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月季[花滑]》 1、与冰雪结缘的往事 “绍瑶,你可以和我们谈谈,为何会选择成为一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吗?” 谈起与冰雪运动结缘的往事,叶绍瑶笑说那是一场意外。 叶先生和邵女士并不算开明的父母。 为了让姑娘学一手看家绝活,叶绍瑶从刚会走路就被塞进跆拳道馆,在门里哭了闹了两个小时。 几次体验课后,道馆迎来初级班的成果展示赛,对手不顾规则一个劲蛮冲,把瘦弱的叶绍瑶掀翻在地。 两岁小朋友的反射弧有银河那么长,她懵懂地爬起来找妈妈,被抱进怀里才想起嚎啕大哭。 在小姑娘不成形的观念里,学跆拳道和挨打没有区别。 于是怎么说也不肯去了,就算被拖到教室外面,也必须抱着门柱子不撒手。 跆拳道的路走不通,邵女士退而求其次,将女儿送去隔壁学舞蹈。 好巧不巧,小姑娘也没搭上这根筋,没两天就扭了脚。 三岁的叶绍瑶瘸着腿草草退役。 五岁前,小叶绍瑶总是在辗转各种兴趣班的路上。 本来可以练就十八般武艺,最后却愣是一样都没学进脑子去。 …… 这是迈过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夏天,岸北市热得出奇。 还没入伏,去年的大红灯笼已经晒脱色,守报刊亭的老黄狗蔫蔫地躲在树荫里吐舌头。 叶绍瑶被邵女士牵着从工人文化宫出来。 她们刚光顾了一家乐器行。 隔壁婶子说,叮叮当当的鼓声最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没料教室隔音太差,噪音先把邵女士轰了出来。 大热天听乐器吵架,天灵盖都要蒸发掉。 叶绍瑶晃了晃妈妈的手。 太阳晃眼睛,她不敢抬头,只能张嘴抱怨:“我好热。” 她喜欢岸北的秋冬之交,一点也不喜欢虫子吱哇乱叫的夏天。 热风一吹,t恤很快被汗浸湿,严丝合缝地贴着先胸后背,痒得叶绍瑶抓耳挠腮。 又输出一段吐词不清的牢骚。 邵女士被烦得不行。 正巧街口的商场宣传开业大酬宾,欢迎市民挎着菜篮子乘凉。 蹭空调,多质朴的想法。 刚迈过千禧年,岸北还鲜少有大型商业综合体。 这家新开的商场却不同,每层楼都装有自动扶梯,功能分区也很有设计。 原本只是纳凉来的,不知怎么,母女俩跟着指示牌越走越高。 “妈妈,”叶绍瑶眼睛一亮,“那里是做什么的?” 邵女士扫了眼:“那是冰场,滑冰的地方。” h省是华夏冰雪大省,岸北市又是名副其实的省会城市,每年十月就早早入冬,寒潮在次年四月才会退去。 偶尔遇上怪天气,立夏还得穿袄子。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给这里摔不破的铁饭碗—— 冰雪经济。 像隔壁刚落成了冰雪大世界,甫一开放,已经成为享誉全国的名片。 岸北的旅游业不比哈尔滨发达,但也有为游客称道的滑雪胜地,省内的孩子们更被寄予厚望,来日成为国家冰雪运动的后备役。 但此时的叶绍瑶全无长远之计。 额头还汗湿着,寻凉快才是头等大事。 “为什么冰场里的叔叔姨姨都在发抖?” 在夏天冷得发抖,她有些羡慕。 “他们站在冰面上,当然凉快。” 邵女士蹲下身,将紧贴在女儿额头的碎发拂开,露出圆圆嫩嫩的一张小脸。 小姑娘语气坚定:“妈妈,我想学滑冰。” 邵女士当然知道闺女心里的二两事。 她拜访了多少歌舞书画的老师,孩子早对兴趣班麻木,连眼神都不多给。 如果滑冰能激发兴趣,这是莫大的好事。 但等岸北进入十一月,野湖的冰结厚实了,又哪里不能滑呢? 邵女士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当。 “咱们冬天去野湖滑冰好不好?”她试图按捺女儿拥抱冰面的冲动。 叶绍瑶死死扣住冰场栏杆:“不要,冬天好冷!” 她也不太喜欢岸北的冬天,积雪能没过膝盖,没法出门找朋友玩,还特容易生病。 两个倔脾气在人来人往中对峙,一个面色愠怒,一个梗着脖子不撒手。 就看谁先败阵。 “行,摔两次就老实了。” 人说人是说不动的,邵女士放手,让她亲自去尝苦头。 …… 都说岸北人生在冰里、长在雪里,滑冰是基因里自带的东西。 叶绍瑶显然证明了这是一个悖论。 沿着板墙移动没过半圈,小姑娘已经摔得前仰后翻。 工作人员时刻关注这个踉跄的小朋友,最后实在不忍心,牵着她下场。 “瑶瑶妈妈,要不还是算了吧,”她垂眼,“滑冰是很考验天赋的运动,如果您日后想让孩子走专业,我们是不支持的。” 也奇怪。 别的兴趣班都三句不离报班优惠,这家冰场倒实诚,没天赋就是没天赋,不建议就是不建议。 原本也只想多个体验,邵女士点头应付走工作人员,蹲身想给女儿脱冰鞋。 “妈妈,”叶绍瑶的倔强劲儿又涌上来,“其实滑冰很好玩。” 再怎么说,这都是她自己求的,自然拉不下面子说放弃,憋红脸都没让眼泪掉下来。 “瑶瑶不疼吗?” 邵女士卷起裙边。 碎花裙下,摔过的地方已经泛红,一大片一大片。 “才不疼,”叶绍瑶指了指场上的所有人,“他们也一直摔跤呢。” 总之,她相信自己是超人,治愈能力超强,天赋也一定会被点满。 看着女儿口是心非的滑稽样,邵女士假装忘记某个小朋友捂着屁股的尴尬。 她商量:“姨姨说你不适合滑冰,妈妈下周带你去看哥哥们下象棋,好不好?” 叶绍瑶从小恐惧妈妈,她会变身成张牙舞爪的怪兽,尤其在说出“下周去看看”的时候。 她心里门儿清,每次妈妈带她去看哥哥姐姐画画跳舞,就是要把她送进“监狱”,一关俩小时。 里面的老师也被怪兽附体,强制小朋友们玩你说我做的游戏,画小人儿、劈叉、敲锣打鼓…… 现在又得去学老爷爷下棋? 那还不如学滑冰,好赖凉快呢。 叶绍瑶挣脱妈妈的手,小脚重新蹬回冰鞋:“我,叶绍瑶,这辈子最喜欢滑冰了!” 为了身体力行表达喜欢,她磕磕跘跘走回冰场:“你看着吧,我可以滑好的……” 然后在门槛外,给冰面行了个大礼。 那日后,叶家开始常备云南白药。 邵女士说什么也不肯让女儿再去了,以前在跆拳道馆,叶绍瑶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但小姑娘滑出了真感情。 尤其看见哥哥姐姐练习旋转跳跃,可比只会入定的老大爷酷多了! …… 迎来盛夏,叶绍瑶小朋友从幼儿园顺利毕业,成为岸北实验小学一年级小学生。 开学那天,小朋友们挨个自我介绍,又一次打开叶绍瑶的眼界。 “我叫孟壮壮,今年六岁,已经考了绘画六级。”台上的小胖子笨拙地比了个“六”。 叶绍瑶不知道绘画六级是什么,但和年龄一样大,一定是从刚出生就开始学的。 真厉害。 “我叫孜美函,喜欢跳舞,得过松林杯舞蹈大赛银奖,以后会成为舞蹈家。” 又一名同学扬着脑袋上台,语调不疾不徐,似乎对“舞蹈家”的名号唾手可得。 叶绍瑶瞪大眼睛。 舞蹈老师曾说,松林杯是东三省联合举办的展演赛,含金量特别高。 一个个小朋友上台又下台,加油添醋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好像未来全是名门大家。 叶绍瑶好犯愁。 他们说的东西她都学过,但没一样坚持下来。 “下一位同学,”班主任低头瞅了眼名单,“叶绍瑶。” 听见名字,叶绍瑶小声招呼同桌起身让道,心里还在打鼓。 “我叫叶绍瑶,小名瑶瑶。” 小姑娘内敛,刚说两句话,脸蛋就变成粉嫩嫩的芍药。 “你叫野芍药吗?”大家问。 “是叶——绍——瑶——”她耐心纠正,“树叶的叶,介绍的绍,瑶是……玉字旁的瑶。” 说起来,她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刚才高傲如小孔雀的孜美函问:“那你会什么?” 叶绍瑶眨了眨眼:“我会滑冰。” 小朋友们闹开了。 大家谁不会滑冰,那三九天还有叔叔婶婶去冻死的湖面上散步呢。 “我也会滑冰。” “我也会。” “谁不会呀?” 见气氛要收不住了,班主任起身维持课堂秩序。 在小朋友眼中,老师就是威严,只一个眼神,立马闭嘴不作声。 她再度让出讲台,示意叶绍瑶继续说。 可经这么一闹,叶绍瑶下不来台了,两坨绯红挂在颊上,绞尽脑汁不知再说些什么。 “我不一样……我滑得可好了!教练说,我以后可以上奥运会。” 继科学家、舞蹈家会聚一堂后,班里又多出个冬奥运动员。 叶绍瑶小朋友就这么夸下人生中第一个海口。 下了讲台,叶绍瑶明显感觉同桌的眼神更炙热。 刚等下课,同桌就忍不住问:“你真的很会滑冰吗?” 她硬着头皮回答:“嗯,就在新世纪商场的三楼,我已经学了一个暑假。” 聂心偏着头,好像在回忆:“我去过那个冰场,怎么好像没有见过你呢?” …… 开学第一个周末,为了弥补天大的海口,叶绍瑶求着邵女士去冰场报班。 她说,要请最厉害的教练教,最好能带她滑出名堂来。 拗不过女儿一哭二闹,邵女士买了百来块钱的教练课,不限期的。 也不需要她监督,有班上四十多双小眼睛盯着,叶绍瑶每逢周末就去冰场,一滑一下午。 水平怎样暂且不论,她只需要在工作人员面前刷熟脸,这样就有人给她作证:对,叶绍瑶就是学滑冰的。 某天,叶绍瑶意识到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装备,比冰场破皮的屎黄色冰鞋好看不知道多少倍。 买冰鞋也是学滑冰必不可少的环节。 于是,她有了印着哆啦a梦的新鞋。 不知遗传了哪位的固执劲儿,她还真就在摸爬滚打里稳稳站起,根据教练的指令起步急停,滑了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快。 虽然步法还很笨拙,但叶绍瑶想,总有一天,她会成为在冰场中心转圈圈的小公主。 像…… 冰场突然放起音乐,有个姐姐正在展示节目,裙摆在空中散开,像一朵绽开的紫色小花。 那就像她一样吧。 2、女单困境 在无数个兴趣班的推倒重来后,叶绍瑶在六岁那年有了一技之长。 一年级的孩子们还没经受学业压力的洗礼,个个玩心收不住,周末总会约着逛逛公园看看山水。 家长们也都是乐意社交的青年人,因为孩子的关系,同样打得热络。 “可我不想去公园,上周才去了。”叶绍瑶闹起脾气。 才过十月,岸北已经连下两场大雪,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晴天。 街上积雪被盐化开,家长们用短信商定周末去公园的人数,规模空前壮大。 “冬天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滑冰,”邵女士柔下声,试图讲道理,“你现在要多和同学相处,学会交流。” 期中家长会那天,班主任曾私下找她说明,叶绍瑶不常融入班集体,似乎还和孜美函有矛盾。 “我不想去。” 邵女士态度冷却,质问说:“为什么?” “他们根本不喜欢我,因为我和刘姳静是朋友。” 邵女士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 刘姳静是残障儿,出生时羊水栓塞危及智力,六岁还不会说长句子。 班里都认为她是小怪物,没人合得来。 班主任也把她安排在特殊位置。 叶绍瑶可怜她单独一桌,平时帮忙打水领作业,没想到孜美函不喜欢刘姳静,连带自己也不受待见。 小孩子没什么是非观。 孜美函外向,开学就收获一堆朋友,更不提她本身优异,到哪里都像万众瞩目的小孔雀。 小团体就这么形成了。 邵女士大致听懂原委,打算回头和班主任沟通班里恃强凌弱的现象。 但首要得照顾叶绍瑶的情绪,回绝短信邀请后,她们还是去了冰场散心。 …… 滑冰之于叶绍瑶,是不一样的。 似乎只要听到风声,烦恼就会被吹走,脑袋里只有快乐的事。 巧在,今天踏入冰场的时间刚好,她见到了别人嘴里的穆教练。 穆百川曾是国家队男单运动员,有国际赛经验,于90年退役。 虽然早已过花期,但因为身材没走形,看着还不到四十岁。 教学水平也了得。 只要在圈里提起他的名字,对方大概会感叹:“我学生就是他启蒙的。” 穆百川此前一直常驻北京。 顾念人情,他辗转岸北市,带着俱乐部和冰场签合作,成为分公司的王牌。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见权威教练。 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姑娘郑重其事握了手,电视剧里都是这么做的。 穆百川被逗得直乐:“小姑娘几岁了?” 叶绍瑶扳着指头:“再过……五个月就七岁了。” 穆百川若有所思。 这里是人才大省,国家冰雪梦之队的绝大部分运动员来自东北,其中一半祖籍在h省。 有心的家长从孩子未出生就找门路咨询,两三岁进冰场,五六岁已经可以出两周跳,参加小幼组联赛。 少年成名如容翡,今年刚九岁,已多次蝉联少锦赛女单冠军。 六岁算不上开蒙的最佳年龄。 “家长打算把孩子往哪个方向培养呢?” 这反倒把邵女士问住。 刚迈过世纪大坎的华夏人民对文凭有极强的崇尚心,清北那纸通知书不知是多少家庭的希冀。 作为一名教师,她当然也希望孩子考学。 与之相反的,体育运动就是冷门选项。 不论全国,只放眼东北,和花滑沾边的人不稀奇,但有名有姓的没几个。 小小年纪落下一身伤病,严重的会让正常生活都成问题。 “我们随便练练,扎实基础就好。” “那我会倾向于抓步法。” 花滑技术大致可分为步法、旋转、跳跃三部分,其中,掌握步法是学习后两者的必要条件。 跳跃是最难啃的骨头,从半周开始,上不封顶。 不过业余选手基本在攻两周跳时就摸到难度阈值。 见妈妈出尔反尔,小姑娘当即拦在他们之间:“我要走专业,我要滑女单!” 教练说,他们俱乐部滑出个全国冠军,平时也常会在这里训练,是个极有美貌和天分的漂亮姐姐。 她的名字也好听,叫容翡。 就是那天在冰场中心转圈圈的小公主。 她一起势,别人滑什么都不重要了。 见没人接话,叶绍瑶自顾自拜师:“教练,您以后就是我亲教练。” 穆百川低头打量堪堪及腰高的小孩,思考她为什么总憋着一股劲儿。 难道是热爱? 他收徒一向有原则,必须从上冰情况看到发展的潜力。 但这小姑娘只咋咋呼呼几句话,说动他倒了原则,当即签下协议。 “小叶啊,”穆百川用笔帽刮过鼻梁,“你以后就是俱乐部的一员。” “那我有机会去奥运会吗?” 叶绍瑶的想法很简单,不上奥运会的运动生涯没有意义。 “很难,”穆百川将她抱到腿上,语重心长,“但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即使满身是伤,也要昂首挺胸地退场。” 叶绍瑶点头,她一直记得这句话。 即便后来才深知其中含义。 …… 那几年,华夏女单正经历极速变革。 长野冬奥会后,国内享有“冰上玉人”美誉的女单运动员阚玉因伤退役,成为华夏女单昙花一现的中兴。 此后一个周期,女单后继无人,一时陷入断代的尴尬中。 同时,日韩两国异军突起,很涌现了一批世界级女单运动员。 华夏女单后备力量不算少,适龄的顶尖人才却极为不足。 90年代姑且叫阚玉一人独舞,之后再难出现能打进国际赛前列的运动员。 哪怕是她的同门师妹陈鹏丽,也无法较量一二。 华夏队失阚玉,如缺了领头羊,女单发展陷入停滞。 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华夏没争取到女单资格。 冰迷难掩失望。 电视机里他国国旗冉冉升起,女单未来犹如雾里探花。 …… 收假回校,班里的气氛还算融洽。 但提起刚结束的冬奥会时,大家难免扯几句花滑。 “我妈妈说,华夏和其他国家差距太大了。” “我爸爸说,女单开始走下坡路了。” “我姨姨说,女单已经穷途末路了!”孜美函刚从长辈那儿学到新成语,她认为这个表述很高级。 不知道哪句惹了不高兴,叶绍瑶捏着书包带冲上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还没学出名堂来,华夏女单怎么可以穷途末路? 孜美函原本还兴致勃勃讨论着,见叶绍瑶来了,呛声说:“听说你正在专业学这个,说不定我们国家真得指望你呢。” 听起来是好话,怎么感觉有点不顺耳。 叶绍瑶蹙眉。 上课铃响,班主任踩着粗跟鞋走进教室。 “同学们,欢迎你们重返学校,”班主任惯例用眼神粗略扫过,“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一年级下期的小朋友了。” 班会刚开了个头,叶绍瑶就开始走神。 她昨天才结束暑期课程,穆教练批评她不够放松,做什么动作都小心翼翼。 想到这儿,她开始难过。 一起学滑冰的同学大多开始练习前外转三,她连单足滑行都还不达标。 “如果平衡练不好,后面的教学根本寸步难行。” 念在她是班里最小的孩子,穆百川一直宽慰,说别人都稍大,以前又是滑过野冰的,领悟得自然更快。 叶绍瑶问,那自己的悟性怎么样? 穆教练思考半晌,最后诚实说,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在理解力尚不完全的年纪,小孩子们只能拼天分。 叶绍瑶算不上是天赋多异禀的人。 只是才踏进门槛,一张白纸同样难能可贵,有无限的发展空间。 …… 盐湖城冬奥会设有比赛七十八项,世界范围的冰雪运动正在大刀阔斧向前进。 华夏花滑虽然陷入窘境,但其他项目稳中有进,创下了我国在冬奥会奖牌数上的新记录,也实现了冬奥金牌零的突破。 这让人何其振奋。 为不落下任何一项人才储备,国家体育总局随后发布指示,要促进冰雪场馆建设,为加强后备人才培养提供重要支撑。 岸北市实验小学作为市里首屈一指的学校,自然要起带头作用。 校方开会讨论,每班每周增设一节冰上必修课,让滑冰运动走进千家万户。 这是家长喜闻乐见的消息。 孩子日日坐在板凳上听课,体育课和早操根本不足以保障每日的运动时间。 开设滑冰课不仅响应国家号召,还能增强身体素质,何乐而不为。 但叶绍瑶小朋友却不这么想。 她又在发愁。 本来滑冰就是一项挺普及的运动,现在学校搞这么一出,她的特长更普通了。 叶绍瑶长长叹了口气。 她才六岁,未来怎会如此迷茫。 …… 周三下午,在万众期待和某人的被迫期待中,一年级迎来第一次滑冰课。 不过体育老师开门见山,上冰实践在下个月,他们得先学几周理论知识。 大家捞到一场空欢喜。 理论课就是老师的独角戏,主要讲花滑的由来和发展,以及鉴赏国内外优秀运动员的节目。 “这是阚玉阿姨,我妈妈的偶像!” 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看见阚玉就激动,像见到自己偶像。 老师点头称是,即兴做起解说。 说到阚玉以完成度著称的3lz+3t时,他有些哽咽。 华夏现役女单选手里,目前没人能跳出三三联跳,很容易被名为难度的洪流淹没。 影像在阚玉的ending动作后定格,录像带自动跳转,一个女孩从旁入画。 有家喻户晓的明星运动员在前,这个女孩的比赛现场不太叫座。 “这是谁?”有人问。 同学们摇着脑袋说不知道。 “我知道,”此刻,叶绍瑶的优越感爆棚,牛气哄哄地站起来,“这是容翡,少锦赛三连冠,大家都说她是华夏女单的未来。” 同学们将信将疑。 难道是传说中的紫微星? 叶绍瑶滔滔不绝:“她就在我们冰场训练,我还见过她,不过她快去北京了。” 对于孩子们来说,北京是个遥远的城市。 他们只在大人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知道那里什么都好,一定也会有最好的教练和未来。 那是当时大家都向往的地方。 “这位同学说得很对,不过容翡去北京是受首都体校的邀请,她似乎在考虑放弃女单,转战双人滑。” 这些是叶绍瑶所不知晓的。 那时候的文化教育没有渗透社会各阶层,纵使崇尚高考和名校,但大学还不是普通工薪家庭的最优选,职业学校遍地是。 首都体校是全国最好的体育院校。 许多运动员从这扇校门走出,退役后又回校执教,带来别国先进教学经验,专业性极强。 不少明日新星宁愿搁浅学业转投体校,术业专攻,效果自然显著。 故而民间又称其为“冠军的孵化器”。 叶绍瑶未曾设想过背井离乡的训练之路,她没觉得自己会有朝一日离开岸北,离开爸爸妈妈的怀抱。 她只是紧锁眉心,忧郁地想着,容翡放弃单人滑,女单又痛失一把重回巅峰的机会。 这下,华夏花滑彻底变成瘸子了。 3、捡弟弟 岸北市冬季漫长,寒潮一直持续到四月。 预报说下周回暖,因为西伯利亚又南下一波冷空气,气温重新跌破零度。 暖气还没停供,管道里时不时流过水声,但邵女士坚信寒从脚起,依旧不放心女儿的身体。 “把外套穿上,帽子在门边柜。” 一听又要穿着夹棉大袄去滑冰,叶绍瑶满脸写着抗拒。 她觉得那样像呆头鹅。 “妈妈,我鞋包呢?” 小孩子脚长得快,叶绍瑶已经换上今年的第二双冰鞋。 冰鞋贵,冰刀也贵,邵女士不乐意,说她没滑出成绩净贴钱。 叶绍瑶反驳:“教练说我明年就能报名见见世面,您盼我点好吧。” 新鞋还在适应期,上冰滑行踉踉跄跄,如果不是基本功尚在,小姑娘差点以为自己被点了穴。 穆百川耐心,蹲下身替她调节鞋带,教她如何在放松脚踝和滑行间寻找舒适区。 半节课下来,叶绍瑶基本能踩到刃。 有新徒弟上门,穆百川被叫走,好一会过去,才想起冰上的小笨天鹅。 目光逡巡一周,叶绍瑶正扬着细胳膊细腿学别人练半周跳。 手臂摆幅不够,起跳重心没压在滑足,最高点转换重心也不明显。 果然落地钉住,小姑娘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错误集锦。 若他在场盯着,指定会劈头盖脸训斥一番,说她一口气吃成胖子。 叶绍瑶也怕被发现,心虚从冰上爬起,跟着其他组尝试了摇摇晃晃的燕式。 摸不准重心一直是她老大难的问题,还不等浮腿抬到髋骨高,上身一倾,稳稳趴在地上。 她捂着膝盖吃痛,但好歹把失败的华尔兹跳掩盖过去。 她有些佩服自己。 或许,这就是教练说的带脑子滑冰。 一番自导自演,叶绍瑶在冰上反复展示摔倒爬起,等穆百川重回冰场,小姑娘的体力有些不支。 滑行走样,压不住外刃,鞋帮磨得小腿痛。 察觉她状态不佳,穆百川没留情面:“下节课开始,你提前半小时到,自觉加练体能。” 花滑比赛要求运动员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技术动作,在保证速度和质量的情况下,体力流失是极快的。 为此,俱乐部有专门的体能教练,集中学员开展体能训练。 当然,体能不足的学生会被贬去对面的健身房,练上肢的举哑铃,练下肢的绑铁坨,人送外号“噩梦后花园”。 00年代的健身房设施不完备,环境也算不上好,器械生硬的摩擦声厚重而尖锐。 叶绍瑶每每路过,都会打一个激灵。 她对那些五大三粗的叔叔们有莫名的恐惧。 不过还好,穆教练只让她去二楼的大卖场跑圈子,去安全出口跳楼梯,去借其他教练的平衡盘,没有下达明确指标。 脱离教练的视线,叶绍瑶最喜欢借兜圈的名义逛商场。 美食区有家老字号鸡架,用来填肚子再适合不过。 服装区永远在打折,虽然打骨折也买不起漂亮衣服。 最后再去新华书店,感慨大孩子们做不完的黄冈密卷。 另外,她尤其喜欢那家书店的装潢,门口那个同她差不多高矮的哆啦a梦立件,没几周就掉漆了。 她摸的。 换做以前,逛商场可不是叶绍瑶的喜好。 但她现在更讨厌练体能,连大爷大姨偷卷塑料袋她都乐意看。 …… 某天队内小测,叶绍瑶因摸高成绩不达标,被穆百川发配楼梯口。 哎呀。 和每一阶楼梯见面,她都苦大仇深。 跳完这一层,就破七百阶的纪录了,多心酸。 又一层,叶绍瑶的膝盖磕上水泥地面,累得蹲也蹲不住。 放纵自己坐一会儿,教练会发现吗? 小脑袋前所未有地认真分析着。 虽然教练掐了时间,但他没找师姐当眼线,没人知道她究竟跳了几层、走了几层。 叶绍瑶很容易说服自己。 拍掉满手墙灰,在能力范围之外,她心不安理不得地偷了小懒。 一楼风口灌入暖气,有微弱的风丝扑面,她捋了捋润湿的刘海,享受片刻安逸。 要是她有冻结时间的法术多好。 门外清洁工来回两趟,该回冰场打考勤了,叶绍瑶依依不舍地抬起屁股,叹着气往回走。 巧不巧,在三楼安全门后,她捡到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 他似乎在哭,声音很轻。 近看,肩膀一抽一抽的,发顶抵着刚刷过的白墙,像在面壁思过。 男孩子哭鼻子,叶绍瑶张圆了嘴。 这是她没见过的稀奇事。 揣着善意,她偏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客上下都走扶梯,这里很少有人来。 男生像惊醒的小鹿,睁着被水润过的眼睛,慌乱别开脸:“没什么。” 他还会害羞。 叶绍瑶挠挠下巴,坦白说:“我叫叶绍瑶,就在这里学滑冰。你作证,我刚才没有偷懒哦。” 触发关键词,男生显然失去聊天欲望,头顶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 但女孩的目光实在太过殷切。 他不自觉多看两眼,闷闷地“哦”了一声。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她。 “你为什么哭呀?” “我爸爸让我学冰舞。”他提了提手里的绳子。 沉重的冰鞋在逼仄空间中哐啷响,叶绍瑶这时才注意到,他有种别样的气质。 即使垂头耷眼,他的脊背依然挺得板正,像美术老师笔下的白桦树。 她高他小半个头,目光与他立起的一撮发丝持平,连微风都晃不动,和它的主人一样倔强。 叶绍瑶想,她是姐姐,要帮助弟弟解决困难。 “其实冰舞也不错呀,教练说我平衡不好,就应该多练舞蹈。 “你的舞蹈怎么样,可不可以教教我? “正好我该回冰场了,我们一起去吧。” 她在他的头顶薅了两把,试图把那撮头发摁下去,男生发质柔和,倔强的发丝在手下服服帖帖。 一阵电流声,商场大喇叭播报一则寻人启事。 “季林越小朋友,你的妈妈正在三楼明日星冰场等你,请听到广播后立即与妈妈汇合。” 播报员一连念了三遍,事态很紧急。 “又有小朋友走丢了。”叶绍瑶感叹。 冰场大概是走失率最高的地方,这已经是她听到的第三则寻人启事。 前两个小朋友出走的原因,都是不想学滑冰。 “现在的小孩真不懂事,”叶绍瑶端着大人姿态,抱着胳膊频频叹气,“学滑冰是最酷的事了。” 她刚完成两轮体能训练,别提有多怀念冰上热身的日子。 眼前的男生红着脸,扒开安全门就闷头走,也不看东南西北。 “你认识路吗?我跟你一起吧。” 叶绍瑶很喜欢这个便宜弟弟,主动牵他回到冰场。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没有少年的扭捏和青年的暧昧,坦荡大方地暴露在灯光下。 她手绳上的小鱼吊坠偶尔擦过他的手背,他指尖的创可贴染上她的温度,它们的主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 回到冰场,清冰师傅正开着轰隆隆的冰车,新浇的水即将成型。 他们坐在休息区等候。 叶绍瑶怕弟弟畏生,特意从背包里翻出水果糖,递了一捧过去。 男生摇头:“我妈妈不让我吃糖,会坏牙。” 小小年纪就已经拥有虫洞的叶绍瑶顿了顿,讪讪收回手。 什么姨姨,比她妈妈还严格。 穆百川得知徒弟安全归来,特地过来问候。 他的学生不少,几乎每月都有新人来,虽然做不到平等的关怀备至,但他必须不让任何人掉队。 顺便,及时了解学习情况,方便调整进度。 把叶绍瑶安排妥当,穆百川才留意到她牵着的人。 那孩子视觉年龄和她一般大,不过个头要矮些许。 “这是我捡的弟弟。”叶绍瑶邀功。 穆百川问:“在哪捡到的?” 叶绍瑶感觉手心被捏了一把,临时模糊了回答:“在附近。” 穆百川眯起眼睛。 看着眼熟,大概是趁父母和冰场都不注意时溜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男孩怯生生地交代:“季林越。” “你就是季林越?”叶绍瑶瞪圆眼睛。 刚才她拿腔捏调训斥的调皮孩子,竟然正被自己牵在手里。 “你妈妈才离开,说去楼下找孩子,你不知道她有多着急,”穆百川垮着脸训斥,“你做得不对,必须和妈妈好好道歉。” “你是哪个组的学生?冰舞?”冰场还没开放,穆百川有充裕的时间回忆,“咱们这儿凑得出一对冰舞吗?” 季林越没摇头也没点头,像颗钉子定在那。 “我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会尽快让冯教练通知家长,现在你得去上课。” 冯教练同属星未来俱乐部,主教双人滑和冰上舞蹈,但练习这两项的人实在少,所以平时也兼管单人滑。 据说当初容翡去首都,就有她的举荐。 冯蒹葭在役时是一直待在国家队,出身比穆百川更好,和李葳蕤搭档。 但两人始终没滑出书写历史的大成绩。 八年后,李葳蕤因个人原因退役。 冯蒹葭失去搭档,同期男运动员没有能填补空缺的人选,她被迫练回女单。 当时华夏女单正在复兴,阚玉以一己之力盖住所有人的光芒。 她顶着压力滑了几年国内赛,到最后也没有体面的收官之作,在女单大踏步时宣布退役。 那时网络并不发达,纸媒当道,体坛报纸铺天盖地是阚玉在亚冬会获得女单金牌的报道。 只在不起眼的中缝,折痕斑驳的地方,有则题为“昔日花滑新星坠落,蒹葭终在体坛枯萎”的新闻,和上下广告一般大。 再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她决定产后加入星未来俱乐部的访谈,打算和丈夫李葳蕤继续共事。 叶绍瑶是从叶先生嘴里了解到的,他是冯/李的冰迷,至今还收藏着他们在92年世锦赛上的亲笔签名。 但季林越不明白。 他中午见过冯教练。 对方是个极有个性的女性,一身运动服,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看起来不好惹。 穆百川给冯蒹葭拨去电话,玩笑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责怪:“你们是怎么与家长交接的?要是孩子真的走失,俱乐部和冰场都得负责。” 冯蒹葭正被学生扰得心烦,一通电话丢给丈夫。 “我马上来接孩子。”李葳蕤说。 “你的膝盖……”穆百川没话讲,“算了,我送孩子过去。” 李葳蕤的右膝半月板严重撕裂。 当初他不听队医建议,打封闭针强上自由滑,耽误了治疗黄金期。 膝盖在比赛中不免二次伤害,不等颁奖仪式,队医直接将他抬去医院。 九年过去。 时间足够李葳蕤走出阴影,但上冰始终是件难事,他现在只能简单滑行。 “走吧,”电话收线,穆百川对季林越说,“你的任务是见搭档。” 叶绍瑶不知何时松开的手。 意识到再被牵住时,指缝覆盖着粗糙的质感。 季林越才不过六七岁,关节已经在冰上磨出薄茧。 她还感觉到,他有意识握紧自己的手,想把她也带走。 但她没敢挪步。 好像,自己也没下课来着。 “教练,我可以去吗?” 穆百川最终没受住小姑娘的撒娇攻势,同意他俩结伴。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走进健身房。 大人们卷腹卧推轻而易举,和身上没二两肉还偷懒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安全感在此时降到谷值。 “我们不练这些。”季林越始终在她半个身位前,牵她穿过大人的世界。 他们要去俱乐部专属练功房。 练功房里,叶绍瑶见到爸爸久仰的冯教练,只是对方并不适合心平气和地打招呼。 还没消气。 李葳蕤往窗边指了指:“小季,那是你的搭档,比你小两岁,在读幼儿园。” 叶绍瑶看过去。 窗下随意摆了几张哑铃凳,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安静坐着,胳膊勉强够到窗台。 她在空气中指指点点,数窗外北归的鸟。 “姚苑。” 公主裙听见有人在叫她,转过肉乎乎的脖子,两颊抖了两抖。 她的年纪不大,但记性好,认出这是让她等哥哥的叔叔,立马跳下凳子。 “教练好。”她鞠躬。 “这是和你一起滑冰的哥哥,”李葳蕤把季林越往前推了推,“他叫季林越。” 季林越被惯性带上前,两人险些撞上。 “对不起”。 姚苑没在意,弯着笑眼又鞠一躬:“哥哥好。” 眼睛继续往旁扫,她留意到哥哥身边还有姐姐。 自己不才是哥哥的搭档吗? 犹豫再三,她还是说了句“姐姐好”。 这边结队成功,叶绍瑶心里泛酸。 真讨厌,季林越是她捡到的弟弟,转眼就被拉去给别人当哥哥了。 越想越委屈,她夺门直奔冰场,一路抹着眼泪。 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明明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人。 后来想想,叶绍瑶只能解释,这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 泪水模糊视线,叶绍瑶全凭记忆带自己回到冰场。 熟悉的香水味窜入鼻腔。 她抱住对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妈妈,我也想学冰舞。” 很奇怪,对方撤了一步,嘴里也没有熟悉的安慰。 她抱得更紧:“妈妈,我现在就想学冰舞。” “小朋友,是谁欺负你啦?” 叶绍瑶突然收了声。 头顶的声音有些沙哑,也像刚哭过似的。 总之,和妈妈的声线两模两样。 小姑娘怔了许久,连鼻涕泡都忘记吸走,咸意淌进唇角。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绍瑶觉得,自己才七岁就已经丢完了一辈子的脸。 4、值得伤心的事 邵女士来接女儿时,正巧碰上叶绍瑶抱着别人的腿叫妈妈,差点后脑一仰撅过去。 “姨姨对不起,我在等妈妈。” 阿姨递来纸巾,叶绍瑶戒备地退了一步,双手藏在身后,没有接过。 见女孩有戒备心,女人蹲身替她擦拭鼻涕,再将废纸团在手中。 阿姨的臂弯挂了个黑色的皮书包。 “外面陌生人太多,不是特别安全,你回冰场等妈妈。” 她才经历一回短暂的失重,对于那些没有家长陪同的孩子,属实后怕。 只这一句话,叶绍瑶对热心阿姨好感爆表,煞有介事敬了少先队礼:“谢谢姨姨。” 她在这周刚入少先队。 邵女士适时走过去,捏住女儿后颈的软肉,和女子打了招呼。 “您就是她家长?”女人直起身,目光来回打量。 邵女士拉回往前凑的叶绍瑶:“嗯,我来接女儿放学。” 大人讲话,叶绍瑶没插嘴的份,无聊地嗅着花香。 味道一样,也不怪她认错妈妈吧。 女子亮出手腕,一只腕表修饰得恰到好处。 “我孩子也快下课了。”分针快走到十二,她如是说。 邵女士颔首,放女儿进场拿鞋,穆教练叫住她,嘱咐些有的没的。 “妈妈。” 温女士和邵女士并肩站,一个童声响起,两人一致回了头。 这是季林越在俱乐部的第一课,重点在认识女伴和熟悉冰场,没有实质性的训练任务。 为求教学工作顺利开展,冯蒹葭向温女士询问了季林越的事宜。 季林越一直像哑火的木棍。 作为大人们交谈的主角,他只是将冰鞋的包装袋放在脚边,背上书包,再将鞋拎起来,心想回家指定逃不了爸爸一顿打。 大人的交谈简明扼要,穆百川和冯蒹葭几乎同时结束话题,俱乐部的教练约着共进晚餐。 下班总是快乐的。 叶绍瑶蹦蹦跳跳,目标自动锁定邵女士。 但跃起的小步卡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单方面宣布绝交的弟弟正眨眼睛看她。 季林越介绍:“妈妈,她叫叶绍瑶。” 温女士问:“是你的冰舞搭档?” 季林越摇头说不是。 他只知道她在这里滑冰,可他今天连冰鞋都没见她穿。 邵女士解释:“我闺女学女单,学来玩玩的。” “不,我可是要拯救华夏女单的。”叶绍瑶严肃反驳。 安静的氛围顿时散开,四人脸上各挂表情。 季林越自然是“哇”出了声。 没想到刚才哭鼻子的女生,敢说自己是女单的未来。 邵女士则挂不住笑容,拍了拍女儿的头顶:“没大没小,多闹笑话。” 叶绍瑶捂着脑袋吃痛,她才不要在小叛徒面前丢份呢。 温女士和她的姓氏一样,温柔地拨开女孩眼尾的碎发,说:“咱们林越还有奥数课,36路车排班少,先失陪了。” 36路贯穿城郊和市中心两片居民聚集区,又途径钢厂厂区,在九十年代一直是岸北最拥挤的交通线。 虽然下岗潮后,车上少了许多钢厂务工人员,但每到上下班高峰期,乘客依旧不少。 不巧,叶绍瑶每周来冰场,都要被这阵仗洗礼一遍。 回家顺路,两家人走到一块。 不过叶绍瑶一直对季林越爱搭不理,季林越也放弃交涉,从包里翻出奥数作业。 这反倒吸引了叶绍瑶。 她第一次听说奥数这东西。 季林越盯着题目直皱眉,她就更想知道奥数是何方神圣,是不是比她学莫霍克步还要难。 季林越也有脾气。 见她厚着脸皮凑过来,扭身护住作业本,只留下外套上笨笨的倒霉熊。 小朋友们闹僵了,旁边的妈妈们却热络起来,从孩子聊到工作,偶尔抱怨家里忙得不着地的男人。 “你孩子还会做奥数题,”邵女士毫不留情揭老底,“我闺女没学习天赋,能跟上数学课就不错了。” 这话虽然缺德,但不是没有根据。 叶绍瑶才一年级,数学三天两头不及格。 温女士却不赞同:“孩子才一年级,哪能看出天赋不天赋,只是看能不能适应教学节奏罢了。我们从县里搬过来,季林越刚转到实验小学,成绩一样不升反落。” 实验小学? “绍瑶在一年级(1)班。” “林越被分到三班,以后能互相照顾。” 邵女士想到什么:“你孩子多大?” “四月份的,快七岁了。” “我们绍瑶是4月26日的,她出生那天,岸北下了春天最后一场雪。” “林越生日在4月27日,那天正好雪停。” 叶绍瑶一直在偷听。 她没见妈妈对谁这么激动过,就像伯牙子期那种相逢恨晚。 家长的声音越来越大。 季林越的大脑和耳朵各自运转着,思维仿佛被割裂成两个单元。 “妈妈,我们该下车了。”叶绍瑶提醒。 公车逆着夕阳行驶,披了一身霞光,四四方方的铁皮表面抖落一层金屑,挡住散在站台前的斑驳光影,慢慢停稳。 惯性让邵女士身体微倾,她有些意犹未尽:“下次再聊。” 牵着女儿的手下车,母女俩绕进小巷,夕阳挂在身后的楼房。 邵女士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叶绍瑶没觉得不对,这样的妈妈才正常嘛。 …… 这个周末没有书本作业。 叶绍瑶难得在星期日睡懒觉,她撒着娇让妈妈别叫她起床。 等她从小床上坐起,日头已经上了三竿。 卧室门外有声响。 叶先生的工作全年无休,邵女士习惯在周末早晨看报,绝不会容许家里这般吵闹。 好奇地扒开门缝,叶绍瑶看见沙发上坐着只应该在学校出现的同学。 妈妈给他们洗了一筐大樱桃。 “阿姨,叶绍瑶怎么还不起床。” “对呀,我妈妈每天六点就叫我起床。” “叶绍瑶,我们知道你醒了,快起床!” 这嗓子吓得叶绍瑶收手,房门重重砸向门框。 装睡失败,全世界都知道她醒了。 这周有个实践作业。 老师让学习小组去不同的地方找春天,并把春天装进作业本。 叶绍瑶觉得这个作业不严谨。 春天怎么能被装起来。 妈妈又在叮嘱她穿外套。 冬春交替是最尴尬的时候,气温回升,但集中供暖还没结束,一到室内就像走进夏天,恨不得把棉衣换成短袖。 可邵女士说这样容易着凉,决不允许她把秋衣换成t恤。 更不说寒从脚起,她还必须穿上丑丑的条绒棉鞋。 慢吞吞地刷牙洗脸,叶绍瑶拿上早餐出门,临走问来爸爸的相机。 老师只要求作业本里有春天,没说不能把照片贴进去。 邵女士嘱咐再三:“这是你爸去年刚买的进口货,不能弄丢。” 叶绍瑶将吊绳套上脖子:“知道,它不会掉的。” 说是去踏青,但群龙无首的小孩们并不敢走出小区多远,最终选择了折中的野湖公园。 野湖在前几年还真是野湖。 不过随着工厂关闭,政府大兴城市改造,这块地被归划为城市公园,今年多了一圈水泥路。 早樱种满山坡,粉的白的花骨朵在风中探头,黄莺停在枝桠上,双翅扑闪,踹下来一朵开繁的花。 这是不是春天呢? 孩子们没有纪律,有了目标就各自跑远,只要不是湖岸或者深林那种危险地,总还是自由的。 顺着石子路走,逐渐脱离大部队,叶绍瑶又碰见了熟人。 “孟壮壮。”叶绍瑶挥手。 小跑过去,孟壮壮正和一群哥哥姐姐们坐在一起,画笔在画布上涂抹。 叶绍瑶好奇,盯着花花绿绿的色彩问:“你在做什么?” 孟壮壮挡住画架,言语有些结巴:“没什么,我在写生。” 这又是叶绍瑶没听过的东西。 “什么是写生?” 孟壮壮想把她赶走,不耐烦地解释:“就是把看见的画下来。” 大概听明白了。 叶绍瑶好心提醒:“可是你画得一点都不像,这棵树哪里比湖还大?” 为了求证,她还特意多看了几眼,樱花树在五米开外,只比美术老师高不了多少。 岸边衰草延伸向微起波澜的湖面,眼前尽是临岸春水。 更远处的湖水还被锁在薄冰之下,与近岸有明显的分界线。 “树得画小一些,湖水也不是蓝色,远处都还结冰呢。” 她的指指点点引来更多目光。 孟壮壮自觉在同学面前下不来台,用手肘撞开叶绍瑶。 人如其名,军大衣包裹的身体敦实,五分力落在身上也成八分,叶绍瑶直接摔出去。 所有人始料未及。 叶绍瑶本能地撑在地面,大脑的命令还没过给泪腺,她睁着眼睛试图反应。 “你和刘姳静一样讨厌,都是烦人精!”孟壮壮和补了一刀。 谈及刘姳静,叶绍瑶说不出话。 她转学了,因为不堪忍受扭曲的校园生活。 年轻的班主任没处理过这样的纠纷,只能向家长暗示,说刘姳静不太适合上学。 刘姳静父母是钢厂出来的,没什么脸面和文化,一味把责任揽在身上,说他们没福气。 又过了段时间,班主任说刘姳静去了特殊学校。 叶绍瑶回家问邵女士,什么是特殊学校。 邵女士回答,那里是残障儿童上学的地方。 “他们不可以和我们一样上小学吗?” 邵女士想了想:“可以,但社会会给他们更恶意的歧视和更不公平的待遇。” 很多良知不全的人总把残疾人割裂为另外一个阶层,用楚河汉界彰显他们的健全。 叶绍瑶死死盯着孟壮壮:“你真是心胸狭隘。” 她不完全理解这个词的重量。 但妈妈说,歧视残疾人的人就是心胸狭隘的。 意外地,没有一滴眼泪掉下。 两只手掌都破了皮,有小碎石陷进肉里,叶绍瑶用指甲盖挑掉,没喊一声疼。 和孟壮壮不欢而散,她扭头就走。 “妹妹。”一个女声叫住她。 女孩好心把摔出两米远的灰壳相机捡起来,掸了掸灰,递给她。 “这是你的相机?好像摔坏了。” 叶绍瑶心里五味杂陈。 无论是刘姳静转学、被孟壮壮推倒还是相机破相,都值得她大哭特哭。 但四月的风把寒意过给湿润的眼眶,叶绍瑶冷得抖抖身子,只是把相机小心捂进口袋里。 5、又见面啦 在野湖公园遇见季林越,在叶绍瑶的意料之外。 他依旧背着那只皮书包,在小路上踢石子,步履磨磨蹭蹭。 如果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这一定是逃课的表现。 叶绍瑶单方面和他绝交,压根没想叫住他,甚至怀疑岸北是不是特别小,怎么天天都能和小叛徒遇见。 她忘了,这只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天。 “哼。” 就像故意哼给他听一样,叶绍瑶梗着脖子走过。 谁让他有新朋友了呢。 感受到莫名的攻击力,季林越也觉得奇怪。 昨天她还主动牵着自己去见教练,没一会儿功夫就龇牙咧嘴。 真让人捉摸不透。 他想问问她为什么生气,于是叫住她:“叶绍瑶。” 叶绍瑶拥着棉袄回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像倒豆子一样涌出来,好不争气。 她带着哭腔转身:“你好烦!” 虽然是责怪,委屈却更多。 好朋友转学,班上没人笑呵呵地围着她转。 被孟壮壮推到,伤口迟钝地隐隐作痛。 相机摔坏了,她没办法给爸爸妈妈交代。 总之,她把所有伤心事倾吐,好像季林越突然就成为唯一能分享委屈的人。 近水的大鹅游向苇丛又再度回返,她坐在湖边哭了二十分钟。 季林越没见过天生喜欢掉眼泪的人。 衣兜里空空如也,他只能随着消减的哭声沉下气,最后牵出一截里衣的袖子,借手腕的力递过去。 “你擦擦吧,吸水的。” 他也是个小孩子,没有哄人的天赋,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别哭,我没有惹你生气。” “我知道。” “只要相机胶卷是好的,就还没坏。” 外衣的兜浅,他很容易就瞥见相机斑驳的刮痕,猜想这是不是她最伤心的原因。 “嗯。” 小珍珠不要钱地掉,好不容易把泪痕擦拭干净,脑袋里的水又从鼻腔流出来。 叶绍瑶抬不起头。 刚才是因为种种而伤心,这会儿纯粹是怕丢人。 她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鼻涕一把泪一把。 “给你喝,”季林越从书包的网兜掏出来一瓶牛奶,“喝完就别哭了。” 叶绍瑶用手背揩掉眼泪,带着一腔鼻音开口:“我家也订了牛奶,我早上才喝了一瓶,现在喝不下。” 牛奶厂工人每天在居民区穿梭,提着牛奶给家家户户的信箱填上报纸旁的空缺。 虽然婉拒了,她还是问道:“但你能把奶瓶留给我吗?我还差一个凑齐五毛钱。” 以前,牛奶厂还会回收玻璃瓶,后来厂家没有特别要求,送奶员对空瓶视而不见。 也就从那段时间开始,吆喝回收旧家电的大爷在黄头白皮儿的大喇叭里多添了句“收牛奶瓶”,一无是处的玻璃瓶有了销路,左邻右舍都搬着箱子等换钱。 叶绍瑶觉得好玩,也学着攒瓶子,一斤半能卖两分钱。 不过老人稀罕小孩,每次都给她抹零头,算一斤两分钱。 这钱是叶绍瑶唯一的收入来源。 叶先生和邵女士秉持严格的育儿理念,从没给她灌输过零花钱的概念。 有钱的孩子喜欢奔粮油店消费,装一兜零嘴回来,叶绍瑶煞是羡慕。 等换了钱,她也要去粮油店当阔绰人。 掉钱眼里的叶绍瑶挣脱回忆,才发觉身旁的季林越一直皱着眉头看自己。 “你看我做什么?” 季林越觉得这人真奇怪:“你怎么又哭又笑的。” 叶绍瑶哽住,收回视线,直视眼前边际模糊的野湖。 这湖真大,远处的冰没消融,上面还有冰鞋滑过的痕迹。 她强词夺理:“弟弟不可以说姐姐坏话。” 他们的生日都在四月,叶绍瑶虚长季林越一天。 如果精确到时分秒,或许还不足一天。 但这并不妨碍叶绍瑶占据微弱的先天优势。 季林越撇嘴,刚才的恻隐之心都是驴肝肺。 叶绍瑶看他不情不愿,反倒特别高兴,多叫了两声“弟弟”。 季林越是家里的独生子,这辈子还没在称呼上吃过亏:“你才是弟弟。” “你别不承认,我真比你大一天。” 叶绍瑶越喊越来劲,季林越想起身远离。 哪知道她就像橡皮糖似的,走哪跟哪。 “你跟着我干嘛?” “我家也在那边。” 两个孩子没有和好的迹象,又各自闹起别扭。 那日,叶绍瑶早早和同学道别回家。 邵女士原本责怪她没有保管好相机,但听完女儿解释后,扭头斥责孟壮壮粗鲁。 “但妈妈没办法管教别人家的孩子,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学会谦逊。” 言外之意是,母亲不是万能的,她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 星期一,孟壮壮在办公室道歉,叶绍瑶隔他三尺远。 进行完你不情我不愿的仪式,她系着红领巾回教室。 枯燥乏味的学习周又开始了。 好在痛苦的情绪没有蔓延。 星期三下午,叶绍瑶盼星星盼月亮,等来学校的上冰实践课。 操场浇的冰早就化了,实验小学暂时借用隔壁实验中学的体育馆。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走进名为中学的神圣殿堂,主路尽头就是体育馆,室内分冰场和球场。 冰场是刚翻新的,吊顶的白炽灯洒在冰面上,反出纯净的光。 “哇,这得有好几个我家大了。” “居然还有观众席。” 冰场比一千八百平的标准还要大,简直能用“宏伟”形容,叶绍瑶也觉得震撼。 一个年级百十号人,分散在体育馆四处,冰上空间富有余裕。 只是入口有些逼仄拥挤。 会滑冰的孩子居多,但仅限于能滑走,颤颤巍巍抓紧板墙,怕迎来开门摔。 叶绍瑶倒是在冰上过惯了。 按照完整流程,上冰前绕场跑两圈,不紧不慢开韧带做拉伸,只差把“专业”俩字写脸上。 热身完毕,上冰滑行。 叶绍瑶屈膝小跳调整脚踝,正要开始练习步法,避让不及,身边掠过的人将她扑倒。 她着实被吓了一跳,撑在冰面的双手触电般缩回:“你还好吗?” 对方绑着麻花辫,道歉说:“对不起,我刚才只是想脱手试试,没想故意把你撞倒。” 叶绍瑶摆手:“没关系,我摔惯了。” 冰场人员密度小,但并不安全。 冰刀刃又粗钝,划伤皮肤绰绰有余,叶绍瑶深受其害,提醒她把手收回。 “谢谢,”搀扶起身,麻花辫问她,“你会滑冰?能教教我吗?” 虽然自己也是个半吊子,但叶绍瑶慷慨解囊:“你先试试在冰上走路,膝盖别内扣,再学蹬冰滑行,注意别上刀齿。” 叶绍瑶指指脚尖。 “谢谢。” 暂别麻花辫,她再次释放天性,在中心复习步法,四种用刃的转三步,还有前外开式莫霍克。 不过论舒适度,她最喜欢简简单单的蛇形步。 那是她在刚接触花滑时就学会的步法,因为太过基础,组合练习都不带它玩。 但她爱在偷懒时用,毕竟这步法连脚都不用抬。 场馆内暖气充盈。 热气开始上脸,叶绍瑶脱掉外套,只穿了件单薄的春季校服衫,侧身压步从冰上掠过,留给其他人瘦瘦挑挑的背影。 小孩子认为总自己才是世界的主角,这不全是无意识的个人英雄主义作祟。 叶绍瑶只是觉得,自己对滑行足够熟稔,起码是此时此刻的翘楚。 别人看她,一定带着朦胧的光环,像故事书中的公主万众瞩目。 …… 滑冰课穿插灵活的休息时间,学生可以在馆内自由活动,身体不适或有畏冰心理的同学也可以自行调节休整。 叶绍瑶没想滑满两小时。 将步法组合来回复习几遍,冰鞋挤得脚疼,她开始划水躲懒。 踩着与冰面触感截然不同的橡胶地,叶绍瑶满山堆里找书包。 拨开保温杯小扣,一只透明吸管弹出来,叶绍瑶抿嘴一吸,一颗泡软的枸杞入口。 “呸呸呸。” 她平时千拒绝万抵触,居然还是没能避免妈妈的养生茶攻击。 水杯摇地哐啷闷响,还好只有半杯。 小山另一边突然多出摩擦声,有人从堆里抽出书包。 那人还嘟囔说着话:“你的滑速很快,很危险。” 锁住温度的茶水烫舌头,叶绍瑶口齿不清:“季林越,你能不能别吓人。” 她怎么总能遇见他! “我一直在这里写作业,是你没看见我。” 身为冰场冰舞扛把子的季林越居然没上冰。 叶绍瑶的脸色好看得很,猜测和挑衅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季林越用铅笔挠挠后脑勺:“忘带冰鞋了。” 他不想穿冰场提供的均码鞋,只能在体育馆写题解闷。 叶绍瑶抱着水杯寒暄,余光在侧方?了眼,是几个又圆又方的图形。 她猜测:“又是奥数题?” “嗯。” “奥数能当饭吃吗?为什么你这么喜欢。” 叶绍瑶撇着嘴,实在不理解作业有什么好做的。 她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八瓣,把自己也掰成八瓣,从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到公园抖空竹玩个遍。 季林越倒满心满眼都是学习,在车站能写作业,在体育馆也能写作业。 除了长相,一点弟弟的样子都没有嘛。 6、什么烤鸡? 没有话题,叶绍瑶换下冰鞋,擦拭刀刃上的水。 冰鞋、护膝、手帕,整齐归置在鞋包里,她无事可干了。 那就坐在板墙上。 带队老师全身心关注场内孩子的安全,完全忽视某个灵活胆大的学生,小小身板搭着矮凳爬上墙,像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察。 “别站直了呀,小心摔屁股。” 叶绍瑶拦下身前的男生,那腰板,直挺挺的,一看重心就没压低。 锌钢墙裹了防撞击的围挡,叶绍瑶盘腿坐在上面,把保温杯里的茶水喝得呲溜响。 她也没想到,优越感在这里实现。 看同学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就像六年级的哥哥姐姐看幼儿园里笨拙的小孩儿。 “孜美函,记得保持平衡呀。你不是会滑冰吗?” “刀刃与冰面平行,别上刀齿。” “就是这样。” “哎哟,快站起来。” 叶绍瑶放下水杯,手在嘴边卷成小喇叭,越说越起劲。 这些是教练平时常挂嘴边的,她现在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拦下来耳提面命。 “叶绍瑶!” 声音由远及近,叶绍瑶一怔,条件反射道了歉:“老师,我没破坏公物,我马上下来。” “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平行视线里没有人影,声音从下面传出。 叶绍瑶低头,才看清对方是季林越。 场内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衬得瞳仁像曜石般亮。 “你唬我?”她反问。 季林越反驳:“你说话就像院里收废品的大爷,等会指不定是谁来唬你呢。” 叶绍瑶瞄了眼体育老师。 这角度,自己真挺显眼。 不情不愿往边缘挪,才发现爬墙工具被人搬走,她头脑风暴一番,只能和季林越商量。 “我跳下来,你接稳点。” 季林越没搭理,抱着垂在外缘的双腿,双臂发力,将她抱离板墙。 乍然失去重心,叶绍瑶身体绷得板正,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后脑。 “你别晃,你看路呀。” “我看不见路。” 小孩子的力气到底有限,等她的体重全部落在季林越身上,后者没有防备地连退几步。 趁手还没脱力,他堪堪把人放回地面。 叶绍瑶心脏猛跳,拳头下了狠劲:“你吓死我了!” 季林越别过脸:“我怕你跳下来砸死我。” 叶绍瑶的腿还在发软,抱着他不肯松手。 “你怕高?” 她撅着嘴并不承认。 “其实怕高也没什么的,又不丢人。” 但谁知道她连这点高度都怕呢,板墙才一米四。 叶绍瑶哼声:“你练冰舞的,连女孩子都举不起来。” 她捏了捏季林越的胳膊。 还不如自己跳下来呢。 …… 两个都是窝里横的孩子,脾气犟起来谁都不服谁,索性分道扬镳。 叶绍瑶抱着水杯回到座位,回想黑白漫画里的故事,猜想季林越是不是被附了身。 她那躲墙角的弟弟不见了。 很难过。 但有必要让这家伙知道姐弟分明,叶绍瑶又跑过去打扰:“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你要学会尊老爱幼。” 比如刚才的行为,就很不尊老。 “好幼稚。”季林越如是总结。 小孩子在自己的世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仇没隔日就被装进垃圾袋丢走。 很快,新的情绪占据叶绍瑶的小脑瓜。 她在较真弟弟说她幼稚。 哪里还有绝交的雄心壮志,排队放学时,叶绍瑶窜去一年级(3)班。 “我哪里幼稚?”她堵在他面前。 季林越认真回:“我没说过。” 没说过吗? 坚定的眼神让叶绍瑶开始动摇。 大概是真听错了? 或许,他前天是在夸自己的小辫好看? 小孩子……是一群没有长性的生物。 床头的日历又揭过去一天。 叶绍瑶小朋友盼了一年的生日终于到了,不过不巧,赶上周六的滑冰课。 以为求了小半年的游乐园一日行落空,小姑娘躺进被窝赖床。 真奇怪。 自从滑冰课挪到周六上午,妈妈总在八点就叫她。 而此刻,叶绍瑶拉开窗帘,阳光从玻璃窗投进来,在牡丹被上形成曲折的半圆。 楼下晨练的老人收拾回家,少说也九点了。 骤然剥离温暖的被窝,被暖气浸润一整个冬天的叶绍瑶突然感到寒气扑面,暴露在外的胳膊起了层小疙瘩。 暖气说停就停了,一点预兆都没有。 她揣着心虚换回毛衣,趿拉着鞋找妈妈。 邵女士惯例在阳台看晨报,似乎对女儿的自然醒有些意外:“不多睡会儿?” 叶绍瑶说:“滑冰课要迟到了。” 可把她急坏了,“哒哒”直跺脚。 邵女士投来眼神刀,抖了抖手中的报纸:“谁教你把鞋帮踩下来的?” 这完全不是叶绍瑶想要听的重点。 她急迫地重复一遍:“教练最讨厌迟到的学生,我会被罚的。” 穆百川为人严肃,有时也是只笑面虎。 他自有一套教学手段,最痛恨自暴自弃的学生,迟到早退的次之。 随着热情消减,青年组的学生在课堂怠慢,其他教练只肖批评两句,穆百川直接让人回家调整心态,下了道无限期驱逐令。 总有几个心性高的受不住气,一走再不回来,也有家长说情的,穆百川只表示,如果把滑冰当做终身事业和追求,绝不该心有旁骛。 叶绍瑶肃然起敬。 “这周末有考级,停课一周,”邵女士反问,“教练不是跟你说过吗?” “烤鸡?什么烤鸡?” 她还没吃早饭,说实话有些馋。 合着啥也没记住,邵女士耐住心解释:“考级类似于学校的考试,是对你这段时间学习成果的考察。” 叶绍瑶点头,原来考级就是考试。 那她不喜欢考级。 可孟壮壮仗着绘画六级自诩天才,她要超过这个讨厌鬼。 几乎是一锤定音:“我也要去考级。” “那得等秋天了。” 秋天,叶绍瑶鼓着腮帮子,她都七岁半了。 想法弯弯绕绕,最终回到原点。 今天是她的生日诶,游乐园一日行诶! 叶绍瑶高高兴兴翻出彩虹毛衣,嘴里哼着新学的《种太阳》,调都要飘起来。 在穿衣镜前臭美半天,她还不满意,别上太阳花发卡,全身红红绿绿。 现在像小寿星了。 游乐场在岸北城西,距离市区不远,叶绍瑶的记忆里,它断断续续修了好多年,今年春节才开业。 但等邵女士带她下公车,眼前的游乐场依旧是闭门谢客的状态。 “为什么?”叶绍瑶控诉。 门口张贴了公告,她恨自己不识字。 邵女士回答:“停业维护一天。” 回程路上,叶绍瑶木讷地看着绿化带倒退,连同颜色一起消减。 “我特意在昨天写完了作业。”她托着脸颊失落。 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故事书里不受待见的公主。 不对,白雪公主还有七个小矮人呢,她连朋友都没有。 比公主过得还惨。 “没关系,我们明天再来。” 大概是真伤心了,叶绍瑶觉得妈妈格外温柔,居然给她买街边刚炸的爆米花,像镀了层金光。 “前方到站市体育馆,要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售票员坐在前门,惯例握着塑料喇叭报站。 叶绍瑶突发奇想:“妈妈,我们去看考级吧。” 因为被征用为考点,体育馆的门槛快被踏破了,但为保证考试顺利进行,内场封闭,不对外开放。 好在今天的运气都搭在这会子上,叶绍瑶一眼认出放风的穆教练。 穆百川和邵女士打了照面,低头摸了把小姑娘光生的头发:“你这丫头,平时滑冰不积极,看别人滑倒起劲。” 嘴上虽然嫌,还是带母女俩顺顺利利进了场馆。 对面墙上挂着红色横幅,叶绍瑶能磕磕绊绊认出“2001/2002年度第二次国家花样滑冰等级测试”的字样。 冰场外有张长桌,坐了五六位穿着古板的考官,一提录音机摆在手边,那是放音乐用的。 观众席稀稀拉拉坐着家长,候场考生换上表演服做准备。 肉眼可见的紧张氛围。 考官摇铃示意休息结束,下一批考生排队入场热身。 叶绍瑶观摩整个流程,侧头问:“为什么他们要比上组哥哥姐姐小?” “因为现在考的是二级步法,考生相对年幼。” 测试开始,第一位小选手缓缓起步。 前内/外刃弧线、左/右脚内刃急停、连续左/右前交叉步、拖冰停止。 准备小半年,就为这两分钟的展示。 看着小妹妹顺利完成,叶绍瑶对未来的自己充满信心:“好像没什么难的。” 穆百川敲她一记:“你什么时候能够记住伸直手臂,再说其他。” 叶绍瑶小朋友不长记性,在课上不犯大毛病,但小错误总是改不掉。 就蹬冰时的膝盖韵律和上肢平衡,几乎是每周的固定话题。 她讪笑,另起话头:“教练,我也想考级。” “为什么?” 叶绍瑶被问住。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考级不是为了炫耀和攀比,它只是你在这个领域成长的台阶,是你每进步一点就可以得到的奖励。” 穆百川鲜少谈及无关训练的事,更不论讲这些道理。 他目光注视着场上的孩子,直接挑明:“你妈妈不想让你走专业,所以我不支持你考级,会耗费太多精力和财力。” 叶绍瑶听得半懂,不敢随便接话茬,只能揪着专业不专业的事情反复澄清。 “可我想成为专业的花滑运动员。” 小姑娘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好,你一定会成为专业的花滑运动员。” 7、送不出去的礼物 邵女士遵守承诺,带叶绍瑶去疯玩了一天。 等回校上课,她全然把季林越的生日抛在脑后。 班长是交友达人,炫耀从三班带回来的蛋糕和肯德基。 叶绍瑶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炖菜,艳羡说隔壁班的同学真大方。 快二年级了,她还是吃不惯食堂的炖菜,又油又腻,和姥姥的酸菜粉差太多。 但是食堂阿姨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隔三差五就做炖菜,五花八门的炖菜,有什么炖什么,全是在菜谱上找不到的新东西。 正心道救命,正巧有同学在教室门口叫她。 “野芍药,有人找。” 这是孜美函带头起的外号,叶绍瑶曾不厌其烦地纠正过一段时间。 但是后来想想,芍药花还挺好看,就随他们叫了。 吃个饭也不安生,不知道谁那么多事。 揣着雾水,她丢下碗去见人。 这人看着真眼熟。 “季林越?” 叶绍瑶怔住,怪道他怎么也捧着蛋糕呢,一拍脑袋才想起他也在三班。 他来干什么呢? 总不能特意跑一趟,就为了听她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她试探。 季林越将蛋糕双手奉上:“你也是小寿星,你也快乐。” 这是今天上学前,妈妈交代的特殊任务。 “哇,芍药的蛋糕比班长的大好多。” “芍药,你和季林越是好朋友吗?” 叶绍瑶矢口否认:“才不是朋友呢,他是我弟弟。” 是个回头就有新伙伴、还说她幼稚的弟弟。 蛋糕很甜,面上还挂了颗樱桃。 早熟的樱桃泛着微酸,刚好中和奶油的甜腻,很合她的口味。 以至于,对季林越的印象分都涨了些。 礼尚往来,叶绍瑶没准备生日礼物,也没送生日蛋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她掰指头算算攒了多少钱,好去小卖部淘点小玩意儿以表心意。 没有长鹰眼的邵女士接放学,叶绍瑶顺利拐进粮油店。 今日进了一批新货。 “叔,这是什么?”她指着黑板问。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偏偏组合起来就无法理解。 老板慷慨解释:“是电子宠物,现在很流行。瑶瑶要不要?” 说着,他取下一个透明包装盒。 电子宠物机被包裹在内,叶绍瑶用小手量了量,正好能一手握住。 仔细端详,它的外形就像笨鸡蛋,椭圆椭圆的,没有棱角。 正面有一块屏幕,隐隐约约能看出颜色深浅不一的小方格,下方是三个摁键,她点了点,没什么变化。 浓烈的好奇心等待被满足,叶绍瑶举着宠物机问:“这个怎么玩?” 老板嘴里说流行,却也是过了玩游戏机的年纪,他翻着包装说明,大胆猜测:“这是个宠物蛋,你喜欢什么,就能养什么。” “可以养噜噜吗?” 噜噜是养在姥姥家的小黄狗,去年除夕捡到的,从她手里叨了块肉脯,从此就死乞白赖上。 晚上还占炕头,拿笤帚都赶不走。 说起来,她已经一年没回姥姥家了。 老板信誓旦旦:“当然。” 从粮油店出来,叶绍瑶的书包里多了个礼品盒,撑得鼓鼓囊囊。 但没打算把东西送给季林越。 这可是她刚斥巨资买下的,掏钱的手都攥得可紧,就怕人民币自己长脚跑了。 至于她礼尚往来的心思,也没有荡然无存,老板念在她是熟客,送了一支抽签笔。 叶绍瑶晃着笔帽试了试,全是好签,当礼物一定很吉利。 …… 学校对串班现象抓得严,加之季林越不常在室外活动,这让叶绍瑶一周都没顺利将礼物送出去。 磨着蹭着挨到周六。 滑冰课的任务并不轻松。 除去必要的热身和陆训,在进行下一阶段的学习前,穆教练开始抠基础步法的细节。 叶绍瑶这个细节全无的学生堪为被单拎出来的榜样。 没有以前的轻松氛围,上课比新兵训练更肃穆。 “叶绍瑶,你来展示后压步。” 以前人多眼杂,尚且可以站在队伍最后蒙混过关,今日教练亲自嘱咐清场,相对封闭的密网内,说话都带回响。 叶绍瑶祈祷隐身失败。 按要求做了两遍后压步,她在教练身边急停。 余光巴望着,像听候发落的囚徒。 她知道自己被拎出来的原因,左不过是滑得太优秀或错得太典型。 虽然她偶尔盲目自信,也不会把自己往前面的标签上贴。 穆百川抱臂问:“你认为,自己的压步怎么样?” 叶绍瑶从头想到脚。 没有低头看冰面,没有弯腰驼背,重心也找准了,外刃压住了,自己是挑不出错。 于是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大毛病,但肩臂位置不同频。” 穆百川自我反问,为什么会有人能在动作别扭的同时,又能滑得如此平衡流畅。 这次是语言辅佐动作教学:“逆时针打开左肩,左臂向后延伸,右肩往圆心扣。” 叶绍瑶一边滑着,一边也不妨碍不懂就问:“圆心是什么?” 经过一番调整,她勉强在扭曲中得到教练的指令。 “保持一分钟,以后压步先找到感觉。就是现在这样。” 得到认可的叶绍瑶立马飘了二里地,归队时还顺带现学现卖。 “手抬起来,与肩持平!” 好吧,人还是要脚踏实地的。 密集的学习任务一直排到下课铃响,叶绍瑶直接坐在冰上。 又要注意脚上的用刃,又要注意手臂肩膀的动作,还要用余光留意周围的情况,体能训练都没这么累。 经此一课,学滑冰的乐趣已经消磨殆尽。 这和摁头学加减法有什么区别。 何况季林越人还不在。 收拾冰鞋时,她才想起送礼物的事。 “姐姐好,”还没服务台高的叶绍瑶小朋友踮脚问,“为什么季林越不在呀?” 工作人员盯着半个小脑袋,嘴里噙着笑,学她的语气说:“季林越是谁呀?” “就是那个,”叶绍瑶被问得脸红,不知该怎么形容,“学冰舞的男生,他是我弟弟。” “冯教练周六有事,咱们冰场的冰舞被调到了星期天。” “谢谢姐姐。” 服务台的桌面板是金属材质,叶绍瑶叹出去的气在边缘汇成一团水汽。 她用食指画了个哭脸。 至于那支抽签笔,叶绍瑶还是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趁乱送了出去。 她还好心教他玩法。 “先摇一摇,然后把笔尾一倒,签就出来啦,”说是示范,她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你看,这是财运亨通。” 又一把。 “这次是财源广进!” 再一把。 “心想事成!” 教会了季林越,她怂恿他也试试。 季林越照着流程复刻一遍。 “是什么?”叶绍瑶凑过头去。 “再试一次。” 哈? 玩了那么多次,她头回知道还有吉祥如意以外的词。 她不信邪:“我打包票,里面就这一支签不好。” 季林越又摇了一次。 “……谢谢参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逗了。 