样子都与前一次别无二致。 沈可均起初觉得有趣,第四日时偶然用手边的一管笔去逗他,却意外发现方小公子竟红颤着面皮接下了她的调笑。 他能听懂她言语里除了词句之外的东西,沈可均颇为惊喜,譬如一点轻蔑,一点侮辱,一点喜爱,还有其他的别的情绪。 最难得的是方令仪既能听懂,又恰巧有着世家郎君那种高傲自尊的劲头。两种情感交替着在方令仪脸上出现,沈可均看着他来回变幻的神色时常觉得甚为有趣。 她并没有教他太多,仔细论起来,比起她口中讲出来的东西,方令仪自己脑中幻想出来的更是多上许多。 一如边塞经验丰富的牧民,沈可均有十足的耐心和手段去教化一只野性未褪的鹰。但方令仪更像一头表面倔强实则温顺的小羊,长哨甚至刚刚吹出一个音,他便低着眼跪下膝盖,自行弥补上了所有的调子。 “今日带你上街逛逛。” 方令仪在沈府小住的第十天,沈可均忽然给他放了一日的假。 “真的?”难掩惊喜,没有过多思考沈可均的体贴来自何处,方令仪立即开始盘算如何在不同的铺子中分配时间和银票。 “啊?” 不知道州牧大人为何来找她,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疑惑声调。 “啊?” 听到沈可均面不改色,说自己要和方令仪成婚、仪式将于明年六月举行、希望邹黎准备一下、半月后和她一起到方府提亲,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疑惑声调。 “啊?” 目睹2023毫不客气就把这桩婚事算成1/6的任务进度,甚至它是在登记领养表时才想起邹黎的存在,于是象征性地问“你觉得给方令仪起个什么样子的猫咪花名好”,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三个疑惑声调。 不是,邹黎直到沈可均走了还没弄明白这么多事是如何在短短三个“啊?”之间发生的,但想问的话太多,为了减少沟通成本,邹黎的大脑指挥她发出了今天的第四个疑惑声调。 “……啊?” “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邹黎理了理头绪,“沈可均来是为了让我上门提亲。” 一言以蔽之,上钟了。 万柳联想到她听到的一些传闻:“第二个问题也好解释,我和千雪给新生儿做户籍登记的时候听到闲言碎语,说沈大人出身临嶂,那里婚俗和青州不同,女男双方正式走礼数之前会在一个屋檐下住上一阵。” “沈大人应该是为了安方府的心,”千雪说的头头是道,“你们想,毕竟两地风俗大为不同,自家郎君去别的女子家一住便是一个月,期间发生什么都知之甚少,何况按临嶂的规矩走,这一个月中若是发现彼此不合适,双方一拍两散也是常事。” 好吧,邹黎补充到一波情报,但其实她想问的是,沈可均和方令仪是怎么摩擦出要成婚的火花的。 已知方令仪痴恋大将军。已知大将军和哑郎关门过日子了。 已知方令仪大受打击、离家出走、丢了一阵子、以致于方府把邹黎划为重要嫌疑唆使犯监控了她好久。 已知方府解除监控后又来找邹黎,说一切是误会,方令仪是和朋友结伴去雪庐修心去了、这两天就回来、之前的事实在不好意思了。 已知沈大人今日突然登门说要和方令仪成婚让官媒准备准备把礼数走了。 “雪庐修心可能只是个说辞,”小昭被李胡氏的金针越扎越聪明,“保不齐方令仪就是被沈可均救回来的,英雌救美嘛,一见钟情也很正常。” 而且想的再阴暗些,小昭附在邹黎耳边轻声道:“万一是方令仪故意的呢?沈可均可是州牧,又这样年轻,万一将来调回京城,方令仪可不是扬眉吐气了?” “喵喵(方令仪之前不是拿着迟家选亲的要求来找过你要你帮他吗?这就算你和猫咪有过单独的互动交流,就可以算成猫咖的一份子了。是的是的是在钻规则的空子打擦边球,你打不打)?” 抖了抖胡子,2023短促叫了一声并在邹黎脑子里絮絮叨叨地开了腔。 哦,邹黎了然,原来如此。 她不想上班。 丧丧个脸,邹黎站在门口任由小昭给她系披风。 贼姥天,邹黎刚走出屋就被巴掌大的雪花甩了一头一脸,听到没有,她不想上班!!! 就算沈可均这单肯定能让她赚不少窝囊费,起床气还没散干净,邹黎把狮子猫接过来扛在肩上,她也该死的不想上班。 到底是谁想在大雪天出门去金楼里看首饰式样啊,邹黎转身就要去叫千雪万柳,上钟了上钟了,沈大人日理万机没时间去一家家的挑样子,所以她们今天得把全城金玉翡翠的款式都整理好送到沈家,谁也别想躲懒。 当然了,这项额外的服务价格不菲。 “不如让她们两个歇一天,我陪妻主去吧?”小昭是个好同志,愿意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但邹黎不怎么买账:“你和我走?那谁做饭?” 出去吃呗,小昭拍拍钱包:“武威酒楼,我请客。” 你请客?没多少好声气,邹黎半睁的眼睛又睁大一点:“你的钱不还是从我这里来的?” 有什么好吃的,邹黎眼神放空,这种大雪刨天的气候只适合在被窝里睡觉。 “喵——” 适时打断小昭,2023生怕邹黎等会儿清醒了脑子反应过味儿了,会去追问为什么小昭手里有这么多余钱。 问就问啊,小昭对上狮子猫的眼神,不就是你补贴给我的吗,说是奖励我牵成若水和优伶那对姻缘的…… 嘶。 小昭猛然回过味来,那确实不能说。 但他更得跟着去了。 打量邹黎现在还不算完全清醒,小昭乘胜追击,绕了一堆圈子让邹黎答应带他而不是带千雪万柳。 行行行,带他带他带他,邹黎打着哈欠往门外走,反正不管带谁她都得出门,老实讲她在乎跟着的人是谁吗? 她不在乎。 她只是想找人跟她一起遭殃。 “等会儿去武威酒楼吃什么?”眼瞧第一家金店就要到了,邹黎的心情也随着好了一点:“你兜里有钱……我想吃肉,炖肉排骨还是炒的都行,主食的话,听说她家的牛肉丸汤面不错?” “武威酒楼的烤鸡甚好,邹冰人不妨大胆一试?” 两人一猫尚未听到脚步声,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一道有点随意懒散的女声便从旁响起:“来,阿隼,这就是邹冰人。” 竟是若水?!! 和2023快速对了对眼神,小昭强撑着拎起嘴角:“没想到道长也会在大雪天出门,真是好雅兴。”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纵然漫天飞雪,也挡不住势如破竹的缘分。” 若水不知道邹黎不知道阿隼是怎么送到她身边的,故而一开口便是打趣,却没想到小昭差点为她这句一语双关的话紧张到笑容僵硬。 妻主应该能被瞒住吧?小昭干笑着看向2023,能吧? 第70章 露馅 小昭不适合做地下工作。这判断是邹黎下的。 与 若水在金店边巧遇,邹黎和她寒暄时其实并未多想什么。 诚然,若水背后跟着个卷毛大胸细腰翘屁美男,但这世上美男多了,邹黎自认是个从一而终的人,既然有了小昭,那旁的男子不管美丑胖瘦就都与她无关了。 至于若水嘴里的话,听着似乎别有深意,但道士故弄玄虚一点也算是职业特性。再说邹黎之前见她那几次,哪次不是若水没头没脑的留下几句话再飘走? 故而邹黎实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邹黎这么好骗,放到谍战剧里就是傻人有傻福的邹老太太,全家各怀鬼胎但她一无所知,等到最后各方势力角逐之后一一落幕,她才后知后觉抱着猫在院子里感慨,啊,今天的太阳真是和多少多少年前一样的好啊。 但小昭实在太心虚了。 “这侧面说明你没对我说过谎,”邹黎如果判案一定是个赏罚分明的青天大姥姥,“你不骗我,这本来是好事。但是。” 凡事最怕一个但是,放在英语题里这说明转折要来了重点要往后看,放在日常生活里等同于说前面的基本都是废话要紧的在后面你给老娘竖起耳朵仔细听。 “但是,你为什么以为我和掌柜去拿图样,你的处境就安全到可以把2023围到脖子上说悄悄话了呢?” 笨的简直可笑,邹黎看到前头有个食肆打着灯,在卖玉米茅根水:“去,你不是很有钱吗?给我买一壶过来。” 润润喉接着骂。 ……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蔫低头,小昭摸出铜钱,又把身上背着的水囊解了下来。 “你窃笑什么?” 眼瞧小昭掀开门帘走进食肆里去,邹黎揪住2023的尾巴:“挺行啊你,之前不是还被小昭当成猫妖,和你打的鸡飞狗跳的吗?” 几日不见学会笼络敌对分子了,怎么,2023背着她想发展下线了? “信不信我一封举报信告到主脑?”邹黎皮笑肉不笑:“说,你们之间互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 举报?哦莫那很坏了。 眼神一秒变得清澈,2023不复淡定。 “之前去道观,你不是在路上差点被戏班子误伤嘛。”狮子猫觑了觑邹黎:“当时你不是让小昭去制止,还掏了点钱让那弄丢东西的优伶免遭一顿打嘛。” 哦,邹黎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前一阵子,陈氏商行不是和迟家打对台,进了许多迟家独家卖的货,价钱又比迟家低,当时大街小巷都去看热闹捡漏,小昭不也背着筐去了嘛。” 你再顾左右而言他读者姥姥们就要举报这章水字数了,邹黎一巴掌拍在2023毛嘟嘟的屁股上,说重点懂不懂啊? “他路上被戏班管事的堵住问要不要把优伶买回来给你做小小昭不愿意又担心管事的日后直接来找你正好捡完漏手里还有余钱所以杀完价付完款就把人送到若水那去了美名其曰还愿其实是防着你纳小再就是还能牵桩姻缘帮你推进度。” 等下。邹黎忽然眯起眼睛。牵桩姻缘。 “猫咖现在领养出去几只小猫?” 2023不假思索:“实际6对,符合条件入档的5对啊。” 陆随江鱼不算,大将军和打枣吃算,邹黎和小昭算,迟非晚和主意正算,沈可均和脑子笨算,若水和不吃苦算。 “五对?”邹黎笑了一声:“怪不得。” 她竟不知道若水和优伶何时也入档了。 糟了。狮子猫心虚懊恼悔不当初,怎么一个不留神把它自己也给卖了。 怪不得啊,邹黎从买东西回来的小昭手中拔开水囊塞子,她就说2023这个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没点好事吊着怎么能这样积极。 “你兜里的钱是它奖励你的吧?”邹黎点点小昭:“武威酒楼,我说你手头怎么如此宽裕,原来是有另外的来路。” 你这猫妖,不是说好这些不说的吗?! 瞪向狮子猫,小昭不可置信,方才妻主跟着掌柜上楼,他确定邹黎一定没听见他和猫妖的君子协定。 它也不想的,2023扭过头装睡,是举报信的威力太大嘞。 “行了,”邹黎抖抖身上的落雪,“先把活干了,剩下的回去再和你俩算账。” 都怪它!小昭一个人百无聊赖靠着窗边,妻主已经两天零五个时辰没有理他了! 越想越气,小昭扬手就怼了狮子猫几下。 都怪它都怪它都怪它! 发什么神经,哈了一声,2023恨不得用眼神扎死小昭。它本来好端端团在小茶几上,一整只猫昏昏欲睡,结果小昭连着几杵子硬是给它怼醒了。 “不是你排除异己沾沾自喜的时候了?” 低头舔肚子,2023才不惯着小昭:“不是你手里有钱张罗着要出去下馆子的时候了?” 这才哪到哪,狮子猫换了个姿势重新瘫成一长条:“有点出息行不行?不就是邹黎单方面和你冷战吗?” 多简单,狮子猫晃晃尾巴,你也冷战回去不就行了。赌气谁不会,难不成全家只许邹黎甩脸色不理人? 可他不想这样!小昭气的眼里都起了水光,妻主不理人就算了,他多少次主动求和也没用。眼下更是过分,妻主为了避开他,竟然连那个处处透着奇怪的“破镜重圆”案都带喜女接了。 妻主前几天还专门领他去了顾行之住的地方,还和他解释了为啥不想赚这单的媒人钱呢! “那有什么的?”2023不以为意:“前几天不想赚,这几天又觉得钱香了呗。” 邹黎明摆着就是一财迷,2023抓抓耳朵,刚来的时候巴不得一天检查八百遍床底下放钱和宅契的箱子,现在为了挣更多钱出门干活也不足为奇。 毕竟邹黎挺能吃的,小昭也是个喜欢在衣裳和小玩意儿上花钱的,要是进项不够,入不敷出只能吃老本,就邹黎那性格还不得急死。 嗳!猫妖可提醒他了! 连忙下地,从床底下把邹黎的本命箱子拖出来,小昭一项项点过银票地契,确认邹黎没有卷款离家出走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怎么办嘛,小昭哭唧唧躺倒在床上,绞尽脑汁搭话也不理,故意让二宝围着蹭蹭也不理,炖一锅香喷喷土豆排骨也不理,晚上假装迷路找到浴桶边上也不理。 “邹娘子,”万柳想了又想才开口,“这顾行之……你瞧她像是会改的样子吗?” 鉴于邹黎不想早早回家看见小昭,拐出顾家所在的小巷,三人在一家茶馆落座。 “是啊。”千雪嗑开瓜子:“嗜酒到这等地步,左邻右舍一听见她要痛改前非皆是不信,而且还异口同声,一致给男方说话。” 这情形甚是少见,千雪万柳对视一眼,搞得她二人也忍不住担心起邹黎的判断。 冰人是靠名声吃饭的行当。 千雪万柳一点也不担心邹黎不能给两人重新说和,恰恰相反,她们是担心邹黎说和成功,但事后顾行之死性不改,顾家仍然家宅不宁,倘若事情真向她们担忧的方向发展过去,邹黎就算是官媒也免不了遭受非议。 “酒娘子顾行之,”万柳伸手数到,“好喝酒,酒后嘴碎,嘟嘟囔囔的连亲妈都烦。清醒时便醉心丹青,画技倒是很好,拿出去一卷可抵百银,但家中大小事务一应不管,翁婿矛盾更是一概不管。” 男方叫楚绫,当初也是正经过了门的,数年来操持家中未有一句怨言,但许是忍耐到了尽头,成婚第九年,终于受不了自请下堂。酒娘子恰逢酒劲上头烂醉如泥,被男方自己拿了印信盖了,醒来方知错过大事,再一看下堂夫竟然门庭若市,有许多女子递帖说想要娶他做填房。 万柳拿了几颗花生来剥:“邹娘子,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顾行之此人不算无药可救。” 邹黎嗑了半天也没嗑出瓜子仁,只好用手去剥:“方才我们去问她 ,字字句句都和之前打探到的相对应,可知她没说假话,悔改的心……目前来看也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股悔意能在酒瘾面前撑上多久。 “但顾家内部一定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邹黎若有所思,“翁婿矛盾,顾行之刚才倒也说了,但这种纠纷,不问当事人是不知道矛盾真正累积到何等地步的。” 再烤烤火,邹黎仰脖喝掉茶水,正好楚绫娘家也在青州城,等下一鼓作气,把两方当事人都问个遍再收工。 “邹冰人有所不知。” 听闻三人来意,楚绫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将她们请进屋:“若不是实在忍受不了,和离的名头也不好听,我何苦要闹这一出?” 叹口气,许是想一次性让她们知难而退,楚绫接下来透露的消息让邹黎三人大开眼界。 “我起初答应与顾行之成亲,正是看中她性格平和,接人待物彬彬有礼,又懂得孝敬双亲,一手丹青妙术也能保得家中度日无虞。” 楚绫也不是无事生非的性格,故而小两口着实蜜里调油一阵。妻夫和睦,家中也**持得井井有条,但凡是街坊邻居,没一个不羡慕顾家的。 但成亲第二年,顾行之应召入宫做画师。 按理讲,能被皇帝征召是多大的荣耀,寻常小吏碌碌一生也未必能让永熙帝知晓她的存在,而顾行之仅凭一手精妙的画技就能闻名四方,得帝王垂青。 这本是好事,楚绫回忆时露出浅笑,当时顾行之孤身上京,他虽留在家中侍奉二老,可接连从京城传来的好消息也让他与有荣焉。 顾行之初抵京城便挥毫绘京城盛景,引得奕王赞叹。 顾行之入画苑,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人物意境,均得众人赞叹,得皇帝奖赏无数。 顾行之随行春猎,将猎场内群臣骁勇之姿一一落于卷上,竟使得来朝纳贡的西夲使者都赞不绝口,更是让其中的西夲王子一见倾心,请求桓燕让她与自己成亲,还说了许多世代友好的漂亮话。 “顾行之拒绝了。”楚绫再提起此事亦是心潮起伏:“她说家中已然有夫,西夲王子虽姿容俊逸,请恕行之难以从命。” 这很有担当啊,千雪万柳频频点头,显然已被楚绫描述的场景带入其中。 西夲虽不比桓燕繁华,可王室亦是奢靡铺张。只要顾行之点头同意,便能从一介白身立即跃身王侯之列。如此诱惑,便是让天下女子个个扪心自问,有胆识毅力拒绝的人也不多。 邹黎却觉出几分不妙的讯号:“稍等——顾行之不会是在猎场,当着众人下了西夲王子的脸面吧?” 点了点头,楚绫默认了邹黎的说法。 姥天奶,邹黎默哀,这顾行之是年少得意过头,一时间连王侯将相和斗升小民之间的阶级鸿沟都忘了。 拒绝不是不可以,但是好歹也挑个合适的时机吧? 邹黎听着,永熙帝像是个惜才之人,再说这种情比金坚的故事自带动人buff,顾行之但凡别头铁到这个程度,哪怕她就闭口不言,说全凭皇帝定夺,事后再挑个没人的时候找永熙帝声泪俱下哭诉一场,估计也就没事了。 “那最后……”千雪斟酌着开口:“方才我瞧顾娘子四肢健全行走如常,想来最后还是安稳回家了?” 正是,楚绫点头,但她回家后忽然沉迷喝酒,一喝就是一天不说,醉醺醺的躺在地板上东倒西歪,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我想着,”楚绫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她大约是为了我断送前程,所以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仍是苦闷。” 好端端的女儿成了这个样子,顾母见状心疼,但总归没因此事苛责楚绫,顾父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性,从此一有不顺,不管大事小情必要抓楚绫过去责骂一顿。 日复一日,楚绫性子就算有些温吞,被顾行之和顾父两端对着刺激,也渐渐变成了一看人喝酒就忍不住心火直冒的样子。 “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楚绫苦笑,“平常倒没什么不同,可顾行之一掂起她那个酒翁,我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四下里能摔能砸的东西都掼到地上,砸出个响好歹也能吓她一吓。” “但你这招应该过不了多久就没用了,”邹黎思索,“刚开始可能还吓的到她,后来只怕是变成你自己无可奈何的泄愤行径了。” “邹冰人说的对。” 楚绫盯着桌上干果盘出神:“后来我一看到她不省人事的样子就生气。瞧她像条长蛇似的瘫在地上,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朝她身上踹两脚,过一会儿又扶着她去洗澡换衣。想着还是算了,起码是在家里,又是夏天,再怎么说,也比那些大冬天的喝死在外面的强。” 也不知是不是怕什么来什么,楚绫刚这般安慰完自己,不出半个月,顾行之忽然一整晚都没回来。 楚绫心急如焚,但根本不知道人去了哪。顾母早早就歇下了,顾父倒是起了身,但一听楚绫说要出门去问,当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你巴不得我儿名声丧尽是不是”? 那便只好在院里硬生生等着。 好在第二天天不亮,顾行之一身脏污,跌跌撞撞回来敲门。问她到底去哪了,顾行之喝酒喝的唇舌僵硬,半天也讲不清楚完整句子,楚绫无法,只好先扶人回屋休息。 第二天楚绫出门买菜,听到别家夫郎说,昨天晚上有个喝醉的人一头扎进刘屠户家的猪圈,拱得猪嗷嗷叫不说,最后怕是被猪咬了一口,被咬痛了才走。 “猪圈的栅栏上还留着刮下来的一片布呢,哎呦我和你说,坏件衣裳倒是小事,你知不知道猪饿急了,可是会吃人的!” 想到顾行之胳膊上那圈奇怪的伤口,楚绫菜也没心思买了,匆匆赶回家把泡在盆里的衣裳拿起来一看,可不,后襟那里正正好好缺了一块布! 这件事之后,顾行之在外喝酒的习惯就算是彻底开了口子。 楚绫质问她,顾行之却也振振有词:“我在家里喝你要骂我,又摔又砸的,那我图个清静,去外头喝你又不乐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非得享受一下管着她的感觉是吧,心下厌烦,顾行之抱着酒坛推门就走。 “喝喝喝!”恨恨将晒的玉米棒照着她的背影追打过去,楚绫气得两眼发黑却也管不住她:“你喝死在外面得了!还知道回家,有本事你冬天也在猪圈待一晚上,保准冻得你下辈子都后悔当人!” 她算看出来了,邹黎搓搓脸,楚绫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得倒难听,可照看起顾行之来,什么盖被洗衣煮醒酒汤,一样不落。 “那你恨顾行之吗?” 猛地冒出一句,万柳将全屋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 “我是说,”万柳被大家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楚夫郎,我听你讲了半响子,你说大吵大闹也阻止不了顾行之出门喝酒,只好看着她出门的背影自己生闷气。” “那你看她老是这样,有没有后悔当初和她成亲?” “后悔……”楚绫闭了闭眼,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一次她又在外面喝多了。” 回家之后还是老套路,见到楚绫怒气冲冲过来,也不等他开口,往地上咚然一躺,又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死鬼模样。 楚绫真是要气死了,连第二日会再被顾父斥责也不在乎,当即边骂边把家 里剩的酒都找出来泼她一身。 直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酒坛子全都泼干净了砸碎乎了,楚绫的气也算勉强消了一半,寻思寻思不能把顾行之就扔在这不管,楚绫最后还是把人扛进木桶准备帮她洗澡。 忙活一通,脏衣服也丢盆里了,洗澡水也放好了,洗头的皂角也打起沫了,顾行之的醒酒汤也煮好了,楚绫正准备给她洗完扶回屋里就去打扫院子,顾行之这时候支开一张眼皮,腆着脸道:“阿绫,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楚绫被这一句激的火又冒上来,满手的皂角沫也不管了,咣当一下把葫芦瓢丢到木桶里,一转身去院里擦地通风去了。 “我真是看见她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就头痛。” 说着说着,楚绫太阳穴周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可见的确被气得昏头。“可她每次一说那些黏咕叽叽的酸话,我又确实有点感动。” 回家路上,邹黎告别千雪万柳,正要转弯,却看到小昭红着眼圈在巷口等她。 瞧他一眼,邹黎自觉心里边那股气还没消,仍是一句话都没同小昭讲。 “妻主!” 受不了邹黎的冷落,小昭追到她身后絮絮叨叨: 一会儿说他今天特意去若水道长那里看了,那异族优伶被照看得可好,油光水滑的,还被若水收在身边做了有名可查的丹童,叫阿隼;一会儿说他在砂锅里炖了鸽子汤,里头加了好多从陈氏商行捡漏来的好东西,馋的二宝整个下午不住嘴的围着灶台吧嗒,连那猫妖也忍不住,隔着厨房的窗户鬼鬼祟祟往里头看…… 小昭大抵是越说越委屈,邹黎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却也能听见他的声音里多上几缕哭腔。 深深呼吸,邹黎心想她就再给小昭讲次道理,告诉他自己究竟为何生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水和优伶的事,要么小昭就做的一干二净,把她彻底瞒住,就是当街打了照面也不慌;要么就老老实实认怂,趁早把事情一五一十和她讲了,背地里也别耍什么小聪明。 “但你既然决定要自作聪明,”邹黎看着小昭,“你就——” “小昭?!” 带着些不可置信又或者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扇绣着朱雀纹样的华丽袖子突然隔在邹黎和小昭之间。 皱了皱眉,邹黎顺着那昂首的朱雀一路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只是她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听到沈可均的声音从另一抬轿子旁传来。 “殿下似是遇到故人?” 沈可均几步走近,三个女子便围着小昭形成鼎立之势:“此乃奕王府世女,奉诏行巡青州。” 奕王府?邹黎心下一沉,顿时想到小昭那非富即贵的桓姓出身。 将小昭拦至身后,世女瞥了眼邹黎只能算得上是整洁干净的穿着:“沈大人,不知这位是?” “在下官媒邹黎。” 听出对方话里的敌意,拱手施礼,邹黎不卑不亢:“今日得见世女,实属幸会。” 幸会?世女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暗暗用力,把想回到邹黎身边的小昭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那便一同去荟萃楼用膳吧,”世女笑了笑,“正巧我有几句话,还要问与官媒大人。” 70-78 第71章 身世 四人在荟萃楼落座,状似古道热肠的主人款待来客,一道道精美佳肴流水似的被跑堂端上桌。 “菜齐了,您慢用。” 给在座各位都倒上茶,瞧着几人间气氛有些微妙,小二麻利地关上了包房的门。 小昭应该会喜欢吃这个,邹黎看着中间那道金黄鲜亮的松鼠鳜鱼,心道他就爱酸酸甜甜又酥又嫩的东西。 但眼下,邹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到小昭身上,她看对方心事重重,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也没有多少动筷子的兴致。 “邹大人是在何处认识小昭的?” 喝了口茶,世女慢悠悠开口:“舍弟走丢这大半年,我几乎在京中掘地三尺,恨不得将路上跑的老鼠都抓来问问他的行踪,却没想到,人竟然会出现在青州。” 京城和青州距离遥远,诗家常用“三千里山河”象征国土幅员辽阔,但仔细论起来,从京畿策马至边关,要度过的却不止八千里云和月。 为了搜寻到桓昭的下落,桓曦甚至将做皮肉生意的倡馆都扫了一遍。当然,考虑到桓昭日后的名声,她没把动作做的大张旗鼓。 奕王府世女对她成见颇大。 “邹大人”,邹黎心想,连她这种钝感力比较强的、放在学校里都不一定听得出老师好赖话的人都能听出这句称呼里没多少好意。 不待邹黎说话,小昭却先坐不住了:“是妻主把我从……”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沈可均:“反正我是被妻主救出来的。” 妻主? 桓曦才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变差了许多。 “殿下,”沈可均寻了个借口离席,“家中尚且有事,请恕沈某先行一步。” 这顿饭原本是世女准备和州牧联络感情用的,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桓曦就算在京城借着奕王府的名头呼风唤雨,但她此番身负皇命,照样需要青州本地官员鼎力相助,才能把差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 再说,沈可均、方闻章、贺兰姝,个个都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大将。 沈可均不必说了,再过两年任期一满,永熙帝必定是要提拔;刑部主事的人最近不太得力,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没人比方闻章更合适。 至于贺兰姝,边关这一场胜仗打下来,虽不说百世无忧,十年的稳定总是能换得的。然而,将长期在外,君多少会心生隐忧,要让桓曦来看,不超出半年,贺兰姝应当会奉召回京一趟。 此番来青州,桓曦实在是筹划良多。见的每个人,说的每句话,用的每顿饭,桓曦都力求有所得。但今日突然找到小昭,桓曦看着沈可均离席的身影,却也说不出挽留对方的话。 常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事未平,世女也的确抽不出更多精力给正事。 “邹黎,眼下只有你我。” 桓曦给小昭夹了块鱼,再放下筷子时便是连名带姓:“小昭到底是你在何处遇到的?你实话实说,本世女不会为难你。” 倘若邹黎够聪明,桓曦盯着她的脸,就该知道要说实话。 不为难她? 想想小昭是怎么出现在院子里的,邹黎自觉不该是犯怂的那个:“疑罪从无,殿下这是已经把我当犯人审了?” 不说她穿越才多久,退一万步讲,就凭她给小昭治脑子花的那么多钱,桓曦也不能用这种口吻和她说话。 “长姐,这确实不关妻主的事。” 见她二人如此,身体往邹黎的方向侧了侧,小昭连松鼠鱼的滋味也尝不出来了:“我当初去京郊骑马,回程路上在金鸣寺歇脚,本想和住持师太讨口水喝,没想到听见有人在寺院后房的桃林里密谋。” 隐约听着是什么换孩子的事,总之都是些后宅阴私,小昭察觉到不对想走——毕竟他孤身一人,没有护卫随侍——但桃林地面多有碎枝落叶,小昭不留神绊上一根手指粗的断枝滑了脚,发出的动静立时就把对面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是谁?” “谁在那儿?” 小昭转身想跑,奈何对方比他以为的还要人多势众。 他跑回寺庙前院,见到僧尼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整个金鸣寺都被人买通,他外出策马,穿的只像是普通富贵人家的郎君,加之平时也不怎么出门招摇,是以对方一众人只当他是富商之子,没多少忌讳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大胆!”桓曦显然气得不轻:“金鸣寺离京城不过十里路,他们安敢如此造次!” 她上下瞧了小昭好几遍:“你没和他们搬出奕王府的名号?”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昭摇头,便被人把嘴蒙上了。 领头的两个男子就是在桃林里交谈的人,小昭本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金鸣寺,没想到他们最后转了主意,把他塞到寺院的厢房里关了几日,又在一天天没亮的时候把他推出去交到人牙子手上。 那天起了雾,小昭被人推着走在庙里的石子路上,除了身前和身后的人谁也感受不到。庙里也没点亮几盏灯,唯一的光亮是人牙子手里的纸灯 笼。 经过宝殿时小昭本想找机会逃跑,但他刚一扭头,便看到大殿的向外开着,里面隐隐露出佛像的脸。 不知怎的,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坐像一旦没了香火和唱诵供奉,竟然现出一张有些阴森的鬼面。大片的阴翳垂在佛像眼下,嘴边若有似无的笑意也被向下的面纹尽数抹平。 心脏发沉,小昭收回眼神,却发现雾气散了几分,刚才还空荡荡的台阶忽然站满了脸色麻木的僧尼。 “人到了?” 小昭听见有人在雾里问。 “是个好货色,”另一人也是在雾里答,“老规矩,三七分。” 什么老规矩,小昭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转脸去看,结果才瞥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后脑勺便猛然传来剧痛,整个人眼前一黑,无声无息便昏了过去。 被人打的那一下受伤颇重,等小昭再醒过来的时候,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了,除了最简单的话还能听明白有反应,但凡说话人转几个弯,他就什么都不懂了。 途中究竟辗转了多少地方,小昭也说不太清,尽管他眼下脑子好的差不多了,但再回忆起那段经历,也只能记得好像是换了几辆车。 再后来,走得越远天气越冷,最后停到青州的时候他已经害了风寒发起高烧,本来脑子就不清楚,再一烧更是成了浆糊,好在一张脸没受损害,老鸨这才勉强收了他,又抓了几贴药,治好脑子是万万不够,但至少把烧退了下去,捡回一条命来。 退烧之后,老鸨就开始让楼里的伎子教他如何讨好客人,但小昭脑子实在不好使,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人教也没能让他记住讨好客人的勾搭话术,老鸨到最后气得不行,又不忍心花在小昭身上的银钱白费,干脆把已经赎身自立门户的云惜请了回来。 云惜长得好看,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很温柔,小昭起初很喜欢他,恨不得黏在对方身后,没成想云惜只是面上看着好说话,但凡他重复三遍的事小昭还是没听明白,他就扯掉小昭的一件衣服再把人赶到柴堆边上挨冻。 “后来我身上只剩一件单衣,夜里冻得受不了也不能进屋,没办法只能到处乱走,因为动起来会比僵在一个地方暖和一点。” 要说小昭也是运气好,到处乱撞,竟然稀里糊涂绕到南风馆的小侧门,当时门也没落闩,奇迹般地也没人看着。 小昭瞧着门缝看了半天,觉着走出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他当真从缝里挤了出去,走到静悄悄的街上,看着挂在门口的风灯式样各不相同,一排排高高的泄出光来,小昭站到光底下,好像浑身也会变得热一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灯笼底下站了多久,好像稚童在游戏,一盏灯抬头看久了就换一盏,直到听见有人敲锣经过,现在想想应该是打更人,小昭下意识担心对方发现自己,就拼命往最近的墙根上贴。 那墙根恰巧就是邹黎破了一个洞的后院。 一个使劲往墙上拱,一个干脆是空的根本不受力,两相叠加,小昭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蹭着一头草霜滚进了邹黎的地盘。 其实邹黎如果不出来,小昭可能躲上一阵,又会摸到原路离开。 但她那时候恰好想上厕所,邹黎想起自己和2023针对厕所问题进行的一番唇枪舌剑。 “然后我就被妻主捡回家了,”小昭颇自豪的样子,“当时屋里除了妻主和我还有个哑巴,不过哑巴后来被贺兰姝带走了,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哦对,他的脑子也是妻主花钱请大夫施针才治好的,小昭一心只顾着说邹黎好话,半点也没注意到桓曦越来越黑的脸色。 “妻主把我照顾的很好啊,而且二宝也——” 小昭正要详详细细讲一番二宝是多么听话乖巧,只吃他喂的鸡蛋黄,就连做饭更好吃的哑巴去喂也闭着嘴一口不动,桓曦忽然重重拍上桌面,喝止道: “够了!” “我还有私事要忙,”许是受不了小昭这副被女人迷了心的样子,桓曦拉起他就要走,“舍弟既然找回,那就不劳邹大人费心。” 你自便吧,满桌子菜肴几乎纹丝未动,桓曦按耐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扯着小昭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妻主还……” 小昭似是在门外犹豫,可桓曦下一秒就将他无情打断:“妻主?别在我面前这么叫她!” 提高了声音,桓曦有意让邹黎听清:“你是什么出身,她是什么出身?小昭,你给我好好记住,就算是下嫁,母王和我也决计不会让你下到此等地步!” 第72章 警告 “啥???” 狮子猫听完后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说小昭早就恢复记忆了?” 真的假的,2023扫描着邹黎的表情:“不是吧?你是说他把你和我都骗过去了?” 姥天奶,狮子猫一打滚摊开在坐垫上,连个小郎君的伪装都看不透,传出去它这个经验丰富的金牌系统还要不要名声了。 “你说中国宿主不骗中国系统。”偏头瞧瞧邹黎,狮子猫仍想负隅顽抗:“你说你说你说呀。” 确确实实是她亲耳听到的,面无表情,邹黎拨弄着碗里的勺子。 碗底剩的一点米汤依稀带着点油润感,让邹黎想起小昭昨天刚把这锅粥端出来时的样子。饱满软糯的米粒,纯靠时间一点点熬出来的润润的粥油,吃到最后还有一枚流心荷包蛋安然卧在碗底。 “那你为啥不把荟萃楼一桌子的好菜带回来?”2023简直恨铁不成钢:“要肉有肉要蛋有蛋的,再说他姐不是都说了吗?你自便吧。” 有这便宜为什么不占,2023百思不得其解,邹黎该不会是故意的?想故意把自己饿瘦让小昭看了心疼再自己跑回来? 而且退一万步讲,不打包那些菜,邹黎回来路上买几个烧饼啊包子啥的不是一样能吃?怎么就凄凉到这个地步了。 “你认真的吗?”语调轻飘飘的,邹黎仰脖把最后一点米汤喝了:“世女不待见我到这个地步,甚至就差当面和我说,我,出身低微,配不上小昭。” 还在那里阴阳怪气叫她“邹大人”,邹黎再回想起包房里的场景都觉得很没脸面,幸亏后来沈可均寻了由头先走,否则邹黎真是有种脸皮被刮下来扔到地上踩的感觉。 火辣辣的,这感觉并不舒服。 小昭倒是从头到尾在帮她说话,邹黎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桓曦比锅底还黑的脸色只能说明,她不但没因为小昭的维护而对邹黎改观,反而更笃定地认定邹黎不适合留在小昭身边。 “我绝不可能为了几道菜而让桓曦再看不起我一次。”收拾好碗筷,邹黎平静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今晚吃这些就是故意的。” 荟萃楼里发生的一切让她觉得被羞辱,邹黎不喜欢这种被人挑挑选选又被人随意刺痛的感觉。 她的确在故意惩罚自己,惩罚那个只能束手无策,被动等待对方倾泻恶意的自己。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值一提。” 斗升小民这个词第一次如此清晰打在邹黎脸上。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和人格都被照看的不错来着。 “我努力维持和优化的生活状态被桓曦轻而易举的鄙视了,”邹黎一时间觉得她对小昭的喜爱也跟着淡了许多,“那桓昭呢?他是不是也 是这么想的?恢复了记忆但是不离开,他是觉得我每天养家糊口的行为看起来有趣又好笑是吗?想留下来多观察一下民间疾苦是吗?” “邹邹,”狮子猫被她这番话惊呆了,“你……你是在说气话吧?” 换2023到邹黎的位置上,桓曦办的事一样会让它不爽。但小昭和桓曦是两个人,狮子猫罕见地端正起来:“你因为桓曦就迁怒小昭,邹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她有什么不知道的,邹黎十分反感2023用那种“你现在很情绪化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眼神看她,她现在很理智很清醒,她在为一个现代人的尊严而战。 “我不会再和小昭有任何联系了,”邹黎宣布,“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贴过来的,我是没法无动于衷才对他有了回应。” 但小昭,哦不,是桓昭,桓昭现在要过回他金枝玉叶的生活了,那她邹黎就要做比桓曦更先斩剑的人。 “是我甩了他,”邹黎看一眼2023,“听到了吗?是我先决定断的。” 今晚不能挨着妻主睡了。 身上的锦被轻软又暖和,屋子里的地龙也烧到恰好的温度,小昭闭上又睁开眼数次,从薰炉里散出来的香气也是他喜欢的,可妻主不在身边,他始终没法睡着。 好在明日他就能回去了,想到这儿小昭心里舒坦一点。卢纯是长姐院子里最会做点心的厨子,恰好长姐这次来青州也带着他,明天自己大可以拿着卢纯做的糕点说—— 不行,小昭眨眨眼,卢纯做点心的本领太高超了,妻主见了成品一定不会相信那是他做的。 叹口气,小昭一边后悔没特意嘱咐卢纯把吃食做的难看些,一边想着邹黎在席间好像一口东西都没吃,也不知道晚上回去会不会饿? ……他当时怎么忘了给妻主夹菜来着。 “呦,卢大厨这是在废寝忘食练手艺呢?” 从房里转出来找卢纯,桓曦见他半夜了还在给糕饼表面刷油,语气自然不佳:“我不是让你陪桓昭说说话吗?” 瞥一眼案板上已经倒模成型的花饼,桓曦便知道卢纯已经在厨房忙活了许久:“怎么?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全当耳旁风?你和小昭聊了多久聊了什么,都说给我听听。” 好脾气地笑一下,卢纯捏了颗蜜枣放到桓曦嘴里:“我知道殿下关心我,但昭公子说他心上人从没吃过京城的点心,这才叫我烤出些好让他明天带走。” 不过昭公子明日准备何时—— 眼瞧桓曦的神色冷淡下来,卢纯便知道世女殿下不爱听他讲和邹黎有关的话。 “殿下何不先去歇息?”卢纯转了话头,试图让不快的话题如小舟一般顺势离开桓曦的耳朵:“明日要去军帐看将士操演,若不养足精神,岂不受累?” 然而,然而。 “我有什么可累?” 桓曦如果去当船工,一定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能以一己之力扭转大宝船的那个:“不过是奉命到边关转一圈罢了,哪里比得上你们,谈情的谈情,做饭的做饭,一个个都忙的很。” “殿下何必赌气?” 卢纯技艺娴熟地给桓曦顺毛:“能者多劳,朝堂上立着那么多高管臣子,陛下却偏偏选中您来巡检边关,可见殿下素日为人审慎做事周全,都是被陛下记在心里的。” 真是因为她为人做事有多出挑?桓曦哼了一声:“卢纯,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敷衍违心的话?” 她能被派出来,桓曦盯着卢纯的眼睛,难道不是因为她有个是当朝奕王的好母亲? “殿下何必自贬?”卢纯不赞同道:“我只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奕王殿下英名赫赫,世女自然也一脉相承。”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勉强被卢纯哄好,桓曦胸中的火气总算是下去一部分。 “我就是看不惯他念叨邹黎的样子。”把油刷连着碗递给卢纯,桓曦这会儿倒愿意多说几句:“方才在荟萃楼你可是没见。” 那真是一口一个妻主,一句一次维护。 桓曦想想桓昭那不值钱的样子就闹心。是,小昭流落在外又伤了脑子,遇到个好心人收留他又愿意出钱给他治病,桓曦也很感恩,但谁规定报恩就要以身相许,谁又规定报恩就是让小昭亲手又做饭又扫地又洗衣又照顾? “他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桓曦把脸别到一边,“豆子不吃,嫌弃有腥味;鱼只要肉质紧的,不像蒜瓣的一律看都不看;身上的衣服件件和宫中的帝卿一个规制,其余小节更是不用说。” 锦衣玉食把他养成今天这个样子,桓曦说着说着心里那股邪火又窜上来了,如今他竟为了一个女子变成这个忤逆德行?! “要是他看上的人是沈可均,”案板上的面粉被桓曦敲的簌簌作响,“行,没问题,我不但不拦我还格外乐意。” 可他看上的人是谁啊,桓曦皱眉,小小官媒,既没才名,也没武学上的本事。“要是她长得格外好看,领出去有面子也行。” “可她的个子,”桓曦都要气笑了,“卢纯,不是我挑刺,她甚至都没母王的肩膀高!” 桓昭到底看上她什么??? “兴许是缘分到了,”卢纯劝到,“刚才昭公子还同我说,说从未在京中见过邹冰人这样的女子。” “他当然没见过这么矮的女子!”