被推回教室之际,叶绍瑶还在解释这是运气问题:“你的好运一定都拿来遇见我了。” 季林越气呼呼的:“拿着我的礼物回你班上去。” 哼,弟弟真不尊老,还推姐姐。 叶绍瑶回头做了个鬼脸,喜滋滋揣着水果糖满载而归。 …… 因为工作忙,邵女士很难保证每天都能准时下班。 叶绍瑶体谅她,说自己已经是上小学的大孩子,完全可以和同学结伴回家。 故而叶绍瑶从一年级就过起不用家长接送的生活。 这日回家,邵女士意外地早归,正在电视柜旁听座机:“穆教练,我会传达给瑶瑶的。” 话题结束,电话两头开始客套。 叶绍瑶踢掉运动鞋,摘下红领巾和书包,在旁插嘴:“是教练吗?” 自然而然接过电话机。 “教练,您是不是每天都很忙呀?” “教练,您每天都有课吗?” “教练,您星期天也有课吗?” 穆百川回过味来,嗔笑说:“你别打调课的小心思,周天上课的哥哥姐姐能拎两个你呢。” 听筒里的笑骂不怒自威,叶绍瑶心虚地回头张望,妈妈拐进厨房,看来没猜到她的心思。 她放开胆子回:“才不是呢,我关心您。” 叶绍瑶一番言之凿凿,就差将“不会调课”几个字顶脑门儿上表忠心。 结果不遂人愿。 豪言壮志没过几天,她捂着脖子涕泗横流,拨电话的手都在抖。 满脑子都是请假,小姑娘嘴里却说:“我真落枕了,才没有想要调课呢!” 8、你喜欢滑冰吗? 说来也是倒霉催的。 最近,语文老师鼓励大家买字典,用字典查阅不会的字词。 叶绍瑶并没有这样做。 她同桌是语文课代表,认识很多字,只要有拿不准的,问同桌就够了。 所以直到期中考试,她连新华字典的封皮都没摸过。 “同学们,为了提高大家对语文的学习兴趣,学校将在明天上午举行听说读写大赛,”老师说,“分为课文朗读和字词抢答两个环节,大家可以拿上字典学知识。” 这不是最重磅的,重头戏在随后那句“获得前五名的同学免写周末作业”上。 试问谁想写作业? 奖品落在耳朵里掷地有声,像驱动器似的把叶绍瑶推回家,她在书柜里翻找了好一阵,才与字典完成首次会晤。 真精致。 蓝皮包装磨损了边角,封面有些脱线,上面烫金的“新华字典”四个大字只剩浅浅一道凹槽。 她翻了一页又一页,兴致一直不减,到关灯睡觉时,还特意让出半个枕头,依依不舍地阖眼。 梦里都是字典里的小字在打架。 早上醒来,后脑勺被板砖似的硬物硌得酸痛,叶绍瑶想撑起身,脖子连带脑袋被钉在床上。 挣扎无果,无法动弹的小姑娘呼喊着求助,泪珠挂在眼角:“妈妈,我被鬼压床了!” 邵女士推开房门,带来照进客厅的日光,像披着铠甲的救世主,扶着脖子缓缓坐起。 “说什么晦气话,”她呸呸两声,“把成厚的字典当枕头睡,你不落枕谁落枕。” 叶绍瑶想回头猎杀罪魁祸首,还没起势,熟悉的僵硬感再度传来,痛得她吱哇乱叫。 当事人捂着脖子暗自心谤:果然,学习是要遭报应的。 总之,虽然受了些苦头,但因为滑冰课延到星期天,叶绍瑶并没有错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有多重要呢? 她接过信息表掂了掂。 轻如鸿毛的a4纸,却能成为很多学员人生路上的指示牌。 这是参与省集训队的意向书。 此前,体育总局分析花滑队伍的建设问题,认为运动员来源不够广泛,漏成筛子的选拔埋没了一批好苗子。 现行制度无法保证优秀运动员进入国家队,也无法改善队内青黄不接的恶况。 要解决这一问题,首先要开源,将选拔的年龄放宽,给面对升组的运动员提供展示平台。 这得着眼于民间的大小俱乐部和体校。 星期天的学生大多都是青年组和即将升组的少年组,正该是都灵冬奥会的备战主力军。 俱乐部很重视。 穆百川按应到人数提前印好意向书,方便了解学生训练方向,发到最后,却僧多粥少了。 “怎么还少一张?”他拿起文件夹核对,确认没有漏掉。 离专业集训还为时尚早的叶绍瑶忐忑,不会是她这不速之客占了雀巢? “教练,我应该还用不到这个意向书。”她举手。 穆百川像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豁然开朗:“你这丫头,居然真敢今天来上课。” 叶绍瑶腹诽,为什么这一页还没揭过去。 漫长的开场白结束,穆百川收起和蔼,开始复盘上节课的内容。 “告诉我,为什么你练了三节课的萨霍夫两周还是一塌糊涂?起跳时没有高度,技术环节模糊,你想给裁判看什么,乐子吗?” “还有你,loop两周落冰率达不到百分之五十,这还没算上周数不足和其他失误,光摔都摔了半成。” “你的起跳没大问题。但我想请教,怎么做到一百个跳跃有一百个旋转轴的?斜得千奇百怪。” “……” 穆百川握着纸笔,一个个点评数落,被批评的对象埋着头倾听,好像对此习以为常。 叶绍瑶置身事外却瞠目结舌。 见到大世面了。 穆教练对他们这群小屁孩就像扮家家酒似的,不是哄就是笑,偶尔严肃一回,也不及现在的五分之一。 就这样,那群同学还偷偷叫他“穆阎王”。 “叶绍瑶。” 叶绍瑶属实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立马从瘫痪状态绷直全身。 “你要是闲就去给我练半小时体能,去冯教练那待半小时再回来。” 想一窥青年组雄风的叶绍瑶被无情赶走,默默溜去健身房。 花滑运动员要想展现肢体美,没有长时间的舞蹈基本功是很难达到的。 冰舞更看重这些。 所以冯蒹葭的训练方式和穆教练不同,尤其是循序渐进的舞蹈课。 三个小时的课程,她总会择出一半的时间锻炼气质和修养。 叶绍瑶推开练功房的门,映入眼帘就是季林越下腰的场景。 她没有学习舞蹈的经验,只觉得双手反握脚踝十分残忍,眯着眼睛不敢直视。 好像自己的腰也幻痛了。 冯教练被动静吸引,眼神锁定贴墙边走的叶绍瑶:“老穆把你赶下来练体能?” 她依稀对这个女生有印象,几面之缘。 巧的是,每次她都顶着两颊酡红。 若非问过工作人员,她还以为是从高原上下来的姑娘。 又一次隐身失败,叶绍瑶乖乖问候:“冯教练好。” 冯蒹葭回头调整季林越和姚苑的动作,应付道:“我今天指导基本功,不练体能,你感兴趣也来试试?” 那倒不是很感兴趣。 “演杂技吗?会很疼吧。”她直勾勾地盯着耗腿的季林越,面目逐渐紧皱。 冯蒹葭以为她在关心,回答说:“他柔韧度好着呢。” 话音刚落,旁边的姚苑就憋不住哭:“为什么滑冰要上舞蹈课,我就是不想跳舞才学滑冰的。” 更多的话被哭腔掩盖,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姚苑依旧穿着公主裙,但叶绍瑶总觉得,裙摆上的小花不艳丽了。 …… 在冯教练半好意半强硬的态度下,叶绍瑶留下来,壮烈地加入队伍。 从开肩开始。 “救命,痛痛痛!” 很难想象,此后半个小时都得在呼痛中度过。 “小孩的软开度和灵巧度都很高,你除了腰有些硬,压腿抻筋还是可以的。” 一劫之后,冯教练金口玉言放她走,叶绍瑶几乎落荒而逃。 在她心目中,季林越似乎又伟大了点。 他居然能做完一系列挑战柔韧度的动作,还跟没事人一样。 衬得她像被容嬷嬷上刑。 “怎么做到的?”她问。 季林越同样回到休息区,他刚结束陆训,翻着鞋包找护膝。 “天赋?所以我被迫转了冰舞。” 他学花滑的时间也不长,满打满算才三年。 搬来岸北前,他也曾在其他训练中心待过,目前通过三级步法和自由滑。 历任教练给予最多的评价,就是“舒展、悟性高,是学冰舞的料子”,父母也都听进去了,真带他拜师学冰舞。 可国内冰舞基本还是起步状态,哪有遍地的冰舞教练。 连唯一在国际上有些成绩的颜惠萍/金颂岳,也都是靠看录像带琢磨出来的。 季先生曾打听过颜/金的去向。 他们二人自退役后,就在首都体育局工作,现在没进体制,也不带学生。 退而求其次,季先生让季林越拜冯/李为老师,顺带换了俱乐部。 为方便训练,季家甚至告别小县城,举家搬到市中心。 “为了学冰舞搬家,”叶绍瑶啃面包的嘴来不及合拢,下巴差点掉地上,“但冯教练也不止在这里任教,她经常去首都体校带集训队呢……对呀,要是你搬去北京,说不定能直接让颜姨出山。” 穆教练跟她提起过颜惠萍。 他们曾是一个省队出来的,至今是朋友。 虽然说的不多,但句句是经典,她足以想象这个阿姨有多可爱。 据说当年当着全球观众的面,做过踩着刀套找刀套的傻事。 季林越并不高兴:“我爸也想让我去北京,最好能去体校。” “你真要当冰舞运动员吗?”她问。 “是吧,”季林越给予肯定的回答,语气却不坚定,“但这是他的梦想,不是我的。” 季先生幼时喜欢滑冰。 八十年代的县城没有冰场,他去集市淘别人的旧冰鞋,就在湖面上自己琢磨。 后来体工队的领导下乡选运动员,十个挑走了九个,季先生是剩下那一个。 “真可惜。” “那些班子还劝他去打冰球,滑哪撞哪。” 此后的经历不言而喻。 儿时的梦想幻灭,自然将希冀寄托在孩子身上。 这是季林越从出生就被赋予的使命。 叶绍瑶想,她的爸爸妈妈和季先生一样,迫切希望她学个特长,最好能给他们争面子。 她学习花滑也不过是双方都喜闻乐见的选择。 好在她喜欢上了花滑。 如果没有繁重的上冰任务的话。 叶绍瑶递给季林越面包,问他:“那你呢,你喜欢滑冰吗?” 旁边沉默良久。 似乎把所有答案过了一遍,季林越才迟疑地回答:“喜欢的……吧。” 9、准备去远行 季夏六月,岸北气温骤升,候鸟在水畔安家。 有只白头鹤折了翅膀,栖在学校的山水假景上。 虽然景观局促,但孩子们不忘偷家里的鸟食投喂,这迷路鹤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在水景只剩最后一条锦鲤时,校方着急联系动物园,终于请走这尊佛。 佛也知道好日子到头,临走啄了校长头发。 学习的日子无趣,白头鹤和秃头校长成为实验小学近日的笑谈。 叶绍瑶就是投喂的好心人之一。 她把家里的苞米粒带去学校,在院子犁了一方地才发现无种可播的邵女士当晚就给她上了一课。 “期末成绩不及格没打你,现在又偷苞米喂鸟!” 上学期出成绩那天,正赶上邵女士三十岁生日。 小棉袄破天荒将房间整理干净,一天忙前忙后,还主动帮她走人户。 如果没有偶遇孜美函的妈妈,她真以为女儿转了性。 不过那天她被哄得高兴,想着是否也该调整育儿理念,将女儿考试不及格的事按下不提。 那天之后,叶绍瑶却直接变回原形,该吵吵该闹闹,将她的烦躁情绪顶到阈值。 只缺乏一个爆发的契机。 “您去年的花种都没开花,我这好赖给小鹤填了肚子呢。”叶绍瑶委屈地捂着屁股。 很好,她找到了契机。 “叶绍瑶!”邵女士的狮子吼是一绝,有幸听过的人都发怵,“最近没有关照你,是不是?你才二年级,数学和英语不及格?” 叶绍瑶不动声色地捡起练习册。 这几天过得太快乐,以致她忘记了至理名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敢直视,索性将头埋进书里。 自己要是鸵鸟真好。 邵女士是大体格,拎叶绍瑶宛如逮小鸡仔,伸手扼住她的后脖颈。 “我没上过大学,但也是名英语老师,你爸一个学金融的大学生,现在在银行混得风生水起,”她咬牙切齿,“你一点脑筋没遗传到,专挑这两科不及格。” 叶绍瑶见惯了妈妈发火,平时装模作样五分钟也就算了。 这回意料之外的,邵女士越说越激动,手里已经抄起家伙。 擀面杖还带着面粉,在昏暗的灯光下惨白。 在棍棒落下来前,她飞奔向座机,攥紧她的救命稻草。 叶先生即刻接通,还没来得及收起疲惫,就听见另一头的嘈杂。 “爸爸,我妈疯啦!打小孩啦!” “叶恒川,你闺女反了天了!” 家庭伦理谍战大剧拉开第一幕。 叶先生长叹浊气,换下正装做和事佬,回归老本行般的熟练。 “瑶瑶,你又做了什么错事?” “宛郦,你消消气,孩子都爱听好话。” 氛围勉强缓和,叶家召开了家庭会议。 在交涉中,邵女士首先提出观点:“我以前只想让你学个特长,好过变成一个书呆子。现在看,还不如当个书呆子。” 她捋了捋头发,转头走向有线电话,在拨号盘摁下一串数字,免提喇叭响起嘟嘟声。 叶绍瑶直觉不妙,撒开步子奔去收线:“您干什么?” “把你的滑冰课停掉,先专注学习再谈兴趣。”邵女士撩开女儿的手,再次拨通电话。 事态紧急,事态紧急。 叶绍瑶直跺脚,苦着脸求爸爸说公道话。 但叶先生和妻子一条心。 “瑶瑶,过两年再学滑冰也不迟,现在先打好文化课的基础,”他反问,“好不好?” 什么豆腐嘴刀子心,叶绍瑶哭着说“不好”。 但妈妈已经拨通电话,向穆教练阐明缘由。 短短几秒里,她想过很多方案。 比如向教练高声反对,比如再去摁掉电话,比如直接剪掉电话线。 但她脑子不笨,知道最后都会于事无补,只有自己被打一顿和被打得更惨的区别。 索性狠狠蹬着拖鞋表示愤怒。 …… 这天的鸡飞狗跳消磨她太多精力,叶绍瑶难得在假期早早睡觉。 虽然做的梦不太美好。 次日,她揽着床上的布偶熊回忆,妈妈似乎给她掖了被角,说着制定好的学习计划。 学习计划? 一大清早,太阳还没有从远方山脊彻底露头,叶家开始新一轮“友好”交谈。 叶绍瑶打水洗漱,向邵女士严肃发问:“妈妈,您昨天在我睡觉时说了什么?” 邵女士忙着颠锅颠勺,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我说下学期给你塞去班主任的补习班,你同意了。” 叶绍瑶瞠目结舌:“我同意了?” 她能同意这么离谱的决定? 这是趁人之危。 “我是不会去的。”晾好洗脸布,她转头又闹脾气。 让她周末去托管班学习,还不如跟季林越那个无聊鬼待着。 阳光晴好,叶绍瑶换了身短款衣裤,倚在沙发墩上看动画片。 还不够。 她去厨房洗了串葡萄,在冰柜翻到老冰棍,满手都是吃的。 拖鞋挂在脚尖,跟着笑声一颤一颤。 邵女士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动画片已经唱完片尾曲,新闻播了半个小时。 叶绍瑶没睡相,拖鞋被踹得老远,两只脚缩在靠枕下,手里攥着葡萄梗,捏得死紧。 黄昏收走最后一抹余晖,照进窗台的天色从茜粉转为灰蓝,风大起来,吹开垂下的窗纱。 小孩子对关门声异常敏感。 从梦中惊醒,叶绍瑶熟练摁下遥控器,电视画面在“哔”声中消失。 “关晚了。” 邵女士对欲盖弥彰习以为常。 小孩子总以为这样就天衣无缝,永远不会考虑到电视机会散热这种浅显的问题。 挎包随手挂在门口,邵女士从鞋柜里拿出家居鞋换上,撩起头发准备入厨房。 “交代给你的事做了吗?”她随口一问。 叶绍瑶却是真抛诸脑后,忘了个精光。 没有及时听到回答,邵女士确认道:“又忘了?” 这种语气的反问可不太妙,何况手里还有锅铲。 叶绍瑶弓着身子满地找拖鞋,一边保证:“我现在就去。” 妈妈让她收拾行李。 虽然昨天家里鸡犬不宁,但邵女士没下死手,保留她参加夏令营的资格。 主要是开营的日子近在咫尺,临时变卦显得毫无契约精神。 闹归闹,家丑不可外扬。 夏令营面向全国青少年。 几大俱乐部为招揽滑冰爱好者,在每年夏季联合主办训练营,一年一次,周期十五天,地点不固定,训练配置待定。 今年的教练名单已经发布,都耳熟能详。 七月中,俱乐部将细则传达给学员。 本次夏令营主要开展体能集训,定在北京花滑训练中心,由北京市体育局赞助,给足民间俱乐部面子。 …… 告别送行的爸爸妈妈,叶绍瑶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向大巴。 十多个小时的奔波,半个月行程,她还从来没这么长久地离开过这片土地。 离别情绪上来,半只脚登上大巴车的叶绍瑶撇开行李箱,扭头往回冲。 “我不去了,我要陪你们。” 她把头埋进邵女士的腰侧。 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恐惧这段短暂的未来。 叶先生抚摸女儿漂亮的辫子:“北京有很多新东西,爸爸妈妈半辈子都没机会去看看,但瑶瑶马上就要实现这个愿望了。” 北京是每一代人的憧憬,在那个城市发展还未苏醒的时候,去北京是多少小城百姓的妄想。 起码过了千禧年,囿于未发展完全的通信,这种观念仍然存在。 “瑶瑶说自己是大孩子。大孩子应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认识很多朋友,爸爸妈妈希望听瑶瑶说北京的故事。” 叶绍瑶勉强抬起哭得沉重的脑袋。 叶先生替她拭泪,将贴服在脸颊上的碎发别在耳后。 邵女士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催促说:“去吧。” 稍微退开几步,她重新捡回行李,从车窗里摇手说再见。 车上没有坐满,靠后的位置还都空着,叶绍瑶选择靠窗的心动座位。 她不确定自己晕不晕车。 放好行李,她一边做心理建设,一边期待爸爸妈妈口中的朋友。 她会交到好朋友吗? 她会受到欢迎吗? 她暂时无法得到回答,只能在局限的想象里勾勒这段日子的模糊轮廓。 “我可以坐这里吗?” 闭眼祈祷时,她的愿望被一道声音打断。 这声音对她来说她太熟悉。 拌嘴的,含笑的,充满问号的,睁眼的刹那,潜意识已经给出答案。 “季林越,你好啊。” 后来的叶绍瑶回忆起此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对他所有的负面定义都冰释了。 季林越也说不清。 他坐在前排,看她红着眼眶走过,想她一定是又哭过。 所以他换了位置,坐在她旁边,好给她递纸巾,让她不要辜负脑袋上的太阳花发夹。 叶绍瑶将这种心情归结为他乡遇故知。 也不完全准确。 毕竟她在家乡还未走远,身边已经有了朋友陪伴。 然后忧虑消散。 大巴车身颤动,司机打火上路,车内的孩子欢呼雀跃。 叶绍瑶偏头看逐渐陌生的街景,车窗外的城市从繁华到冷清再到繁华,她禁不住睡意,好梦接了一个又一个。 崭新的日记本里,扉页会多一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深刻的字—— 这趟旅程或许值得期待。 10、夏令营·容翡 一路颠簸,车辆向南驶出岸北市,叶绍瑶在梦中转醒。 窗外的红砖房被大厦替代,甫一进北京,红壳出租车遍地跑。 “季林越,你看!这里的居民楼比岸北的百货大厦都高,街上也有好多车。” 赶走瞌睡虫,她扒着玻璃,窗帘掀开一个角,脑袋完全藏匿在帘布后。 手里还不忘拽一拽季林越。 季林越被吵醒,下意识反驳:“岸北也有不少高楼。” 窗帘布把发丝弄得毫无美感,碎发在空中特立独行,额前刘海被压塌,盖住小姑娘的眉弯。 也是。 她住老城区,那片都是七十年代的旧房子,三四层高,红砖没刷漆。 在那之外,一定有高楼建起。 不过在她印象中,岸北最高的还是郊区的烟囱,虽然那些烟囱已经很久没有滚出白烟。 日升当空,大巴车终于停在街边。 叶绍瑶松开安全带,提着行李集合,上车前的不安早不知所踪。 园区有工作人员接应,还煞有介事地拉起红色横幅——“欢迎来到北京体育培训基地”。 大人们握手言笑,说些听不太懂的场面话,寒暄交底后,才想起在太阳地里暴晒的孩子们。 领队代为发言:“这位是体培基地的欧指导,会保障大家在夏令营的训练生活。” 领队是几大俱乐部推选的总教练,会全程跟进此次集训,叶绍瑶不认识。 但看着他面善,说话都像读书人。 反观他口中的欧指导,大热天扣着鸭舌帽,半张脸看不见,有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也不知道光头烫不烫。 考虑到孩子们长途跋涉来北京,部分省市的大巴还没到,今天没有安排训练。 时间很充裕。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尝试宿舍生活。 扛着行李爬到三楼,挺直腰板,灵魂回笼。 走廊很长,她从衣兜掏出钥匙,333,门牌号很好记。 她刚才在园区一路观望,训练馆和宿舍都是翻新的,宿舍楼刷了白漆。 没留意宿舍内景,叶绍瑶继续搬运行李的伟大事业,并不断自问,体能训练需要带冰鞋吗? 妈妈一定要她都带上,又笨重又占位置。 行李箱与回弹的木门碰撞闷响,惊动了室内的人,叶绍瑶听见铁床摇晃,随后是一阵拖鞋踢踏。 门被再次推开。 “你是不是提不动?我帮你。” 逆着太阳光,那个女孩比她高许多,盘着丸子头,气质也不一般。 叶绍瑶粗略打量几眼,笃定她是个精通舞蹈的人,想顺口道谢,却卡在对方的名字上。 她总觉得熟悉。 女孩有意收敛性格,乐于助人后又独自返回床位,很客气地说了句“不客气”。 和欧指导嘱咐的一样,宿舍有四架铁床,上下铺,八人间,但出于安全考量,她们只能睡下铺,上铺用来放行李。 这很合理,除了行李放不上去。 …… 和俱乐部的朋友约着将园区走遍,叶绍瑶回到宿舍,暮色才刚刚降临。 没有新人住进来,室内只有她和漂亮姐姐。 多少有些尴尬。 叶绍瑶撇嘴,双腿挂在床榻外面晃啊晃,整个铁床都在摇。 她不擅长主动交际,那姐姐又恰好和她床对床,两人用眼神打了几个招呼,一个字没说。 太阳怎么还没回家? 她后悔没把作业带过来。 禁不住对视的灼灼目光,叶绍瑶转移阵地,打算俯瞰整个运动场。 奈何自己不够高,窗外的梧桐挡住一半视线。 “你小心,凳子腿不结实。” 寂静突然被打破,叶绍瑶吓得差点晃倒,手指扣紧窗缝:“没事,我有扒窗户的经验。” 话虽如此,她还是停止了危险作业。 外面的景色不怎么样,还没岸北的街边小公园有朝气。 她继续百无聊赖。 但总得找些话茬聊下去吧。 她问:“姐姐,你是哪里人?” 第一批到达基地的都是本地人,话刚脱口,叶绍瑶已经猜到答案,懊悔自己提了个笨问题。 “我是岸北人,”那女孩认真回答,“不过姥姥姥爷在北京,我也算半个北京人。” 叶绍瑶来了兴趣,一边感慨随时随地遇见老乡的缘分,一边又为第一次见到北京人兴奋。 “你是北京人,那你会北京话吗?” 这又是什么破问题。 她自我批评,北京人当然会说北京话。 “我才刚来,还不会北京话。” “哦。” 有些可惜,叶绍瑶还没听过地地道道的北京话。 女孩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叹了口气:“哎哟,您可真是盖了帽儿了!” 京片子一出口,两人都愣了片刻。 女孩找补:“我姑爱这么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绍瑶茫然地点头。 这一声太割裂,割裂到文静高雅的姐姐秒变揣袖口逛胡同的老土著,怎么都不搭嘎。 不过气氛总算有些破冰。 到饭点时,她们已经可以勾肩搭背下楼去。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唠了半天,叶绍瑶始终没敢问。 “我叫容翡,”女孩放下汤匙比划,“容易的容,翡翠的翡。” 一个不经意,叶绍瑶把汤呛进气管,咳嗽几声才勉强压下去:“容翡前辈?” “是我。” 那个穆教练可惜了千遍万遍的容翡,九岁收获少锦赛三连冠的容翡,被冠以“小阚玉”名号的容翡,只存在于各种比赛录像带里的容翡。 此刻居然和她坐对桌,一起喝蛋花汤。 容翡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反问:“那你叫什么呢?” “我叫叶绍瑶,介绍的绍,玉字旁的瑶。” 她用手沾了沾空气,一笔一画写下名字。 她终于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自报家门后,两人开始聊有的没的。 “我下学期要转学到体校,暑假才刚来北京。” “我刚七岁,在岸北实验小学读一年级,”叶绍瑶想了想,“快二年级了。” 季林越正巧路过,她又顺带提了一嘴:“这是我同学,也在一个俱乐部滑冰,他叫季林越。” 容翡点头:“你们是朋友?” “才不是朋友呢!”叶绍瑶的嘴巴先一步逞能,上扬的语气被噎进喉咙,她随后推翻定论,“偶尔也可以算是朋友。” 从其他省市出发的队伍在当晚陆续到齐,集训从次日正式拉开帷幕,百来号人挤在体育馆里参加开营仪式。 “器材室的器械随意使用,每个场馆有张贴开放时间,同学们可以在课外自由活动。但大家一定要谨记注意事项,量力而行,平安度过这十五天。” 体能训练要求渐入佳境,对于荒废了半个暑假的叶绍瑶来说,第一日的平衡球刚刚好。 一天过去,她还存有余力,拉着季林越去器材室认真钻研。 她说:“这些器材我都没见过。” 满脸都是求知欲。 “这是什么?” 她从架上翻出一串类似梯子的东西。 季林越说:“这是敏捷梯,提高反应能力和身体协调的。” 敏捷梯? 她不敏捷,选择把梯子丢给季林越,让他示范一次。 季林越也不太会使。 本着赶鸭子上架的心态,用自以为的用法过了一遍。 “是这样吗?”叶绍瑶蹙眉。 感觉他也不太敏捷的样子。 心里想着,手里已经握住另一件重物,叶绍瑶双手并用,才堪堪从地上提起来。 “这个是杠铃还是哑铃?”她问。 季林越见她要抛过来,下意识想躲:“你把三公斤的哑铃扔着玩儿?” 这太荒谬了。 大饱一番眼福,叶绍瑶终于看见熟悉的东西——跳绳。 她翻出跳绳时,汗流浃背的季林越实在忍不住:“跳绳也不知道吗?” 他有在认真质疑,且无论叶绍瑶作何回答,他都不会意外。 空调房外,三十度的蝉鸣拌着看门狗的鼾声交响,微风从窗缝钻进来,微微撩起白色的窗纱。 很难想象在别人岁月静好时,有个纯良无害的男生正被充满好奇心的女生“惨无人道”地折磨。 季林越累得支不起身,躺在垫子上左右扑腾:“你故意的。” 叶绍瑶把他拉起来,解释道:“教练以前只让我跳楼梯、做仰卧起坐、在商城里兜圈子,我第一次知道体训有这么多花样。” 自己不想耗费体力亲身体验,总要拉一个垫背的演示演示吧。 “你明天得请我吃饭,”季林越的脾气上来,蹬着脚谈判。 “行啊,”她回答得爽利,“我给你打饭都行。” 反正菜是免费的,饭也是食堂阿姨统一打的,她一点都不介意当个端盘子的小角色。 后知后觉没捞到好处,季林越得寸进尺:“我想吃零食。” 季家管教严,他很少被允许和零食打交道。 “可我妈妈说那家薯片要绝版了,也不让我多吃,”叶绍瑶犹豫,“你要是想吃,我可以少吃一点。” 谁让她是姐姐呢。 月亮从高楼绕上枝头,口哨代替妈妈们唱起的晚安曲,在清辉中哄孩子们入睡。 九点半熄灯,宿舍楼很快陷入安宁。 如果有人起身夜跑,一定会发现两个躲在楼梯间的小朋友,借窗口洒进的光辉,窸窸窣窣地分享脆薯片。 11、夏令营·复刻《竹溪宴》 接下来的几日,集训中心一方邀请的运动明星和名牌教练陆续进入营地参与授课,多线训练方案并行。 从绕着两百多亩的场地兜圈子,到在闷热的室内摸爬滚打,教练们各有各的奇招,将一群生龙活虎的孩子们治得服服帖帖。 “我真的,不会再相信宣传单上的口号了!”叶绍瑶在归还器材时终于放声吐槽。 什么“快乐训练,健康成长”,她感觉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 空调机有一阵没一阵地工作,并没有驱散多少躁意。 “首都今天的气温有三十多度呢,”容翡和她一道去,看着挂壁式温度计不禁感慨,“太阳落山了,还是怪热的。” 今天阳光虽然强,却是个雾霾天,仿佛燥热都被锁在这一小片地方,迟迟消散不去。 叶绍瑶摸摸口袋里的零钱,这是她临走时妈妈硬塞的,让她在首都照顾好自己,饿了记得买吃的。 整一张百元钞,她这辈子都还没见过几次。 可惜这营地地方偏,也没有什么游客踏足,连宿舍楼的小卖部都运转不下去,只剩一个招牌摇摇欲坠,哪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好在食堂有在主动迎合这群孩子们的口味,变着法的博得了大家的欢心。连一项不喜欢堂食的叶绍瑶都能和容翡手挽着手去吃饭。 容翡的鼻翼微动,刻在东北人dna里的属性立马进行识别:“今天一定有炖粉条子!” 叶绍瑶不甘落后:“还有酸菜味的血肠!” 在夏令营混了几天,她的训练表现不出彩,却在人际关系方面有了重大突破。 她早就摸清楚了,打饭阿姨的女儿在岸北工作,只要她在关键时机提一嘴岸北,阿姨一定会乐呵呵地给她多加一勺菜。 今天训练强度大,她早就饿过了头,一定要从家乡菜上弥补过来。 用餐时间,她听着容翡对短暂的晚上进行规划。 容翡是个满脑子都装着时间表的人,即使在夏令营这个原本就计划性极强的活动中,她也会将余下的休息时间做出分配。 叶绍瑶很佩服这种能把计划表完美实施的人,其实她在暑假第一天也心血来潮地列一份表格,还拜托爸爸用工整的字书写了一遍,张贴在客厅的墙上,时间甚至精确到几分几秒。 不过那张表格从存在的第二天就成了废纸,胶水没有牢牢粘住,也不知道现在被遗忘在哪个角落。 吃饭喝汤,她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晃小腿,玻璃窗外的月亮被厚云掩住,只留下一团模糊的光辉。 岸北的天气就很少这样。虽然与首都同样的干燥,但因为发展不及这里,岸北街上没有如流如瀑的车来车往,在城郊的工厂关闭之后,一连几年都是全国榜上有名的清洁城市。 印象里,岸北的白天总挂着太阳。 想到家乡,就想到快一周未见的爸爸妈妈,虽然会每天去借宿舍楼的电话机,但大概大家都按捺不住远离父母的焦急情绪,她一次都没抢上过那台座机。 训练中心设施有限,不比外面街头巷尾的电话亭,他们和家里的牵挂都只能寄托在这一方电话上。 再想到她和邵女士的约定,从开学断掉滑冰课,什么时候考试及格再考虑重启学习滑冰的计划。 她不禁难过:“很久没有上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感觉。” “是很久没有上冰了,”容翡在对面接过话茬,“等会一起去滑两圈?” 园区里配备了标准的赛用冰场,这几天也对这些学员开放。 容翡不仅是一个计划派,也是一个行动派,刚才还在精打细算熄灯前的娱乐活动,一个钟后已经推翻所有计划,拉着叶绍瑶到冰场上冰去了。 叶绍瑶实在没好意思说扫兴的话,刚才真的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感慨,甚至是无意中的脱口而出。 不过穿着冰鞋重新在冰场驰骋的感觉,她依旧向往。 太久没有上冰,她觉得冰鞋有些紧,在自我欣赏的巡场一圈后狼狈地贴着栏杆走。 适应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叶绍瑶在场内迎来了仿佛自带光效的女孩,拉开围挡走进冰场,就像那条录像带里她淡定自若的进场一样。 小姑娘已经迫不及待,等眼前还穿着训练服的女孩进行一曲节目了,在四周选了一个最佳的观赏角度,调整了最舒服的站立姿势。 她看着容翡不疾不徐进行了一套完整的热身运动,最后才滑向中心,t刹,摆出了斜倚睡莲的开场造型。 叶绍瑶虽然观看过其他花滑运动员在大小比赛上的录像带,但她能够看明白的并不多。她只觉得这开场的姿势极为眼熟,连音乐都能跟着哼出几个音调。 等等,音乐? 原来不是容翡自带音效,容翡是真的带了一台迷你录音机…… 第一个重音接入,容翡开始滑行,手足间的阚式风格让叶绍瑶找到了答案:“《竹溪宴》!” 这是国风第一次扣开了花样滑冰国际赛场的大门,阚玉带着这一曲《竹溪宴》为世界观众描绘了一幅竹林、溪流、宴酣的动静图,灵感出自《醉翁亭记》,是华夏在世界上独一份的文化瑰宝。 容翡的身姿与她脑海里的阚玉阿姨交叠,一曲音乐串起两代人对花滑的诠释。 在阚玉展露锋芒之前,国际上对华夏选手的评价是没有表现力,不懂恰恰拉丁的张扬,但阚玉向世界证明在热情奔放的洋舞之外,华夏人也能展现自己的柔情。 世界文化就该是多元的,茂林修竹和涓涓细流也可以被搬上冰场。 在流水声中,和缓的音符停顿,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激烈的曲风,诗人酒醉后的沉重的愁绪化为女孩的跳跃旋转,最终又在流水声中渐渐平息。 2lz+2t、2f、换足联合旋转、2a、接续步、跳接燕式、躬身转……叶绍瑶念着这些对她来说还尚为生疏的技术动作,在对方的举手投足间却变得轻而易举。 即便这只是一场无人欢呼的表演,她也愿意将空荡寂静的观众席看作是满堂的无声惊艳。 容翡在滑出后稳在中心,摆出举杯消愁的endingpose,仿佛也被美酒和美景染上醉意。 太!美!了! 叶绍瑶痛恨自己为什么只有小学一年级的文化水平,连想个足以夸赞的成语都得打拼音,只能咬牙切齿化赞美为掌声,眼中的崇拜都要涌出来。 不愧是少年组的全国冠军,她和容翡只差了三岁,道行怎么好像差了三十年不止。 叶绍瑶想起老师曾提到容翡选择更换俱乐部的事情,斗胆发问:“就这跳跃,这旋转,姐姐还是要选择双人滑吗?” 我国花滑女单,危矣。 容翡才进行了一套短节目的表演,表面上还维持的良好的滑行姿态,体力却也有所削减,自然而然地倚在围挡边纾解。 “我本来是想专项双人滑的,”她够了够场外的水杯,“但是我的教练带我去匹配了一圈,还没有能同时被我和对方选中的搭档。” 叶绍瑶茅塞顿开,双人项目的男伴一直是很稀缺的资源,她以前也听穆教练提过一嘴。 这么说来,季林越还反倒成了一个宝?叶绍瑶咂咂嘴,暗自不爽。 “我目前还是打算兼项女单,等有了固定的搭档再考虑专注双人滑的事。” 叶绍瑶抠着脚下的冰坨子,手腕触碰到鞋表的哆啦a梦。 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标,如果不出意外,季林越会因为柔韧性死磕冰舞,容翡会找到男搭档转双人滑。 她的则更明确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穿起这双冰鞋。 反正鞋帮有些塌了,不穿也罢。 万能的哆啦a梦在此刻一点用都没有。 虽然这种消极情绪会偶尔在脑袋里占上风,但滑冰就是一项足以让所有负能量抛之脑后的运动。用叶绍瑶的理解就是,滑速太快,脑子被落在后面,来不及多想。 一个小时的畅快滑法让她们累瘫在长椅上,叶绍瑶费力地动动手指,解开冰鞋的绳结,身上似乎随身携带了一簇火团。 容翡也犯嘀咕:“明明是来冰场降温的,怎么反倒像泡了暖气似的。” “就你那滑法,”叶绍瑶抬手用肢体夸张地描述,“几个联跳咵咵干出去,换我早睡冰上了。” 她也是才知道,十岁的容翡已经有了五个两周跳,甚至还有两个三周跳的储备,这在国内青少年组都是佼佼者的存在。 不过她也不惊讶,能够拿下全锦赛少年组的冠军,还能基本完美地复刻阚玉的惊世之作《竹溪宴》,就已经能证明她是人之翘楚了。 “绍瑶,我刚才教给你的点冰跳很简单。你别怕腾空,只要核心力量收紧,把手放在胸前保护自己,就一定可以落地的。” “谢谢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练的。” 容翡在休息时帮她纠正了很多小错误,鼓励她迈出跳跃的第一步,虽然叶绍瑶不确定它们是否还有用武之地,但附着在上面的感情更甚于它们本身的意义。 她们用手比作扇子,互相给对方扇风,踩着清白的路灯回到宿舍,换下被无数次浸湿的训练服,一番洗漱清理后,毫无压力地躺回小床。 同寝的另外两个姑娘在写暑假作业,互相交流数学方程式的魅力,完全置身在学习的二人世界里。 “这么努力啊。”叶绍瑶嘀咕。 怎么会有人主动写数学作业呢?她连练习册都没带来。 容翡厘清缠绕的耳机线,摁开mp3的歌曲界面,准备在脑海里过一遍这赛季的节目音乐,恍然想起明天是入营第八天,赶紧向叶绍瑶示意:“明天欧指导放我们一天假,咱们想想去哪里玩好。” 叶绍瑶抱着枕头考虑各种可行性,纠结是赖床还是行动,是加练还是“出逃”。 “我们去东湖公园吧!”她突然坐起身,似乎想到一个完美的方案,“我们去东湖公园划船!” 她在语文课上学过一篇课文,讲的就是在东湖公园划船的故事,书上的插图很美,碧波荡漾,黄日曛曛,她动心了很久。 或许被容翡的那股即想即做的劲儿潜移默化,在敲定这个计划的瞬间,她已经迈开步子夺门而出,想要将这个打算告诉给她楼下的好弟弟。 “季林越,我们明天一起出去玩啊!” 12、夏令营·东湖公园一日游 休息日的任务格外轻松,学员们只需在八点前往体育馆集合,欧指导一一了解孩子们的去向,大多是在集训中心和这片区活动。 “欧教练,我们打算去东湖公园划船!” 轮到叶绍瑶报数,她举起和容翡交握的手示意。 欧指导很难不怀疑这是在刻意给他出难题,玩笑道:“就你们两个小崽子?” 她理直气壮地站出队,回头寻找另一个目标人物:“是三个小崽子,是吧,季林越?” 此时的季林越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感觉投来的关注并不是一份值得昂首挺胸的荣誉。 首都地广物博,遍地是人文盛景,东湖公园地处市东,与集训中心隔了数里。 若是一群没有及肩高的小孩子大摇大摆在街上闲逛,没有人敢保证会不会有什么潜伏的危险因素存在。 欧指导犹豫不决,学员的安全应是他首要保证的,每一份合同都陈述着他在这里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他企图打消他们的计划。 “没关系的,欧教练,”容翡开口宽解,“我姑姑就在市东区,可以作为家长陪同我们。” 这倒不是一张空头支票,去东湖公园虽然是临时起意,但她们已经考虑周全。秉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容翡在收发室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联系上姑姑一家,此时大红的轿车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 叶绍瑶怕他不信,滔滔不绝描述起未曾谋面的容翡姑姑的样貌,从大眼睛小嘴巴说到厚刘海长头发。 容翡低声打断她:“你是在说日暮阿篱*吧?” “日暮阿篱是谁?”叶绍瑶反问。 她在练习看图说话呢,今天站在欧指导旁边的助教姐姐格外好看。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煞有其人,欧晦也没有再问,出于责任心,他走向队伍的最后一排。 那些学员都是欧指导的亲徒弟,正儿八经是首都冰雪运动管理中心的运动员,半只脚已经踏上国家舞台,在大小比赛中崭露了头角。 有几个是叶绍瑶熟悉的面孔,比如站在角落的那个男生,她当初学习步伐所观看的录像带就是他的示范。 这一趟夏令营之行,她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世面。 正盯着那个男生零碎地回忆那些录像内容呢,叶绍瑶只见他也正向她们走来。 好像怕被看透心事似的,内向的属性限时返场,她心虚地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目光。 教练一声解散令下,肃静的场馆开始沸反盈天,孩子们生灵活跃的童音充斥了每个角落,叶绍瑶和容翡逆着人流去找季林越。 “你们好,”那个男生居然真的阻隔了她们的视线,停驻在眼前,同她们交流,“欧教练让我陪你们一起去,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似乎还正在经历发育,下巴上的胡茬刚冒出来,声带也到了尖锐干涩的尴尬期。 看着还算帅帅气气的男生,乍一开口是副公鸭嗓,叶绍瑶受到了些许惊吓,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容翡。 容翡不变不惊,上前温润地道了声谢。 狭窄的座位愣是塞下了四个人,等红灯的空隙,容女士用手支着方向盘,打趣说:“早知道有那么多朋友一起去公园,不如开单位那辆面包车合适。” “那是哪里?”叶绍瑶扒在窗边,摇下了那面暗色的玻璃,指着远处的宏伟建筑询问,“和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都不一样!” 在街边的绿树掩映中,一座巍峨的歇山顶别具一格,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闪着夺目光辉。 “手别伸出窗外,”容女士时刻提醒交通安全,“那是天//安//门,是我们国家很重要的一栋建筑。” 绿灯通行,车辆开始碌碌向前驶动,被树木掩住的红墙逐渐呈现在眼前。 叶绍瑶失声惊叹:“没想到天//安//门那么大!” 坐在身边的季林越搭腔:“因为天//安//门背后就是故宫啊。” “故宫?故宫是什么?” 容翡诧异:“《还珠格格》看过吧?” 叶绍瑶为了证明自己有些文化,使劲点头承认:“看过,我妈妈最喜欢看这部剧了。”叶先生不止一次感慨,还好叶绍瑶早出生个几年*,不然她指不定就叫叶紫薇了。 虽然那时候她还是个日日被抱在怀里的小丫头,对故事情节根本没什么印象。原来讲述的是故宫的故事,她云里雾里地想着。 汽车还没有开进公园的路口,墙里的欢声笑语就已经从车窗的缝隙挤进耳朵。 叶绍瑶抱怨说:“明明不是周末,怎么公园也这么热闹。” 季林越替她背上她遗落在座位上的小背包:“因为现在是暑假。” 分明是无需思考的问题,他却从她的脸上窥见了他只有想明白奥数题时才有的恍然大悟。 东湖公园依湖而建,听说这湖水曾引自护城河,池水碧澈,鱼若空游,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过诸多散文名篇。 不过那大概是陈年往事打磨后留下的美好幻象,水面上的薄雾散去,叶绍瑶只觉得湖水黑咕隆咚深不见底,近岸的石缝里都长满了水草。 掬一捧湖水,清凉刺激着皮肤,水流顺掌心纹路滴下,带走了些许热气。 顺着荡开的涟漪远眺,远处的湖面有几艘启航的小船,船顶垂下的篷布遮挡了船上的光景,一片赤橙黄绿很是鲜艳,像点在墨绿画布上的油彩。 这是小年轻们爱赏的情//趣,容女士自诩已经迈入中年人的队伍,将自由放给了望眼欲穿的孩子们。 她嘱咐容翡:“你们去划船,我在岸上等你们,注意安全。” 她将头转向最年长的那名男生,才自怪自己疏忽,一路上都没来得及问清大家的姓名。 男生看破对方的欲言又止,回答道:“我叫张晨旭。” 船是两个小女生选的,形状酷似大白鹅,为什么说酷似,因为它已经被粉色的油漆里里外外涂满,连船桨都是工作人员特意找的粉色。 张晨旭小声与季林越说出不满:“粉色的大鹅还配蓝色的船顶,这鹅不仅变异还驼背。” 叶绍瑶耳朵敏锐,在嘈杂声中顺利抓取到这独树一帜的公鸭嗓:“说什么呢!”居然诋毁她的审美! 季林越站出来当和事老,挖空心思找补:“这粉色配蓝色还是好看的。” 勉强达成战略和平,叶绍瑶很是满意,高高兴兴踏上了船,手里柳枝一挥:“‘黛西’*号,出发!” 没有电动涡轮,前进还需用船桨划。叶绍瑶毛遂自荐,最后英勇退下:“我这细胳膊细腿,还不如让它随波逐流呢。” 她缩进小小的舫里,里面通风,吹去刚才三两下就钻出的薄汗。 两个女生从斗志昂扬到兴致缺缺,划船的重担很快落在了男生身上。后者不情不愿接过船桨,开始当起打工的船夫。 湖水被吹皱,推着小船一同涌动。叶绍瑶被风熏得慵懒,已经找好了舒服的姿态靠在船身,劳累了一周,身体上统共就没几两的肉痛了酸酸了痛,直到这一片刻才真正放松。 一闲下来,叶绍瑶就想说话,她嘴巴碎,随便一个话梗都能说出滔滔江水:“季林越,你好弱啊,是不是没吃早饭。” 两个男生的身高和力量都太过悬殊,张晨旭还在发育,却已经有了一米七,而旁边的季林越与叶绍瑶同高,并且暗中向她投来一把眼神刀。 容翡也懒懒地倚在叶绍瑶的对面,抱着对在场唯一陌生人的好奇,她开始没话找话:“张晨旭哥哥,你今年多大?” 张晨旭在船头回答:“十六。” 十六岁还没过发育期吗?容翡蹙眉,教练有在课堂上科普过“发育关”的概念。 十三至十六岁可以说是人体发育的关键期,这个时期对于一名花滑运动员来说至关重要,有许多前辈因为无法适应体型体态甚至重心的变化而匆匆退役。 十六岁后,运动员发育逐渐缓下来,才能最终迎来花滑事业的黄金期。 容翡不知何解,只能猜测:“怎么感觉谎报了年龄。” 前头张晨旭回首笑道:“我是腊月生的,得虚两岁。” 这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演绎岁月静好,对面两个人却在针尖对麦芒。 “季林越,你有没有力气啊!这船就在湖面上一个劲打旋儿。” “叶绍瑶,你行你来划!” “我不行,我是菜//鸡。”她可是个有自知之明且知道急流勇退的人。 一句话让季林越吃瘪,他又把人畜无害的委屈样挂在脸上,故意摆给大家看。 不知道是谁动了恻隐之心,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哼声别过头去,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论战。 碎嘴子没话说,气氛组不捧场,接下来的游玩安静了许多,加之张晨旭和他们并不相熟,容翡只觉得遮天的绿树都快枯了。 她只得继续开始没话找话:“我从小到大听说过好多个张晨旭。”她拉拉他的衣摆,试图摆脱身后的冷空气。 她开始回忆生活里出现的无数个“张晨旭”:录像带里示范步法动作的模糊身影、在首都体校里有一面之缘的黄毛小子、甚至还有列车上被人提了一嘴的过客…… 这名字似乎挺大众的,容翡嘴上有个把门的,深思熟虑后,轻声细语说了句:“因为名字好听,像刚初升的太阳一样,所以就记住了。” 张晨旭的身貌已初见颀伟,他将身体倾向她,掬着满脸笑容说:“我知道我的名字很普通,但是……你刚才说的好像都是我。” 去年,他曾受首都冰雪运动管理中心的委托录下了花样滑冰基本步伐的示范动作,用于对初学者的教学使用。 作为男单兼项双人滑的运动员,由于搭档在发育期无法控制体重而退役求学,他不得不在其他单位另选搭档。 他确实和容翡在首都体校见过一面,但那时候他还没有长力量,看起来瘦瘦一只,对方并没有看上他。 至于那趟从h省出发的火车……他们是邻座。在没有等来身边的乘客时,他侧身躺在整个座位上补觉。等火车在下一站停稳,新一波乘客入座时,他并没有听见父亲的提醒。 “张晨旭,”碍于桌板的阻挡,对面的父亲只能踹醒他,“旁边的乘客来了,快让座。” 那时候他睡昏了头,迷迷糊糊支起了身,又靠在车窗陷入沉睡,只记住了梦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名字,别人叫她“容翡”。 明明只是不期而遇的路人甲,直到这个名字反复出现在他眼前耳里,才让他不得不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 容翡惊喜:“原来我们这么巧!” 张晨旭清嗓,保持着严肃的神情:“我可一直记得,那天你在体校嫌我身材单薄,还问教练我是不是有基础病。” “这你也知道?”她好像问得很低调啊。 “因为你的教练就这么问了欧教练,然后他用原话复述给了我。” 这是一个美妙的误会。 游船靠岸,身后的两人又吵起来了,开始论起“姐姐”“弟弟”的辈分,谁都不让谁。 “好啦,我想去套圈,你们陪我套圈去。” 容翡挤进两人之间,强行把两人分开带走,一边拉一个,拖到套圈的场地去。 钞票一挥,三十个大圈挂满她两只胳膊,跟着步子摇摇晃晃,像个张扬露富的有钱人。 她把手里的圈分出去,拿出大姐姐的声望:“你俩一人投十把,就算这个坎过了,再生气我也要急眼了。” 季林越和容翡没什么矛盾,叶绍瑶又把她当最好的新朋友,实在没有将冲突牵扯他人的必要,于是各自接过套圈,开始暗中较量。 “你就等着吧,我一定要套中那盒积木,”叶绍瑶眯着眼睛瞄准最远处的乐高积木,势在必得地挑衅,“然后砸你。” 她的目标很明确,十圈下去,却连积木的边都没够上。 季林越将话如数奉还:“你好弱啊。” “这距离太远了,你能套中什么?第一排的玩具车吗?”她坚持认为是难度太高削弱了她的发挥。 容翡实在受不了两人语言匮乏的输出,把叶绍瑶推到一边的观战位:“你歇歇吧。” 季林越握着一只套圈,左比划右比划,又脱手掂量掂量,好像在思考什么战术。 叶绍瑶提醒:“用法术是违规的。” 话出一刹,他手里的圈也飞了出去,在低空抛出了一小段弧线,最后挂在了包装盒的一角。 容翡不禁为这段表演鼓掌:“是芭比公主!” “芭比公主?”叶绍瑶问,“是书里的那些公主吗?” “她叫爱丽儿啦,你可以给她梳头换装,我小时候喜欢玩,家里有好多呢。” 季林越冲着叶绍瑶说:“我随便套的,既然是女孩子玩的,那你去拿吧。” 没见过世面的叶绍瑶看见新奇玩意儿两眼放光,就要翻过围栏去拿,没料却被地摊老板按住。 “这没有完全套中,不能算,你不能拿走。”语气不容置喙。 季林越冷下小脸,张晨旭接过他的圈仔细端详,帮腔道:“叔,您这圈就这么大,完全套中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纵是叶绍瑶反射弧再长,也看清了几人剑拔弩张的态度。 “老板叔叔,您要是想要让我们把每个角都套上,得先准备好更大的圈,”叶绍瑶推开老板的手,“要不我们在这儿等您买回来?我们不急,我弟弟厉害着呢。” 本来是稳稳赚钱的生意,被一个小丫头搅和得亏上一笔,这还是他摆摊生涯的头一回。 老板头铁抵不过墙硬,只能自认倒霉,放她去收东西。 叶绍瑶的日记本上又添一笔战功,她哼着歌翻进场地,还给季林越抛去眼神:“我真厉害!” 她去过那么多家公园,玩过那么多次套圈,还是第一次有所收获,并且满载而归。 那一盒芭比娃娃实在太大,她蹲在那里尝试了很多种抱法,浑然不觉套圈的人又已经整装待发。 套圈又沿着一段长弧线飞出去,却始终没有等到落下的声音。 “啊!”头突然被箍住的叶绍瑶像受惊了的兔子,“腾”地站起身,开始指责,“季林越,你干嘛!” 圆圈受到重力往下坠,在摩擦调整中略过辫子和耳朵,像项链一样安详地挂在脖颈。 季林越挠头:“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套那盒积木的。” 算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送了他一盒玩具,她就勉为其难不计较了。 “哼,没关系。” 一轮套圈下来,原本想着破财消灾的容翡也没想到会把地摊洗劫一空,对季林越这个大功臣不吝赞美。 “你是怎么做到的?” 季林越受邀发表感言:“很简单,我的奥数老师教我要在生活中巧用抛物线。” 抛……什么玩意儿? 容翡回头询问叶绍瑶,显然后者更是迷茫。 正巧学了抛物线却没学懂的张晨旭心里表示:你真的才一年级?看来我更适合一年级。 “其实我也没学明白。”季林越找补。他该怎么解释,老师只是在讲解几何时提了一嘴抛物线的定义。 东湖公园不大,但也足够让孩子们在这里挥霍一天,等到湖面的最后一抹暮光被收走,容女士催促他们动身:“我们得赶在你们宵禁前回去。” 欧教练今天特别提醒要严查宿舍情况,保证不漏一个人。 回程的晚风凉快许多,叶绍瑶有些困倦,靠在季林越的肩膀休息,至于季林越,早就仰着头睡死过去。 只是浅浅进入睡眠,她能感觉到首都的夜景又是另一番震撼,路灯高且亮,打在她的脸上,像一闪而过的流星。 “季林越。”她在半梦半醒中叫他。 季林越被叫醒,才感觉到已经麻了半只手臂。 “你送我芭比公主,我也应该送你礼物。”她抬了抬手,好像是在梦里操纵别人一样艰难。 “怎么摸不到呢……”背包里的电子宠物怎么薅不到呢。 太困太困,眼皮上有千斤重的石头告诉她放弃挣扎,她没有较劲,调整了姿势继续睡着。 季林越听见有人在梦里呓语:“我养了一只电子宠物给你。” 才不是因为她不想要那只丑丑的乌龟呢。 13、夏令营·回程 经东湖公园一日游,以叶绍瑶为帮主,季林越和容翡为帮众的花生帮成立。 小团体的名字是叶绍瑶在吃花生的时候取的,没什么含义。容翡想要拉张晨旭入帮派,后者嫌他们玩的游戏太幼稚,只被帮主授予了编外人员的荣誉称号。 有了互帮互助小团体,接下来的体能训练要轻松许多,尤其是爱耍小聪明的某小朋友,三十个仰卧起坐当五十个记。 容翡因为身傍国内赛的女单冠军,被教练提拔为得力小助手,偶尔成为欧指导的眼睛到处巡视,帮助叶绍瑶偷小懒也越发得心应手。 “这不太好吧?”每瞒天过海一次,她的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大概做久了乖乖女,实在良心难安。 叶绍瑶哭着说委屈:“可是我的脖子还痛着,根本没办法运动。” 收假第二天,叶绍瑶原本还揣着撒过野的兴奋,下楼梯时一个没留意,踩空扭了脖子,当时还能扭能动,没想到一场训练下来,那一团筋仿佛被攥紧了般抻着痛。 营地人多眼杂,她不好意思把轻微扭伤的事情告诉教练,好在凭着一身偷懒的本事顺利瞒了几天,等到夏令营最后一天的汇报总结时,她已经再次生龙活虎。 季林越抱着几颗苹果嫌弃地塞进她的怀里:“你真是奇怪,平时训练心不在焉,伤了脖子反倒刻苦努力了。” 叶绍瑶在座位上低声说道:“病人需要情绪稳定,你可以选择只送苹果不说话。” 季林越梗着脖子反驳:“要不是你送给我那么贵的电子宠物,我才不会买水果给你。” 训练中心附近的水果店专宰他这种外地小朋友,单几个苹果的价钱都够得上在岸北买一斤大樱桃。 叶绍瑶打开随身携带的小书包收纳,手里特意留了最大最红的那个,借袖口粗略揩了揩,直接张嘴咬住。 容翡捂住她的吧唧嘴,疯狂劝阻:“大会就要开始了,懂点规矩。” 总结大会开在训练基地的大礼堂,占地面积并不小,一群孩子稀稀落落地挑拣位置坐下,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在墙壁间来回碰撞。 季林越和容翡坐在叶绍瑶的旁边,听她忍俊不禁:“这好像我们学校的散学典礼。” 主办方致辞、承办方致辞、各部门代表总结都像极了实验小学推崇的仪式感,叶绍瑶仿佛回到学校的操场昏昏欲睡。 “下面,我们将对本次活动的优秀学员进行表彰。” 睡泡被戳破,叶绍瑶听见奖励幽幽转醒,台上乌泱乌泱的领导已经撤下,欧指导自娱自乐办了个小型表彰会。 叶绍瑶对自己的表现很有自知之明,调整坐姿开始新一轮的走神。 等颁完所有奖项,她们就该回宿舍收拾行李,第一天怎么来的,今天就该怎么回去。 “容翡姐姐,我好舍不得你。” 她不擅长和生人交际,来首都一趟只认识了这一个朋友,刚熟悉就要分开,怪舍不得。 容翡从书包里摸出便签纸,郑重写下了一串数字:“没关系,我每个周末都可以用我姑姑的电脑,我们可以在网络上继续聊天。” 叶绍瑶接过纸片,从右往左数了数,个、十、百、千、万……再多的就没学过了。 “这是什么呀?”她指着七位数字问。 容翡回答:“这是我的秋秋号,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可以在秋秋上找我说话。” 叶绍瑶从没碰过电脑,涉及到知识盲区,她虚心问:“秋秋是什么?” “是一个聊天的软件,在电脑上登录后就可以加好友,就像写信一样,但是更方便。” 叶绍瑶如坠雾中,只能猜测软件和电脑都是这种交流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怪麻烦的。 “可是写信就很方便呀,有纸和笔就行,而且我们家没有电脑。”倒是有换新的电视机,不过那大屁股电视机只能几十个频道来回播,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容翡思忖半晌,重新写下一行地址:“我不确定地址对不对,我刚搬来,什么都还没弄明白。” 叶绍瑶再度接过纸条,收进书包的夹层里,特别安全。 “没关系,我会等你的来信。” 基地最后一次晚餐是涮火锅,据说是教练们自掏腰包给大家的践行饭。点燃的木炭在炉筒里灼烧,叶绍瑶一顿饭吃下来汗流浃背。 回到宿舍,容翡的床位已经空荡荡,她是自带了一套床垫褥子,走后只剩下一张可怜兮兮的床板。 叶绍瑶推开门往里走,自己的行李也基本上收拾妥当。 其他室友来自更远的地方,专车的发车时间也更早,邻床的姑娘临走给她塞了一瓶星星糖,说是没来得及送给她的见面礼。 她和这个室友并不熟悉,只是晚上在一个宿舍睡觉的关系,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已经说了再见,那女孩重新推进门补充:“对了,我叫岑溪,和容翡一样参加过全锦赛,不过她是我们组的第一名,我是第七。” 叶绍瑶和她挥手告别,果然夏令营里都是一群明日新星,只有自己是个“退役预备役”。 星星在天际探出头,开往岸北的大巴车也启动了引擎,雨刮器在车窗上扫了扫,拂去停留的灰尘。 “叶绍瑶!”季林越在楼下催促,“快下楼。” 窗外的树变成幢幢黑影,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最后合上门窗,推着行李回程。 大巴车从夜晚开往白日,一夜深眠之后,眼前已经是h省的地界,熟悉的火车站和红砖砌的筒子楼。 穿过这一片邻市,岸北就要到了。 又有新的琐事需要面对,一股烦躁在心里来回搅动,叶绍瑶靠在椅背上翻来覆去地叹气。 作业还没有开始写,课外书也没有看,眼瞅着暑假就快结束了。 七八月真是短暂。 季林越被长吁短叹吵醒,怏怏道:“你长虱子了?” 叶绍瑶踹了踹放在脚边的冰鞋,情绪也不高涨:“这次夏令营结束了,我以后也不能参加下一场夏令营了。” 季林越纳罕:“为什么?” 叶绍瑶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因为我期末考试的成绩不及格,我可能不会继续学滑冰了。”她眼里包着泪水,颇有生离死别的壮烈。 季林越看着她夸张的神情,问出那个曾问住他的问题:“你就这么喜欢滑冰吗?” 叶绍瑶不假思索:“不讨厌,我更喜欢风在耳边吹过的感觉。” 穿上冰鞋滑行,风声呼啸,她可以自比武侠剧里的侠客,手起刀落一样潇洒。 “你是哪科不及格?”季林越觉得这么问蛮奇怪的,自己像是一个操心学生的班主任。 话题转折太快,还沉浸在侠女梦里的叶绍瑶被叫醒。 “啊……数学。” 学校并不重视英语,这可以忽略不计,叶绍瑶含蓄地只报了数学的大名。 季林越斟酌:“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教你学数学。” “你数学能考到99分吗?” 听数学老师说,这次的试卷很难,他们年级就一个百分卷,也是她教的学生。 叶绍瑶不是不信他,知道他学过更深奥的数学,也知道他有考满分的潜质。她是不自信,不敢贸然认领同时与花样滑冰全国冠军和数学满分选手做朋友的运气,她只能谦虚地把这个想法摒弃掉。 “当然,我考了满分。” 叶绍瑶惊呆,全年级唯一的满分竟然真的是他,她何德何能拥有一个能文能武的弟弟。 她得寸进尺:“那你可以边教我数学边教我滑冰吗?”数学诚可贵,滑冰也重要啊。 季林越看她像只被风吹雨淋过的兔子,大发慈悲,勉强答应了:“好吧。” 叶绍瑶怕他反悔,趁热打铁和他愉快地拉了勾。至于后来的补习全都补到了冰上,那都是后话。 大巴车最终在岸北火车站外停靠,季林越和叶绍瑶下车,抬眼就看见了在街边小店纳凉的邵女士。 虽然在昨天的通话中,邵女士狠狠地说让她自己坐公车回家,叶家女儿最知道妈妈的豆腐心,对此表示意料之内的感动。 猛然想起身后还跟了个人,他刚才答应帮她大忙,她也得秉着人道主义问候:“季林越,你怎么回家?” 因为不是休息日,季林越的父母都在岗位上忙碌,把回家的难题都扔给了他。 邵女士在他们商量办法时悄悄走近:“叶绍瑶,半个月不见,电话没打几通,这会连妈都不认识了?” 她以为的久别重逢,应该会惊天地泣鬼神,起码女儿得抱住她的腰哭诉异乡的思念。哪成想现实中的母女对上了眼神,女儿回头操心起了别人。 她不由蹙眉怀疑,这就是独立的成长? “妈妈!”叶绍瑶抛下行李去抱她。 还没来得及说开家常话,邵女士的新手机传来响亮的“hello,moto”,一通电话接入,叶绍瑶被迫噤声。 对方应该是个温柔的女士,简洁的陈说后表达了冗长的感谢,话筒偶尔漏出粗糙的呲声,叶绍瑶听不真切。 收线后,邵女士牵着两个孩子往公交车站走:“季林越,你妈妈没请到今天下午的假,拜托我把你送回家。” 季林越点点头,表示已经收悉。 回到家乡的感觉真好,叶绍瑶如是想着,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都有专属于岸北的印记,都是无比亲切的。 车窗外晚霞刚刚晕染半边天空,耳边除了公交车的引擎声再无其他,红灯亮起,周围一片寂静。 季林越也不忍打破这安静氛围,低声咽语:“下一站就到我家了。” “原来你就住学校旁边呀,怪不得你总是替一年级站岗呢!”想明白一些事的叶绍瑶显然很开朗。 实验小学在早晨严查戴红领巾这件事被誉为“铁的纪律”,校门就是抓学风的第一关,故而每个年级每周轮流站岗负责检查,季林越每次都雷打不动地出现一年级的值周名单上。 以前叶绍瑶还奇怪呢,以为他每次都是被拎出来罚站。 “你离我家也很近呢。” 话说到这里,邵女士接茬:“我们就住这片湖区后面,一站路的距离,林越要是以后有空,记得来你姨家做客,你叔叔特别会做炖鱼。” 把人送回家,叶绍瑶牵着妈妈悠悠走在街上,天色阴下去的岸北市很适宜散步,气温不躁不热,聒噪的蝉鸣已经逐渐消减。 她说起这半个月的高兴事,撒开话题就刹不住脚,从新铺的塑胶操场到翻修过的体育楼,甚至连那半夜被风吹得扑簌簌响的树都变成有趣的东西。 十句有八句说外面的好,惹来了邵女士一句风凉话:“不知道是哪个爱哭鬼临走的时候还抱着爸爸妈妈说不要分开,现在是玩得不想回家。” 叶绍瑶表忠心:“我想的,只是一直没排上电话机的队罢了。” 话题又岔到酷似散学典礼的总结会,她笑着说欧指导像校长,在一众高层面前打官腔,连光秃秃的头顶都一模一样。 说到学校,邵女士不得不提一嘴学习:“离开学还有多少天?作业写了多少?” 叶先生平时忙工作,多数时候的家务活都落在她肩上。 大扫除那天,她推开叶绍瑶卧室的门,小姑娘走前把房间各处都收拾过了,书桌上的作业本摞得很整齐,封面崭新锃亮,连一道翻过的皱褶都没有。 转眼暑假已经溜走一半了。 叶绍瑶当头被泼了冷水,只能蔫巴应和,打包票一天写完数学练习题。 此时的小姑娘还高高扬起尾巴尖儿,哪料翻开书的第一句话会是——“妈妈,我练习册的答案呢!” 彼时邵女士在厨房给叶先生打下手,提着菜刀就走向卧室:“这是在督促你好好写数学,一年级都不及格以后怎么办?” 叶绍瑶哭丧着脸,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心里宛若装着一潭死水,仿佛不会再有什么能掀起浪花。 邵女士补充:“对了,俱乐部把剩下的课程折成现金,我已经收到了。” 好吧,还是有波澜的。 她不喜欢这种一锤定音,把她钉死在学习的柱子上,当即提出异议:“我不明白,学习不及格和滑冰到底有什么关系?当时到处带我上兴趣班的也是你们!” 一来二去,母女俩的战火一点即燃,叶先生拿着锅铲又当起和事佬:“不是不让你学滑冰,咱们先专心学一个学期的数学,学会加减乘除再说滑冰的事。” 看见女儿语不出声,邵女士也试图乘胜追击:“咱们以后周末就找班主任补数学。” 说到补习,叶绍瑶打心里抗拒:“我不去,季林越已经答应了要教我学数学。”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托管班,那些学生大都是没有家庭的留守儿童,或者是家里疏于管教的顽劣孩子。 刘姳静离开后,她很少再对身世可怜的路人抱以招人注目的袒护,至于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她从来都避之不及。 母女俩在深夜促膝长谈,叶绍瑶说了许多心里话。 邵女士也在心里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把女儿交给托管班确实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拜托季林越这个小孩子似乎也不怎么可靠。 叶绍瑶撒娇发嗲:“这多省钱啊。” 谈到钱的问题堪比握住邵女士的命脉,虽然叶家三代过着小富小裕的生活,但也目睹过当年下岗潮的窘境。无论对于哪个阶层,钱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念在她和温女士的情谊,邵女士依稀回忆起那孩子在车站做奥数题的场景,终于还是松口。 但…… “你要是数学考试再不及格,我连那小子一块儿教育。” 14、雏鹰起飞 在首都挥洒了半个月汗水的叶绍瑶从回家第二天就被迫闭关,桌上摊开《暑假生活》,一呆就是一下午,临到开学前一天,才颤颤巍巍放下手中的铅笔。 邵女士掸了掸晾晒在小院里的书包,扑面都是阳光的味道:“现在知道累,早干嘛去了。” 忙完暑假作业,新的学期又将接踵而来,叶绍瑶抓紧最后的娱乐时间去放风,一溜烟儿跑了。 夏末的岸北已经罕有橘色,气温不再高涨,连枝头的绿叶也没有了昂扬的斗志。家门口的野湖公园依旧人气旺盛,湖边排了一队小马扎,一定又是哪个小区的大爷们相约钓鱼来了。 “嗳,收竿,收竿。”有人提醒着心不在焉的钓友,水面上的浮漂已经被鱼嘴拽入泥浆上泛的混水中。 没有偶遇到眼熟的同学,叶绍瑶只能兀自在小路上玩着滚铁环儿。 铁圈不老实,要么定在原地转也不转,要么就撒手没,趁着坡道的倾斜,溜出去老远。她握着铁钩赶牛似的紧追,直到倾角趋零,铁圈才“哐哐”落地。 下坡跑得太慢,她眼睁睁看见躺在地上的铁圈被人拾起,双手捧给她:“给你。” “季林越!”没管手上的东西,叶绍瑶热情地打了招呼,“暑假都要过完了,你怎么还要上奥数班?” 她细致观察到季林越背后沉重的书包,星期六似乎是他上奥数班的日子。 手里的重量被渡走,季林越用指尖不自觉卷起书包带子:“我爸爸说,假期是超越别人的最好时机,让我一节课都别落下。” 叶绍瑶很信奉读书只为考试的信条,所以对并不需要试卷的兴趣班表示不理解:“要是假期是超越别人的好时候,那我们上学干什么呢?” 上学已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在休闲的假期选择上课呢。 她对季林越抱以同情,十分善意地提醒:“电视上说,背这么重的书包是会驼背的。” 她就不喜欢背书包,一年级的作业少,在放学前写完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两袖清风太过特立独行,她连书包都不想背回家。 季林越不和她谈有的没的,直直切入话题:“我以后不是星期六上奥数课了。” “为什么?” “姚苑现在要上小学了,她妈妈好像不想让她继续学滑冰。” 叶绍瑶觉得姚苑这个名字陌生,全靠它足够特殊的谐音才记起是那个爱穿公主裙的小妹妹。 “她不学冰舞,我就没有女伴了,妈妈让我继续跟着穆教练学单人滑。”季林越补充。 当初他是因为柔韧性好才被推荐去学冰舞的,叶绍瑶觉得可惜:“那你就重新找女伴呗。” 季林越摇头:“搭档很难找的,连容翡姐姐和张晨旭哥哥那样优秀的人找搭档都像大海捞针,我们这个小冰场哪里能找到。” 