桓曦嘲讽:“你就等着吧,小昭的身量肯定还会长,到那时他和一个还没他高的女子出双入对,我就等着看谁是被其他郎君笑话的那个!” “明天你不许给他打包糕点。”桓曦敲打卢纯:“他自己吃就罢了,送给邹黎却是万万不行。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下场是什么你知道。” 五百两银票? 看看票面上的数字又看看被桓曦派来传话的亲信,邹黎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要难看的太明显:“世女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说,这是她感念邹大人照顾昭公子的一点心意(以后天长水阔一别两宽),还望请邹大人不要推辞(阳关大路各走一边),收下这张银票(谁也别挂念谁)。” 没想到她也有被人用钱砸脸的一日,邹黎笑了下,原来霸总小说是真的,“500两,离开我弟”。 “劳烦你转告世女,”邹黎不打算拿钱也不打算嘴上饶人,“邹某并非死缠烂打之辈,用不着世女如此费心提防。不过出于好意,邹某还是多嘴一句,日后世女再用银票开道,最好还是提前多攒几张,免得旁人生出误会,以为世女翻箱倒柜也只能找出这点家底。” 太可笑了,邹黎转身就走,就算她现在没有五百两点存款,桓曦也休想用这点钱买她的尊严。 第73章 绝食 “听到了吗?”一脸早知如此的神情,桓曦特特加重咬字:“这就是邹大人原话。” 他不听!桓昭负气扭头:“用不着你在这儿挑拨离间,我和她过了那么久的日子,我比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你对邹黎什么样邹黎就对你什么样,桓昭气得脸都红了,分明就是长姐看不上邹黎先对她出言不逊,邹黎才会这样的! “你还管她叫邹大人!”桓昭难过道:“长姐忘了,你当年还没有被立做世女的时候,每每听到别人叫你殿下你都会不高兴。” “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她们叫你殿下是为了故意取笑!” 桓曦虽是奕王长女,但她承嗣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其中诸多波折内幕,编成说书的故事情节都能赚得看客心急如焚,直呼加钱加钱,最好一口气讲到立世女,别在那一波三折的吊人胃口。 “如今你好了,”桓昭避开卢纯的眼色,“你别拦我!” 今天他就是要当着桓曦的面把话讲清楚,桓昭不甘示弱:“就是长姐你先过分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生什么气!你管人家叫邹大人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啪! 盖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桓曦脸色发青,盯着桓昭许久。卢纯见势不对,马上走到桓曦身后想给她抚背顺气,没想到桓曦尚未拒绝,桓昭却把矛头引到了卢纯自己身上。 “你嫌弃邹黎出身,”桓昭指着卢纯,“那他呢?他连出身都没有,长姐,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帮他脱了奴籍吧?” 良贱不婚,桓昭已然口不择言,脱了奴籍也不是旁人就都不认识他了。“否则你为什么不把卢纯纳进房里?”桓昭咄咄逼人:“长姐,是你不喜欢吗?” 他瞧长姐可是喜欢卢纯喜欢的紧呢。 “殿下,殿下。” 卢纯听了这话当然不好受,但他知道再让这两人吵下去,最后昭公子非得挨上一顿,世女也会连着数天黑脸,最后所有人提心吊胆当差,生怕哪里出了岔子撞到这二位的枪头上。 “殿下午后不是还和沈大人有约?”寻遍借口,卢纯硬生生把桓曦搬回书房:“殿下处理事务疲累,等下我端甜汤来给殿下好不好?” “卢纯,你长本事了?”桓曦狠厉瞪他:“连本世女做事你都敢干涉,我看你很真是有能耐啊?” 好好好,卢纯给桓曦展开纸笔又站在一边磨墨:“殿下若说是,那便是吧。” 甜汤里要不要放莲子?卢纯一番忙碌,立刻便把桓曦侍候的舒舒服服的,仿佛不提笔写几个字都浪费了布置出来的气氛。 换做往常,桓曦就算有不快也都散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方才桓昭那副鬼迷心窍的做派着实让她火大,胡搅蛮缠不说,还举例举到她身上来? “不要莲子,”桓曦说话都是咬着牙的,“少拿银耳汤糊弄我,去拿东西,今天我要喝燕窝!” 好几日都没见小昭了,千雪万柳嗅出几分不对。邹娘子好像也有几番变化,具体哪里变了说不上来,但…… “我觉得邹娘子比之前更有事业心了。”千雪思索:“之前邹娘子有点像掌柜,就是给东家打理生意的掌柜。” 也不是说邹娘子之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千雪碰碰万柳,但她现在确实更像个东家了。 她好像知道邹娘子为何会这样,万柳悄声,她发小在荟萃酒楼后厨上钟,说前两天世女宴客,却不知怎地,除了桌上的松鼠鳜鱼,其它的一筷子都没动。 掌勺的因为这事大受打击,四下打探为何自己做的菜这么不招人待见。没想到不打听则已,一打听打听出来个大事。 “小昭是奕王府失踪的公子,”万柳打探消息的本领可谓一绝,“那天宴客,跑堂说在场女子只有三人,除了世女和州牧大人,还有个蓝衣娘子。” 蓝衣娘子,千雪一下就想到邹黎常穿的蓝色棉袍:“该不会是世女找到小昭,顺带着也听说了邹娘子?” 那不对啊,千雪疑惑,邹娘子也去了,若说世女为了答谢,这顿饭更不该谁也没吃啊? “我听说,”万柳再三表示她只是听说,“世女似乎不认可邹娘子和小昭之间的事,跑堂的亲眼看见世女把小昭带走,又过了一阵,邹娘子才从包房里出来。” 啊?千雪惊讶,可小昭平日里妻主妻主地喊邹娘子,她二人也是经常听到的。“难道世女准备强拆?” 千雪都有点可怜邹黎和小昭了:“怪不得邹娘子近日格外用心,想来是做出些成绩,好让世女改观,把小昭放回来吧?” “不对,”千雪猛地想起什么,“前儿我问邹娘子小昭去哪儿了,邹娘子说……” 她说她和小昭和平……和平分手? 那就是和离了吧,千雪挠头。 啊?这下轮到万柳惊讶,真分了? “其实我觉得你还可以再争取一下……”跳到镜匣上,狮子猫抖了抖身上的毛:“而且桓曦也不是立时三刻就回京城,你还有机会。” 恍若未闻,邹黎低头整理衣领。 2023分析利弊:“而且小昭肯定是站在你这边,他姐不喜欢你怎么了?你又不和桓曦过。”桓曦爱喜欢不喜欢,狮子猫冷眼瞧着,觉得小昭真倔起来桓曦也没辙。 “等下还有事。”邹黎听2023叨叨一堆也没表态:“先走了。” 等等它,狮子猫后腿发力一下扑到邹黎肩上,正要像往常一样围成猫毛围脖,不料自己却被邹黎扒拉下去。 “你压的我不长个子了,”邹黎淡淡,“桓曦再怎么说也是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想生气都得抬头瞪她的感觉吗?” 邹冰人邹冰人,顾行之一看到邹黎进了食肆,立刻像是见了救星一样迎上来:“你可算是来了,那不,人已经在里面聊上了。” 楚绫和她和离后那叫一个门庭若市,求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顾行之不想让楚绫和旁人成婚,但她现在根本没立场管楚绫和谁见面。 “我一早就打听好了,今日请他吃饭的是绸缎铺的老板。”顾行之招手让小二上一碟毛豆:“我们现在坐的位置视角最好,你瞧,都能看到绸缎商的后背。” 剥一颗豆子放进嘴里,邹黎侧耳听着楚绫那边传来的动静。 绸缎铺的老板还挺会关心人:“你瞧你,瘦了这么多。这衣裳还是几年前做的吧?宽宽松松的也不合体,以前在顾家的事就算过去了,往后还是要多关照自己才是。” 鼻头喘出粗气,顾行之的嘴动了又动,终究还是忍下了没说什么。 酒对顾行之还挺好的,邹黎重点看了看顾行之的脸,还行,不是那种酗酒过度的典型草莓鼻,皮肤也没有提前老化的迹象。许是顾行之平日除了喝酒就是画画,万事不操心,她看着可比楚绫还要年轻几分。 一看就是平时更操心家事的那个,楚绫的眼角已经有几道浅浅的细纹了。 唔,邹黎表情变了一下,新拿的毛豆怎么忘了剥直接放进嘴了。 怪不得吃着毛渣渣的很奇怪。一些个味同嚼蜡。 “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楚绫似乎和绸缎商很是熟稔,“该照顾在意的我从来没有松懈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你呀……”那绸缎商说着说着就往楚绫身边靠过去:“你瞧你,袖口和领口都磨白了。” 又是几十下重重的喘气声传进邹黎耳朵。 那有什么办法,邹黎蹭了蹭手指上的盐粒。说好了今天只是来打探情况,楚绫和谁干什么都—— “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后隔了没多久,像是阴沟的老鼠被车轮轧了尾巴,顾行之忽然拍案而起,气势汹汹冲进包间的样子像极了下一秒就要抡凳子动手。 “顾行之!” 邹黎被她惊了一下,没想到路上信誓旦旦的人这么快就破防了:“你冷静点!这是在食肆你要干什么——顾行之!” “楚绫!”顾行之已然大踏步走到那二人桌旁:“恰巧路过,我们聊聊?” 不怪世女瞧不上邹黎,就算和顾行之这等经年泡在酒里的桓燕本土女子相比,邹黎也照样阻不住对方动作。 连抓带拦也没用。 “聊什么?” 两相比较,楚绫倒是很镇定:“邹冰人,又见面了。” 巧遇,巧遇。邹黎心下尴尬,刚发现绸缎商的座位空着,应该是出去上茅房,顾行之却见缝插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阿绫!” 许是真的心急,顾不得邹黎还在场,又或许她是故意让邹黎也看到,顾行之抱着楚绫的大腿就往上贴:“阿绫,你就信我最后一次,我保证,我对天发誓,我指日为誓,信我,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你就回家吧,我一定改。” “你先起来!”顾行之不要脸皮,黏黏乎乎的好话说尽,楚绫却受不了她在邹黎面前这副德行,顾及着还在外面,只好压低声音骂道:“你松手,这叫别人看了算什么样子?” “我才不管她们。”顾行之抱着楚绫的姿势得心应手,一看便知以前没少使这招对付他:“行行好,阿绫,我们这么多年了,你不能一下子撒手不管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你……”楚绫被她这样子缠的烦不胜烦:“顾行之,你让我信你,你还 让我怎么信你?这套话你来来回回说了小十年,我之前哪一次没信你?!” “顾行之!你干什么你?”气氛焦灼时自有相亲对象主持天理:“松手!放开我阿兄!” 楚络? 疼的她呲牙咧嘴,顾行之被人提着耳朵揪起来:“啊哈哈,阿绫你看这事闹的,原来是小妹?” “你走吧。”楚绫不愿搭理顾行之,更是看见她就心烦:“杜家提亲但我没答应,这下满意了吗?” “阿兄!”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楚络捏着一纸字据质问道:“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无论顾行之说什么你都别信他?!” 那这字据是什么,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的保证又是什么? “我早就说她顾行之是个祸害!”楚络气急:“阿兄你也是,这才和离几天,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气撒过了不进脑子!” 那冰人也是个缺德的,楚络要被气死了,还自诩官媒,官媒怎么了,官媒就不丧良心了? “你不许心软,”楚络指着楚绫一字一句,“你信她能改,不如信我能中状元。” 还约法三章?楚络恨不得把字据直接当柴火烧了。 “日后好好经营书铺,账目由楚绫管”。 她呸,楚络见之冷笑,花言巧语,说的好像之前的账本顾行之管过一样。 “她还知道家里有个书铺哪?”楚络挑眉:“那她知不知道书铺当年全是亏空,那么大个地方除了几本没人看的旧书烂书,架子全是空着的?” 还不是靠她阿兄,先是一个人带着陪嫁把铺子从头到位打扫一遍,又把经年的库存老书一本本摊开来晒,寻了个学子们放小假的日子低价处理了,这才收回来一部分款子好进新书。 “顾行之知不知道书款里还有你垫进去的嫁妆?” 楚络想想就心里发堵:“就这,她爹还在那里哔哔啦啦,一会儿找茬说存了许久的孤本被你卖了,一会儿嫌弃处理的价格低了,和白送没区别。” 顾父那么有本事,怎么不见把书铺经营的起死回生? 问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年纪大了管不了了,祖业就交给小年轻们守着了。 “我也没见他守的时候守出什么花来啊?” 楚络越说越气:“铺子交到阿兄你手里,当时是个什么破烂样子我们都长了眼睛,那是有目共睹,我当初就劝过你,不要太上心,否则生意转好,功劳指不定被谁抢走。” “你当时就是一昧敷衍我,说行,知道了,你自有分寸。” “哎呀你别喝了!” 楚络劈手把楚绫手里的碗夺走:“油茶就这么好喝?就让你连听我把话说完都不能?” 总之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楚绫再一次跳进火坑,楚络再三和楚绫强调:“你就是不为自己想,好歹也替娘考虑考虑。” 这些年楚家没少受顾父的气,若不是看在楚绫还在顾家的份上,早和对方翻脸了。 “我去书铺看过了,”楚绫终于开口,讲的话却不是楚络爱听的,“确实弄得蛮像样子。” 书柜上的帘布换了,墙上的挂画顾行之也重绘了新的,都说用不用心一眼就能看出来,此话不假。 楚绫不过混在人群里看了一眼,便听见有人愿重金求购那组梅兰竹菊的小品画。顾行之丹青出众、又常有巧思,但凡她肯用心,楚绫是不信她会把事情办砸的。 “何止是这些东西,”楚络哼到,“你之前请人做的饮子挂牌,顾行之也一样样的重新勾到柜台前头了。” 什么八宝饮,茉莉香片,红豆牛乳,不都是阿兄当年为了给书铺引流开源想出来的法子吗?怎么这会儿顾父不跳出来说书铺卖吃卖喝有辱斯文了,合着他女儿卖可以,楚绫干就不行?! 更可恨的是顾行之这厮还懂得利用自己的名声,书铺里上了六款饮子,她就说,每月各选一个口味的放送福利。譬如这个月,买了八宝饮的都能去柜台抽签,抽中者可得顾行之画的一幅小品。 顾行之那是谁,请她画幅画的润笔费是多少,为了提高中奖率买几杯八宝饮又能花几个钱?何况这些饮子里头最贵的也不过是红豆牛乳,大不了轮到买牛乳抽签的那个月看别人得意就是。 再说她当年为了楚绫抗旨的事传回来,全青州哪个不说她有情有义,如今眼瞧着又为楚绫痛改前非,现在书铺里可有的是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日日的去顾行之面前刷脸,就等着填房的位置落到自己头上呢! 不对。楚络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对头,她不是在劝阿兄放下过去朝前看吗?怎么劝着劝着好像她还生出几分不甘心来。 “我是觉着,”楚络咂摸了一下,“阿兄,不管怎么说,顾行之那厮好了坏了也都是为你。” 之前她混球磨人的时候都是阿兄受着,没道理眼下她开始当人了,这桃子却被旁人摘走了。 寻思半晌,楚络问道:“阿兄,以你对她的了解……就她那嗜酒如命的性子,你觉着她能忍住几天?” 字据上白纸黑字写着,顾行之除了日后好好做人振兴祖业(书铺),还会滴酒不沾,除非逢年过节楚绫允许她小酌几口。 倘若楚绫同意,邹黎当见证人监督顾行之一言一行,绝不包庇。 啧,楚络想挑刺却挑不出来,还有第三方,看着挺像回事儿的。 坐在煮牛乳的小锅边上画画,顾行之觉着自己渐入佳境。 整日保持清醒竟是这等滋味,顾行之吸溜一口壶里的六堡茶。 她此前喝了太久的酒,口舌麻木不说,更是日复一日依赖那股辛辣的刺激,仿佛没了那几滴就不会做人了一般。 说穿了,不过是仗着楚绫会替她料理好一切。就算顾行之晌午喝的烂醉如泥,不过半个时辰,她也就又被楚绫拾掇的干干净净,倒在床上大梦连翩是也。 可楚绫人家现在不玩了,顾行之就像是躺在船上却猛然被人抽了底板,呛了好几口水之后终于在生死面前端正态度了。 “我实在是没想道他能说和离就和离了。” 顾行之对邹黎如此讲道:“他虽然因为我喝酒的事经常生气打摔,但从不像别家夫郎,动不动就把回娘家挂在嘴边。” 正是因为知道楚绫不会拿大事开玩笑,顾行之才会在那天一身酒气醒来之后慌了神。 “所以忌不了酒都是扯谎。” 邹黎接过顾行之递给她的小画:“以此类推,任何做不成的事都不是真做不成。无外乎是觉得接着烂下去也无所谓,或是觉得对方不值得自己如此大费周章。” 果然是女人最懂女人,一眼被邹黎看穿本质,顾行之打着哈哈把话题扯到别处:“邹娘子为何让我在纸上画此人?” 蛮秀丽的小郎君,顾行之尤其满意她在人物发间落下的几笔金粉。只是看着颇有几分骄矜相,顾行之凑到邹黎身边观察她面色:“倘若娶回家,邹娘子怕是要到处奔波,才能赚得够他开销的银钱。” 人家才不稀罕她赚的几两碎银,邹黎一语不发,只将画细心收进袖子里。 “哎,”顾行之拖腔,“别不说话啊邹冰人,我这儿有奶有茶的,下午除了几个看书的熟客也没别人,和我唠几句呢?” 默了默,寻了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邹黎拖来小板凳坐下。 这才对嘛,顾行之掂起小锅给她倒奶:“请讲。” 顾某洗耳恭听。 叹口气,邹黎自己又往八分满的杯里注了点茉莉香片:“要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 倒好了。我就是……没想清楚该怎么办。” 后日便要回京? 乍一听到消息,桓昭的表情都愣了愣:“不是说长姐还有许多事情没办?如何这样快就要启程了?” 被人关在房里闷了数日,他还没寻到机会和邹黎见上一面呢! “昭公子,”两个俾子一左一右拦住他,“殿下有吩咐,启程之前不许您随意外出。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尽管告诉奴俾们,奴俾替您去寻。” “都给我让开!”桓昭不耐:“我想要的东西你们听都听不明白,替我去寻,你们除了找些死物来糊弄我还能做什么?” 一个个低头听凭桓昭斥责,屋里的仆俾们却和泥捏的一般纹丝不动。 “你们!” 把桌上的蝴蝶酥白玉卷通通撤走!桓昭大发脾气,不是喜欢关着他吗?好啊,关着就关着,大不了他一口饭都不吃,看谁能拗过谁! “都拿走!” “我还当谁有这么大威风,竟然敢在我这儿撒野。”桓曦刚进门就听到桓昭吵闹,面上的笑意立刻便淡了下去。 “你要学人绝食明志?”桓曦打量他:“桓昭,话出口就不能咽回去了,你想好再说。” 有什么想好想不好的,人为地和邹黎隔断联系,桓昭心口闷着一股劲,如何肯在桓曦面前让步。 “好,”桓曦拊掌,“言出必行,倒真有王府出身的样子。” 传她的令下去,桓昭一日不服软,便一日没有饭吃。 生平最讨厌被人威胁,桓曦似笑非笑:“别让我发现卢纯在暗中接济你。” 第74章 心意 “邹黎!” 一壶茶下肚,顾行之捏着颗五香花生,竟是喝出了不醉不归的气势:“你!” 顾行之勾着邹黎的肩,把她的后背拍得啪啪响:“咱女的,最忌讳做事磨磨唧唧!”成天想东想西,顾及这犹豫那,弄得像个没经过风浪的小郎君,旁人看了难道不笑话? “你要还不舍,那就追上去试试。”顾行之拍自己的时候明显收着力:“你要觉得被伤着了,受不了人家看不起,那就趁早放手,省得和对方空耗年岁。” 小郎君不比她们,顾行之苦口婆心:“万一真给耽误了,以后就不好嫁人了。” 大女的顶天立地,行就行,不成就不成,一言以蔽之,不能做这缺德事。 “难道你担心去京城没人帮你照看摊子?”顾行之思维跳跃,转眼就联想到旁的事上去了:“你不是有两个喜女吗?骑快马到京城,一来一回路上花大半个月,就算你们再用一整个月的时间互诉衷肠,两个月也够了。” 如非必要,桓燕人不好冬天成亲。两个月里既没太多事务,又有千雪万柳顶着,邹黎完全可以抽出身走这一趟。 “实在不行还有我呢?”顾行之毛遂自荐:“怎么样?和你利利弊弊讲了一通,我不醉酒的时候还算靠得住吧?” 呼出一口气,邹黎没有立即做出决定。 “昭公子。” 卢纯轻轻碰了碰桓昭:“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水米不进,这样苦熬下去,身子可怎么受的了呢?” 紧闭的睫毛抖了抖,桓昭宁可装睡也不想搭理卢纯。 一猜便知桓昭在想什么,卢纯将他带来的食盒逐个打开:“今日做了豆腐皮包子,各色油炸小面果也都是你素来喜欢的口味。” 桓曦虽说要饿着桓昭,谁都不许私下给她这个弟弟饭吃,但这酸笋鱼羹、荷包里脊、鸡汤白菜,个个都是桓昭平日爱吃,做起来又颇费时间的菜。不说别的,就说那荷包里脊和油炸面果,若真依着桓曦的喜好来,她是万万不会在膳单上圈中它们的。 “昭公子,”卢纯放缓了声音,“就算你和殿下赌气,可殿下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况且你现在不肯吃饭,拗到最后又是谁来心疼?” “你走吧。” 转个身背对卢纯,桓昭惜字如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不算君子,也不会白白食言惹人笑话。” 他也不用卢纯在这里假好心,桓昭重新闭眼。分明就是和桓曦一伙的,装什么大尾巴狼两面讨好,在桓曦那里刷了好感还不够,又来他这里显眼! 他就乐意不吃饭,谁能管他? 邹黎出的招数果然管用,顾行之哼起当年风行京城的小调。 起初邹黎随口一提,说冬日天寒地冻,许多贫苦学生连买床被子御寒的余钱都没有,更别提买炭取暖。就连写字的墨都在砚台里结冰,她们还得忍耐着手上的冻疮修习课业。 “为何不把书铺二楼辟作自习室?” 邹黎道:“我看二楼原本就有桌椅,想来是供人抄写。” 既然如此,干脆多摆些桌子椅子。书铺整日烧着炭火,不说温暖如春,至少不会把人冻出病来。囊中实在羞涩的就替书铺抄录新书换取入场券,有点闲钱的可以长期预约心仪座位;顾家这书铺位置也好,出门十步内有三个吃食摊子,要是愿意走远点,可供选择的范围更多。 最重要的是冬天人心惫懒,邹黎说到此处眉头紧锁,创造一个能清楚看到别人努力的环境,也有利于这些学子们头悬梁锥刺股不是。 “邹娘子竟有如此心胸!”顾行之一听便觉得可行,更惊讶于邹黎的关注点如此细微:“说来惭愧,书铺楼上空置许久,我竟没想到还能将它派上此等用场。” 听闻此事,顾母亦是颔首:“莫说家中本就需人誊抄书卷,单是庇护寒门学子一事,便是功德无量。若真有人身处窘境仍不堕青云之志,老身便是供她一路修学亦无不可。” 既然没人反对,事情就这样顺利办了下来。 只不过,顾行之预料到会有人来这“自习室”,却没料到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收获一波赞誉不说,闻讯而来的学生更是愈来愈多,个个口中讲着什么“天道酬勤”、“不甘人后”,瞧那样子,似乎不学到最后一个走人都觉得羞愧一般。 有了这些人缴纳的自习费,顾行之重整祖业的账本可谓好看。 “阿绫,开开门那阿绫。” 手里攥了钱,自觉腰杆更硬几分,顾行之拾掇一番,又去敲楚家的门。 “你有何事?” 只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楚绫摆明了没有请人进去坐坐的意思。 也不在小事上计较,顾行之从怀里掏出账本和银两:“这不是书铺盈利了吗,我想着卖饮子的主意是你先提的,再说这些账啊数的,历来都是你管着。” 近来楚绫不在,顾行之把东西递给对方,她倒也尽心维护着楚绫之前的成果。 “顾娘子莫不是忘了,我阿兄已经和你们家没关系了。” 匆忙赶到,楚络瞧楚绫已经接过账本,便自己做了那个挑剔的恶人:“女未婚男未嫁,顾娘子如此堂而皇之将家中事宜告知我阿兄,岂不是让他难做?” “也就是我阿兄脾气好,”楚络瞟到楚绫点头,心下定了大半,“否则你满城打听打听去,谁家的男子和离了还愿意掺合前妻的家事?” 上前几步,楚络长腿一深,别到顾行之和楚绫中间:“近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怎么,顾娘子莫不是真转了性儿……还是说你故意惺惺作态,又想诓我阿兄跳回你这个火坑?” “顾行之。”不待顾行之开口应对,楚绫先叫了她的名字:“你在字据上说,愿意三个月内滴酒不沾,让我见见你的诚意。” 倘若他要三月之期从今日算起呢? “醒了?” 桓昭恢复意识时,眼前还是朦胧胧地罩着层黑雾。但这不妨碍他听到桓曦的声音,那声音很近,仿佛说话的人就坐在他手边的位置。 眼眶有点酸,桓昭想起他每次早起做饭,他也会坐在邹黎手边看一会儿她睡觉的样子。 “醒了就吃东西。”世女声调一般,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不吃,桓昭本想把头别过去,奈何饿了好几天,已然没了力气。 “桓昭,”桓曦的嗓音带上怒气,“为了一个女子寻死觅活,你到底有完没完?” 桓昭以为他很有骨气是吗?世女气极反笑,是啊,多么的情深意重,身体发肤受之母父,为了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女子,桓昭竟连这样的教诲都忘了。 若不是车马已经离了青州,桓曦真想掀开车帘将他踢下去。 “你现在为了情意什么都肯做,连自己的身子也不放在心上。“桓曦放下文书:”“好,等我们回了王府,你自己向母王去解释。” 非是她这个做长姐的刻薄,不给他饭吃或时短了他用度。说到底是桓昭自己要当痴情种子,什么都不顾了,只知道一心糟蹋自己给亲人添堵。 “邹黎不过逢场作戏,若不是你失了记忆却美貌仍在,你以为她会好心管你的死活?”桓曦刻薄道:“你绝食这段日子,我倒把她查的一清二楚。” 查? 桓昭哼了一声,带着他察觉不到的有气无力。 桓曦能查出来什么。 邹黎把他捡回去之后几乎一直被他霸着,每天和哑巴多讲几句话都算稀奇,后来哑巴被将军府要走,宅子里更是他一 家独大,再没有别的男子的影踪。 攻讦女子,一是官途,二是私德。 邹黎的官途有什么能指摘的,官媒品级虽然算不得高,可她每天照样仔细操劳,位卑未敢忘忧国,桓昭就瞧不上桓曦以官位论高低的样子。 官位高,沈可均倒是官位高,她和方令仪的事讲出来才叫让人意想不到。 至于私德,桓昭饿的浑身没劲,心里却仍是门清:但凡有他在邹黎身边,邹黎便是心里馋的望眼欲穿,那也必定吃不进嘴里。 自然了,邹黎满心满眼都是他,从未动过出去打野食的心思—— 做媒可是个技术活,除了品德要好,行得正坐得端,不能因为哪一方塞了赢钱就替其隐瞒包庇,还要身体强健,否则给人牵红线,万一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光是一趟来回就把媒人累倒了,这之后可怎么办。 一天天满城的跑,邹黎每天睡的比桓昭香甜上许多。 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去别的男子床上挥汗如雨。 不过……桓昭感到五脏庙里传来摇摇欲坠的灼痛,她也未曾和他挥汗如雨过。 殿下,卢纯起身,让桓曦躺到他提前暖好的被子里,昭公子还是不肯吃饭吗? 不肯吃,桓曦合上眼抱住卢纯的腰,倔得像头驴,也不知是和谁学的坏毛病。小昭走丢前分明不是这个性格,定是邹黎把他带坏了的。 卢纯低头去看桓曦的眉毛:“可是昭公子已经饿出病来,要是再不肯好好将养……舟车劳顿,我怕他禁不住一路的颠簸。” “我哪里想让他这样呢?” 桓曦抓着卢纯的手按压眉心:“可他是什么性子,想听的承诺得不到,你就是把药硬给他灌下去,他也照样会给你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殿下何不成全她二人?” 细细按着桓曦眉框,卢纯的头发垂下几缕到她脸侧:“我知殿下并非铁石心肠,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让昭公子日后寻得好依靠。” 可他瞧着,昭公子自己选中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殿下曾与我说过,王府已是烈火烹油,昭公子的婚事,只要能觅得良人,不一定要让府中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桓曦扯了扯嘴角,哪有那么容易。 “我从未想过让小昭寻个沈可均一般的妻主。”按住卢纯的手,桓曦缓缓睁眼:“身居高位的人,哪个胸无城府?” 依她看,小昭实在不用找个过分聪明的女子。 只要对方一心一意,能忍得了小昭的刁蛮脾气,不会暗地纳小、也不会自作聪明跟随朝中站队,桓曦便觉得足够了。 此外,母王疼惜小昭,怎能忍心看他远嫁。 “倘若如此,”卢纯任由桓曦将手探进中衣,“一条条地数过去,邹娘子不满足的唯独是‘京城人氏’这项要求。” 这倒好办,桓曦正要开口,却发现她被卢纯绕了进去。 “……” “京城虽远,找来倒不难。”良久,桓曦语气有所软化:“只要肯花心思,进了京城一打听,也能知道奕王府建于何处。” 那便以百日为限,桓曦的手指向上探去,激得卢纯瑟缩着拱起脊背:“我倒要看看,她邹黎敢不敢来王府找人。” “有一说一,这间铺子挑不出毛病。” 楼上楼下各转了几圈,邹黎已经有点舍不得离开:“这比我原先看中的地方还好。” 契主要价多少? 从万柳口中听到一个颇为实惠的数字,邹黎连连点头。 房屋本身没有问题,邹黎敲了敲顶梁的柱子,结实。格局设计也很合理,邹黎一抬头就能看到阳光从门口直照到后墙,通透。 “楼上的小隔间足够安静,”她越看越喜欢,“两边的走廊够让三个人并排走。” 真是无一处不满意,无一处不合心。 硬要邹黎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这间铺子比她预想中大了将近一半。可是契主要价很实,没有狮子大开口不说,邹黎临窗瞧了瞧外面,周围的邻居也都是开了多年的老店。 比预算贵了80两,邹黎用眼神询问千雪和万柳。 这笔钱倒是能从别的地方节省出来,但那就要辛苦她们三人亲身上阵,小到一对门神贴纸要自己拿笔画了拿刀去刻,大到搬桌放椅,下地摆屏风上墙挂匾额。 “我们没问题,”两位喜女笑到,“昔日在军中,训练起来倒比这些劳累。” 只是每日饭要管饱,千雪挤挤眼,丢给万柳一个暗示:“小昭不在,邹娘子是顿顿请我们下馆子呢,还是……” 这她自有办法,邹黎挥手,不会少了大伙肉吃就是。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让我做饭?” 吹胡子瞪眼,狮子猫大声抗议:“你就不怕有贼进来行窃,顺着热气摸进厨房,然后被一只蹲在灶台上下面条的猫吓死?!” 不止是煮面,邹黎埋头设计室内装修图,一个眼神都欠奉:“一天三顿,特别是中午,我要你顿顿不能少肉。” 它做不了,狮子猫尾巴缠住脚爪,摆明了要当一樽沉默的雕塑。 “我已经在系统商城下单该项服务了,”邹黎全然不怵,“你当然有摆烂的权利,我也有通知主脑,举报你消极怠工的权利。” 干不干在它,邹黎吹吹纸上湿润的墨迹。 不可置信地盯着邹黎,满腔悲愤无处倾吐,2023只好肩负起投喂三人一狗的任务,很快便从一个慵懒的蓬松毛团消瘦成精干的白色闪电。 自打世女让步,和桓昭立下百日之约,桓昭终于肯结束绝食,撑起身慢慢喝半碗鸭汤。 路途漫长,卢纯一直陪着桓昭说话解闷,除了晚上会有婢子轻声提醒,告诉卢纯该去世女那里侍候。 赶路时的饮食自然没有太多花样,桓昭日复一日吃着差不多的东西,听着每晚从长姐那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响,终于在濒临麻木的边界看到了京郊的碑石。 他回京了。 一颗心像是忽然有了实感,桓昭鼻子一酸,母王的脸便浮现在眼前。 奕王是个身长八尺有余的魁梧女子。 严格来讲,桓氏之女没有矮的,但即使如此,当今圣上永熙帝和奕王,仍然是宗亲里一骑绝尘的存在。 桓昭儿时怕黑,常常不愿一人独睡,即使床边守着可靠的仆俾也不行。但他只要隐约看到母王的身影,哪怕是一个背影,桓昭就会止住哭声,闭上眼安然睡去。 摸准了桓昭的习惯,俾子们便用衣桁披上奕王的常服,使其在桓昭的视线中露出一角。此法格外有用,桓昭偶尔夜里醒来,迷蒙中瞧见,便喊一声母王,又乖乖转身睡下了。 是以众俾曾玩笑,道昭公子将来必要找个可靠的挺拔女子。 “昭儿看着消瘦不少。” 给桓昭夹一筷青菜,奕王即使听说他在青州有了个“妻主”,面色也仍旧从容。 “孩儿不孝,让母王挂心了。” 历经桓曦狂风暴雨似的一通反对,桓昭学乖不少。张口闭口只说在外颠沛日日思念家中,幸得好心女子相助,收留他不说,更是谨遵礼节,二人相处时不越雷池一步。 他可没有说谎——桓昭为了取得母王支持,甚至连一向不喜的青菜都抿着嘴吃了——青州天寒地冻的,邹黎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是为了取暖。何况,桓昭使了不少法子想和邹黎发生些什么,可惜邹黎是个心思正直的,小昭假装睡懵了翻身抱着她可以,再想进一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了。 换做之前,小昭一想起这些都觉得丢脸,仿佛是见到了他留不住女子的铁证。 然而他现在是奕王府的公子桓昭,一言一行都要讲究法度矜持,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反而成了说明邹黎人品贵重的绝佳事例。 咳嗽数声,受不了胞弟如此颠倒黑白苦苦倒贴,桓曦托辞案牍积压,敛衽一礼便离席而去。 “前面的莫不是……邹冰人?” 邹黎正热火朝天,选着能放到冰人馆里的绣饰,一道陌生的男声却从身后传来,似是有事相商。 谁叫她?邹黎将砍完价的绣 品收到小篮子里,是想托她说媒,还是有情人难成眷属,预备找她想想法子死马当活马医? 待邹黎转过身看他,那人却着实让她愣了一愣。 但见哑郎神情温润,眉目间不见昔日愁绪,透出一股平和通达之感,恰如磨去石壳的璞玉:“许久不见,邹娘子可还安好?” 她竟是不知道宁音可以开口讲话了,邹黎惊喜,想着贺兰姝果然信守诺言,将人照顾得不错。 “惊!官媒当街遇家猫,忆苦思甜交流领养人资质!” 一天三顿地做饭,2023实在无聊。没想到刚一打开远程权限便见到如此场景,2023立马贼兮兮生成并发送给邹黎一篇震惊体小作文。 没人喜欢看Ai讲的连篇废话,邹黎扫了眼标题便在脑中点了叉。 哑郎不日要随着贺兰姝上京,且要住上一阵子才回。他在青州土生土长,乍一提起京城只觉空落,不料巧遇邹黎,两人许久未见,言谈之间竟有几分故友重逢之感。 “不许糊弄了事!我和哑巴,妻主究竟更属意于谁?!” 邹黎下午才和宁音聊了一场,当晚,小昭便在她梦中闹得人仰马翻、泪水涟涟、不得消停:“你说你说你快说呀!” “你是不是变心了?” 小昭一抹眼泪,很决绝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对我无意,以前若不是我日日缠着你不许你和其他男子接触,你是不是早就眠花宿柳,睡到旁人身上去了?” “自从长姐把我带走,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鬓发都湿了几分,小昭控诉:“我为了能见你一面,宁可不吃饭也要忍着,你倒好,转头就把我忘在脑后了!” 她…… 邹黎正想开口解释,小昭却不听她说什么,自顾自捡了个更远的位置站着,问:“那日匆匆告别,时至如今,你还在因为若水道长和阿隼的事生气吗?” 可他分明是好心,小昭说着说着眼前又蒙上一层水汽:“再大的气,生到现在也该消了吧?”还是说妻主并不想他,小昭仔细看着邹黎的表情,很是伤心。 死脸!动一动啊!邹黎不愿让他误会,整张脸却不听使唤,冷沉得像块山里的石头。 “不若我们……就这样吧。”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神色黯然,小昭擦擦脸便要往远处走:“京城和青州之间山遥路远,你以后多多照看自己,我们想来是不会再见了。” 别走,邹黎心下焦急,想拦住他却伸不动胳膊,想开口喊他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音。后背冒出一层汗,硬生生把自己急醒,邹黎看着被面上交颈而卧的鸳鸯,耳边回荡起顾行之格外恳切的教诲。 原来这才是她的心意吗? 桓曦居高临下的模样和小昭百般不愿的挽留在脑中交替出现,直到窗纸后露出清晨的白光,邹黎仍然捂着脸一动不动,连狮子猫在她枕头上大摇大摆卧了半夜也没发现。 它可真有本事啊,舒坦地躺成一张饼,歪过头,狮子猫津津有味地瞧着邹黎半宿没动的背影。 苦情了吧?后悔了吧?认清内心了吧? 它可真能耐啊,尾巴晃来晃去,满身的毛都要盖不住2023的得意,狮子猫略一回想自己的手笔就觉得惊天地泣鬼神,堪称古往今来助攻系统第一统。 首先,在cp被迫分离天各一方时,它竟能想到及时利用自己的权限,本着先赊后还的人性化原则,预支宿主完成下一项任务后的部分奖励,让可怜的小情侣能够入梦沟通,扫清空间上万水千山的障碍! 其次,它还创造性地关掉了一方的反应投射机制,这意味着被限制的一方就算干着急也只能气死自己,而另一方满怀欣喜而来,却在见到恋人冷若冰霜的模样后悲痛崩溃!俗话说,没有危机感就没有动力,你看,邹黎这不就端正起态度,仅用一场梦就得到了比顾行之话疗几个时辰更强的效果吗? 妙啊,狮子猫陶醉地闭上眼睛,真是太妙了。 顾行之当真信守了她和楚绫的约定。 一连三个月滴酒不沾,酒娘子戒酒的消息已然传得到处都是。其间不乏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先开了赌局,又掂着好酒上门劝说。 没想到顾行之淡淡一笑,抬手揭开盖子,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便将坛中酒水尽数倒入家门前的洗墨缸中。 “既有盛情,行之安敢不从?” 不等对方发怒,她又取出银两:“可惜行之有约在身,不能与诸位同饮。” 这些银子权当她出的酒钱,顾行之不欲与其再做纠缠:“请自便。” 脸色青青白白红红变了又变,那人自知理亏,一拂袖子悻悻离开。顾行之倒是因为此事再度刷新一遍口碑,一时间上门寻她作画的人都多了不少,皆说欣赏她浪子回头的毅力心智。 顾行之这只股票若是跌停后触底反弹,一路高歌猛进引得众人关注,邹黎便是稳中有进,进中向好,好中提质:冰人馆于一方认真筹划后开业、承办数场大中小型相亲联谊且匹配率不错、和本地私媒打好关系维护官民和谐、认真落实官媒除说亲之外的所有工作内容、在沈方两家之间穿针引线直接推动六礼进度…… 邹黎确实很忙,忙着在她上京寻人之前把一切事情都推入正轨,一改之前慢悠悠的养生模样,她那火力全开宛如天天赶ddl的行动效率着实把周围人吓了一跳。 甚至于大年三十当晚,邹黎端着盘饺子坐在门槛上,和一猫一狗看着天上这儿点一簇那儿燃一朵的烟花,2023本来担心她心生落寞,正盘算着搜几句吉利话活跃活跃气氛,没料到邹黎鲸吸长川一口气吃完二十五个饺子,转身便回了屋点灯熬油继续汇总她当了小半年官媒的业绩。 第75章 启程 邹黎动身时,青州城刚下完一场大雪。 尚未出正月,满地的鞭炮碎屑都在雪堆里透着朱红色的喜庆。和送行众人约好暮春再见,邹黎左手抱着煮饭煮出一身腱子肉的狮子猫,右手抱着鼻头湿润眼神圆溜溜的二宝,矮身钻进了马车。 “邹娘子竟然连元宵节都不等,”千雪感慨,“怪不得这阵子提前干了这么多活,原来是为了腾出时间去找小昭。” 是啊,万柳收好冰人馆的钥匙,遥祝邹娘子成功吧,这样她俩就不用每天从城东拉练到城西,从城南一路遛到城北,活像是重入行伍了一般。 “阿绫,那我们也回吧?”打量楚绫的脸色,顾行之问道:“我答应你的三月之约已经做到……方才你在邹娘子面前也点头认可了。” 顾行之颇有几分忐忑,所以楚绫今天能不在娘家住了吗? “急什么?”抽过那张盖了官媒印信的字句,楚绫似笑非笑:“自从我进了你家的门,没有一次在年节时回过家。” 不过,楚绫思量一番,到底还是给了个期限:“出了正月,我去看看养在院里的腊梅。” 邹黎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从桓曦和他打了赌算起,桓昭垂着眼就是一日日的苦等。 等啊,等啊,等到除夕的宫宴都过了,等到卢纯脖子上若隐若现的痕迹也散了,等到母王被他说服,只要邹黎找来,便会替他进宫请永熙帝赐婚——邹黎还是没出现在桓昭眼前。 难道邹黎真如长姐所说,桓昭不禁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她真是看他主动送上去,才顺水推舟、与他温存一番? 今日便是元宵,百日赌约的最后一天。 天已经黑透了,桓昭在窗边一动不动,桓曦倒是没派人或是亲自来嘲讽他,可眼下这空荡荡的情景,简直比长姐讲一百句棒打鸳鸯的话还伤人。 邹黎太过分了。 心里装着许多酸苦,桓昭连小厨房特意做来的桂花汤圆都食不知味,草草吃了一个,便搁下了勺子。 全然不管里头风味各异的四色馅料花了卢纯多大心思。 有巧思也是用来讨好长姐的,桓昭拭了拭嘴角,脑中甚至闪过一个有些恶毒的想法:倘若父亲给长姐另寻了好儿郎做正 夫,又把卢纯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免得让新过门的郎君看着心烦,也不知卢纯还有没有心思做这许多花样。 “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桓曦不知何时来的,或许她已经观察了一阵桓昭的失魂落魄,或许她只是随口一问,恰如她的随意一来。 随意一来?瞥了眼碗里色彩斑斓的汤圆,桓曦显然不是轻易饶人的性子。 只不过眼前的毕竟是她弟弟,世女这才勉为其难柔和了声气:“哈,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来着?今天她没来你难受,你就没想过以她的性格,她不出现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邹黎不来,桓曦的冷哼都带着点胜利的傲气,她早知会如此! “马上又是裁春衫的时候了,”桓曦深知桓昭是不肯在衣裳花样上落于人后的,“到时我让绮罗春的人送了全部的新料子来给你选。” 好好打理一番,世女心道,等到一年一度的赏梅宴开,自己正好带他去相看相看旁人。 “你确定?” 听到邹黎的话,狮子猫一下子睁大眼睛:“你真要买这个‘小马快跑’?” 不然呢,邹黎躺在驿馆的硬木床上,图便宜买的二手马车才走了那么点路,轮辐就彻底坏了。而且它们坏的太严重,修好的钱几乎和买辆新的没区别。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邹黎打了打枕头让它变软一点,唯一庆幸的是坏的地方比较赶巧,往前走个半里路就是驿站。 否则这天寒地冻的,她又拖家带口,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它怎么觉得邹黎是故意的,2023喵了一声:“我当时就提醒过你,我说马车价钱这么低看着又不错,大概率是有问题。” 可邹黎当时是怎么回答的?邹黎说没事,邹黎说就买这个吧,邹黎不听系统劝。 而且,2023翻了翻邹黎在系统商城的浏览记录,发现她确实在几天前就把‘小马快跑’加入了购物车。 那,狮子猫吧嗒嘴,如此一来,它就要换个思路去看待马车报废一事了。 如果邹黎是为了掩人耳目,以正常方式离开青州城,再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譬如现在——那驿丞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妪,颤颤巍巍给邹黎分了间客房便歇下了——从系统商城中兑换出她一早看好的服务套餐,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飞速进京,缩短路程时间。 这很说得过去啊,2023点头,这思路非常邹黎。 不过。 良心尚存,2023提醒邹黎在下单前考虑清楚:“眼下倒是心急了,你确定想清楚了?” “小马快跑”一旦启动,一天只能让用户暂停两次。换言之,从商城里兑出来的“小马”本身有点类似于无人驾驶汽车,只不过输入目的地后,它将自动选择不会让用户在任务世界暴露的路线行驶。 听着似乎还不错,但“小马”的确形如真马,这意味着邹黎将要在马背上颠簸数日,一日之内算上内急和恶心呕吐等情况,拢共只能暂停运具两次,一次至多30分钟。 这商品自打上线在系统商城,买过它的人寥寥无几。 ——由于运具的外形限制,连它行进速度极快的优点都变成了缺点。 没人想在一匹疯狂奔跑的、时而上山时而下湖的“烈马”身上待23小时的。 “当然想清楚了,”邹黎却以为2023在问她如果小昭不愿和她继续怎么办,“我仔细看了下你伪造的身份验传,官媒三年一述职,今年恰巧是第三年。这样的话,即使最后没成功,有正事的名头缀在前头,我多少能留住点面子。” 进可攻退可守,邹黎对这个说法非常满意。 嘁。狮子猫抖动胡子。既然邹黎都这么说,它一个系统总不能比活人更受不了马颠。 两厢误会,邹黎和狮子猫就这么水灵灵地错过了小马启动前的最后一次沟通机会。 “呕!!!” 连滚带爬从马背上滚下去,邹黎这边刚吐完,那边马上就去看她的行李和二宝。 出乎意料,也许是包袱和小狗被商城认定为邹黎随身携带的旅行物品,它们倒是被妥善安置,二宝更是神气活现没有一点晕马现象,见到邹黎便兴高采烈地摇起尾巴,好像它是蹲坐在汽车宽敞稳定的副驾位上。 同样被折磨的脸色发绿,却因为并非真猫而只能忍着的2023:\(‘Δ‘)/!!! 喵的,狮子猫前爪快速点击空气,它去看看怎么个事! 购物界面响起甜美的解说音:“为感谢选择本服务的前三名用户,‘小马’制造商在此友情赠送‘邹黎’女士一套‘毫发无损’行李权益,如果觉得贴心请五星好评哦。” 她想给自己也弄一个“毫发无损”。大脑放空眼前发黑,邹黎摸着已经麻掉一半的臀部神情呆滞。 “有个‘出行伴侣’……”狮子猫眼前飞速刷过数据,“按说能让你更舒服,但是……” 噩耗随之而来:“不行,它的作用是不让你被运具之外的任何环境因素干扰,比如感受不到寒风之类的,这已经包含在你买的快跑套餐里了。” 狮子猫神色凝重,更坏的还在后头:“而且这个服务有排竞协议,未到达目的地之前买方用户不能使用其他有类似功能的服务或产品。” 邹邹,2023火速把白猫的外观收起并化成一道流体回归数据库,路上时间还剩37小时51分24秒,你自求多福。 嗡—— “error,收到错误指令!” 相同的警告瞬间叠了几十层,邹黎还没来得及斥责2023独自跑路的缺德行径,便看到一只白猫凭空弹了出来并嘴歪眼斜地仰躺在马鞍上。 “看来你也逃不掉?” 心里好受了点,一只手抵着胃按了按,邹黎边喘粗气边重新翻身上马:“早死晚死都是死,我启动了!” 卢纯怎么天天来找他。 乏味地放下话本,知道这是长姐的意思,桓昭瞧着对方和对方铺开的食盒,支着头猜测自己等下又会听到什么开解的话。 左不过是隔靴搔痒,桓昭看了眼碟子里的松仁百合酥,卢纯一个成日跟在长姐身后的,如何能明白他思君君不至的愁闷。 “昭公子不想吃吗?” 卢纯的开场白可谓是万年不换,不是问桓昭想吃什么、就是问他不想吃什么,再就是这个东西你之前挺喜欢的、为什么现在不想吃了? 长姐是如何容忍这么个蠢人在身边的,桓昭本想刺卢纯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趣。 眼下能听桓昭讲心事的人不多,其中没有坏心眼的、不看他笑话的,又只有卢纯一个。桓昭也曾想找来几个名门郎君好让卢纯难熬,但想想折腾旁人不如将来当面折腾邹黎,是以某些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转,也就跟着沉下去了。 “她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桓昭嫌弃卢纯翻来覆去只会讲几句重复话,殊不知他一开口,也只是在翻来覆去地问几句重复话。 “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还是她也信什么门当户对的鬼话。” 一口气盘在胸腔里闷闷的吐也吐不出来,桓昭捏起桂花糕盯了半晌,突然不由自主地问道:“卢纯,你很喜欢我长姐吧?” 卢纯对桓曦的情意也算有目共睹,可他这么多年无名无份地跟着世女,换个不了解内情的人来,只当是卢纯做得一手好膳食,这才赢得桓曦青睐。 看见卢纯愣住,桓昭莫名想到,要是他成功撮合了长姐和小厨子,再算做邹黎一 桩业绩——六根红线他帮忙牵成了两条,于情于理,邹黎总该上门来感谢他罢? 第76章 拿乔 如果人生是荒谬的,反抗的意义究竟在于过程,还是结果? 邹黎木然摸着失去知觉的下半身,心想人类追求意义的欲望与宇宙的无意义性之间存在根本冲突,而她拥有一个鲜活的有感知的屁股和省钱之间同样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距离京城还有12小时45分钟的路。 唉,这可怎么熬啊。 想她穿越第一天,邹黎无奈之下试图忆苦思甜,抱着个破碗在城外的土坡上一躺就是两个晚上,冷飕飕的风钻心地凉,还要时刻提防敌军摸到城墙边放冷箭。 如此一比,眼下的境况似乎还算可以。 “呜汪——汪——汪汪!” 提醒邹黎给它加粮加水,伸着爪子在货箱里翻来滚去,二宝大概是这趟旅程中最舒适的一个。“呜汪汪!” 来了来了。 强打起精神,邹黎几口吃掉蛋白,把蛋黄全数放到某只望眼欲穿的小狗崽碗里。 “吃慢点啊,等下还有南瓜罐头。” 世界破破烂烂,毛茸茸修修补补。邹黎本是一脸呆滞,满身的苦楚几乎要止不住地从皮囊里溢出来,仿佛已经装满却非要因为礼数原因而多浇一点的酒杯,二宝却摇着尾巴凑到她跟前,湿漉漉的鼻子喷出温热的气息,额上两个土黄色的小圆点更是通人性地贴到邹黎被马鞭磨出白痕的虎口上。 二宝太可爱了,邹黎埋头和它玩了一会儿,自觉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下一秒便听到“小马快跑”催命式的提示音,告诉她“用户需在5分钟内登上运具”,又说什么“今日休息额度已用完”。 好好好,邹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跨坐上了马鞍。 “别晕了!”来不及辨认大腿内侧传来的轻微刺痛感,她一伸手拍醒翻白眼的狮子猫:“等下跑起来呛到,你就算再有九条命也不够嚯嚯的!” 怎么才能撮合长姐和卢纯呢? 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香篆,桓昭望着绣屏上栩栩如生的画眉鸟出神。 他瞧着卢纯没什么不好的:品貌端正,有一技之长,善解人意还知情识趣,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长姐也分明和卢纯行过亲密之事了,为何不直接纳他进房? 难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昭公子找我?” 卢纯乍一听还有几分疑惑,想着桓昭一路上绝大部分时候都把自己当空气,回府了也是一人默默待着居多,怎地突然就有话同他聊了。 听这俾子的意思,桓昭似乎还叫他叫得颇急。 卢纯尚未应答,啧啧几声,厨房里却有旁人酸上了:“哎,要我说有些人就是不一般。满心里算计着怎么往上爬,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真有事了那可都是上赶着凑上去。” 左右逢源哪,说话人上下刮了卢纯好几眼,仿佛恨不得用眼神把他身上的衣服划破划烂:“得陇望蜀,一边勾搭世女一边讨好公子,竟是个不怕贪多嚼不烂的。” 听到了也当没听到,卢纯擦净了手,冲寻来的俾子笑了一下:“我们走吧。” “别急啊,”那人阻住卢纯,“该你干的活都干完了吗?” 午膳的单子里圈了开水白菜,若是没人找来,卢纯本该在吊汤。 新换来的俾子到底不行! 等了半天也没见卢纯过来,桓昭一生气丢开灰押,银质的祥云头磕到桌上,一道断续的粉末便像雁群一样落了下来。 “你今日倒乖巧。” 下了朝,桓曦照例来看一眼弟弟,确保这几个时辰的空档里,他没被人又拐走一次。 桓昭竟有耐心做这等事,桓曦看见模具里填满的香粉,颇为惊奇地夸了他一句,便看到胡乱倒在一边的灰押。 “长姐。” 卢纯迟迟不来,让俾子把一片狼藉的方几清理干净,桓昭索性直接问上桓曦:“你为何不直接把卢纯给纳了?” 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桓曦饮一口蒙顶含翠,没给原因,也没对桓昭说此事不许打听。 随口一问而已,桓昭装模作样:“关心一下你还不行?” 微眯眼睛,桓曦倒是不吝于和桓昭说实话:“我如何不想呢?此前也曾提过,替他脱了奴籍也是为此,是卢纯自己不愿意。” 什么?桓昭举到嘴边的茶杯停了停,竟是卢纯不愿? 卢纯脑子里究竟装的都是些什么,桓昭难掩错愕,卢纯知不知道他拒绝的是谁,那可是奕王府世女、未来新帝的左膀右臂、永熙帝都称赞的年少才俊,全京城不知道多少郎君公子做梦都想和她发生一段情缘的人! “为何?”桓昭不禁追问:“可是他顾及家人,这才……” 非也,桓曦摇头。卢纯的父亲重女轻男,为了给家中换口粮,他趁着卢母不在时将卢纯卖走,契书一签,卢纯才七岁,懵懵懂懂便从良家子变成了奴籍。 “以前我也以为是他思念亲人的缘故,未料到同他母父一见,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卢纯和血亲关系淡薄,即使当着桓曦的面,卢父盘算着唾手可得的好处对卢纯百般殷勤关切,卢纯仍旧不予回应,只站在一旁环顾阔别十余年之久的家中,将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留于卢母。 “那这更不应当。”桓昭蹙眉:“既与家中不睦,换做我是卢纯,更该想抓住机会跃进王府。”否则等他年岁渐长,色衰而爱驰,岂非赔了夫郎又折兵。 莫非,桓昭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兵书上讲以进为退,卢纯该不会是不满足夫侍的位置,才故意有此作态,目的是想要更多? 端详桓曦面色,话在嘴边滚了几转,桓昭终于是把疑问压在了舌头底下。 倘若卢纯真的别有他想,长姐这样精明的人,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硬被留在原地一个多时辰,等到卢纯从厨房脱身,桓昭已经将午膳用了大半,正拣着炒好脱壳的糖栗子含进嘴里。 黄澄澄的又甜又香。 “舍得来了?” 抬了抬眼,桓昭哼道:“卢掌勺越发了不得了,竟是连我也要等着。” 知道桓昭历来喜怒不定,卢纯只是默不应声,取了新煮好的桂圆醪糟递到这挑剔的昭公子面前。 谁少这一碗醪糟!桓昭拧眉,却在闻到飘来的香气时缓了脸色。 活像只吃饱喝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舔罐头的猫,桓昭清了清嗓子:“卢纯,今日我问你的话,出了这个门,你不许和任何人说。” 想了想,桓昭又补上一句:“告诉长姐倒是无妨的。” 屏退左右,桓昭抬手让卢纯过来坐。 “你是有暗疾在身吗?” 全然不讲技巧,桓昭套话的本领和2023逗狗的本领一样直来直去:“天阉?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没法助女子坐胎?” 卢纯被这毫不修饰的盘问震得一愣。 “昭公子……”卢纯有些迟疑,但更多是茫然和不解:“昭公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勺子在碗里划了划,桓昭懒得和卢纯兜圈子:“关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就说你是不是。” ——卢纯只怕是个天阉,还是外表与常人相同,但内里派不上用场的那种。 送走长姐,桓昭仔细分辨认真求索大胆假设,终于得到了这个略有离谱但十分说得通的谜底。 倘若他卢纯不是身患隐疾,抬进王府做世女夫侍这样的好事,他为什么拒绝?换做桓昭是卢纯,他都把持不住,卢纯难不成比他还见多识广,还懂得欲拒还迎待价而沽? 倘若他卢纯不是身患隐疾,他为什么殷勤侍奉,那动静偶尔落到桓昭耳朵里,都让他这个经历过南风馆惊魂时日的人脸红。 普通男子顶天也就会避火图里画的那几样,抿抿嘴,桓昭咽下口中的桂圆干,但他可不信卢纯进了屋上 了床落了帐还是那种木讷呆笨的人。 况且长姐平日并没发觉出不对,桓昭越发觉得他的推断合理,可卢纯却百般回避,这不摆明了就是心虚的证据,卢纯就是怕日后被长姐发现缺陷、被长姐一怒之下冷落甚至赶出王府,这才忍痛装作云淡风轻之态,至少换来长姐的兴趣,让她觉得“这男子的确与凡夫俗子不同”。 连上了,逻辑连上了。桓昭一叩案几,简直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啊。 “奴俾并不是昭公子想象的那种……”卢纯唇舌打结,许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天残之人。” 卢纯的脖子底下隐隐泛出羞红:“奴俾是想着,做了夫侍就只能每日等在后宅,盼着殿下回来,可奴俾若是接着做个厨子,至少能时刻陪在殿下身边。” 而且殿下还命人悄悄给他裁了数套女装,卢纯只消把发髻重梳一下,便可瞒天过海,扮做殿下身边的书童随她出入厅堂。 走!都给他走!!! 卢纯告退之后,桓昭像是被谁戳了肺管,又像是被一柄冷箭捅了心窝子,脸一沉便把屋里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 “昭公子这是怎么了?” 特意离屋门远些,有仆俾小声问道:“分明卢纯没走之前还好好的?” “谁在外面嚼舌根!” 瓷器的碎片嘣到门外,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桓昭怒火中烧:“一个个平时偷奸耍滑,这会子倒耳清目明了!” 都给他拖到外面去挨板子! 都是邹黎害的他变成如今这般!桓昭咬牙躺倒在榻上,分明恨的想要立刻飞过八千里路把她从青州抓到眼前,一摸脸,却感到指间湿漉漉的像是有水淌过。 他才不会为了这等负心的女子流泪,桓昭闭眼叹气,却碰到枕下藏着的纸张,上面是他担心长姐反悔,特意写下来的百日之约。 谁花一百天等她了! 谁真等她了!!! 原来人崩溃到极致真的会想笑。 笑什么呢? 邹黎坐在客栈的床边,小心翼翼把一只脚搭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又用格外轻的力道将脚上的布鞋剥下来,整个过程慎之又慎,唯恐碰到脚上的擦伤、指甲盖上的断裂、还有皮肤表面蚯蚓一样鼓起来的血管。 邹黎原本打算,到了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小二给自己打上两桶热水,一桶洗澡,一桶洗干净了之后泡脚。 但她的脚确实承受不起更多的外力刺激,邹黎把着床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又在整个人呈现出无实物上厕所的奇怪姿势时颤巍巍地坐了回去。 这样挺不礼貌的,邹黎满怀歉意地看一眼自己的脚,明明它们跟着她遭了一路的罪,眼下更是浮肿到有点吓人的地步。 然而,然而。 2023替她把话说了:“你像小腿下面直接接了两个蛞蝓。” 邹黎呵呵笑了一声。 “我看到你刚才在吃药丸,”她眨眼的样子像活了许多年的鳖,“才这么一会儿你就又有劲儿嘴贱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也来一粒。” 狮子猫嚼嚼:“你吃不了,这东西我吃了恢复精力,你吃了想抓人上床。” 虽说话糙理不糙,邹黎沉默一瞬,但这也太糙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桓昭?”2023抖了抖尾巴,许多细小的浮毛雪一样飘在空中:“能把他约出来我就给你免费分几粒。” 她还是缓一会儿再说吧,邹黎低头看着有点发青的脚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上。 系统商城里有帮人快速恢复的神奇药片,但是,首先它太贵了,其次它太贵了,最后它太贵了。 “真的吗?”狮子猫的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也还好吧,又不用你砸锅卖铁抛售家业。” 老实交代,2023凑到邹黎面前:“你是不是担心药片效果太好了,转头你身上一点痕迹都不留,万一被桓昭挑刺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你就只能张口结舌百口莫辩?” 有这方面的考虑,邹黎淡淡挥开狮子猫的爪子,将近两天的罪不能白遭。 臀部和腿上靠近马鞍的部分也磨红破皮了,邹黎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手一扯就把裤子彻底脱了下去。 这倒是没必要忍着不治,邹黎整个人吃力地朝前栽到床上,左右小昭看不见这儿也不能看见这儿,卖惨讲究适度,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我要那个能定向消除全身60%损伤的膏药,”她双手交叉着垫在下巴底下,“二宝看着倒还行,你记得给它也做一个检查。” 那它呢?狮子猫斜眼看邹黎,敲击空气的动作也中断了一下。 别闹了,邹黎眼睛半闭的样子像个萎掉的中年男人:“现在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吗?这才只是进了京,小昭在奕王府,想和他见面还有的磨呢。” 赶紧恢复精力才是正事。 是是是,狮子猫不情不愿喵了一声,它是配角怎敢吃醋,它是过客早有觉悟,它是宿主不值一提的可有可无。 “查明身体各处损伤共计25处,主要分布在大腿内侧、尾椎骨附近和脚掌前侧。” “药膏主要缓释部位……我填喂你别睡啊?” 算了,2023看着邹黎眼下的青黑,恻隐之心难得大发一回。 “睡吧,”它一边勾选选项一边低声嘟哝,“还惦记二宝,少给二宝吃点蛋黄,别它一要就给,二宝的体检结果一准比你都健康。” 都是溺爱出来的坏毛病! 桓燕律例明文昭定,凡天下官媒机构,皆须奉京中司缘总司为尊。 如今的司缘姓韩,由于官媒性质特殊,尽管她的品阶算不得高,但在圣上面前却很是得脸。即使在出宫路上遇见衣朱带紫的高官,照样也能得到对方一个颔首,外加一句“韩司缘”的寒暄。 倘若不是最近各地官媒赴京汇报考核,韩司缘的日子还能过得更舒坦些。 “邹黎,青州官媒,赴任三年。” 打量邹黎一番,瞧她浑身上下没什么特殊之处,韩司缘态度平淡:“挑两桩牵成的好姻缘讲来听听。” 两桩? 邹黎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是问她三年内总共弄成了多少对鸳侣。 贺兰姝和宁音算一对,邹黎数到,沈可均和方令仪又算一对。 她却未曾听闻贺兰姝有婚配的消息。韩司缘正要拧眉质疑,忽听得邹黎说宁音只是夫侍而非正夫,心下顿时了然。 “方令仪,”韩司缘沉吟,“可是睦州方氏的子弟?” 不是,邹黎摇头,是方刺史的小儿子,虽然都姓方,但方闻章祖籍禹州,和睦州比起来是更中原的地界。 “你倒是比看起来稳妥。” 听得满意,韩司缘再端详邹黎时便带上几分欣赏:“青州私媒盛行,更有甚者,为了节省几钱聘金,竟委托私媒去关外买夫。” “私媒既盛,官媒便免不了落寞。” 但眼前这人似乎做的颇有成绩,韩司缘问道:“你与当地私媒交情如何?平日可有冲突?审批婚书时若发现蛮族异人,是否及时登记造册?” 她和私媒的关系,邹黎庆幸小昭离开后她沉迷工作,否则此刻真要哑口无言:“起初少有来往,偶尔遇到富户大举招亲,甚至生出几分龃龉。” 迟家将选亲之事交与邹黎筹办,的确引得部分私媒不满。 幸好后来迟家内斗时林泉没跟着裹乱,倘若他和陈辞一样自作聪明惹出事端,必得连着邹黎一起受人攻讦。 官私历来两立,官媒大多嫌弃私媒为了赚红封无所不用其极,私媒则觉得官媒仗着自己有品级,整日拿腔作势,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要管。 最可恨的是,两家若成亲事,无论是婚书登记还是男方户口迁移,统统都要报给官媒审核定夺,有时官媒故意拖延卡办,私媒就是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只能自掏腰包请官媒高抬贵手,别误了良辰吉日。 双方有直接的利益争夺关系,官媒又天然比私媒高上半级,是以争端不断,若是那方抓住了对方弱点,必要小题大做,狠狠糟蹋一番对方的名誉再说。 但邹黎行事确实无可指摘,加上能主动找官媒的人家大多殷实明理,一般也不会干出欺女霸男的事,所以她能才平安度日,除了方家怀疑她教唆方令仪离家出走的那一阵,从未陷入过被人挑剔攻讦的境地。 但长期势同水火绝非好事,邹黎思索一番,决定将双方的部分利益绑到一条船上:新设的冰人馆需得有大量访客主动登门,但青州的官媒 眼下只有她一人,号召力有但有限。 本地私媒最耿耿于怀的无非是不受官方认可,那她便干脆借着身份便利召集私媒,让其共同推举五位代表入驻冰人馆,有了她们经年积累下的声望人脉,至少邹黎赴京的时日内不必担心冰人馆门可罗雀。 