虽然俱乐部里学习滑冰的大有人在,但走专业并不多,学冰舞的更是屈指可数,更何况这里只是星未来的分部。 冯蒹葭告诉他,想要在俱乐部里找搭档,得去首都总部或者河阳分部,那里的合作冰场达到了赛用标准,相对来说专业选手要多一些。 或者退而求其次,去别的俱乐部找搭档,两个单位联合培养。但肥水不流外人田,前提是有人和他一样落单。 无论是什么选择,都得先问过他父母的看法。 叶绍瑶发问:“所以为什么你爸爸一定要让你学冰舞呢?”据她所知,华夏的花滑四大项中,男单几乎是最出色的。 “因为当时的教练打了包票,说我学冰舞一定比滑男单更出色。” 虽然她没有见过季林越的爸爸,但在以往的零碎交流里,他已经被塑造成话语权和控制欲都极强的形象,一个似乎会执着于一件微末小事而大动干戈的男人,搬家也是,转项也是。 真可怕,还好她爸是个没脾气的人,虽然唯邵女士是瞻,但在大多时候,对她还是极其尊重的。 “我爸说给我一段时间,如果十岁前拿不出成绩,就让我提前退役。”他愁眉不展,那股委屈劲又挂在脸上了,眉角微微耷拉,攥着书包带的指节有些泛红。 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难处,叶绍瑶发出叹息。她认为退役应该是功成名就后的光荣结局,季林越的专业路才刚刚开始,不应该就此中断。 小脑瓜迅速转动,一时间抛出了许多念头,同情心泛滥的她甚至想到了当陪练的办法。 不过她现在既没有达到和邵女士约定的学习成绩,也没有俱乐部的教练课,论给谁说情都是行不通的。 她现在连进冰场都费劲,不知道这一年给前台姐姐送的零食能不能奏效。 “那你开学后还要去星未来吗?” “要去的,星期六上课。” 指导单人滑的穆百川教练只在星期六开放授课,季林越重新在滑冰和奥数课的时间上做出协调。 叶绍瑶拍拍他的肩,鼓舞斗志:“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需要我辅导数学吗?”季林越晃了晃书包,“正好我带了奥数作业……” 不等他说完,叶绍瑶捂着耳朵跑开:“不听不听,谁大放假的还要做奥数题呐!” 亏她刚才还替他着急,这小子居然恩将仇报! …… 第二天晴热,小学生们换上新的红领巾,别上少先队员的胸针,迎来新的学年。 叶绍瑶到得早,校园里的人并不多,她哼着歌蹦着跳着往教室走,梳在脑后的马尾辫一下一下打在后脖颈上。 “叶绍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立马立正鞠躬,亲切道了声“老师好”。 班主任依旧穿着西装裙,手臂圈着厚厚一沓文件。 新学期伊始,琐碎的事情总是特别多。 “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去教室吧。” 盛情之下,叶绍瑶没有拒绝,亦步亦趋跟在老师身边,顺带帮忙把文件抱了一路。 她低头瞥了眼面上的白纸,密密麻麻写着班会课的内容,字迹并不公正,她看着有些费力,逐字逐句认读出来:“广播体操?” 这有什么需要特别提醒的呢? 班主任回忆会议内容,回答:“听说下个月新的广播体操就要宣行,校长特意交代每个班级得选出一名领操员提前学习。” 叶绍瑶若有所悟地点头回应。 为响应全□□动的号召,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一经推行,改革换代的风迅速吹进实验小学,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活动室重逢。 季林越是出了名的身体协调性好,能被选上当领操员毫不意外。那她是怎么走进这间活动教室的呢?叶绍瑶愤愤不平,嘴里默默把孜美函骂了一遍。 “哪位小朋友愿意主动站出来,当1班的小小领操员呢?”班会课上,班主任抛出问题,惯常捧场的学生们头一回鸦雀无声。 不知谁斗胆提议:“孜美函不是学过舞蹈吗?”言下之意是能者居之。 这种事情费力不得好,孜美函摇摇头,当即把话梗抛给别人:“咱们班学过舞蹈的人不止我一个吧。” 无人接话。 彼时叶绍瑶正缩在位置上切橡皮擦玩,是笃定不会被厄运女神眷顾的,手握直尺三两下把橡皮大卸八块。 故而当孜美函提到她时,她还乐乐呵呵两耳不闻窗外事。 “叶绍瑶不是学滑冰的吗?肯定也有学基本功吧。” 台下纷纷赞同。 “我记得她说她是专业滑冰的。” “芍药可牛啦,她还说自己是女单的未来呢。” 话题人物此刻依旧埋着脑袋切橡皮,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以前的牛皮吹得太大,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没再滑冰的消息。 听到大家口头一致,班主任也卸下紧张,换上期盼的眼神:“叶绍瑶同学,你可以吗?” 叶绍瑶抬头,发现自己正吸纳着远近目光,话到嘴边却骑虎难下:“可以……吧?” 她小时候上过几节舞蹈课,虽然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但并不妨碍她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抱有过于盲目的自信。 万一她有天赋呢?万一舞蹈天赋被挖掘出来,她是不是又可以在班上扬眉吐气一回?小姑娘已经开始想象高傲小孔雀拜倒在身边的画面。 但事实证明,她确实是在盲目的自信,《雏鹰起飞》的动作并不难,但和以前的广播体操有着极大的差别,区别就在于它的动作有了更大的灵活性。 抛开过去死板僵硬的广播体操,这一套的动作轻盈得像只鹰,灵动跳跃。 叶绍瑶在队伍的最后观察着别人的一举一动,依葫芦画瓢也炮制不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半个小时下来,季林越已经被老师挑去当小助手,她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心里的名为“叶绍瑶”小人已经哭着被石头砸了千千万万遍。 录像带里的动作有镜像效果,反应不及时的学生很容易被方向相反的动作带偏,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老师点名让季林越站在第一排,和录像带一起演示。 “有些同学哪里像雏鹰,分明就像个没长羽毛的鹌鹑。” 舞蹈老师虽然没有明说,但躲在后排的叶绍瑶和她进行了漫长的眼神交流,想来话里的“鹌鹑”是有特指的。 在如此几次课后,舞蹈老师成功记住了她,并且不再打算熟视无睹,当即把她从人群里揪出来,放在第一排正中心。 “这位小同学的动作不标准,你来把把关。”她嘱咐季林越。 彼时多数人已经能够熟记广播体操的动作,音乐也能合上,他们自动让开了教室中心,也想看看这个被老师抓住的典型有多典型。 季林越站在她的斜前方,带着她将所有动作梳理了一遍,有了近距离的参考,叶绍瑶做得出奇的顺利,得到了老师违心的鼓励。 “这不是会做吗?怎么之前一直学不会的样子。” 一次侥幸不能保佑她次次不忘记动作,眼见自己已经回不去之前的小角落,她担心自己要在最万众瞩目的位置出丑,只能揪着季林越说好冷。 十月的岸北已经开始降温,一件秋季校服不足以抵御一场寒风,刚才她又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丝吹得发凉。 何况教室的门窗开着透气,她还成了穿堂风的活靶子。 为了让他信服,她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嘴里咬牙哆嗦。 季林越收到她的求救信号,给老师打报告:“老师,大家都学得差不多了,我们今天就这样吧,大家的爸爸妈妈该等急了。” 专业课程井然有序的进行,学广播体操只能占用大家放学的时间,今天校长宣布准备开展校运会的缘故,已经又拖延了十几分钟。 不知临时安排的家长在校门口望眼欲穿,累得晕头转向的孩子在舞蹈教室蹦蹦跳跳。 舞蹈老师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机械钟,时间确实不早,索性直接说放学。 叶绍瑶如获大赦,高高兴兴地捡起书包挎在背上,捧着季林越的手说伟大:“不愧是我花生帮的小弟,时时刻刻为大哥着想。” 他被锢住双手欲走不得,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那希望在明天放学之前,你这只鹌鹑能进化成雏鹰。” “yes,sir.”她肃然敬礼,小弟的形象在今天光辉灿烂。 他被一张碎嘴子前前后后夸了个遍,小小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灌溉,高兴地翘起不存在的小尾巴,拉着她的袖口往校门走。 “走吧,该回家了。” 天黑得越来越早,夕阳已经快要西下。 15、孔明灯中的愿望 虽然季林越手把手教她的广播体操最后还是没有记牢,但她有样学样练成教龄二十年的老教师姿态,依靠同学们的悟性,把1班教出了校运会一等奖的水平。 领奖台上,叶绍瑶代替全班收下这份荣誉,人生第一次捧着红艳艳的获奖证书,她下意识攥紧手指,眼神飘忽不知该看向哪处镜头。 那天冷热适宜,她脱下外套系在腰间,放学路上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活像一个装满蜜糖的罐子,晃一晃就溢了出来。 “你别炫耀了,”季林越别开头,那跃上眉梢的得意让他不想直视,“证书上的五十二个字我都能背下来了。” 叶绍瑶恋恋不舍地把证书和奖品收进书包:“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片刻停留的功夫,身边的季林越已经走出好远。 “慢点走,我妈妈说了让你陪我回家。” 以邵女士在家里的地位,她的话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叶绍瑶很少敢冒着挨打的风险忤逆。 季家父母最近都忙,邵女士在这学期也被安排了两个年级的英语课,一下子无法抽身,只能让两个小朋友结伴回家。 大概温女士也是这样嘱咐儿子的,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为谁送谁回家僵持不下。 最后,叶绍瑶以年龄优势做主:“以后一三五你送我回家,星期二和星期四我送你回家。” 季林越想举手一票否决,她直接耍起无赖:“两个月前你还肯叫我一声帮主,现在正是帮主需要你的时候,居然敢反抗。” 反抗当然无效,季林越任由她带路拐进街边的小卖部,指着冰柜就是一顿吩咐。 “我想吃老中街冰棍儿。” “雪莲*也行。” “叔,娃娃头*还没有进货吗?” 小丫头的嘴里一顿倒豆子,眼见手里挑挑拣拣的雪糕越来越多,季林越赶忙制止:“再过几天都要下雪了,你不能吃冰棍。” 快十一月了,去年这个时候的岸北已经下了初雪。 叶绍瑶眼珠子转了转,狡黠道:“那我吃辣条。” “一袋。” “成交。” 撕开包装袋,第一根辣条当然是凑到他面前,权当他教她广播体操的谢师宴了。 “我不吃,我妈妈不让我吃垃圾食品。” 这也是她料到的,他家教严,总是这里不许那里不让,像是背了一本“活家规”在身上。 余下的路不长,她慢条斯理品尝着手里的美味,连话也顾不上讲。走到家门口,她抬了抬手肘,含糊地和他说再见。 “叶绍瑶。” “叫姐姐。” 季林越无视她的无理要求:“穆教练星期六就回岸北了,你来不来?” “穆教练回来了?”叶绍瑶擦了擦嘴,“我当然得去!” 新赛季开启时,穆百川接到国家体育局的邀请,赴首都参与未来冰雪人才培养的研讨系列大会,从社会发展环境一直说到俱乐部管理体制,面向各部门的代表大讲特讲近远期规划,直到十月底才带着总部拨下来的新器材返回岸北。 他是俱乐部的单人滑头号教练,一时顾不上两头,只能把学生们的练习时间往后挪。正巧赶立冬前回来,立马就通知恢复教学,说要试试新的教学设备。 季林越只是那么礼貌一问,虽然他答应过教她数学和滑冰,但也没想过能够看见她在单元楼下大张旗鼓地背着冰鞋和他一起去上课。 毕竟他们在暗度陈仓,瞒着邵女士进行非必要的课外补习活动。 “邵阿姨就这么放你出来了?” 她用小手遮住狡黠的笑意:“我可聪明了,把冰鞋装在书包里,妈妈还以为我来你家写作业呢。”而且还好心骑着自行车载了她一程。 “这不好吧。” 两家女士情谊深不可测,经常打电话唠家常,要是一句话没对上,他们两个都得屁股开花。 “那……那你也编一个借口,就说你上完滑冰课再教我数学。” 再不然……她发动脑筋想鬼点子,鬓角的头发都薅掉了一根。 身后是保险门栓落锁的声音,钥匙串在碰撞中被收进包里,温女士拎着垃圾姗姗来迟。 “这不是叶家姑娘吗?” 为了先发制人,她立正表起忠心,扳着三根指头对天发誓:“温姨,我和季林越是去冰场学数学的。” “我知道,林越都告诉我了,说你想继续学滑冰,让我一起瞒着。” 还真是坦诚,叶绍瑶回头向他挤眉弄眼:你就直截了当说了,也不替我的面子想想吗? 季林越点点头:面子能当饭吃吗? 温女士借道丢了垃圾,径自给停在棚架的摩托车解锁,扣好头盔,才打断两个小孩子的眉来眼去:“和我们一起去吧。” 温女士和蔼如春风,在她周身都洒满了糖,她抱着书包甜甜地回:“好啊。” 率先一步跨上后座,她还不忘给他使相,低声抱怨:“不会保密的家伙。” 时隔两月重返冰场,学员们多多少少都不适应,穆百川厚道,给了他们二十分钟热身。 但他骨子里是个严苛的人,说热身结束就要考察跳跃。 上课时间需要对教学空间做清场处理,叶绍瑶扒在围挡上望眼欲穿,实际上被禁止入内。 穆百川在课前看见她时,摇着头讲双关:“我闺女期末考试也不及格,现在每个周末被我家那口子锁在家里,不许她出门溜达。”他用语言敲打她。 “事情是一件件做的,只有先做好本分,才能有资本去畅谈兴趣。” 听没听懂不知道,叶绍瑶只知道场上的季林越喘得像头牛,滑圈落在了最后,她乐得直拍手。 沿着水马逆时针滑行,等他路过她眼前时,她悄声挑衅:“几个月没滑冰,这么拉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剜了她一眼,开始狠狠加刀,吭哧吭哧冲到队伍前面去。 “谁在那儿练速滑呢?”取个水杯的功夫,穆百川看见一个崽子滑出去,恍然以为看了场比赛。 “让你们放松放松,不是让你们弯道超车,”他看着名单比对,“季林越,你要是还有精力,就来给我当助手。” 这节课的进度宛如复健,到最后才上了一盘正餐,穆百川抱臂让季林越将六种跳跃作出示范,首先拿他开刀。 “这是吊杆,辅助大家尽快找到跳跃和旋转的感觉。” “小季刚才的示范很典型,有高远度,但转速不行,要升两周跳的话,还是得加强核心力的控制。” 他拍了拍自己从总部调来的新装备,很快为季林越穿装完毕。 辅助滑行几个小圈,杆头扬起,季林越在瞬间失重下有些不知所措,越来越快的转速仿佛也将他的思考抛之脑后。 “收腿!收紧!手护在前胸!” 耳边全是风的呼啸,听到碎散的指令,大脑机械地照做,落冰时才勉强站稳。 “其实这个吊杆主要用于陆地练习,第一次尝试就能够在冰上落稳已经很不错了,”他替他解开绑带,拍拍他凌乱的头发,“冯教说得对,你的平衡果然不错。” 有了出头鸟,其他学生也排队想体验新东西,很快把已经一试为快的小身板挤出人群。 “季林越!季林越!” 叶绍瑶被护栏挡在门外,手口并用想要引起季林越的注意。 “我也想玩这玩意儿,你给教练说说。” 她刚才已经穿上了冰鞋,连鞋带都系紧了,焉有一种非上不可的架势。 季林越才被吓得惊魂未定,此刻并不建议她贸然尝试:“你很久没上冰了,这装备特别刺激,会闪着腰的。” 她兴致正高涨,努力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做好准备,高抬腿都做得格外标准:“你看我现在行吗?” “不行,不可以。” “可是你答应了教我滑冰的。” 今天的课程要结束了,她已经在场外干瞪了两个小时的眼睛。 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婚宴都没这么眼馋过。 “好吧。” 季林越滑走,打算帮她求求情。 同时,把穆百川团团围住的学生们张皇散开,唯恐避之不及,叶绍瑶终于能够在场外看清那个吊杆……和绑在吊杆上的人。 她视力极佳,能够在瞬间的动作中捕捉到那名学员的面部,双目紧闭,五官紧缩,精致的盘发和脖颈一同消失在慌乱里。 因为动作在高转速中严重变形,她落冰的滑腿已经失去力气,像个提线木偶在冰上跳起踢踏舞,身体完全被吊杆控制。 穆百川也犯愁,一个劲喊她立住:“用刀齿!” 起码得先让她停下来,冰面滑溜,一个不注意就足以把腿摔得青紫。 人群重新聚拢,一场惊心动魄终于结束。 “季林越,季林越,”叶绍瑶把埋进人群的季林越又喊出来,“我不想尝试了。” 人家掌握了六种一周跳的都如此出糗,她岂不是更会让大家笑掉大牙。 余下的时光在练习中消磨,穆百川端着茶杯吹着茶叶总结。 “跳跃是得分的利器,咱们内行看门道,外行人只能凑热闹。对于普通观众来说,看不懂复杂的旋转和步法定级,他们只能从跳跃的质量来推测一套节目的整体质量。所以跳跃一定要利索干净,一定要站住。” 退出冰场,今天的课程总算结束了,叶绍瑶乖乖坐在长椅上等待,却先等来下班的穆百川。 “穆教练好。”她鞠了一躬。 穆百川还在整理手里的文件夹,记录每个学员的练习情况,从百忙中抬眼看她:“还没走呢?” “我等季林越。” 说到季林越,他就想起被晾在冰场一角的吊杆,今天第一次亮相,完全不觉得手里少拿了什么东西。 “既然你穿着冰鞋,那就帮我取一下吊杆吧,”他指了指远处的东西,“你想不想也尝试尝试?” 谈虎色变,她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我今天早上吃了很多东西,而且我一周跳都还没学会呢。” 她无法想象在冰场上转吐的场景,那多丢人。 穆百川耸肩:“那就劳烦你了。” …… 直到二年级踏上秋游的旅途,季林越还在笑她那小破胆子。 “闭嘴,没大没小的。”她甩开他,亦步亦趋跟上1班领队手里的小彩旗。 “这天好冷,怎么还不下雪啊。” “是啊,好久没有打雪仗了。” 刚下大巴车,失去暖气纵容的孩子们哈着气,把绒线帽压紧了几分,他们也想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在零下的天气组织郊游,目的地还是在什么素质教育基地。 路过穿着迷彩服的队伍,叶绍瑶的眼神也跟着走了,她还只在爸爸爱看的战争剧里见过。 “请后面的小朋友跟上脚步,我们接下来要参观的是九十年代淘汰下来的坦克。” 步步深入这个基地,里面不仅有装修宏伟的场馆,陈列各种先辈使用过的武器用品,连硕大的战车都能停放在天棚下,用警戒线保护起来。 “大飞机!” “这身军/装我家也有,是我姥爷留下来的。” 叶绍瑶跟随班级的脚步,从浏览事迹到亲身体验,在地上摸爬滚打一番后,累得直不起腰。 “为什么我妈不让我买零食。”她在队伍里苦思。 学校为了让他们体会先辈的不易,甚至给了灶台让他们自己生活做饭。 她哪会这个,想越过一堆灶求助季林越,发现他也不过是在玩火。 最后领队慷慨指了基地的小卖部,大家以一桶泡面潦草收场,那儿的零食比家门口的小卖部贵了一倍不止。 涉及到吃的领域,她的脑筋突然活泛,扳着指头算泡面贵了多少钱,矿泉水又贵了多少钱,最后气得差点砸了饭碗,那些可是她偷偷摸摸攒下的零花钱……小姑娘连带下午的活动都参与得心不在焉。 “大家一人拿一只,放完孔明灯咱们就返回学校。” 基地变着法的收钱,这会儿又是五毛一只的孔明灯。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叶绍瑶恋恋不舍地递出去一张纸币,委委屈屈地看向领队。 “小朋友,我们这个山坡的风水特别好,在这里放孔明灯,许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他以为小姑娘是不信,又加油添醋从美丽的传说说起。 叶绍瑶无心听故事,拿着瘪瘪一袋孔明灯走掉。 暮色将至,气温又下降了不少,风里都带着潮湿的味道,天上是铅色的阴云,和她的心情一样不好。 但是万一实现了呢……抱着一丝期待,她照着其他同学一样打开包装,将孔明灯展开。 “芍药,我的孔明灯要大一些,换给你好不好?”有同班同学找到她,想和她交换孔明灯,“我还没有在上面写字。” 叶绍瑶不明所以,但想到这都是长不出两样的一种东西,也无所谓地接了过来。 到女孩甜甜地道谢,她还没回过味。 用油笔在纸上写上一行字,倾注了她所有的虔诚,虽然不是很可信,但哪怕有一丝可能,也一定要保佑她期末考试全部及格,她想滑冰,站在冰场外只能满眼装着羡慕。 “期末考试及格!”她如是写道。 “老师,可以帮我点燃吗?” 已经有不少同学放飞了自己的愿望,让它们成为归位的星星。 她也有模有样的学着放手,等一场风把它吹向远方。 “考试一定要及格啊,一定要让妈妈高兴,我一定要一直滑冰。” 孔明灯逐渐升起,逐渐融入满空星点。 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又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叶绍瑶僵在原地,看着孔明灯又扑向大地,灯里的星星之火被晚来的风吹熄。 她突然悟明白,难怪那个同学好心把大孔明灯换给她呢,糊在竹架上的纸被戳了一个洞,能飞起来就奇怪了。 真幼稚。 虽然没有打算放在心上,手里却握紧了拳头,这个恶作剧一点都不好笑。 身边目睹一切的邻班同学小声咕哝:“是不是你刚才许了太多愿呐。” “才不多。” “那就是实现不了。” “你的才实现不了!” 怎么可能不能实现,她要是努努力,九十分都不在话下! 得找找出气筒,左顾右盼中,她看见季林越还坐在地上写心愿。 “季林越,我的孔明灯是坏的。” “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呀。” “大家都放了孔明灯,我也想放。” 季林越埋头苦写,已经满满当当写了两面纸,天光不明,她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撑开纸片,他借来领队老师的火机,火苗擦出,被渡在烛心上。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我的秘密。” 真奇怪,拜托他放飞孔明灯,又不告诉他愿望。 他叮嘱手里的孔明灯:“那就勉为其难让叶绍瑶的秘密愿望也实现吧。”反正他也不是很好奇,没有想过打破砂锅问到底。 “等一下。” 她灵机一动,把落在地上的孔明灯翻了一面,将里面的石蜡摘出来,放在季林越的孔明灯里。 “这样它就可以载起我们俩的愿望啦。” 他们松开捧着孔明灯的手,任由一阵好风让它借力爬上苍穹。 “它一定会飞很久很久,直到我们的愿望实现。” 孔明灯冉冉升空,这次一定能融进璀璨星河里。 各班的领队开始拿着喇叭召集学生归队,大巴车亮着车尾的警示灯,忽闪忽闪,催促着孩子们快快回家。 路过那只被遗弃在山坡上的孔明灯,季林越凑上去看了一眼那副惨状,不禁笑出声:“叶绍瑶,还好你没把愿望写在上面,你看看你写的字。” 他指出“考试”的“考”,让她仔细想想它该长什么样。 “‘孝’试顺利,老天爷看着你的愿望都会伤脑筋吧。” “季林越你好烦!” 他怎么越来越和以前那个哭鼻子的家伙对不上号了,太欠登了。 她想出手打他,但碍于双手早被裹进袖口取暖,只能用脚踹他:“你不叫姐姐就算了,还笑我。” 她还没学过这个字,不会写很正常嘛。 教育基地严禁打闹,哪怕就差上车走人,领队老师依旧吹着口哨提醒规矩。 两个小孩子虽然私下互甩脸子,但都是脸皮薄的人,当即收敛了张扬的爪牙,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别过。 “咦,下雪了?” “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 已经在车里就坐的学生扒着车窗,看着这个冬天的初雪。 “季林越,好像下雪了!” 他们相距还不太远,刚好是她将嘴捂在围巾下,他能越过毛线帽也能听到她说话的距离。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虽然颗粒还很微小,但对着明晃晃的路灯,足以看出它的声势逐渐浩大。 “看到了。” 路灯的灯罩上已经积起了薄雪。 “明天是个好天气。” 16、打雪仗 雪一连下了半旬,初来时还温柔缱绻,一觉醒来就下成了大片的柳絮,如果说整座城市在雪色笼罩下多了古朴,真到大雪封路的时候,便什么美感也没有了。天与地是一样朦胧的两抹银白色,谁都分不清哪里是否盛开了白梅。 大雪压垮了院子里的树枝,邵女士的小花圃则更遭殃,连竹板打的围栏都被完全没住,看不见半点田园的痕迹。 暴雪过境,为保证学生和市民的安全,各地学校被迫陆续停课,政/府也再三发出安全通知,提醒市民朋友减少不必要的外出。 叶家少有的度过这样漫长的三口时光。 关掉今日的广播,叶绍瑶趴在锁紧的窗台,拨弄阳台上幸存的花草。 “这哪能外出,雪都能没过我膝盖了。” 邮政局停止了送报上门的服务,叶先生只能从一沓旧报纸里翻翻看看,开解女儿的抱怨:“我们瑶瑶学过什么描写雪景的诗?” 在父母灼灼的目光中,叶绍瑶如汇报表演般声情并茂地朗诵了《江雪》、《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串烧。 还好古诗学得及时,否则依邵女士三句不离学习的脾性,她又得被关在卧室里苦苦读书。 “我闺女的语文真是不错。” 难得能从妈妈嘴里听到好话,她一个尾巴翘上天,得意得忘了形。 “要是数学能提上去就好了。” 她一直没把61分的数学半期考试捅出去,甚至未雨绸缪,连半期考试的消息都一同隐瞒下来。虽然在及格线上低空擦过,但成绩单上明晃晃的倒数实在拿不出手。 “你们还没有半期考试?”邵女士操作着收音机,漫不经意提了一嘴。 “没有吧。” 到底是有三十多年生活阅历的成年人,大脑快于耳朵抓取出关键词,睨了她一眼。 小姑娘频繁眨眼,眼珠乱转,手指快绞成麻花状。 “既然没考,那咱们就直接在期末见真章。” 北方冬季漫长,寒假也格外长些,为了不让雪情妨碍教学,实验小学在上半学年的期末考试都格外早。 等这场雪消融,松枝重新探出脑袋,车辙能在路面上碾压过去,洁白无瑕的雪下就是真实的干净或丑陋。 不过在证明能不能打赢翻身仗之前,她还有其他重要的事青去做。 雪后初霁的日子,满大街开始撒盐的工作,叶绍瑶走在上学路上,手里握了一柄雪锹,看着环卫工人手起盐落,像是在施展什么除雪的魔法。 今天是暴雪后第一天复学,学校早已经给每个年级划了公共区域,在正常上课之前,得先把积雪都铲走才行。她今天特意拿了家里最大的铁锹,准备大展身手。 铁锹光长柄都足有她那么高,乍一看气势不输,其实三两下就把她的力气耗没了。 叶绍瑶坐在雪地里,被刮起的寒风吹迷了眼,二年级负责教学楼侧的露天区域,同学们各自拿着工具开始干活。 季林越踩着上课铃才姗姗来迟,拿了一把小笤帚。 叶绍瑶合理怀疑这是他是想偷懒,这竹梢笤帚还没教室里的簸箕大,怎么看都像小时候扮家家酒的玩具。 “你是不是想偷懒啊。” 她自作主张和他换了工具,还是小巧的玩意儿更称手,挥起来的风带起一片松散的雪意。 早上的第一节课没有在教室进行,按校长的话说,这是对他们的一场劳动教育,要学生们体味保洁阿姨的艰辛,感受保持良好环境的不易。 “不就是没赶上趟,”一个高年级男生挎着书包,一瘸一拐姗姗走进校门,“这天气骑车真要命。” 湿地易滑,别说扫地阿姨,连盯班的班主任都没来几个呢。 她回头想找季林越咬耳朵,调侃校长的冠冕堂皇,却看见他正在地上和同学堆雪人。 “你果然是在偷懒。” 那小伙伴先告状:“季林越刚才还问我,说这个雪人像不像你。” “你才没眼睛没鼻子没脑袋!”叶绍瑶顺手用笤帚打在他的棉服上,对方笑着跌在雪地里,把本就简陋的雪人砸得更歪了。 “我要举报你打扫不认真。” 哼,她可是有杀手锏的,班里的同学都怕这个。 看发脾气的姑娘动起真格,季林越收起讨嫌的样子,在她耳边故作高深透露机密:“其实校长刚才就电话联系了一辆铲车,他上班就走我前面。” “真的啊?”怪不得一向勤勤恳恳的小子也明目张胆偷懒,原来是她在白费功夫。 那还等什么呢?校长在进行完形式的慰问后已经返回办公室,这会儿可没人在操场附近值勤,叶绍瑶拉起季林越就往那块宝地冲。 今年学校引进了浇冰的技术,刚入冬就把室外操场泼成冰面,课下的孩子们宁愿剥离暖气也要全副武装在冰上打出溜滑,最后横七竖八倒在地里,回教室时尽是裹满一身雪水的埋汰样。 虽然铺上冰面的操场极具吸引力,但季林越本着安全意识一路劝她:“冰面很久没有维护了,这几天又积了雪,很容易摔倒的,咱们还是回去拿着笤帚做样子好了。” 叶绍瑶甩开手,嫌他聒噪,捂着耳朵跑走了:“你就像那个整天念咒的唐僧。” 劝是劝不动的。她能够想到的点子,几乎成了全校学生的共识。 铲车带着引擎声驶入学校,被喇叭轰走的学生往操场跑。先是稀稀拉拉的几个男生,又一群女生从教学楼穿来,操场上的学生越聚越多,直到很难分清小团体的界限。 “起开,该换你拉我了!” “我就该把家里的雪橇带来!” 谁也没管冰面平滑与否,和伙伴们手搭手开始了一场浩大的打出溜滑。 “季林越,我们也去玩呀。”叶绍瑶把季林越往里拽,试图带他进入沸反盈天的世界。 季林越摆摆手:“有些幼稚,我不去。” 叶绍瑶笑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你别装成……啊!”剩下的话到嘴边,转成一声惊呼,一阵冰凉钻进领口,雪渣子附在脖颈上,又冷又痒,吓得她直哆嗦。 她生气地转头寻找始作俑者:“谁啊!” “不好意思啊,我打偏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举手致意,随即用另一只手里的雪球向原定的目标砸去,“你有本事别跑!” 叶绍瑶并没有咽下这口气,对方吊儿郎当的口吻反而勾起她的胜负欲,即便她从没见过那个高年级的男生,她依然蹲下身团起雪球,然后朝着他的方向狠狠释放。 季林越也学她蹲在地上,用双手压紧雪球:“你还需要雪球吗?” 怕被对方压倒性报复,她没有恋战,打算先开溜:“他没发现那个雪球是我砸的,我们快跑。” 跑是没有跑掉的,不知道谁起的头,打出溜滑的队伍最终变成了一场打雪仗的混战,有意的或无辜的都被卷了进来,大家各自为阵,不管对方高矮胖瘦,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帮谁。 叶绍瑶没能顺利溜走,一路上被好多溅起的细碎雪块误伤,她只能被迫加入战争,抓起地上的雪就往四周扔,直觉指挥她束好围巾戴好帽子,靠着盾甲逃离战场。 有嗓门大的学生贴着窗户报信:“校长来啦——” 操场上人头攒动,匆忙四散回到班级,预备铃适时打响,叶绍瑶打算回公区取工具。 “我东西呢?”她刨开被倒在花坛里的雪堆,这堆没有,那堆也没有,地砖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肯定更是藏不下一把铁锹的。 邵女士早晨还千叮咛万嘱咐别弄丢了,这会就真丢了。 下课,季林越偷偷串班,把自己的笤帚给了她:“你先把它拿着,中午去保洁室找找,也许是保洁阿姨错拿也说不定。要是没找到,你拿个笤帚应该也能向你妈妈交差。” 她收下他的恩情,依言求学校的保洁阿姨带她去保洁室看了几眼。她的铁锹坏了小半边手柄,模样很不协调,在一众工具里很是扎眼。 “还好我不用被骂了。”刚才翻雪堆做无用功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把挨屁股蛋还是挨手板心都选好了。 别说,季林越可是帮她找回东西的大功臣,自此,叶绍瑶逢他就夸大好人。 “大好人,我们寒假一起去哈市看冰雪大世界吧!” 季林越背上书包摇头:“大好人的寒假已经被排得满满当当。” “你要参加比赛啊?”她难以置信,难怪这段时间他一直跟着编舞老师练节目呢。 “是市级的比赛,不过我得先通过区级赛的选拔,也是寒假的事。”他点点头,“而且,妈妈还给我报了数学竞赛,让我去试试。” 季家父母对孩子各有要求,季先生希望季林越继承他的衣钵学习滑冰,温女士则更看重他的学业,学习奥数也是她的主意。 “好可怜。” 寒假本来就该愉快玩耍的,可是她又有点想去看他比赛,好纠结。 …… 打从期末考试一开始,叶小姑娘就开始给邵女士做功课,天天在她耳边叨叨滑冰长滑冰短,让她误以为女儿是想上冰场了。 她问:“数学及格了?” “及格了!”多亏季林越押中了题,她不仅及了格,还提前交了卷呢,连数学老师都对她刮目相看了。 邵女士正在剥橘子,语调始终放得很轻:“有八十分没?没有甭想。” 叶绍瑶气呼呼的回嘴:“你耍赖!”大人怎么也可以出尔反尔呢。 硬的不行来软的,她又换了一套攻势,开始承包家务活。 哪知道邵女士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恶作剧似的让她东扫扫西擦擦,乐在其中。 “妈妈,我就是想去看季林越比赛,他明天就要参加选拔赛了。” 清闲了几天的邵女士彼时窝在沙发里吐瓜子皮,电视里演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齐天大圣次次破了白骨精的谎言,唐僧却一意孤行,念起恐怖的紧箍咒。 听见女儿伴着片尾曲哭起来,她撒手撇下瓜子,拿着纸巾替她擦拭眼泪:“早说是去看季林越,你跟着你温姨去就是。” 北风南下,又一场大雪纷飞,叶绍瑶坐上季先生新入手的小轿车,和季家一起去往云河区的体育中心。 “闺女,叔叔的小汽车不错吧?桑塔纳,华夏红。”汽车缓慢行驶在铺满积雪的路面,乍一看像是从雪里拔地长出来的。 叶绍瑶点点头,转身和旁边的季林越私语:“和咱这儿的出租车也没差啊。” 汽车开进体育中心的大门,迅速成为洪流中的一滴,叶绍瑶从没在大街上见过那么多汽车,她不禁感慨,岸北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 “走吧。” 场馆里面塞满了人,观众席都是三五一团的亲友,即将上场的孩子们被赶去候场的更衣室,各校的礼仪部举着花花绿绿的牌子,整个云河区的中小学校都相聚在这里,统一进行赛前选拔。 季林越拎着表演服和冰鞋和他们短暂道别,被志愿者带去候场,叶绍瑶和季父季母挤在一块,俨然像一家三口看表演来了。 季先生时隔多年重见冰场,情不自禁提着学冰往事,温女士显然已经听倦了,在密集的话头见缝插针:“闺女,你去看看其他学校准备得怎么样。” 叶绍瑶一扎紧人堆就急缺安全感,小时候妈妈给她讲过很多故事,落单的小孩子很容易被陌生人拐走,而那些坏人往往就是利用人群掩护自己。 她在选手候场区胡乱扫了几眼,给季家父母捎去安心:“季林越肯定能被选上的。” 虽说这只是一场区级选拔赛,但场面并不亚于任何一场正式赛。比赛分中学组和小学组,每项每校最多只有两席名额,即该校的前两名。 场馆拉灯又亮起,主办方请来了已退役的全国知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对本次比赛做现场解说。 “哇喔,好大的场面,”叶绍瑶坐在山顶,看不清冰场上被光束环绕的全国冠军是谁,却从他的滑行动作认出来,“这不是穆教练吗?” 她完全放下紧张,就好像回到新世纪学滑冰的日子,听教练在课前鼓励学生多多尝试,那股亲切劲儿,她恨自己不能替实验小学的女生上去滑。 按捺住心里的归属感,头顶的音响传播着比赛规则:比赛按“中学组——小学组”的顺序,分两个比赛日进行,十个选手为一小组,一一展示短节目内容,时间2′40″±5″。 直到天色暗下来,小学组的男单才开始。 此时的叶绍瑶已经靠在温女士的怀里睡过两觉,咂巴咂巴小嘴翻了身:“这比赛有够漫长的。” 她还是头一次听说那么多学校的名称。 还好双人滑和冰舞不在比赛范围内,小孩子们的节目音乐多是优雅舒缓的琴曲,简直比感冒药的副作用还好使。 17、选拔赛 叶绍瑶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在幼儿园门口捡的,粉色小肉鼻,通身橘色,间或描了些花纹,乍一看像糕点铺里陈放的虎皮卷,于是被小姑娘亲自赐名“虎子”。 虎子在流浪时被养得很好,性格也亲人,见着可爱的小姑娘就喜欢在她跟前滚两滚,叶绍瑶对这些可没有抵抗力,说服邵女士把它抱回了家。 “虎子,喵一声。” “虎子,吃小鱼干吗?” “虎子……” 其实虎子并没有在叶家待多久,它见谁都面善,没几天就被小区里的小孩骗走了。 再然后,据说野湖边多了只流浪的小橘猫,三天两头蹲在墙根向居民乞食,但她暗访了几次也没遇见过,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挨过岸北冷酷的冬天。 至于为什么会想起虎子,大概是今天刚好遇见了一只流浪猫,长得很像它,以至于浅浅的梦里都是她掀翻小区找粉鼻子小猫的情境。 “闺女,闺女。” 她感受到了真切的一阵摇晃,身体带动脑袋磕向另一处肩角,被迫从小猫的温柔乡里抽身。 还好她醒得及时,虎子已经要开始说人话了。 “温阿姨,季叔叔?”她还没回过神来,酥麻感聚在头顶,不知道怎么就睡在了温女士的怀里。 “已经在报幕了,小越准备上场了。” 广播里,女主持人激情介绍:“下面是来自岸北市实验小学二年级的季林越,短节目选曲《十面埋伏》。” 现场的观众已经久坐了一天,并没有太高的热情,季林越踩着稀稀落落的掌声进场,按照穆百川事先提醒的那样巡场一周,步履看似处变不惊,实则手心已经攥出湿意,双臂不自觉地发紧。 他长舒一口气,想象台下都是看不见听不着的木头人。 教练说这样很管用。 筝音四起,室内一改钢琴的舒缓,节奏骤然快了起来,吵醒了叶绍瑶的耳朵。 “是谁选的曲,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压得住。” 作为曾经的内行人,季先生的眉目越敛越深,好像要把额头锁起来似的,终于在儿子的1f双足落冰后爆发:“连最简单的一周跳都能出错,这孩子还想学陶盛复刻《十面埋伏》呢!” 叶绍瑶也目睹了那一个失误,尽管在朦胧睡眼中,没有看清他摔倒的原因。 她暗叹季先生惊人的眼力,一边又下意识维护:“叔,刚才季林越的连跳也挺好的。”甚至还连的是阿克塞尔跳呢。 “而且旋转也很丝滑。”没有摔倒。 “旋转也没有位移。”即使有轻微移动,坐在山顶的他们也不会察觉。 她旁观了他一个学期的滑冰课,从最开始的一周一节到每周三晚上加训,她基本都能找到借口跟着去。 当初穆教练听说他准备报名参加比赛,即使只是校际联赛,他也好心替他搭了线,请了自己多年的好友参与节目编排。 《十面埋伏》就是编舞老师定下的,虽然借用了当年男单选手陶盛的节目选曲但内容大不一样。据说是编舞和同事观察了季林越的课堂水准,分析了他可以突破的难度,结合脚下的韵律和身体协调性才融出这套节目。 季林越的平衡性强,无论是从空中姿态还是落冰状态而言,除了那个有失水准的菲利普跳,前半程的1lo+1a和其他跳跃都是高质量的。 至于换足联合旋转,他的旋转一向出不了错,她一点也不担心。 季父想让季林越成龙的私心迫切,却鲜少出现在他的滑冰课上,以至于她都不敢透露季林越上个月才攻破1a,今天就已经敢上阿克塞尔连跳的秘密。 她怕自己也一起挨骂。 还好场上的小子争气,一试居然真成了,肯定在背着她偷偷练习。 如果说季林越在前半程很好地压住了曲子,碍于体力下降,着实跟不上激烈的鼓点,后半程就明显掉速了,尤其在旋转滑出后,冰刃上像绑了石头一样滑得艰难。 原本练得扎扎实实的1f比以往任何一次训练的结果都要差,叶绍瑶没有看清是因为存周或者错刃,冰场上的人结实地摔在了冰上。 还好此时切入了舒缓的间奏,以至于他在爬起来再次加速滑行时,迎来的鼓点都是枯木逢春的昂扬。 音乐进入后半程,季先生又没忍住嘴:“闺女,你帮叔数数,这孩子是不是还少个跳跃。” 叶绍瑶点头,这套节目她已经看他练习过无数遍,后面还有一个勾手跳。不过她不想动嘴,她已经见识过季先生暴躁的语言攻击,怕惹了对方不痛快。 前方沉寂许久的观众席终于有了躁动:“那是?” “两周跳吧?我就说嘛,来比赛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两周的储备。” 勾手两周?叶绍瑶恨刚才走神了片刻,只看见人起刀落,全没注意那是一个完美的勾手两周跳。 有多完美呢?他轻松得就和平时训练跳的1lz一样。 教练说过,勾手跳的难度仅次于一周半的阿克塞尔,这小子什么时候背着她把五种两周跳都练全乎了? 最后一组联合旋转结束,他刚好收在了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上,灯光短暂撤下,再亮起时,已经是下一名选手的主场。 “确实不错,能咬着牙滑下来,”在降低预期后,季先生看开了许多,但他还是不看好,“只是短节目都累成这样,我看自由滑都够呛。” 叶绍瑶回头向温姨求证:“姨,这选拔赛不是只比短节目吗?” 温女士也听够了丈夫唱衰,用手安抚小姑娘的脑袋:“小越能在俱乐部滑冰,比赛还有几百号人看着,累成这样是应该的。” 总之,明里暗里点他滑不出儿子这样的名堂,说话就像点了炮仗一样。 气氛有些微妙,叶绍瑶乖巧地退出温女士的怀抱,往旁边的座位挪了挪,想起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在下一位选手节目结束后,广播通报裁判组就季林越的短节目给出的得分。 “岸北市实验小学二年级季林越,短节目得分依次为:3.2、3.1、3.3、3.3、3.1,目前总排名第十九位,暂列实验小学第一位。”* 没想到小学生的竞争也如此激烈,已经是让她意料之外的节目,但在芸芸众生中依旧算不上扎眼。 这只是实验小学的出头鸟,高年级的男生还没有上场,他们的难度储备不会亚于季林越,只能在完成度上拼运气。 这么说来,叶绍瑶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才在心里祈祷对手出错,许了好长一段诺言,连帮妈妈取报纸的跑腿费都当上筹码了,结果真不赖。 同小学的另一个男生在跳跃上连连失误,从场东摔到了场西,脚底像抹了黄油一样不受控制。 叶绍瑶收起邪恶的小心思,默默给差点哭在当场的男生道歉,万一上天报复在季林越身上怎么办,这么摔好丢人。 作为季林越的帮主,她有权力维护小弟的形象。 接下来的比赛显得无所谓重要,叶绍瑶索性站在通道里等季林越回来。 “哇,刚才都没发现,”终于等到打扮成大小人模样的季林越,叶绍瑶把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圈,“你头上还抹了发胶,表演服和我爸的秋衣一个样!” “岸北市实验小学五年级金宇一,短节目得分依次为:3.6、3.5、3.6、3.4、3.5,目前总排名第四位,暂列实验小学第一位。” 好话歹话接踵而来,原本风平浪静的渔船被重磅鱼雷砸中,炸得他俩眼晕。 这场选拔赛的规则是一曲定资格,一旦没有拿到校内前两名,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进入市级校际联赛的机会。 季林越担心父亲会对他的表现大评特评,原本想要拾级而上的脚步停住了。 虽然叶绍瑶平时没什么眼力见,但他现在肉眼可见的消沉敲打她该做些什么。 该说些什么呢? “没关系,滑冰没选上,咱不是还有奥数吗?你脑子好使,考试肯定没问题!” “其实你的表演服很好看,仔细看还有小钻石呢,blingbling的,像一条星河……一点都不像我爸的秋衣。” “我都不知道你会2lz呢!好赖是在我眼皮底下练习的,什么时候学会的,我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就开成了不诚实的季林越的批/斗大会,她扳着指头把他每一项技术动作列出来,试图找到遗漏的地方。 “你连那么难的勾手两周都会,肯定在我面前保留实力了。” “才没有,”季林越倚在栏杆上,把换下的冰鞋收进鞋包里,“是你没有认真看过。” 她理直气壮:“那可是星期三,我有好多作业呢,总不能分分秒秒都围着你转吧!” 就算偶尔没有作业,怕叶绍瑶被约束在场外没事干,每当他上课进冰场时,都会预给她一张卷子,让她写题打发时间,不过她总是看着题就犯困,自然会错过他的某些高光时刻。 虽然也没有什么高光时刻,他那瞎蒙但落成的2lz,很可能在此后一段时间内成为未解之谜。 “我记得有人在长椅上睡着,然后滚到了地上,”季林越回忆,“就在前两周。” “真的吗?我不记得了。”她才没有睡到滚地上呢,谁睡着谁是猪。 又一个选手出分,自此,实验小学的内部赛暂告一段落,因为其中一名选手失误频繁,季林越凭一个两周跳稳在校内第二名,获得了市级校际联赛的入场券,是场成绩不俗的首秀。 赶饭口的趟回到家,叶绍瑶风尘仆仆地扑进邵女士怀里,还不忘对今天的比赛加油添醋。 “五年级那个男生好厉害,全是两周跳,是今天比赛的第四名呢,季林越比不过他太正常了。” “可是女生好像水平一般,我们学校的第一名还没有第二小学的最后一名厉害。” 最后她得出结论,看吧,实验小学还是没她不行。 18、难题与天才 勾手跳是花滑中仅次于阿克塞尔的又一大跳跃,因为其难度较高,故而常年被国际滑联选为节目规定跳跃。 要想呈现一套完整的节目,勾手跳是每一名花滑运动员必须要攻克的一座大山。 在前不久举办的区级选拔赛上,坐在嘉宾席的穆百川亲眼见证,为了超过同校的男单选手,季林越冒险把计划的勾手一周改成两周跳。 用刃清晰、起跳利落、落冰干净的勾手两周让他成功拿到了市级校际联赛的资格。 俱乐部寒假集训随之而来,穆百川在课堂上对他的表现大加赞赏,一连几天都把他提作少儿班的小班长。 直到集训进入跳跃单元,教练才察觉出异样来。 收音机播放着一段节奏舒缓却夹带鼓点的音乐,要求学生跟随鼓点练习六个一周跳。 集训队里的孩子们都有两三年的花滑功底,足周的阿克塞尔跳也基本不在话下,全当是课前热身,迅速把这一篇揭过去。 “从今天起,我们要开始学习两周跳。”穆百川负手站着,“为了方便大家参照,我们请季林越同学给大家做个示范。” 在此之前,集训队的孩子们或多或少接触过两周跳,但他不清楚每一个人的难度储备,只能一视同仁,从相对简单的2t教起。 “小季同学?”见季林越迟迟不出列,他再次发声,“你先来示范一遍后外点冰两周。” “教练,我不会。”小季同学很诚实地低头解释。 “你不是在比赛上完成过勾手两周吗?”穆百川回忆,是眼前这个人,是2lz,没有错。 “但是……”他坦诚说,“我还不会其他两周跳。” 甚至那一个命运般的2lz都还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开两周的大关,能顺利落成,完全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以为这小子偷偷集了五种两周跳,原来是先学跑再学走的奇人。穆百川没有在他到底会与不会上过多纠缠,最后在队里另选了个爱出风头的活跃分子充当小白鼠,勤恳地进行摸爬滚打工作。 选拔赛的余韵过去,那个昙花一现的2lz成了一个美丽的传闻。 若不是同样亲临了现场观摩,叶绍瑶都会以为这是教练的吹嘘,毕竟她这几天也在冰场外偷偷跟着集训队学陆地动作,是怎么也试不出两周来。 季林越的跳跃同样棘手。在练功室时还练得有模有样,换上冰鞋就摔得七荤八素,细看却又挑不出错。 穆百川摸着下巴给他分析技术动作:“你后外点冰的起跳没有问题,空中收紧也很好,虽然轴心有些倾斜,但不至于站不住,怎么会在落冰的时候就脚软了呢?” 他让季林越站在场边旁观其他学员的跳跃练习,再反思自己的问题。 十分钟后,他来验收观后感:“你观察到了些什么?” 季林越回答:“他们的跳跃都有些不标准。” 穆百川眼睛一亮:“你能发现他们的技术问题?” 季林越点头,给他指了几个典型。 “他的跳跃高度不够空中旋转两周,落冰时身体还没有打开。” “她的重心太靠前,导致在空中的旋转轴很别扭,落冰时会往前摔倒。” “他的起跳就有问题,点冰太模糊,和他刚才的结环跳区别不大。” “的确,他们和你年纪差不多,有些才刚学会一周跳,技术还糙得很,”穆百川认可他的点评,“可他们就算再跌跌撞撞,十个跳跃里也还是有一两个能站住。” 短暂停顿后,他反问:“你的动作比他们差吗?” 并不是,虽然季林越的难度拔得慢,但他胜在入门早,滑行和步伐都稳扎稳打,基本功很扎实。 “两周跳可难不倒你,”穆百川拍拍后生的肩膀,“你是被自己难住了。” 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勾手两周既提高了他的下限,同时又把他的上限绷紧,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至于此,但这种意识也给他的跳跃上了无形的枷锁。 他害怕在意外的成功后被打回原形,收获更多的成倍的失败,他比谁都不想摔倒,但他明白这样的心理往往更容易让他因紧张而失误,所以他抗拒出脚。 季林越抿着唇不说话,不知道他是在反思自己的态度,还是在冥想教练说的那句话。 “你做到难啃的数学题也会这么紧张吗?”气氛有些沉重,穆百川拿场外的小姑娘调节打趣,“那丫头在外面看了半天题都不敢下笔,可想而知也是紧张了。” 可不呢,叶绍瑶也想沉住气,但握笔的手就是止不住的发抖。她急得咬指头,今天出门忘了带橡皮擦,要是季林越下课出来检查她的作业,发现她把这几道基础的乘法算式做错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我不会,我会按照自己的思路写下来,说不定就写对了。”且不说数学题是他拿手的,就算是遇上不会的题,蒙一蒙,还有正确的几率呢。 “我们这不就找到滑冰和做题的共同点了吗?”穆百川投来孺子可教的赞许,满意地笑了,“这样吧,我也不给你定目标了,你别给自己压力,不管能不能成功,总要先鼓起勇气去试一把。” 放观整个寒假集训队,季林越仍然是少儿组唯一跳出过高级两周的小选手。穆百川相信他的能力,只要克服了心理障碍,那些出走的或还没有攻破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在场外被数学题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叶绍瑶终于颤颤巍巍地写完了一页,翻过新的一页,又是从头开始的一道难关,令人头大。 关关难过关关难,她现在急需要听她讲废话的出气筒,但距离下课还有些时候,出气筒还在冰场上琢磨跳跃。 其他学员的家长也能隔着栏杆给孩子端茶递水,她是不是也可以借家属的名义找他聊聊天呢? 她好歹也曾是穆教练的亲学生,虽然没在他手下待多久,但自问师生情还是很深厚的。她笃定对方不会刁难自己。 于是,她行动了。 “季林越——”她丢下笔,笃笃跑到围挡旁,踮起脚低声叫他。 那距离很远,微小的气音根本不足以让他的耳朵抓取到信息,但很奇怪,他就是很巧合地回头了,注意到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的叶绍瑶,招手让他过去。 他加刀滑过去,停在她跟前:“什么事?” 叶绍瑶把他的水杯放上来:“你喝水吗?” 季林越偏头,感到奇怪:“我不渴。” “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借口,”叶绍瑶依旧开朗,她找他唠嗑的目的才不是这个呢,趁教练没发现,她赶紧找个话题,“我记得你比赛跳过勾手两周的呀,但我看你刚才摔了好多次,是不是把两周跳都丢掉了?” 虽然他有意认清并克服跳跃的难题,但“跳跃”这个主题词在今天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让他有些不耐烦。 他尽量舒展眉头:“其实我就不会两周跳,现在还在从头学。” “但你也很棒啊,我可从没见过第一次跳两周就成功的天才呢,”她着重强调,“还是高级跳跃!” 一句话把他炸开的毛撸顺了。 面对对方极高的赞誉,季林越牵牵嘴角,努力维持着脸上平静:“谢谢你对天才的评价。” 一套吹捧背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在没话找话,他重新收拾心情,还得回场上继续训练。 把话搭子吹走的叶绍瑶感到很挫败,难道他不喜欢听这些吗,为什么不乐意和她一起偷懒呢? 她重新坐回小长椅,守着两人的小书包,埋头继续陷入和数学题的鏖战。 …… 穆教练的哨音响起,冰场上的学员在中心集合,等待解散。 她从作业本中狼狈地抬头,心里雀跃,终于又在这里陪作业熬过了一个下午。 虽然过程艰难,但结果喜人,一面换鞋一面替她检查的季林越金口一开:“今天写的题都是正确的。” 很好,不用继续留在这里修改错题,这为接下来的聊天奠定了很轻松的氛围。 “季林越,我觉得我把这几个跳跃都学会了,”她顿了一下,“当然,肯定没有你学两周跳这么厉害啦。” 季林越已经见怪不怪,她每天都说自己学会了哪种跳跃,但因为没有上冰实践过,效果总差很多。 她看他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急于证明:“等会我们回家的时候,我在野湖给你展示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再教教我。” 虽然她期末考试飘过了及格线,但因为邵女士没开口,她也不敢做挑起复课话题的第一人。 集训期间的冰场不对外开放,她被拒之门外,只能在冰场外面晃呀晃,企图望梅止渴,但收效甚微。 她偶尔望着那些学员出神,他们和她差不多大,在教练的指导下学旋转,学跳跃,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进度领先她一筹,又一筹。 无所谓,反正野湖的冰也结厚实了,只要冰鞋还能穿,在哪里滑不是滑。 心里的小恶魔梗着脑袋嘴硬,但旁边的小精灵闪着泪光,她多羡慕可以参加集训队的小朋友,他们的爸爸妈妈看起来都很温柔,每天陪着他们一起训练,就算毫无进步也没关系。 不过她并非对学滑冰全无办法。 打从集训开始那天,她就跟着季林越来到商城,仗着和工作人员姐姐们面熟,除了不能上冰之外,都默许她在内场瞎晃悠,连偷师学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练在冰场向学员教授要领时,她竖着耳朵听,根据教练的指示进行陆地练习,自由活动的时间甚至还能灵活选择其他体能项目呢。 没错,叶绍瑶那一整套跳跃动作几乎都是这么自学而成的。 放学,两个小孩搭伴回家,天上飘着小雪,两人走得比平时慢些。 “前面就是野湖了,走走走。”她没忘记刚才的豪言壮志,使了牛劲儿把身边的季林越往旁边的岔路拉,生怕对方溜号。 她在滑冰领域沉寂多时,终于可以再次一展风姿。 “我一定要让你大开眼界!” 前些天野湖还没开冰,周围有城管叔叔死守湖区,她瞒着邵女士背了那么多天的冰鞋,终于在开冰这天派上用场。 利落地蹬上冰鞋,取下冰套,她拽着季林越走下岸,想象自己是一条被放生的小鱼,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归属地。 简单的滑了几步,她迫不及待地对他说:“你仔细看哦。” 话音刚落,她直接给了一个后外点冰跳……毫无高度可言的一跳。 季林越有些无从吐槽起,但看着女孩稳稳落冰的兴奋样,他选择网开一面:“我从来没有见过第一次跳跃就成功站住的天才。” “是吧!”她搓着小手,再次整装待发,“再来再来!” 她调整了位置,重新起跳。 ……果然骄傲使人落后,跳跃依旧没有给足高度,浮腿没有来得及打开,她用双足在冰上画了个踉跄的圆。 小姑娘的脸有些瘪下去了。 季林越引开话题:“再试试其他跳跃呢?” 叶绍瑶短暂失落了几秒,重振旗鼓,自己给自己报幕:“接下来是运动员叶绍瑶的后内结环跳。” 起跳有些迟疑,但也算站住了。 “后外结环跳。” 起跳的待机时间还是有些长,双足落地且手扶冰。 这冰真凉,她冲着小手哈气取暖。 脑袋上方递来一双手套,它的主人很是惊讶:“你出门都不带手套?” 反射弧经常离家出走的叶绍瑶终于反应过来:“呀,我说怎么这么凉呢。” 戴上手套,她向赞助商拍手以示感谢,最后给了个后内点冰跳。 之前的跳跃都没有大错误,需要下的也是时间上的功夫,季林越只是点头说不错,以鼓励为主。 但这一跳明显看出陆地训练的弊端,鞋底是平的,很难找到内刃起跳的感觉,他及时指出:“你的内点刃太平,要及时改。” 叶绍瑶嘀咕:“是吗?” 她相信季林越不会瞎指挥,但怎么改也是个问题,她又尝试了一次,摒心静气,结果……前刃在冰上轻轻划了一圈。 起跳的感觉不对,她根本没跳起来,虚晃了一枪。 这可把她难住了,只能干笑两声:“没关系,我以后再找找感觉啊,接下来是勾手跳。” 叶绍瑶放低重心,刀齿砸向冰面,对她来说,这一个跳跃的目标仅仅是能在空中转圈,掩饰刚才的尴尬。 很好,跳起来了! “这……不是你的内点跳吗?”完全相同的两个跳跃,而且刃都是平的。 刚才还斗志满满的叶绍瑶被几句话打击得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实在对阿克塞尔跳不抱期待:“那今天就这样吧。” 她爬上岸,想回家了。 换下冰鞋,她虚虚地踩在枯草地上,有些讨厌季林越有话直说的嘴,说她这里不对那里不对。但本来就是她求他点评的,也怨不到他的头上去。 说到底,她有些和自己怄气。 她很清楚自己的跳跃并不规范,虽然零零散散跟着陆地训练了很多节课,但没有教练和镜子,她无法看到学习的效果,就算有些时候她自觉姿态别扭,也说不清怪在哪。 余下的路安静得出奇,季林越只能听见雪花落在头发上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明天你还陪我去冰场吗?” 小姑娘有些哭腔:“嗯?” “我明天放学教你跳跃吧。” “真的吗!”季林越能感觉她的声音亮了起来。 “毕竟我也想看看,一天能掌握六种跳跃的天才。” 19、非典病毒 事实证明,季林越的教学果然有两把刷子,头一天还穿着冰鞋跳得磕磕绊绊的小姑娘,今天的落冰率已经能达到十之八九。 叶绍瑶很满意,当即捧起他的手感激涕零:“谢谢季教练!” “还好,你本来练得也不差。”季林越看透了她的表面恭维,抬手压低了帽子,“我回家了。” 天冷得很,尤其到了融雪的时候,路上都是四面八方升腾的寒气,他在野湖边蹲了小半小时,被眼前身影带起的风吹麻了脸。 “啊!季林越,我刀齿卡住了,快来帮我!” 还没走远,熟悉的聒噪声转为一阵痛呼,叶绍瑶已经捂着脚踝敦实地坐在冰上。 季林越丢掉鞋包滑下了岸,跑去检查状况。 “我是不是扭脚了?”她嘶声,尝试松开鞋带。 冰面并不平整,表面是弯曲交错的划痕,有些用刃极深,隔着手套也能摸出明显的凹凸。 叶绍瑶遭遇的情况还要遭些,她刚才的点冰刚好卡在了十字缝中,向上的动力并不能让她摆脱凿出的冰槽,旋转那刻失去了重心,她被拽在了原地。 脚扭了固然痛心,但好在她在滑冰前只摘了围脖,身上没有摔疼,她安慰自己。 季林越摁住她的鞋面,想先把她的脚释放出来,手刚触碰到她的棉裤,叶绍瑶又开始了痛哭。他只能屏蔽掉耳边的叫喊,尽可能轻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已经肿了。”他如实陈述,随即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脚放在冰面上。 皮肤接触到冰面的那一刻,叶绍瑶愣住了,随着大脑传递出刺骨的信号,她才迟钝地缩了缩脚。又牵扯到痛处了,她继续呜呼哀哉。 “我妈妈教的,脚扭伤要及时冰敷。”他指了指脚底天然的冰,然后搓掉指尖的凉意,替她揩去泪痕,“别哭了,冬天的泪珠是会结冰的。” 叶绍瑶只记得那天的后续很狼狈,她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季林越被两人的书包和鞋包压慢了步子,在一月的晚风中凌乱。 她被邵女士发现偷偷滑冰,但妈妈全身心地关注她的伤情,只是含着心疼说下不为例。 鞋包不知何时被妈妈藏了起来,她在客厅遍寻无果,败兴地出了门。没错,不过是缺了半条腿而已,不过是滑不了冰而已,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下禁令了。 她是一个顽强的勇士,在季林越去冰场前感到了他家楼下。 季林越张圆了嘴:“你不是才崴了脚吗?” 她大言不惭:“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拥有自愈魔法的公主。” 季林越搀着她就往外走,什么大发慈悲,什么魔法,听着就不像好人。 …… 依就是练习跳跃的日子,季林越在简单复习了步法和反直立旋转后,开始千篇一律的跳跃。 2t算是手拿把掐了,但其他跳跃还是老样子,他总觉得只差那么临门一脚,或许下次尝试就能成功,但现实却让他摔了个屁股墩,以示清醒。 教练让他别心急,人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得一步一个脚印。 越临到集训课的结束,季林越反倒越不急了,能成则成,成不了再跳几次,他参悟到穆百川的从容,效率反而突飞猛进。 “季林越,你刚才是不是找到勾手两周了!”叶绍瑶冲到场边,公然放开音量叫住他:“你居然在这几天就把它找回来了,你好厉害!” 自从听说她创造条件刻苦自学,最后不幸崴脚的事迹,深受感动的穆百川就默认她可以在旁观摩教学,但此后她越发肆无忌惮,已经渐渐有打扰学员学习的趋势。 “叶绍瑶。”穆百川向场外做出噤声的手势。 叶绍瑶被点名提醒,撅着嘴收回踮起的脚后跟,没关系,反正季林越也会自己滑过来的。 没有温女士陪同的时候,她就是冰场掌管物品的神,起初只是帮季林越看看书包鞋包,后来认识的同学也开始拜托她保管东西。 冰场的储物柜开始收钱了。 “叶绍瑶,可以把我的水杯给我吗?”不多时,某人果然过来了。 叶绍瑶熟门熟路地抱起保温杯,再顺手拿起躺在凳子上的练习题,问道:“这次又给你念哪道题?” 三个小时的课程,别人在场上旋转跳跃,他却躲着教练的视线写奥数比赛预测题,可把场外的叶绍瑶急坏了。 她不止一次替他提心吊胆:“你好大胆呢,居然在穆教练的课写奥数。” “可我已经完成了教练的跳跃目标,还学会了换足旋转,”他不疾不徐,报了页码和题号,“再给我念一遍这个题吧,谢谢。” 有天赋的人就是了不起啊,叶绍瑶翻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几天前被2lz急得团团转的人是谁。 不过看在他过几天就要参加奥数竞赛的份上,她还是选择成为他偷懒的帮凶。 无人怀疑,某人看似扒在围挡边补充盐分,实则是在听悉题目,然后在练习基础滑行时计算消化,最后报给她结果。 叶绍瑶拿着参考答案比对,过程一步没错。 “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她诚心发问。如果让她一心二用,恐怕连信手拈来的九九乘法表都能背错。 “明天结束集训,后天坐火车参加奥赛,不做题来不及的。”他拧紧水杯,再次向冰面滑去。 何止,奥赛完后又是校际联赛,一项项都赶在了过年前,他的寒假计划估计比自己的假期作业还多。 …… 集训结束那天晚上,叶绍瑶被邵女士带去季家拜年,季叔叔赶年前出最后一趟差,季林越被指去收拾行李,客厅里里只有温姨一个人。 两个母亲在沙发促膝长谈,她坐在小板凳上看动画片。动画小人嘴里哇啦哇啦说了一堆,她确信那不是普通话,更不能是东北话,没有一句是她能听懂的,无趣地摁了摁遥控器,才发现这是dvd。 她越看越觉得困倦,索性竖着耳朵听妈妈们的谈话。 温姨不免提起前不久的比赛:“小越第一次参加预选赛就拿到市级比赛的资格,老季难得高兴呢。” 她妈妈却很冷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孩子还不到八岁,别把他看得太紧,学习好才是硬道理。以前我和恒川也想让闺女学个特长,一个不注意,反倒把她学习落下了。” 温姨道出夫妻的分歧:“我也这样想,老季却说我没见识,说人外有人,总有人的学习成绩会比小越更好,学习再好也没有好出路。” “你家那口子是农村出来的,那时候哪有义务教育*的好事,自然不明白读好书的用处。” 温姨道点头:“我是首都过来的,家里把我供上了大学,现在有份安安稳稳的工作,我当然更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知识改变命运…… 叶绍瑶靠在桌几边沉思,为了能去滑冰,她曾和邵女士干过一场硬仗,吵到上脸的时候,她似乎说过一句“我宁愿永远活在冰上,也不想去上学”。 她当时把妈妈锁在门外,窝进被里好好睡了一觉,并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只是爸爸在次日主动向单位请假,耗了大半天和她好好谈了谈。 妈妈原本有两个哥哥,小时家贫,上学这件事是轮不到她的,每天只能和姥姥学着纳鞋底,再和隔壁家的婶子一起拉去集市上卖。 那些小村里的女孩子似乎都是这样过活的。 正值年少叛逆的舅舅们喜欢瞒着家里逃学去河里游泳,那是条野河,平时光着半个身子跳进水里的小伙伴也不少。 那天村里的小学新来了支教,大小伙子都去看时髦的城里人,路上也没人提个醒,河道上游开闸放水,浪一卷就把人带走了,一个月过去连鞋子也没见着。 村委会表达歉意,说已经尽力捞人了,姥姥姥爷刚经历丧子之痛,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哭闹着在村委大院外睡了两宿,冻得直淌鼻水。 但这事怨不得村委会任何人,河边桥边提前张贴了开闸的告示,村干部也带着喇叭挨家挨户通知了,这事他们负不了责。 邵家吃了哑巴亏,只能忍心把希望寄在女儿身上。 邵宛郦九岁才上小学,因为低年级学生少,破天荒和哥哥们的同学一起学习,班里的风言风语传得很烈,连她都分不清孰真孰假。 “你哥哥是活该/死的。” “我和他们一起逃了那天的课,本来是要去镇上打游戏的,谁知路过那条河,他们非要下水。” “我指着告示栏劝他们,说今天上面要放大水,离这条河远一些。” “他们不信,因为不认识字。他们从不上语文课。” 沉默振聋发聩,邵宛郦捧着哥哥们的旧书如鲠在喉,如果他们好好地读书认字,或许就可以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们明明都看见了河边张贴的通知。 一去经年,姥姥姥爷也不常提起中年痛失的爱子,妈妈也对远去记忆中的哥哥们云淡风轻,有些事会在时间长河里消退消失。 但“知识能改变命运”是她永远都会刻骨铭心的教训。 叶绍瑶打了个冷颤,哗啦啦地翻动放在桌上的那本奥数题,瞪着眼睛学季林越学习,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有一堆火柴共12根,如果每次规定只能取1~3根,且每种取法中每次所取的根数相同,取完这堆火柴,共有多少种取法……”* 这是什么题,怎么她读也读不懂?这就是奥数吗?这不是阅读题吗? 她合上书,决定先把语文学好再说。 …… 过年前,她目送季林越进了火车站,目的地是邻市,今年奥数初赛的地方赛区没有设置在省会岸北。 她把这事写信告诉给了容翡,原本是想让她用他们大城市流行的占卜帮她算一算季林越考得怎么样。 收到来信却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连通过初赛的选手名单都过了公示期。 不过真如容翡所言:我们的小弟肯定是决赛场上见! 通过了省级的初赛,下一步是更为艰难的省级联赛。 季林越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以往她还能时不时在水房看见他的身影,现在他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在座位上从早待到晚。 “季林越,我妈妈接我们回家了。” 放学铃已经响过了二十分钟,班里已经空空荡荡,季林越还坐在那里,抱着新的卷子下笔。 “要是你滑冰课也这样好好上,指不定2lz就不是随机成功了。” 这几次滑冰课他心不在焉,她在场外提醒了很多次,但被穆教练的鹰眼逮住时还是没少挨批评。 “滑冰时就认真滑冰,学习的时候好好学。” 不知道他和教练说了什么,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直接下了冰场,叶绍瑶捧着奥数题不知所措,“快回去”的口型夸张到恨不得能说出声来。 “你做什么?”这是她第一个见能忤逆穆教练的人,以为他被反派夺了舍。 他打开书包:“我脚崴了,找草稿纸。” 脚崴了,和草稿纸有什么关系? 还是穆百川在监督训练时抽空过来慰问,她才想明白其中的含义——季林越崴了脚需要下场休息,但不想浪费时间,只能找草稿纸做题。 虚惊一场,看来听文化人说话也是门功夫,脑子得转几个弯。 在季林越休息的罅隙,穆百川要求做分组活动,人数总也分不够,还是她自告奋勇,紧急换上冰场提供的冰鞋补位,才勉强把这一篇揭过去。 自脚扭伤后,春天都溜走了一半,叶绍瑶再度登上冰场,像滴上润滑油的机械,抖擞抖擞零件,迈开步履。原来膝盖是这样的感觉,原来双脚被鞋带绑紧是这样的感觉,原来扑面而来的风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摔倒还是这样的痛。 看她反复站起摔倒,功力好似退回到解放前,穆百川于心不忍,给她回归队伍留足了时间:“叶绍瑶,你以为你是昨天才上过冰场的运动员吗?先去滑两圈热身。” 果然是太久没有滑冰,连上冰的要义都忘得一干二净。 “好的,教练!”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驰骋在滑冰场上,哪怕只是短暂的一次。 有了叶绍瑶当做季林越的替补小助手,前者在教练的恻隐之心下有了宝贵的上冰机会,后者在奥数竞赛中顺风顺水,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全国决赛。 连学校的数学老师都刮目相看,不得了,二年级的孩子居然能把小学奥数学得得心应手。 不过决赛的举办地点在首都,时间又与学校半期考试相冲突,如果选择去首都参加决赛,意味着他要放弃参加半期考试。 往年也有放弃考试的例子,不过那是因为家庭原因,学校最后给予留级处理。 这一纠结点上,校长倒很是开明,能去参加全国比赛的孩子,成绩会差吗?不会。他大手一挥,将季林越的半期和期末成绩一并拉满。 叶绍瑶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同时还为自己识人的慧眼沾沾自喜。她捡了个宝呐!要是把“季林越是我小弟”的消息传到同学的耳朵里,谁还不想和她做朋友? 不过她首先败在了胆量上,蠢蠢欲动好几次,她始终都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去,万一被人更笑话她怎么办。 话上喉头又噎了回去,半期复习的时候,她天天去季家串门,一开始还好,进门知道乖乖地叫叔叫姨,时间一久,完全把人家里当自己家。 “叶绍瑶,你这是在打扰林越备赛,没事少去人家里。”邵女士每天耳提面命,但女儿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没记性。 叶绍瑶夹着菜,委屈劲上来,非要犟两句:“我是给他送作业呢。” “人季林越都停课了,还需要你送什么作业?” “暑假作业。” 因为季林越需要请长假,各科老师把暑假作业都给他布置好了。 四月中,季父季母陪同季林越飞往首都潜心备考,叶绍瑶在孤军奋战数学中唉声叹气。 周末在家,叶先生难得休假,悠哉悠哉从邮箱里取了早餐奶和报纸,意外发现筒里还多余躺着一封信——叶绍瑶收。 寄出地在首都,寄信人的名字很耳熟,但并不能详,叶先生以为是女儿在首都的朋友,顺手递给她。 “瑶瑶,你的信。”他敲了敲门。 叶绍瑶彼时还锁着门蒙头大睡,转醒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被邵女士逮着梳头发,她动弹不得,发现桌上有一个信封,龇牙咧嘴地询问:“爸爸,这信是哪寄来的?” “首都,寄给你的。” 从首都寄给她的?那不就是季林越嘛。她催促妈妈快些梳好头发,没看清姓名地址就拆了信。 红线格纸摊开,落款首先映入视线,歪歪扭扭的蓝色钢笔字迹和姓名呼应,“容翡于2003年4月10日”显然也不是季林越的手笔。 今天是和季林越失联的第七天,她每天都在日历上画了圈。 邵女士顺道瞥了一眼,这名字她听女儿提起过太多次:“容翡,是那个冠军小选手?” “我和全国冠军是好朋友!”叶绍瑶当时是这么说的。 经她这么一嘴,作为半个冰迷的叶先生也想起这么回事,恍然大悟翻起堆在角落的旧报纸,难怪他眼熟呢。 这次的信件是长篇大论,用了两张信纸,没有和以往一样附上花花绿绿的贴纸,通篇的墨水印记格外认真。 “姑姑得了非典病毒,现在已经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我们一直在家里,天天和消毒水做伴,我哪也不敢去……” 非典病毒? 叶绍瑶很少关心社会时事,但在饭前饭后也会和爸爸妈妈一起收看新闻联播,这几天,关于“非典”的消息铺天盖地。 但那些消息只是想流水般过了一遍耳朵,她不能确切说出非典是什么,病毒又是什么,只是木讷看着新闻播报的数字,它背后的含义浑然不知。 她抬头问:“爸爸,非典病毒是什么?” “是一种传染病,是我们需要且必须战胜的敌人。”叶先生回答。 “得了这个病毒会很痛吗?” “可能会痊愈,也可能会致死。” 新闻里每天通报的数字,就是实时病例、痊愈病例和死亡病例。 原来在看似风平浪静的东北之外,非典病毒已经在首都肆掠起来。 “可是,季林越他们还在首都。” 她翻着电话本给温女士打电话,铃响三声,没人接。再打过去,是一串忙音。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去翻抽屉里的纸片,那是容翡给她的,上面还写着一串秋秋号。 “爸爸,容翡说这个秋秋号可以和她联系,你帮我问问,她现在好不好。”她补充,“还有张什么哥哥,他也在首都。” 小孩子对死亡没有概念,不知道人如何来又如何走,她只知道死亡就是消失,是永远不能见面,她舍不得和他们永远不见面。 她蹲在座机旁哭了起来。 “闺女,因为妈妈也在给你温姨打电话,所以你才打不通的。”叶先生开解她,给她递了一张又一张纸。 他打开电视:“你看,这个发布会都告诉我们不要着急,他们会和首都人民一起抗击疫情,我们要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电视里,蓝色的幕布上挂着“非典型肺炎疫情和防治情况新闻发布会”的字样,台上衣冠整洁的领导就记者问题对答如流。* 真的会平安度过吗?她擦去眼尾的眼泪,冲动过后有些害臊。 天稍晚些,她从邵女士处得知了季家平安的消息,长途电话经不得打,她没舍得花钱和季林越通上话,总归还是安心地睡了一觉。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对着蛋糕预支了今年的生日愿望:希望大家健健康康,希望季林越和叔叔阿姨能平安回家。 20、数学辅导引发的惨案 岸北并没有受到这次疫情的严重影响,但因为换季天气多变,叶绍瑶得了流感,不得不带着口罩按部就班地上学。 脑袋有些沉重,她支着下巴听班主任讲完新课,戒尺“哒哒哒”敲响黑板,给她的呼吸都伴了节奏。 下课,老师踩着厚跟鞋走出教室,孩子们的吵闹一下掀翻了教室。 “野芍药,你怎么一直戴着口罩,是不是得绝症了呀?”有男生想要把叶绍瑶的口罩拉开,又憋着劲弹回去。 “是是是,下一个就传染你!” 要是放在以前,她可以和调皮蛋大战三百回合,但现在的她是个一激动就鼻子痒的鼻涕怪,战斗力被病毒无情遏制。 自诩百科全书的班长肯定:“我知道,她一定得了非典。” 小朋友们不解:“什么是非典?” 班长讶异:“你没听说过吗?就……差不多是很难治好的感冒。” 她病恹恹地坐回座位,早知道就请病假了,她现在不太清醒,别人随口一句话也要在脑子里慢速过好几遍,才能想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真是吵架都占不了上风。 不过这种糟糕的情况很快好转,在邵女士一碗药一颗糖的哄骗下,叶绍瑶的流感痊愈得比他们口中的非典结束还要早。 五月初的首都终于传来了抗击非典的捷报,感染人数不断回落,疫情得到了初步控制。 为了迎接这接二连三的好消息,首都在社会管控方面削减力度,奥数比赛终于在无限期推迟后顺利举办。 等到相关省市彻底放开对人员流动的管理,季林越一家平安抵达岸北,已经又是半月后的事。 那天恰逢周末,叶先生难得休息,说要带着妻女出门踏青,出了门就是绕着野湖散步,母女兴致缺缺,最后还是叶绍瑶把爸爸妈妈拉到了火车站。 她昨天确认过:“季林越是不是今天回来?” 刚结束一通电话的邵女士颔首:“上午的火车。” 此时,叶家三口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邵女士牵着女儿哭笑不得:“他们的火车得晚上才能到呢。” “那我们就等到晚上呗。” 邵女士无语凝噎,只是摇了摇她的小手,让她看看天上还没升到当空的太阳。 似乎也料想到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叶绍瑶沮丧地垂下手,和爸爸妈妈一起打道回府。 火车站外的广场很大,起码在小朋友的眼里是如此。衣着朴素的人们扛着行李进进出出,低头沿着自己的步履匆匆走过。 呜呜的鸣笛声传入路人的耳朵,叶绍瑶像被点了笑穴般傻乐,那火车进站的声音像破了嗓子的老牛。 “我还没有坐过火车呢。”虽然叶绍瑶并不觉得坐过火车是件特别值得标榜的事情,但并不妨碍她羡慕那些小小年纪就坐火车出远门的同龄人。 邵女士即使打住她没来由的矫情:“孩子净瞎说,难道还能是你扛着火车回的姥姥家?” 叶绍瑶摸到久远的记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但碍于面子,她嘴硬道:“我已经很久没去姥姥家了,哪能记得呢!” 母女俩就这么拌嘴走着,一路上也不得闲,一定要把去过几次姥姥家掰扯清楚。 “不过咱们这儿的高铁*就要修好了,等以后通车了,咱们闺女想去哪就去哪。”叶先生读懂了女儿的心情,她分明是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还太小。 叶绍瑶眼睛一亮:“高铁这么厉害吗?那我想坐着它去首都,去国家体育馆比赛,拿金牌!” 叶先生摸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行,以后咱们早上买票去北京,下午比赛拿金牌,晚上就坐在街头吃铜锅涮肉。” 叶绍瑶的眸子闪了闪,说不清是金牌更诱人,还是铜锅涮肉更诱人,索性两者取其三,拐弯抹角地夸起了高铁,好像坐上高铁就等于稳稳踏上领奖台了一样。 邵女士碰了碰丈夫的胳膊,嘴里埋怨:“也就你宠着她,小小年纪说什么拿金牌,能不能把基本功学好都是问题呢。” 叶绍瑶翘起的长尾巴显而易见地打蔫了,连带嘴角的弧度也掉了下去。是谁不让她继续学滑冰的呢?这是个问题。 …… 叶绍瑶是在次周上学才见到的季林越,他胸前系着红领巾,班主任正把他拉到教室门口嘘寒问暖。 明明才分开了一个多月,怎么感觉他又长高了些?她趁着升旗仪式的空档,抬手和他比了比身高……也不用那么费劲,很明显,她已经不能平视他的眼睛了。 这家伙在首都吃了些什么,这让她以后还怎么以身高优势逼他叫“姐姐”呢?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我妈说过,先蹿个子的小朋友长不高。” 这话当然不能让他听见,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快嘴,想把说出的话又咽回去。 不过也不用她做这些无用功夫,朝会一结束,每个班的队伍都从整整齐齐的方块散得东一块西一块,同学们对远赴首都的季林越也很是好奇,趁着课余时间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季林越,听说你去首都了呀,你去看过天/安/门吗?” “首都是不是特别气派!” “首都的烤鸭是什么味道呀?” “听说首都遍地是高楼大厦?” 都是在问他那座所有人心中的梦想之城。 “去过。” “首都比这里繁华。” “没吃过。” “是的。” 他并不擅长和同学交际,面对七嘴八舌的询问束手无策,只能挑一些简单的问题回答。 叶绍瑶被挤出来,有些不高兴,她拍拍手掌,试图转移大家的目光。 “问我呀,我也去过首都呢!”她把手高高举起,做出一副跃跃欲答的模样。 其他小朋友瞪大了眼睛,咱们二年级真是卧虎藏龙! 等大家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各自又忙碌起各自的学习,鲜少有人再去关注那些去过首都的家里有矿的同学。 被捧惯了的叶绍瑶重新回到地面,心里有些虚无。 “你怎么把这种题都做错了?” 放学后,她去季林越家里写作业,他用铅笔在桌上点了几下,试图拉回她飞到九霄云外的神思。 叶绍瑶回神,拿起作业本端详,这是一道最基础的乘法混合运算,干巴巴的横式,连复杂的题干都没有。 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她有些难为情,讪讪地用橡皮擦涂掉解答步骤:“哎呀,忘记得先算乘法了。” 季林越问她:“你数学半期考试考了多少?” 她稍加思索:“72。” 自从答应负责补习她的数学,季林越就很拿她的成绩当回事,这半年帮助她不少,加之父母也经常抽空辅导她的作业,是以数学有了不小的进步,最近两次考试都在七十分以上,有这样一个相对稳定的成绩,她很满意。 眼前的季林越却不这么想,他一脸不解,翻着她这段时间的数学作业,嘀咕道:“为什么只考得到72分呢……” 作业本上的题都是课堂涉及到的,卷子也是平时学过的,解题方法老师也讲过很多次,他不明白扣分点在哪里。 叶绍瑶把这种行为定义为炫耀,她生气地从他的手里抽回作业本,藏在宽大的袖子下,不再给他看了:“你厉害,但是校际联赛也只拿了倒数第六嘛。” 寒假之后,他们之间很少提起那场花滑校际联赛。当初季林越踩着线拿到了正式比赛的资格,成绩也意料之内的并不高。 别的选手大多能拿出两周套,间或有专业的三周跳惊艳全场,相比之下,他的难度实在拿不上台面。所以即使他在比赛中出色地完成了两套节目,得分也比之高年级选手低了一个等级。 在学校,他成绩向来能够稳居头筹,放眼整个二年级,还有谁没从老师嘴里听过“季林越”这号人物呢? 但成也学习败也学习,叶绍瑶想,一向优秀的他会不会接受不了这个倒数第六名。 坐在观众席看完了整场比赛,她偷偷向两家父母征求意见:“我们以后都不提这场比赛好不好?” 她自己先破戒了。 这个弟弟总爱炫耀于无形,她一定要拿他的软处捏。 提到滑冰,季林越果然不吱声了,半晌才默默搭上一句:“我的两周跳好像都丢了。” 语气有些丧气,不像是假的。 叶绍瑶的脑袋里好像有雷达在鸣响,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遍,发现他和那天在楼梯口抹泪的小弟弟对上了号。 季林越只有在难过的时候,才会和平时判若两人。 她觉得自己似乎做得有些过火了,埋下脑袋轻声询问:“为什么啊?” “在首都的时候,爸爸妈妈天天让我做题,我没有时间滑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过冰场了。”他的哭腔越来越明显,小手放在在作业本的一角,毫无意义地卷着书页的边,“我偷偷试过了,做不了陆地两周跳,摔了很多次。” 他们学跳跃的时候,教练通常会先要求进行跳跃模仿训练,顾名思义是先掌握跳跃的分解动作,在陆地上完成跳跃,再上冰练习。 叶绍瑶还在对他的沮丧做出反应,没留意季林越已经站起身,踩掉拖鞋就要给她示范一次。 “咚”的一声闷响,在他的意料之内、她的始料未及中,男孩向前扑在了地上。 这可把叶绍瑶吓傻了,她足足愣了两秒,才想起来去扶倒在地上的季林越:“你差点磕到桌角知不知道!” 季林越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蹬进拖鞋,安安分分地回到了座位,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全没有在学校风风光光的模样。 “你别着急,这次肯定是因为没有热身,教练说过,在运动前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而且你这么久没上冰,丢掉跳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也很久没有滑冰了,你交给我的五个跳跃,我大概也全忘掉啦。” “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很快再找到它们的。” 原本的数学辅导最后变成了一场心理疏解,叶绍瑶在他身前身后说了许多好话,可算是为那句嘴快付出了极大的时间代价。她后悔死了。 “实在不行……我求求我妈,咱俩一起转冰舞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为跳跃伤心了!”她天真地提出自己的设想。 21、重提赌约 打从季林越向教练请了长假,叶绍瑶也没再去过冰场当编外人员,时隔数日,再见到阔别许久的穆百川,她抱着他的腰嗷嗷叫。 “好久不见呀穆教练。” 当然,她不忘问候冰场其他给她开过后门的工作人员。 “好久不见啦陈姨,李哥哥、张哥哥、吴哥哥下午好。” “你好呀于姐姐,我又带了一些糖,超市里都买不到哦……” 叶绍瑶已经在这里混成了小人精,她知道最要讨好的是冰场老板的女儿,那个在前台做咨询的姐姐,她能不能被放进去,全看这位姐姐的心情。 但于姐姐的心情一向很好,从来没卡过她,只是象征性地嘱咐:“叶小妹妹,你就在外面等你弟弟,不可以进冰场打扰大家训练。” “谢谢姐姐。”叶绍瑶把糖果供出去,换来进入这里的入场券。 这周的周末作业很少,兼有季林越这个左膀右臂,她在星期五就把它们高质量地完成了大半,今天兴冲冲跟着他来到冰场,两袖清风,什么东西都没有带。 星未来俱乐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必要的陆地训练,学员地热身运动不能占用课程时间,是以孩子们总会提前到场,支配自己的热身时间。 穆百川在场边盯着指针催促:“孩子们,快上课了。” 季林越比以前多做了几组高抬腿,才匆匆忙忙系好冰鞋,跟在大家后面进入冰场。 临近各大中小学的期末考试,前来学滑冰的学生越来越少,这堂课居然只松松垮垮站了十个人。 停训两个月的季林越再度成为穆百川的重点观察对象,在复习基础步伐时得到了许多照顾。 怕不能兼顾所有学生的展示,他把季林越安插进第一组的中间。 “小季,你站他们中间,对。” 跟随音乐和号令,学员们舒展身姿,鞋刃在平整的冰面划下痕迹 一组完了,穆百川再吩咐:“小季,你跟着这组再来一遍。” 第二组的年纪稍大,季林越犹豫地滑到他们之中,急停铲起一些冰花。 明明只是平平无奇的站姿,画面依然很诙谐,叶绍瑶用手指描了一遍,画出一个标准的“凹”字。 所有训练结束,穆百川向大家传达一则重磅消息。 等七八月一来,各项赛事逐渐打响,新赛季就要到了,如今正是市队省队选拔的时候。 他强调,除了大家一年以来攒下的成绩,月底还会有一场测试赛,规模不大,但他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去试一试。 也不知道这一番语重心长说动了多少人,叶绍瑶倒是士气高涨,一个劲撺掇季林越,让他一定要去登个场亮个相。 “要不是我妈还没同意,我就自己去了,多好的机会呀。” 她看见季林越对这事淡淡的,总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去试试嘛。” 季林越掂了掂手里的书包:“月底还有期末考试。” 避重就轻的回答像隔靴搔痒般挠着她的心,一个冲动,她回家向邵女士重新提起那份陈旧的赌约。 叶家又一次被召集开了场家庭会议。 组织者叶绍瑶坐在矮几尽头的小凳上,话音落得很重:“妈妈。” 邵女士神色自如地靠在沙发上,跷着腿看小鬼又想说些什么花样。 小姑娘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皱的稿纸,她学电视剧里维权的百姓罗列出各项诉求。 首先,她带领父母回忆:“妈妈,你去年暑假说过,只要我下次数学考试及格,就让我去学滑冰。” “但我上学期考了七十多分,你都没提过这件事。我提醒你,你就瞪我。”她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服气,学着邵女士皱眉头,瞪了回去。 小大人清了清嗓子,拖着音节抓住大人们的眼球:“以下是我想对妈妈提出的要求——” 第一,让她回到冰场继续滑冰。 第二,继续给她报穆百川教练的课。 第三,给她买一双新的冰鞋。 每一条要求后都附上了合理的解释,听得邵女士直乐呵:“年纪不大,要求不少。”她转身将女儿的奇怪举动怪罪到叶先生身上,“叶恒川,谁让你带闺女看你那破电视剧的,你看看都学了什么。” 叶先生原本嗑着瓜子看笑话,被妻子这么一敲打,手捧的瓜子撒了满身,只能吃瘪不讲话。 虽然叶绍瑶的正气凛然有些幼稚,但邵女士最后还是正儿八经同她交涉,两人说得有来有回,叶绍瑶占理,最后也不落下风。 会议在叶先生的见证下,叶绍瑶写下了她的战果。 「如果这次期末考试,女儿叶绍瑶将数学保持在七十分以上,妈妈邵宛郦需给对方报穆教练的课程继续学滑冰。」 邵女士点点头,又问:“如果没考过呢?” 「如果叶绍瑶的数学成绩不达标,就当她没说过。」 邵女士气笑了,看着一页鬼画符,半推半就的签字画押:“我可记得刚才你说的,没考过七十分就乖乖上冯老师的托管班。” 叶绍瑶的心思已经飞起来,忙不迭去翻找胶带,把这张承诺书张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墙壁上,反正她是一定能继续学滑冰的。 …… 越临近期末,学习节奏越快起来,前段时间语文老师一场大病,直接让二年级落下一截进度。 “同学们,我们下节课上语文好不好?”语文老师捂着腰,强撑着又站了一节课。 有些耿直的同学举手提醒:“徐老师,下节是体育课。” 虽然底下的同学们怨声载道,但四十条胳膊拧不过老师一条腿,体育委员被赋予重任,下楼找体育老师请假。 出于对徐老师身体原因的考量,减少其工作量,学校特允二年级所有学生都被统一安排前往大教室上语文课,大教室设置在行政楼,顾名思义可以容纳三个班的所有学生。 “1班的同学,四路纵队,向前看齐。” “2班的同学把书拿上站好,赶紧的。” “3班的同学快集合啦,带上语文书!” 体育委员率领浩浩荡荡的三行人向大教室进发,颇有上公开课的阵仗。 队伍在狭窄的楼层间被挤碎,看不出它原本排列整齐的模样。 叶绍瑶半路折返去取语文书,再回来时已和本班隔了一整个人海,只能跟着3班的步伐徐徐前进。 上课位置是按照入门顺序两两入座,叶绍瑶如今混迹在3班,但和3班的同学并不熟悉,她只能偷偷和别人换了座位,坐在略微认识的季林越旁边。 “猜猜我是谁?”她趁机在背后捂住他的眼睛,从喉咙里挤出滑稽的音色。 对方想也没想:“叶绍瑶。” 他似乎眨了几眨眼睛,睫毛扫在她的指缝里。 她松开手,有些败兴:“啊,你怎么又猜出来了。” 她自认刚才模仿校长说话特别标准。 上课铃打响,语文老师准时走进教室,虽然仍是一副身体欠佳的虚弱模样。 因为座位距离黑板太远,叶绍瑶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 这种感觉真奇妙。 她双手托着下巴左瞧瞧右看看,大教室外的风景和1班教室大不相同,四楼让她只能看见远处正在移动的吊塔,那里的新楼已经开始修建。 左边的季林越双目炯炯,手里握着铅笔,对应老师的板书在书上勾画了许多词语。 “好,我们接下来把这些词语都读两遍。”徐老师要求大家齐声诵读。 小学生们以手指作笔,扫过每一次正在朗读的字词,教室里的童音伴随着轻微的摩擦声。 叶绍瑶保证,她一直在认真听讲,那只站在窗台上的喜鹊只是特别偶然地飞进她的余光。 “季林越,”她用手肘轻轻挨了挨身边人,“你看那里有只鸟。” 他回头看她,嘴里却没停下:“喜欢,喜欢*……” 听到刺耳的词汇,叶绍瑶的某个雷达大肆作响,她对上季林越坚定且不解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挪了挪屁股,终于肯拿起书好好读。 凭着顽强的毅力和三天占两节的体育课,语文老师终于在考试前一周结束新课,所有课程进入最后复习阶段。 “芍药,你的英语又差点不及格诶。”同桌兼英语课代表聂心发到她的卷子,难免多问她几句,“这次不是只考了字母吗?” 叶绍瑶把卷子抽走,只瞄了眼分数便塞进桌洞。她至今都认不全二十六个字母……不对,她压根记不清英文字母有多少个。 “大家在这次数学考试中都有进步,尤其表扬叶绍瑶,咱们班唯一把所有竖式都计算正确的同学,”班主任就昨天的数学卷子做出点评,“但你的验算还有些小问题,继续加油。” 叶绍瑶蹦蹦跳跳地上了讲台,双手接过班主任手里的试卷,煞有介事地扬了扬,似乎是想把这份荣誉在每个同学面前都炫耀炫耀。 “我得了九十六分,有道题看错了符号,”孜美函没有得到满分,心里有些自责,“哎呀,你们说我怎么就看错了呢。” 聂心似乎并没有打算像其他同学一样上赶着替她惋惜,把手放在嘴边和叶绍瑶说悄悄话:“孜美函又在骄傲了。” 叶绍瑶习以为常:“毕竟她一直都是班里的数学前几名嘛。”只要孜美函不整天扬着脑袋冲她露出尖牙利嘴,她都当她是在散发无处安放的优越感。 妈妈让她少和那些横行霸道的家伙做朋友,她一直奉为圭臬。 “我姐姐说三年级就要选大队委了,”聂心在她的左臂上比划了三道杠,“你说我有没有机会?” “大队委,那是什么?”叶绍瑶只见季林越经常在校服上别着两道杠的塑料牌,原来还有比中队长更大的官呀。 “嗯……”聂心也不清楚,“应该和班长差不多吧。” 今天的聂心似乎有格外多的话,叶绍瑶终于在收到一包旺旺仙贝后发现端倪:“你以前都没有给过我饼干诶。” 聂心欲言又止:“就是……我妈这学期给我报了学校的课后兴趣班,但我实在不太擅长这个,你今天可不可以替我去上课。” 原来是想偷懒抓她顶包,叶绍瑶面露难色,但聂心算得上是她在班里为数不多的朋友,她的拒绝说不出口,只能模棱两可地回应:“我应该没有什么擅长的。” 聂心见她态度松动,乘胜追击道:“是啦啦操,你之前不也代表全班去学过广播体操吗?应该很会跳舞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翻出更多雪饼放在她的手心上,双手合十:“帮帮我吧芍药。” “其实……”叶绍瑶把双手递出去,她是真准备铁下心拒绝的。 聂心仍不死心:“我帮你写英语作业。” 但她是在给的太多了,叶绍瑶被成功诱惑:“好吧。” 虽然对啦啦操不是很了解*,但应该和广播体操差不了多少吧? 叶绍瑶迈着轻快的脚步找到教室,谁想十分钟后便叫着后悔了。难怪让小气的聂心都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原来是这节啦啦操课要考舞蹈基本功。 简单如小跳、并步跳、弓步、小踢腿、大踢腿,她尚且能轻松应付,平时跟随季林越去冰场的时候她没偷懒,这些也是上冰前的基本陆地热身动作。 后面的走向就逐渐奇怪了,劈叉、体前屈、涮腰、搬腿,她站的位置并不利好,心虚飘忽的眼睛经常和舞蹈老师对上视线。她庆幸自己跑冰场跑得勤快,基本功能勉强在这里浑水摸鱼。 但等一排排同学等着撕腰时,叶绍瑶有些无力地撑在地上,聂心没告诉她还有这么残酷的环节啊!她的恐惧随着其他同学的嘶吼升腾,看着一个个哭相代替笑脸,自己的腰也像被对折了般疼痛。 动画片里,此刻应该有一个救世主出现,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拍什么动画片。谁先来救救她,她可是被教练点过名的腰比嘴硬,她还有那么多作业没有写,还不想折在这里。 砧板上的鱼在度秒如年中等待救赎。 一串滚轴声划破遍地哀嚎,舞蹈室的窗户被推开,窗口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老师,刘老师找她有事。” 舞蹈老师调转脚步,亮声询问:“你找谁?” “二年级(1)班的……” “我!我叫聂心!”叶绍瑶心中雀跃,差点闪了舌头,“我是二年级(1)班的聂心。” “找她有急事?现在是上课时间。”舞蹈老师语气不善。 季林越点点头,嘴里张口就来:“好像是英语卷子批错了,刘老师怕她已经离校,找得很急。” 这小男生说得头头是道,舞蹈老师将信将疑,只是提前给叶绍瑶开了肩就放她走了:“那你去吧。” 五秒钟走完别人半分钟的流程,还没反应过来,那“咔咔”的骨头响已经从后背传到耳朵,叶绍瑶有些迷茫地站起来,小步奔向等在门口的季林越,一直到背上书包,痛感才延迟传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试图让咬紧的牙分担痛楚。 不过,“刘老师真的在找我吗?” 季林越老实回答:“我路过这里,发现你居然在里面,猜是不是帮同学上舞蹈课。” 他强调:“我没有故意等你的,是看你好像很怕的样子,就骗了那个老师。” 此时叶绍瑶的注意力还停留在他刚才的借口上,要是她的英语卷子真的被批错就好了。 现在她面临着新的难题,想想怎么当着她妈妈这个高中英语老师的面,把这张试卷掩饰过去。 等等,今天好像没有英语作业?她后知后觉。 再也不要相信聂心了! 22、落选市队 考完试的那天,叶绍瑶一身轻松,破天荒用两个钢镚请季林越吃小卖部新到的零食。 季林越看着递到眼前的辣条,皱眉别过头:“我妈妈不让我吃垃圾食品。” 她张着嘴抗议:“这才不是垃圾呢!” 她突然想欣赏季林越五官皱紧的洋相,鬼点子及时冒出脑袋,于是变本加厉地把手里的辣条往人跟前送,态度十分强硬。 躲不过,季林越调转脚步就想跑走,哪知身后的人似预料了般穷追不舍,两个小孩背着沉重的书包,顶着斜斜挂在空中的残阳跑了一路。 追了二里地,一直没个奔头,叶绍瑶率先提议:“哎哟,歇歇。” 她坐在野湖边的草地上,把随之停下脚步的季林越拉到身边。 手中攥住的包装袋带着湿汗的粘腻,她急于脱手,索性把辣条一股脑塞进嘴里。 叶绍瑶咀嚼着,双眼眺望河对岸的野鸭子,向他发出含混不清的问句:“所以你周末去不去参加市队的选拔呀?” 季林越依然紧闭着嘴,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回应:“嗯。” 自从季先生听说了省市队要从各俱乐部选拔运动员的事情,几乎是替儿子做出决定。 “去,必须去,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又得等一年。”这是季先生的原话。 只是听季林越这么一讲,叶绍瑶已经觉得汗流浃背。也不知是习惯还是怎么的,季叔叔老爱瞪着眼睛,说话还咄咄逼人,像《还珠格格》里穿黄袍的那个老头*。 不过那都是别人的事,现在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一直到拿到成绩之前,她都是一条好汉。这几天的日子最快活,老师没有布置什么作业,家长也不会吆五喝六,叶绍瑶自有自己的消遣。 左邻右舍的小孩都放假了,经常约着三五一群,一会儿去这个小区探险,明天又去别的小巷探险,他们还有个小首领,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把防身的透明玩具枪。 “叶绍瑶,今天咱们翻去学校,你走不走?”小首领压低了嗓子在她单元楼下打暗号,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叶绍瑶隔着窗户喊了回去:“不走。” 探险队伍里男孩子偏多,尤其爱学着街上浑浑噩噩的无业游民吊儿郎当,时不时往地上啐一口,他们憋不出来痰,就冲地上吐唾沫玩。 爸爸妈妈教她要守礼节知廉耻,她约束自己,刻意远离那些男生,和那些掉队的女生走在一块。 昨天她帮粮油超市的韩叔叔搬货的功夫,听见小区门口的老大爷把那小首领拎起来打得哭叽尿嚎,才知道他们几个男生嫌方圆十里八里的险都探完了,想追求一些刺激,把居委会大妈养在小区里的鸡给偷了。 韩叔叔摇着头感慨世风日下,不忘对小姑娘提点一句:“你可别学他们嗷。” 不消他说,叶绍瑶也不会和小偷有什么往来,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痛,她可不敢同流合污。 楼下一群孩子乌泱乌泱地走了,外面只剩风吹树叶的簌簌声,电视频道的动画档还没开播,她一时不知道该玩些什么。 去找季林越?她很快否掉这个决定。 今天是季林越去参加选拔的日子,现在一定不在家呢。 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 六月二十八日,岸北城西体育馆外漫天飘着礼花筒喷出的彩带,大大小小的俱乐部教练分列在滑冰馆外,欢迎市政府和省冬管中心的领导莅临。 选拔并没有马上开始,主持人在介绍完主/席台一众官/员后,热烈邀请冬管中心副主任金承奥致辞。副主任有备而来,接过话筒就开始一番长篇大论,嘴里滔滔不绝,情绪慷慨激昂。 全体参赛选手聚拢在冰场里聆听领导讲话,但并没有多少人能够耐心听下去。季林越藏在人群中,周围不时传来急不可耐的冰刀跺地声,让他也有些烦闷。 又过了五分钟,人群开始躁动,有小孩从嘴缝里挤出疑问:“为什么他们要讲这么久啊?” 回应她的是一圈人的摇头晃脑。 “希望各位选手发扬努力拼搏、超越自我的体育精神,赛出水平,赛出风格,发挥出训练的最佳水平。我谨代表h省冬季运动管理中心诚邀各位的加入。” 这篇揭过去,便是选手退场做准备工作。因为本次选拔走的是正规比赛流程,必不可少裁判入座的环节,不过若有人眼尖,便能发现这些裁判就是冬管中心随行的人员。 隔壁短道速滑人才辈出,花滑的领导尚还在求贤若渴,这是省队市队明着抢人来了。 星未来俱乐部此次有参加选拔的女单三人,男单四人,双人和冰舞挂空挡,在众多俱乐部里并不占优势。但拗不过人脉强大,冬管中心的副主任曾是星未来冯蒹葭教练的第一任搭档,和穆百川又是几面之交,是以裁判多少都对这个俱乐部多留意一些。 “我说百川啊,前几年你们星未来还培养出了容翡这样的优秀运动员,怎么她一出走,其他人就有些不够看了。”金承奥稳坐在主席台,手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望向身后就座的穆百川。 已登场的三名女单年纪尚小,根本上不了难度,就像抛向海岸的几粒沙,转眼就没有了记忆点。 “前年你来我这里当说客,说动小冯让容翡转双人,还顺手拐走我这儿一批好苗子,”穆百川冲他一哼,呛声道,“现在我手里只有一些义务教育还没学完的小孩子,灾后重建呐。” 金承奥似乎才记起这一档事,心不在焉地回应:“是是是。” 又一个穿着全黑考斯滕的男孩上场,金承奥定睛一看,不,衣领和裤腰处有一些水钻,终于不是千篇一律的毛衣秋裤了。 “这服装还行。”没有其他男生的穿着朴素,也不像小女孩的裙子闪眼睛。 经典曲目《十面埋伏》一响起,穆百川似乎听见裁判席的叹气声,被滑腻了的选曲,单说这几个小时就已经出现四五次了。 金承奥并没有受到旁人的干扰,格外提起精神看场上的男孩旋转跳跃。主席台离赛场并不远,又没有视线阻碍,很容易就能看清每一个技术动作。 “脚下工夫很扎实,接续步太流畅了,一看就是童子功。”金承奥并不吝啬赞美,但他也出于自己的立场提出见解,“就是有几个跳跃太勉强,两个刃跳都没足周。” 此时场上的男生已经进入到最后的换足联合旋转,跳跃进入,算是给难度系数并不大的表演添了一笔亮色。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男孩以表面高完成度收获了观众席的掌声。这次选拔不对外公开,到场的也只是孩子们的家长亲友,能够收获稀稀拉拉的赞美,已经是一种成功。 “这个弟弟是不是还没有开始突破三周?”金承奥随口问道。 穆百川并不藏拙:“如你所见,两周跳还不稳定。” 快速过完少儿组,青年组的实力明显上了几个档次,不过各个组有各个组的考察重点,对于年纪稍长的青年组,裁判则更注重于透过表演摸清一个选手的上限。 市队的教练在裁判席坐了一天,挑来挑去还是去年那几号人,多少有些索然无味了。 金承奥趁着清冰时间四处活动,款款走到裁判席慰问:“选得怎么样了?” 裁判长委婉地措辞道:“我估计今年挑大梁的还是那几个老人。” 看来省队也不好过。 “有一对双人还不错,不过男伴是j省体校的,要把他们招进队的话,恐怕还得和他的单位沟通沟通。” 这几年还挺兴联合培养的路子,两个单位各自调动己方的资源和优势,共同制定运动员的培养计划。但这种培养方法对于单位来说并不全是好处,运动员的成绩和效益要靠分猪肉才能流进自己的口袋,性价比并不如本土运动员高。 现在并不是考虑性价比的时候,金承奥久坐这个位置,眼看上面定的目标完不成,他恨不得老当益壮亲自重返赛场。 “马上就找他们聊聊,别让市队的人抢了。”回到现实,他及时告知助理。 夜幕将至,整个赛程出乎意料得长,顾及到选手和领导都在饿着肚子硬撑,政/府的领导直接拍定,让剩下的运动员精简表演,直接拎着技术动作上场。 没有音乐充当佐料,冗长的比赛变得干巴巴的,但效果显著,余下的几十号人在二十分钟内就完成了展示。 终于完成一天的工作,在座的各位都长吁一口气。其实无论比赛的形式如何,被挑中的人都寥寥无几。 市队在省队的强取豪夺下,添了十个新丁,都是有三周储备且滑行过得去的,如果再仔细打磨打磨技术,或许也能在国内赛滑出不菲的成绩。 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情,家长们带着孩子赶饭点回家,体育馆的工作人员开始清场的扫尾工作,照亮整个冰场的灯光关闭,只有安全出口的标识灯指引人们找到出路。 金承奥刚才和市队的教练寒暄几句,互通了选拔的待定名单,发现他们并没有把那个滑《十面埋伏》的衣领点缀了水钻的小孩纳入进一步接洽的范围。 “要我带市队,我高低得把那小孩选上,”他如是说道,“最低也得进个二队。” 那小孩的技术动作很标准,软开度比同龄选手要高,唯一不足的是难度不够,若他在以后潜下心走这条路,训练时间一多,这微不足道的落后很快就会被弥补。 可惜他的手下是更高一阶的省队,选拔的要求也不能全寄托于选手的发展潜力,他们是国家队的生力军。 临分别,金承奥拍了拍穆百川的肩,似乎是把什么沉重的担子过给了他:“替我看着那小子,他以后一定会滑出来的。” 踏上大巴车,他再回头强调了一遍:“好好栽培。” 把领导送上车,穆百川准备打道回府,没想又被打开车窗的金承奥叫住:“百川,我忘了问一嘴,那小孩叫啥?” “他啊,叫季林越。” …… 季林越没有带着好消息回家,只是牵着妈妈的手,如往常一般拎着鞋包,小心地把它放在鞋柜旁。 听见母子二人的动静,一直等候佳音的季先生开门见山:“结果怎么样?” 温女士只睨了他一眼,调转方向走进厨房,季林越同样看了看他的脸色,抿紧嘴唇不说话。 他复问:“什么意思?” 气氛并不轻松,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即将冲破阈值。 温女士受不了这种剑拔弩张,试图用回答平息丈夫的情绪:“小越今天表现得非常好,我看许多领导都在鼓掌,说不定差一点就能选上市队了。” 差一点选上,那就是和市队名额失之交臂的意思,季裘升怒火更甚。 “不中用,我八九岁都能上县城比赛了,你八九岁在干嘛?”他指着季林越的鼻子发泄了一通,“之前的校际联赛滑得那是什么玩意儿,张牙舞爪破马张飞的,两周跳都能摔趴下,我坐观众席都觉得丢人。” “我和你妈供你滑冰,一年花了多少钱,你用你那破奥数数得过来吗?还是名师课,多付一倍钱!现在你是怎么回报我和你妈的?连个市队的选拔都进不去,二队都进不去!” 季林越的脑瓜嗡嗡响,他试图冷静地做出反应:“你以为我真想学滑冰吗?” 情绪越顶越高,季裘升喝了口水缓缓,随之而来是更密更脏的语言攻击。 纵是温女士躲进厨房远离战场,也实在听不下这些污言秽语,哪有对把自己孩子贬低得一文不值的。她放下手里的菜茎,掀开门帘捂住季林越的耳朵:“季裘升!孩子没选上他自己能不难过?少说两句会要你命吗!” 季裘升略微收起獠牙,嗤笑道:“我说我儿子天经地义,他能掉二两肉?这么金贵可别滑冰了,我怕他上场就被摔碎咯。”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向来和声和气的温女士此刻有着杀伐果决的坚毅,她把季林越推向家门:“你爸准是看球赛喝醉了,你先出去玩,我来收拾他。” 随着铁门“咔哒”合上,一直攥着小拳头的季林越被妈妈关在门外,随后门里传来夫妻俩的声音。刚开始是窸窸窣窣的模糊话语,两人应该心平气和说了些什么,可好话不过三句半,不知温女士哪里又点着了他的怒火,随着拍桌声响起,门里传来清晰的难听的话,无一都是出自季裘升之口。 季林越原本还乖乖站在门外,想等妈妈快点开门放他回家,但在挨了这么多骂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脾气,气得撒腿就跑出楼。 一鼓作气跑到小区门口,他又有些茫然,去哪里呢? 他漫无目的地往小区外走着。以前爱在小区门口下象棋的大爷嫌夏天蝉鸣聒噪,后来不知道把阵地转移去了哪里,他几天都没有听见那些清亮的棋子碰撞声了。 天际已经完全被深蓝吞没,月亮悄悄爬了上来,正该是饭后阖家畅谈的时候,红砖楼里的每个窗户都亮着灯,偶尔映出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身影。 他收回目光,只伴着亮起的路灯,用仅剩的零花钱在巷子里买了两个鸭架,然后继续在深深的巷子里走。 走到野湖,湖对岸是另一方万家灯火,楼比这岸的要高些,在湖水中映出星光点点。 灯光是暖色的,至少让他感觉是温暖的。 这种温暖牵着他走到了叶绍瑶家楼下,这里的路灯刚换过灯泡,映得身边的光景格外亮,桩子旁是一片小花圃,里面还有她妈妈春天种的芍药花。 “咦?你怎么在这里?”原本被使唤出来丢垃圾的叶绍瑶还不高兴,动画片正演到主角合体打怪兽的场景。 季林越不应声,他低头盯着淹没在夜色中的鞋子,并不打算把家里的鸡飞狗跳宣之于口。 丢过垃圾的叶绍瑶折返回来,蹲在他的塑料袋边嗅了嗅,袋子里飘来一股酱香味。 她猜测:“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呀?” 季林越依旧没说话,她也没话说了,两人就这么大喇喇站在晚风经过的地方。 见女儿迟迟没回家,不多时,邵女士推开窗户亮着嗓门喊:“叶绍瑶!” “哎呀,来我家吃饭吧!”叶绍瑶把他推上楼,“快点走,我妈催咱了。” 门虚掩着,室内的灯光透过门缝洒进楼道,拉出一条长长的光线。 “我回来啦!”叶绍瑶大方地把季林越带进门来。 邵女士对不速之客有些意外,冲女儿问:“这不季家的小子吗,你从哪捡回来的。”她分明只让她去扔了个垃圾啊。 平时再怎么缺根筋,叶绍瑶也能看出他现在心情不好,皱着眉头向妈妈示意少说两句。 邵女士收到信号,很快堆上笑容,邀他在饭桌旁坐下:“她爸临时加班一直没回来,正好咱家饭煮多了,小季留下来一起吃。”只说话的功夫,连一副碗筷都备上了。 “谢谢邵姨。”他终于吭声,把手里的鸭架放上桌,向对面的叶绍瑶推了推。 邵女士一挑眉毛:“来就来,还带礼物呢。” 这不会是这小子原本打算离家出走准备的干粮吧。 “哇,鸭架!”叶绍瑶撑起身,就要打开塑料袋大快朵颐。 她下午一直在妈妈耳边唠叨想吃鸭架,邵女士都以她嗓子发炎为由挡了回去,没想到啊没想到,和她擦肩而过的鸭架就这么回到了她的饭碗。 她嘴里向季林越说着谢谢,余光却瞥向斜处的邵女士。 似乎妈妈的心情也不好起来了。但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先下嘴为强,说什么也改变不了鸭子到嘴的事实。 邵女士不急着动筷,先说了句风凉话暖场:“怕不是想让小季知道我饿了你三天。” 23、蹭到课了 闹剧过后的小半个月里,叶绍瑶总能听季林越家楼下的婶子唠起这场笑话。 那天晚上季家两口子吵得比春晚都热闹,邻里劝架的来了好几波,最后都被两口子赶了回来,只等季先生酒色下了脸,他才后知后觉干了什么。 那婶子还说,季先生最后被温女士关在房门外反省,在楼下喂了大半夜的蚊子,他时不时吼一嗓子说他错了,吵得又让邻居上赶着一番劝。 “两口子平时相安无事,那天这么鸡飞狗跳来一遭,几栋楼的人都没睡好觉。”林婶儿摆摆手,说不提也罢。 附近的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时多,和常在院子里闲逛的叔婶们格外热络,路上遇见总免不了招呼一声。 林婶儿是个嗓门大的,老远就把叶绍瑶招过去:“瑶瑶,又来找林越滑冰去?” 叶绍瑶委实不想再听她嘴里半真半假的季家二两事,帮忙掰了几颗大蒜就打起退堂鼓:“婶儿,我上他家去等他。” 林婶儿嘴上没有把门的,但心肠热乎,一边和她说再见,一边欢迎她有空常来,叶绍瑶招架不住,唉唉应声。 暑期班开班第一天,她和季林越来得有些迟,刚好见证了场馆拉开横幅喜迎贵客的场面。 叶绍瑶毫无防备,侧头去问已经略高她一筹的季林越:“什么意思?”总不能是欢迎他俩迟到的吧。 因为来得略晚,季林越迅速换好训练服加入热身的队伍。叶绍瑶为了炫耀妈妈买的新运动鞋,也大大方方地和他们一起热身。 今天的穆百川似乎心情不错,握着水杯吹茶面的泡沫,颇有兴趣地也指点她一回:“小叶同学,你的芭蕾跳还差点意思哦。” 原本就有些落后的她停下脚步,在旁边看别人跳了一个来回,才尝试着模仿他们的动作,再次加入队伍。 上课提前了两分钟,穆百川换了张威严的面孔,把学员们叫回冰场。 “我们俱乐部邀请到了一位世界冠军,接下来的一周由她来为大家上课,会针对大家在训练中暴露的问题一一进行纠正,”穆百川提醒,“她在比赛中的动作利落干净,同学们有幸近距离欣赏,也一定要跟着老师好好学。 紧接着,工作人员清场,从练功室走来一男一女两人。 女性的样貌放在人堆里十分扎眼,一头波浪金发被发带束好,浅色瞳孔映着棕灰,一身连体式裤装训练服,黑色大袜包裹住整个鞋面,看不清冰鞋的颜色。 男性穿着则随意许多,一双黑色冰鞋踩过地面,有些颤颤巍巍,应该并不是专业的花滑运动员。 “好漂亮的姐姐。” 外国女孩并不比初中的孩子高多少,面孔中也还留存着一丝幼态,奔向冰场就是一通表演,一句闲话都没有多说。 “那是……勾手三周接外点三周,”有话唠的学员自愿担任实时播报,“再接两周loop跳!” “这是什么连跳法?”大家摇摇头,都说没见过。 一场表演滑下来,原本还贴着的“同龄人”标签被瞬间拔高,班里个头最高的男生有些汗颜。 大家被重新召回冰场,穆百川让出中心的位置,在旁介绍:“这位是今年新科欧锦赛冠军,获得过去年世界青年花滑锦标赛冠军、全俄锦标赛冠军,前几日受邀在首都参与两国友谊运动会,我们俱乐部争取到了半个月的时间,让大家和世界冠军面对面。” 在由衷的掌声中,外国女孩终于有了表情,用生疏的中文开启和大家的交流:“你们好,我是芙塔米娅·索卢诺娃。” 叶绍瑶勉强分辨出她的读音,似乎是横幅上印的那个“索卢诺娃”,原来那几个看不明白的汉字是她的名字。 接下来的话经由身边的男人代为翻译传达:“我来自俄国莫斯科,今年16岁,很高兴和大家见面,我将成为你们此后两周的教练。” 学员们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落在穆百川身上。 “我将成为你们这两周的副教练。”他面色不改的浅笑,说出暂时退位让贤。 话不多说,索卢诺娃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直接开始今天的训练:“现在让我来看看你们的基本功。” 得到指令,整齐列队的学员开始散开,从最基础的滑行开始展示,索卢诺娃尽量照顾到每一个人,从姿态到用刃无一不评。 刚落地一个干拔的一周半,叶绍瑶很有成就感,正坐在场边休息,耳朵自动钻入那些语速快要起飞的外语。这种语言不像是英语,虽然自己的英语成绩不咋地,但她英语老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完全没有场上女孩嘴里装上机关枪突突的样子。 她说话很有趣,音调还一颤一颤的,她尝试把舌尖抵着舌根……当然,舌头抽筋了也没学出什么来。 除了俄语的独特,叶绍瑶对她的冷幽默也很感兴趣。 “地上是不是有钱?”索卢诺娃看看空空留下一道痕迹的冰面,又看看刚才滑了一遍难度步法的男生,似乎在很真诚地问他为什么总往地上看。 面对同样准备展示难度步法的女生,她把人拦在了转三门外:“你的右后外刃比你的性格还要内向。” 女生红着脸,手指拧在身前,低下头不敢看她。 索卢诺娃拽了拽翻译员的袖子,焦急地补充:“你快和她解释,我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想提出她存在的问题。” 哇啦哇啦一堆字母似乎从头顶飘过,形成一股无形的推力,平日训练十分钟偷懒半小时的叶绍瑶勤勉地开始新一轮练习。 她已经习惯了在远离冰场的角落自娱自乐,虽然不知道忙忙碌碌在练什么,但她喜欢按着自己的节奏来,想到哪里学哪里。 机会就这么偶然地砸到自己头上。 因为季林越告诉她要加练,所以在两小时的大师课结束后,她并没有急着去找他。 刚尝试了一遍阿克塞尔跳,落地非常勉强,但她想一口吃成胖子,纵身一跳,目标是干拔起陆地两周。 不出意外的,她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心脏仿佛沉了一下,连同附近的交谈声一并安静下来。 痛感后知后觉爬上膝盖,她支起身,手掌根儿还擦破了一点皮。 不过这些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无论是她滑冰时还是停训后,膝盖上总是磕磕碰碰留下的淤青,手掌的皮肤也是破了好,好了破。 她站起来,缓了片刻,无所谓地开始保守的一周跳。 助跑,缓冲,起跳,过渡重心,落地……叶绍瑶虚惊一场,本来在起跳时以为重心没把握好,生生把轴给拧了回来,直到脚尖踏实地接触到地面。看来一周跳已经手拿把掐了。 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外语,随后,被翻译成中文收纳进耳朵,“你的滞空还不错,旋转角度很富裕,可以出两周跳的。” 叶绍瑶调转方向,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是那个获得了世界冠军的临时外教。 她的名字很复杂,叶绍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依稀记得叫索什么来着,她乖巧地招呼她:“索教练好。” 穆百川和翻译员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翻译员没有翻译这句称谓,索卢诺娃不知所以地跟着笑了笑:“刚才上课时,我一直都有用余光关注你,你为什么一直在场外练习?” 明明应该是两个女孩之间的对话,却变成翻译员和代表发言人穆百川之间的交谈,正好省去叶绍瑶不知如何面对陌生人的腼腆。 “小叶目前不是冰场的学生。” 索卢诺娃困惑:“刚才她在尝试两周跳,也不像是业余的选手。” 穆百川慷慨解囊:“是的,她以前在我们这里训练过,虽然现在基本功落下很多,但滑行很不错,不像是初学者。” 曾经还求学于教练之下时,叶绍瑶都很少听过他把自己捧这么高,现在面对外人夸她滑行好,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索卢诺娃根据自己的经历猜测,眼前的小女孩是因为家里的经济问题无法继续学习滑冰,她觉得有些冒昧,所以问得小心翼翼:“是因为变故所以没有学习的机会了吗?” 翻译员愣了一下,随即蹲下向小女孩问道:“是有什么原因让你没再学滑冰了吗?” 叶绍瑶被问得一头雾水,肯定是有原因的啊,比如妈妈迟迟不让自己重回冰场。她不知道这么理解对不对,迟疑地点点头。 高高矮矮的四个人站成一个方形,画面不相协调却透露着莫名的和谐,后来他们又聊了什么,无关紧要,只是有一句话烙在了叶绍瑶的心上。 索卢诺娃女士说:“穆先生,就让这个妹妹跟着大家一起上课吧。” 当翻译员说出这句话时,叶绍瑶以为自己听岔了,还反复向教练求证:“是在说我吗?” 穆百川也用眼神询问索卢诺娃,最后得到她的点头认证:“是你。” 像从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叶绍瑶头一回激动得睡不着觉,叶先生和邵女士问她也不说是为什么,第二天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出门了。 提前一个小时,她敲响季家的门,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急切:“季林越,快点下楼啦,训练要迟到了!” “来了来了,”大门打开,门内温柔的女声逐渐清晰,“闺女,今天来这么早呀?” 她抬手用拇指拭掉女孩嘴角的米粒,大概是因为心儿飞得太远,女孩已经顾不得这些小节。 “林越还在洗碗,你先等等,”她仰身往厨房看了看,把她引进客厅,“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你温姨?” 叶绍瑶卖起关子装神秘,她昨天可是连季林越都忍住没告诉呢,今天一定要闪亮登场,给大家憋个大的。 热身时间,她终于名正言顺地站在队列前端,和大家一起控腿正踢,虽然被插队的季林越对此感到奇怪,但她并不着急向他揭晓这个巨大的惊喜。 下午三点整,穆百川准时吹响哨声,第二节大师课拉开帷幕,索卢诺娃身边依旧跟着翻译员,从练功室走来。 学员们立即换上冰鞋,乱中有序地进入冰场。 很好,叶绍瑶不露声色打开书包,拎出被帆布包裹的冰鞋。按照计划,她将当一个小尾巴跟着进场,然后惊艳包括季林越在内的所有人。 但是…… 她的一番大动作还是没有逃过季林越的眼睛,他歪着脑袋问:“叶绍瑶,你在干嘛?” 她捧着鞋帮,手指抚摸过它的刀刃:“我的冰刀坏了。”计划泡汤了,惊喜没有了,连冰也上不了了,她的冰鞋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呢! 季林越没有思考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拿出冰鞋,直接将她手的鞋颠了个儿,仔细端详一遍。 “这儿有一些小缺口,刀尾也裂开了”他这里指指,那里摸摸,像专家一样把手里的冰鞋鉴定一番,“这个刃还已经偏了,不能上冰的,会坏脚。” “可是索教练昨天都允许我和大家一起上课了。” 且不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哆啦a梦冰鞋,在那些没有办法上冰的日子,她不敢把继续学习滑冰的想法告诉爸爸妈妈,她有多想滑冰,只有季林越和这双已经不太称脚的冰鞋知道。 不由她伤神,穆百川见两人磨磨唧唧,指着腕上的手表催促:“季林越,还唠什么呢?叶绍瑶你也是,快过来上课!” “你去上课吧,别管我了。”叶绍瑶撇着嘴角,她经历了大起大落,现在需要缓缓。 季林越一步三回头,最后摸着围挡进入冰场。 “你怎么还不去上课?”翻译员向她传递了索卢诺娃的问候。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都快急哭了:“索教练,我冰鞋坏了,那我还可以旁听吗?” 翻译员一五一十向索卢诺娃说明情况,还不忘安慰她一句“别伤心”。 索卢诺娃用手指捻掉她眼角的泪珠,虽然她们语言并不相通,但叶绍瑶实时接收到了这份温柔。她建议:“我听工作人员介绍说这里有租赁冰鞋的地方,你先借一双冰鞋应急,其他的以后再想办法。” 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出场,但对于阔别冰面许久的叶绍瑶来说,能够光明正大地在冰上滑行是再幸福不过的事。这种失而复得的情绪一直占据着她的内心,以致于她在旋转中腿软摔倒,也会贪恋地抚摸几把地上的沟壑。 下课后,季林越和她一起走出冰场,他看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掉下来过,由衷发问:“就这么开心?” “嗯,如果冰鞋没有坏掉,我会更高兴。”她这节课穿着冰场提供的儿童小码冰鞋,很打脚,皮革隔着袜子和皮肤一直摩擦着关节,一步一痛。 为了避免触碰到痛处,她小心翼翼解开鞋带,脱下袜子,内踝周围磨出一串小水泡,指尖轻轻点上去,有种怪异的感觉,她疼得眉毛眼睛都拧在一块。 又磨蹭了一会儿,下班的索卢诺娃路过休息区,看见有两个孩子坐在长椅上,正尝试用借来的牙签挑掉水泡。 翻译员先一步走过去制止:“小妹妹,水泡得等它自己结痂脱落,你这样容易感染。” “可是我明天还要训练。”叶绍瑶撅着嘴,难道她此后两周都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先生,我的包里有药物,可以给她消毒。” 还得是专业运动员出马,索卢诺娃堪称是行走的医药箱,翻译员不仅翻出了碘伏,甚至连棉棒和药膏都一应俱全。 她解释:“来华夏前两天,我的冰鞋也出现问题,备用鞋穿得并不习惯,这些物品都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叶绍瑶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握着药瓶却不知该如何操作,学校的健康课也没教过她这个呐。 索卢诺娃轻叹一声,小孩子确实不会了解如何给自己清理创口,索性好人帮到底,手里开始不急不慢地动作,嘴里也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重新套上袜子,叶绍瑶害羞地想缩回脚,却注视对方握着她的脚踝,和掌心比较长短,连贯的动作发生得很快,快到她还没有想明白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奇怪是奇怪,但她到底接受了教练太多的恩惠,唯有用少先队礼回报给这个漂亮的外国姐姐。 索卢诺娃面露诧异,不知又说了句什么,笑着也回敬了一个少先队礼。 “季林越,这个姐姐也是少先队员吗?” 这是未来几天困扰着她的问题。 24、母女聊天局 这冰场什么都好,就是鞋不好穿,脚下不是泡沫垫,硬邦邦的鞋底踩着累人,偏偏鞋带还总是系不上,几天滑下来,撅着腚系鞋带的小姑娘已经成为冰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索卢诺娃志在打击一切偷奸耍滑行为,也被这道风景线所吸引。 “你总是这么偷懒,让我有些失望。”她面露难色,大概是因为叶绍瑶是她钦点的学员,但训练效果并没有达到她的预期。 叶绍瑶发誓,她绝对没有半点偷懒的心思,这可是千年一遇的上课机会,她才没那么不识时务地挥霍。 “教练姐姐,这双鞋的鞋带会自己散掉,我系上它就松开,系上就松开。” 翻译员夹在她们中间,嘴皮子一刻没停过。 “从注意你开始,我就相信你是个努力的人,”索卢诺娃听进去了这份说辞,点头没有追究,但她嘴上总是不占下风,“不过你的技术动作还是不标准,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她示范了一次前外转三接后内转三,动作刻意放慢,把所有细节展现出来。 “冰上训练和陆地训练有很大差别,在冰上时刻保持重心稳定并不简单,你可以尝试用手辅助身体保持平衡。” “上身要挺直,但不能僵硬,膝盖保持弯曲。” “转身前一定要把刃压住,进入弧线前后,上半身与脚下保持一致。” 按照自己的理解,叶绍瑶有样学样,受教地摆正手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滑了一道弧线,费劲地转了半圈,还趔趄了一步。 完成动作后的她心里已经有了结果,索教练大概又要说些不知从哪里学的比喻句。 但对方只是咬唇,最后让她吃下定心丸:“基本动作是掌握了。你别有压力,学习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你只是还没有触摸到改变的契机。” 说没有压力是不存在的,同班的学员都是练的童子功,如今已经个个两周起飞。 她和他们的教学重点都不同。 俄国作为花滑大国,以拔尖的技术著称,多少花滑运动员都把它作为精神故乡。所以星光加冕的索卢诺娃接到俱乐部的邀请,是领导出于帮孩子们精进技术动作的顾虑。 对已经打下基础的学生来说,这半月的课程只是锦上添花,而于叶绍瑶而言,那是大刀阔斧地开疆拓土,从捡起基础步法到开辟难度步法,她的目标是追上大家的脚后跟。 她经常会因为与大家格格不入而感到挫败。小孩或许分不清这些复杂的心情,只是单纯的不快乐。 又一次等她走进冰场,穆百川终于逮住机会和她促膝长谈。 叶绍瑶正踮起脚尖,熟练地在服务台问工作人员借冰鞋。 她的书包总是和季林越的放在一起,一黑一红很瞩目,穆百川走过去,和正在整理鞋包的季林越简单聊了些什么。 等她借鞋回来,季林越已经开始热身,长椅上的穆教练还坐在那里。 她心里打鼓,穆教练这是特意在等她?是不是要谈补学费的事情?还是租冰鞋也要给钱了呢?她蹭了这么多节课,脑袋里偶尔会窜出这些奇怪的考虑。 最后,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长椅一端,恭敬地向他问了声好。 此刻她脸上挂着有别于八九岁孩子的恬淡微笑,眉头间还夹着一丝没有纾解的愁绪,和她从前没心没肺的乐天大不一样。 穆百川在这几天总看见她摆出这样的表情,以为是她刚恢复上冰,还不能适应外国教练的快节奏。 “小叶,是不是还没习惯回来的感觉?” 三点钟的太阳只是微微倾斜,落地窗外的阳光在此时刚好映亮半截冰场。 叶绍瑶门儿清,她太习惯这里了,如果摔倒有留下痕迹,她的屁股墩儿一定印满这里的每一块地方。 她摇摇头,虽然训练有些吃力,但她恨不能快些跟上大家的进度。 排除了错误选项,穆百川这次猜到了八/九分:“你还没有和妈妈商量滑冰的事?今天是短训最后一天了,等课程一结束,你又准备躲在角落里偷偷练跳跃?季林越自己还是个半吊子,你跟他学就是在浪费时间学错误的技术。” 说曹操曹操到,热身结束的季林越回长椅换冰鞋,瞥见叶绍瑶和教练依然坐在那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和她咬耳朵:“快上课了,你赶紧热身吧。” 穆百川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几天没给你们上课,连谁才是教练都忘了。” 季林越眨眨眼,反应过来:“教练好。” 恰好上课铃响,集合时间到,穆百川终于舍得挪开屁股,吹起挂在胸前的哨子。 