姻缘观虽是青州传统的寻媒之地,但经年的祝祈还愿早让它不堪重负,邹黎此前去观中寻找合适的做媒对象,每每都要矮身穿过系得密密麻麻的红鸾布条。 “我要把姻缘观的功能分一部分到冰人馆,”邹黎和千雪万柳仔细筹划,“吸纳知名私媒到馆中只是第一步,倘若顺利,我们便可以顺理成章,将姻缘观的寻媒功能迁移到冰人馆,只保留观中供奉月姥、还愿祈福的旧例。” 此事做的倒不错,韩司缘频频点头:“初代司缘与私媒祖师义结金兰,京中更有‘合鸾庙’,左供官媒持法典,右奉私媒执红线,只是后人争利,竟渐渐忘了其中本意。” 可以了,该考问的都已问过,韩司缘勉励邹黎几句,示意她叫等在后面的人进来。 “怎么样怎么样?” 邹黎才回客栈,2023便按捺不住跳了过来:“我刚才看到冰人馆的声誉数值时升时降,折腾好一阵子,最后又变回初始数字了。” 能不能在这次考核里拿上上?狮子猫不错眼地盯着邹黎的表情:“实在拿不到,中上也挺好。” 但中中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感到后脑有奇怪的热气传来,2023扭头避开二宝的舌头:“蠢狗!谁让你舔我的毛!” 二宝能听懂什么,邹黎习惯性想摸颗蛋黄喂给它吃,一想到2023昨天出具的检查报告又将手收了回去。 “谁知道韩司缘怎么想,”她挠挠二宝的头顶,“聊的倒是还行,但官媒考核的成绩不都是按比例来的吗?” 大部分给中档,极少部分人给上档,还有一部分人渎职,不光要罚扣俸禄,还要降半级留看。 这届宿主怎么回事,狮子猫瞪眼:“评优结果和猫咖声望相关的呀!声望高了有奖励的发钱发好处的呀!这都不知道上心,你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嗯嗯,邹黎敷衍,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她马上连夜摸进司缘的办公室,趁没人注意给自己盖个鲜红硕大的上上佳印。 ——也不看看这事现实么? “那,”狮子猫在桌子上趴下来,“评级的事管不了,你和桓昭的事呢?” 总不能来了京城啥也不干吧。 不找桓昭是因为她不想吗,邹黎挤出客套微笑:“2023,是你能进奕王府还是我能进奕王府?” 而且世女挑剔她的点邹黎到现在也没法反驳,邹黎固然不喜对方看不起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客观事实确如世女所说,她和小昭的情况若是性转一下,邹黎第一个冲到劝分组问问女方到底在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难不成是看多了王宝钏,忍不住要亲自去挖野菜了? 还是钱多的没处花,准备随机挑一个玩“扶我青云志”的养成游戏了? “容我想想办法,”邹黎叹气,“当时意气用事,连话都没讲清楚,这次若能见到,至少先问清楚彼此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昭!” 难掩怒容,世女将一摞画像甩到他面前:“我不记得说过任何让你操心我婚事的话。” 这是什么,桓曦点着画像上姿容端正的郎君:“给我一个解释。” 瞥了画轴一眼,桓昭状若无事,只管收拾棋盘上被打乱的白子。 “说话,为何一言不发?” 桓曦紧紧盯着对方,搜罗来这些小像,让同僚以为她有意娶夫的人不是桓昭吗?若不是今日卢纯看着神情低迷,她但凡少问两句都会成为全京城最后一个知道奕王府世女准备娶亲的人。 迎上长姐的目光,桓昭倒是没多少畏惧:“如你所见,事实就是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倒是坦荡。”桓曦见他面不改色,倒想听听背后的缘由:“怎么,难道是近来司缘考核官媒,你想起某人,便情不自禁也跟着牵起线了?” 可惜他再怎么鼓弄,桓曦胸前的朝珠微微作响,这成绩也算不到邹黎的头上去。“等也等了这么多时日,难不成你还想着她会来见你?” 眼神闪了闪,桓昭捏紧手中的棋子:“核考官媒……长姐是说,她可能因此赴京?” “你不知道此事?”桓曦一笑:“竟是我误会你了。” 桓昭散布消息搜罗旁人画像,做出一副要帮她相看的架势,其实并不叫桓曦愤慨。卢纯成日的不开窍,像块腌在坛子里的石头怎么暗示都没反应,如今小昭歪打正着戳得卢纯消沉,桓曦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解气。 她早说了让卢纯名正言顺跟在自己身边,是谁不愿? 现在觉得失落,桓曦勾起嘴角,眼下这境况都是卢纯自己闹出来的,与她没有半枚永熙通宝的关系。 唯一让世女担心的,是小昭仍陷在旧情中走不出来。京城地暖,有些渠水经过的地方已然长出新绿,她这呆子弟弟却像被情圣下了甚么痴心不改的药,睁眼闭眼都想着和那微末官媒重修旧好。 既然小昭张罗此事并非因为想起邹黎,桓曦便又变回那个宽容的长姐,只道一切随他心意,别累到自己就好。 “新衣裳明日便能送来了,”世女心情颇为不错,“正好教你打扮一新去宫中赴宴赏梅,席间倘若遇见不想见的人,也不必勉强自己客气。”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长姐从小就教他。 面上乖巧,桓昭答应的熟练,心思却早飞到别处——宴会来来回回就那一套流程,到时他假装身体不适提前离场,岂不是正好有机会在出宫路上截住司缘,问问她来京的官媒里有没有青州人士? 韩司缘早年受过母王的恩惠,这点小忙她一定会帮。 “您让我去布置赏梅宴?” 邹黎刚得知自己是青州近几十年来唯一打了上上的官媒、今年唯一一个评了上上的官媒,还没高兴多久,便被飞来横活砸得一咧趋。 这等活计不该落到她身上,邹黎虽然消息不太灵通,但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宫中君后贵君小君众多,照她以前看过的宫斗剧套路,谁操办赏梅宴谁只能边上看着,都该掀起一轮争夺才对。 何况这是连接内外的大宴,除了皇家人,还有外朝臣子的家眷。不管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去想,这事都不是邹黎一个没根没底的小官媒可以插手的。 但韩司缘只管笑眯眯看她,又在说了许多好听话之后单方面敲定了邹黎的工作内容。 语气很温和,态度很坚决。 数次 推脱都没成功,邹黎无法,只好在司缘饱含鼓励的眼神中硬着头皮接下了布宴的任务。 “这才对,”韩司缘赞许,“年轻人就该多些闯劲。” 韩司缘当然不会告诉邹黎,操办赏梅宴本是中宫专属的事宜,恰如掌管份例、训诫侍君,是不能轻易假手于人的活计。 可林贵君仗着圣宠一定要与单君后争个高低,永熙帝本不愿下君后的面子,但贵君一再提及恳求,惹得皇帝颇为头痛,好在君后主动递上台阶,说他近日身体不适,不如就将此事转交贵君去办,只是出于稳妥考虑,不妨多拨给林贵君几个有经验的内侍从旁协助。 单君后如此大度周全,永熙帝纵然平日更偏爱林贵君,也知晓此事是委屈了中宫,是以一番思索之后,还是未将筹备赏梅宴的事情交与林贵君办。 韩司缘有义弟在宫中服侍,听她那义弟说,林贵君为了此事生气,已经将博古架上放着的珍宝摔了一遍了。 事情到此本来已经可以了了,谁料到单君后在永熙帝开口,让他继续备办赏梅宴后突发急病,仅仅一下午的工夫,竟然病成一说话便要咳血,若是没有人从旁扶着,便根本起不来身的模样。 “君后晌午还好端端的,”韩司缘这义弟显然觉得事情有蹊跷,“午后除了习字练琴,也没做任何旁的事,怎么可能忽然重病呢?” 况且,说句不该说的,为何时机如此凑巧,永熙帝刚开了金口驳掉林贵君的面子,单君后便立刻遭了殃—— 这里头的道道,岂不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 满宫都知道单君后和林贵君不睦,君后出身簪缨世家,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平稳端庄,林贵君呢,则是民间选秀入宫,走到如今的位置全靠皇帝宠爱。 君后一出事,永熙帝面上没有明说,却独独将林贵君召到御前,问了好一阵子的话。 “可贵君偏不承认,一口咬定自己冤枉。”韩司缘那义弟学得绘声绘色:“皇上派人搜宫查探,也被林贵君拦下不许,后来皇上亲临,贵君这才让开。” 林贵君如此做派,许多人便觉得是他心虚。 可谁能想到,侍俾也盘问了,宫也搜了,竟然没有一条直接证据指向林贵君,太医也说,君后的急病来的古怪,却不像是贵君动了手脚才导致的。 宫里现在还因为此事风波迭起,有资格代替君后承办的主位个个避得三尺远,唯恐沾上戕害君后的恶名,但赏梅宴不能就此取消。 ——西夲王子率使节来朝,言语间提及赏梅宴,说久闻此宴是京城一年一度的盛事,适龄的娘子郎君纷纷盛装前来,比纳乌河边成片的花海还艳丽。 “不知我是否有幸参与此宴?” 使者如此期待,我桓燕泱泱大国岂有不允之理? 谁料到偏偏捅出这样坏的篓子。 “你好牛哦。” 听完邹黎知道的那点信息,2023木着一张脸站在枕头上:“哇,人家给你安排活你就干,好棒哦好厉害哦不愧是新时代打工人哦。” 那是你能接的活儿吗,狮子猫恨铁不成钢。 同样觉得焦躁,邹黎灌下一口茶水:“你马后炮的毛病又犯了是不是?”真叫2023见了韩司缘,邹黎毫不怀疑它会第一个卖了自己向司缘献媚。 现在倒是智多星上身,纵观全局分析利弊起来了。 行,狮子猫识趣改口:“那你打算怎么干?” 宫里也没认识人,宫外也没认识人,眼前这任务摆明了有坑,做得好便罢,要是做不好邹黎就是头一个被押上去问罪的。 “汪汪!” 每根毛毛都透露着自由快乐的气息,二宝不识愁滋味,仍是一个劲拱着邹黎的腿撒娇。 “走一步看一步吧,”邹黎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韩司缘说了,宫中历来备办赏梅宴的惯例都可让我查看,还给了块腰牌让我可以进出宫禁。” 晚做不如早做,邹黎盘算着稍后吃过午饭就进宫,若是可以,顺势和内侍混个眼熟,探探此事可以找谁的关系求得指点,也算是有所收获。 实在不行还有系统,她看一眼苦大仇深的狮子猫,左不过再背着倒霉buff过上三个月,活人总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宫里果然水深。 面色凝重,邹黎想着众人神色各异的推诿,就算脚下的宫道弯了一折,将她引到被匠人精心养护的御花园中,她也依然紧锁眉头,无心观赏四周用温泉水养护出来的千娇百艳。 有个俾子看着倒是面善,邹黎着重和他套了套近乎,得到的却也只是“大人何不想法子从中脱身”的答复。 邹黎现下可以百分百肯定,她是被一群老滑头们拉来填坑做的炮灰。 宫中一应侍俾无论品级高低她都无法指挥,这些人各为其主,虽然一个个嘴上叫的好听,但心中该是看不起她这从青州来的“乡下人”。 多亏她的脸皮先叫桓曦刮了一遍,邹黎默了默,否则方才那绵里藏针的场景,换个玻璃心来一定承受不住。 罢了,邹黎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想些好事。 至少桓昭在赏梅宴的宴客名单上,她不用再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机会制造两人间的偶遇。 什么?你说邹黎官位太低恐怕不能出现在宴席上? 这固然是很有可能的场景,邹黎被花园正中开得最盛的魏紫吸引了目光:可她已经悟出人生的真谛就是不要为了今天之外的事担忧、也不要为了6小时之后的事焦虑,既然怎么准备都难逃被人问责,起码她眼下还拥有了一瞬欣赏反季牡丹的美好体验。 “大胆!此乃皇家宫苑,何人在此无故停留?” 很好,邹黎不明显地耸了耸肩,多听道理总是有用,她现在马上要为下一秒的生死安危努力奋斗了。 这俾子的声势颇为嚣张,想来主子是个得宠又不肯轻易饶人的。 桓昭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好。 一早跟着长姐入宫请安,这是例行的礼数没什么可说。 ——单君后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永熙帝面上的忧色也褪去几分。皇帝言谈之中透出不少宽慰,桓曦作为世女自然要关怀附和几声。 宫中风波与奕王府无关,从臣子的角度讲,中宫无虞也是好事。 但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桓昭的身上。 他不过是想着邹黎略走了会儿神,再收回注意力时便听见内侍姑姑笑道:“陛下岂能不为昭公子的婚事挂心?” 猛然一惊,桓昭看了看桓曦,发现她神色不改,没有一丝一毫不悦的样子,可桓昭明明才和长姐说过不久,他说自己不想这么快议亲,他想多陪在母王身边几年。 桓曦之前同他说,要桓昭打扮一新参加赏梅宴,桓昭虽知道这是京城世家大族们用来彼此相看小辈、考量联姻的场合,但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愿,便能在宴会上做个可有可无的添头,由此争取出更多的时日去等邹黎。 可眼下是在做什么? 桓昭心中一片冰凉,若是家中执意给他说亲,他就是再不情愿也是无用的。 思绪凌乱,桓昭连自己是怎么告退的都不知道。待他失魂落魄出了大殿,等在一旁的洗砚瞧出他神色不对,忙跟上来,提议不如去御花园散散再回府。 洗砚是自小服侍桓昭的贴身俾子,其他下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桓昭赶走,洗砚却凭着本事一直留在桓昭院中。 “御花园有什么好看,”桓昭喃喃,“光秃秃的一片,还没到开春真正回暖的时候。” 洗砚大抵猜到桓昭为何如此:“奴俾听闻宫中近来引了温泉水环绕御花园,公子不妨去看看。就算一时无法疏散心肠,能多走动几步也是好的。” 单君后和林贵君一个养病一个禁足,近来都不会来御花园,其余小君即使碰见桓昭也都要客客气气,依洗砚看,再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在园中赏花的时机。 觉得有些乏力,桓昭心知他若是选择出宫,赏梅宴前便再无出门的机会:“如你所说,那便去吧。” 不知是哪个匠人想出来的法子,御花园中的格局分明没有大动,那些娇贵的金枝玉叶却在热意的滋养下抽枝发芽,极其给面子地开出满园芳华。 姚黄**虽未长到一尺,蜜蜡般的花瓣却已接踵而开,千叶黄花,映着朱红的宫墙显得煞是气派。栽在一旁的 赵粉也极为好看,粉白渐变如美人酡颜,桓昭再没有心思游览,见了它也难免驻足观看。 洗砚讲着小事逗趣:“都说姚黄魏紫一王一后,今年的魏紫却特特种到了另一边去。” 说是林贵君发话,魏紫重瓣层叠如绣球,又是紫红带金蕊,和昆山夜光比邻而种,既能让陛下在白日欣赏重彩,又能在夜间见到荧如白玉的洁净之态。 胡乱攀扯,桓昭听完后不以为意。 不过是单君后宫中常养姚黄,甚至为它吟诗作赋赢得一片赞誉,林贵君却喜欢魏紫,不愿自己赏花时还要忍耐旁边碍眼的黄色,这才吩咐匠人调了今年栽种的位置。 无聊的很。 “前面是谁?” 桓昭正漫不经心看花,却听见洗砚忽然喝道:“此乃内宫禁苑,寻常外官不得擅入!” 青衫? 瞧见对方身上官服颜色,桓昭还没来得及判断出对方到底是位阶多么微末的小官,那人一转身,一张朝思暮想的脸便出现在他眼前。 邹黎?! 面上不动声色,桓昭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一别数月,邹黎没想到再见小昭竟是在宫墙之内。 她该庆幸小昭是桓家人,事情没有恶俗到小昭入宫侍奉、她在宫门之外百般不愿却无可奈何的境地么? 小昭制止了身边的侍俾。 小昭面色变了又变。 小昭向她走过来了。 邹黎果然入京了。 在王府里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出现,桓昭心中怨气冲天,如今为了考核仕途,某些人倒是一刻也不肯错过地来了。 说到底,原是自己不值得她专程跑一趟而已。 邹黎别想再看到他的好脸色,桓昭哼了一声,端起王府公子的架势,她不仁就别怪他不义,普天下没有一个被辜负的郎君见到苦主还能欣喜若狂的! 不发些脾气,邹黎还真当他是喜欢倒贴的。 心中如此想着,桓昭的身体却诚实地往邹黎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可不会轻易看她,桓昭别过脸,眼神盯着邹黎的影子一眨不眨,以前是他上赶着围在邹黎身边说个不停,今时今日也该换一换了! 但这影子……桓昭有点不是滋味,瞧着怎么像是变瘦了。 许是京城比青州暖,她换了更单薄的衣裳?也可能是日头的角度变了,人还是那个人,照出来的影子却更细长。 要不,桓昭抿了抿嘴,他看邹黎一眼? 一眼,就一眼,桓昭刻意换了下手上的姿势——原来他是右手放在左手前,现在他左手不舒服,要被右手托着才舒服。 洗砚怎么不告诉他,桓昭将目光落到手边才猛然发觉,他袖口的花纹不知在何时翻乱了? 所以他方才一直乱着袖口站在邹黎跟前? 洗砚到底是怎么当的差!桓昭的火气腾一下涌上来,一张嘴叭叭的又是单君后又是林贵君,谁在乎宫里那档子乱事! 他方才一直乱着袖口站在邹黎跟前呢! 邹黎是不是觉得他不细心了?邹黎是不是觉得他邋遢不体面了?邹黎是不是觉得奕王府的公子也不过如此,心里不知道怎么瞧不起他呢?是了……从遇到开始到现在邹黎一句话都没说过,桓昭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她摆明了就是在看他的笑话! 到底谁想看见邹黎啊!!!! 满园的牡丹决计料想不到,一炷香前还在夸赞它们美丽大方的昭公子,此时自顾自气得如何都平静不下来,要不是规矩拘着,他甚至想当场把御花园里的花一株株都连根拔起来。 “见了贵人还不行礼,这就是邹大人的修养吗?” 桓昭仍在暗自抓狂,见这两人谁也不说话,洗砚只好判断一番形势后向邹黎半是发难半是提醒:“这位是奕王府的昭公子,才封了郡卿的。” 要说洗砚也是不容易,他是桓昭的贴身侍俾,当初桓昭失踪,他恰逢回乡探亲,躲过一劫,可桓昭杳无音讯之时,洗砚岂能有好日子过?被人排挤陷害不说,主子们见了他也都是冷脸。 后来桓昭被世女带回来,不少下人都以为洗砚熬出头了苦尽甘来,重又一个个贴上来讨好卖乖,可谁知道桓昭回府后日夜牵挂一个青州的女子,世女看不过桓昭请迷心窍的样子,又舍不得真拿亲弟怎么样,洗砚就自然成了被世女敲打要求的那个。 但这既没有让洗砚被桓曦另眼相看,也没让洗砚在桓昭那里重新得脸。 “长姐又要你怎么拘着我?” 被桓昭用话头阴阳怪气地刺着也只能点头称是,洗砚眼下不单要受双方的夹板气,还要承受桓昭久候意中人不致而越发喜怒无常的脾性。 ——让画师在宣纸上仔仔细细描摹邹黎的人是桓昭,嫌弃画师画的不像翻脸发怒的人是桓昭,不给卢纯面子的人是桓昭,心血来潮要帮卢纯成为世女正经夫侍的人是桓昭,独自在窗边失神不愿出门的人是桓昭,一觉醒来摔被扔枕大吵大闹要出去闲逛的人是桓昭。 昭公子不许旁人猜他的心思,可他的所思所想都明明白白落在旁人眼里。 譬如眼下,洗砚虽不知道桓昭好端端地怎么又生起气,一双手还半掩不掩挡在袖口的金通花纹上,但他能瞧出这两人之间,更别扭的那个是桓昭。 桓昭分明就是想开口又觉得不忿,洗砚想,不过依昭公子过去的性子推断,他眼下越是紧绷着不自然,日后和这位邹大人重归于好的可能便越大。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让桓昭把闷在心中的邪火发了,但这火气却又要拿捏着分寸。女子在外哪有不要面子的,此处又是皇宫禁内,万一对方觉得昭公子无理取闹直接拂袖而去,洗砚日后更是要过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和她说这么多话做甚?” 扬了扬头,桓昭明显被洗砚捋顺了一部分的心气:“左不过是青州来的,日后人家再回青州去,一辈子也见不了几面,何苦让人家费力认人?” 借着说话的机会,桓昭颇为傲气地瞧了邹黎一眼。 可还不等他为这名正言顺、相当自然的动作感到满意,邹黎瘦了一圈的脸却先映到桓昭眼里。 她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脸上的冷淡差点挂不住,桓昭欲盖弥彰咳了一声,眼神又忍不住地飘到邹黎身上。 不会是故意装给他看的吧。 虽说打探到他进宫的时间不容易,恰好踩着点和他在空无一人的御花园也很困难,但这个猜测就像是鞭炮引线上的一星火花,桓昭几乎立刻就要控制不住地春暖花开,从屋檐下一块尖锐的冰凌化成滴滴答答的融水。 看来邹黎心中还是有他的。 那她之前迟迟不来找他,是不是因为被要紧的事情绊住了?终于露出重逢后的第一个笑脸,桓昭状若无意拨了拨瀑布似的长发。 早上刚让洗砚帮他用栀子花水梳发,那点清淡的香气被体温一笼,合该能漫到邹黎的面前去才对。 第77章 赌气 最近邹黎倒总是能见到桓昭,2023独自对着数据板喵喵咪咪,可这俩人竟然谁也不理谁? 桓昭不主动2023还能理解,小郎君嘛面皮薄,都是要等着女子主动的。 可邹黎一声不吭是在干什么,狮子猫歪着头舔爪子,女追男隔层纱,摆明了一哄就能解决的事,她倒好,成天打着赏梅宴的幌子早出晚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邹黎是当朝一品大员,永熙帝墙都不扶就服她。 吃吃吃,2023白一眼自己和自己玩得欢腾的二宝,一天天除了吃就是睡,这屋里总共就三个喘气的,一个闷葫芦似的不知道在盘算什么,一个脑子里装不了一点多余的只晓得吃喝玩乐,狮子猫惆怅叹气,看看,它早说什么来着,没它这个老牌系统从中斡旋,这场穿越任务肯定绩效垫底,这家迟早要散。 “啊嚏!” 手里 拿着宴会的膳食单子,邹黎突然打了个喷嚏。 谁在嘀咕她,邹黎甩甩头,这几天她办差倒是顺利,内宫侍俾们一改之前爱答不理的态度不说,她叫他们做事竟也没人阳奉阴违、推三阻四了。 