叶绍瑶简单做了一组伸展运动,在索教练上冰之前换好冰鞋。 光穿上还不够,她拿出从爸爸工具箱里找到的胶带,把系牢的鞋带绑死在鞋帮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特意拉高筒袜的边,遮住被鞋内衬磨出的半圈水泡,咬牙又坚持了一节课。 刚学滑冰时,她总觉得三个小时特别漫长,那时候还看不明白时钟,她盯着那根短短的指针,不管分针和秒针超越了它多少次,它都悠闲地慢慢走,直到在冰上摔疼了滑累了,还没走到它该到达的地方。 如今的三个小时转眼就过了,如果不是腿上的水泡隐隐作痛,她真是余兴未尽。 季林越惯例在冰上加练,他说他今天一定要把刃跳磕下来,她在场外帮不上忙,只能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荡着腿。 一闲下来,她总会放任自己的心思乱跑,不过今天每一根思维都乱七八糟,堵在了穆教练的那句话上。 今天是索教练的最后一堂课,半个月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她的确没有和妈妈提起滑冰的事,这次期末数学不上不下卡在七十分,她到底没有先开口的底气。 原本想着开学考试再拼一把,不过穆教练已经把冰场的大门向她敞开,倒让她跃跃欲试。 七十分应该也算是七十以上吧? 早知道就不给自己定这么高的目标了。 “小朋友。” 一个很耳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经常与教练形影不离的翻译员哥哥。 对方手中拎着一只鞋包,细瘦的手腕因为重物脉络分明。 她站起来:“哥哥好。” 他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说话斯斯文文,有些外地腔调,语气也和蔼:“索卢诺娃女士着急赶火车去首都,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他首先解释来意。 她点头,很认真地听着。 翻译员打开手里的包,一双纯白且崭新的冰鞋暴露眼前:“这是她亲自给你挑选的冰鞋,鞋码应该大了一些的,能多穿个一年半载。” “她说她知道你这一年只保证了跳跃练习,步法落下很多,但别着急,这可以慢慢练起来。” “她还让我务必要传达一句——希望即使条件艰苦,你也一定不要放弃滑冰。” 说完,他郑重地把一双冰鞋就着鞋包一并递给她,直到看她稳稳抱在怀中,才放心地收回手。 告别很短暂,翻译员完成任务便匆匆离场,季林越还在潜心练习,叶绍瑶向四周望了望,估计此时只有自己的心情在翻涌澎湃。 刚才是发生了什么? 她低头瞅着被包裹在口袋里的冰鞋,干净得还未经一丝灰尘的洗礼,鞋面上有一簇粉嫩的花。另一只鞋印着相同的图案,更多了一些字迹。 叶绍瑶用脑袋里并不全乎的字库努力辨认着,一串流畅的不知所谓的外文下附加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芙塔米娅·索卢诺娃”。她一字一字艰难地读出声,这是她第一次捋明白外国教练的名字。 所以应该称呼她芙教练还是索教练呢? 双人滑和冰舞高阶课的时间要到了,教练冯蒹葭提前来冰场规划练习区,顺路遇见一个眼熟的小姑娘,她热络地打了个照面:“小姑娘,还没放学呢?” 俱乐部教练不多,私下交流却不少,穆百川经常半杯白酒后就开始滔滔不绝,聊完家事聊工作,说今天的学生又有哪里让他不省心,这个小姑娘就是他话题里的常客之一。故而即使她和叶绍瑶只有几面之缘,但印象十分深刻。 “您好。”小姑娘声如蚊呐,似乎在对这个阿姨的自来熟感到奇怪。 显然,叶绍瑶对她没有半点印象。 “你一直在抠这朵花,是不喜欢吗?”她看见小姑娘一直曲着姆指挠鞋侧的图案,把签名都擦掉了一个角,“这么好看的粉芍药,磨花了就可惜了。” 如梦方醒般,叶绍瑶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动作,讪讪地把拇指藏在拳头里。 她的目光自下向上打量眼前的中年女性,对方穿着冰鞋和俱乐部的运动服,应该也是冰场的教练。 她询问:“教练,我可以把鞋存在这里吗?我妈妈发现会骂我的。” …… “哎哟,最近天热懒得动弹,我都胖了好几圈,”邻居用虎口卡住腰侧,轻薄的短袖衫束缚着并不纤细的腰身,“宛郦你看,腰围都要奔三尺去了。” “我可是从缝纫铺走出来的女娃,”邵女士把她翻了个面粗粗丈量,“这腰撑破天也就二尺半。” 如果不是半路遇见避无可避的熟人,她也不爱听话唠邻居妄自菲薄。不过也难怪,旁边红字招牌的服装店里清一水挂着今夏新款式,束腰裙的风潮又吹回来了。 聊胜于无的安慰并不足以让邻居打消减肥的念头,她挽上邵女士的手臂,不由分说就往自动扶梯走。 “你陪我去那健身房瞧瞧,咱家老李之前在那儿练过,一年下来人都精神了,我去取取经。” “小慧,我来商场还有正事儿呢。” 邵女士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委婉说下次再聊,却被人结结实实拉了回来:“买保健品是吧?我知道二楼有家便宜的,等会我给你推荐推荐。”购物不差这一时,邻居打消了她溜号的念头。 三楼的店铺开得杂,功能却很齐全,甚至还为市民打造了一个室内公园。 不过今天暑假又逢周末,男女老少都来这里消遣,她们穿过重重人潮,差点找不着北。 “是这家吧。”左右顾盼时,邵女士终于发现了用红漆刷出的“健身房”三个字。 这地方怎么有些熟悉?潜意识指引她回头,熟悉的冰场坐落在不远处。 原来是小崽子滑冰的故地。 邻居一嘴吐槽打断她的回忆:“装修也不怎么样嘛。” 只是推开玻璃门,机器械碰撞的声音像被疏通般夺耳而入,女人们忍不住屏气,试图把萦绕在周围的味道挥散。 “汗味要冲天灵盖了。” 盛夏的暑热让健身爱好者畅意挥洒汗水,层层叠叠的气味被锁在这里,揉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通风的小窗和偶尔开合的大门无济于事,让两人不自觉屏住五官。 前台贴心递上一张传单:“需要了解健身吗?” “不,不需要。”几乎是没有犹豫,邵女士拽着邻居离开。 退出健身房,两人心照不宣地抹除掉这段插曲,若无其事逛起商场,时不时扯两句闲篇。 “这商场冷气不太足,还没有家里的穿堂风凉快。”邻居从挎在小臂上的编织包里掏出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扇风,“对面是个冰场呢吧?咱也过去凉快凉快。” 邵女士想到某些往事,带着笑意点头。 “欸?宛郦,那不是你闺女吗?”邻居恐怕是自己看岔了,特意伸长脖子求证,渐渐靠近间,她越发确定,“就是呢!你看后腰那朵大红花,还是我看着你拿针线补的。” 邵女士一定目光,果然是叶绍瑶。 看她略微诧异的神色,邻居似乎意识到什么:“怎么,你闺女没告诉你她跑这儿来?” 听这语气,邵女士反问:“你知道?” “我哪能知道,”邻居啧声否认,“不过她经常和一个男孩到新世纪来,老李也见过他俩好几回,每次都直奔冰场,一点不耽误。” 那边的叶绍瑶还在等季林越加训,冰鞋静静躺在长椅下,她居然百无聊赖地做起了作业,她的良心对此感到荒诞。 邵女士撞进她不经意扫过的视线时,也是一副荒诞的模样。 “妈……妈妈。” 叶绍瑶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一时间不知应该先藏季林越的作业本还是脚边的鞋。 不对,此时的她才是最应该藏起来的。 她的眼神略带茫然,妈妈从来不爱热闹,尤其是人挤人的商场。在她还名正言顺学滑冰的时候,妈妈很少亲自送她上楼,只是目送她进门,交代她和季林越一起回家。 锐利的眼神看破她的惴惴不安,邵女士自报来意:“你姥前几天从炕上摔下来伤到尾巴骨,说明儿要坐车来城里挂号看医生,我寻思来买点燕窝补品。” 最后,她发出灵魂拷问:“你呢?” “我……” 此时叶绍瑶的小脑袋已经超负荷,编谎话她无从下口,只知道一定不能屈打成招,说出一年都在以去季林越家为由,实则在冰场鬼混的事实。 她脸上堆着笑容,似乎又需要一个身披铠甲的英雄来保护她。 “邵姨,叶绍瑶本来是想和我一起写作业的,但是我暑假还得练冰,所以就和我一起来冰场了。” 这句话半真半假,但季林越的语气不容置疑,落到邵女士耳朵里便有八分真了。 希望之光普照在脚下,拉起斜斜的影子。 叶绍瑶点头搭腔:“嗯,我有认真写作业的,你看我都写了这么多了。”她把作业本拎起来,纸页被抖得哗啦啦响。 两个小朋友逐渐找到节奏一唱一和,把邵女士哄得团团转,邻居笑着说先走一步,留下她一个人听孩子们编出更多搪塞的话。 邵女士双手一摁,把声音压下去:“我只问那双冰鞋是谁的?” 季林越一愣,他才下冰,什么冰鞋不冰鞋,那是真不知情。 “可能是谁忘拿走了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么大一双鞋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既然有意说破滑冰的事,叶绍瑶在内心挣扎后乖乖承认:“是教练送我的。” “教练?” “索教练,”她自言自语,“还是芙教练?” 邵女士皱眉,这些都是谁和谁。 “是一个外国姐姐,她说希望我继续滑冰,就送给我这双鞋。”叶绍瑶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随之而来是短暂的沉默。 “先回家吧。” 傍晚的公交站台,一个女人探出身子看远方驶来的公车,两个小孩在一旁咬耳朵。 妈妈没有在明面上发脾气,叶绍瑶很雀跃,语调都在往天上飘:“季林越,其实你刚才撒谎很明显哦,耳朵现在还是红红的。” 但没办法,这样拙劣的谎言居然逃过了妈妈的慧眼。 意识到被她笑话,季林越扭头不出声。 “我妈妈都不生气诶,我好像不会挨打了,”叶绍瑶的小嘴不停叭叭,“你的下次课是什么时候呀,我还要来。” “下辈子。” …… 静谧到只剩下蝉鸣的夜晚,邵女士摸进女儿的房间,床上的人缩在一方小被里,眼睛盯着天花板炯炯有神。 “妈妈,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她坐在床边。 叶绍瑶想了想,这很难说清,短短的一天发生了太多值得失眠的事情。 “瑶瑶。” “嗯?” “你告诉妈妈,每次你说去季林越家,是不是都去了冰场?” “嗯,是和他一起去的。” “你特别喜欢滑冰吗?” 特别喜欢吗?摔屁股墩老疼了,让人特别喜欢不起来。 可是滑冰让她收获了朋友,收获了可以向同学炫耀的东西,收获了很多很多。 “我觉得滑冰很快乐,特别快乐。” “但是这条路走下去,你会受伤。” “我知道。穆教练说过,努力不一定会收获金牌,伤才是运动员的勋章。” 她曲起膝盖,脚趾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小腿的水泡,痛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是鼓鼓囊囊但麻木的触感,这是她第一块勋章。 半晌,邵女士才复开口:“如果你真的想明白了,我支持你继续滑下去。” 小姑娘对着月色下的模糊身影笑了笑,声音故作成熟:“咳咳,请妈妈放心,瑶瑶是个大小孩了,想得很明白。” 邵女士被小大人逗乐,俯身替她掖好被角:“大小孩睡觉不能把被子掀开,肚子受凉会感冒。” 叶绍瑶接到命令,一本正经地学动画片回答:“yes,sir!” 母女难得的聊天局以一个哈欠结束,小姑娘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邵女士蹑手蹑脚退出房间。 “妈妈,我问过穆教练,他的课没有涨价哦,一分钱都没有涨。” “我才不是故意问的哦……” 25、好久不见的朋友 为期半月的大师课结束,俱乐部在授课计划调整后恢复了假期一周五天的日常训练。 有了妈妈的首肯,叶绍瑶日日背着冰鞋到冰场,虽然她还没有正式报名教练课,但妈妈说,让她在暑假先找找状态,等九月再跟随新的小学员一起上课。 叶绍瑶没有异议。似乎只要能待在冰场周围,她就能够一直汲取它所散发的能量,一身力气使不完,连摔得人仰马翻也没觉着多疼。 只是有一点不好,除了当初学校组织的滑冰课,她从来没在课程专场以外的开放时间上过冰,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在冰上堵车的烦躁感。 商业冰场面向公众开放,这也是她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假期来这里休闲的孩子格外多,其中也不乏灵活就业的成年人,她的小身板谨慎地在人群里穿梭,时刻提防身边不小心摔倒的陌生人。 她不时抬头望向挂在柱子上的钟表,才刚过一个小时,已经让她累够呛。如何在冰上闪避障碍成为她唯一复习的技能。 回到家,她拉开书桌边的椅子,迫切地想要拿起笔,给远在首都的容翡发上一通牢骚,可是碍于太多汉字并不会写,满纸的拼音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起来,她和容翡也快有一年没见面了,她们认识的时候,容翡才刚到首都,她是她在那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这一年她们依靠纸笔通信,有时候一个月能交流上一次,有时容翡参加比赛连轴转,两个月都不能说上话。 现在是休赛期,但她却迟迟没有收到容翡的来信。 是不是她有更好的朋友了呢? 第二天,叶绍瑶从被窝中坐起,嗅到从厨房飘来的饭香,似乎还有滚油浇在蒸鱼上的哔啵声。真是丰盛的早餐,但她无心细品鱼肉的鲜美,魂显而易见地飘走了。 清脆的敲碗声响起,邵女士提醒她专心吃饭:“饭撒一桌,你嘴上长漏勺了吧。” “妈妈,你说世界上有没有外星人呢?” 女儿天马行空的问题让她接下来的腹稿哽在喉中,洗耳恭听这孩子又有什么想象。 “外星人偷走了我写的信,故意打断我和容翡姐姐说话,”她皱眉,“外星人太坏了!” 邵女士对她幼稚的想法司空见惯,理性地回答:“世界上哪有什么外星人。” “真的有!”她反驳。 “是不是因为没有收到好朋友的信,所以瑶瑶今天这么难过呢?”一直闷头吃饭的叶先生出来引导战局。 叶绍瑶摇头:“没有哦,我一点都不难过。” “爸爸猜,瑶瑶的好朋友一定也很着急得想要和瑶瑶联系。” “真的吗?” “嗯,”叶先生捧着碗,说得格外认真,“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你们就会遇见。” 叶绍瑶将信将疑地凝望着爸爸的眼睛,镜片下炯炯的目光不像是在唬弄她。可是爸爸什么时候学会算命的呀? 邵女士不满地向丈夫啧声:“你就惯着她。” 不管爸爸是在哪里学会的算命,他还真没说错!叶绍瑶和往常一样同季林越走向冰场,总觉得今天的冰场有些变化。 是冰多铺了两层吗?还是场外又多了一个教练员? 直到她打量对面一身紫色训练服的女孩许久,她才能肯定,今天是个大晴天,冰面反的光要特别亮些。 “容翡姐姐!”她欢呼。 “瑶瑶?叶绍瑶?”容翡的目光从别处挪过来,半晌回不了神,“你不是不学滑冰了吗?” 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疑问,但语气却掩藏不住朋友相见的小雀跃。 “我回来啦,”新鲜的、热乎的、她妈妈前天晚上才通过的决定,她都没来得及在信里说给她听,“我妈妈同意我滑冰啦!” 她高兴地在容翡耳边叽叽喳喳,从好久不见说到欢迎回来。 把堆积在心里的开场白说完,她才发现对方的姿态不自然,训练服被裁剪成半袖,右手臂绑着纱布,可怜地挂在脖子上。 她问:“你的手怎么啦?” 容翡嘴边挂着微笑,并没有露出病态:“训练的时候摔的,小臂骨折,现在已经不痛了,不过还没有康复。” 骨折?叶绍瑶想到自己小时候闹腾,从床上摔下去也是骨折,爸爸在半夜用摩托车载她去医院,她抹眼泪哭了一路。 骨折怎么会不痛呢! “小翡,你真的打算上冰?金教练不是建议你回岸北多修养几天吗?” 从服务台走来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头发披在肩上,发尾烫了大卷,眼睛里的心疼在打转。 叶绍瑶猜测眼前人是她的母亲,乖巧地鞠了一躬:“阿姨好。” “这就是你在岸北的小笔友?”女人苦中逗趣。 容翡点头:“妈妈,我只是想恢复训练,不会强上难度的,你知道马上就是新赛季,我得保持状态……” 刘女士按住想要奔向冰场的她:“你还想着参加下个月的俱乐部联赛?且不说你的手多久能恢复,就算你健健康康地站在场上,你和那个小伙子才搭档了多久,他下手没轻没重,你是想再被摔一次吗?” 容翡不满:“当时你也同意我滑双人的,现在又因为一次骨折不让我上场。” 刘女士长吁一气:“妈妈是担心你同时参加单人滑和双人滑吃不消,想下次再给你挑个靠谱的搭档。” 叶绍瑶坐在容翡旁边,字里行间似乎也摸清了一些信息。 容翡自从拜师首都体校后,一直在全国各地参加女单赛事,同时教练和家人也顺便拜访各地省队和有名头的教练员,希望能找到适合的男伴。 今年六月终于有了进展,南方g省的冬运中心推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队列滑转项来的,在去年拿过全锦赛铜牌,但碍于难度没有竞争力,只能寄希望于依靠双人滑更上一层楼。 容翡对这个哥哥没什么的印象,相貌平平,技术也算不上特别标准,连姓名也普通到记不住。 但想到他有国内赛奖牌,金教练还是让两人勉强搭了个队,说先试一个赛季。 不过还没有挨到赛季开始,就在组队的第二周,两人在第一次尝试抛跳时就发生了意外。 男生体格壮实,举起年仅十一岁的容翡如同拎一只鸡仔,他只是发挥了五成力度,失误将手中的小姑娘抛向了围挡。容翡始料未及时,屁股已经坐在了边缘,她重心不稳,下一秒向后倒去,狼狈地摔在场外的橡胶地。 随行的医生说,小姑娘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用手护住了头颈部,但手臂也因此轻微骨折,另外腿上有两处擦伤。 容翡父母接到电话马不停蹄赶到g省,首先要求容翡和那男生拆对,并暂停接下来的训练任务,将她带回岸北养伤。 “那……我就小滑一会儿,”她抬了抬负伤的手,“现在也做不了动作。” 刘女士还在犹豫。 “阿姨,我会盯着姐姐的!”叶绍瑶拉着容翡做了个保证。 “小翡?”穆百川脚步匆匆,半路上遇见了老熟人,“你手怎么了?” 容翡起身招呼:“训练时摔了一跤。” 穆百川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关心地说:“咱们这行确实容易受伤,你们在训练时切记要小心,在冰上冰下都要注意安全。”他的目光在两个女孩间流转,这是他从业十几年来给每个学生上的第一课。 说罢,他脚步继续向前,又一场新课开始。 “咦,瑶瑶你不去上课吗?” “我呀,暑期课来不及报名了,只能在他们结束以后上冰。” 两个女孩眼中各怀各的失意,不过难过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久别重逢的快乐。 叶绍瑶只在首都待过短短半个月,没怎么出过训练基地的大门,她听着容翡讲述自己在首都的生活和见闻,觉得一切都很新鲜。 “所以豆汁儿是什么味道呢?” 看见容翡提起她喝豆汁儿时的畏惧,叶绍瑶有些好奇:“真的很难喝吗?” “是特别难喝!”容翡劝她一定不要尝试。 体校的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与美食有关的作文,她费了大半的篇幅讲述同学哄骗她喝豆汁的故事,仿佛嘴里还残留着酸酸的馊味。 两人一言搭一句说得有来有回,躲在围挡后面嘻嘻哈哈。 “对啦,我好久都没有见过张晨旭哥哥了。”提及东湖公园,叶绍瑶想起来这么一号人物。 容翡想了想:“我也没见过他啦,听说还在找搭档呢。” “容翡姐姐,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对呢?” 容翡对摔倒有些应激,在脑海里强行屏蔽这样的想象画面:“他那么瘦,感觉托举都够呛,我怕我在他手上摔得更惨。” 叶绍瑶深以为然。 “对了,我加了他的秋秋号,你想和他联系吗?” 她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了,我没有秋秋号。” “他的头像是一个大叔,头发这么老长。”容翡在她耳边压低声音,把梳在脑后的头发扣在头顶,马尾耷拉在前额,乍一看像叛逆的斜刘海。 叶绍瑶被戳中笑穴,捧着肚子乐不可支。 “容翡、叶绍瑶,不要干扰课堂秩序!” 两人收声回头,看见穆百川在身后气红了脖子,远处站队的学员们强忍笑意。 叶绍瑶抿着嘴唇,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夹起尾巴在空地上准备热身。 容翡也害怕这副颇有威严的面孔,笃笃跑开:“我来指导你的陆地训练。” …… 今天的穆百川面色凝重,开篇和他们讲了一通运动员基本守则,说国有国法,学有学规。 前不久,市花样滑冰队在各俱乐部选拔了四项共十余名运动员参与市体育局组织的集训,据说是为了总结十冬会,剑指十一冬。* 但在暑期封闭集训期间,有两名青年组男单运动员违反基地规定,擅自在冰场抽烟,被市队以作风问题打包退回所属俱乐部。如此一来,原本就贫瘠的市队名单又空悬出两个名额。 破例举办一场测试赛需要花费额外的人力财力,花样滑冰作为一项冷门运动,体育局并不可能拨出多余的资金砸在一场无足重要的比赛上,最后高层开会讨论一致决定,让每个俱乐部推荐一名或一组选手,编成一支市预队,有备无患。 “季林越,”穆百川点名,“星未来的名额在我手里,我打算把你举荐上去。” 学员们的目光聚焦在第一排中心的小男孩,看他迷茫地指着自己:“我?为什么?” 因为当时金承奥的青眼有加?穆百川当然不会这么说,他早就准备好一份说辞:“你大概也清楚自己的能力并不拔尖,但我看重的是你的潜力。” 经过这段时间密集的训练,季林越已经找回所有两周跳,八岁五种两周全,在世纪初的华夏不算多见。 “要是你能在十一冬前把二二连跳和阿克塞尔两周稳定下来,在青年组还是有竞争力的。” 他的年纪还小,还有大把的时间花在攻破难度技术动作上,虽然十一冬还是个极为遥远的名词,但这几年已经足够让他成长。 “你想去吗?”穆百川问他。 季林越被他牵在手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问问我爸爸妈妈吧。” 事出突然,领导又急需列出一份预备队的名单,下了课,穆百川在电话中诚邀温女士来俱乐部一趟。 温女士赶来时,季林越正扒在栏杆上发呆,叶绍瑶在冰上玩嗨了。 “季林越,你教教我这个步法怎么转身嘛。” “季林越,你看我刃摆过来的时候对不对?” 她时不时就会滑到他身边骚扰他,殊不知他正竖着耳朵偷听教练和妈妈的对话。 “季妈妈,预备队只是市队的缓冲区,小季进了预备队并不代表他就是市队一员,但简单来说,已经算是半只脚迈进了市队,参加地方性比赛的机会总会多一些,希望您和您丈夫能仔细考虑。” 温女士向穆百川打听:“市队的训练机制是什么样的?” 见她没有拒绝,穆百川稍稍放松神态,给她讲起市花滑队现行的人才培养战略。 市队虽然名声在外,但说到底不过是体育局领导组织运动员训练的工具。尤其是在举办花样滑冰重大地方性比赛前,市花滑协会领导会在各大俱乐部和高级私教手下挑人,临时组成一支队伍集中短训。加入市队的运动员不需要转运动员籍,甚至不需要更换教练。* 市队管理虽然松散,但不是没有规矩,穆百川向她说起市里组建预备队的前因。 “此次市队的目标是十一冬,如果小季有幸正式加入市队,训练任务会比现在重很多。 “市花滑协会通常会在寒暑期进行封闭式集训,即使是开放式的管理,也只能有家长和教练的陪同。 “如果您有意向,我们俱乐部会尽快给小季注册运动员身份。” 温女士颇有动容:“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就给您答复。” 不知何时,两颗毛茸茸的脑袋聚在一起,叶绍瑶学季林越扒在围挡上。 “他们说你要去哪里?”她来得晚,什么都还没听明白。 季林越用余光看她,回答:“教练想让我进市预备队。” 市预备队?是之前他落选的那个吗?为什么比赛时没有被看中,现在又要去了呢? 脑袋里有很多问号,但她只是问出最想宣之于口的问题:“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他摇头:“应该不能吧。”教练说,市队虽然松散,但管理很严格。 “那你多久去?” “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会等你回来给我抄数学作业。” “不能抄作业,但不会的题我会讲的。” 气氛有点沉重,叶绍瑶心事重重地滑走了,明明当初他答应要教她滑冰的,现在臭弟弟要自己飞黄腾达了。 她心不在焉地摔了一跤,草草结束今天的冰上训练。 小姑娘的失落被穆百川尽收眼底,他了然于心,走前不忘拍拍她的头顶:“小季以后又不是不回俱乐部了,他只是多了一重身份,你怎么这么伤心呢?” 叶绍瑶弯起眉眼:“没有啊,我很高兴。” 穆百川没有纠结她的心情,而是说起对她的规划:“既然你已经打算回到冰场做我的学生,为师建议你可以开始着手准备十月的考级,没有这些证书是参加不了比赛的。” 叶绍瑶曾听教练讲述过考级的重要性,她现在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不只是参赛资格,包括注册运动员也需要考级证书。 季林越已经在上半年过了四级步法和自由滑,遥遥领先于她。 她握紧拳头提振士气:“好,向着考级出发!” 26、好消息接踵而来 得知叶绍瑶已经报名参加考级,容翡很激动,为了庆祝她终于走上专业的第一步,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了出来。 她拍拍胸口打包票:“这件表演服可是和我一起拿了全国冠军的,穿上一定能稳稳过!” 叶绍瑶张圆了嘴,眼睛里的期待快要溢出来,她迫不及待接过包装袋打开,一条镶着几颗粉钻的渐变裙子安静地躺着。 容翡察觉到她的惊喜,笑嘻嘻地说:“没见过吧?我妈妈请国外的服装设计师做的,可惜现在穿不下了,就当是送给你的礼物。” 她还特意强调:“是洗干净的。” 叶绍瑶用手抖开叠好的裙子,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它的模样,是一朵绽开的小花。 恰逢容翡终于拆掉了手上累赘的绷带,两人一拍即合,打算下课后在商场吃吃喝喝。 “季林越,你去不去?”容翡好心问正在换鞋的男孩子。 叶绍瑶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挎上包就往门外迈。回家估计是快要天黑了,她还指望着季林越给她壮胆呢。 从扶手电梯向下,扑面而来卤子香。 容翡吸着鼻子,一脸羡慕地问:“每天在这里上课很煎熬吧。” 叶绍瑶发出共鸣:“是啊是啊,每天都饿着肚子回家。” 已近饭点,美食区的店铺正开张迎客,门口挂上“今日菜单”的黑板,幕墙贴着各色各式的标语。 “我们是不是该给爸爸妈妈说一声?”一直在队尾沉默的季林越开口。 前面的小姑娘们挽着手,不知道在说什么,偶尔嘴巴贴着耳朵说悄悄话,偶尔放声笑得前仰后合。 季林越上前拉了拉叶绍瑶的衣角。 小姑娘眉眼弯弯,笑意还没有从眼角褪下来。 “怎么啦?” “这儿有公共电话,我们给家里打个电话?”他努努嘴,试图把她的视线往旁边带。 叶绍瑶了然,上下摸了摸口袋,眼巴巴地望向他:“我没带电话卡。” 在她热切的期盼下,季林越从书包里掏出两枚硬币,一一投进孔槽,摁下号码盘拿起话筒,等待着对方的响应。 身后的人已经又被带入新的话题,容翡谈及自己的体校经历。 她有些意外:“原来岸北也有这么多公共电话。”或许是离开这里的时候还不熟悉,她以为只有首都才这么便利。 “是呀,电话亭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叶绍瑶笑她记性差。 “你有没有带文具?” 叶绍瑶没想通她的脑回路,但还是老实地递上纸笔。 容翡一边低头写字,一边不忘调侃:“你上冰也时刻准备着写作业吗?” 叶绍瑶很骄傲:“我这是热爱学习。” “但你的作业还没写完。”季林越挂掉电话,适时地补上一刀。 这话她不爱听,索性直接拒之脑外,凑上脑袋问容翡:“你在写什么?” 对方又留下一串数字。 “我在开学前得回首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下周就是开学典礼,热闹喧嚣的夏天也要结束了,容翡把纸条塞在她的衣兜里,确保它不会丢失,“这是我们宿舍楼的座机号码,既然我们没法用电脑聊天,你打电话也很方便。” 她们在这一年体会了信箱旁等待的煎熬,势必是不会想这么再来一年。 以前容翡在首都还没有安顿下来,如今身边有了座机,即使是相隔千里的朋友,也终于可以用两根卷卷的电话线连接在一起。 “你是天才!”叶绍瑶打开字条,确认墨迹没有模糊不清。 “但是我在赛期会去各地比赛,能不能接通就说不准啦。” “没关系,我可以一边写信一边打电话。” 小分队继续往美食深处进发。 “熏鸡架吃不吃?烤鸭架呢?鸭舌也不错。” 叶绍瑶看看容翡,又看看季林越,几人面面相觑,兴致都不高。 “得吃硬菜,”容翡拍拍空空荡荡的肚子,“我快饿扁了。” “那……鸭血粉丝?” “冲!” 鸭血粉丝店装潢富丽,灯光熠熠,从装修到排场都溢出昂贵的气息,好向路过的人宣示:穷人勿进。 季林越和叶绍瑶在暗里对上眼,悄悄提醒昂首阔步的容翡:“我们没那么多零花钱。” 容翡掂了掂背包里的小金库,若无其事地眨眨眼:“当然是我请客。” 叶绍瑶亦步亦趋,还在犹豫:“我们会不会被当成小朋友赶出来?” “不会,我是大朋友。”容翡和空气比了比身高,十分自信。 店面外是刷上红漆木柱,复古的匾额下有一道浅浅的门槛,三个身高不一的小朋友走进门左顾右盼,服务员从旁斜睨,显然没有把他们当回事。 一个戴高帽的中年人掀开后厨的门帘,径直走向他们:“小朋友,你们找谁?” 叶绍瑶向后退了退,把代表发言人的位置让给他们之间最德高望重的容翡。 小姑娘并不怯场,挺起胸膛像大人一样成熟地和他交流,但男人只以为他们是在玩家家酒,没当一回事。 叶绍瑶心里的退堂鼓敲起来:“算了吧。” 这句话更激起容翡的斗志,颇有不吃这顿饭不罢休的气势。 虽然过程极尽曲折,但小朋友们最后还是捧着餍足的笑容道别回家。 夜晚的公车很冷清,车顶的灯管时闪时灭,窗外的路灯投进橘黄的光,随着不断向前的车厢变化着形状。 叶绍瑶望着地上被拉得狭长的窗影,手臂挨一挨旁边的季林越:“我们白吃一顿是不是不太好?” 季林越靠在窗框上,似乎已经累得睡着,声音有些细小:“嗯。” 事情最后是容翡的妈妈平息的。 刘女士原本不想打扰孩子们的聚会,一直在商场里盘桓,接到容翡的求救电话后,她马不停蹄赶到,三言两语就让就餐的氛围重新融洽起来。 临别前,容翡玩笑般偷偷告诉叶绍瑶,其实她的钱买不了一桌饭菜,多亏那个死脑筋店长的执着,否则会是自己最后下不来台。 容翡还说,这是她们今年见的最后一面,祝她考级通过,祝她一路顺风。 叶绍瑶小小的身躯窝在座位里,自言自语了许多,其实她是想分享给季林越听,但他似乎睡着了,安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 当然,还没有等到考级,好消息已经敲响叶家的大门。 不等邵女士放下钥匙,叶绍瑶已经冲进客厅,匆忙地连鞋也没来得及换,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任务。 “姥儿!”她站在电视前,阻断姥姥投向屏幕的视线,“你看!” 她侧身亮出臂章,是鲜艳的崭新的一道杠。 步入三年级,每个班增设大队委一名,孜美函以成绩、能力和人缘三重标准毫无悬念的问鼎后,小队长的位置有了空缺。 说来也奇怪,她的名字还是同桌聂心报上去的,叶绍瑶对此毫不知情。 “下一名参加竞选的同学是——叶绍瑶。” 她的名字很快淹没在滚滚掌声中,她只看到同桌让出通道,用夸张的口型告诉她加油。 一切都毫无防备,她机械地走上讲台,机械地拼凑前面竞选者的宣言,颤抖的手指扣紧讲台桌角,她从没这么紧张过。 讲了些什么?她全想不起来,只知道唱票环节里,自己名字下的正字越来越多,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叶绍瑶坚信自己没有拉票的意思,但稀里糊涂一跃成为新晋的小队长。 聂心又送来一阵掌声:“我就说你行吧!”高兴得像臂章别在她的校服上一样。 听她眉飞色舞地讲述这一番奇遇,姥姥面容和蔼,招呼她走近,想亲手摸一摸这份荣誉:“我们瑶儿在班上真受欢迎。” “那是。”叶绍瑶洋洋得意,正了正胸前的红领巾。解不开的谜团早已经被她埋在心底,她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或许同学们真的都很喜欢她。 “你的好朋友呢?”姥姥顺口提了一句。 好朋友? 她想,大概说的是季林越吧。姥姥前阵子来城里治腰腿,在叶家安顿了有一段时间,季林越隔三差五就出现在家门口,和家里的小姑娘一块回来,来来去去也就眼熟了。 他啊…… 叶绍瑶撇嘴,他现在可风光呢。 她尿遁路过三班时,三班正在举行授章仪式,季林越站在台上,低头看塑料牌上的三道杠,眼里波澜不惊。 放学路上,叶绍瑶在前面踢石子,对他的当选同样不理解:“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嗯。” “嗯?”叶绍瑶本只是随口猜测,却听到他不咸不淡地赞同,颇感意外,“自恋鬼。” “是王老师叫我上去的,我在讲台上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把票投给我。” 若不是了解他性格,叶绍瑶指不定要啐他一口,说他是在臭显摆。但她沉心想,用语文老师的话说,他俩竞选成功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叶绍瑶只是狡黠地冲姥姥卖起关子:“我不知道。” 她今天好容易风光表现一回,可不能让别人在姥姥面前压了她的风头。 叶先生终于休上两天假,叶家难得添上四副碗筷,平时连蔬菜都得多囤一些。 但今天晚上不用纠结吃什么了,姥姥乐呵呵决定:“咱今儿庆祝瑶儿当上小队长,一起下顿馆子。” 吃饭得赶早,一家四口换上日常的行头,邵女士和叶先生检查门窗水电,姥姥牵着小姑娘先一步走。 “吧嗒”一声,防盗门外站着一名不速之客。 “你怎么来了?” 好吧,她刚才还想向姥姥隐瞒来着,但人手臂上的三道杠现在就明晃晃地衬在楼道声控灯下。 “好朋友,”姥姥用代号叫他,“你叫什么名字?” “季林越。” 两个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叶绍瑶再问:“你来干嘛?” 季林越把怀里沉甸甸的小坛子递给长辈:“我妈妈让我给你们送一坛腌白菜。” 姥姥捧着双手收下,笑容更盛:“小季放假来姥姥家玩,姥姥给你做粘豆包吃。” 不过这才上学第一天,寒假的事谁说得准呢? …… 确认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考级名单后,叶绍瑶开始潜心训练。 倒不是说启蒙级*的步法有什么难点,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她越发需要在冰上找安全感。 第一次专业考试,总是对未知有些盲目紧张。 放学后,她赶去冰场加训,穆教练不在这时候上班,她就找隔壁李葳蕤教练抠动作。 “小叶,别紧张,你的动作完全达得到启蒙级的标准,自由滑问题也不大。” 话是这么说,但她连学校的期末考试都能手抖,也不敢保证考级当天会是什么状态。 “教练,我想多滑一会总会更好些。”说完,她又把规定动作翻来覆去串了好几遍。 更晚些时候,冰场又来了一名自觉加练的孩子。 李葳蕤摸着后脑勺寻思,老穆给他学生灌了什么迷魂汤? 季林越如常做好热身,正巧碰见叶绍瑶下冰。 “你也来啦,我好久都没在冰场见到你了。” 她现在跟着新的小班学滑冰,与他周六的课时完全错开,没想到能在一个普普通通学习日的晚上偶遇。 “我来找教练编舞。” 这一年他的技术提高不少,旋转和步法比之上一套自由滑更流畅,教练说,他可以重新编排一些更复杂的动作。 叶绍瑶也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节目,可她眼前只有一个启蒙级的考试,连音乐都不需要。 她问:“你有比赛?” 季林越点头:“我报名了市冬会。” 岸北市每两年都会举办冰雪运动会,如今已经到了第六届,其中花样滑冰项目分少儿组、青年组、成年组和大众组,拥有两级步法和自由滑证书就可以报名少儿组。 没有这两张通行证还真是寸步难行。 十月初,叶家迎来小姑娘的第二件喜事。 叶绍瑶以两场零失误完成了启蒙级步法和一级自由滑的测试,穆教练告诉她,拿到证书只是早晚问题。 “早是多早,晚是多晚呢?”她按捺不住自己想要捧着证书到处炫耀的心情。 穆百川也不清楚,只是安抚她别急。 等通过考级的名单公示,等名单上传到花样滑冰协会,等一张张证书手写印刷,踏踏实实把证书攥在手里时,已经快要十二月,隔壁季林越的市冬会都比完赛了。 某个飘着大雪的周末午后,俱乐部开了个简短的年终总结会,统一给这些孩子们表彰。 “恭喜叶绍瑶小朋友,通过启蒙级步法和一级自由滑的等级测试。” 她走上冰场搭的简易小木台,望眼欲穿的证书终于被她抱在怀里,台下的大小学员都在鼓掌祝贺,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里萌芽—— 她想让这个小木台再高一些,鼓掌的观众再多一些,手里的荣誉再沉一些。 接下来是各大小赛事的表彰,季林越在岸北市第六届冰雪运动会花样滑冰少儿组取得第四名的佳绩,这是俱乐部在本次赛事少儿组获得的最好成绩。 “原来第四名也有证书呀。” 回家路上,叶绍瑶翻来覆去地看着证书,怎么都爱不释手。雪短暂地停了,太阳从厚云中探头,她把两张证书高高举起,挡住刺眼的阳光:“我们都是有证书的人啦!” 一阵风扑面,带起一丝雪意,季林越任她把证书夺走,双手扣紧棉帽:“我奥数也拿到过证书。” “你那是优秀奖。” 温女士给她科普过,凡进入复赛的选手都有奖状和证书,除了一二三等奖,其他都是优秀奖。 “这可是第四名呢!” 还是用带闪粉的金色笔写的,亮晃晃的第四名。 27-30 第27章 高兴吗?拿崴脚换的。 撕掉二〇〇三年最后一页日历,叶绍瑶从发夹到棉鞋都换上新的,所谓新一年,新气象。 不过寒假放得早,外面已经是天寒地冻,她还没有机会穿去给左邻右舍炫耀。 新年第一个周末,雪后初霁,人行道是早上刚用盐化开的,残雪堆在街边的绿化带里,隔三五里就有一个硕大的雪人。 这样的路况并不好,马路上只有零星几辆车,公交车更是开得小心谨慎,她坐在温暖的车厢里,估摸这时候快要迟到了。 不过情况没有那么糟,同样迟到的大有人在。 教练几次三番翻开袖口看时间,嘴里一直说再等等。 自由练习时间,叶绍瑶和同伴在角落练习旋转,她前不久刚掌握反直立旋转,但还没有克服高速旋转带来的眩晕感。 浅转了十来圈,她的面色有些泛白。 “要不我去问问教练吧。”她迫切地想要收获成效,打算向穆百川寻求帮助。 同伴悄声说:“我猜穆教练一定会很严肃地告诉你,练多了就不晕了。” 是这么个理,叶绍瑶也以为然,只能咽下问题闷头苦练。 “其实我有诀窍的。” 叶绍瑶眼睛一亮:“什么?” “你在转的时候,把头偏向旋转的方向,眼睛盯着前方,”同伴用慢动作辅以解说,“这样就会好受很多。” 叶绍瑶懵懂地照做,发现效果并不好。 “你的脑袋怎么转着转着就正过来了呢!”同伴不解,试图通过模仿她的动作找到问题。 “可能……是风吹的吧。” 高速旋转时,她觉得自己被裹进风里,耳边的碎发放肆地在脸上起舞,挠得她鼻子痒痒,眼睛痒痒,忍不住偏头闭眼躲开。但只要闭上眼睛,眩晕感就会成倍地袭来,有时连重心都会瞬间歪掉。 她又尝试了几次,顾上了偏头就顾不上收紧,有时两头都捉襟见肘,旋转动作直接垮掉。 她刚学会的反直立旋转就这么撒手没了。 “琴琴姐姐,现在我可能连进入旋转也不会了。” …… 2003/2004赛季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落户岸北,这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能够承办的国家级赛事,市体育局早前下发文件,要举全市之力兴办全锦赛。 如今全锦开赛在即,各大室内外冰场都张贴起赛事LOGO,不可谓不重视。 “距离全锦赛还有两周时间,现在主办方在招募冰童,我鼓励大家都去试一试。”穆百川在下课前告知学员,“虽然上不了赛场,但可以近距离感受运动员比赛的激情。” 冰童?冰童是干什么的?叶绍瑶向琴琴姐姐投去眼神询问。 “冰童就是给选手捡礼物的。”向琴琴给她解释。 “捡礼物?在哪里捡?什么礼物?” 向琴琴有些不可思议:“你不知道抛物礼*吗?” 叶绍瑶似乎是明白了,拍着大腿状作茅塞顿开:“原来是说抛物礼呀!” 听说成为冰童可以看到很多国内一线花滑选手,这是她开眼界的好机会。 “姓名?” “叶绍瑶。” “年龄?” “快九岁了。” “有国家花样滑冰等级测试证书吗?” “有,我已经考过一级了呢。” 工作人员的表情不是很乐观:“按理来说,国家级赛事的冰童要求步法或自由滑通过两级……不过有去年哈市全锦赛的前车之鉴,我先把你的名字报上去,能不能选上就看运气了。” 叶绍瑶谢谢记录员姐姐的心软,欢呼着和小伙伴抱在一起:“琴琴姐姐,我们可以一起去全锦赛啦!” 向琴琴和她是滑冰课上的同学,因为年纪相仿,教练经常把她俩分到一组做组合训练。 相比之叶绍瑶断断续续学习的两年,向琴琴从小就长在冰上,虽然天赋不高,但也算小有成绩。两个小朋友刚认识几个月,叶绍瑶从她那学到了很多小技巧,在课上总是形影不离。 叶绍瑶在朋友面前活泼明朗,向琴琴则要内敛冷静许多。 她想浇灭叶绍瑶的冲动,让她别高兴得忘了形:“要是报名的人数很多,还会有选拔赛等着你的。” 选拔赛而已,叶绍瑶无所畏惧,这些天她一直在练习二级步法,相信自己一定不比其他报名的小朋友差。 报名时间很快截止。 隔上几天,叶绍瑶收到教练的通知电话时,正在家里被妈妈盯着写作业。 “咱们过几天就回姥姥家,你得赶紧把作业都写完。”邵女士抱着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意欲开小差的叶绍瑶。 “我可以把作业带去姥姥家写吗?”小姑娘保证,“我一定会写的。” “别夹着嗓子说话,不顶用。” “妈妈……” 邵女士偏头:“我耳朵不好使。” “电话响了。” 座机的铃声用遥远的地方传来,乍一听像是从哪家收音机飘出的,从没有严丝合缝的窗角溜进来,依稀能听出是一段舒缓的钢琴曲。 坐在桌前的小姑娘下意识就跟着音乐哼起来。 “别哼哼唧唧,”邵女士起身,在离开前再三警告,“别抠指甲盖,别削橡皮擦,别在作业本上画小人。” 嘎吱的木门开合,卧室里重归宁静,客厅响起妈妈接起电话的声音。 叶绍瑶偷偷扒在门口听,却什么也没听着,只能回座位拿起笔,继续和数字符号斗智斗勇。 门外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很不可置信。 能让妈妈大惊小怪,是不是爸爸买的足球彩票中了奖呢?她前几天听说爸爸的同事中了奖,拿到手里能有好几万呢。 不过看到妈妈推门来兴师问罪,小姑娘知道发财梦又一次破碎了。 邵女士重新在床上坐定,开始拿出对付学生那一套:“叶绍瑶,你下周有比赛?” “我下周有比赛?”叶绍瑶惊恐地回头。 “你不知道?” 她一无所知地摇头,拿出发自内心的真诚:“我不知道啊。” 等等,这样的戏码很熟悉。 当她知道聂心给自己报名参加小队长竞选的时候,也是这样迷茫,不会又是谁在捉弄她吧! “那为什么穆教练给家里打电话,说让你下周一去冰场参加选拔?” 选拔什么呀,她不记得最近有自己能参加的比赛啊。 邵女士看闺女这糊涂样不像是假的,舒了口气:“估计是你教练记错了,我去给他说一声。” “没记错,”灵光一现中,叶绍瑶率先扑向客厅的座机,“我好像记起来了,我是报了名参加选冰童来着。” 她忘性大,报名成功的兴奋劲儿一过,回家摁开电视就把这事给忘了,短暂的记忆甚至没能让她挨到说给厨房的妈妈姥姥听。 邵女士扶额:“咱们不是在放假前就说好十号送姥姥回家过年的吗?” “我没想这么多……”小姑娘一憋屈,闷头自己抠起指甲玩,“而且我也挺想看看大比赛是什么样的。” 容翡在电话里说过,全锦赛很重要很重要,她的目标是今年进国家队,就要必须争取在比赛中拿到好的排名。 也就是说,容翡会来岸北比赛,她们又可以见面了。 窗外似乎又响起扑簌簌的落雪声,母女俩一站一坐,在房间静默着。 “你说的大比赛是多久?”邵女士先开口。 “过年前几天,”叶绍瑶意识到又一次让妈妈为难,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妈妈。” 邵女士没有回应,只是别过头:“你和你姥说去。” 老太太在城里一待小半年,起初还能和小区里的同龄人逛集市逛商场,久而久之就觉得没意思。 她总是抱怨,集市上的水果贩子宰熟客,商场里的灯光晃眼睛,街边摊的蔬菜也没自己种的新鲜好吃,还贵。 “也没有那么差吧。” 叶绍瑶嘟囔,虽然关于乡下的记忆很模糊,但她生活在城市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集市是爸爸最爱带她去的,街两旁全是三轮车支起的摊子,卖烤地瓜的叔叔经常给她多装上几颗栗子,扛一杆子冰糖葫芦的奶奶会给她多裹一层冰糖。 虽然她说什么姥姥都爱听,但大概是有对长辈天生的敬畏,她揣着忐忑的心去问姥姥。 “瑶瑶要参加比赛?” “是选拔冰童的小比赛,但是选上就可以去看大比赛。” 她说得小脸通红,也不知是被暖气片熏的,还是心里旺火烧的。 姥姥答应得很爽利:“行,那姥姥和你一起去看比赛。” 但她不免多问一句:“你的好朋友呢?” 季林越和姥姥拢共也没见过几面,怎么她能念叨这么久呢。叶绍瑶摸不着头脑,但如实回答:“他跟着市队封闭训练去了。” 之前温姨忧心忡忡地和她讲,市预备队虽算不上市队,但也得和市队一起训练出操,那边大年二十九才能结束集训,回家都年三十了。 季叔叔对此却很高兴,连说好几句儿子有出息。 “那我们瑶儿更应该参加比赛,和好朋友一起进步才行。”姥姥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过孩子纤细的背脊。 因为是临时通知,对于没有现成节目的叶绍瑶来说并不友好,她和教练通话后马不停蹄赶到冰场,邵女士陪同进一步了解比赛情况。 “小叶妈妈,我刚才已经联系过编舞的朋友,但她手里的工作已经排到年后,可能没办法给小叶编节目了。” “那季林越的编舞老师呢?那个姐姐可年轻可漂亮了。” 叶绍瑶撞见过季林越在冰场编排节目,她和那编舞老师打过几次招呼,因为眉眼很立体,所以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她还记得那个老师的身姿很舒展,做什么动作都好看。 “那是小季爸爸自己联系的人脉。” 一个完整节目的诞生,必须要有编舞增添光彩,编舞老师这个职业应需而生。 专业编舞是运动员的最优选,但对叶绍瑶而言,人脉是不存在的,邵女士在中学上班,叶先生在银行工作,哪边都和专业编舞八竿子打不着。 其次是教练编舞。教练和学生的相处时间长,更能从学生的训练情况扬长避短,许多教练同时也具备编舞能力。但穆百川从第一节课就打上了预防针,他乐感不佳,在役时节目和表现总是两模两样。 “不过编舞老师说,你可以参考她的作品自己编舞试试。” 教练很慷慨,从随身的背包拿出一张DVD递给邵女士,说用播放机就能直接看。 时间很有限,自从叶绍瑶借到编舞名家的光碟,一天到晚霸占着电视反复看,假期作业什么的完全抛之脑后。 邵女士忍受不了她天天抱着电视,但说起比赛又无可奈何,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地埋怨:“都快钻电视里去了,要是写作业能有这么积极就好了。” 短短几天,叶绍瑶掌握了遥控器的各种按键,倒带暂停行云流水,然后是将画面中的动作复刻一遍。 但地面不同于冰面的光滑,拖鞋远没有冰鞋好使,严苛的练习环境下,她只能想象每一个动作在冰场上应该怎么做。 冰童选拔赛地点很快确定,在城郊的某个冰球馆。 临近年关,许多商业冰场陆续关门谢客,市体育馆还在筹备浇冰,全锦赛承办方只能退而求其次,和装修规格都略逊一档的小公司合作。 在家和冰场来回奔波训练后,叶绍瑶带着一套二手节目登上赛场,表演服还是那条经容翡二手的渐变色裙子,但即将上场的她对于花滑赛场来说是崭新的,这样刚刚好。 “接下来是十四号选手,叶绍瑶。” 裁判员兼任主持,在上一轮打分后举起话筒报幕。 内场陪同的邵女士告诉她:“别受伤。” 她很少接送孩子上下冰,因为看她腾空摔倒而无能为力是件残忍的事情。自己能做到的只有再三叮嘱而已。 叶绍瑶收到妈妈的嘱咐,她一鼓作气,应声滑向冰场中心。 自由滑选曲自《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亮相后,灰暗沉重的和弦响起。 穆教练给她解读过这段音乐,钢琴和管弦乐合奏交织,这是当时俄国百姓对苦难生活的哀怨和倾诉。 但料想到她尚且无法体味其中的情感,穆百川只让她记住,表情一定要足够悲伤。 叶绍瑶牢记在心,全程顶着苦哈哈一张脸,在心里默念接下来的技术动作和滑行路线。直到最后的音乐在激昂中戛然而止,她才敢放松脸上的肌肉。 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唯二掌握的两周跳都落成了,旋转没有失速,自己编进的手上动作也没有忘记做,除了结束动作有些腿软,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接近完美的发挥。 可惜教练因为有课无法陪同,季林越在集训也没有来。不过爸爸妈妈和姥姥都来捧场,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她向四周几乎空空荡荡的座位致谢,这是她在自己默默练习时最想实现的时刻。 “瑶瑶真棒!” 观众席大多坐着小选手们的家长,除了亲友团的鼓励,很少有惊艳的表演能激起观众的情绪。 她回头向东边望,栏杆后站着刚刚赶到的温姨和季叔叔,女人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曲起手掌冲赛场呐喊。 叶绍瑶特别高兴,她的加油团又扩大了一倍。 这下季林越也一定能知道她今天有多威风了。 她还有个奇奇怪怪的想法——温姨的嗓门真大。 套上刀套,她在志愿者的引导下坐在场边的小板凳上,据他说,在裁判出分之前,选手只能在这里等待。 刚滑完一场的小姑娘还是劲头十足,兴致勃勃地接话:“我知道,这是那个什么区。” 志愿者点头:“是KC区,kiss&cry。” 小姑娘没有听懂,但潜意识让她附和:“是的是的。” 她的发挥没有争议,裁判在稍加斟酌后公布——十四号选手技术分2.4,内容分2.2,总成绩暂排第六位。* 看不懂打分没关系,这次选拔共有十个名额,取总分排名前十的选手,她后面还有十来位等待上场,这个位置悬乎其悬。 “我闺女已经很棒了,”邵女士少有地拿出和颜悦色,替她把棉服披上掖好,眼角都笑出了细细的皱纹,“我还以为你得摔上好几跤。” 这是什么话!叶绍瑶不爱听,立马把这句话呸掉:“我本来就超厉害的!” 候场室有可供换衣的试衣间,但其他选手也在排队进进出出,等叶绍瑶换好常服时,比赛现场已经接近尾声。 “瑶瑶,你现在还能挤进前十名,”温姨迫不及待传来喜报,“只剩场上最后一个小朋友了。” 挂在墙上的音响传来音乐,新的节目抓取着观众的眼球。 场上的女生较她略高挑些,应该有十一二岁,高台看不清她的脚下动作,但她很明显摔了两个*跳跃,再爬起来时降速了许多。 叶绍瑶心中暗喜,或许自己真能选上!但也不一定,这个姐姐的难度一看就要高一个档次。 音乐在琴键中收尾,女孩在躬身转后迅速摆出endingpose,有些超时,但在可抓可不抓的范围。 随着最后一位表演的结束,观众席逐渐躁动起来,叶绍瑶却异常安静,她太想听到决定命运的审判了。 等待的时间有些久,KC区的小姑娘已经紧张地蹦出眼泪,躲在身边家长的怀里哭。 “二十九号选手技术分2.4,内容分2.2,总成绩暂排第十位。” 裁判长按下观众投来的掌声,示意在场安静:“请稍等,因有两位选手出现名次并列情况,最终结果将经由裁判组商讨后公布。” 裁判席就如何处理卡位并列情况召开紧急讨论,是携手共同入选冰童还是另立标准分个高低,悬念又重了一分。 叶绍瑶抓住邵女士的手紧了紧,她就是卡位的另一位当事人。 她今天用抽签笔抽到了一帆风顺,应该没问题吧? 但她在此之前反悔了一张再接再厉的签,真的没问题吗? 她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天灵灵地灵灵。 “没选上也没关系,下次我闺女直接进市队。”季先生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安慰。 温女士拍上他的膝盖:“长一张嘴显得你会说话是吧。” “咱们瑶瑶滑得这么好,晋级肯定没问题。” 还是温姨说话好听,叶绍瑶松开妈妈的手,给她投去大大的拥抱。 “经裁判组一致认为,以比较两位选手最高分的方式决出最后一个席位,”裁判长翻动着手中的数据表,“十四号选手以两个2.5分的优势入选全锦赛冰童。完整名单将于十分钟后在冰场告示栏公示。” 十四号选手。 她就是十四号选手。 叶绍瑶万万没想到,她在被淘汰的边缘被裁判救了回来。 “妈妈,我是十四号对吧?”她的语调雀跃到几乎颤抖,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的大成功。 “你是,恭喜我们瑶瑶。” 两位母亲抚摸她头上精致的小辫,同样为她感到高兴。 她从温女士怀里挣脱,迫不及待给遥坐在对面的亲人分享喜悦。 “我要去告诉爸爸和姥姥。” “小心台阶!” 没等邵女士说完,叶绍瑶就在楼梯上跳空崴了脚。 第28章 女单比赛不是在晚上吗? 这跤还好摔得不严重,只是轻微鼓了包,小孩子恢复力强,赶在全锦赛前,叶绍瑶又是往常活蹦乱跳的样子。 出发去全锦赛的那天,叶家赶着升起的太阳出门。 “妈妈,我的小裙子带了吗?” “带了。” “还有打底袜。” “你自己收拾的行李,自己不清楚?” 挨了邵女士一句训,叶绍瑶只能靠自己的记性想想还需要带什么。 头花戴上了,冰鞋装包了,缠鞋带的胶布也就位了。 “啊,我还没有擦香香!” 琴琴姐姐说现场会有电视台的摄像机,她一定要把脸抹得白白的,成为冰童里最好看的小朋友。 邵女士拎起她的领子,强行把她带出家门:“晚了赶不上公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进入年廿三,公交公司也像放年假了一样,一趟车能等上二十来分钟,比赛场馆并不太远,坐车也仅需要小半个小时的时间。 全锦赛是下午两点开幕,但冰童作为身负重担的角色,需要提前到场接受培训和调度。 “哥哥姐姐表演时,大家坐在场外的休息区就好。 “场地挡板较高,切记一定要时刻关注场上情况,以免视角盲区有礼物遗留,给接下来的赛程造成影响。 “见到哥哥姐姐时,一定要保持安静礼貌,不可以大声喧哗,影响比赛秩序。” 负责人给他们讲解相关要求,罗列了许多应做的不应做的注意事项,并配合小孩子的理解力,做出夸张的演示动作。 叶绍瑶被他逗得咯咯笑,藏在向琴琴身后掩饰自己。 “也不可以偷偷笑,除了给予掌声和上场捡礼物,叔叔不希望看到你们有任何无关比赛的行为。” 好吧,比妈妈的要求还严格。叶绍瑶受到批评,强制自己撇下嘴角。 “另外,我们主办方还给大家提供了统一的工作服和工作牌,拿到衣服后就可以换上,必须在比赛开幕前十分钟集合入场。” 负责人身兼要职,除了安排各部门的工作,还要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被一个电话call走后,留下孩子们不知所措。 “走吧,我妈妈在叫我们。” 向琴琴拉着叶绍瑶脱离队伍,其他冰童拿上统一的长袖长裤后逐渐散开,也各找各妈去。 “这件衣服比我奶奶织的毛衣还难看,红一块黑一块的。”向琴琴用手指捻起肩部的走线,整件衣服在眼前展露无遗。 她翻翻领口又瞧瞧背面,确定这只是一件毫无可夸之处的衣服,手绣的全锦赛标志还不如贴上去的国旗好看。 说到织毛衣,叶绍瑶骄傲地提起自己的姥姥,挺胸展示纽扣边的小吊坠:“我姥姥会用毛线钩小草莓、小苹果。” “我奶奶会踩缝纫机。” “谁奶奶不会踩缝纫机?” “你俩能不能换个话题吵?” 家长扶着额头,已经对此感到厌烦。 今天炫耀妈妈,明天攀比姥姥,明明都是对外人憋不出半个屁的孩子,窝里斗嘴倒是一定要分出个高低。 “等会参赛运动员就要入场练习了,咱们得先找休息间把衣服换上,”邵女士招呼叶先生当挑夫,扛着拎着女儿各种行李,“琴琴妈妈带了化妆品,等会给你画张大花脸。” 叶绍瑶捂着脸躲避:“不要。” 她以前偷翻过家里的相册,里面夹着很多她小时候的照片。 幼儿园的儿童节表演会,她顶着夸张的舞台妆孤零零站在台上哭鼻子,事情发生的经过她不记得了,但那张照片让她过目不忘,因为被泪水晕开的红脸蛋很像猴子的屁股。 当面拒绝好意,邵女士觉得丢份:“你今天吃炮仗了?” 炮仗哑火,琴琴妈妈在中间平息局势:“我一定给瑶瑶化得漂漂亮亮的。” 对哦,向琴琴炫耀过的,她说妈妈是给歌手化过妆的专业化妆师。 叶绍瑶小脸一变,笑容立马堆起来:“谢谢阿姨。” 总之,今天的脸不会变成猴子屁股。 全锦比赛场地是由市体育馆的球场临时浇成,直到今天早上才陆续开放运动员进入场地进行赛前适应性练习,内场训练情况不公开。 一组组运动员上场训练,通往内场的门打开又关上,叶绍瑶很难过,运动员姐姐们的表演服都很好看,但她特意带来的裙子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我有一条黑色的新裙子,特别好看!”与她相反,向琴琴则是一脸憧憬,“明年就可以穿上它去比少年赛了。” 说到少年赛,叶绍瑶自然而然想起她那蝉联多次赛会冠军的好朋友。 “今天容翡姐姐也会来比赛哦。”她悄悄告诉向琴琴,这是她从电话中得知的密报。 “容翡姐姐?是拿过好多冠军的那个容翡姐姐?” “是呀,我和她是特别好的朋友。” 向琴琴觉着不可能,眼前的小妹妹怎么可能和全国冠军是朋友呢? 叶绍瑶急忙自证:“真的,我还有她的秋秋号!” “秋秋号是什么?” 她叽里咕噜解释了一堆听不明白的话,什么电脑,什么登录,还有会动的小企鹅。 向琴琴的脑袋里闪过混乱的画面,从家里的电视到《动物世界》*,她不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但她相信叶绍瑶,她是自己的朋友,不是小骗子。 …… 因为规则变动,今年的全锦赛不再以年龄作为划分各组别的标准,凡通过步法或自由滑十级的运动员都可报名参加,少年组和青年组已经在数日前完赛,今天是压大轴的成年组比赛。 少年成名的容翡作为手握国内各项赛事少年组奖牌的运动员,将在今天完成成年组赛事首秀,并继续角逐成年组最高领奖台,因而备受体育媒体瞩目。 距离比赛开幕不到半小时,负责后场人员调度的工作人员在走廊上催促:“内场的志愿者就位,小冰童们尽快集合。” 通向内场的大门半敞开着,冰上正在进行开赛前最后一次清冰,热身的运动员陆续回到后场。 “嗯?容翡姐姐!” 虽然叶绍瑶早知道容翡今天会出现在比赛现场,但女单比赛不是在晚上吗?怎么会现在出现在冰场呢? 紧跟着的运动员也有些眼熟。 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本能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她的嘴蹦出一个名字:“额……张晨旭哥哥?” 张晨旭哥哥的个头比印象里又高了。 不对,男单比赛不是在明天吗?叶绍瑶更糊涂了。 “小瑶瑶!”容翡错开人流,热情地和叶绍瑶抱在一起,“还记得我说的惊喜吗?” “记得。” 叶绍瑶点头,结束通话的那天,她在心里猜了很久,自己会收到什么惊喜呢? 第二天放学时她还在想这件事,恰巧路过文具店,就按照店里新进的玩偶全猜了个遍。 “这就是惊喜!” 容翡退开一步,把一直跟在身后的张晨旭亮了出来,一把薅到身边。 礼物是张晨旭哥哥?她差点被这个“惊喜”砸晕过去,怎么好像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俩成为搭档啦。” 这才说得通嘛,等会的比赛明明是双人滑的短节目。 但是叶绍瑶的思维更乱了:“你不是滑单人吗?” 张晨旭见容翡一直把叶绍瑶绕得团团转,开口:“我俩目前兼项。” “兼项?” “就是既滑双人,也滑单人的意思。” 容翡告诉她,因为双人滑和女单的赛程安排得并不紧密,她想用这场比赛练练兵,如果成绩还不错,她将退出女单比赛。 叶绍瑶不懂她为什么轻易就放弃女单,但容翡姐姐似乎并不是很想提起其中原因,她也只能保持沉默。 反正不会像穆教练说的那样,是冯蒹葭教练把她挖走的。 “我信你是容翡的好朋友啦,但是你先走道行不行?”身后的向琴琴推搡着她,催促她跟上队伍进场。 叶绍瑶回神,原来已经过了好一阵。 冰童进场时,场馆的灯已经暗下来,室外的光线透不进来,像电视剧里的秘密潜伏似的。 她不小心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一跤,不平地嘀咕:“他们要摸黑比赛吗?” 向琴琴笑她没看过比赛:“因为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二〇〇四年一月十九号下午两点,2003/2004赛季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在H省首府岸北市举行,与赛运动员达六十余名,分别代表十七个参赛单位。 “首先,我作为国家冬季运动管理中心的一员,非常荣幸能看到各位观众、各位冰迷对我国花样滑冰运动的支持……” 好冗长的演讲,好催眠的声音,五句有四句半都不知所云,但并不妨碍叶绍瑶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 “这个叔叔怎么还没说完?” “最后,我谨祝愿本次比赛的举办能够取得圆满成功。” 一位领导坐下,一位领导又接过话筒接着讲,如果不是脚下踩着冰刀,叶绍瑶真以为这里在举办什么演讲大赛。 “我宣布——本届——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正式开幕!” 光束从主/席/台聚拢到冰场中心,全场掌声鸣动。 叶绍瑶也终于被跃动的气氛带着兴奋起来,因为领导这句宣布开幕和校长宣布正式放假的调调一模一样,她听着就高兴。 欢呼的热浪过去,主持人开始介绍场上裁判员、技术组…… 原来办场大比赛这么麻烦。 向琴琴作为多次大赛亲身经历者,终于找到了知音:“你也觉得吧,当冰童真是太无聊了。” 所以她不理解叶绍瑶在报名时激动个什么劲。 场馆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个小朋友一直靠在伙伴的耳边,讲述自己曾经当冰童结果一次都没上场的经历。 “那个冰场特别冷,我感冒了好多天。” 向琴琴把她的经历添油加醋,让叶绍瑶不禁感到一瞬恶寒:“那我们今天会不会也捡不到娃娃?” 她很喜欢毛茸茸的玩偶,床上的小猪小兔小鹅小熊靠着墙摆了一排,所以对捡礼物的工作抱有十二分的期待。 不过还好情况不遭,虽然本次参赛的双人滑组合成绩平平,但第一组就出现了人气选手。 “下一组登场的选手是容翡/张晨旭。” 第29章 叶季容张小分队四缺一。 运动员上场顺序视赛季积分而定,积分越高者出场越靠后,但因为四大项目分别计分的原则,容翡/张晨旭属于新生组合,在第一组第二位出场合乎情理。 场外解说见缝插针,在组合巡场时介绍:“容翡和张晨旭搭手不到两个月,除此之外,两位运动员还会分别参加单人滑比赛,这对两人的体能来说是一项严峻的考验。” 运动员进入开场动作,乐曲随之响起,观众收回嘈杂,共同关注着这位天才少女的双人滑首秀。 短节目选曲自芭蕾舞剧《胡桃夹子》。 容翡神态灵动,虽然年纪不大,但对音乐的理解却很透彻,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能恰到好处。 强有力的2Lz连跳开场后,音阶下降,女孩怀抱着胡桃夹子进入梦乡,和声舒缓温暖。 短暂休止后,鼓点重新激烈,张晨旭一身红色士兵服,所扮演的胡桃夹子变成与鼠王激战的王子。 但随着音乐节奏的递进,容翡和张晨旭很快迎来第一个失误,捻转两周高度不够,略有砸肩。 两人似乎也觉察到,迅速调整状态,张晨旭在抛跳中有意增加力度。 随之而来的抛跳2S,高远度可观,但因为惯性太大,容翡在落冰时重心靠后没有站稳,勉强以翻身保持站立。 三组手扶髋托举,容/张选择采用男伴大一字小托举的难度上法,容翡刀刃才在张晨旭的鞋面上,然后被稳稳地举在头顶。 容翡头朝下扶腰难度进入后外螺旋线有惊无险,拿到定级二级和额外加分。 虽然从动作连贯性和同步率仍然可以看出这对组合尚处在磨合期,但丰富的比赛经验足以让他们处变不惊,毫无保留地拿出了训练中的最高难度。 这套短节目的难度在接下来的整场双人滑比赛中都不算低。 KC区围了一群红色马甲的摄像,把坐着等分的两人捂得密不透风,叶绍瑶被拉走去捡娃娃,都没来得及和下场的容翡说上话。 她想说,双人滑很像杂技表演,她看着就害怕。 张晨旭哥哥把容翡举在头顶旋转的时候,她把呼吸都收住了,就怕哪阵微弱的风把他们吹倒。 场上的冰童们收获颇丰,一人抱了几只小玩偶堆在休息区的长椅上。 两个未成年勇闯成人组,最终获得3.3分的成绩,短节目后排在九支队伍中的第七位。 叶绍瑶在后场再次遇见容翡时,一直和她形影不离的张晨旭已经离开比赛场馆,但她在晚上还有女单比赛,表演服仍然穿在身上。 容翡曾说,如果她的双人滑首秀能够在全国占有一席之地,就会果断地退出女单比赛。 但看她还在埋头梳理技术动作的样子,似乎对双人滑的表现并不满意。 虽然对新秀来说,全国第七名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但容翡从小握着奖牌长大,这个第七和倒数没有差别。 何况本次参赛的双人组合不多,第七名就是倒数第三。 叶绍瑶扒在门框上,两腮鼓鼓的:“容翡姐姐不要灰心,晚上继续加油哦。” 看见她来了,容翡暂时松开紧绷的弦。 “放心吧,单人滑是我的强项。” 虽说是强项不错,但是看着同为成人组的其他大姐姐,叶绍瑶的心里比当事人还没底。 “那你吃晚饭了吗?” 小姑娘板着脸进行陆地热身,一边认真回答:“我啃了面包。” 晚上怎么能只吃面包呢? 叶绍瑶发出邀请:“我要和妈妈去吃好吃的,你要和我去吗?” “等会还有比赛,吃饱就穿不上表演服了。” 除了力量型选手,花样滑冰运动员都很注重体形苗条,尤其是十二三岁的小朋友,即将面临长个增重的发育关,对饮食更是慎之又慎。 “好吧。”叶绍瑶抱着遗憾退出房间。 “诶,等等。” 她闻声转了个方向,声音像轻盈的雪片一样又扬起来:“怎么啦?” 不知何时,容翡已经攥着拳头走到门前,手指张开,一只毛绒小猫的吊坠挂在指圈上。 这是观众送给她的礼物,是叶绍瑶亲手递给她的。 “你要送给我?” 叶绍瑶咽了咽口水,容翡姐姐怎么知道她喜欢这只小猫呢? 容翡把吊坠从手指上取下,塞进她的手里:“这只很像你的虎子,我把它当做新年礼物送给你好不好?” 叶绍瑶忍不住地开心,仔细把毛绒小猫包裹在手里,珍重地放进口袋。 “谢谢姐姐!” …… 晚七点整,女单比赛开始。 虽然近几年能走上国际赛场上的华夏女单并不多,刷新好成绩的更是屈指可数,但并不妨碍女孩子们在国内激烈竞争,在最高的赛事舞台争金夺银。 聚光灯重新亮起,一场腥风血雨逐渐拉开帷幕。 此次女单汇聚了全国十余名优秀运动员,知名或不知名的,一一登场亮相。 赛前,体坛快报曾细数参赛选手,最值得着眼的无外乎三位。 刚满十六岁就已经常驻成年组的孟慧林,十三岁时举家从Y国搬回华夏,入华夏籍,为国家队效力两年有余。国际赛最好成绩是首届华夏杯*第十五名。 前亚洲一号女单阚玉的同门师妹陈鹏丽,在M国长训数年,这是她近几年第一次回华夏参加国内赛。对于她的实力水平,媒体不甚清晰,并认为其此次参赛是为破除加入M国籍的谣言。 另外一位自带话题的就是容翡。 相比于下午毫无悬念的双人滑,晚上蹲守冰场的媒体多了一倍不止,叶绍瑶依然坐在冰童休息区待命,时不时有工作人员走过维持场外媒体秩序。 “去年的全锦赛才叫精彩,冠军是个没听说过名字的姐姐,当时的亚军孟慧林直接对摄像机黑脸了。” “可是输赢都很正常呀。”叶绍瑶不解。 向琴琴嫌她懂得太少:“当时孟慧林直接质疑了裁判的公正性,说他们给自己故意打低分。” 场上的孟慧林正在做提刀燕式,精致的盘发边夹着两片羽毛,裙子叠了好几层白纱,据说今天滑的是《天鹅湖》。 “好美。” 真像从仙境里走来的天鹅。 一曲悠扬过后,叶绍瑶不免为容翡担心,看来这场比赛确实高手如云。 孟慧林等分的间隙,容翡已经摘下刀套上场,教练拍打她的手臂放松肌肉,叶绍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得分板亮起,孟慧林以三种三周跳的clean套拿下目前场上最高分,压力抛给接下来的运动员们。 “下一位登场选手,容翡。” “放松!”教练大喝一声,振奋精神。 容翡果决地点头,一鼓作气向中心滑去。 单人滑选曲依然出自《胡桃夹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背景音乐,不过两套编排大有不同。 一段流畅自然的滑行直接炸出开场足周的2A+2T连跳,落冰滑出流畅,完美完成连跳任务。 举手投足之间,容翡完全融入乐曲里上流富家小姐的优雅,体态柔和不显稚气。 紧接着计划动作3Lo,她继续向后起跳,完成赛季规定跳跃单跳。 音乐来到热烈的舞步曲,容翡踩着节奏进入联合旋转,接一套张力十足组合步法。 她不需要夸张的做出表情,只是一个坚定却带着笑意的眼神,足以知道她已经走进了音乐,找到名为胡桃夹子的王子。 音乐从中段来到尾部,节奏重新舒缓,克拉拉跟随王子来到糖果城堡,在万人拥护中共舞。 躬身转滑出,克拉拉从梦中醒来,她忘记了关于王子的一切,却在门外看见一个莫名眼熟的年轻人。 容翡完成了一套优秀的的短节目,虽然是和前辈们同台竞争,但她台风的成熟丝毫看不出稚嫩。 不等分数出来,叶绍瑶旁边的媒体已经在打腹稿:“容翡双人滑首秀成绩不佳,女单仍是舒适区。” “舒适区是什么?”捡娃娃的路上,叶绍瑶戳了戳向琴琴的后腰。 “不知道。” 但听着总不像什么好话。 容翡结束表演后,余下的运动员也不多了,最终她以低于孟慧林0.2分的成绩名列所有选手第四位。 与前三名差距都不大,容翡还是领奖台的有力竞争者,不过她与后面两名选手分差也不大,这个名次同样危险。 好在是暂时保住了少年之星的名号,容翡一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已经饿过了头。 她找到混在小朋友堆里的叶绍瑶,问她:“吃宵夜吗?” “嗯?”叶绍瑶疑惑,“你不是只吃面包吗?” 难道她理解错了? 容翡觉得能撬走她,乘胜追击:“我明天没有比赛,可以吃的!” 全锦赛第二比赛日是男子单人滑和冰舞规定舞*,确实没她什么事。 但……把张晨旭哥哥叫出来就不太好了吧。 叶绍瑶征求了妈妈的同意,此时坐在通宵营业的小店里,哥哥姐姐对坐在旁边,手里一人一杯果汁。 “我妈妈让我十点之前必须回家。” 因为时间不早,考虑到叶绍瑶的安全,他们找的店铺离小区并不远。 容翡依然没敢放开胃口吃滚滚热气的麻辣烫,把碗推给张晨旭:“你是我小弟,你吃。” 张晨旭不记得大哥小弟的事,反问:“我什么时候和你拜的把子?” 他怎么可能和小孩拜把子。 “你可是花生帮的编外弟子。”容翡敲打他。 说到这儿,他想起来了,是当年几个小孩子拉帮结派的游戏,张晨旭说着“好久远”,时隔两年又笑了她们一遍。 他笑得东倒西歪,叶绍瑶觉得有些丢人,拉拉容翡的袖口:“帮主想解散。” 容翡张圆了嘴,不接受。 张晨旭的傻笑还挂在脸上,叶绍瑶已经想要挖开地面藏进去:“容翡姐姐,你比我还幼稚。” “这个名字确实不好听。”容翡若有所思。 “我也觉得。” “我们改个名就好了,咱们四个以后就叫叶季容张小分队。” 怎么说呢……虽然叶绍瑶小朋友没什么文化,但她也能感受到新名字和花生帮的不相上下难分你我。 妈妈说得对,一个人的长处是从短处裁下来的,虽然自己的数学不好,但语文很有天赋。 容翡姐姐也一样,滑冰特别厉害,但取名字的水平真不怎么样。 “叶、容、张我知道,”张晨旭认真发问,“季是谁?” “……”容翡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算了,你已经被咱们帮派开除了。” 第30章 “嘘,这个也是秘密。” “容翡姐姐,你为什么要练双人滑呢?”叶绍瑶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双人滑短节目后,容/张在九对组合中排名第七位。 如果是自己,才舍不得那么辉煌的女单成绩,而去选择在双人滑重新开始呢。 晚风吹过,气温又降了些,路灯下似乎飘起细碎的雪花,叶绍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后悔了,责怪自己脑袋被冻住,容翡姐姐明明很不想谈起这个。 所以她也没想到会听到回答。 但耳边传来容翡的声音。 “我前年练勾手三周时脚踝骨裂,本来以为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但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有支气管有病,不适合高难度的运动。” “支气管?” “就是哮喘啦。” 叶绍瑶没听说过这种病,又问她哮喘是什么。 “哮喘就是——”容翡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做出喘不过气的样子。 叶绍瑶大惊失色,忙抬起手拍拍她的背:“你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还要参加两项比赛呢?” 对于健康的运动员来说,四天四场比赛也吃不消,何况是身上背着不定时炸弹的人。 小姑娘脸上神情严肃,这太危险了! “我寻思双人滑的强度要弱一些,但我现在还不想放弃单人滑,”晦暗的夜色中,容翡的眼睛却很亮,“我还没到发育关呢,我得把勾手三周捡回来,再冲一冲阿克塞尔跳。” 阿克塞尔三周跳,很多男单运动员终其职业生涯都无法攻下的难关,即使是华夏现役的运动员,拥有3A的人也屈指可数。 叶绍瑶心里的敬佩油然而生:“你好厉害,不像我,没有什么目标。” 虽然她还记得小时候的大放厥词,但现在可不敢在真正的明日之星面前夸口说自己要做女单的未来,只能默默发誓,她一定要把容翡姐姐当成自己的榜样。 “容翡姐姐,你当时不是说不想和张晨旭哥哥搭档吗?” 岔开沉重的话题,叶绍瑶有意照顾被晾在一边好久的张晨旭,她对他们俩的组队经历也很好奇。 在夏令营某个燥热的午后,容翡跟她说,她和张晨旭在体校见过一面,不过她看他瘦瘦高高一个,根本没有力量,所以压根没用正眼看他。 “你看他现在!” 容翡提起这个就兴奋起来,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捏上张晨旭被包裹严实的胳膊,虽然捂得一丝肉都看不到,但依稀能感觉到对方已经初有大人的体格。 叶绍瑶上手摸了摸,棉衣很厚重,什么也没摸出来,她又摸了摸,最后发出应付地感叹。 不过张晨旭看着确实要壮一些了,不知道穿了几件大衣,一个人壮得跟两个人似的。 “是我天天盯着他练出来的。”容翡很骄傲,自己培养出一个很有力的搭档。 张晨旭抱着胳膊,无奈地忍受两个小姑娘上下其手:“是是是。” “其实我们还没有定下来,只是暂时先搭一个赛季,教练对我们的成绩有要求,如果效果不好,很可能会被拆掉。” “可是现在已经一月份了。” 花滑的赛季和其他夏季项目有很大区别。 九月会有一些俱乐部的小比赛,宣告着今年的新赛季正式开始,一直到来年三四月的重头戏世锦赛,一个赛季就算正式结束了。 新年的到来,已经昭示着这个赛季逐渐走向尾声。 “你相信我嘛,”容翡向旁边扬了扬下巴,“也相信他。” 天色已经很晚,容翡和张晨旭一直把叶绍瑶送到家楼下,但小姑娘又不放心他们俩,一路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直到看着他俩坐上出租车才满意地回家。 卧室的小窗台已经堆上几层雪,叶绍瑶偷偷把冷风放进来,拿小笤帚将积雪扫走,再把窗缝关严实,才安心地钻入被窝。 大概是白天在体育馆累昏了头,今晚的梦也和比赛有关,她清楚地看见容翡和张晨旭站上了领奖台。 叶绍瑶很欣喜,醒来后反复回忆这段梦境,到达比赛现场后就马不停蹄开启寻找容翡之旅。 她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自己的梦预示着他们会在自由滑逆风翻盘。 不过因为今天并没有双人滑和女单比赛,叶绍瑶找到的只有在场上热身的张晨旭。 “张晨旭哥哥,”等他回到后场,她迫不及待拦住走廊,将昨晚的梦细细道来,“相信我,你明天一定能上领奖台。” “谢谢你的鼓励。” 虽然张晨旭并不信梦能成真,但他一直记着小姑娘的滔滔不绝,并且在每天都默认多加一组俯卧撑。 …… 男单短节目竞争激烈,但参赛阵容与去年相差无几。 从分数来看,运动员层次划分很明显,第一梯队中,国家队首先占了两席,余下也是各个省队出来的佼佼者。 张晨旭代表首都体校出战,个人能力算不上拔尖,依靠中等难度和艺术表现稳在第二梯队里。 冰舞项目则涉及到叶绍瑶的知识盲区,没有危险的跳跃动作,也没有双人滑高到离谱的托举,她和向琴琴在场外偷偷讨论创编舞的规则,但发现彼此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会一声又一声感叹“好美”。 “你想不想学冰舞?”向琴琴突发奇想。 叶绍瑶一头雾水:“我为什么想学冰舞?” 向琴琴咬牙,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你不觉得冰舞很浪漫吗?” 浪漫吗?叶绍瑶看见场上的女孩正被男伴扶腰转体,眨眼功夫就坐在男伴的肩上。 她认为,这是一项不同于双人滑的杂技。 运动员的滑速随音乐慢下来,女孩被男伴抱在身前依偎,这是他们的结束动作。 已经有礼物抛向场内,冰童们又开始上工。 “走吧,捡娃娃去。” 入场口开启,等待着脱下刀套的孩子们涌入。 “噢——”观众席突然沸腾,身边有小朋友尖叫起来。 正在弯腰的叶绍瑶被向琴琴拎起来,邀请她一起加入疯狂热闹的队伍。 叶绍瑶刀套才脱了一只,手里还抓着橡胶,有些懵懵的:“你揪我干什么?” 回应她的是向琴琴掰她脑袋的手。 小孩子们不自觉红着脸捂住眼睛,非礼勿视。 场上的女孩依然被男伴抱着,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脸侧落下一道轻柔却缠绵的吻。 分明不是实力最强、人气最旺的一队,但这么一个亲密接触,让他们成为今天收获礼物最多的运动员。 他们在场上相互搀扶拥抱,叶绍瑶在旁边忙得像拉犁的牛,冷不丁就有玩偶砸在脑袋上。 事后叶绍瑶承认,冰舞或许真得很浪漫。 如果她没有因为给他们捡娃娃而闪到腰的话。 这次意外没那么快缓过劲,叶绍瑶总觉得腰里一抽一抽的,她在家不敢喊疼让人,只能强装无事*。 但到底没瞒过妈妈的火眼金睛,当晚就被发现了不对劲。 “你怎么不和爸爸妈妈说呢。”邵女士瞪着眼睛,镜片下的眼神格外犀利。 叶绍瑶觉得自己要被洞穿,支支吾吾:“我好不容易才选上的,要是你们知道了,就不会让我去捡娃娃了。” 她猜得一点没错,搽了药酒后,邵女士直奔电话机,向负责人道明情况。 叶绍瑶直挺挺躺在床上,窗帘外面的世界狂风呼号,像有力的拳头时不时砸过来,让她无法听清妈妈说了些什么。 “你还是得去,”推开门,邵女士叹着气走进来,“他们说明后天的比赛都有人气选手,工作量只会比前两天更多。” 叶绍瑶半张脸埋进柔软的枕头,看不清脸上的窃喜:“没关系,我明天一定就好了!” “但是叔叔们也表达了贴心,你明天坐在位置上休息就好。”邵女士拨开女儿脸上调皮的头发,替她把被子展开盖上。 “今年暖气不太热,小心别感冒了。” “Yes,sir!” 接下来的两天,叶绍瑶像打分的裁判一样坐山观赛,甚至比裁判还清闲。 只要她想起身活动活动,就会被向琴琴一把摁下去:“什么娃娃还得病人亲自捡?” 她该怎么开口,其实腰上一点怪异的感觉都没有了,应该恢复到一个健康的状态。 但小朋友们说:“运动员的腰很重要,你一定要多休息。” “是呀,伤筋动骨一百天。”另一群小朋友附和。 都是小孩子,她怎么觉得大家一夜之间成长了十岁,还仿佛看到了教练的影子。 自由滑结束,选手的两轮总分能够直接决出该项目的冠亚季军,所以赛况比短节目更加激烈,观赛的冰迷也更多。 除了冰场上的礼物实在捡不过来,叶绍瑶更多时候像是坐在特等席位的观众,跟着大家一起欢呼鼓掌。 下午两点,双人滑自由滑第一组上场六分钟练习*。 自由滑节目顺序按短节目后排名倒序出场,容翡/张晨旭在第三位出场。 她刚在后场遇见容翡,对方正在和张晨旭说说笑笑,完全没有紧张的状态。 “为什么要紧张?”容翡笑着反问,“现在这个排名,我们享受比赛就好。” “反正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差,”张晨旭点头搭腔,“况且你还说我们一定会上领奖台呢。” 叶绍瑶觉得他俩一唱一和怪有道理,但还是被观众的气氛带动,不禁向候场区大喊:“哥哥姐姐加油!” 前两组陆续完成表演,但各有各的失误,说不清这能增强后面运动员的信心,还是在心里压上了巨石。 总之,容翡和张晨旭在掌声中上场,开始这对组合的第一次自由滑。 选曲与短节目的梦幻风格不同,激烈的打击乐富有张力,从一开始就仿佛将观众拉入一场搏斗中。 第一个3T单跳,两人几乎同时足周落成。 “容翡真得很厉害,要是她能一直滑女单就好了。” 叶绍瑶看了看旁边嘟囔的向琴琴,看来不止自己曾有这样的疑惑。 她现在知道了答案,虽然她什么都不能说,容翡姐姐说这是秘密,她们是好朋友,她得保密。 “容翡姐姐滑双人也会很厉害的。” 捻转两周、抛跳2S、单跳2A+2Lo、组合旋转、第二次2F抛跳、难度进入后外螺旋线……除了张晨旭在最后一次五组托举中有些脱力,其他技术动作几乎都得到了不错的评级。 自由滑很考验运动员的体能,尤其成年组自由滑规定时间比青年组还要长,这对于两个第一次参加成年组比赛的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不小的挑战。 但任何糟糕的情况都没有发生,容翡和张晨旭在向观众致谢后互相拥抱安慰,他们挑战成功。 “容翡/张晨旭自由滑技术得分4.5分,艺术表现分4.2分,暂时排名第一位。” 因为出场过早,所以组合在艺术分上不占优势,但从技术打分来看,裁判认定了所有技术动作,这相比于不尽人意的短节目已经进步许多。 不等比赛结束,叶绍瑶就偷偷蹿到即将离场的容翡身边。 “你们还会被拆开吗?”她问。 容翡额头上还冒着汗珠,脸颊上是健康的绯红色,她在叶绍瑶耳边悄悄说:“我们不会分开的。” 她向四处张望,腿长的张晨旭已经被前面的媒体拦住采访,容翡放心做出“噤声”的手势。 “嘘,这个也是秘密。” 30-40 第31章 “拉勾上下,一百年不许变。” 全锦赛第三个比赛日,岸北市体育馆诞生了第一枚金牌。 荣获冠军的是曾两次参与冬奥会的运动员,在多个国际赛事中斩获过奖牌。在本次全锦赛中,该组合以两个0.5分*毫无悬念地将金牌收入囊中。 容/张在自由滑中表现出色,排名第四,记2.0分,但因为短节目排名不高,最后分数定格在第六位,无缘领奖台。 叶绍瑶在晚餐间隙抓住还在耗腿的容翡,将手指圈出话筒模样:“请问这位选手对于自己的名次有什么看法呢?” 容翡凑过来:“本帮主今天失去的奖牌,都会在明天亲自拿回来。” 叶绍瑶不乐意地睨着她,收回手里的小话筒:“帮主是我。” 容翡才不提占便宜这事,引导她说:“记者朋友,你应该问我明天有没有信心。” “那你有信心吗?”叶绍瑶不情不愿。 “有啊!” 看也看出来了,她就多余问。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容翡在次日的女单自由滑中稳扎稳打,获得了一路绿灯,尤其在节目中段成了3T+2T+2Lo,这是她第一次在正赛中做出成功的三连跳。 娃娃雨几乎是顷刻间就袭来的,叶绍瑶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在冰上的玩偶,任劳任怨地弯腰工作中。 “我帮你。” 容翡放下刀套折返,黑红艳丽的表演服混进孩子堆里,乍一看真分不清谁是选手谁是冰童。 “容翡自由滑技术分5.4分,艺术分5.4分,暂时排名第一位。” 这个成绩已经逼平去年该赛事的季军,只要最后三位选手出现不可弥补的失误,容翡很有可能填上短节目微小的差距。 短节目后排名第三位的孟慧林巡场亮相。 叶绍瑶对她也有印象,之前滑了一曲优美的天鹅湖,纤细的脖颈一直仰着,活像骄傲的白天鹅。 但不知是否是因为感受到后生带来的压力,孟慧林显然从音乐一开始就无法很好地贴合节奏,步法慌里慌张,像在追赶什么一样。 “好乱的音乐。” 心里的白天鹅被一群黑乌鸦赶走,听得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说节目的前半段是音乐和选手的互搏,随着体能的迅速消耗,孟慧林显然无法压着节奏。 叶绍瑶看她还在滑组合步法,接跳进蹲转时有些脚软,最后圈数不够影响了定级。 虽然随便评判别人是不好的行为,但叶绍瑶私心认为,这套节目除了难度,不比容翡姐姐那套好,甚至不如这位选手本人的短节目养眼睛。 “你觉得她和容翡谁更厉害?”向琴琴之前对叶绍瑶大夸特夸过孟慧林,但这套节目后,她有些摇摆不定。 “如果看难度的话……” 孟慧林在刚才跳成了2A+2A,其他技术动作也没有大失误,难度肯定会比容翡高一筹。 “但是……” 但是她们都欣赏不来这段音乐,像两部热血动画片的插曲在打架。 不过她们两个小孩子说的算什么,最后还是把纠结丢给裁判,只要裁判认可这段表演,艺术表现分就高,谁还管音乐好不好听呢。 “孟慧林技术得分5.5分,艺术分5.1分,暂时排名第三位。” 技术分5.5分,应该就是那组换足联合旋转出现了问题。 按说艺术分应该随着技术分上下波动,除非技术动作有明显失败,不太可能会出现技术分与艺术分如此割裂的情况,可见这段表演也没有得到裁判组的认可。 当然,叶绍瑶并没有在意她的什么动作没有得到认可,而是被好消息冲昏了头脑。 孟慧林分数的尘埃落定,已经昭示着女单比赛的铜牌的诞生。 容翡已经稳拿这枚铜牌。 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溜号,叶绍瑶想立刻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所有人。 但她只能按捺自己的情绪,对其他小伙伴说:“季军是我好朋友。” “万一还有姐姐出现失误呢?说不定容翡是金牌哦。”有小朋友大胆想象。 叶绍瑶被他惊到,全锦赛的金牌,她根本就不敢替容翡姐姐想。 “陈鹏丽技术得分5.8分,艺术分5.7分,暂时排名第一位。” “何辛轲技术得分5.6分,艺术分5.6分,最终排名第二位。” 自此,女单短节目和自由滑比赛全部结束,从分数来看,冠亚军的归属还有待进一步确认,孟慧林提前退出领奖台之争,容翡首次参与成年组就摘获铜牌。 颁奖典礼后,叶绍瑶迟迟没有在后场看见她人,怕来不及送上祝贺,抓着工作人员心急地问:“您知道容翡姐姐在哪吗?” 所有比赛已经落幕,观众陆续散场,一场为期四天的盛会在这里欢聚,最终又空空荡荡。 “应该在内场接受采访。” “谢谢叔叔。” 她再一次穿过这扇半开的门,眼帘中已经没有满堂观众的欢呼,只有运动员和教练员在冰场合影留念。 还有一些磨磨唧唧的媒体,试图从一问一答中挖出更多的新闻热点。 “慧林,您怎么看待本次在全锦赛中的表现呢?” “我认为这不是我应有的水平,我本来是冲着最高领奖台来的。” “您是觉得今年仍然有打分不公允的现象吗?” “我不清楚,但我认为国内比赛应该严格遵守设置组别的年龄限制,否则这项规则将毫无意义。” “您是质疑今年滑协颁布的新规不符合国际滑联的规定吗?” 采访剑拔弩张,教练怕孟慧林又心直口快说出什么,直接把她拉走。 叶绍瑶气鼓鼓地望着那个清高的背影,分明是自己没滑过别人,怎么好意思用年龄找优越感的。 “小朋友。”刚才的记者把话筒放在她的嘴边。 叶绍瑶回过神,他们这是把她作为下一个采访目标了吗? “我是冰童。”她指了指胸前的挂牌。 “叶绍瑶小朋友,”记者叔叔按照塑料牌叫出她的名字,“你认为全锦赛好看吗?” 叶绍瑶点头:“好看。” “你最喜欢谁呢?” “嗯……”叶绍瑶觉得这个问题好奇怪,“爸爸妈妈我都喜欢。” 记者和摄像师都被她的天真逗笑,怼着她的脸猛一顿拍。 “叔叔是想问,你最喜欢哪名运动员呢?” “我喜欢容翡姐姐,她很厉害,拿了奖牌!”叶绍瑶挥着拳头给容翡正名,“我的爸爸、妈妈、姥姥都很喜欢容翡姐姐。” 哦,还有张晨旭哥哥,虽然他的短节目和自由滑都不太出彩,但自己可是他们强大的亲友团,要平等地给他们加油。 所以她补充:“我还喜欢张晨旭哥哥,他以后一定也很厉害。” …… 全锦赛已经结束好几天,叶绍瑶还时常能梦见那样盛大的场面,她和妈妈回家的时候,体育馆已经黑灯瞎火,周围静悄悄的,就好像一切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所有的热闹归于沉寂,她就很难过。 但邵女士并没有给她缓冲情绪的时间,天一大亮就把她从床上拎起来。 “咱们再不送姥姥回家,就只能在火车上过年了。” 累了许多天的叶绍瑶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一连几天都蔫搭搭的,妈妈说什么话都回“好”。 背上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妈妈让她站在湖边拦出租车。 迎面是一辆扣下“空车”标识的红皮车,叶绍瑶乖乖收回手让路。 下一秒,这辆出租车靠边停下,就停在她跟前。 “司机阿姨,”她解释,“我没有想拼车。” 副驾驶摇下车窗,近处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瑶瑶。” 是温姨。 叶绍瑶眼睛都亮了,脸上霎时笑开了花,扒在车窗往里瞅:“是季林越回来了吗?” 后座的季林越把脑袋往前凑,从两个座位中挤出脸来。 “你是不是瘦了呀?”叶绍瑶有些惊讶,弟弟圆圆的下巴颏怎么开始变清晰了。 季林越抱怨:“那里的饭好难吃。” 看来是饿多了,连脸颊上的婴儿肥都没有了。 母子俩到达目的地下车,温女士替叶绍瑶把车门撑开:“瑶瑶要去哪里?” “去姥姥家!” 叶绍瑶和季林越站在一起,像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 邵女士在后面搀扶着姥姥姗姗来迟,大声嘱咐女儿别让出租车溜走了。 叶绍瑶回头哈哈笑:“我抓住车门啦,它跑不掉!” 后备箱打开,堆上满满当当的行李。 关上车门前的一瞬,叶绍瑶喊住他:“季林越,你要和我一起去乡下玩吗?” 季林越握住妈妈的手,回头沉默地看她。 “不去吗?” 他又仰头看了看妈妈。 “真的不去吗?” 叶绍瑶的昂扬的语调逐渐收敛,这个寒假很漫长,但她一天都没有和他好好玩过。 “不了,瑶瑶。”温姨替他回答,“林越要写作业,奥数班的作业也还没有写。” “好吧。” 车门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外面很冷,叶绍瑶摇上车窗。 “师傅,可以开车了……” 终于等两家说完了事,司机挂档准备起步,刚踩上离合又哑了火。 是一个小朋友敲响另一个小朋友脑袋旁的车窗。 车窗降下,季林越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我明年去你老家玩,可以吗?” “真的?” 他认真地点点头。 “那我们拉勾。”叶绍瑶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手。 好幼稚。 “拉勾上下……”叶绍瑶皱了皱眉头,“你得跟我一起说。” “……拉勾上下,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狗。 大拇指摁在一起,它们的主人刚刚郑重地缔结了一个誓约。 第32章 “现在变成尾巴受伤的小燕子了。” 刚过完正月,实验小学拉上喜迎新学期的横幅,庆祝下期学习生活的到来。 邵女士给叶绍瑶系上红领巾,别上象征小队长荣誉的臂章,嘱咐她要提上一袋冻梨去学校,这是从姥姥家带回来的,姥姥让她分给班上的好朋友。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这时候还天寒地冻,暖烘烘的挎兜里腾不出空手,叶绍瑶只挑了几个好看的装在包里。 毕竟除了同桌,她在班上和谁的关系都普普通通。 开学典礼一结束,叶绍瑶就迫不及待地拎起口袋完成任务,但发了一圈手里还有剩,她沿着教室看了看,实在想不出漏下了谁。 座位上的同学们扎堆聊过年时的怪谈,说放鞭炮烧了墙边的草垛,说自己亲眼看见了满身通红的年兽。 “真的有年兽吗?我妈妈说它只是个传说。” “有,”同学确信地点头,“长得很像狮子。” 大家还是不信:“你是不是记错成舞狮啦?” “真的真的。”被围攻的同学挠头,不知道怎么说服大家。 课间特别漫长,聂心去给隔壁班的好朋友送开学礼物,叶绍瑶失去唯一的聊天对象,只能支着下巴四处乱瞅,无所事事地听他们谈东谈西。 “喏。” 她看见孜美函向她而来,径直跨坐在前排的空位上,首先递来一个冻柿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 “给我?” 她有些难以置信,天上居然一边挂着太阳一边下雪。 孜美函撇着嘴角,看起来并没有多乐意:“我妈妈让我给大家带的礼物,这是你的。” 一个扁扁的冻柿子被放在桌上,比同桌的要小许多。 真小气。 叶绍瑶打开口袋挑挑拣拣,选出一个足以媲美的小冻梨,模仿她的腔调:“喏。” “真小气。”孜美函不吝啬地收下礼物,梗着脖子走掉。 死板的上课铃变成一段活泼跳跃的音乐,开学第一堂数学课,老师没有冗长的前言,翻开新书直奔主题。 叶绍瑶回到熟悉的课堂,开始中规中矩的新学期生活。 今天她见到了许多科任老师,班主任因为身体原因休假,副校长暂时接管三年级(1)班,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连爱打小报告的同学都收敛了许多。 语文老师换了一副粉框眼镜,眼睛在厚镜片下更显得小,看起来像犀利的事业型强人。 体育老师也换人了,新老师是刚招进体育组的年轻姐姐,年纪没有多大,但跑起步来比谁都快。 叶绍瑶成为她的课代表,在“委任仪式”上被授予了一串水果味棒棒糖。 滑冰课同样迎来了新学期,俱乐部象征性地举行了迎新仪式,拉花彩带一个不落,学员们都乐在其中,虽然全是熟面孔。 滑冰课的课时有所调整,但依然采用小班集体教学,穆百川翻开百年不变的蓝色文件夹,和每个学员核对了这一个学期的训练任务。 “叶绍瑶。” “到。” “这学期尽量学会五种两周跳跃*,稳定阿克塞尔一周跳,日常保持步法练习,掌握所有六种基础旋转姿态*。” “Yes,sir!” 她在去年就已经学会了后外点冰两周和萨霍夫两周跳,阿克塞尔跳成功率也很可观,步法是每次上冰都有练的,这些任务对她来说简直轻轻松松。 叶绍瑶充满自信地进入上课状态,从葫芦步开始适应年后第一滑。 蛇形步没问题,单足滑行没问题,压步没问题,摇滚步没问题,转三没问题……她现在对任何基础步法信手拈来,适应期都不需要。 一直到复习完单周跳跃动作,她都自持良好。 那……要不试试旋转? 叶绍瑶在冰上抗造,不怕摔不怕撞,就怕转几圈找不着北。 她向别人问过很多技巧,但似乎都不管用,两年下来也只会双足转和慢速版的单足反直立转。 如果不是因为考级迫在眉睫,她不会这么着急。 穆百川见过跳跃偏科的,却很少见学不会旋转的,他好奇于问题所在:“你先滑一个最简单的单足转。” 叶绍瑶说做就做,也顾不得脚下虚浮的怪异感。 “你看看冰痕。” 旋转一般有稳定的轴心,冰痕会围绕轴心展开,形成一个圆。 她低头欣赏自己留下的痕迹,一圈一圈,像打结的电话线。 好吧,这下不止得克服转晕的问题,她连轴都找不着了。 “稳定核心,慢慢收回浮足,腹部发力,感觉到腰杆在往上拔。” 只要速度够慢,放大每一个细节标准,位移就不会太多。 然后再逐渐提速。 “找到感觉了吗?” 叶绍瑶了悟,好像找回了初学单足转时的肌肉记忆。 “旋转时不要低头,滑出后尝试反转一圈,头晕会好很多,”穆百川警告她,“再让我看见低头就上戒尺。” 如果说在学校里,数学是她的头号劲敌,那么在滑冰课上,她的苦主接二连三。 在寻找旋转轴的路上,叶绍瑶发现了新难题。 新一次考级报名开始,她高高兴兴给教练上报考生信息,穆百川随手给了她一份考级手册。 阅读完手册上花花绿绿的各种内容,她才看明白,二级自由滑不仅要求考察单足直立旋转,还有对柔韧性有高要求的内外刃燕式平衡。 这对她的软开度是个不小的挑战。 小姑娘满脸愁云地叉腰沉思,最后还是狠下心,报了学校课后兴趣班里最抢手的舞蹈课。 没有事先商量,叶绍瑶以通知的形式将报名结果告诉给妈妈。 “你要学舞蹈?” 邵女士无法想象当年在舞蹈室外不肯撒手学习的小姑娘,如今为了滑冰自愿死磕舞蹈基本功。 季林越也同样意外,他可没忘记当时是怎么救叶绍瑶于啦啦操老师的魔爪。 所以他问:“为什么?” 叶绍瑶的回答很诚恳:“教练说过,如果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以后提刀和躬身转是很难练的。” 如果她有良好的身体条件,肯定不想受这份苦,可她偏偏腰硬,腿也抬不起来。 她依稀记得教练夸过季林越的身体协调好,于是好奇地问:“你会提刀吗?” 话锋突然转了半圈,最后落在季林越身上,他懵懵地点头:“会一点。” 叶绍瑶发出疑问:“刀片不会割着手吗?” “不会啊。” 季林越踩着冰鞋给她演示平衡燕式变提刀燕式,不过因为没有充分的热身,这个燕式并不算成功。 “这次没拉起来,我还在刚摸到刀柄的水平。” 叶绍瑶摇头:“你刚才的动作真得超级美,我也想练这个提刀,但是教练让我先睡醒别做梦。” “可是二级不是考平衡燕式吗?” 兜兜转转了好一大圈,话题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考级上。 “等我学了舞蹈,一定就可以学会内外刃燕式了。” 叶绍瑶没忘掉以前考级的老本,抬腿屈膝滑出一个前燕式。 燕式步之所以称之为燕式,是因为这个动作需要运动员四肢舒展,像一只逆风而行的燕子。 但…… 季林越忍不住发出质疑:“你怎么过的一级自由滑?” “因为我做得很标准。” 他用行动复刻了刚才的前燕式,告诉她:“这个动作看着不是很标准。” 很明显,浮足掉在胯部以下,乍一看像驼背的小老头在地上找东西。 “胡说,我明明把腿抬了那么高。” 叶绍瑶为了力证自己的标准燕式,努力把浮腿抬高,但因为韧度硬伤,她只能尽量压低上身。 咚—— 动作变形让她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前腾空,最后扑倒在冰上。 膝盖磕得猝不及防,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大脑已经传出疼痛的信号。 她本能地向眼前的人伸出手,乞求他能拉她一把。 季林越小心地拉她起来,替她拍掉挂在身上的冰碴。 “现在变成尾巴受伤的小燕子了。” 休息区,挽上裤袜露出膝盖,叶绍瑶对着伤口呼呼吹。 破皮的地方黏连着几丝纤维,痛觉让她的眼角泛出生理性泪水,小姑娘的心里却在默默打气。 “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大孩子,我不能哭。” “我先练好基本功,就一定可以做很好。” …… 千期待万期待,叶绍瑶终于盼来本学期第一次课后兴趣班。 她在嘴里默念着目的地,最后在熟悉的舞蹈教室前停下。 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次她帮聂心扛下了一节基本功课。 她不自觉攥紧书包带,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暖气奔涌而来。 她在角落放下书包,看见舞蹈老师坐在钢琴凳上和学生谈笑,酥麻感从尾巴骨蹿到头发丝。 这大丸子头她一直记着,和去年的啦啦操老师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叶绍瑶总觉得她笑里藏着绵绵针。 预备铃打响,老师起身准备上课,回头对镜整理仪容时,她用余光看见了一个熟人。 “聂心?” 虽然是冲着镜子说话,但叶绍瑶明显感到那双眼睛正在透过镜子看她。 真不妙,当初她只是好心替聂心来上课,又遇上半路被季林越捞走,没想到老师现在对她还有深刻的印象。 甚至还叫错成聂心的名字。 “老师,其实我叫叶绍瑶。”她颤颤巍巍地纠正。 对上老师复杂的目光,叶绍瑶唉声叹气,这次受难的真是自己了。 第33章 “我刚才转了十八圈!” 三月春打头,实验小学才刚刚放学,叶绍瑶就迫不及待地拿着96分的语文小测卷向邻里炫耀。 “林婶儿,您看!” 大白花花的卷子在头顶展扬,眼前全是红勾。 林婶放下手里的菜篮子,拇指在围裙角捻了捻,捧着卷子看稀罕:“瑶瑶语文又考高分了。” “是的,而且这次全班第一。” 小测验的题大多出自书上,平时考九十分的同学大有人在,但全班第一只有一个。 这个名号在班上转了许久,这次终于落到她头上了。 林婶嘴里一个劲说好,让她也快回家拿给爸妈瞧瞧。 “妈妈!” 叶绍瑶正激动,爬楼梯也不带喘,一口气上了楼。 小学开设课后班后,放学时间已经赶上天擦黑,邵女士早下了班,正在厨房里忙碌。 拧开门锁,门外的小东西一下扑入怀中。 八九岁的孩子已经有些重量,邵女士负担不了压过来的小山,“哎哟”一声把她稳稳放在地上。 按常理说,在学校上了一天课,放学又马不停蹄学舞蹈,女儿每次回家都是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 今天却容光焕发。 “什么好事?” “我是NO.1。” “体育课又比赛跑步了?” 邵女士拧动旋钮,炉盘“咔咔”响动,两圈火苗窜动跳跃。 小姑娘摇晃手指,让她大胆猜。 “那就是语文又考试了。”邵女士起锅倒油,聚精会神看着锅里溅起油点噼啪声。 女儿那学习水平,只要不是突然长出慧根,考出什么成绩都能猜着。 没意思,叶绍瑶有些失望,妈妈总是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她得意的兴味败没了。 “你一点都不意外哦?”她不甘心。 “当然意外,”邵女士在百忙之中抽手在她头上摸了两把,“但是瑶瑶语文那么优秀,拿第一只是早晚的事情。” 好吧,这句夸奖很受用,她决定原谅妈妈的平静。 有什么香味从锅盖下溢出,灵敏的鼻子嗅了嗅,她发出惊喜的疑问:“妈妈,今天吃什么?” “红烧肉。” “庆祝我考第一?”叶绍瑶大胆猜测。 “嗯,”邵女士郑重地应声,把女儿支出飘着油烟的厨房,“爸爸要回来吃饭,快去布碗。” “好。” 叶先生赶着饭点回来,一串熟悉的钥匙碰撞声溜进小姑娘耳朵里,她不免把爸爸堵在门口,听她讲述考第一的辉煌战绩。 “瑶瑶的基础题一分没扣。”叶先生拿着卷子仔细检查,看样子很捧场。 叶绍瑶满意地点头:“是的,一分没扣。” “那怎么会没有满分?” 她解释:“因为有作文,作文写在小本儿上。” 如果不是因为这学期开始学写作文,她能拿宝贵的一百分呢。 叶先生把卷子叠好放在立柜上,牵引着她洗手,随口说着他的往事:“爸爸小时候不会写作文,老师说爸爸写的是又臭又长的流水账,每次都拿不够一半的分。” “流水账?” “就像水龙头的水一样,从早上写到晚上,但什么都写不清楚。” 叶绍瑶恍然大悟,今天又学到一个高级词。 “所以瑶瑶很有学习语文的天赋。” 邵女士头起黑线,丈夫性格太温和,女儿有点成绩就拐弯抹角地大夸其夸。 显得自己很不近人情。 “行了,快吃饭,”打断这一幕父慈女孝,她直接切入正题,“我们来说说考级的事。” 触发到关键词,叶绍瑶不自觉挺直了腰背,连筷子也不敢咬,静静听妈妈接下来的重点。 “最近瑶瑶不是要考级了嘛……” 话风不对,她一边往嘴里递红烧肉,一边认真证明:“我训练没有偷懒,教练说我的单足进转不卡了,燕式也基本能站住。” “虽然我说的不是这个,”邵女士听不懂那些专业的名词,但面对谈起滑冰总会昂扬斗志的女儿,她欣慰地夸奖,“但很高兴你一直都在进步。” “那妈妈想说什么?” 叶绍瑶夹了一块裹满酱汁的肉块,嚼嚼嚼,辣辣的,是姜。 她皱紧脸弯腰遁走,满客厅找垃圾桶。 “这次岸北不设考场,咱们得去其他城市考试。” 找垃圾桶暂停,又一个关键词被触发,她突然直起身:“去旅游?” 邵女士面露了然的表情,严肃地掐断她的幻想:“你要上学,而且考试时间在周末,根本不耽误。” 也就是说课一节不落,还要占用宝贵的休息时间去完成考试。 虽然小姑娘喜欢往冰场跑,但学滑冰和考试可是两码事。一想到要用一个周末去应付考试,不行,她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她嘴里嘟囔:“那我不想考。” “是吗?” 她把头垂得更低,不敢去接收妈妈的眼神,想也知道那双眼睛肯定又在发射刀子。 “其实我是想的。”怕挨一阵数落,她乖乖走回座位,刻意装出雀跃的欢呼,“好耶,终于要考试了。” 叶先生看着把心理活动大喇喇写在脸上的女儿,表情随时切换自如,忍不住笑道:“妈妈是想问你想不想去哈市。” 哈市? 邵女士哼声:“如果周六考了级,我还想着咱们能趁冰雪大世界闭园前去瞅一眼。” “去!” 那可是电视每年都在热切关注的冰雪大世界,听说那儿随便一个冰雕都有一栋楼那么高。 虽然隆冬的岸北也会有冰雕节,但雕刻的作品都是些小动物小玩意,哪里有大巨人震撼呢。 “现在想去考级了?” 叶绍瑶伸出手指发誓:“我是打心眼里想去考级的。”为了表示诚意,她甚至努力瞪大了眼睛。 “行,咱们等会就订票。”邵女士暂且收下了她奉上的诚意,舒心地和丈夫揭开下一个话题。 前段时间叶先生有了挣钱的新路子——移动炒股,通过网络连接手机用户和证券交易所,只要投入余钱购买股票就有可能大有收获。 “最近股价波动比较稳定,但有家新兴建材厂的价格已经断断续续涨了小半天,我寻思再留段时间就把手里的几股都卖掉。” 邵女士默许,但不得不提醒他慎之又慎:“前几年炒股热咱不是没旁观过,真正靠这个发家致富的能有几人,咱别投入太多,能不能赚钱都没损失。” 叶先生点头:“瑶瑶滑冰的花销确实不少,前阵子妈就医买药也花了些钱,要是炒股能减轻咱们的负担最好。” 爸爸妈妈又在说*些听不懂的话,叶绍瑶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不确定是不是和她有关。 “妈妈,我没吃饱。”她悄声说。 自从学校舞蹈老师从被戏弄中回过味来,总是对自己有意无意地明针暗对,这节课让她站在豪华至尊的第一排中心,明天又拿她充当示范舞蹈动作的小白鼠。 最过分的是上周,老师给其他同学踩脚背都是二十秒,偏偏到她就是半分钟,疼得她回家都一瘸一拐。 今天老师又不知抽了哪阵风,说外面雪已经化得差不多,让她们穿上外套去操场跑圈子。 要不是语文卷子带给她回家的信念,叶绍瑶只怕要饿昏在学校了。 晚餐的氛围愉悦,又说到股票小赚一笔,夫妻俩也就着好菜多吃了些。 饭桌上还剩下两瓣蒜,叶先生自告奋勇:“行,我再去下一盘饺子。” 考级就在周末,安排出行事不宜迟。 饭后,邵女士给火车站订票热线拨去电话。 “周五晚上没有趟次?”她摁下免提。 “女士,周五晚上的两趟火车票已经售罄,当天下午还有无座票,”工作人员耐心查询当天每一个开往哈市的趟次,“上午十点的火车还有两张硬座余票。” 邵女士犹豫了片刻:“那我明早就来取票。” “好的女士,是要预订两张票吗?我记录一下您的证件信息。” 对话就此中断,屋里抱着洋娃娃写作业的叶绍瑶偷笑,峰回路转,她还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提前放学。 拖鞋踢踏声由远及近,她赶紧按下嘴角,立马翻开手边的数学题,装作拧眉沉重起来。 邵女士按下门把手:“瑶瑶,咱们星期五请假去哈市。” 请整天假? 班里只有生病的同学才会请通假,她健康着呢,可不想让大家误认为自己是病秧子。 “我要去上第一节课。”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不然怎么能在万众羡慕下酷酷地走出学校呢。 对此,邵女士无情驳回她的诉求,并辣评道:“瞎嘚瑟。” …… 虽然酷酷的想象没有实现,但想到一整天不用去学校上课,小姑娘依然很高兴。 车窗外的电线时高时低,偶尔站着几只黑麻雀。 平原的残雪化了不少,但春种的时间还没到,只有零星几个农民伯伯穿着大衣在田里犁地。 “妈妈,那是高粱吗?”叶绍瑶指了指远方一簇植物。 “那是甜杆儿,刚种下的,”邵女士对这些农作物的习性信手拈来,“这时候哪有高粱。” “能吃吗?” “能,你姥姥以前每年春天都会在院儿里撒几颗种子,长出来的甜杆儿够吃一个夏天。” 可以吃甜杆的夏天,听着就甜滋滋的,叶绍瑶砸吧嘴,可她还没有在姥姥家度过暑假。 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朋友泛起春困了,却又被妈妈摇醒。 列车员往来车厢通知乘客带好随身物品,火车已经到达本次的终点站——哈市。 “冰雪大世界,我来啦!” 叶绍瑶赶走瞌睡虫,背上小鸭包,兴致勃勃地冲出车门。 小鸭包是她以前专为旅游买的,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远行,这还是第一次带它出来透气。 邵女士看着在人群里穿行撒欢的女儿,心里直叹息,她一点没分清到哈市的主次。 “才不是。”叶绍瑶门儿清,她当然知道玩耍的首要条件是完成考级。 在附近旅店落足后,她换上训练套装,重新背上鞋包找冰场。 “什么冰场,咱一般都去湖上滑野冰。”路边的热心老头回复邵女士。 邵女士讶异:“现在还能滑野冰?” 哈市的冰况她不清楚,但岸北湖面的冰都只剩下薄薄一片,岸边早立起“湖面禁止溜冰”的指示牌。 大爷摊开手叹气:“这不刚看见有人掉冰坑了嘛,也没滑成。” 看来问不出任何消息,邵女士带着女儿告谢后错身离开。 还靠大爷茅塞顿开,转身叫住远去的母女:“欸,这里挨着大学城,哈城大学应该有冰场。” 在进入所谓的大学城之前,叶绍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公车一路向西到达大学城站,意味着她们正式进入“大学城”。 叶绍瑶原本冲着车窗哈气画小人,雾气背后映着眼前气势磅礴的楼群,她努力辨认主楼顶悬挂的大字。 “哈城怎么还有神技学院。” 神技学院是教什么的,电视剧里的飞来飞去的法术? “那是‘哈城科技学院’。”邵女士纠正。 原来不是学法术的地方,叶绍瑶对科技没什么兴趣,辩解说:“这个字写得比我还丑。” 公车又驶出一段距离,售票员举起喇叭报站:“哈市艺术学院/哈市农林大学站到了。” 叶绍瑶瞥向窗外,人行道的尽头紧连着艺术学院的校名牌匾,街这头的站台后也有和对面相似的石座。 “妈妈,这些都是大学?” “嗯。” 原来这就是大学城。 折叠车门在铰链转动中合上,车辆再次起步,她看到街上有很多年轻的哥哥姐姐,梳着精致的发型,脖子上围着绒线围巾,穿着或是复古或是时髦的衣服,在店铺间来来往往买东西。 “他们是大学生?” 邵女士同样看着窗外,又应了一声:“嗯。” 那群年轻人刚脱下校服,脸上洋溢着朝气,是迫不及待奔向梦想的模样。 “可是他们不用上学吗?” 她只能解释:“大学的课堂和小学很不一样。” “哦。” 下车,她牵着女儿的手走进哈城大学的校门,初春挂在树枝上,喧闹和青春扑面而来。 树干上拉着横幅,她们正好赶上大学社团招新,一整条街都是争奇斗艳的繁荣景象。 叶绍瑶着实有些被吓着了,把自己藏在妈妈身后:“他们也都是大学生?” 真是个蠢问题。 虽然这里的人又是当街跳舞,又是逢人展示甩面,甚至还有支摊子下棋的,但确确实实是在校园里,可不就是大学生。 大学生真可怕。 邵女士不这么认为,她看着棋局里的斗智斗勇,感喟说:“这是自由。” “那他们可以随时去滑冰?” “当然。” 叶绍瑶迅速改观:“大学真好,我怎么不能明天就上大学。” 她羡慕极了,如果她在一夜之间长成大学生,就可以和季林越和朋友们一起在学校走走逛逛。 但她只是个小学生,星期五下午有噩梦般的数学、英语和舞蹈课。 她们和人潮平行走着,途经的第一栋建筑就是体育场,不过场地只能进行夏季运动,冰场在更偏僻的地方。 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叶绍瑶终于看到目标的崭新建筑。 “冰球馆?”她一字一顿。 哈城大学前几年组建了一支校冰球队,这座场馆是去年年底才投入使用的,还依稀能闻到油漆味。 “这里面好小啊。” 冰球场明显不是标准的比赛场地尺寸,长和宽都要窄一些,本意也是给学生提供训练的地方。 邵女士不容她挑挑拣拣:“但足够你敞开滑了。” 没到冰球队训练的时候,这里开放给校内外学生市民,大多是奔着免费滑冰来的。 “趁人还不多,你赶紧先练练。” 看女儿摘下刀套划滑走,邵女士就近找到位置坐下,这是她第一次在场外认真看她训练。 热身完毕,顺了几遍二级步法后,叶绍瑶将复习重点放在单足直立转上。 左前外刃弧线滑进起转,滑腿站直,逐渐收回冰刀,叶绍瑶连脚趾都在用力,尽量避免把重心压上刀齿。 穆教练让她在旋转时仔细感受肩髋肌肉的变化,后背要收紧,她顾上这头,假想身体里隐藏着轴心,一直转转转。 直到实在没有动力,浮腿没有及时打开,刀齿卡进冰面,她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邵女士吓坏了,赶紧起身,在界墙外着急:“摔哪了?” 叶绍瑶闻声回头,很兴奋地到边刹住:“妈妈,我刚才转了十八圈!” 十八圈是什么概念,虽然速度没提到多快,但她的轴基本没有偏,晃晃脑袋,也没有晕晕的感觉。 她问:“我刚才有一直低头吗?” 看见女儿真没摔出问题,邵女士才放心回忆:“没有,转得好着呢。” 叶绍瑶的笑容又绽开一寸,她甚至不会因为低头的问题挨教练的戒尺了! 她跺跺脚,虽然还不能完全习惯这里,脚下的冰质又脆又硬,场地也不大,但莫非这里就是她的福地? 抱着有福地加成的心态,叶绍瑶在次日开启了考级模式,地点在体育中心,和岸北很不一样。 走进场馆大门,她首先把目光放在对面,墙上挂着很大一面国旗,其次才是张贴在围挡上的横幅。 妈妈给她打过预防针,说这站考级的小朋友会很多,可能一天考不完自由滑。 但看起来考一二级步法的孩子并不多,很快就排到了她。 叶绍瑶被放进场,向冰场中心滑去。 越靠近宏伟的巨幅红旗,她突然越觉得自己很渺小,一股莫名的压力泛上心头,让她差点忘记向打分裁判致意。 “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裁判席上的叔叔再次拿起话筒提醒,终于把她拉回状态。 没有音乐,她和无数次训练一样先抬手问好,然后开始第一组步法。 后外刃弧线、左前内规尺步,短暂停顿后,她紧接上后内刃弧线、右前内规尺步。 前外转三后,衔接第二组连续交叉步。 考试时间不过两分钟,直到拖冰刹住脚步,叶绍瑶才敢放松下来。 她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又一次步法考级。 裁判不会即时公布等级和分数,这是一个漫长的打分过程,需要等上好几个月,她现在只需要漂漂亮亮的致谢,然后滑下场去。 戴上冰套,她重新变成妈妈耳朵边的小麻雀,问这问那。 “妈妈,能看出来我很紧张吗?” “看不出来。” “我刚才有没有保持微笑?” “有。”邵女士不厌其烦。 “我的裙子转起来好看吗?” “得明天的自由滑才能转起来。” 今天的步法根本没有让裙子转起来的余地。 当然,叶绍瑶照旧跑偏了重点:“什么,明天考自由滑?” 她还等在上火车前看看冰雪大世界呢。 第34章 有一条小鱼悄悄游出来,和门外的小鱼二号打招呼。 叶绍瑶没想到,两场考试上场不到五分钟,但前后居然占用了她两天的时间,等赶上公车去冰雪大世界的时候,已经是周日中午。 “我们从今日开始闭园。”售票员嘴边戴着话筒,声音从玻璃那头传来。 叶绍瑶踮起脚尖,努力够到窗口:“你们以后都不开放了吗?” “年底一定还会开的,但今年的冰雕已经开始融化,不是最佳观赏的时候。” 她执着道:“我们进去转一转也不行吗?” “我们停止售票了,小朋友,”售票员温柔地回绝,“明年寒假再来,好不好?” 虽然冰雪大世界里已经冷冷清清,也没有灯光渲染,但巨大的关二爷还拎着刀站在门口,依旧威风凛凛。 叶绍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到这里,但今天她站在这儿,就不想错过机会。 邵女士看着女儿脸上的失落,蹲下宽慰:“瑶瑶,我们沿着转一圈吧。” “好吧。” 冰雪大世界的外层是冰砖砌成的围墙,砖面已经溶出水迹,反着太阳刺眼的光。 这个时候的艳阳天最舒服,叶绍瑶牵着妈妈,一路欣赏着墙里的风景,逐渐忘却刚才的不愉快。 “妈妈,那个圆圆的是什么?”她指着围墙里高耸的圆盘,每个小翅膀上还挂着圆圆的小球。 “是摩天轮。” “它会像轮子一样滚来滚去吗?” “它会在空中旋转,瑶瑶可以坐在小车厢里,一点一点转到摩天轮的最高处。” 听起来很有趣,她想,下次一定要坐上摩天轮,从它的最高点欣赏整个城市的风景。 不过现在,她们得回旅店收拾行李,因为快赶不上回家的火车。 …… 火车向站台鸣笛,缓缓停稳。 叶绍瑶跟着妈妈踏上返程的路,坐的还是阳面,看的还是同一边的风景,但心情却全不同了。 “咱们得在火车上待六个多小时,你不如现在写写作业。”火车刚启动,邵女士就又变成一个严格的家长,催眼前疯玩的孩子收心。 叶绍瑶小声嘟囔:“我好累。” 在哈市待了三天,包里随身带的作业还一个字都没有写。 妈妈用移动手机给和每位老师通电话,给她写了一份作业清单。 不出意外又是老几样。 自从这学期开始接触日记,语文老师要求他们每周末都要完成一篇三百字日记。 “趁现在脑子清醒,快把数学和日记写了,”邵女士循循善诱,“听话。” 叶绍瑶正在看远处出没的狍子,想也没想地反驳:“不想听话嘛。” 邵女士气结,不由分说拉开她的书包链,把大大小小的作业本拿出拍在小桌上,每本都加了十足十的力道。 嘴上说着反抗的话,但小姑娘到底屈服于妈妈的威势,她手上顺从地翻开作业本,不情不愿地写下日记标题——《周末小事》。 该怎么写呢?她开始闭上眼睛回顾。 “我和妈妈一起来到百里之外的新城市,遇见善良的老爷爷,穿过热闹的大学城,完成准备了很久很久的考试。今天,还见到了电视里的冰雪大世界。 “我一直牵着妈妈的手,太阳光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我在风里奔跑,感觉很快乐。” 画下句号,她重新看向窗外,桌边作业本上堆着很多零嘴,比平行轨道驶来的火车还要吸引她的注意。 妈妈总是这样,自己固执不听话的时候会偶尔发一通脾气,但随后也会冷静克制地善后,像摞齐的作业本,像作业本上有她最喜欢吃的小零食。 她再次翻开日记本,在段落的最后补上: “哦,我正坐在回岸北的火车上,妈妈生气不理我,但她递给我一支可乐味的棒棒糖。” 对坐的妈妈已经恢复云淡风轻的恬静,正埋头看英语杂志,叶绍瑶很满意这篇日记,放进书包夹层的最里面。 从这天起,“日记”这个词就在她的学习和生活占据了不小的分量。 比如这篇日记后来被语文老师推荐送去参加学校里的作文评比,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获得了一等奖。 又比如九岁生日那天,季林越送给她一个精致的日记本。 “你怎么送我这个呀。” 叶绍瑶悄悄溜进三班的教室后门,前来索要生日礼物,但她拿着本子上看下看,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记本,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别致的地方,应该是它侧面的数字锁。 这个本子没有密码根本打不开。 “我昨天在文具店看到的,”季林越挠头,“密码是426,刚好是你的生日。” 叶绍瑶听他的话,转动印满数字的旋钮,密码本收回了锁芯,内页印满了各种颜色的史努比*。 “2004年4月26日,祝叶绍瑶生日快乐。” 扉页的汉字一笔一划,一看就是季林越的手笔。 虽然算不上别出心裁,但最近班里人手一本这玩意儿,如果不是她没有什么零花钱,也想跟上这趟潮流的风。 然后她就收到了这个密码本。 “谢谢你!”她很高兴地捧起他的手。 这是今天最合心意的礼物。 翻开第一页,她用铅笔写上留给本子的第一句话——“2004年4月26日,叶绍瑶收到了季林越的生日礼物。” 她向他许诺:“你放心,我一定每天都会写一篇日记,绝对写个整整一本。” 到时候,她一定要把史努比密码本当成战利品向他炫耀:瞧,这可是作文比赛一等奖获得者的作品集。 收下生日礼物,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度过今天,就是她该回礼的时候了。 明天是季林越的生日。 叶绍瑶本来早早尝试用纸片折千纸鹤送给他,但聂心笑她的纸鹤像瘪灯笼,三天都没吃饭的那种。 她脸一红,一股脑把千纸鹤全丢了垃圾桶。 已经是放学前最后一节课,她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孟壮壮,”叶绍瑶用笔帽戳了戳斜前方敦实的后背,“你们男生喜欢什么礼物?” 孟壮壮投来不耐烦的眼神:“我?我喜欢游戏机。” “游戏机?”叶绍瑶想,这大概不是季林越会喜欢的东西。 见她欲言又止,孟壮壮转过头,眯起本来就很难睁开的眼睛,呵呵笑说:“你要送我啊?” 这次轮到叶绍瑶换上满脸嫌弃,冲他皱皱鼻子:“你想得美。” “小气鬼。” “我才不是。” 聂心正在写计算作业,被一前一右两人吵得心烦,拍着桌子暗暗威胁:“再吵吵,你俩的零食就我一个人吃。” 那可不行,聂心家的爆花口味最好,甜却不腻,她可不能失去这个长期饭票,最后只能用鼻子哼了一声,以表示这场大战结束在硝烟中。 “聂心,你说我送什么礼物好呢?” 放学,她屁颠屁颠跟在聂心后面,准确的说,是为了薅那两把零食。 “送星星,”聂心故作神秘,凑在她耳边说小秘密,“我姐姐就要给她喜欢的男生折一瓶星星。” 说到喜欢,叶绍瑶微不可察地皱眉:“那我折星星干什么呢?” 她可是风光正义的少先队员,才不会轻易地说喜欢的话。 小卖部里,她和同学们扎堆买数学老师要求的计算本,老板坐在塑料凳上乐呵呵地收钱。 “姨姨,这个是什么?” 她指着门柱上那枚生锈的钉子,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细绳。 “那是玻璃丝,编手链儿使的。”老板露出手腕,她在空暇时也给自己编了条。 聂心过来凑热闹:“这个行,最近大家都在编手链,孜美函给她的好朋友一人送了一条呢。” “可是男生会喜欢手链吗?”叶绍瑶犹豫。 聂心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好看就行,喜不喜欢是他的事。” 叶绍瑶被撺掇着买了几根玻璃丝,打算回家就开始钻研编绳的手法。 “季林越还在等我,我先回家啦。” 告别聂心,叶绍瑶奔向她的放学搭子。 “你们老师又让买作业本?”季林越问。 叶绍瑶点头回答:“是呀,还没到半期考试,已经有五个数学作业本了。” 最奇妙的是,每个作业本都有自己的用处。 季林越往后仰了仰,提醒她:“你的书包拉链没拉紧。” “啊,”叶绍瑶扭头一看,“那你帮我合上吧。” “好。” 拉链拉好,叶绍瑶背上的重量更紧实了,她掂了掂,是以往沉甸甸的感觉。 季林越好奇地询问:“那几根绳子是什么?” 难得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像半天也想不出那些细绳的用途。 叶绍瑶忘了这茬,赶紧在话里补救:“这是……” 这是她要送给他的惊喜,当然不能让他提前知道,于是编出了爸爸需要用玻璃丝修水管的话,打着哈哈把他的疑问摁下去。 反正她把自己说服了。 …… 真到上手时,叶绍瑶才知道心灵手巧也是一种天赋。 初学者无师自通,但手里的绳子看起来放纵不羁,一定要时胖时瘦才显得特别。 总之,她不会承认自己手法不精。 但端详着手里弯弯扭扭的绳子,她也不太愿意把这丑陋的小东西脱手送人,于是求妈妈给她改了改。 再拿回手中时已经焕然一新。 妈妈把她的手绳拆开重新编了一遍。 那这就不能代表她的心意了。 她挽起袖子,让自己的手链暴露在桌灯下,吊坠是两条木头小鱼,它们在晃动中碰撞拥抱,暖黄色的光束包裹住它们,融化的它们清晰的边角,让整个轮廓都变得柔和。 她摘下其中一条小鱼,郑重地扣在玻璃丝的缝隙中。 现在,它重新变成她的心意了。 第二天没等到校,叶绍瑶直接站在季家的楼下,把他堵在楼梯口。 “生日快乐!” 她双手捧上珍贵的小鱼手链,笑吟吟看着他。 季林越往她的手里看:“这是什么?” “戴在手上的。” 叶绍瑶转了转手腕,让手链上的小鱼在空气中游动:“我把我的小鱼分给你一条。” 面对她的盛情,季林越不露表情地收下,说了声“谢谢”。 叶绍瑶即时攥住他撤回的袖口:“不行,你得戴上。” 印象里,这是女孩子们喜欢戴在手上的玩意,他的问句小心翼翼,但语气里似乎没有几分乐意。 “一定得戴吗?” “当然啊,”叶绍瑶叉腰,回答得理所当然,“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戴上才能显得我们是好朋友。” “好吧。”他递上一截白皙的手腕,让她方便将手绳扣紧。 虽然叶绍瑶没有在他们的生日吃上奶油蛋糕,但她的心情十分好,一连猛喝了很多水。 每次去水房,她都会绕道路过三班,泰然自若地将目光落在季林越的手腕上。 松紧袖口把手包裹住,有一条小鱼悄悄游出来,在和门外的小鱼二号打招呼。 第35章 “我要和你一起比赛啦!” 教练说,岸北在今年八月特别设置了“明星杯”青少年花样滑冰大赛,只要拿到自由滑二级合格的证书就可以报名少年组。 叶绍瑶盼星星盼月亮,在拿到证书的那一天,马不停蹄递交了岸北市“明星杯”的报名申请。 报名需要有监护人的手写知情书,邵女士为了方便向教练了解情况,抽空和俱乐部约了时间,在沟通中签署了意向书,一式两份。 叶绍瑶晚上还拿着简简单单的一页纸反复捧读,高兴得睡不着。 这是她第一次在签约意向书上写下大名。 教练告诉她,这次的比赛虽然是商业赛,但也是按照市级标准举办,只要她的名次可观,就可以将一纸意向书换成一本签约合同。 “合同是什么?”她问。 穆百川摸着她炸毛的脑袋:“合同是你正式成为星未来俱乐部一员的证明。” 一般俱乐部签运动员都得看成绩,比如季林越,他就参加过好几次市级的比赛,不过现在他经常跟着市队训练,在特殊时候算隶属于市队。 “我还没有参加比赛,也可以成为真正的运动员吗?” 如果按教练的话来说,只有滑出成绩才能正式加入俱乐部,那手里的意向书又是怎么回事? 穆百川似乎早预料到她会这么问。 虽然她一直在冰场买教练课,归根到底算不上俱乐部的学生,但她从小就跟着星未来学滑冰,无论是他这个主教练,还是偶尔串门的冯蒹葭和李葳蕤。 她和这个俱乐部早已经深深连结在一起。 还有一点,当前的俱乐部机制并不健全,想抓住风口赚课程费的小企业大有人在,但大多都因为运营不善铩羽而归,他并不放心这个有灵气的小孩子成为个体户。 但这些都没必要让一个满脑子只想学滑冰的小孩子知道。 穆百川只是面露神秘:“你只需要安心完成这次比赛就好。” 叶绍瑶无聊地应声,大人们总是说一半遮一半,妈妈刚才也是这样讲,让她只需要顾比赛就行。 “诶,季林越!” 那边季林越背着鞋包来训练,她看见了熟人,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穆百川含笑,向身旁的女士揶揄:“他俩关系挺好,在冰场从没分开过,这学期课程没排到一起,我还以为小姑娘会难过呢。” 但事实上,叶绍瑶每次都会等季林越下课,再一起回家。 “何止,”邵女士也为此费脑筋,“平时上学也天天黏在一块。” 她偶尔和季林越的妈妈约饭,两人都避不开谈小朋友们的情谊。 叶绍瑶在班上没什么能谈到一处的同学,季林越的性格也不好与人相处,他们能成为互相取暖的好朋友,也不算坏。 “季林越,你今天练什么?” 她一路跟着他从门口走进来,关切他的练习情况。 考级季已经过了,学员们终于放下应试备考的担子,重新拾起自己的训练进度。 “我得先热身。”他回答。 换上训练服,他走去健身房的练功室。 叶绍瑶换下冰鞋:“我今天也忘了陆训,现在补上。” 走前,她还不忘和妈妈和教练打招呼:“妈妈,教练,我去练独立动作,不走远。” 其实她是迫不及待想给某人炫耀她新练出来的内点两周,她不说。 季林越的阿克塞尔两周跳是颗定时炸弹,在冰上练了几个月也没什么效果,市队的教练曾打趣他,再这么练下去,三周跳都要向他招手了。 “你还是缺周呀。” 又是没新意的跳跃练习,叶绍瑶坐在沙发凳上,幸灾乐祸。 如果不算上落冰率,她已经出了四个两周跳,除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光临的勾手两周,她四舍五入也卡在这里。 再四舍五入一下,她现在和季林越是同一条起跑线。 “小季是改动作,”冯蒹葭正义地戳穿她,“你那是还没学会。” 冯教练长着一张毒嘴,时不时就爱打击人,叶绍瑶心里认怂,但嘴上坚强地反驳:“比赛时都得扣分。” 终于勉强站住一个,好赖挽回一些面子,季林越看向叽叽喳喳的叶绍瑶:“我现在成功了一个,该你跳了。” 刚才的热身总是他做什么,她跟着做,现在也应该一样。 “不行,我跳不了两周半,会摔倒的。”叶绍瑶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她连两周跳能不能站住都得看运气。 季林越起了玩心,拉着手腕让她展示:“我刚才已经摔了几十次了。” “摔倒会疼。” “有垫子。”他跺跺脚下的软垫,示意她不必因为害怕受伤而退缩。 冯教练又在隔岸观火:“是嘛,哪里有不摔跤就能学会的动作。” 拗不过一大一小,叶绍瑶只能暂退一步,转移攻击目标:“教练,滑双人的那对哥哥姐姐呢?” 冯蒹葭手里的双人滑组合已经在俱乐部待了三五年,以前在青年组还勉强能排上全国第四五六号,现在熬进成年组,直接像消失了一样。 今年组合两人都面临高考,更是经常缺课。 她提着这事就来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爱学不学。” 