这里头的道道邹黎清楚,她一个从青州来的小官媒,无凭无据无依无靠,能让这些油滑宫人勤勉起来,背后必定少不了有人从中出力。 可小昭仍然躲着她。 上次邹黎在御花园偶然碰到小昭,他身边的随侍才装模作样放出几句狠话,小昭却像是承受不了一般,匆匆打断那俾子便走了。 亏得邹黎瞧他一开始气势汹汹,以为两人之间再不济也要她单方面听一顿挤兑,谁料到小昭竟是个撑不久的纸老虎,邹黎才要开口,他便扬着下巴跑了,空留邹黎对着一园子的姹紫千红发愣。 罢了罢了,邹黎心想,就让他先躲着吧,等到了日子,这赏梅宴小昭总归是要来的。席上她总能找到机会道谢。 “你说昭公子近来颜色不错?” 听见卢纯的话,世女微微侧开面前的书卷:“怎么,他最近又寻到了什么有趣儿的新鲜事?” “还是说,”桓曦眯眼,“他和邹黎私下里见面了?” 殿下为何猜的如此之准,卢纯吓了一跳,分明他才提了一个话头,半点深入的东西都没讲。 卢纯来找殿下之前,桓昭千叮咛万嘱咐,让卢纯别像竹筒倒豆似的,桓曦看他一眼,他就嘴皮子一突噜,把所有话都讲完了。 “试探一下长姐的口风,”桓昭从他新得的彩缎里分出一匹送与卢纯,“先看看她神色如何,若是已经不高兴了,你也别直愣愣往下说。” 可世女一下子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中了,卢纯也不知道他的嘴巴该张还是该闭,昭公子摆明了不想让人知道他和邹黎在宫里遇见的事,是以这消息拢共就桓昭、卢纯、洗砚三人听说过,一旦走漏出去,桓昭必然不会给他二人好果子吃。 “来,过来。” 看出卢纯面上的纠结,世女勾勾手让他坐到身边。 “你若是担心小昭责怪你泄漏秘密,”桓曦循循善诱,“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都只答‘是’和‘否’。如此一来,即便我知道了什么,也都是我自己猜中的,与你无干——如何?” 想了一会儿,卢纯自觉挑不出错,便点头答应。 “她二人见过面了?” 是,卢纯老实点头。 王府守卫森严,邹黎又没有武功在身,不可能在不惊动府兵的前提下潜到桓昭的含月苑。 至于其它能让这两人碰面的地方,桓曦用膝盖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昭是在请安出宫的路上遇见人了?” 算是吧,卢纯又点点头。 “他的心思是死灰复燃了。小昭给了你多少好处?” 迎着卢纯有点惊愕的眼神,桓曦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道:“无妨,你照实说就是。他请你帮忙是欠你人情,没点表示可说不通啊。” 一下子就把只回答“是”“否”的约定抛在脑后,卢纯磕绊道:“有、有的。” 昭公子给了他一匹织金缎,是今年新染出来的藕合色,比之前的同色缎子显得更清淡日常,站在日头底下却水光粼粼的十分好看。 就这?桓曦耐心等着,以为能听到更多的名目,没想到就这一样东西,卢纯还颇为不好意思,好像受了桓昭天大的恩惠。 “我赏你的东西还少吗?嗯?” 桓曦忍不住捏卢纯的脸:“他让你过来试探我,这差事就这么好做?你也是见识过好东西的,竟没趁机多要几样?” 呜呜说不出话,卢纯脸上很快被桓曦掐出几个红印子。 桓昭大概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卢纯便被长姐盘问了个底掉。但这是没法子的事,谁叫卢纯对上桓曦,实在不比阿隼在若水那里聪明多少。 “小昭,你过得还好吗?” 不行,邹黎退后抹脸,这话问的忒没水平,像花一块钱就想谈朋友的校霸小学生。 清了清嗓子,她看着面前的墙柱想象这就是小昭。 “我从青州来找你了。” 更差了,邹黎拍腿,这句式太有年代感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苦尽甘来包饺子了。 “小昭,”邹黎想了又想决定保留这一声名字,“嗯,当时是我冲动了,不该因为若水和阿隼的事和你发脾气。事情都是可以好好说的,这点我承认是我的问题。” 可以可以,邹黎深吸一口气,准备渐入佳境:“后来你被世女带回京城,其实我是想和你再见一面的,只是太要面子,我——” 宫墙的另一侧传来一阵喧哗,邹黎听见叽里咕噜的异族话,猜到应该是西夲来的使节。 她分明特意找了个僻静地! 闭上嘴,邹黎不由得生出功亏一篑之感。她已经打探清楚,小昭每每出宫,一定会走这条路线,邹黎原本打算再制造一次偶遇,把两人之间没说清的话讲开,谁想到这群西夲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小昭即将经过的时候出现。 这些使节能不能快点走,邹黎有些焦急,却听见西夲语中偶尔夹杂几句生硬的汉话,像是丢了件重要的东西。 ……得。 使节若是在周围寻找,邹黎在的地方很难不被发现。 只能认命,邹黎叹气,所幸小昭近来每天都入宫请安陪同帝卿,下次再寻个机会蹲守他不算很难。 叮当一声,邹黎正要绕过宫墙出去给对方见礼,鞋尖却先踢到了什么,发出珠子在地面弹跳滚动的轻微声响。 是副长而华丽的耳坠,镶嵌在黄金上的青金石和鸽血红不是中原工匠仔细打磨过的样子,沉甸甸地坠在链子上,粗犷的原石不是桓燕喜好的风格。 漂亮倒是真的,邹黎小心将东西捡起,想来主人地位不低。 “下班了?”狮子猫懒散睁开一只眼睛:“今天和桓昭说上话了没有啊?” 如说,眨了眨眼,邹黎只管拿起桌上放冷的茶往嘴里灌。 怎么个情况啊,2023打呵欠的模样活脱脱就像寝宫里的老嬷嬷,一大早就仔细打理好仪容出门上工,难不成又媚眼抛给赌气精看了? 邹黎平淡道:“我刚才见义勇为了。” 哦?狮子猫来了几分兴趣:“何时何地干了啥?对方是女是男?” 给锦旗了嘛做匾额了吗承诺要报恩了吗? “要是女的,”2023躺回窝里,“都见义勇为了,怎么着得给你点钱聊表谢意?”要是个男的,2023摆明了对这种可能更喜欢:“长得好看吗家世怎么样性格好不好?” 最重要的是,狮子猫瞄一眼邹黎:“他有说‘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吗?”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2023异色的大眼珠子转的滴溜溜的,邹黎最后能和桓昭成那固然很好,但万一没成呢? 确实是个男的,邹黎伸伸胳膊做后扩胸运动缓解疲劳,等下还要出门遛二宝上厕所,她先没劲儿了可不行。 真是男的?2023一听可就精神了,飞速爬起来不说,立刻就把它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好看吗?和小昭比谁更好看?” 这两人根本不是一个风格,邹黎想了想,力求评价客观:“小昭你见过,今天这个是西夲王子,他的耳坠掉了,我恰巧在宫道上捡到。” 不算黑皮吧,邹黎吃了块桃酥垫肚子,褐皮。 皮肤看着没有小昭好,小昭和能透出芝麻馅的白玉汤圆一样,也不知道私底下怎么保养的,一张脸明显比邹黎有水光的多。 倒是比小昭壮,但西夲人骨架都大,又喜欢穿毛蓬蓬的衣服,横向看起来很有体积感,一行使节走在一起,像堵移动的巧克力皮草墙一样。 性格么,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邹黎把王子丢失的耳坠还他,对方颇为害羞地道谢离开。 “他比我高两个头,两个头!” 和小昭分开的三个多月,邹黎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自己个子不高的现实,以及这个身高是她择偶时减分项的事实:“2023你能明白吗?你在林子里捡到个装满蜜的蜂巢,检查一番发现里面只有蜜没有蜜蜂,正想着该怎么办,发现它是一头熊的所有物。” 然后她客客气气地把蜂巢还给熊,心想给完东西拔腿就走吧,出于安全考虑人一般不和熊打交道。 然而熊是个外刚内柔的(?)二话不说开始褐皮泛红,操着不慎流畅的中原官话和人道谢,拿东西时不小心碰到人的手便呆立当场。 很壮很老实很肉脸长的 很好看。 噫,2023挤眉弄眼:“你想嬷他?” 嬷什么嬷,邹黎发现自己真是跟不上狮子猫的变态:“我说没事没事,正准备先走一步,结果小昭正好从另一条宫道转过来,问我怎么不继续了,是不喜欢吗。” 简直可笑! 气冲冲回府,桓昭一进含月苑便彻底把脸拉了下来。 他不过是考验邹黎几日,桓昭心烦意乱,她倒是懂得变通,竟然明目张胆找上新人了! 那西夲王子有什么好?莽夫恶汉! 眼下出使上国倒是打扮的人模人样的,回了西夲还不一定是什么邋遢样子! 没准还要自己杀羊才能吃得上肉! 怒气冲天,桓昭选择性遗忘了那些西夲进贡来的奇珍异宝,也选择性遗忘了西夲处在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那里往来的商队每天都在吞吐着巨量的金银和货物。 “我早该知道全天下的女人都一个德行,”桓昭气得发哽,“见到年轻漂亮的男子就走不动步,有我一个还不行,巴雅尔只比我晚出生了几个月!” 他竟然还想着,邹黎近来修了不少台阶,不如他顺势便下了吧。 谁知道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装出一副想和他重修旧好的深情样子,结果扭头就勾搭上新人了! 太过分了,桓昭气得连新制好的奶香酥鲍也不肯吃了,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过分了!!!! 由于桓昭单方面的拒绝,邹黎到底没在赏梅宴前和他说上话。 “回大人,”司膳派来的小宫人报了一连串的菜名也不打磕绊,“除了最后一道雪霞羹,其余的菜式都已上齐。” 另外,小宫人捧着雕漆食盒,压低声道:“司膳大人特意嘱咐,这青梅胭脂冻是昭郡卿素日最爱的点心,方子只有宫中才有。若邹大人得空,宴后劳烦亲自转交郡卿,才不枉冰鉴里镇了半日的功夫。” 司膳是个心肠厚道的人,邹黎知道这是对方在隐晦帮她,正要让小宫人代她转达谢意,宴席上却忽然响起杯盏破裂的声音。 竟是桓昭的酒杯里泡着一只还在动的虫子。 “……给我换杯新的来。” 默念这宴席是邹黎操办的是邹黎操办的,桓昭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按捺下脾气,装作失手的样子让宫俾给他换盏新的。 “呀,竟有人胆敢对昭郡卿如此粗心?” 有人递来一张帕子,桓昭顺着看过去,只见对方身着和邹黎同品级的青色官媒袍服,嘴边还噙着一缕故作风流的笑。 “你是何人?”桓昭皱眉,没有回应对方的示好。 面不改色收回帕子,来人笑意不减,只说自己姓王名捷。 王捷?桓昭对这名字有点印象,韩司缘命人张贴官媒的考核结果,此人似乎只差一名便可以评得上上。 “倒眼生得很。”大致猜出对方目的,桓昭连眼皮都懒得抬:“你有话便说,不要白白误了本郡卿消闲的兴致。” 席间无趣,桓昭漫不经心,听这蠢货搬弄是非也算消遣。 第78章 抓奸 不好,邹黎看到王捷跟在桓昭身边嘀嘀咕咕便觉不妙: 这人因为考评不如意已经在她面前拈了许久的酸,眼见她筹备赏梅宴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今甚至堂而皇之跑到小昭那里说三道四,邹黎虽然不清楚王捷具体讲了什么,但直觉不是好话。 “邹冰人,韩司缘信任你才找你做事,可你瞧瞧酒杯里是什么,你就是用这样的态度做事的?” 邹黎才在事发现场站定,王捷便迫不及待发难:“你可不要推说是侍俾犯的错,昭郡卿这样高贵得脸的人,宫中可没有人敢含糊的。” 瞧一眼溺死在酒杯中的虫子,邹黎心道同事间的恶性竞争也是叫她碰上了。 王捷是个蠢人,竟在这种场合自作聪明。 冷眼旁观她二人间的交锋,桓昭本想直接出言驳斥王捷,让这个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小人狠狠吃上一回瘪,可若是他忍住先不说话…… 会不会能趁机听邹黎讲上几句软话? 心中算盘打得欢腾,桓昭故意没有开腔,王捷见桓昭没有给邹黎撑腰的意思,一时间更是得意,恨不得把千百口黑锅都一并罩在邹黎脑袋上。 “@#%*&#@@!” 西夲使团中忽然有人出列,似乎分成两派各执一词,一时吸引去不少宾客目光,但西夲语实在难懂,大部分人听了半晌也似懂未懂,空有一腔八卦之魂,却不知使节们究竟为何事纠结。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众人试图判断形势,力求仪态端方地吃个到位瓜之时,一件金光闪闪的宝圈却从使团中凌空飞起,像是民间传说中降伏妖魔的神仙法宝,带着沉重的昂贵的质感划过梅园中树型奇绝的绿梅,正正好好套到了邹黎的发冠上。 啊? 事发突然,邹黎一时愣住,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没想到那宽大的宝圈却正好沿着头脸顺到邹黎的脖子上,将人彻底扣了进去。 使团席间陡然炸开几声喝彩,邹黎尴尬笑笑,正要将东西取下来,阶下却倏然静了。 永熙帝在内侍的唱颂中入席,那褐皮的西夲王子也像雨后一瞬间长出来的草菇,大踏步走到邹黎旁边面对圣驾,一套按胸躬身的礼数做的行云流水。 “免礼。” 赏梅宴本就不是气氛严肃的政治活动,永熙帝神色和煦:“方才听见席间笑语欢声,朕心甚慰。” 皇帝的目光落在邹黎身上:“想来是爱卿操持得力,当赏。” “陛下!” 巴雅尔的官话讲的生硬,却不妨碍他叽里呱啦一顿输出。 这哥们好像忘了她还在边上杵着没退下去,长长一席话邹黎只听懂了开头的陛下俩字,她表面装得稳重,但脚趾已然在暗暗抠地,活脱脱就是一个因为主持人失误而站在汇演舞台上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的倒霉蛋。 姥天啊,能不能让打工人先回座坐下再开始歌功颂德啊—— “邹黎不能和西夲王子成婚!” 猛然打断巴雅尔的长篇大论,桓昭一拂袖子也站了出来:“禀陛下,我桓燕向来讲求顺应天理,先后有序,王子殿下虽然情深意切令人动容,可据臣所知,邹黎在青州已有家室。” 桓燕向来以礼义治国,且两国睦邻修好,议亲一事更该重视。若是强拆鸳侣,只怕反而不美。 桓昭嘴上讲着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后槽牙都要咬烂,只恨当初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把邹黎也绑上回京的轿子,这才让邹黎有机会拈花惹草,染了一身的是非徒添波折! 方才也是,桓昭横了邹黎一眼,王捷那点小手段下作但却有用,倘若今天换了旁人发现杯中掺有杂物,邹黎非得吃不了兜着走,被人捉住小辫子狠狠治上一壶。 没了他某些人可怎么办才好,桓昭发现邹黎没接收到他的眼神更是气的要死,他从青州一走,邹黎马上就吃不上好饭,上京固然辛苦,那也不至于让人瘦的下巴都尖了。 考核拿了优评当然是好,可转头就被老油子选中背锅,宫里的事哪里是好掺合的,要不是他特意疏通,王捷之流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至于巴雅尔,桓昭忍不住冷哼,皮肤那么黑! 阿隼都比他白,巴雅尔怎么有自信提要求的。 还是说…… 桓昭眉头一蹙,难不成他给若水送人那事,邹黎表面上是不高兴他私下自作主张,实际上是见了优伶之后觉得好看,不满到手的鸭子飞走? 若是这样,桓昭用余光瞥向巴雅尔,这人倒是个不好料理的。 “巴雅尔说,愿意成婚后留在京城终身不返?!” 他莫不是疯了,桓昭难以置信:“使者团里又不是只有他自己,旁人呢?那几个西夲的长姥呢?” “去查,”桓昭气极反笑,“巴雅尔明面上是第一次来我桓燕,但私下里呢?他有没有和邹黎见过?他是何时知道有邹黎 这一号人的?他又为何一定要与邹黎成亲?” 把巴雅尔的所有底细都给他查得清清楚楚,桓昭面色极差,他不过拿乔几日装装样子,结果一个个的闻风而动,再不仔细些,他竟是连妻主都要拿没了! 一定有什么法子能让巴雅尔主动知难而退,桓昭挨个翻阅架上的书籍,只说邹黎在青州有家室太不稳妥,睦邻友好事大,永熙帝倘若真动了允准的心思,区区一个乡下的夫郎算什么。 让友邦的王子做正夫,原来的正夫做夫侍,比强拆姻缘更有人情味,这种处理方式前朝用得飞起。 何况邹黎那个乡下的正夫是桓昭自己,这段关系究竟有没有婚书保障,旁人不清楚,桓昭难道还不清楚? 他和邹黎的确吃住在一处,看起来和普通妻夫没有两样,可真计较起来,她二人只能算得上是无媒私情,没走六礼不说,家中也不知晓,邹黎更是没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桓昭到现在还是完璧之身呢! 不行,不行! 像是有一千只鸡鸭在耳边叫唤个不停,桓昭翻书也翻得心烦意乱。好好的女子岂能拱手让与旁人?邹黎明明只是他自己的。 他定要想个法子让巴雅尔无功而返、讪讪而走、偷鸡不成蚀把米! “嗯……哈哈。” 时不时尬笑两声,盯着巴雅尔的口型,邹黎拼尽全力猜测这位西夲王子到底在说什么。 大部分还是能联想到的——邹黎当年考四级听力都没这么仔细地猜过词——小部分实在无法理解,以至于邹黎盯着盯着思路就会跑偏,偏移到“巴雅尔的嘴竟然是他身上除了眼白之外最白的地方”。 有点像之前流行的吃土色,但是更浅一点。小昭的嘴巴就从来不会是这个样子,要么是正常的淡粉色,要么吃了辣椒籽变得通红通红,要么生病了显出几分怪可怜的白。 几个月没被小昭贴着耳朵吹醒了,邹黎想想还有点可惜,早知道…… 等下,巴雅尔什么时候闭麦的? 是轮到她发言或者给意见了吗?轻咳一声,邹黎正襟危坐面色稳重,任谁都想不到她刚才神游天外,青天白日就开始想郎君。 “籽大人,”巴雅尔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你刚才,在看少么。” 哗啦啦的响声从他的衣服里透出来,巴雅尔按了按胸口,甚大的王子气派险些就要从襟内鼓出来。 异域男子的胸部都有着相当的事业心,上至王子,下到优伶,无一不是观感极佳—— 手感嘛,这年头时兴的还是自然美,填充假体的诞生日更是遥遥无期,如此一来,就是用脚趾盖想,也知道摸上去的体验定然不会差。 “你,喜欢?” 目光始终落在邹黎身上,巴雅尔官话说不利索,一双眼睛倒是清楚锐利。 不不不,邹黎连连拒绝,她不是下半身支配上半身的人,再说喜不喜欢的,她喜欢的东西多了,也没见哪桩好事被自己的喜欢显化成真。 ——和小昭歪打正着处成对象不算。 她该走了,邹黎起身欲行礼告退,这里是邹黎西夲使者落脚的驿馆,屋舍里不论什么东西都带着浓重的香料味道,邹黎刚一进来便感到鼻腔受了不小的刺激,过了一会儿更是觉得大脑缺氧昏昏欲睡,待得越久越难受。 “登一下。” 邹黎乍一起身还有点站不稳,手指抵了一下桌面才撑住重心,正要听巴雅尔还有什么话要说,两只手却忽然被一股蛮力拽着一下向前方冲去。 姥天奶,邹黎被这突来的变故弄的一愣。直到手马上就要碰上障碍物才猛然惊醒,她拖着腕子使劲往后退,巴雅尔的力气却和爆冲的獒犬一样始终不减。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嘴上说着话胳膊也不敢卸力,邹黎百分百确信,这位殿下的事业线她绝对碰不得。 “别别别,”邹黎拉锯出一脑门的汗,“不是假客气,真不是客气,别,可别别别。” “为何?”鲜少在拔河时输,巴雅尔皱眉:“我知道中原、有个俗语。” 身上恰好戴着被邹黎捡到的金饰,巴雅尔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扯扑过去:“口是心非。” 胸口一下被捂住,西夲王子仔细观察着邹黎的表情:“就在这个地方,衣裳下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碰上了啊啊啊啊不对衣服下面怎么有东西还是细细细长的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又软又硬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情五彩纷呈,邹黎脑中乱作一团。 “砰——” 刚得到消息就带着洗砚匆匆赶来,桓昭窝着怒气重重推开房门,却没料到眼前一幕更是让他火冒三丈,恨不能让巴雅尔当场暴毙而亡。 第79章 完结章 第79章 完结章 邹黎一度觉得小昭生起气也就那样——不是很吓人、也没有破坏力十足的那样。 倒不是邹黎瞧不起他,实在是铁一般的事实就放在眼前: 宁音还在的那会儿,小昭一颗脑子转到晕也只想出几个蹩脚的套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对谁错的事,别说邹黎当时对小昭没意思,就算她见色起意有了意思,也很难睁眼说瞎话,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心灵手巧的宁音弄出来的。 再说二宝,分明是先被小昭在集市上看中的,然而邹黎不过是顺嘴问了宁音一句喜不喜欢,小昭竟气得和什么似的,当着她的面一声不吭,背地里居然天天在喂狗的时候讲宁音坏话,让二宝用心记住究竟是谁舍得天天喂它蛋黄的。 至于陈辞,他上门裹乱不假,小昭一勺刷锅水把人家弄成落汤鸡也是不争的事实。2023还附在她耳边叨叨,说小昭一辈子也就是个动手不动脑的命,让邹黎看开点,毕竟脸和智商小昭至少占了一样。 阿隼的事倒是让邹黎对小昭有些刮目相看,消息瞒得一丝不漏不说,狮子猫这个老油子竟然也被他拉拢了过去。 但这点光辉战绩和小昭既往干过的蠢事一比,简直就像泥牛入了海,转眼就变成一个小土点儿,淹没在万千碧波中再无踪迹。 是以邹黎一直把小昭划拨到笨蛋美人的名目里,偶尔从系统商城里买几本小说解闷,看到里面有屡战屡败的美貌恶毒炮灰锲而不舍地坑害单纯善良正直坚韧小白花主角,她下意识就把小昭的模样代入到炮灰身上—— 想想恶人在奸计败露之后顶着一张花容失色的小脸,不可置信地流下一行行不甘心的眼泪,邹黎就觉得这情节设计得实在美味。 “啪!砰啪!!” 不等邹黎擦擦并不存在的口水,炸开的碎瓷片和菜肴便已溅得满屋都是。