近几年国际上的双人滑难度持续走高,有不少顶级教练致力于创新,这些一直保持传统又拼不上难度的组合,很容易就被拍在沙滩上。 能够成功抓住教练的命门,叶绍瑶狠狠扳回一局,她得意地摇了摇小尾巴:“就是就是。” “我手底下的小双要再出不了成绩,我就找老穆把你俩拉过来连双人滑。” 峰回路转,回旋镖又扎在自己身上,嗅到风向不对,叶绍瑶紧急撤回一个笑容。 她不显声色地往旁边看,果然,连带季林越也不敢放松了。 说起自由滑,她即时想到的是全锦赛上的杂技表演,再是容翡那条骨折的胳膊。 都不是什么好的印象。 她的小脸写满抗拒:“我不。” 都是吓唬孩子的话,冯蒹葭看他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严肃的表情上挂起“恕不招待”的逐客令。 “行了,别想偷懒,带着妹妹滑冰去。”这话是对着季林越说的。 叶绍瑶拿出气势纠正这个错误:“他是弟弟!” 他长高了是一码事,练得更好她也承认,但长幼顺序可不能乱。 “嗯。”季林越点头,虽然依旧不知道一天的早晚到底有什么好介意的。 已经在冰上滑了半节课,叶绍瑶自觉没什么需要适应的,季林越却是刚上冰,从蛇形步开始是找感觉。 但他压根就没在视线里看见她人。 一个急刹,他回头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叶绍瑶也刹住脚,回答得理所当然:“我想跟着你。” 他蹙眉:“很危险。” “不危险,”叶绍瑶浅浅退了一步,用手臂丈量两人的距离,“你要练习什么步法给我吱个声就行。” 冰场的人不多,只有靠边滑得拘束的几名游客,两个小孩在内场窜来窜去,一个当火车头,一个当火车尾,偶尔会有不小心追尾的把戏。 “我都说了很危险。” “风太大,我听不着。”叶绍瑶玩得正开心,什么也听不进去。 “你刚才还说摔倒会疼。” 她矢口否认:“才没呢,我从来不怕疼。” 铃声响起,叶绍瑶今天的课时全部结束,季林越的课程紧接着开始。 穆百川走进冰场,看着两个出双入对的小朋友,再次放任叶绍瑶成为连堂课选手。 面对新的学员,他又将“明星杯”的赛程说了一遍。 叶绍瑶对这部分内容已经脱口就来,站在他的身后对起口型,让学员们敢笑不敢言。 “叶绍瑶,我等会要检查你的单足提刀。” 被教练点名道姓可不算一项荣誉,叶绍瑶迅速立正站好,带着任务脱离大部队训练去。 不就是提刀嘛,她看别人做着也不费劲,自己练练也可以应付过去。 这一批学员上的是高阶课,穆百川拿出吊杆进行辅助跳跃。 “你真要开始练三周跳了呀?”挤不进人堆,叶绍瑶只能在外面找季林越说话。 季林越也不说是或不是:“只是先找找三周跳的感觉。” “也是,张晨旭哥哥用了四年才把三周跳集齐,容翡姐姐说他现在还能摔T跳呢。” “四年就能掌握五种三周跳,也不简单了。” 能让他说出不简单,叶绍瑶确实觉得稀奇了:“比奥数还难?” “这怎么比。” 一个是费脑子,一个是费体能,完全不知道还从哪里开始比较。 叶绍瑶站累了,拉着身边的人靠在挡板上,表情不复刚才的轻松,似乎要发表什么严肃的言论。 “季林越,马上就是暑假了,你是不是又要被关起来训练?” 虽然季林越纠正过很多次那是“封闭式”,但她认为,只要他被抓去预备队训练,就半个月没有消息,和被关起来没有区别。* 当然,他已经懒得去挑这个错误:“对,在‘明星杯’开始之前,基本都会去跟着市队集训。” “拿你也会参加这个比赛咯?” “市队的教练把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报上了。” 小姑娘莫名地兴奋:“那我要和你一起比赛啦!” “不是一起,我是代表市上参赛。” “看来我们还是对手,”她更激动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台竞技,“那我得分一定要超过你。” 越来越奇怪的走向,季林越把她拉回现实:“我们都不是一个项目。” “那你就让我一分。” 虽然叶绍瑶时练时停,但今天的冰时还是超过了身体的负荷,脚踝逐渐使不上力,练后外转三也变形得厉害,最终被穆百川强制赶下来休息。 邵女士在和教练达成协议后已经先行回家,场外除了堆起的行李,什么有趣的也没有。 她把季林越的书包和自己的码在一块,整个人摊在上面,望着天花板数顶灯。 “我的书包不硌吗?” 终于有人来看望她了,叶绍瑶迷迷瞪瞪地坐起来,点头回答:“所以我把你的外套也征用了。” 看来季林越是下场找水杯来了,叶绍瑶熟练地从侧包掏出保温杯递给他。 “季林越,我的节目需要升级,新学会的动作根本编不进去。” 想到季林越可能没有看过她的自由滑,她进一步说:“我想在节目里跳新学的外点两周。” 季林越没觉得困难:“那换掉一周跳就好。” “我试过,但是音乐就合不上了,”叶绍瑶补充,“还有旋转,我的旋转也进步了,但是也卡不上音乐。” 季林越沉思,他也不精通这个,但如果只是调整难度,问题应该不大。 “我帮你看看吧,再不济,我去问编舞老师。” 距离“明星杯”还不到两个月,有两个勤奋的小孩时不时就来到冰场,也不按部就班地训练,也不爱搭理偶尔穿行而过的客流,仿佛装上了只彼此可见的信号仪,闷头钻研合乐的技术。 “季林越,你编的这个手上动作不好看。” “可是原来的动作也不怎么样。” “胡说,这可是我跟着很有名的老师学的。” “这明明是你自己加的。” “胡说!” 第36章 “那好吧,我就在十四岁拿金牌。” “明星杯”的规模不大,是由市体育局主办的一场商业赛,参赛的运动员都是本土的,偶尔有国内知名的运动员受邀来分一杯羹。 “季林越,下楼了!”叶绍瑶早早在季家楼下蹲点,时不时喊一声,“太阳晒屁股啦!” 早上有场地适应训练,虽然不是强制参加,但为了能在正赛里有良好的发挥,选手们都会自觉前往。 邵女士在暑期被学校安排了进修培训,如今人不在岸北,叶先生的工作更不必提,除了晚上,她这几天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提到出远门,她尤其想先找个伴。 “季林越——” 推开窗户的是楼上的邻居,肩上挂着宽松的吊带,显然是刚睡醒:“大清早吵吵个什么劲儿!” 小姑娘吓得噤声,心里却嚷嚷:“九点钟,也不早了。” 她可是天刚亮就被闹钟拉起来晨跑呢。 三楼的花格窗帘终于被拉开,季林越扒上窗台,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他挥动手臂摆出一个造型,似乎是在传达什么意思,但她没看明白。 总之人是醒了,她只需要一屁股坐在车棚里,等他下楼就好。 又半刻钟,目标人物出现,季林越跟着季先生和温女士下楼,手里还抱着一个牛奶瓶。 “你也太不迅速了。”叶绍瑶抱着手臂忿忿不平。 “我之前一直在跟着市队在比赛场馆训练,没什么可提前适应的,”季林越晃浪晃浪玻璃瓶,瓶里的液体撞击着瓶壁,“但是你大清早就在等我。” 所以他也勉为其难早去一趟。 叶绍瑶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身上还是挂着书包、鞋包和水杯老三样,装备齐全。 “那我们走吧。”她熟稔地拉起季林越的手腕。 季林越任她牵着,眼前有些恍惚,仿佛目的地不是什么体育馆,而是在某个普通的周末,即将前往平日训练的冰场。 “咳,闺女,你季叔有车。” 温女士叫住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朋友,在后面打趣:“咱们哪能让公主王子亲自走过去。” “是哦。”小姑娘调转脚步,自然地迈向那辆红得扎眼的桑塔纳。 这辆代步车很少被使用,叶绍瑶每每来找季林越,它都停在不远处,藏在枝桠草地里,任谁路过都会不自觉多看几眼这一抹红色。 私家车的底盘比公车要低很多,这对很久没有坐小车出门的叶绍瑶是一种常坐常新的体验。 像在贴着马路飞。 “瑶瑶今天来得好早。” 温女士坐在副驾驶,低头看着腕表,车辆已经奔驰在宽敞的马路上,现在也不过才早晨九点半。 第一场女单比赛在下午两点钟才开始。 两个小孩在后座分享早餐,叶绍瑶吮着指头回答:“这不是太久没见,想叔叔阿姨了嘛。” 于无声处,有一个小朋友撤回了手里将递未递的小面包。 汽车刚驶进体育馆的大门,车窗已经遮挡不住喧嚣,叶绍瑶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儿童节的游乐场。 “嚯,真热闹,”季先生在停车场附近调整方向盘,也不由被童声吸引,“你俩待会儿可得跟紧,别走丢了。” 季林越噎住,默默回应:“我们不是小孩子。” 小朋友似乎都不会乐意承认自己还是小孩子。 阖上车门,没有外物阻挡,视线骤然宽阔起来。 速滑馆*的长阶外挂着许多横幅,像是打广告来的,再外侧是印满“明星杯”的宣传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 季林越东张西望,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叶绍瑶:“我刚才好像看见了你的好朋友。” 至于叫什么,他暂时记不起来。 “琴琴姐姐?还是聂心?”她顺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但只看到一些无关的家长与小孩。 她在期末和聂心提过这事,但聂心显然对滑冰没什么兴趣,不大可能来。 向琴琴虽然同是滑冰课的学员,但家长并没有放她来参加商业比赛的打算,估计也不会到场。 那会是谁呢? 看她思考了很久,季林越不禁问:“你有这么多好朋友?” “你没有吗?”叶绍瑶反问。 不过想想,除了偶尔会冲动地兴奋或哭鼻子,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像在装酷,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朋友。 “没关系,我永远当你的好朋友。” 此刻,她多像善解人意的姐姐,但弟弟却没买账,自顾自翻着脑海里的回忆:“好像是容翡。” “什么容翡?”好跳跃的回答,她一时没法反应,原来他还在执着那个一晃而过的背影,“怎么可能。” 新赛季马上就要开始,容翡指不定在首都的哪个冰场训练呢,怎么会跑到岸北来,参加一个没有任何裨益的小比赛。 她压根就没把他说的话当真。 来到副馆,场上已经有不少人。 季先生就近找到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这形势,看来顺一遍音乐也够呛。” 温女士一掌拍上他的肩:“孩子们都在,说话注意些。” 已经错过男单的公开练习时间,叶绍瑶只能一个人拎起鞋包:“叔叔姨姨,那我去训练啦。” 温女士替她梳好三股辫,用迷你发卡别住额头上的碎刘海,露出圆嫩嫩一张脸。 “林越,你陪着瑶瑶一块去。” 叶绍瑶在冰场上做了几个步法,时不时就要滑到边问场外小指导的意见。 季林越坐在围挡外的高凳上,嘴里说着“可以”或“继续”。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她扒在围挡另一边,撅嘴吐槽:“你刚才的语气好像穆教练。”连严肃的表情都有些相似,让她心里毛毛的。 但季林越只关心她的进展:“你的旋转和跳跃还没练呢。” 不愧是穆教练的得意弟子,她收起磨洋工的心思,在季指导的监督下抓紧时间练习。 饭后转移阵地,主场馆里面已经布置妥当,后场开放运动员进入,选手们各自奔向换衣间。 拉上门帘,叶绍瑶换上比赛套装,内衬、裤袜,到扣上表演服时,她无力地憋气。 “裙子有些紧。”她站在穿衣镜前打量,应该是长高了。 这次一定要好好表现,让自己有底气给妈妈说买新裙子的事情。 后场工作人员来来往往,手里的对讲机就没有放下过,和另一头的同事沟通开幕式的事宜。 一个没有双人项目的比赛居然还有开幕式,听说市花滑协会还邀请了首都的队列滑团体参与开幕表演,正在冰上走最后的过场。 “还有没有星未来的小朋友?”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呼喊,“过来集合。” 正在独自劈叉的编外人员很自觉地站起身,也去凑热闹。 穆百川胸前挂着教练员的身份牌,被俱乐部的选手围在中心,叶绍瑶挤不进去,就在最外圈静静听。 “开幕式后就是女单比赛,虽然每组有六分钟练习时间,但基本的热身要在上场前就完成,保持身体的兴奋。 “这次比赛没有人数限制,所以参赛的选手很多,单是短节目就能比上一整天,大家一定不要紧张着急,按照自己的练习节奏保持状态。 “跳跃是最重要的,不稳定的同学在赛前要着重练习跳跃,但训练适度,注意不要在赛前扭伤。 “摔倒很正常,但一定要保持冷静,站起来继续滑,音乐不会等人,比赛不会等人。” 洋洋洒洒说了小十分钟,穆百川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父亲,把注意事项说得面面俱到。 “再给大家透个底,今天女单会有容翡到场,男单有国家队退役下来的陶盛,都是协会请来炸场子的,大家不要影响了心态。” “嗯。”叶绍瑶惯例点头回应。 等等…… 容翡居然真的来了? 难怪在前几天的通话中,容翡让她在这几天别打宿舍楼的公共电话,说是要趁放假闭关修炼,在新赛季惊艳所有人。 问她打算去哪修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也需要保密? 叶绍瑶腹诽,也太不拿她当朋友了吧。 她在心里狠狠排斥这样的行为,这是欺骗,自己还真担心过她会不会在“修炼”中受伤。 她是不会在这几天理会容翡的。 她保证。 “惊不惊喜!” 那边教练还没有叮嘱完,这边的小朋友受到了很有份量的熊抱暴击。 听声音也知道是容翡,叶绍瑶用鼻子出气,发出“哼哼”的怪声。 “现在流行这么打招呼?”容翡模仿她,也哼哼两声。 很快,她重新弯起笑眼,把叶绍瑶拉到不远处:“瑶瑶,我后背的拉链好像卡住了,你帮帮我。” 好吧,她伸手助人为乐。 但她自认为态度很冷漠,垮着一张脸,压着嗓子说:“拉好了。” 转过身,容翡又热情地和她抱在一起。 “我本来打算在暑假去找张晨旭训练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停顿了两秒,制造出小小的悬念,“没想到吧,他以前的队列滑教练把他拉过来当开幕式演员了!我在首都没伴儿,赶紧答应体育局的邀请到岸北来。” “所以张晨旭哥哥也来了?” 叶绍瑶被勾起好奇,完完全全被容翡的话带走,忘了要生闷气的决心。 容翡摊手:“我哪知道,到现在还没见着他呢。” 因为出场时间都不靠前,两个小姑娘在临时划出的练功房里互相压韧带,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偷偷告诉你,这个比赛是有奖金的。” “奖金?” “嗯,第一名能拿几百块钱呢。” “那你会是第一吗?” “我?”容翡鼓腮,思忖道,“应该吧,我好像没看到全锦赛里的熟面孔。” 没有国内大赛的参赛选手,说明比赛竞争不会太激烈。 “那你是来赚钱的哦。” 但她不承认有这个想法:“其实我是来找你们玩的,顺便比个赛。” 太过优秀就是这样,连谦虚都像是在卖弄实力。 叶绍瑶有短暂几秒的消极心思:“可是你随便滑两步都比我的分数高。” 容翡听不得这话,狠狠摁住她的内膝窝,让她集中注意热身:“你想这个做什么,我在九岁的时候也没有多厉害。” 也是,小姑娘很容易就想开,并且望文生义:“那我在十二岁的时候,一定也可以像你一样拿冠军。” “那不行,要不你十四岁再拿冠军吧,”容翡用手捂住藏不下笑容的嘴,不自觉让眼底的狡黠流露出来,“这样的话,最年轻的全国公开组冠军还是我。” 03-04赛季末,容翡参加了全国花样滑冰冠军赛,在夺金热门孟慧林退赛的情况下,凭借自由滑3T+3T连跳完成逆袭,最终以微弱的分差险胜陈鹏丽,拿到第一枚公开组金牌。 在后续报道中,体媒给她冠上“华夏最年轻的单人滑公开组冠军”的头衔。 叶绍瑶没执着这个,毕竟让让前辈也无妨。 “那好吧,我就在十四岁拿金牌。” 第37章 “我正式宣布,我要和你同台竞技。” “第五组女单选手——陈青梅、柯可、李雪、尹谊萱、叶绍瑶准备入场。” 清冰结束后,第四组女单开始比赛,工作人员按照赛程通知下一组选手候场。 “啊,这么快就到我了。” 等待虽然煎熬,但时间一晃眼就溜走了,叶绍瑶的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手指在不自觉发抖。 容翡看她手脚拘束,狠狠把她的焦虑情绪拍走:“别紧张,一场比赛而已。” 工作人员催得急,没给小姑娘们留出多余的时间交谈。 临走前,叶绍瑶与她依依惜别:“那你祝我所有跳跃都成功。” “好,你的旋转也都成功。” 有全国冠军这么一句话,叶绍瑶多少受到安慰。 或许她的祝福真的可以显灵。 “快快快,按照顺序排好队,马上就要进场了。” 穆百川曾教给她一套调整心态的方法,她没有把每句话都记住,只抓住了放松的要点,要双脚微分,手臂自然下垂,假装自己飘在云上,放空自己。 不能说管不管用,但她一时之间只沉浸于聆听自己的呼吸声,摒除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她在回忆短节目中的技术动作。 从严格来讲,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但连带需要滑出短节目和自由滑两套节目,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要在短时间内分别记住两套风格迥异的节目,对她是个不小的挑战。 “开场2S,步法,1A+2Lo,2T,换足联合旋转……”小手在配合嘴里的要点胡乱比划,乍一看像是神神叨叨。 新赛季规定跳跃是S单跳,难度不大,但最低要求是两周。 叶绍瑶自觉并不太擅长后内刃起跳,也是因为前不久国际滑联的新赛季规则正式公布,她才紧赶慢赶速成了萨霍夫跳,落冰率有待考量,但教练总是说她起跳刃不好。 “叶绍瑶到了吗?” 工作人员在前方声嘶力竭,终于把她唤醒。 “到!” 不管怎么说,这套短节目的编排已经是她现在能够拿出的最高难度,肯定比不过那些有三周跳的姐姐们,她自己也知道,能开开心心滑完就好。 把进步留给下一次。 说服自己后,小姑娘放松许多,眉头也不皱了,抖擞抖擞跟着小组上场。 第四组的最后一名选手正在跳跃,只她一个走动的功夫就摔了一跤,大概摔倒后体力不支,在进入旋转前又平地摔了一跤。 比赛第一天的观众不多,但叶绍瑶明显感到大家都在倒吸凉气,替场上的选手捏一把汗。 她自己也眯着眼睛,不忍观看。 小组被安排站在冰场入口的挡板外。 小姑娘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她在短道速滑馆翻新后第一次走进内场,看清看到了“明星杯”拉起的巨大幕布,kc区的超长沙发,还有站在出口扶额的教练。 她偷偷挪步子,从队尾钻到穆百川身边问好:“穆教练!” 穆百川正一脸苦大仇深,明显没什么换上笑容的心情,只嘱咐她:“小叶,一会儿好好滑。” 叶绍瑶应答,兴致缺缺地归队。 现场播放的音乐结束,场上的选手匆忙将动作收尾,许久才重新支起身体行礼致谢。 等她滑近,叶绍瑶才看出来,这是以前一同上滑冰课的大姐姐,今年上初中,比容翡还大些,在自己入门之前就已经跟着穆教练训练。 今天在眼皮底下爆冷摔了俩,也难怪教练高兴不起来。 但赛程不等人,在选手下场后,广播立即通知下一组选手入场六练。 小姑娘摘下刀套,像脱缰的小马。 没关系,她会帮教练挣回面子。 练习时间紧张,除了尽快找到冰感,还需要着重复习节目中可能出现的问题。 哪些环节可能出现问题呢? 叶绍瑶一边滑行,一边扶腰思考。 旋转可能会卡不上音乐,舞蹈动作可能会忘记,跳跃更是她的苦主,除了编排步法,似乎哪哪都是问题。 她将嘴角咧出微小的弧度,自己先把自己逗乐了——她的技术就像是来给大家讲笑话的。 “叶绍瑶,专心练进转和所有起跳!” 她应声回头望,穆教练已经陪同大姐姐等分回来,继续做起她的场外指导。 接到练习任务,叶绍瑶收起玩笑的心思,抬脚就是一个三字进转,意外得顺畅。 莫非自己居然是教练口中的“考试型选手”? 她做好心理准备,又跃跃欲试上了个后内结环两周…… 然后坐在地上缓了一阵。 “保持体力!”场外又传来教练的指令。 摔倒很消耗运动员的体力,同时也会消磨信心。 在赛前热身,只要能够保证有充沛的精力留给正赛,其他的都不重要。 好吧,她站起来抖了抖,扫开裤袜上的水迹,抹掉刀刃上的冰渣,开始空跳各种一周。 自从她学会两周跳,已经对各种一周跳手到擒来。 六分钟一晃而过,广播声再次响起:“请其余运动员退场。” “小叶。” 趁其他选手表演时,穆百川把叶绍瑶招到身边,从她的短处开始罗列,一一讲述在滑行中需要抠的细节。 “虽然你掌握了三字步进转,但你有时候着急进入,摆刃很明显,这是得不到难度承认的。 “还有跳跃,起跳犹豫不但会影响跳跃质量,也会丢失节奏,所以在比赛的时候什么都别想。” 最后他问:“能记住吗?” 小徒弟贴心地给教练端上水杯:“我记住了。” 上一位选手结束比赛,工作人员在场外通知:“叶绍瑶选手可以上场了。” 刚才拉着她强调了许多,临开赛,穆百川反倒吹着茶叶不吱声了。 叶绍瑶之前旁观其他选手比赛,许多教练甚至在广播报幕后也滔滔不绝,但她现在只是和穆教练面面相觑,对上眼神后又不露声色地躲开。 “教练,您再给我讲两句吧。” 上一名选手的分数还没出来,她只能无聊地在场上踱步,接冰场的地气儿,感觉手脚冰凉。 穆百川拍动她的手臂放松那二两肌肉:“没什么好说的了,加油。” “岸北市体育学校尹谊萱,短节目技术分3.4分,内容分3.3分,暂时排名第七位。” “下一位登场选手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明日星冰场。” 为了点燃热闹的氛围,主办方事先在每个座椅上都放置了节庆专用鼓掌器,即使观众表面都云淡风轻,也不妨碍手里的鼓掌器摇得热烈。 显然,主办方的巧思得到了实现,甚至有些吵耳朵。 叶绍瑶巡场一周,最后加刀滑向中心。 音乐响起,这是她找季林越的编舞老师赶制的新节目,原曲是什么不知道,编舞老师只说是什么当红歌手的新歌。 当然,按照国际滑联的规定,选曲不能出现歌词,这里只是截取的一段纯音乐。 背景音乐的选择需要深思熟虑,太过激烈的压不下去,舒缓的又容易找不到节奏,编舞老师给她准备的这套节目很好的融合了这两种风格,滑起来会轻松一些。 虽然穆教练自始至终都不太喜欢这样的流行乐,曾评说这是离经叛道。 一组开场动作后,叶绍瑶首先进入本场第一个后内结环跳。 前内转三,八字压后内刃,起跳。 空中转体收紧,保持轴心垂直于冰面,稳稳落冰,拉出一道圆满的冰痕。 这一定是她自学会2S以来质量最佳的一个跳跃。她表情灵动,原来教练说的起跳前保持重心在左脚是这样的感觉。 小姑娘神清气爽,在手部继续动作时攥了攥拳头,为自己的良好开局暗自欢呼。 音乐依旧舒缓,偶尔掺杂其他乐器的伴奏,像平静的水面遇上时不时拂过的风,掀起不休不止的波纹。 编排步法后的阿克塞尔一周接后外接环两周跳,叶绍瑶向前跃起。 她能感受到落冰不流畅,可能是卡在什么冰坑里,滑出完全不能保持速度。 但接Lo跳最不能犹豫,干拔还是放弃连跳,她几乎是在落冰的同时就已经做好决定,冰刀触到冰面的一瞬间,她再次起跳,选择保持计划难度。 咚—— 有颗石子被风卷进湖里,耳边响起并不清脆的投湖声,她跌坐在冰面上。 这是她在第二跳起跳时就已经料想到的结果,但真到突然失去重心时,还是会有些心跳加速。 不过音乐没有被留在原地,教练说,摔倒后得抓紧站起来。 她翻身撑着地面,赶在音乐切入第一声贝斯时起身,在既定的位置完成后外点冰两周,并紧接换足联合旋转。 编舞老师没有给她编出需要额外记忆的复杂动作,何时应该微笑,何时应该出手,只要有音乐,多多少少都能呈现在脑子里。 换足联合旋转须变换三种旋转姿态,且同时需有一次改变滑足,她根据提前找好的标志物数圈数,最终顺利完成最后一个技术动作。 音乐包容了她刚才的摔倒,与节目贴合得刚刚好。 所有声音都静止的一瞬,她终于敢完全放松紧张的神经,将脸上标准的露齿笑扩大。 虽然有不完美的摔倒,但这已经是她仅有几次合乐以来发挥最出色的一次。 她居然顺顺利利地在正赛成了2S,1A也站住了! 穆教练一定会夸她做出了史诗级的进步。 她急于邀功地滑向出口,却看见教练在着急忙慌比划什么动作。 转身? 哦,她忘记了巡场。 叶绍瑶立刻调转刀尖,像每一个方向送去谢意。 冰场东侧的最后一排,有一家三口坐在那里,没有向前座拥挤,也没有激动地摇晃鼓掌器,他们似乎格格不入,但同样沉浸在她战胜自己的喜悦里。 场下,穆百川给她披上薄外套,看她高兴得像丢了魂,及时拽住她溜走的背影:“等分区在西边。” “好的!” 叶绍瑶已经不顾脚下踩着冰刀,蹦蹦跳跳转向kc区。 因为有摔倒,裁判定夺时间不会太短,她坐上软软的沙发,对着对面的摄像机傻乐。 若不是知道她在乐什么,穆百川一定会以为她着了道。 “第一次在合乐里站住后内结环两周吧?”虽然是问句,但是他对学生的练习情况并不含糊。 叶绍瑶搓了搓手,还有摩拳擦掌再战一回的气势:“是的!” “收收你不值钱的傻笑,拍照片呢。”他捋了捋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摄影师在镜头外提醒师徒挨近一些,方便合影。 “好哦!”小姑娘依旧含着笑,说话字字带升调。 “岸北市明日星冰场叶绍瑶,短节目技术分2.9分,内容分2.8分,暂时排名第十六位。” 叶绍瑶点头,接下来的两组都是市队和受邀压轴的重磅选手,她的名次估计不会更进一步了。 穆百川却收敛了和蔼,从一名成熟教练的角度来看,虽然她的摔倒会影响节目内容完整度,但这个技术分似乎还是有略微压分的嫌疑。 他安慰:“没关系,和自己比就好,名次对我们来说不重要。” 名次确实不如叶绍瑶的预料,但她很快能想明白:“我上次比赛才2.4分呢,这次已经进步了很多。” 虽然,想用这个不出彩的排名和妈妈谈买表演服的事情确实够呛。 “就当是主办方为了凸显市队的能力优越,你也别往心里去。” 叶绍瑶现在感觉可良好,反倒觉得是教练一直在意,于是故作老成地拍拍他:“您也别往心里去。” 第五组表演结束,清冰车不知从何方闪出来,场馆的灯光暗下,只剩一束聚光灯聚焦冰场。 穆教练告别叶绍瑶,抽空去视察俱乐部男单选手的热身情况,叶绍瑶急着回后场换衣服,也摸黑遁走。 之前不觉得,后场又涌入一批选手后,显得狭窄的过道更逼仄了,像一把小零件密密麻麻散在工具箱各处。 她隐隐忘记将背包放在了哪间休息室。 她尝试推开身边那扇门,但出手的刹那抬头,她及时看到门面“男运动员休息室”的挂牌。 她赶紧退出,用自言自语给它打上标记:“不是这间。” “叶绍瑶,你是不是迷路了?” 有道稚嫩却熟悉的声音从那扇门前传来。 “咦,你已经过来热身啦?”叶绍瑶像风里打旋的树叶,用扬起的语调掩饰自己迷路的尴尬。 “我就在第四组。” “我刚刚还看见你坐在温姨身边呢,寻思快些换好鞋去找你。” “找我?” “你看见了吧,我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她点头,“所以我正式宣布,我要和你同台竞技。” 第38章 “我和季林越就是新生力量。” 小姑娘学动画片里的人物,酷酷地推了推虚无的眼镜架。 季林越看出她正在兴头上,爽快地顺着她的话讲:“那我会努力超过你的。” 看到终于配合的季林越,叶绍瑶乐滋滋拍上他的肩膀:“我在观众席等你的好消息。” 换下冰鞋,叶绍瑶还有些不适应,地板像棉花一样软,踉跄了好几回才找到自己的脚步。 她迫不及待钻入观众席。 “温姨!” 在容翡结束一套高质量的短节目后,男单比赛即将开始。 “可是季林越得八点才能出场。” 她坐在温女士旁边,抱着从家里带来的零食,紧密的赛程根本没有给观众预留吃饭的时间。 且一个市级比赛,观众多是被宣传吸引来看稀奇的路人,哪里有多少真资格的冰迷,挨不住饿就拍拍屁股走人。 所以越到晚些时候,场馆的气氛越凉,连一身活跃细胞的主持人也带不起热点。 “女单好赖还有容翡撑场子,男单邀请的陶盛已经三十出头,退役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复出根本激不起水花。”季先生自诩冰上万事通,对现场的冷清分析得头头是道。 说到陶盛,温女士也有印象:“我记得当年他也是横空出世的冰上明星,我上学那会儿就听说过他的名字。” 季先生赞同:“年少成名,和现在的容翡一样。” 虽然父母一辈和他们口中的陶盛一般大,但叶绍瑶总觉得,他们是被割裂成两个时代的人。 是那种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割裂感。 陶盛的出场意外得早。 前前后后的选手基本还是群半大的孩子,一个体态步调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上场,台风立马变得不一样。 叶绍瑶不自觉挺直了背,瞪着眼睛等待老前辈的表演。 第一个音符蹦出来,男人立刻转身,动作起落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 季先生来了兴趣:“嚯,是他的经典作品《十面埋伏》,这现场的含金量可堪比阚玉的《竹溪宴》。” 季先生是老冰迷,以前作为业余的男单运动员也没少受到“陶阚”这股国风潮的影响。 要同时提前这两位,心里仿佛有架古筝被拨动了弦。 “可惜,这节目现在有些过时了。”季先生摇头晃脑,对这个节目并不看好。 叶绍瑶不悦地往旁边瞥了眼,她不懂叔叔为何这样讲,她寻思这个后外点冰三周接阿克塞尔两周连续跳很稳当。 一点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但很快,节目出现问题。 究竟是三十多岁的老运动员,体力不比二十岁花期正盛,在第一个连续跳后就已经出现了略微降速,换足联合旋转后,速度掉得更加明显。 “这节目编排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连结环跳都还是老俄式*。” 没等季先生说完,场上的陶盛在后内结环三周跳时摔倒。 叶绍瑶在过去几年攒下了充分的摔倒经验,她大致判断,这是跳跃高度不够,导致落冰时浮腿没有打开,失去平衡向后跌倒。 陶盛摔得似乎不轻,在冰上扶着后腰起身继续滑行,看得她尾骨一阵阵幻痛。 温女士也看不下去,侧头告诉她:“瑶瑶,以后要是在冰上受伤,一定要及时告诉爸爸妈妈,告诉你温姨也行,不要像他一样逞能。” 小姑娘注视着场上的前辈重新接上步法,出神地点点头。 但她知道赛场对于一个运动员有多重要,要她就是此刻场上的叔叔,估计也会像他一样执着的吧。 陶盛的状态下滑很厉害,在接连失误后,只拿到了二级的旋转定级,其余的跳跃更不必说,落冰不佳的两周跳没有什么竞争力。 最后以3.4分的技术分,排在一出场选手的中后位。 季先生叹着气,嘴里不停说可惜:“当年的新星还是泯然众人了。” 但如果把一名选手放进一个时代,温女士还是更乐观:“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管是什么运动,都会有新生力量的注入。” 叶绍瑶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高深的诗句,但论新生*力量,她不得不承认:“是呀,我和季林越就是新生力量。” 说到季林越,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出场,她已经无聊到拿出他的奥数题解谜了。 翻过那么多奥数题册,叶绍瑶已经完全把奥数和数学当做两个东西,因为数学成绩能够稳定在七、八十分的她一点也读不懂奥数题。 邵女士说是因为她语文理解力差,她语文才不差呢! 翻到上次放弃的那道题,她鼓鼓气,这次一定要把蜗牛到底几天才能爬出水井算出来。 七天? 不对。 3.33333天? 更不对。 “瑶瑶,林越上场了。” 好吧,她心服口服地放下铅笔,这次先议和,下次一定要和这道题再战三百回。 “下位登场选手季林越,来自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 叶绍瑶很快从愁眉苦脸中调整状态,在旁边的空位薅了两柄鼓掌器,送给季林越最热情的欢呼。 她是最合格的亲友团。 因为是出自同一名编舞之手,她和季林越的背景音乐都选自同一名歌手的专辑,风格也差不多,舒缓如流水,但时而铿锵有力。 “季林越好严肃哦。”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看他笑也不笑。 “这小子就是这样,”季先生无所谓地猜测,“估计上场前也没人提醒。” 今天市队教练并没有现身,季林越从场外到场内一直是一个人。 他的滑速不慢,一个捻转就穿过了半个冰场,再接一个内刃莫霍克换足,后内点冰两周跳落冰时已经靠近挡板的位置。 叶绍瑶圈起小嘴,发出感慨:“好远哦。” 滑速快,动作大开大合,山顶就会变成绝佳的观赏位。 起码她看得很过瘾。 季先生难得舍得夸儿子:“不是我吹,这高远度出三周真得不难。” 温女士不买账:“好话歹话都说一遍,你当爹还挺周全。” “不过季林越已经有在练三周跳了。”叶绍瑶解释,虽然季叔嘴巴不讨喜,但这点倒是没说错。 随着音乐节奏变换,季林越顺利卡进音乐,按照计划,此处应该接入一个连续跳跃。 她曾问他的难度配置,但季林越始终讳莫如深,什么跳跃都能连,什么跳跃都在练,让她实在猜不出来。 现在就是秘密揭晓的时候。 季林越首先深蹲起刃,跳出一个勾手两周,中规中矩,挑不出差错。 叶绍瑶了然,他最常练习的就是勾手两周接后外点冰两周的连跳,这组跳跃难度高,相应获得的分数也很可观。 看来就是2Lz+2T了。 但为什么他紧接转身? 叶绍瑶紧张地咬起指甲,季林越该不会忘记接连跳了吧? 还是打算将连跳放在最后?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给她不小的震撼。 当然,场上的季林越给出了第三种结果。 改变滑足转身后,他向前跳出阿克塞尔跳。 “阿克塞尔两周?” 她一直和他泡在冰场,怎么不知道他已经把2A稳定下来了,还是说有人在市队集训的时候偷偷进步。 但事实证明,技术需要长期的打磨才能成就。 季林越以往的2A落冰比叶绍瑶的2S还要遭,她侥幸站住了2S,他却没办法完成两周半的转体,在翻身后直接扶住了挡板。 “这得算摔倒吧?”温女士不甚懂得花样滑冰的打分细则,但如果没有这堵墙,他是一定站不住的。 从“竞争对手”的角度来讲,两个打赌的小朋友都出现摔倒的瑕疵,缩小了分数的差距,但叶绍瑶早已经把竞争抛之脑后,她刚才恍惚听见了躯体撞向墙体的声音。 “季林越是不是撞上了?” 温女士搂住她安慰:“别担心,挡板是软的。” 确实,从他重新起速滑行来看,应该没有受伤,除了错过音乐的重音节奏,节目还是瑕不掩瑜,打消了叶绍瑶的犹疑。 最后一个技术动作是躬身转,音乐来到最后的高潮,很考验选手的心理和体能。 当然,还同样考验季林越的柔韧——他尝试向后提刀拉起贝尔曼。 虽然浮足屈膝严重,没有完全被拉起来,让贝尔曼的观赏性打了折扣,但足以证明,教练总夸他的柔韧确实不假。 叶绍瑶又浅浅地下定一个决心,她要追着季林越教她贝尔曼。 短节目有惊无险地结束,旁边的温女士终于喘上气:“第一次看这个节目,心情像坐了过山车一样。” 季先生拿出纸巾替她擦掉虚汗,调侃道:“你胆子大,坐过山车可不紧张。” 亲友团三人没赶上和观众一起鼓掌,互相安慰心里的悸动。 温女士对丈夫的贴心还不习惯,以前他总时不时呛声煞风景,这会儿倒安静了。 “今天怎么不说林越没出息?” 季先生拒绝回答:“我儿子滑得好,这也有我的基因。” “有你的基因就滑不出这成绩。” 叶绍瑶掏了掏耳朵,温姨平时对她如何温柔,就会在季叔叔身上回报如何的冷脸。 她及时揣上选手证,宣告退出战场:“我去后场找季林越玩。” 下楼梯的功夫,场馆里已经响起男主持的声音:“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季林越,技术分3.5分,内容分3.3分,暂列第八位。” 真是个不错的成绩。 “季林越!”小姑娘激动地跳下三阶楼梯,和刚从等分区回来的季林越撞在一起,她的手臂下意识环住他,借力支起身,“你居然敢在连跳里接阿克塞尔两周,还学会了贝尔曼!” 阔别两个多小时,还没有一句寒暄,小姑娘直奔主题:“就是说,你能不能教教我?” 季林越回想自己在躬身转时的状态,提刀时就觉得滑足的刃没摆平,应该有位移才对:“我转得也不好呀。” “但教我已经足够了呀。” 过道经常有工作人员和参赛选手往来,不是个绝佳的说话地,叶绍瑶想拉着他去嘉宾特供的休息室,容翡应该还在出晚功。 “嘶。”身边的人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叶绍瑶当即回头:“怎么啦?” 刚才忙着赶路,他又正好走进不见光的阴影里,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他走路的不对劲。 “我脚腕好像在刚才拐了下。” 脚腕? 她警觉:“是因为刚才的阿克塞尔跳吗?” 虽然在观赛时全神贯注,但因为坐得远,视角存在很多盲区,比如在挡板遮住的地方,看不见他滑足的刀刃已经与冰面近乎平行。 “严重吗?”她低头躬身,摸了摸他还套着冰鞋的双脚。 季林越被她捏得不自在,率先迈步:“还……能走。” “一瘸一拐,和我崴脚时一样一样的。”她蹙眉,仿佛痛感正通过拉住的手臂传到她的身体里。 “要不你停一停,”她真有些不忍心看,“我先去问容翡姐姐有没有冰袋。” 季林越迟疑:“那我在这里等吗?” 周围没有板凳,干站着好像也不方便处理伤情。 说得也是,叶绍瑶东张西望:“我去找个哥哥背你。” “不要!” 这次,季林越厉声拒绝,脸上终于有了除严肃以外的表情。 第39章 “季林越是小兔子,我是小熊。” 最后,季林越拗不过固执的叶绍瑶。 毕竟她威胁要用法术把他定在那里,然后真找五大三粗的工作人员把他抱去公共休息室。 容翡悉闻他受伤,赶紧迎上来看究竟:“怎么这样了?” 季林越憋着脸不出声,叶绍瑶站出来代为回答:“他把脚扭了。” “不,”容翡用手指在脸上画出一块并不小的区域,“我是说他脸上。” 叶绍瑶没仔细发现,男孩脸上的红晕已经从两颊蔓延到了耳朵根。 她也懵了:“你脸怎么红红的?” “因为丢人。” 花滑运动员身上带伤是常有的事,但像他这么大张旗鼓被男性工作人员抱回来的还是第一次见。 至少在他的浅薄认知里,自己是头一个。 他瞥了眼叶绍瑶,抱怨道:“都怪你。” 要不是她坚持让工作人员摁住挣扎的他,才不会沿路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 好心误事嘛,小姑娘举手认怂:“好嘛,都怪我。” 现在并不适合扯闲篇,工作人员握着冰袋折返,驻扎在场馆里的医疗人员也拎着药箱前来查看。 休息室一时间挤了很多人。 “扭得不严重,先用冰袋敷上一个小时,再每日喷三次云南白药,这两天不要剧烈运动,过两天就消肿了。” 轻微扭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疗人员在留下药品和医嘱后就被其他选手的教练叫走。 “这两天不能运动,那明天的比赛怎么办?” 这样的比赛并不实行晋级制,凡完成短节目的选手都能进入自由滑的角逐,而明天就是男单自由滑比赛。 叶绍瑶咬着唇角,给他提供最保险的选择:“要不……退赛?” “我也觉得还是停赛休养比较好。”容翡点头赞同。 季林越像是没事人,换掉冰鞋,自顾自用胶带绑上冰袋,从隔壁一蹦一跳取回了常鞋。 两个姑娘注视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像是赛场上老练的摔跤手,每个步骤都不多余。 容翡低声说:“他不理我们,是不是嫌我们话多?” “我们话多?”叶绍瑶才不会这么觉得,这可是在为他好呢。 坐在中间的少年不说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她用小指碰了碰他的手背:“要不我去告诉温姨吧。” 季林越终于转过脑袋,声音闷闷的,好像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包在嘴里,最后过滤出一句:“你崴脚的时候可没想过休息。” “是吗?” 叶绍瑶偏着头回想,自从学了滑冰,扭了手脚都是家常便饭,但她似乎确实没仗着生病落下课程。 之后,季林越又扭头反问另一边的容翡:“你也会因为崴了脚退赛吗?” “肯定不会,”容翡摇头,“就算我脚背肿了老高,冰鞋根本穿不进去,但临时换只鞋也得上场。” “那为什么我要退赛。” 三个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是执着的小孩。 感受到他语言里的不悦,叶绍瑶撅嘴:“不退就不退嘛,凶什么凶。” “我才没有凶你,”季林越立即澄清,“只是我明天完全可以上场。” “你说的可不算。” 叶绍瑶冲他狡黠地吐吐舌头,家里谁在称王,相信一定有人能降住他。 她首先把受伤的消息传达给季家的父母,但手边没有通讯工具,只能用腿跑着去。 观众席很远,够她跑上好一阵。 再次推开休息室的门,她看见季林越和容翡离得老远,像不认识似的。 “你俩吵架啦?”她狐疑。 容翡手臂环住胸脯,满不在意:“他脚肿了还不承认,就跟我倔。” 为了又避免拉开一场无意义的你争我吵,叶绍瑶挑了距离适宜的位置坐下,她现在可是维系友情的重要人物。 “季叔叔说,你想继续滑就继续滑,身体是你自己的,别练废就行;温姨很着急,但被拦在外面进不来。” 容翡摊手认栽,真是古怪的一家人。 “那我们回家吧,我好饿。” 虽然场上的比赛还没有结束,但那些陌生人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走廊上横七竖八的行李少了很多,大家都在为明后天的比赛养精蓄锐。 “我还没吃晚饭,”容翡仿佛醍醐灌顶,在手提袋里翻找,“是减脂餐!” 她夸张的表演吸引了旁边的小朋友们,聚精会神看她能从包里变出什么好东西。 “是salad!” “sa-la-d?” “就是沙拉,有苞米棒、黄瓜丝、紫薯球……”她对每样食材如数家珍。 季林越及时劝叶绍瑶收回一脸的向往:“别轻易尝试。” 这是什么话,容翡把餐盒纳入怀里:“想吃还不给你呢。” 今晚的比赛即将进入尾声,后场岗位上的工作人员也少了一半,保洁阿姨拎着水桶走访每个房间,做最后的清洁。 温女士终于盼到了儿子,捧着他左看右看,但季林越已经拆掉冰袋,看上去确实像个没事人。 容翡和叶绍瑶最后被说服,一同在家长面前打掩护:“没事的,不严重。” “嗯。”季林越谨慎地抬脚,起码走路带来的微小痛感是可以忍住的。 一队大大小小从内场走向大厅,厅堂里的点灯有些昏暗,并不能完全照亮每块地砖。 外面的天色早就黑尽,这里不比城市中心灯火通明,只有行道边的路灯还兢兢业业地亮着。 还有台阶下的几串灯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支起的两行露天小摊,就在展扬的旗帜下方,已经有不少摊位收拾打烊。 这是把集市搬来了吗,摊位卖什么的都有,足够吸引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们。 温女士看出他们的心思,放手说:“林越瑶瑶,你们在这里转转,我和老季去车上等。” 有行人路过,无所事事的摊主们重新拾起活碌,象征性地宣传两句:“买手镯,买鸡仔。” 但空着肚子的小孩子们眼里只有吃喝。 “原来外面有吃的呀。” 一个位置偏僻的小摊,用三轮车架起锅炉,但案台上的东西都撤走了,只剩下一块写满价目表的普通招牌。 价格很实惠,就是不凑巧。 “小朋友,来看一看发箍?”旁边的摊主抓住机会吆喝。 “嗯?” 这家小铺还亮堂着,摊主是个很年轻的姐姐,梳着象征活力的蓬蓬头,应该没到工作的年纪。 “这上面是我的名字诶。”不看不知道,容翡就近拿起一柄,才看出发箍的不同。 它背后有粗糙的黑色开关,拔出塑料片,发箍里的灯泡就会放出各色的光。 发箍上的名字是用荧光笔写的,也是亮亮的。 很拉风。 “你是容翡?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摊主就着头顶灯泡的光,敏锐地辨认出鸭舌帽下的脸,和她招牌背面的海报一模一样。 容翡似乎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大方地拿起桌上的笔:“可以呀。” 摊主顾上这边见到名人,也不忘同行的小朋友:“我这里还有很多种,你们随便看。” 叶绍瑶早就摩拳擦掌,对绒面上的小动物发箍一一鉴赏:“这是小熊耳朵吗?” 摊主热心回答:“还有小兔子小猫,我们平时只去演唱会外面卖这个。” “好可爱。” 叶绍瑶对这些萌物爱不释手,但一连拿起好几个,布面上都写着容翡的名字。 “姐姐是容翡姐姐的粉丝。”她转头向季林越汇报新发现。 虽然她不太认识上面的字,但依稀知道,容翡的名字里有羽毛。 当事人向她展示用荧光笔签好的大名,摇着尾巴故作骄矜:“不明显吗?” “你们也是参加比赛的选手?” 刚被容翡呛了一声,叶绍瑶不甘示弱,掏出口袋里的选手证,也扬起脑袋:“不明显吗?” “才不明显,”容翡被她滑稽的样子逗得嘎嘎笑,伸手递来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相机,“瑶瑶,可以给我的小猫耳朵拍一张照片吗?” “不可以。” 有个小朋友嘴里说着拒绝,却腾出空手结果相机,自觉找到合适的距离。 光线不太好,定格的相片里,只有一个耳朵发箍在闪闪发光。 “让你拍耳朵,没让你只拍耳朵。”季林越一直在她身边周游,奉上憋了许久的吐槽。 叶绍瑶删除重拍,绝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是相机不好用嘛。” 这个小姑娘嘴巴撅得老高,一时半会怕哄不好。 “姐姐,我可以在这些发箍上写字吗?” “你随便拿,”收到签名的摊主姐姐心满意足,答应了容翡的要求,“拿几个都行。” 容翡说着谢谢,在空白的耳朵上写下“叶绍瑶”三个字,趁小气包摆弄相机时给她戴上,最后调整了发箍的位置,把她的碎刘海夹上去。 “现在你也有专属小耳朵了。” 叶绍瑶摸了摸头顶长出的毛茸茸,圆圆的,是她刚才最心仪的小熊,当即就让傲娇气烟消云散。 容翡是小猫,自己是小熊,她向旁面的脑袋看过去,就季林越脑袋上空空的。 她慷慨出言:“我给你也写一个。” 还有什么小动物呢?只有小猪和小兔子,没别的可选。 小猪……季林越才不是小猪。 只是徘徊了半秒钟,叶绍瑶就选定了眼前长长的兔耳朵。 “我可不可以不要?”有人默默发出抗议。 她只顾自己写,才不费工夫和他拌嘴,抗议无效。 “哈,可爱吧?” 终于完成手里的大作,她抽掉塑料片,让那双耳朵在季林越的头上散发光芒。 远处的汽车在夜色中披上暗红,发出急不可耐的喇叭声,温女士探出车窗玻璃:“该回家了。” 叶绍瑶挥手想和容翡告别,发现她还在埋头耕耘:“写什么呢?” “我给张晨旭也带一个。” 摊位上只剩小猪发箍,容翡理所当然的在小猪耳朵后题字。 叶绍瑶抿唇,小声拆台:“我觉得张晨旭哥哥不会接受的。” “我也觉得。”季林越点头,兔耳朵已经够让他羞赧了。 容翡却不在意,指着小猪耳朵向摊主介绍:“这是我的搭档,以后你一定要来看我们比赛。” “好,我会去。” “再见!” 晚上的风吹起来,带起轻飘飘的裙袂,小姑娘哼着不知名的歌调返回车上,今天充实疲惫也让人难忘。 她想回头问季林越也是不是这样想。 “你怎么把兔耳朵摘了!” “这是女孩子戴的。” “不喜欢啊,”叶绍瑶把耳朵从他手里夺过来,嫌他不知趣,“那给我。” 她是女孩子,她戴。 她把两柄发箍都夹在脑袋上,拍了拍前座的家长:“温姨,你猜我是什么小动物?” “小兔子。” 她晃了晃手指:“季林越是小兔子,我是小熊。” “那小熊想先吃东西还是先回家?” 说到吃东西,她真是饿过了头,只是轻轻拍了拍肚子,它就发出了不满的抗议。 “可以点餐吗?我想吃温姨家的猪肉饺子。” 第40章 “我会上报纸吗?” 太阳初升,又将是个天高云朗的艳阳天,红壳子的桑塔纳驰骋在往体育馆的路上,摇下的车窗邀请刚睡醒的天光做客。 今天是岸北市“明星杯”青少年花样滑冰比赛的第二个比赛日,将会在岸北市短道速滑馆产生所有单项的奖牌。 自昨天分别后,叶绍瑶一直放心不下季林越的脚伤,趁晨风放肆地灌进车内狭小的空间,抓着他的手悄悄问:“你的脚真得不痛了?” 男孩郑重其事地点头。 “撒谎的孩子是小狗哦。” 反正早上就是男单自由滑比赛,情况好或不好,滑下来就能见真章。 自由滑按照短节目排名倒序出场,季林越依然被分到第四组,昨天不错的表现让他最终跻身第十名。 今天的观众明显比昨天要多,手里正摇着大蒲扇,在台阶下等待场馆大门的打开。 “有这么热?” 在凌乱的人群中,叶绍瑶已经发现好几件清凉的老头衫。 汽车靠边停下,摇上车窗,她把手心贴上玻璃,在阳光炙烤下,它已经挽留住逐渐攀升的温度。 岸北市的最高气温在今天突破三十度,创造了新世纪以来出伏后的最高温。 温女士带出夹在车门上的广告单,折成一把小扇子:“感觉又回到了七月。” “前几天哪有这么热。”叶绍瑶有些小后悔,早知道就该穿姥姥给她买的绣花小裙子。 场馆外的小集市已经开张,昨天的糖水铺上放着一个泡沫箱,里面是保温的雪糕。 她多想吃雪糕呀,但教练告诫他们,在比赛前不能乱吃东西,尤其是街边不干净的小摊小贩。 那就勉强忍到比赛结束。 她看向另一方的季林越:“听说学校对面的小卖部有新口味的雪糕,聂心说特别好吃,我们比了赛一起去买好不好?” “我不吃雪糕。” 啊,她就知道是这个回答。 “那你就请我吃吧。” 入场口,观众与选手分流。 叶绍瑶早上没有比赛,跟着温女士和季先生走向观众席,季林越从爸爸手里接过鞋包,在路牌指引下走向了另一扇门。 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背影很单薄,叶绍瑶心事重重,真希望他能够平安完成比赛。 “下一位登场选手季林越,来自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短节目后排名第十位。” 今天的观众拿出了十二分热情,尤其随着出场选手质量的提高,把观众席的氛围首先带到白热化阶段。 叶绍瑶清了清嗓子,用她能够喊出的最大声助威:“季林越加油!” 场上的人正在巡场,抓住最后的时间调整脚踝。 开场动作定格。 音乐响起,季林越很快将自己融入音乐之中。 他的自由滑选曲沿用了去年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节奏很舒缓,没有大起大伏,每个琴键的摁下都像低沉的痛苦哀怨。 前奏沉重的三连音引导他进入第一个跳跃。 压刃起跳,是一个清晰且足周的2S+2T。 看到落冰没有踉跄,叶绍瑶舒了口气,他受伤的右脚踝撑过了第一道关。 衔接步法从场东到场西,他的滑行速度依然很可观。 单跳2Lz后,他压着无规则的旋律前C进入换足联合旋转。 海波上,作曲者与他沟通心灵,他现在是被囚在月光中的困兽,虽然曝光在月亮下,却冲破不了无形的牢笼。 节奏重新接入旋律,月光下的世界再次恢复秩序,季林越卡着舒缓的音乐滑出编排步法。 明眼人都发现了,音乐逐渐来到中段,但他还没有跳出最难的阿克塞尔跳。 昨天短节目的2A还历历在目,一个强接连跳直接让他受了伤。 余下的要求技术动作还缺少两个跳跃,除了必须按规定完成的后内结环单跳,他的阿克塞尔跳势必要再放进连跳中。 叶绍瑶有些后怕,屏住呼吸捧着心口,不禁多想:是刚在的勾手两周没接上连跳,还是他故意这么编排? 且不说他的阿克塞尔两周没有完全成熟,在昨天健康的身体状态下,贸然用两周接两周半都很勉强,更不提他脚上还有新鲜的伤。 在忧虑中,季林越已经在待机准备进入A跳。 待机时间很长,看来他也很犹豫。 在靠近挡板的地方,向前,向上,他用身体带动右膝,在空中收紧转体。 看这高度,他还是要拼2A,只是把它放在了第一跳上。 这个A跳的轴没有太斜,不管有没有足周,他在落冰后又迅速接上一个2Lo。 至此,所有跳跃动作完成,季林越已经呈现出完整的两周套。 叶绍瑶听见前排低声感叹:“这是目前唯一没有摔跳跃的选手吧。” 他站住了这个2A+2Lo。 观众摇起手中的鼓掌器,提前为他的成功欢呼。 或许是受到氛围的鼓动,不知在什么时候,温女士已经眼泪蒙蒙,在庆贺声里独自抽噎。 也不怪她泪点低,叶绍瑶用指腹抹掉脸颊上的水痕,自己也在不知不觉时迸出了小泪珠,它代表担心或惊喜,或者只是单纯的喜极而泣。 节目的最后,季林越加刀进入躬身转。 脚伤还是给他带来不小的影响,今天的提刀质量很差,贝尔曼比昨天的还要丑,肯定会被降组打分。 不过已经足够了,对于只有九岁的他来说,已经克服心里的犹疑和恐惧,完成了一套表面完美的节目。 “Clean!” 比起之前礼貌的鼓掌,观众席的声浪更活跃了,这是体育馆在今天迎来的第一个高潮。 市队的教练来了,在冰场外给季林越递上刀套,一边垂头给他复盘刚才的表现。 叶绍瑶用目光追随着,看见他走路不自觉将重心放在左脚。 这套节目后,他的伤势不容乐观。 “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季林越,技术分3.9分,内容分3.8分,暂时排名第一位。” 知悉分数后,季林越礼貌地向观众席再三鞠躬感谢。 他一跃成为已出场选手中的翘楚,是理所当然,也是实至名归,这表明他起码能够保住第十名的最终成绩,或许还有机会更加向前。 季林越的比赛全部结束,季家父母都松了半口气,但叶绍瑶依然攥紧拳头不敢松懈,下午就到她的主场了。 温女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抚:“瑶瑶别紧张,能顺利完成比赛就好。” “就是,名次不重要。” 季先生把手交叉枕在脑后,这是他心情放松的一个标志。 叶绍瑶忍不住皱眉,话糙理不糙,名次对她确实不重要。 在昨天的女单短节目后,她排在所有选手的第二十五位,只比吊车尾要好一些。所以无论今天表现如何,分数高低,排名都不会多亮眼。 何况穆百川昨天还给她打了预防针:“你的自由滑难度储备很一般,要做好排名垫底的心理准备。” 她很听话,一晚上都在做心理建设,她想她一定不会把结果放在心上。 但前提是她得问心无愧。 “就算排名不重要,我也会尽力的。” 过了正午,男单比赛终于结束,来自市队的选手毫无悬念取得桂冠,除了友情参赛的陶盛不参与最终排名外,季林越名次上升一位,最后名列所有选手第九位。 “你是不是退步了?”叶绍瑶咬着筷子想不明白,“去年还拿过市上第四名呢。” 可是也不应该吧,明明他在这半年进步了很多。 温女士解释:“因为这次的比赛有奖金,所以报名的人更多。” 按照主办方放出的消息,男女单冠军最终可以获得奖金两百元,第二三名的奖励依次减半,四至十名可以获得二十元,所有奖金都由品牌方提供。 叶绍瑶用筷子敲了敲旁边人的细胳膊:“你也能赚到二十块钱!” 真羡慕,有人在九岁就赚下了人生第一桶金。 吃饱喝足的季先生适时出来煞风景:“报名费就能扣一半,剩下的还不够这两天的油费钱。” 温女士愠怒:“这么大好的日子,你比虫子叫得还难听。” …… 因为短节目排名不高,自由滑出场相对靠前,叶绍瑶在饭后很快投身训练。 冰场的副馆一直开着,她拎着冰鞋率先找回冰感,好巧不巧,推门正碰上挠头的穆百川,他正在给其他学员纠正技术动作。 “马上就要上场了,你菲利普跳和勾手跳的用刃还是错的,改了还是错的!” 穆百川抱着手臂,连手里的茶也顾不上喝了,被场上的学生急出胡茬。 撞上尴尬的冰点,叶绍瑶想也没想就上去解围:“教练,我有需要改的动作吗?” 穆百川见有小姑娘来,努力收敛自己的情绪,僵硬地说:“你后内结环跳的刃就是最需要改进的地方。” 他又叮嘱了些什么,但都是老话,没有说出新花样,叶绍瑶知趣地上冰练习,临时抱佛脚。 但很不幸运,在教练眼皮底下连摔了三个2S,她不知道教练是否有注意到,因为她根本不敢把目光投向一触即燃的那边。 昨天状态突然下滑的初中生姐姐,看来今天的状态也不好。 广播通知女单自由滑比赛快要开始,观众重新涌入赛场,叶绍瑶最后梳理了一遍技术动作,在穆教练发威前溜之大吉。 “下一位登场选手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明日星冰场,短节目后排名第二十五位。” 小姑娘站在冰面巨大的LOGO上,静静聆听音乐响起。 和季林越一样,这赛季她也选择保留去年的自由滑选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只是因为技术有所长进,所有的动作都拜托编舞老师重新编排。 她把最难的跳跃放在前面,刀起刀落之间,一个阿克塞尔跳接后外点冰两周顺利落冰。 伴随着如怨如诉的旋律,她全身心投入每一个技术动作,旋转、步法有条不紊。 又到她的重头戏,屡跳屡摔的后内结环两周。 她狠下心,双眼一闭纵身一跃,也不知道姿态保持的怎么样,颤颤巍巍又站住了一个2S。 想象中的摔倒没有如约而至,小姑娘难掩惊喜,没忍住脸上绽开了花,连带后面的滑行都轻飘飘的。 三分半的节目滑下来真累得够呛,但她发挥出色,有惊无险地拿到一路绿灯。 “教练,”还没滑到场边,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夸奖,“我滑得怎么样?” 穆百川低头,首先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我之前说的话你全忘了,这么悲伤的乐曲,你的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 叶绍瑶闻言立马收住笑容,这不是因为她表现很不错,得意忘了形嘛。 看着眼前安静挨训的小朋友,穆百川到底下不了狠心,只能摸了摸她的脑袋,打趣道:“但是你的跳跃完成得很好,平时训练一个都成不了的后内结环跳,放进正赛居然都能落。” 师徒两人往kc区走,小姑娘摇晃着尾巴听师父夸她。 “岸北市明日星冰场叶绍瑶,技术分3.1分,内容分3.0分,暂时排名第一位。” 因为出场很早,这个第一会变成第二、第三甚至第二十好几,但季叔叔说得对,名次对于她来说不重要,她的对手是自己。 又有泪花从眼角留下来。 她发誓,她当时一定是想笑来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咧嘴就变成了哭相。 为她第一次拿到3.0以上的得分。 为她侥幸又不侥幸地站住两个2S。 为她意料之外的没有摔倒。 每件小事都值得拿出来哭一哭。 这张赛后照片根本没法拍,摄影师反复举起放下相机,最后调侃她:“你比刚才所有跳跃都摔倒的小姑娘哭得还难过。” 小茶几上被抽完的纸巾可以证明。 退出内场,有个佩戴徽章的女生围上来,首先报上家门:“你好,我是来自首都的实习小记者,我叫岑溪。” “岑溪?” 叶绍瑶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我现在可以采访你吗?”岑溪把话筒递到她嘴边。 叶绍瑶害羞地捂住满是泪痕的脸颊,问她:“我会上报纸吗?” 岑溪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 “会上我的暑假作业。” …… 在新学年开始的前一天,季家的邮箱收到来自主办方发出的二十块钱奖金,是崭新的纸钞。 虽然季先生曾说要拿它抵油费,但真拿到这二十块钱时,他又完整地塞给季林越。 当然,它最终落到了小卖部老板的钱柜子里,因为叶绍瑶忽悠他买了两盒雪糕和别的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吃吗?” “真的、真的不吃一口吗?” 40-50 第41章 她要和他们成为可以随时聊天的好友。 叶绍瑶发现妈妈最近不太对劲。 邵女士平时工作忙碌,一天的生活几乎在家庭和学校两点一线,偶尔会在下班后顺道去菜市场,现在却多了个习惯,逛集市。 集市有什么逛的,无非是卖些锅碗瓢盆日用品,当然,也有很多大爷用三轮车拉着糖糕炸串现做现卖。 但妈妈从来不给她买。 这就没意思了。 “妈妈,你最近总到这来干嘛?” 这里离家可不近,来来回回得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程,集市开张得又早,想要赶上人少的时候来,还得掐着点出门。 邵女士让她少打听,只需要跟紧就好。 “到了。” 到了?叶绍瑶抬头一看,眼前是集市后面普通的住宅楼,一楼向大街开了扇门,旁边放了块木板,用毛笔写着——杨师傅专业磨刀。 “杨师傅?”邵女士掀开门帘,小姑娘跟着往里探。 门微敞开着,里面就是客厅,只开了一盏灯,还有电视机配合穿堂风发出的怪笑声。 虽然能看见暖色的光束,但叶绍瑶还是躲在邵女士身后打了寒颤,她站在晒不着太阳的屋檐下,感觉有些阴森。 屋里很快出来了人,是个中年妇女,微白的短发烫了卷:“您是来磨刀的?” 对方一边说,大方地迎母女俩进门。 甫一坐下,邵女士就开门见山:“杨师傅您好,我是来学磨刀的。” “我姓黄,我丈夫姓杨,磨刀铺是我们夫妻一起开的,”黄女士向她解释,简单介绍了家里的磨刀铺,“但他现在正在大集摆摊,还回不来。” “难怪我之前都看见门关着,”邵女士从包里拿出磨刀铺的宣传单,展开陈放在矮几上,“还以为你们搬家了呢。” “以前我们把家里腾出一间工作室,但在家待着没多少生意,老头子一把年纪才想通,知道要出门接客才能赚钱。” 本来都不是健谈的人,黄女士说完就无从讲起,拍腿给客人倒水去。 “你刚才说,你是来学磨刀的?” “是,我女儿正在学滑冰,隔三差五刀刃就平了,冰场的磨刀师傅收费贵,我就寻思来找杨师傅学。” “当杨师傅的徒弟是要交钱的,”黄女士人还风趣幽默,“我也会磨冰刀,我教你。” 她把造访的母女带进一间逼仄的房间。 其实房间并不小,只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只留出两张木桌的空隙。 她熟稔地按开壁灯,室内突然被灯光充盈,叶绍瑶看到工作台上收纳了很多圆盘状的东西。 “那些是磨刀石,很锋利的。” 听到会被割伤,叶绍瑶像触电般收回手指,打消了好奇心。 磨刀下的是功夫,一时半会还学不到真手艺,邵女士拜师的第一节课,只认识了各种磨刀工具。 从杨师傅家出来已经大中午了,集市散得差不多了,卖东西的商贩都赶着回家做饭。 叶绍瑶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不过这不是她最焦虑的问题。 她斗胆问:“妈妈,我们家最近是不是没钱了?” 虽然她不懂磨刀这门技术,但根据妈妈的话,冰场配备磨刀的叔叔手艺不好,还张口漫天要价。 但以前妈妈也没动过亲自上阵磨刀的念头呀。 她继续大开脑洞,猜测道:“是不是爸爸丢工作了?” 她也是前段时间才从温姨嘴里知道,冰场每学期的滑冰课得花上千元,现在教练不好找,磨刀的师傅也不好找,人工费又是另一回事。 自己一年的压岁钱才小几百呢,得攒好多年的钱才够滑一年冰。 沉思了很久,小姑娘做出了取舍:“要不我不学滑冰了。” 邵女士终于有所动作,首先狠狠拍上她的后脑勺:“妈妈学磨刀是妈妈的事,你只顾自己努力学滑冰。” 说得也对,妈妈学磨刀不也是为了让能自己继续滑冰? 叶绍瑶吃痛捂着脑袋,起码能够放下一半的心,爸爸妈妈都没有被大老板开除,真好。 “你现在脚长得快,冰鞋换得勤,刀也一两个月就得磨,有些冰刀刚磨好,鞋就穿不下了。”邵女士捏了捏女儿的骨节,让她别被街边的糖葫芦勾走,“妈妈是觉得磨刀这事自己也能做,没必要花这些冤枉钱。” 这话说得她不是滋味,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叶绍瑶抬头望,阳光刺进眼睛,麻麻的。 虽然邵女士已经尽力安抚女儿的猜疑,但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叶绍瑶总有意无意觉得家里没钱,某天打碎盘子也一声不吭,悄悄从一元店买了差不多的白盘充数。 好歹也是工薪家庭,哪有工薪家庭的孩子天天泡一元店给家里淘日用品的。 这阵子叶家的洗头膏快用完了,小姑娘又自作主张买了两瓶洗发水,五元两瓶,贴的还是一元店的标签,用料和生产日期一个没有。 叶绍瑶放学冲得像头牛,季林越根本劝不住,只能默默发表意见:“你还不如拿这些钱买作业本呢。” 以前她买文具喜欢收集一个系列,每个颜色的花花姑娘笔记本都要买,她说这些女孩都有自己的名字。 橡皮擦也要粉色蓝色买个遍,虽然最后的结局都是不翼而飞。 今天就邪门了,她做到了三过小卖铺而不入。 她向他吐吐舌头,故作神秘:“你不懂。” 她才不屑与季林越比财力,他家可是早几年就买小轿车的大户人家。 难怪自己家里没有车,连满街跑的摩托也没有。 也难怪爸爸妈妈很少给她零花钱。 叶绍瑶恍然大悟,自认为一切都想明白了。 回到家,小姑娘首先翻开密码本,郑重地写下日期,开始今天的日记。 “2004年9月24日,原来我们家没有钱,但是爸爸妈妈依然鼓励我学滑冰,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爸爸妈妈。今天,家里的洗头膏用完了,我给爸爸妈妈买了洗发水。” 她把洗发水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卫生间的壁龛里,事了拂衣去,做好事不留名。 叶绍瑶不会知道,邵女士发现来路不明的洗发水时脸上扭曲的表情。 她不知道该怎样解开女儿对家庭经济状况的误会,哭笑不得的时候,叶先生难得提前下班回家。 叶绍瑶听到客厅的动静,立马锁紧密码本,胡乱放在手边的书架上。 挂在椅背的书包发出劣质洗发水的味道,她索性把书包放在窗台上散味,当个彻底隐姓埋名的好心人。 房门被敲响。 “瑶瑶,来看爸爸带回来的好东西。” 