眼瞧着胡椒粒疯了似的冲自己飞来,来不及心疼一口没吃的炸牛奶,邹黎立刻挣脱巴雅尔的手,虾米似的弓身躲到一边。 又摔又砸又吵架,姥天奶,小昭今日是疯了不成? “原来这就是西夲的礼数。” “孤女寡男共处一室,青天白日拉拉扯扯!”冷笑一声,桓昭抬手就把桌上的酒壶连着托盘一并掼到地上:“行事放纵不羁,王子殿下此番倒教我开了眼了!” 壶颈断裂,浓烈的酒气很快把桓昭脸上的怒意蒸得更红。 “邹大人留在此处却是为了何事?” 桓昭一双眼冷冷盯着邹黎,恨不得把她倒悬到房梁上挂着,没事不许放下来出门,嘴上却仍是不饶巴雅尔,内外可谓划得分明:“王子殿下许是幕天席地野惯了,以至于如今登堂入室也改不了旧习。” “明明身为官员,为了让贵客满意竟也跟着胡闹,邹大人还真是委屈颇深啊!!” 邹黎的手竟能被巴雅尔摁在不该摸的地方,眼前仿佛仍有残像留存,桓昭脑子里嗡嗡直响,几乎能听见气血涌动的声音。她是个僵死的么?有人上赶着倒贴过去,她除了顺水推舟半依半就,竟不知道主动把手收回来?! 来时路上,桓昭心中曾想过许多念头,也听 从了洗砚的劝说,决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收敛着克制。可他人刚到驿馆,就看到两个人影在门后影影绰绰搂抱在一处,是可忍孰不可忍,妒火中烧,桓昭此前盘算好的种种隐忍顿时都不做了数。 “看邹大人这恋恋不舍的模样,想来是在埋怨我坏了你们的好事?” 拧起眉头,巴雅尔却是先邹黎一步开口:“我和籽大人、情投意合,你即使有情,也该讲先莱后到。” 什么?!谁给巴雅尔的狗胆,竟敢和他争先后?! 攥拳攥得指节泛白,桓昭眼中恨不得射出飞刀当场戳死对方。两人躲在屋子里卿卿我我也就算了,现在都被他抓奸当场,巴雅尔竟然还敢如此猖狂,丝毫不知收敛! “哈哈哈……好啊,好啊。” 怒意像是化冻后疯长的春草,松开双手,桓昭轻轻勾起一个笑,嘴上仍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不带一个脏字,动作却是一刻不停,凡是屋内的摆设,无论贵贱,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用力摔到墙上地上。 “王子殿下方才说的是‘先来后到’?”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和嘶嘶擦擦的断裂声一刻不停,摆在显眼处的三彩瓷瓶、青花酒壶、鎏金铜爵、金银花觚、宝石匕首、翡翠盆景、螺钿果盘统统不得善终;铺设在角落里的错金绒毯、丝罗绸缎、荷包香囊、络子垂绦、水晶珠帘、双面绣屏、西夲特有的陨铁链饰也几乎全军覆没。 “邹大人莫非也觉得我善妒而心胸狭小,不堪为伴?” 经了桓昭一通打砸,屋里一片狼藉像是被抄过家,摔得只剩颈的小酒壶咕噜噜在地板上转了几转又被踢到墙角彻底撞碎,仍然囫囵成个的东西只剩在场四人。 发了这一通脾气,桓昭甚至缓都不用缓,脸不红心不跳气息均匀,错开邹黎便直直站到巴雅尔面前。一白一褐注视着对方许久,紧接着,就在邹黎打算缓解气氛的一瞬间,桓昭突然伸手打向巴雅尔面门。 “小昭,你冷静!!” 担心真打起来桓昭是占不到好处那个,邹黎连忙叫住他试图阻拦,没想到桓昭的手不知怎么转了个位置,邹黎什么都没看清,就见到两声清脆的拍打声猛地扇红了她手背上的皮。 “闪开!”桓昭见邹黎要拦,以为她是心疼新认识的奸夫挨打,一腔火气更是成倍翻腾:“这就护上了?且让我先料理了他,等下我自有烂账要和你——” 咚然一声,却是那巴雅尔不讲武德背后偷袭,一个过肩摔便把和邹黎理论的桓昭重重掼到地上! “巴雅尔!”许是摔痛了身上哪个地方,桓昭再抬头时眼中已然带了狠劲:“我念你是西夲贵客,才处处留手优容,没想到你竟不分善恶,真当我桓昭是好欺负的了?!” 巴雅尔莫不会以为他是空手来的吧?!后腮收紧,桓昭看对方的衣料隐隐在胸前勒出两条长线,想想西夲男子常有的装饰,冷笑一声便摸出镶了玉的匕首。 雪亮的刀刃一出鞘便激得邹黎瞳孔紧缩,生怕真把局势闹得无可收场,她正要回头叫桓昭带来的俾子帮忙把两人分开,刀刃扎进皮肤的声音便让她通身一震。 完了。 * “荒唐!” 世女本在案上处理文牍,乍一听洗砚所报,气得当场就把漆案拍出一道裂纹:“事关邦交,就算那西夲是来示好的,实力也不足为惧,桓昭又岂能如此不知进退,竟还与王子起了龃龉?!” “要你跟在他身边是做什么的?竟站在一边干看着他犯浑?!” 自知失职,洗砚垂首站在一边,被桓曦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有半分辩驳。 “行了!”发了半晌的火,桓曦自己也心累:“那孽障人呢?是自知理亏回了院,还是又奔着邹黎追过去了?” 邹黎邹黎邹黎邹黎!好端端一个郎君,居然成天活得像被药迷了似的! 好在还知道派洗砚来和她通气,世女喝了口茶水润嗓。不至于让她从外人口中得知事情始末,桓昭勉强算是长了脑子。只是此事终究不同以往,不是随便就能遮掩过去的,她得—— “回世女……” 更大的雷还埋着没炸,情知这一遭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洗砚一咬牙:“好叫世女知晓,昭公子……昭公子已经被皇上召进宫盘问,除……除了昭公子,西夲王子、邹大人,还……还有……也都在御前了。” 洗砚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到最后一段几乎是嗫嚅,可桓曦还是听见了全部。 “你说什么?” 心神震荡,险些失手砸了茶盏,桓曦猛地站起:“母王也在御前?!那你呢?不陪在宫中……难不成你是专程回来报信与我听?!” 勉强点头,不敢去看世女的神色,洗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世女替公子想个法子!兹事体大,皇上……恐要发怒。” * “够了。” 将手中的玉如意放在膝上,永熙帝打断桓昭的解释。 “到底是怎么回事,翻来覆去朕已经听你们讲了太久,不想再听了。” 巴雅尔请邹黎到使团暂居的驿馆小聚,这是挑不出错的事。 邹黎赴约,也是应然之理。 这其中唯一值得商榷的事,便是巴雅尔主动引诱邹黎,把对方的手按到自己身上。从民序良俗来说,此事不为桓燕所提倡。但永熙帝若许了邹黎巴雅尔成婚,这便只是少年一时情热,没什么大事。 “可朕始终不明白。” 永熙帝皱了皱眉:“此事与桓昭你究竟有何干系。” 赏梅宴上也是桓昭从中打断,今时今日也是桓昭主动找上门,惹来一通事端。瞧他所言所行,竟比邹黎那在青州的夫郎还像正室。 “皇……” 桓昭正要心急解释,却被奕王喝止:“住口!” 心中已有裁决,永熙帝重又盘玩起那脂光浮雪的玉如意:“桓昭身为郡卿,言行失矩,有损天家威仪,即日起褫夺封号,回府闭门思过。邹黎身为朝廷命官,不思调和反生事端,押至天牢收监。” “巴雅尔王子远来是客,”永熙帝指尖轻叩玉如意,“我桓燕仍需以礼相待。传旨,十日后遣礼车六乘护送出关,边军沿途肃清驿道,莫让风沙迷了使团归程的眼。” 邹黎绷紧的肩背在听见“闭门思过”四字后骤然一松。确信小昭没有大事,她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下,率先伏身下拜:“此事皆因臣行事不当而起,臣甘领责罚,叩谢陛下圣裁。” 倒是个有些担当的。 瞧着邹黎拜伏的模样,永熙帝面上喜怒不辨。 * 却说御前裁断之后,桓昭被锁在含月苑整整三日,才终于从一众乱糟糟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是我害了她。” 抱着长大几分的小狗崽,桓昭失魂落魄:“她才来京中,连落脚的宅院都没来得及置办,随行的行李也只有那么一点。” 邹黎下狱,她赴京时带着的一应包裹行李是不能进天牢的。 再说其中也没什么贵重东西,桓曦亲眼去见了见,不过几件洗干净的衣裳而已。世女本想命人把包袱全数烧掉——须知进了天牢几乎就没活着出来的机会——又听闻院中还拴着邹黎的一条狗,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把邹黎留下的全部物什都带回了王府。 “长姐……这是叫我睹物思人吗?” 桓昭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凭王府势力,邹黎即使被收押,事情也早晚会有转机。然而桓曦叫人给他送来这些东西,桓昭一件件看过去,心中却是冰凉一片。 这和遗物有什么分别? 难道永熙帝真的要让邹黎做那个枉死之人,好给西夲、给奕王府一个交代? “你心里清楚就好。” 胞弟犯下这样大的浑事,桓曦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现在假模假样后悔不迭,你当初做什么去了?所有人都知道该受罚的人不是她,可谁叫她是你们三人之中最无足轻重的?!哭哭哭——是我让你去和西夲人争风吃醋的吗?” “旁人家的郎君,到你这个年纪已经成婚懂得帮妻家操持了!你倒好,母王和我念着你被歹人掳走,又不舍得你 太早离家,这才在你回来后事事优容,你却有恃无恐,行事越发肆意!” 桓曦越说越气:“你自己好好想想!便是你失踪之前,素日里要什么求什么,母王哪一次没满足你?!” 这可倒好,养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来! “长姐教训的是。” 事已至此,桓昭自知犯下大错,含泪不敢多言。但邹黎进了天牢,桓昭默了许久仍是忍不住去看桓曦神色,若是真害了她一条性命—— “顾好你自己吧!” 桓曦冷笑:“还有闲情想东想西,我告诉你,邹黎此事已经无可回转,你尽管死了这条心好了!皇上也才下了旨,给你与谕使指婚,使团启程当日便是你成婚之时。” “你若表现得好,”桓曦将赐婚圣旨摊在桓昭面前,“我倒是能寻机会让你扮成随侍,去牢里见邹黎最后一面。只是成婚后切不可再使小性子,也不能在妻主面前随意提起邹黎如何——之前经历种种,全当忘了吧。” 如遭雷击,桓昭只觉天旋地转,头一晕便要跌倒。 * “换上吧。” 西夲使团启程的前一晚,世女终于来找桓昭,并丢给他一身侍从衣裳:“你在府中不知外头形势,近日平王府出了差错,皇上念在使臣未走,不欲让其窥见桓燕内事,便只是悄然将平王押入天牢,一众家眷都扣在王府中等候发落。” 桓昭若是想见邹黎,今晚便是最后的机会。 “知道了。”勉强点头,桓昭的嗓子竟是在短短几日内嘶哑得不成样子。 “不舒服就先别说话,”桓曦转过身在屏风后等他,“过会儿有的是你诉衷肠的时候,你若是开口却讲不出一句,今夜这风险岂不是白担?” 默默无言,桓昭低头换上外袍,眼前却交替着晃过邹黎的脸和赐婚圣旨。 一如桓曦所说,由于平王陷狱,天牢守卫格外森严。一连过了三道把守,桓昭才被引到关押邹黎的牢房前。 “世女,此处便是了。” 牢头是桓曦的人,见了她自然要表表忠心:“有世女吩咐,小人未曾亏待邹大人。只是牢中条件艰苦,又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小人纵使能在饭食上略略松手,旁的却是不好做了。” 知道牢头说的是实话,桓曦点头:“算你有心,且下去吧。” “妻主!” 这边牢头尚未走远,那边桓昭看到邹黎在草席上散着头发,却已忍不住情绪,抓着栏杆便呜咽起来:“是……是我的错……呜呜……我不该意气用事……也不该故意埋怨你,见你来了京城也不肯去找……” “小昭,你——” 邹黎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是酸涩,但小昭虽然腔调呜咽,话却是很密,以至于邹黎想关心他几句也找不到机会,只好劝道:“如何便哭成这样?你莫不是忘了我还有狮子猫陪着?” 令人想不到的是,邹黎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桓昭却更加悲从中来:“跑……呜呜……它跑了……二宝……还在,猫妖……呜呜呜……已经跑了。” “你……就是在骗我……骗……” 压根收不住悲声,桓昭攥着牢房栏杆差点要哭撅过去,气氛烘托至此,邹黎一时间也感触颇深,鼻子一酸便要落泪。 “噫,你哭什么?” 邹黎刚酝酿出几分泪意,桓昭口中不知跑到何处去的“猫妖”却在她脑中嘁了起来:“他以为你要死,你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死吗?嗯?演着演着自己还当真了,新上任的巡海谕使?” 你瞧世女那表情,2023和邹黎蛐蛐,好像生吞了一只蝗虫似的——世女知道永熙帝对邹黎真正的处理决断,但出于给桓昭一个教训的想法,桓曦恐怕到现在都没和他说实话。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2023啧啧,桓昭这次是被治得老实了,可看他在这里为了外女哭天喊地泪淹天牢,难道桓曦心里就舒坦了? 说句糙点的话,桓曦一个不留神死了,桓昭都未必能这么哭! “收收吧,”桓曦果然像2023预料的那样面色不虞,“天牢不是能久待的地方,你明日还要出嫁,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他不回,桓昭连连摇头,眼泪都把牢房前头的一小块地打得精湿,什么素未谋面的妻家,他不嫁! “桓昭!” 声音中带了警告,桓曦显然是不准备让他在牢中继续拖延下去:“圣旨已下,你当全家有几条命能陪着你抗旨胡闹?才吃了教训,你竟转眼就忘个精光?!” 个不长记性的! 沉着脸瞪一眼邹黎,桓曦上前把桓昭的手指一根根从牢房的栏杆上掰下来。 ——哭什么哭!走! * “公子——” 寅时刚过,洗砚便在纱帐外催促桓昭起身:“时辰已到,公子若是再贪睡,便要赶不及梳洗整饬了。” 公子? 眼瞧榻上的人影动也不动,洗砚心中忽然漏跳一拍。 邹黎出了这样大的事,世女又是子时才带着胞弟从牢中回来,以公子的性格,他不该在几个时辰内便睡得这样沉的。 莫不是公子一时想不开,洗砚被他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趁人不防,偷喝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公子!” 洗砚又叫了几声,桓昭却仍是静静地没有反应。 顿觉不妙,洗砚不敢再耽搁,匆忙勾起纱帐便要去探桓昭的鼻息。然而他刚分开帘子,却见人睁着眼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枕边颈侧洇湿一大片不说,脸上更是有些浮肿,俨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可是洗砚又做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咽下一口叹息,转身取了热帕子来,敷在桓昭脸上给他勉强消肿而已。 “帮我梳头吧。” 帕子变凉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胡乱擦了擦脸,桓昭坐到镜前,全无收拾容貌的心不说,便是看到自己的脸变得乱七八糟,也平静地没有一丝反应。 眼下的光景和他预想中相差太多。 良人不复,情投意合也成了笑话。挣扎无用,便是他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洗砚也照样会遵循长姐的吩咐把他重新打理成能见人的样子。 大红色的喜服搁在一边,桓昭刻意不去看它,那灼灼的红色却仍然在镜中映出几分鲜艳,像是被鱼刺卡住的喉咙,注意到一次便哽出一次的痛。 换做往日,不,就往近了说,桓昭为了换身合适衣裳,好在赏梅宴时开屏给邹黎看,那真是提前数日便折腾起来,又是要最新的布料,又是挑剔绣上去的花纹。就连发带的样子都反反复复试了好几次才确定下来。 想想那时的劲头,谁又能料到他如今这副神思恍惚的模样。 “公子,都打理好了。” 洗砚轻声道:“宫中赐下的喜轿已经在等着了,左右旁人也瞧不见,不如奴俾给您拿些吃的,也好在中途垫一垫。” 轿子? 木雕似的在镜前枯坐,桓昭听了这句倒是微微动了下眼睫:“这是怕我临街失仪,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吗?” 还是因为今天成亲的另一个主角只是七品小官,桓昭低头看了看在脚边打转的二宝,他出身王府,纵使没了郡卿的头衔,身份也比其人高上不少。 走吧。桓昭放下二宝起身,有些事再不情愿也要去做,大不了他成亲后就给对方纳小,总之双方相敬如冰,谁也别搅扰谁便是。 掀了帘子出门,桓昭一路默默行至正堂,却见母王和长姐都在那里等着送他。 “你……” 桓曦见他一身喜服,大体瞧着无甚错处,细看却觉得哪儿哪儿都透着敷衍,不由得出言提醒:“时辰还早,你不再去整理一番?” 等下见了邹黎可不要事后后悔,怨怼她这个做长姐的没有提醒。 “不必了。” 压根分不出精力去揣度桓曦话中深意,桓昭此时真是心如死灰有如行尸走肉,若不是有永熙帝的旨意在上头压着,保不齐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又说了一会子话,奕王本想嘱咐他几句,见桓昭这副样子,便知现在就算说穿了嘴皮子,他也是一句 都听不进去。 罢了,奕王摆手,让他走吧。 再多的道理,也得等他恢复了人样子才能教得下去。 “起——” 得了主家的令,守在轿旁的喜班立刻活泛起来,该扛嫁妆的扛嫁妆,该吹落敲鼓的纷纷弄出动静,该讲吉利话的也张开嘴巴,一派热闹之中,唯独桓昭面无表情坐进轿内,摸着手上邹黎之前买给他的木镯子沉默寡言。 一路吹吹打打,行至中途桓昭觉得腹中升起股饥饿的灼烧感——昨日为了探监,暮食自然是没心情吃的,今早倒是有空闲用饭,然而桓昭看见那大红喜服,却是一点吃东西的念头都没有。 可桓昭却硬是忍着没有吭声,哪怕洗砚就跟在外头,哪怕轿帘一盖,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里面是坐是歪是躺。 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较劲,一定要惩罚自己一遭才算诚心。 喜轿颠颠晃晃,不知过了多久,桓昭整个人都有些坐迷糊了,洗砚终于在外头悄声提醒他:“公子,前面那个挂着红灯笼的门头就是了。” 这就到了?! 桓昭浑身一悚,不等他开口,便觉整个轿子往地上磕了一下,是在提醒他该下去了。 竟这般快么。 脑子像是被搅成了一团浆糊,抬头看着陌生的宅子,桓昭踩到地上时都觉得脚下的石砖是软的。诸般滋味齐涌心头,桓昭一时也顾不上奇怪——奇怪这种青州多用的砖石怎么会出现在京城的地界——只知道提线木偶似的跟在喜娘身后进宅跨槛。 一拜,二拜,三拜,礼成。 二人对拜之时,桓昭那新妻主似有心同他说些什么,但桓昭连抬眼看对方的力气都欠奉。礼数既然走完,他就像是被人抽了筋的蛇,任周围一众人聚在那里讲好话,勉强应了两句圆了场面,便垂着头转去了后屋。 这喜服是怎么做的,进了婚房,桓昭耳朵里还能听见前院的热闹,脖颈却像是被谁扼住。勒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不说,洗砚端来一盏温水让他喝下去,桓昭看着杯底的青花鱼纹,胃里却忽然翻涌上不适,恶心得他险些吐出来。 见他这样,洗砚连忙放下茶盏给他顺气:“公子可是觉得胸闷?” 不如吃些糕点填一填肚子,洗砚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包好的吃食,见桓昭脸色泛红,又绕过去想帮他把喜服换掉。 可…… 心中升起几分顾忌,洗砚的手抬起又放下。 他这个贴身俾子一进门便被引到后屋,方才昭公子拜堂时他并不在场。是以洗砚根本没见到昭公子日后的妻主,不知对方脾气秉性如何,忧心对方是个吹毛求疵规矩甚多的,他一时间有些不敢替桓昭换衣。 “有什么可畏手畏脚的?” 桓昭见洗砚面露迟疑,干脆自己动手把喜服一层层甩了下来:“区区七品小官,难不成我还要小心伺候着给她脸不成?!” 真当他是什么好性子的郎君了,桓昭胸腔起伏,一眼扫过屋内摆设竟已忍不住呜咽:“谁让她在帐子上挂香囊了?谁让她用青花盘子盛红枣盛花生了?” 还有窗上喜气洋洋的瓜果人胜,剪得那么丑也敢往窗上糊,桓昭挑着挑着便开始泣不成声,明明在青州的时候邹黎和他一起剪过更好看的,当时两个人还说等到年节的当口,要一起刻一个又有人又有吃食又有二宝在的大彩胜。 “都没了……呜呜……都……没了……” 念及自己给邹黎做过的饭洗过的衣喂过的狗打过的猫,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却都被毁了,桓昭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只剩下最后一点理智系着他没有嚎啕大哭,不至于传出去让宾客知道,奕王府的公子肆意妄为,竟敢在成亲当日打永熙帝赐婚的面子。 情难自制之时,主仆二人忽闻门口响动,想来是谕使来看她的新夫郎,然而桓昭压根不打算给对方面子,充耳不闻不说,只管用力抓着喜服的袖子,头也不抬兀自流泪。 眼见桓昭不准备搭理对方,暗叹一口气,洗砚只好硬着头皮转过画屏—— “喵喵喵!” 洗砚正要行礼,但见一只白色狮子猫后腿使力,咻地一下从来人肩上擦过洗砚耳边,直直砸到桓昭身上不说,浑身牛劲大得恰如当初和桓昭在豪华厕所中打架。 “呃……” 毫无防备挨了一下,桓昭吃痛正要发怒,却在看清半空飘散的白色浮毛后呆住。 猫、猫妖? 那那劳什子巡海谕使……眼前一晃,不等桓昭想明白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他饿晕了在做梦,一只手却已经自来熟地擦上他的脸,拭掉某人满面泪水不说,还将桓昭翻折了一半的中衣贴心理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