处理好一切,刚好她回答一句:“来啦。” 小姑娘洗洗手,很快融入到一家三口的温馨氛围里。 爸爸妈妈的相处太平常,压根看不出贫穷的线索,也难怪自己一直发现不了。 她现在是个大孩子了,需要思考如何安慰爸爸妈妈。 但一段短促的音乐打断了她。 这段旋律很熟悉,和上微机课时的开机声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她用手掌模仿这个东西的开合,能够折叠,还能发出声音,比复读机还厉害。 “是计算机,俗称笔记本电脑。” 叶绍瑶左看右看,这和学校微机课的计算机完全不一样,没有标志性的方屁股,虽然足有两本数学书那么厚,但只需要夹在腋下就能随意带走。 她想学爸爸酷酷地把电脑夹住,但掂一掂份量,还挺重。 “刚才是没电了。” 叶先生连接电源重新开机,笔记本又响起那段熟悉的旋律。 邵女士也来看稀奇:“你什么时候买的电脑?” “我大学同学在冀河省搞金融,他说现在很多行业都不兴做手工账,首都更是在前几年就全方位落实电算化了,现在改革的风吹到咱们这儿,也开始兴用电脑办公了。” “你们领导可真阔气,还一人给配一台电脑。” 邵女士多少有些嫉妒,还是学经济更先接触行业新风。 叶先生扬起嘴角:“领导配的电脑可揣不走,这是我自己买的。” 知道这是花大价钱买下的,邵女士十分不能理解,惊讶到有些语无伦次:“笔记本电脑多贵,都能比得上电视机了。电视机还能看电视剧看新闻,电脑能做什么?” 叶先生温柔地揽上妻子的肩,用行动示弱,但嘴上却不含糊:“宛郦,报纸上说二十一世纪可是电子的时代,未来几十年,互联网一定会飞速发展。” “就算你说得对,妈知道也得唠叨你几个月。”邵女士嗔怪,“我就说该在花钱方面约束着你。” 待机了很久,屏幕终于亮起,背景还是黑漆漆的,中心显出一串英文。 叶绍瑶凑过头来,逐字认读:“T—O—S—H—I—B—A?” “英语有进步,能认清字母了。” 邵女士叉着手臂在沙发上夸她,但小姑娘怎么都感觉是妈妈把爸爸惹的火撒在自己身上。 她不敢发言了。 叶先生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耐心当起解说员:“这是外国的牌子,中文名叫东芝,咱们家的冰箱也是这家产的。” 屏幕切换到下一个画面,是四个彩色的格子,下面同样是一个单词。 叶绍瑶激动地指着,证明自己英语课上有学到知识:“这个读成window,是窗子的意思!” 虽然学艺不精,平时都难得遇见认识的单词,她满心欢喜地向当英语老师的妈妈邀功,这下可挑不出自己的错了。 邵女士难得点头承认:“是,你聪明。”可这应该是一年级就学到的单词。 “这是Windows98,是这个电脑装载的系统,不过瑶瑶现在能记住‘窗子’已经很棒了。” “那是当然,”得到了父母的夸奖,叶绍瑶还想展示更多,“其实我很懂电脑,我还知道秋秋号,是可以和朋友聊天的东西,你们知道秋秋号吗?” 邵女士看女儿不怕露怯,也没打算拆台。 叶先生看软件一栏已经自带Q|Q,想打开给她展示,但圆圈转了很久,始终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操作。 “你说的那个软件需要网络才能使用,爸爸改天研究怎么给咱家装上网络。” 叶绍瑶追问:“那装上网络后,我就可以用秋秋号和容翡姐姐聊天了吗?” 叶先生向她保证:“爸爸给你申请一个账号,只要添加了好友,就可以用自己的账号和所有朋友聊天。” 文具盒里还收藏着容翡写了秋秋号的纸条,叶绍瑶很期待可以和她成为好友的一天。 哦,还有季林越、向琴琴、聂心、张晨旭哥哥…… 她要和他们成为可以随时聊天的好友。 第42章 叶绍瑶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夸她。 叶绍瑶最喜欢秋冬之交,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学校可以一连放假好多天,周末后刚上一天课,次日就是中秋,再过两天,又是国庆七天黄金周。 难得起大早,她和季林越在上学半路上遇着。 “季林越,你放假要去哪里玩?” 季林越还是背着四四方方的黑皮书包,手里攥着书包带,摇头说没想好。 “我想去城心广场看喷泉,听说因为今年是建国五十五周年,所以特别设计了很好看的喷泉。” 一想到接二连三的假期,叶绍瑶脚步都轻快许多,路边豆浆店老板养的猫没躺在门口晒太阳,她还颇有兴致地去店里找。 “可是教练说国庆节不放假,滑冰课一连上三天的。”季林越提醒。 十月二号是星期六,刚好错开了国庆节,课程照常上,还上三倍。 一道天雷劈下雷,叶绍瑶声音有点发颤:“啊?” 那岂不是列好的假期计划都作废了。 其实她偶尔也不是那么喜欢滑冰。 街口对面是H大附属中学,已经过了初中生到校的时间,难得还能在校外看见番茄炒蛋配色的校服。 两个初中生又推又搡,没张望路口就敢闯红灯,从叶绍瑶身边一闪而过。 “这儿有网没?” “我瞅瞅。” “有了有了,快试试能不能玩游戏。” 与两人一墙之隔就是一家网咖,单层小平房,里面只有二十来平,但确确实实是个有网络的地方。 原来是在摆弄半路捡来的小灵通。季林越拽了拽小姑娘的袖口,提醒她绿灯通行。 “季林越。” “嗯?” 叶绍瑶问:“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玩电脑?” 四年级新开了一门微机课,上课在综合楼的机房,电脑都是九成新的,估计刚引进学校没几年。 四年级的微机课统一安排在星期四下午,但季林越所在的三班比一班早一节。 “你又想干嘛?” 他下意识抱紧自己。 上次可有人也这么没打预防针就一拥而上,抱着他晃了好一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当时的肇事者正闪着眼睛,面露讨好:“我想继承你的课堂作业,可不可以?” 果然是这样,季林越叹了声气,现在发生的对话和上个星期如出一辙。 “你还没学会打字?” 打字是老师从第一节课就开始教的,左手食指放在“F”键,右手食指放在“J”键,手指在键盘上灵活机动的按键。 但叶绍瑶学不会,在老师的视角盲区用两根指头来回戳。 老师在每节课都会安排相应的打字任务,包括但不限于手打课文和通关打字游戏。 她每节课都犯愁,金山打字通*不仅名字不好听,她还得当小偷当**,数不清被警察抓了好多回,苹果一共也接不到几个。 “你一定要坐在最后一排,上课前告诉我座位号,”跨进教室门前,她强调,“千万别关掉打字通哦。” 下课后,她要去抢座位,抢到那个不受老师视线管辖的风水宝地。 不过计划哪有变化快,一天的风平浪静根本没有延续到下午第三节课。 今天没有课后兴趣班,离放学还有两节课。 体育课回来,聂心的水杯不知被谁碰碎了,玻璃溅了一地都是。 抓不住真凶,聂心和叶绍瑶只能自认倒霉,忙着去教室后拿扫把清理。 “野芍药,你挡着我了!”身后传来孟壮壮的声音。 孟壮壮比她大一岁,已经有了发育的苗头,声音也开始变得奇怪。 叶绍瑶正烦心,说话也像吃了火药:“干嘛。”末音还没收住,身上便多了个牛奶印。 是孟壮壮学姚明*投三分球,不偏不倚砸在了她身上。 正愁没处撒气的叶绍瑶一点就着:“孟壮壮!” 这可是妈妈刚洗好的校服,她才穿了一早上! “你自己笨得走不动路,怪谁?”孟壮壮一个跨步,把狭窄的过道死死拦住。 班主任收到小报告赶到的时候,教室围了不少人,也有别班来看稀奇的,中间是孟壮壮和叶绍瑶在掐架,聂心手里还握着一柄笤帚,快要急哭了。 “我要告诉老师,你数学习题根本不是自己写的。”孟壮壮的校服被破了个窟窿,反手就把人两条辫子拽住,一个劲往旁边扯。 脖子猛地一仰,叶绍瑶下意识痛呼。 “都干什么呢!” 班主任办公室外,有两个小孩均有负伤,谁也没整出胜负,在微机课被罚了四十分钟的站。 运气好,赶上放学前最后一节课,老师们也心心念念着放假,没做出请家长的严肃处理,但写检讨多半是逃不了的。 走廊吹过一阵风,阳台外的臭椿树结了很多扁长的果,在重重叠叠的树叶中摇曳。 两方怒气都消了,但各自都在为玩不了电脑忿忿不平,靠墙站了老远,偶尔隔空打嘴炮。 “哼,都怪你。” “才怪你呢。” 下课铃响了,校园里都在为七天假期沸腾,水泥地偶尔传来飞奔的脚步声,多自由啊。 班主任临时被叫去开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又是一串脚步声,没有鞋跟摩擦地面的拖踏,只是轻轻的,很有规律性。 “你的书包收拾好了,需要的书本都在里面,”熟悉的声音从旁边说,“黑板上的作业也帮你记了。” 叶绍瑶看着逆光的季林越,一时间觉得他的身影特别伟岸。 他是不是又长个了。 她压不下心里的雀跃,笑容满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让我把座位号告诉你,但我去一班没看到你。” 哦,那时候她已经被老师缉拿归案了。 “你知道我闯祸了啊。”小姑娘讪讪地撅嘴,刚才还没觉着多丢人。 “是聂心说的,说你和同学打架,被告到老师那里了。”看到她脸色越来越僵,季林越找补说,“她偷偷告诉我的。” “你就是季林越?”孟壮壮叉腰,眼前的男生身形瘦削,他根本不放在眼里,“野芍药天天都抄你的作业,我要告诉老师。” 季林越显然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语气没什么波澜:“你不也天天抄作业,期末考试才六十分。” 听见自己老底被掀,孟壮壮没好气,大声嚷嚷着什么,随后被隔壁办公室的高年级班主任吼了一通,彻底哑了火。 叶绍瑶也不敢放声说话,凑近季林越的耳朵:“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平时也没见他和谁玩得好,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记性好。” 同楼层的会议室后门终于打开,老师们完成放假前最后一个事程,三个两个讨论假期约会。 但四年级一班班主任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学生。 “叶绍瑶,孟壮壮,你俩回家后写三百字检讨,我收假回来后要见着字。” 检讨倒没什么,用笔那么一写,在班会课那么一念,小脸一红就过去了。 叶绍瑶只是惋惜:“你的微机课作业真是便宜别人了。” “阳光钻进把小巷,把影子拉得很长,她试图踮起脚尖走路,让腿影更长一些。 “你以后别打架了。”季林越告诉她。 “为什么,他老欺负我。” 以前老师也说,让她对同学以礼相待,但对付这种调皮大王根本没用。 “你辫子都被揪歪了。” 叶绍瑶捂住脑袋,咋咋呼呼:“我辫子歪了?” 这可是早上妈妈费心编的,要是辫子散开,可不就是凑在她跟前说:妈妈,我在学校鬼混回来了吗! 怎么办,她也不会编辫子呐。 她向季林越发出求救信号。 季林越也摇头:“我更不会。” 快到家了,路是一步不敢往前走的,她就近坐在墙边的石阶上。 愁人。 干坐着也不是办法,热心市民季小朋友说:“要不我试试吧。” 有一簇希望之火燃起来。 “好啊!”叶绍瑶迫不及待拆掉发尾的皮筋儿,把头发的命运全权交给他。 季林越握着头发,首先发布免责声明:“我只是试试。” “你随便试。”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 “我记得我妈妈会在编辫子前,把头发分成三股。” “这样吗?” “……我看不见。” 季林越把她的脑袋背对太阳,让她从影子里看:“这样吗?” “可能是吧。” 剩下的时间全靠他一个人揣摩,叶绍瑶上了体育课又打了一架,枕着温暖的夕阳快睡过去。 睡泡被戳破的时候,气温已经有些下降了,太阳落在了楼房后,脚踝没在阴影里。 “我编好了。”季林越捏紧三股辫,从叶绍瑶的指尖套出皮筋,在发尾挽了三圈。 叶绍瑶晃了晃脑袋,感觉真不赖,让他立马把另一边也编上。 “季林越。”她叫他。 “嗯?” “你怎么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数学也是,滑冰也是,编辫子也是,还有很多她举不出来的例子,他肯定还会很多很多东西。 但问过之后,她已经猜到他的答案,记性好。 “你也会很多东西啊。” “啊,我吗?” 叶绍瑶有些受宠若惊,有人夸过她可爱,有人夸过她笑起来好看,还从没听有人这么夸她。 她会什么呢?自己也说不出一二三。 “你的体育很厉害,是班上的体育课代表;还会写作文,得过学校作文比赛的奖状。 “你还是班里的小队长,老师也很喜欢你。我还看见你帮班级出过黑板报。”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这么多闪光点。 但是,“你不夸我好看吗?” “因为这点你知道。” 第43章 “现在短节目都进化成这样了?” 叶绍瑶原本和季林越约好了,国庆节要一起去冰场,但因为最近天气回寒倒冷,叶绍瑶断断续续烧了两天。 回到冰场只赶上最后一天课,脑袋还有些晕乎,小姑娘拍了拍脸,尽量逼自己早点进入训练状态。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有了最新发现。 病一场回来,蹲转出现问题了。 除了正蹲转和掖腿转还能拿捏,变直立姿态根本够不着冰刀,接反蹲转更有意思,左腿还没伸出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试一个准。 她不信邪,一定是腿长长了。 “你是不是又没练平衡?”季林越在她面前刹住脚。 叶绍瑶忙捂住他的嘴,教练就在旁边巡视呢,自己能容他揭老底? “我平衡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小声回答。 “你不是在学舞蹈吗?” 没错,叶绍瑶在这学期还是选择了舞蹈课后兴趣班。 “舞蹈老师不爱搭理我。” “因为我之前带你逃课?” 季林越回忆,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老师应该不至于这么记仇。 她摇头,呼出一口气:“老师嫌我问题多。” 季林越不接话,静静聆听她的下文。 “老师每节课都说我韧带差,我有天没忍住,就问她什么是韧带。” “就因为这?” “就这……吧。” 她表情怪起来,有意隐瞒了一些。 事实上,当时老师正在给她压腿,叶绍瑶为了分散注意力,拼命给自己找话题,从韧带长什么样问到韧带有多长。 “你俩向后伸展运动都做好了?”身后传开一声大喝,穆百川的鹰眼抓到两个讲小话的同学。 大难临头各自飞,叶绍瑶迅速和季林越拉开距离,撇清关系。 节假日是大班教学,大家各有各的练习重点,叶绍瑶囊中羞涩,她那小伎小俩,放在里面根本不够看。 那就先从拿手的后外点冰两周开始吧。 许久不跳跃,叶绍瑶光准备进入的压步就滑了两圈。 在自己都不耐烦的时候,点冰起跳。 啪—— 她摔得猝不及防,掌根条件反射撑在冰上。 小姑娘坐在冰上难以相信,自己居然摔了最简单的2T。 一定是出门前忘了给自己抽一签,或者说,今天根本不宜出门。 经此一跳,她顺利成为闪亮的存在,穆百川果然过来发表了意见:“小叶,你今天的两周跳都缺了三四十度,是不是没睡醒。” 缺周她认了,但她要澄清:“我睡醒了。” 冰场就那么大,她搓着泛红的手掌靠边缓神,好巧不巧又和季林越遇上。 找心理平衡的时候到了。 她对他说:“你还比我多上两天课呢,不也没长进嘛。” 她刚才可看见了,季林越的阿克塞尔两周也一直摔。 这可不是幸灾乐祸,这是维系冰上友谊最重要的信条——朋友一生一起摔。 当然,穆百川不会放过任何人。 “你俩的跳跃高度都像脚上绑了石头似的,一起去练深蹲跳。” 复健失败不说,叶绍瑶和季林越还临时增加了一节陆地课。 熟门熟路摸到练功房,冯教练居然不在,叶绍瑶有些意外,估计是那对双人滑学员又出了问题。 “这里也装了电视。” 从一进门她就发现了,公共健身区装了一台落地电视机,有人用它放着健身CD。 没想到单间也有这个待遇。 季林越看见她在机顶盒上找到遥控器,毫不客气地按下开关。 他说:“你还挺会享受。” 叶绍瑶找补:“就咱俩一个劲猛跳,也太干巴了。” 电视机的默认频道是央1,正在放吵吵闹闹的动画片,她余光瞄了眼季林越,他应该不喜欢看这些。 一连换了几个台,屏幕一直黑着,右上角的方框跳到“5”,音乐首先溢了出来。 她停下动作。 体育频道正在播出花样滑冰大奖赛分站赛女单短节目。 画面里正好是俄国选手索卢诺娃。 “这不是那个教练姐姐嘛,”叶绍瑶兴冲冲地说,“我还留着她送给我的冰鞋!” 陆地训练就这么临时变成了观摩顶级花滑选手比赛。 画面里的索卢诺娃将头发盘在脑后,一身暗红的裤装表演服很少见。 少女配合着音乐,开场就是一个3Lz+1Eu+3F连跳。 叶绍瑶向季林越求证:“现在短节目都进化成这样了?” 身边人回答:“国外的选手技术难度要比我们高很多。” 电视解说说,索卢诺娃要在本场短节目挑战阿克塞尔三周,如果成功,这将是本场比赛第一个落成的3A。 不过众人期待的场面并没有如约而至,索卢诺娃的3A轴歪得离谱,侧身摔在了冰面上。 这一跳损失了大量分数,让夺冠热门在首轮短节目后只屈居第五。 错过其他选手的表现,叶绍瑶很难想象,前四位的节目得完美成什么样。 解说在评价完索卢诺娃的表现后继续介绍:“接下来出场的是东道主何茵秀。” 镜头切到选手面部的近景。 “她是M国人?”叶绍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和我们长得一样?” 老师在品德与社会课上讲过,世界上有三个人种,华夏人是黄种人,M国应该是白种人。 但这名选手完全长了一张华夏人的脸,连名字也像。 季林越说:“因为他们的祖先就是华夏人,但后来移民到了其他国家。” “移民?”好新颖的词,叶绍瑶认真问,“那他们还是华夏人吗?” “不是,”他冲屏幕里的人扬了扬下巴,“她代表M国参赛。” 语言间,何茵秀已经开始自己的节目表演,滑的是经典曲目《罗密欧与朱丽叶》。 “她也有3A。” 见识过索卢诺娃的高级连跳,叶绍瑶已经不意外了,只看了两个短节目,人人都有3A。 或许是东道主有神秘力量的加持,何茵秀一口气滑下来,半点失误也没有,赢得了满座的掌声。 因她是最后一位出场,她的短节目分数出来后,将奠定整场比赛的格局。 “ShirleyHesscoreis——” 屏幕下方显示出打分板,五位裁判,技术分一水的5.9分,内容分也在5.7分左右,毫无悬念地位列所有选手的第一位。 现场又是一阵喧嚣高潮。 叶绍瑶看得热血沸腾,但化为语言只剩一声感叹:“哇。” 总分表出来,索卢诺娃已经掉到第六位。 她在去年和索卢诺娃短暂接触过,只知道教练说她是欧锦赛的冠军,没想到国际比赛更是高手如云。 她简单回忆了何茵秀的技术动作,只是一个短节目,配置全是三周跳。 国内全锦赛冠军的分数与她不相上下,但难度低得却不是一星半点。 自己距离全国冠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想要走向国际,还有更大的成长空间。 身边的季林越起身,面向墙壁做起跳高训练。 叶绍瑶坐舒服了,还不想挪屁股:“接下来是男单比赛,你不看了吗?” 他摇头:“有这时间不如多练两组动作。” 她表示理解他的心情,人外有人,看到高手竞争难免会想强迫自己努力一把。 “你也觉得他们太厉害了,对吧。” 季林越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说了句:“是我们还不强大。” 叶绍瑶用自己的逻辑想了半天,一直到三组深蹲跳做完都没想明白。 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 扳着指头算,假期已经过了一大半,叶绍瑶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收假前完成了作业。 “还有日记?” 和聂心扇pia叽*的时候惊闻噩耗,叶绍瑶差点没脚滑跌进野湖里。 聂心想起来:“你那天是罚站去了吧?” 叶绍瑶点头,是季林越按照黑板上的作业给她收拾的书包。 但语文老师从来都是在课上直接布置作业。 她还怪说呢,七天假期能没有日记? 但在最后一天来临之前,叶绍瑶还是打算先畅玩一把。 叶先生的单位给每个员工发了两张动物园门票,但碍于加班,带女儿去动物园的任务只能由邵女士完成。 “假期人多,去哪不好。” 邵女士嘴里嫌弃,到底半推半就踏上了开往动物园的公车。 今天街上的车异常多,且越往郊区越堵,叶绍瑶怀疑,整个岸北的小轿车都在这里了。 邵女士也被走走停停的车惹得不畅快:“假期返程的人太多了吧。” “是咱们岸北有熊猫了!” 熊猫? 叶绍瑶扒拉着前排靠背:“是‘国宝’熊猫?” 热心乘客滔滔不绝:“你们不知道吗?南川省给咱们政府借了两只熊猫,今天正式在岸北动物园展出呢。” 自从上只熊猫病逝后,H省已经多少年没见过熊猫的影子,人人都想再亲眼看看熊猫长什么样。 但人实在太多了,熊猫暂住在东北虎园区,方圆百米都是人。 等人潮有些松动,邵女士抱着叶绍瑶挤上前排,但除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竹子,其他什么也没看见。 小姑娘使劲扣住玻璃窗问:“熊猫呢?” “被饲养员抱进屋了。”有没能挤出去的市民回答。 好吧,期待了半天,看了个寂寞。 剩下的园区她逛过*好多遍,满树爬的猴子还是那几只,犀牛永远在水池边睡觉,一点新变化都没有。 “但是你得写日记。” 叶绍瑶难掩失望,传说中的熊猫没看着,还白搭一篇日记。 “听说岸北来了‘国宝’熊猫,但我什么也没见着。”她在日记中直抒胸臆三百字,这是她的中心主旨。 过完了国庆,一年所有的节假日也就都过完了,叶绍瑶的学习生活平平淡淡,但半期考试险些冲进班级前二十。 还有值得一提的,班主任把她的座位调走,离孟壮壮远远的。 哦,她精心写的检讨也根本没用上。 班主任早把这件事忘了。 她还有一些期待,寒假又要到了。 第44章 这是他们长大前的最后一个寒假。 到散学日,岸北已经下了好几场雪。 “成绩单和各科试卷已经发给大家,希望大家能够在假期好好总结。”班主任正在讲台上学期最后一课。 不过大家都心不在焉,教室里响起各种躁动的摩擦声。 后排的同学口口相传:“孜美函又考了双百分。” 大家的成绩都光明正大的印在纸上,全班唯二的三位数分数十分瞩目。 叶绍瑶往下数着自己的名字。 语文94分,数学77分,英语70分,排在第三十三位。 聂心看她面如菜色,悄悄问:“你还好吗?” 叶绍瑶摇头,她现在还好得很,但是晚上就不一定了。 她给自己定的数学目标可是八十分。 回到家,客厅里关着灯,爸爸妈妈又在加班,年关岁末,学校单位都很忙。 说是开始放寒假,但她心里并没有放松,倒不是因为数学考得有多差,她成绩一向这样。 考完数学的那个晚上,她握着爸爸的酒杯偷偷小酌了一口,邵女士说起岸北的中考改革,不知怎的,话题就绕到了学习成绩上。 叶绍瑶当时迷迷瞪瞪的,拍着胸脯打包票:“数学考试特别简单,我一定能考得特别好。” 听说她当时豪言壮语能考九十分,最后还是叶先生砍价砍下来的。 电视里的动画片已经切到下一个新闻节目,冬天天黑得早,此时窗外已经没什么颜色,灯光下也没有行人路过。 她有些心慌,把家里每一盏灯摁亮,最后拿起电话拨出号码。 妈妈平时都有课,不让她打电话过去。 她先敲响了爸爸的手机。 “喂,宛郦?” “爸爸,是我。”小姑娘握紧听筒。 “妈妈还没回家吗?” “妈妈应该有晚自习。我饿了。” 叶先生说:“冰箱里还有很多饺子,瑶瑶会煮饺子吗?” 话筒那头沉默了。 “爸爸这里还有很多工作,回来应该已经九点钟了。”叶先生很抱歉,确实抽不出空闲时间为女儿做饭。 “没关系。” 叶绍瑶知道他很忙,也知道他做饭没什么水平,只是听到爸爸的声音会有安全感。 “晚上会下雪,瑶瑶记得检查门窗,如果可以,爸爸会尽量早点回家。” 电话那头响起遥远的呼喊,是大老板又要派任务了,叶绍瑶没有多说,匆匆挂了电话。 按照叶先生的话,她随即把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原来是主卧的窗户一直呼呼灌风,难怪她觉得家里阴森森。 关掉电视,她打开冰箱,新鲜蔬菜还有很多,但她不会做,只能束手无措的眼不见心不馋。 她穿上棉衣,顶着风去季林越家蹭饭。 温女士指使丈夫布碗筷,自己则在灶前盯着一锅菜:“今天家里随便做了些炖菜,瑶瑶将就吃。” 叶绍瑶在餐桌前坐了有一会,一直没见着季林越人。 “温姨,季林越呢?” 刚刚还一起回家呢。 “在卧室收拾行李。”温女士回答。 “他要去哪?”叶绍瑶问。 “他说他要去叶绍瑶的老家,”季先生反问,“你不回老家吗?” 有这事?叶绍瑶愣了愣,她今天放学也没和季林越提过呀。 门边站着偷听的人抠着门缝:“你去年说的。” 去年过年的时候。 叶绍瑶向他走过去,用手指卷着辫子:“我应该在春节之前才会回去,大概……还有半个月?” “还有半个月啊。” 说完,季林越回到房间,把她关在了门口。 叶绍瑶觉得他刚才那句话神神叨叨,还摆出满脸不乐意的样子。 吃了饭,客厅里的中还没到八点,《焦点访谈》刚刚结束。 虽说叶绍瑶来的目的就是蹭口饭吃,但这里人气儿旺,暖气足,爸爸妈妈也没打来电话催,她心安理得地躺进沙发,和温姨一起看电视台八点档。 “她在下毒吗?” “这个徐盈盈*的眼神好恐怖。” 叶绍瑶看电视剧话多且密,一旦角色有什么动作,她一定要一惊一乍说出来。 广告时间,她终于舍得离开温暖的沙发,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知不觉走到季林越的房门前。 她刚才想了想,季林越是不是生气了,虽然他不会这么小气,虽然她也没冲他发脾气。 她敲响了门,轻轻的,侧着耳朵听他的动静。 不会还在收拾行李吧。 “我没锁门。”她得到了入门许可。 叶绍瑶拧动门把走进去,他正坐在窗前的书桌,伏案不知在写什么。 “你生气啦?”她直说。 季林越的笔顿了一下,但他头也不抬:“没有啊。” 真生气了。 为啥啊? 叶绍瑶想不通,她来季家也就一个小时的功夫,和他也没说两句话。 “是因为我说回老家的事吗?”她猜测,“你很想去我老家玩吗?” 对方不回答,她有些笃定了。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去乡下,我姥姥盼我盼了好多天了,电话从国庆打到年底,手机每个月都欠费。”她解释,“我说我过年才能回去,是因为我爸爸妈妈那个时候才放假。” 季林越终于放下笔,肯转过身:“我猜到了。” 叶绍瑶“嗯”了一声,就当他是猜到了吧。 床边还躺着合上的黑色行李箱,很好地和窗帘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你带这么多东西?” 虽然没有估量这个行李箱的尺寸,但起码有她的腿那么高,相比她去年的轻装上阵,也太隆重了吧。 事实证明,确实需要这么大的行李箱,叶绍瑶的小箱子只够装换洗的厚衣服,其他的玩具和作业都塞在季林越黑色的行李箱里。 出行这天,她特意挑了件明丽的棉服,季林越和行李箱穿了同款,都是一身黑,像个行走的影子,衬得刚下过雪的城市更白。 季先生开车载小孩子们去火车站,一路护送他们上火车,这班列车有他轨道专业的朋友,请了两顿饭让他多照顾。 去往平家屯的人不算多,两人旁边刚好空着。 列车员有季先生的托付,刚查完车票就来认人:“你就是季林越?” 男孩点点头。 列车员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季先生只说两个孩子要去乡下奔亲戚,却没说孩子都叫什么。 季林越他是知道的,小时候还抱过的交情,但他对面的女孩,是见也没见过。 “我叫叶绍瑶。” 虽然她真是姐姐,但面对这个陌生的叔叔,她不知道该不该这样明说。 “我记得老季的媳妇姓温呐。”他纳闷。 纠结完这一茬,车窗外的楼房已经不多见,迎面是稀疏坐落的平房,耕地和草垛被雪覆盖着,天色也是白茫茫的。 “我上次和妈妈一起坐火车,景色比现在有趣多了。”叶绍瑶撑着脸,眼底是一片有一片呼啸而过的白色。 再经过了几座山几条河,数也数不清了,因为起得早,她现在正在季林越的《仁华学校奥林匹克数学课本》*前伏桌酣睡。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平家屯站,请您提前拿取行李,做好下车准备。” 叶绍瑶被季林越晃醒,举手投足间有些起床气,她刚梦见自己完胜屯子里那条四处撒野的野狗,还没来得及炫耀呢。 告别列车员,姥姥就在候车室站着,小站的装潢特别简陋,根本找不到多余的空座。 也不知道姥姥等了多久。 “姥姥!” 她扑过去,用双臂环住,姥姥卡着她的胳肢窝,却举不动外孙女。 “瑶儿有长高了,姥姥都抱不动了。” “才没有,是姥姥力气小了。” 前天才量了身高,这学期才长了两厘米,眼看季林越都要比她高半个头了。 姥姥嘴里说着是,目光看向跟着她一同来的跟班:“姥姥见过你,你叫季林越。” 季林越乖顺的走近,任叶姥姥揉乱他的头发。 像鸡窝一样,叶绍瑶看着咯咯地笑。 “姥,你怎么来的?” “在路上拦了辆三蹦子,给两块钱能走几十里。” 但三轮车可塞不下这么多行李。 “要不你跟在车后面跑吧,”叶绍瑶从三轮车的车篷下探头,“屯子离这里也没有多远。” “你怎么不跑?”季林越没想做出让步,把行李箱往她腿边又挤了挤,“你的往返跑成绩可比我慢了七秒。” 叶绍瑶自认体育项目打遍全班女生无敌手,谁要跟男生比呀。 “好男不和女斗,你懂不懂!” 一路上吵吵嚷嚷,笑得姥姥眼尾的皱纹又多了一条。 她说:“去年只瑶儿一个小朋友,家里过年都冷清,现在好朋友也跟着来,肯定忒热闹。” 刚斗完气,叶绍瑶要和他划清好朋友的界限:“才不会,季林越平时都不理人的。” 这倒是不假,季林越呛声,一个人闷了下去。 “您看,就是这样。” 她学着他愁眉苦脸的表情,双手握在膝上,眼睛往别处瞟。 车夫拉下刹车,打断各有忧乐的婆孙三人:“是到平家屯吧。” “是是是。”叶绍瑶抢先答。 接下来是一段掺了石子的土路,车夫不肯走,只能靠步行。 季林越费劲把行李箱搬下来,一手拖着一只。 石子路不方便一切带轮子的东西前行。 但小姑娘满心都是不远处的小平房,撒手就跑了一里地。 “我们瑶儿就是这样,家里人都管不住的野性子。”姥姥有些抱歉,伸手想帮忙。 季林越摇头:“要是我能回老家,我也会这样。” “季林越,”远处小小的身影又跑回来,慌里慌张,“那只野狗又长大了,老长一条!” “什么野狗?” 叶绍瑶指着屯子门口的小黑点:“看见没?土黄土黄的,见人就吠。” 姥姥说:“它现在叫平平,已经被屯长养了大半年了。” 嚯,还飞上了枝头变凤凰。 平平钻进雪堆不见影,冬日午后的屯子安安静静。 也不是很安静,隔壁屯有什么喜事,唢呐吹了老半天。 “乡政府说要给咱们村开发旅游景点,今天正好赶在小年前试营业,”姥姥平时耳听八方,消息是灵通的,“咱们村民不花钱,你俩有空去看看。” 有好玩的! 叶绍瑶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对季林越故作玄虚:“期待吧,我们的寒假生活。” 第45章 “我要去梦里的世界守岁,两头站岗很累的。” 早上刚起床,屋外的温度计显示零下二十度,要比前两天还冷些。 拉开窗帘,玻璃上都结出了与众不同的“窗花”,凉凉滑滑的,和红色的窗花映衬得特别好看。 “你看,这才是窗花。”叶绍瑶向他介绍。 季林越说:“我在家里也见过。” “不一样,你看这个花纹,”她随手指着一处,“像不像柜子上养的虎刺?” 季林越点头又摇头,这样没有规则的纹路,说像什么都可以。 等午后天气回暖,叶绍瑶就全副武装,拿着笤帚冲出屋,美其名曰帮姥姥扫雪。 来时铺天盖地的白色,经这几个大晴天一晒,屋檐上的积雪薄了一层,露出房顶本来的颜色。 她觉得这大红瓦在雪里晃眼睛,去年还不是这样。 “姥姥,咱房子是不是新修过?” 姥姥说:“是村里统一拨款给装修的,说屯子里的房子要整齐划一。” 别说,这新瓦看起来要比灰扑扑的水泥瓦暖和。 “在城里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呢。”叶绍瑶嘀咕。 她去过季林越的家,去过聂心的家,他们家的墙都是白白净净的,只有自家墙上画满了小时候的涂鸦。 怎么就没有人拨款给每家刷刷墙呢。 “这不是附近的景点开放了嘛,咱们屯也要在面子上过得去。” “就是那个雪上乐园?” 她刚才去屯子外晃悠了一圈,门口不知何时立了块指示牌,写着“雪上乐园由此去”。 姥姥说是:“瑶儿想不想去看看?” 听说村子里的人能免费游览,不去白不去。 小姑娘怕冷,又多添了一件棉裤:“我准备好了!” 屯子后有座山,从山脚到山顶都是划出来的景区,听说包含娱乐设施近十项,但雪山可不好爬,姥姥腰腿不方便,叶绍瑶只能拉着季林越一块儿去探险。 “我那道题还没写完。” “等你写完天都黑了,上山只能喂老虎。”她说。 穿过两个屯子,眼前豁然开朗,不同于一片平坦的田地,这里用麻绳划开景区与村民聚落,里面是人工堆砌的起起伏伏的滑雪道。 “雪上冲浪、雪地摩托、滑冰场……” 雪上还能有滑冰场? 说起来,他俩已经好久没泡冰场了,还是逃课出来的。 她问身边的季林越:“你想滑冰吗?” “不想。” “我也不想。”两人达成共识。 第一次来见世面,就是要玩一些新颖的项目才好。 “姨姨,有什么是小朋友可以玩的吗?”看见这里遍地跑摩托,叶绍瑶向工作人员询问。 对方推荐:“可以去试试滑雪道。” 他俩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游客正坐在轮胎上,在小坡的最高点等待出发。 “这个我玩过。” 在这片景区开发以前,她已经在屯子里这么玩过好多年,姥姥家的废轮胎全让她造了。 “那里还有高级滑雪道。”季林越对她说。 指示牌藏在山脚下,叶绍瑶佩服他眼睛好,凑近去看,箭头却指着上山的路。 季林越猜:“应该是从山上滑下来。” “你去吗?”叶绍瑶问他,其实脚步已经在往山上迈。 “会有危险吧?”季林越拉住她,不肯走。 “不会,这山不高,而且这路被走过很多遍。” 整座山就是一片森林,冬季乔木落下树叶,阳光穿过树枝照进来。 相比脚下被踩实的路,两边都是松松软软的积雪,他们无法判断雪有多深,可能每走一步都有危险。 但叶绍瑶不听劝,她偏要从既定的山路往旁边岔开,因为不远处的树后躲着一只狍子。 “是野狍子!”她悄无声息地偏离路线,向尚未察觉的狍子靠近。 季林越抬脚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在身后按着她的脚印走:“别走远了。” “怕什么。”现在早不允许打猎了,哪里会遍地是陷阱。 “啊——” 正想追狍子的小姑娘被埋在雪里的粗树枝绊了个脸着地。 小动物生性胆小,听见动静便跑没了踪影。 “你没事吧?” 她被季林越从雪里拉起来,从头到脚都是大块大块的雪点。 她摇摇头,抓起垂在他胸前的围巾,把脸埋进去,汲取围巾毛绒绒的暖意,顺便挡住丢人的绯红色。 “冷得慌。”她解释。 看来村民特意开路不是没有道理,没有尖利的捕兽夹,谁知道会不会被一截树枝暗算呀。 返回小径,一路上要安全许多,小朋友们爬到山顶,看见一个军绿色的大帐篷,旁边正是那条“高级滑雪道”。 季林越被叶绍瑶推出去当发言人:“叔叔,我们想玩这个。” 对方夹着烟的手上布满茧疤,应该就是山脚屯里的农民。 村民见是两个小孩,眼睛都不愿多抬:“十块钱一张票。” “我们是平家屯的,我姥姥姓华。”姥姥说,报她的名字可以不花钱。 “这个很危险,没有大人的陪同不能玩。” “山路和滑道指不定谁更危险呢。”刚才摔了一跤的叶绍瑶如是说。 虽然说是高级滑道,但这座山本来就不高,滑道的坡度其实没有想象的大。 邻里几个屯子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再看这两个小孩身上也没几钱,村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帐子拿出两张门票,用红章盖上戳。 “咱们这个滑道一直到山脚,有将近两公里远,”他介绍,“我晚上回村里都是从这儿滑下去的。” “你俩还小,别被雪圈甩飞出去,还是坐在一起更保险。” 叶绍瑶看到,远处堆了很多供游客使用的轮胎,但叔叔从杂物堆给他们拖出来了一个盆。 像小时候的浴盆,不过盆沿要低很多,浅底敞口,刚好够两个儿童坐下。 “你俩互相挽着并排坐,身体往后靠。” 大叔其实还怪热心,指导他们手该怎么抓,腿该怎么放,他俩就像坐在砧板上,任人摆弄。 本来以为会是猛虎下山,但现在缩在一个盆里,叶绍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酷。 “准备好了吗?” “嗯。” 大叔把盆推向U形滑道。 乍一看,这山也不矮。 季林越察觉到挽着的手在发抖。 他想起来,叶绍瑶怕高。 爬山的时候不觉得,但现在切换成下山的视角,一切在山顶尽收眼底,确实有些可怕。 可况大叔还说,他们会像荡秋千一样滑下去。 季林越说:“不看山下就不会害怕了。” 叶绍瑶还没来得及接话,大叔使劲把他俩推出去,已经向下坡冲刺。 嘴里还没成形的语句转化为无声的尖叫,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她闭眼也不是,不闭也不是,右手被季林越架着,左手还得握住盆沿不放,连捂都没得捂。 “好晕啊。”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叔叔也没说这会360度旋转啊。 “把眼睛睁开会好很多。”季林越对她说。 叶绍瑶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又迅速闭上:“风太大了,睁不开。” 滑到半山腰,坡度更小了,滑速连同旋转都弱下来,她尝试逐渐睁开眼睛,并乐在其中。 “好像的确没那么可怕诶。” 但山脚的终点已经近在眼前。 有个小朋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意犹未尽:“季林越,我们再滑一次吧,这次我肯定不会害怕。” 免费的午餐哪有第二顿,季林越说她做白日梦。 “你滑冰的时候能转二十圈,怎么连这种转速都怕?” “我没怕。” 有雪从枝头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俩的头顶上。 你看,连雪都不相信她说的话。 …… 更晚几天,姥姥家的过年装扮都布置好了,里里外外扫了灰尘,连院子里的树都有小灯笼。 家外面的年味更浓,大概是为了宣传这里的冰雪特色,村子里的每条路边都摆上了鲜艳的塑料花,还有藏在花盆里的彩色小灯泡在晚上发光。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叶绍瑶问姥姥。 越到年关,她越想爸爸妈妈,想到连作业都没心思做。 绝不是因为玩心大。 “季林越,你不想温姨和季叔叔吗?”她熟练地脱鞋上炕。 炕上白天放着小几,以前都堆着针篮毛线,两个小学生一来,几上只剩下书,各个科目的书。 季林越刚从猪圈回来,正在温习课本。 “还好。”他说。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还好”是什么回答。 “爸爸会催我不停地练习滑冰,妈妈会每天监督我写奥数题,所以不是很想。” “原来你不喜欢学习呀?”叶绍瑶是这么理解的。 他摇头:“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但只要爸爸妈妈在身边,我就只能滑冰和学习。”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忘记了。” 忘记了?他可不是没有记性的人。 但她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声音都快哽咽了。 “瑶瑶!”窗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女声。 叶绍瑶擦掉窗上的水汽,兴奋地叫出声:“爸爸妈妈!” 夫妻俩进屋放下年货行李,和正在厨房烧柴的姥姥说了好一会子回话,然后才进里屋和女儿说抱歉:“这几天岸北下大雪,一直出不了门。” 一家子都到齐了,过年的礼数不能少。 轮到小辈拜年,叶绍瑶拉着季林越跪下,向姥姥磕头:“祝姥姥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斗之才,九九归一,十全十美。*” 这是她前几天就和季林越一起想好的祝词,背了好多天。 姥姥坐在炕上,被一串语炮哄得笑弯了眼睛:“姥姥要八斗之才做什么,你俩才要好好学习。” 她使唤叶绍瑶从柜子里拿榛子,说让他们挑喜欢的吃。 这是什么意思?按照去年的环节,她现在应该已经把红包拿到手了。 季林越真在口袋里拣大榛子,直接抓了一捧。 叶绍瑶说他:“你还真不客气。” 但他只是示意往口袋里看,榛子的最底下藏着一抹红色,鼓鼓囊囊四个包,季林越也有份。 叶绍瑶摸着红包的厚度猜测:“六十六块钱,谢谢姥姥!” 她就说是六六大顺吧。 一下就被猜中的姥姥佯装不满意:“小机灵鬼。” …… 虽然还没到除夕,但外面的鞭炮已经放了一串又一串,响到大晚上还不停。 叶绍瑶坐在炕边等热水,眼睛却不住往对门瞅。 爸爸从岸北带了两箱炮仗,但妈妈一定要等到年三十才肯松口。 明明今年家里人最多,却还是比别家冷清不少。 “咱们今晚怎么分床铺?”客厅里响起邵女士的声音。 去年家里只有三个人,更早时候是叶家夫妻俩一屋,叶绍瑶和姥姥一屋。 但今年多出个季林越。 叶绍瑶偏头看了看他。 “你和我姥姥睡吧,”她说,“我去挨着爸爸妈妈。” 季林越看着她,微皱的眉头似乎写着不乐意。 叶绍瑶以为他是盯上了她的水:“这一壶是我烧的,别和我抢。” 季林越问:“我真要和姥姥一起睡吗?” “你不乐意吗?” 他不说话。 “我姥姥那么稀罕你,你居然不想挨着我姥睡。” 季林越该怎么解释,他只是过于拘谨,尤其是在不太熟悉的长辈面前。 但他没办法这么说,因为叶绍瑶很喜欢姥姥,他也喜欢这个和蔼的长辈。 “你是不是怕黑?”叶绍瑶自认发挥了聪明才智,给他找到了充分的理由,“那我勉强挨着你睡吧。” 泡了舒服的热水脚,她把枕头被褥从妈妈手里夺回来,说是和他们挤不下。 “这孩子,炕这么大,还短了你的。”邵女士直嘀咕。 叶绍瑶赔笑:“我就是睡惯了西边那间屋嘛。” 邵女士才不听她的谎话:“你要是困了,躺地上都叫不醒,还管东边炕西边炕?” 躺地上这事儿是有说法的。 当年小叶绍瑶还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半夜曾被一脚踹下床过,但一家三口都睡得熟,还是邵女士大早上满床找孩子不见,才在地上发现了她。 那时候的叶绍瑶才两三岁,按说正是感官敏感期,但她偏偏睡死过去,叫也叫不醒。 从邵女士质疑的目光中遁走,叶绍瑶特意把枕头放在姥姥和季林越之间。 她才想明白:“你之前都是一个人睡的呀,怎么会怕黑?” 季林越说:“是你说的我怕黑。” “哦。” 是这样吗?但她不想回想究竟是不是这样。 每天都在田埂上疯跑,又是爬树又是爬山,偶尔还要学姥姥喂鸡鸭喂猪,她实在困得转不动脑子。 或是在梦里,或是看见身边人的轮廓,她在心里说着,或者也说出口了:“希望你能想起自己喜欢做的事。” …… 大年三十,大人们围着厨房处理食材,两个小孩子在翻找叶先生带来的行李。 他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叶绍瑶终于可以放炮了,她一定要亲自点火过把瘾。 坏消息是,那两箱不是炮仗。 “爸爸,你怎么买的是烟花?” 箱子里各种烟花都有,就是没有炮仗,一小盒老虎炮*都没有。 “可能是走得急,没看仔细,”叶先生闷头用火钳翻柴火堆,“烟花也好,烟花漂亮。” 好吧,叶绍瑶兴致缺缺地合上盖子,开始和季林越研究怎么打开电视。 “春晚都开始啦!”小姑娘向大人们发出实时播报。 电视里唱歌的人她知道,刘德华*,爸爸妈妈收藏的海报里就有他。 邵女士在熟悉的旋律中端上团年饭,叶绍瑶适时敲起小鼓的肚子向她控诉自己已经饿了很久。 “终于可以吃饭了吗?” “林越,带着她去洗手。” 自从夫妻俩到了家,季林越就变成行走的眼线,监督她运动,监督她写作业,甚至还要监督她饭前洗手。 “你是我的朋友哦。”叶绍瑶提醒他,让他不要叛变。 可季林越这么说:“洗手是应该的。” 他们完全统一了战线!小姑娘故意把水龙头拧得特别大,翻来覆去把手搓干净。 “干嘛呐!干嘛呐!”把高兴的不高兴的忘到九霄云外,叶绍瑶在饭间可算过了把戏瘾,“幸亏我躲得及,要不然我这个脸可就破了相了知道吗?”* 歇了一阵子,她又放下筷子模仿千手观音,把自己逗得不行。 邵女士脸上有些尴尬,对季林越说:“她高兴过头就是这样,以前每年看春晚巴不得自己上台演。” 饭吃饱了,余兴未了,叶绍瑶又开始盼着下一个环节:“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放烟花呀?” 回答她的是丢过来洗碗布。 邵女士吩咐:“帮姥姥洗碗去。” 果然爸爸妈妈一来,她就得天天干活。叶绍瑶顺带拉上季林越:“走,帮姥姥洗碗去。” 因为今晚的饭菜都还剩着,锅里需要清洗的碗并不多,她打上洗洁精,在热水里乱薅。 季林越看不下去,伸手帮她。 “你洗碗好熟练哦。”她说。 他不客气地回:“是你太不熟练了。” 夸他还让他顺杆爬,叶绍瑶自讨没趣,撇了撇嘴。 “瑶瑶,林越,快来放烟花。”院子里,叶先生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虽说没有心心念念的炮仗,但叶绍瑶还是期待着烟花张开的时刻,她用嘴助力:“快洗快洗。” “在快了在快了。” 深夜的北风已经吹灭两根火柴,叶绍瑶终于赶上热乎的放烟花仪式。 “爸爸,快点火。”她已经不自觉捂住耳朵。 叶先生还不放心,用手挥退还在靠近的小孩们:“你俩站远些。” “站远啦。” 一颗火苗从火柴盒擦出,季林越突然问她:“放烟花的时候需要许愿吗?” “在烟花下许愿吗?” 叶绍瑶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提起,她觉得这是一件很童话般的事。 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她许愿:“希望寒假作业可以消失。” 第二朵烟花在空中绽开,她许愿:“希望寒假可以延长一个月,最好和暑假一样长。” 第三朵烟花绽开,季林越拦住了她:“你的愿望太不现实了吧。” 叶绍瑶反问:“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没有愿望。” “那你好浪费这次机会哦。” 说话间,已经有更多烟花从地面腾起,只身划入夜空,并在所有人的眼中开出一朵花、一棵树,最后像星星一样闪烁,湮灭在视线里。 “烟花这么快就消失了,它会不会根本来不及听我的愿望。” 所以叶绍瑶想,或许她只需要许一个愿望,把这个愿望分别寄托在每一簇烟花上,它一定能够被承载。 该许什么愿望呢? 要能够概括她所有的小心愿。 “其实只要长大,你说的愿望就都能实现。”季林越说。 对呀,只要长大,就不用担心寒假作业写不完,也不用在意短暂的寒假即将结束。 她双手交握,在最后一朵烟花展开之前,虔诚地说:“希望未来能够快一点到来。” …… 对叶绍瑶来说,年三十最值得期待的除了放烟花,还有守岁。 但她一到点准时犯困,一年都没有坚持下来过。 “季林越,你要守岁吗?” “嗯。” “那你在十二点钟一定要把我叫醒。” “为什么?” “这样就算我守岁成功。” “你这样算作弊。” “不是作弊,”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要去梦里的世界守岁,两头站岗很累的。” 季林越说不过她,看她倒头就沉沉睡去,等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小姑娘已经从鼻间呼出浅浅的鼾声。 “叶绍瑶。”他轻轻拍了拍她。 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他又推了推她。 邵姨说得不错,她要是真的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 但在屋外年轻人零点高呼时,他也听到她的呓语——“季林越,新年快乐”。 第46章 她是偷偷回到赛场的。 “叶绍瑶,这只是省级的小比赛,如果身体不适,必须及时调整难度,”穆百川警告她,“不要逞强。” 自从她决定参加这场比赛,这句话已经变成了穆百川的口头禅,她每次都郑重地点头:“我知道。” “你现在三周跳还没全捡回来,自己几斤几两要有数,别一复出就又挂彩。” 她手里系着鞋带,将滑冰裤包裹住鞋帮。 教练为了保险起见,给她的右腿套上了护膝。 “比赛可以戴着护膝吗?”她问。 “我向协会申请过,没问题的。” 她皱眉,想甩掉这个累赘:“护膝会很限制我的发挥。” “你现在需要的是身体健康,不是难度和名次,”穆百川絮絮叨叨,“你现在的难度连倒数第二组都难进。” 前年少锦赛备赛阶段,她在膝关节扭伤的情况下仍坚持高强度训练,能够站上赛场已经实属勉强。 家里人甚至教练都在劝她退赛,但短节目后她排名第三位,这是她有史以来获得的最好名次,同时刷新了赛季最好成绩。 她不想放弃。 自由滑的完美开场让她没有降低难度的打算,只要完成3T+3T,就有了争金夺银的机会。 但事故偏偏出现在这个连跳上。 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热情澎湃,原本应该卡着一串节奏变音连跳,叶绍瑶却罕见地摔了后外点冰三周。 虽然她的难度在本场比赛算不上一二,但她的稳定性一向是好的,参加的全国比赛很少有失误。 何况这还是六种跳跃中难度较低的点冰跳。 音乐还在继续,但叶绍瑶一直侧躺在冰面上,支着上半身就没有动作了。 “快站起来。”场外的穆百川着急地拍着板墙。 她扭头,眼睛里是痛苦和迷茫。 她惶恐地张了张嘴:“我的膝盖动不了了。” “什么?” 四面八方袭来的琴曲让穆百川根本听不见,他走向裁判席协商,让工作人员切掉音乐。 赛场配备的医生很快赶来询问:“还能走吗?” 她尝试转动膝盖,但根本徒劳:“痛。” 和把膝盖摔出青紫的痛感不同,是无力的、牵动着全身的疼痛。 观众席有些躁动,主持人不得不出来维持局面。 这还是第一次,有运动员在少锦赛上无果而终。 在救护车上,穆百川告诉她,她没有自由滑的成绩,最终位列所有选手的最后一位。 虽然当时有两个月无法下床活动,行动范围只限于床和卫生间,但几年过去,半月板的撕裂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至少肉眼不可见。 再次去冰场见教练时,穆百川是这么说的:“你确定要继续训练吗?” 叶绍瑶知道,妈妈怕她再滑出什么伤病,把她的冰鞋藏了起来,像对付小时候的她一样。 但她拎着旧冰鞋,依然给出坚决的回答:“我要回到赛场。” 那时候正是升入初二的暑假,她瞒着爸爸妈妈,说是要参加班里组织的“课外补习”,但每次一出家门,她从来都只乘上通往冰场的36路公车。 她是偷偷回到赛场的,偷偷训练,偷偷报名,连同容翡,连同季林越都没告诉。 所以季林越在副馆看见她时,还有些许惊讶。 但他并不意外。 “欢迎你回来。” 第47章 “加油,在没有第二个‘容翡’出现之前。” “各位冰迷,欢迎来到第十三届H省冬季运动会的现场,即将开始的比赛是女单短节目。” 叶绍瑶跟随第一组进入候场区,眼睛看着比印象中要明亮许多的冰场。 她已经快两年没有体会过这样极度紧张下的放松。 “现在的花滑还是没有多少观众。”她自言自语。 还是在岸北市体育场,南边的观众席依旧只有稀疏的几个观众,被工作人员邀请到前排观看。 “这已经是主办方到处赠票后的结果,”身后的姑娘笑吟吟,“我们班上每个同学都有比赛的门票。” 可这里不像有许多学生的样子。 “今天不是周末,”她说,“我还是向学校请假来比的赛。” 今天是星期五,不过也难怪叶绍瑶忘记了日子,为了这一场比赛,她已经有两天没去学校了。 请假理由是要去医院复查膝盖。 没错,她早上刚从医院出来,爸爸妈妈在中午回到工作岗位,而她在父母出门后直接让出租车捎到了这里。 穆百川看见她真来比赛时,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连连夸她‘拼命三娘’。 “下面有请第一组参赛选手登场。”广播响起。 小姑娘们摘掉冰套,来到赛场。 “下面进行选手介绍。” 洒在观众席的灯光逐渐向冰场收束,照射在跃跃欲试的选手身上。 “叶绍瑶,来自星未来俱乐部,曾两次参加全国少年锦标赛。” 叶绍瑶站在光圈里,向四周的观众致意。 她在最需要比赛历练的年纪断出两年的空档期,相比于同组参赛经历丰富的选手,她的简历太过苍白。 但不是所有人都在为她惋惜。 比如刚才一直在她身后说话的小姑娘。 “原来你真是叶绍瑶,”她在六练结束后对她说,“我还以为你退役了呢。” 不仅如此,小姑娘还热心地给她跑老远拿回冰套。 叶绍瑶有些受宠若惊,一个劲说谢谢。 小姑娘说:“其实我也参加了前年的少锦赛,自由滑还和你同组,如果不是你在比赛中受了伤,我都不会站上领奖台。” 原来是当年捡漏的第三名,叶绍瑶回忆着,似乎想起她当年那身红色的亮片裙子,她的名字也很特别,叫陈青梅。 “那你怎么会在第一组出场?”好歹也站上过全国赛的台子,国内积分应该不会差。 “我去年身高体重一直不稳定,丢了两个三周跳,没有出来比赛。”她吐吐舌头,用释怀掩饰遗憾。 叶绍瑶问:“那你现在找回来了吗?” “你呢?”她的问题被打了回来。 她可是打算在这场比赛重新一鸣惊人的,只能留下悬念:“敬请期待。” “你也期待期待。” 两个半大不大的姑娘在这里比谁会绕圈子。 穆百川刚好找过来:“下一个就是你上场了,还聊天呢。” 叶绍瑶如梦方醒,前一位选手的节目已经进入中段,她赶紧起来压腿热身。 “我知道你这丫头,只要学会了什么技术,恨不得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穆百川替她拿着外套,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你今年的目标是全国锦标赛,可别现在负伤了。” 叶绍瑶也学着他的腔调:“知道,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几年,教练不仅长了年纪,连说话也越来越像中年的长辈。 “走啦。”场上的选手已经退下来,她迫不及待接下这一棒。 “下面登场的是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叶绍瑶结束巡场,半跪在冰场中央。 因为这个赛季打的是复出赛,她没有大张旗鼓联系编舞师,两套节目还是沿用了前年的《末代皇帝》和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节目编排也没有太多改动。 不同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会跳成什么样,比两年前还没有底。 但我已经站在了舞台上,脑中另一道声音说,没有什么比重新开始更重要。 音乐开始。 《末代皇帝》这首曲子是当年穆百川挑的,当时他正带领岸北的学生去总部参加俱乐部队内赛,为学生构思下赛季音乐时,他们正好在故宫玩了一圈。 看见一个小孩在墙根追宫里的小猫,他当即就说,滑滑华夏风也不错。 一串基础步法后,叶绍瑶向后跳出3T,连跳3T周数不够会被降组。 她在起跳时多少能够分辨自己的状态,包括在赛前的训练,她一直以三周接两周的连跳为主,这次她纯属是想试试能否在赛时激发潜能。 毕竟在受伤之前,她的3T+3T还算不错。 不成功便成仁,虽然勉强落冰了,但现在没有加分不说,估计还要被穆教练训一句莽撞。 没关系,三三连跳已经重新向她伸出了手。 转身后压步,她接上编排的舞蹈动作,开始第二个跳跃。 原本在节目后段的阿克塞尔跳被提前,因为她不确定现在的体能水平能不能支撑她在结尾跳出一个完美的A跳。 她卡着音乐,向前跳跃两周半,高度还不错,浮腿打开及时,分数应该很可观。 作为逆时针选手,右腿是主要滑足,跳跃、旋转几乎都需要右膝强有力的支撑。 相应的,膝盖磨损也会严重许多。 在当年手术后,虽然她有循序渐进地进行康复训练,但系统的跳高跳远训练她不敢强上,所以在一系列技术动作后,她感觉到右膝有些酸胀。 她不知道这是正常的反应,还是膝盖又有了积液。 按说她的伤已经有两年多,最近没有复发的迹象,区区一个短节目,应该不至于这么立竿见影吧。 所以在最后,她还是跳出了后内结环三周,将当年的难度原模原样地搬上来。 一共三组跳跃,她把找回来的三周跳都放了上来,足以让她在平均实力最差的第一组鹤立鸡群。 果然,第一组结束后,叶绍瑶以技术分28.45分,节目内容分22.31分,以超过五十的高分暂时位列第一。 她算了算,比第二的陈青梅高了九分之多。 “你这么快就找回来了五种三周?”陈青梅很惊讶,她以为自己能够保留两种三周已经算是上天眷顾。 何况叶绍瑶还是残血状态。 “秘密。”她不会告诉别人,其实在伤病前,她也没有掌握全部的三周跳跃。 因为对方的眼里满是佩服。 如果说以前的比赛是为了用名次证明自己能够出成绩,那么这次,她放宽心,因为挑战的对象是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在成功的半路上了。 后场没有看见季林越的影子,他估计正在哪里陆地热身。 容翡身在首都,也不在身边。 叶绍瑶现在有很多话想要倾诉,但根本无人可说,憋得慌。 “教练,我先回家啦。” 她要赶在妈妈回家之前到家学习,最好还有时间打一通电话。 因为鞋包被邵女士连同冰鞋一同藏了起来,她的旧冰鞋没有外套穿,只是用塑料袋包了一圈。 “小叶今天没上学?” 一路都很安全,如果没有遇上天天都爱在院子门口择菜的林婶儿的话。 林婶和邵女士关系还不错,她又是个大嘴巴,叶绍瑶曾经多次深受其害。 她条件反射把鞋藏在身后,打着哈哈:“林婶儿今天在择什么?” “这孩子,昨天不认识大白菜,今天连大蒜也看不出来?”林婶直嘀咕。 叶绍瑶继续牛头不对马嘴:“我家最近只吃独头蒜。”一步一步挪向楼梯口。 越过眼线,一路偷偷摸摸到家门口,她终于放心大胆开门进屋,藏好冰鞋,她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电话机。 “容翡姐姐!”对方很快接电话。 “瑶瑶,我正要去训练呢。” “我今天去比赛啦。” “比什么赛?”容翡还没反应过来,“哦,你之前说你向市里作文竞赛投了稿,有结果了吗?” 这很符合叶绍瑶的心理预期:“我去参加了省里的冬运会。” “H省?”不,这不是重点,容翡惊呼,“你去比赛了!” “而且短节目就拿到了五十分。”叶绍瑶可太沾沾自喜了,这分数和自己受伤之前的少锦赛不分上下。 “说吧,上了几个三周?”容翡问。 叶绍瑶对自己的难度如数家珍:“两个三周,还有一个三连三。” “穆教练得骂你了吧。” “没呢,我趁他还没在气头上就溜了。” 容翡被逗笑:“不愧是帮主。” 什么陈年旧事,她都快忘了花生帮这笔旧账:“咱们不是叶季容张吗?花生帮难听死了。” 她真想把关于这段往事的记忆全部消除掉。 “那好吧,队长,”容翡不情愿地改口,“那你自由滑打算怎么办?” 叶绍瑶恢复训练的时间并不长,平时又需要注重学业,很难保证每个星期的上冰时间,无论是体能还是难度,一定比不上两年前。 “我还有时间,我的目标可是今年的全锦赛。” 2010年的全锦赛在二月中旬举行,那时正在寒假,她应该有很多时间泡在冰场,或许还能有不小的突破。 “也就在一个月后,”容翡还是在现实地替她考虑,“你难不成还指望在这段时间攻克阿克塞尔三周跳,集齐五种三?” 跳出三周半是不可能的,就是叶绍瑶再自信,也不敢想象有天能迈入三周半的行列。 “我等你哪天跳出三周半,我再紧跟你的步伐。”叶绍瑶坐在沙发上,脚后跟搭在沙发边,让自己保持一个舒适的放松状态。 “那个……” “怎么啦?” “我不跳三周半了。” “为什么?”对方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她顿时正襟危坐,“你之前不是成功过几次?” “我现在已经专项双人滑了。” 年龄越大,体能也会不如小时候,这些年容翡一直兼顾双人滑与单人滑,做出舍弃是迟早的事。 但叶绍瑶没想到,她放弃的是单人滑。 她反复问:“为什么啊?” 容翡今年还没满十八岁,她还有好几年的花期去经营自己的国内女单一号位。 叶绍瑶无法理解。 “现在双人滑的竞争不是很大吗?” 华夏队的韩薇/白崇洛在最近几年的世锦赛双人滑项目连中三元,是当之无愧的国内一号,任谁在短期内也撼动不了。 “你要听什么样的解释呢?” “都要听。” 容翡思忖一番,斟酌道:“如果是别人,我会说‘因为拿遍了女单冠军,再滑下去也没意思’,但问的人是你,我只能说我上个月刚犯了哮喘,队医让我别再挑战身体的极限。” “选择双人滑,是因为我现在的能力足够去应付里面的捻转和跳跃,而不用天天肖想阿克塞尔跳和永远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四周跳。” “你这是放弃了。” “但我应该再推迟一个赛季作出决定的,”她又笑起来,似乎是真的在笑,“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到赛场了。” 如此说来,当年那场“明星杯”是她们最后一次,且唯一一次同台竞技。 还没挂电话,两个姑娘都在说可惜。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容翡说,“我离开女单赛道,你可就少了夺冠的困难。” 有个小姑娘曾经可说过要在十四岁拿全国冠军的豪言壮语。 叶绍瑶自嘲:“我吗?靠我的膝盖吗?” 她虽然敢想,但也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事。 “你还有一个全锦赛可以达成你的目标。” “你根本不给病人恢复的时间!” 她四月份就要满十五岁了,这目标谁能达成得了。 “加油哦,”容翡说,“在没有第二个‘容翡’出现之前。” 第48章 自己每天都在东窗事发的边缘试探。 叶绍瑶没想到,这一通电话给她不小的打击。 晚上她想着容翡的话辗转反侧,一直到体育馆都还心不在焉。 她拎着冰鞋,直接到副馆热身训练。 此时正是冰舞短舞蹈项目的比赛争夺,穆百川果不其然又在副馆发火。 “你起跳前的下蹲呢?这么着急进入跳跃,是怕转不够三圈吗?” 定睛一看,挨训的人居然是季林越。 真是风水轮流转,活久了什么都能看见。 “教练早!”她上赶着报道。 “你今天来干什么?” “备赛呀。” “俱乐部的冰场不够你滑?”穆百川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带着些情绪。 还好叶绍瑶的脑子还能转,她突然想起赛程,今天可没有女单比赛。 但她现在已经换上冰鞋,颇有和比赛选手争场地的气势。 “我这不是需要您高明的指点嘛。”这回是骑虎难下了。 小姑娘油嘴滑舌,三句两句把穆百川逗得不行,勉强让她在眼皮底下陆训。 “季林越,好久不见!” 小学毕业后,他们升入不同的中学。 季林越因为数学竞赛被挑走,去了全市最好的学校。 叶绍瑶呢,去体校的成绩差了点,不过她的毕业考试也不错,最后去了H大附中,两所学校隔了老远。 “欢迎你回来。”他说。 也是,她这两年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训练,已经好久没有在冰场见到他。 难怪他不知道她比赛的消息。 “我昨天短节目排名第七哦,准备接招吧,我要继续向你宣战。”她斗志昂扬。 不说最初那场明星杯,后来叶绍瑶每次都对他这么说,但一次没有赢过。 这次季林越也答应了。 叶绍瑶补充条件:“要是我赢了,以前打的赌都不作数。” 他们每次都赌了些什么,比如一包辣条,一次作业。 但叶绍瑶从来都耍赖,一直到今天,她已经欠了三包辣条和两次作业。 “那我赢了呢?” “就再帮你写一次作业呗。”她现在根本不怕附加条件,都可以加,随便加。 “你一次都没有履行过。” “等着吧,总会有一次全部抵消的。” 不拖到她名次翻身的那一天,可就亏大发了。 穆教练总是喜欢煞风景:“等会儿就是男单比赛,你的后外结环纠正了吗?” 其实季林越的三周跳本来没有问题,他从小学,基本功又扎实。 但市队教练和穆百川的理论不同,他给每个教练都分一只耳朵听,久而久之就练迷糊了。 市队教练说他三周跳缺,要早些起跳,穆百川说他起跳太急,根本没有准备好。 “你按照自己的跳跃习惯来。”叶绍瑶告诉他。 但他不太擅长中庸之道,上场全靠肌肉记忆随意发挥,跳跃质量时好时坏。 工作人员来副馆提醒运动员候场,清退无关人员,叶绍瑶作为无关人员之一被请了出去。 她向他做出口型:“我去观众席等你。” 叶绍瑶随身带着参赛人员证,出入观众席没有限制,但如果遇到熟人,就很难解释过去。 比如她居然在入场口看见了亲爹亲妈。 虽然今天有双人滑明星选手出场,入座率比昨天好上太多,但从人群中认出自己的女儿,对夫妻俩来说没什么难度。 只是很奇怪,“瑶瑶,你不是和聂心去肯德基吗?” 叶绍瑶为了今早能溜出门,特意收买了聂心,串通口供说周末约在肯德基补习。 “季林越说他今天有比赛,我学了习就来看他比赛了。”虽然来不及编出一个完美的理由,但把锅推给赛场上的倒霉鬼准没错。 毕竟季林越是她最信任的伙伴,从小有事就拉他一起瞒着。 邵女士将信将疑。 “宛郦。” 从场内出来接人的是温女士和季先生,看来两家在这里有个聚会。 还好她刚才嫌手累,把冰鞋放在了季林越的鞋包里。 叶绍瑶怕被看破心事,有些心虚地垂着脑袋,跟在大人们的身后进去。 赛场上正在进行清冰工作,室内黑暗一片,两家男人是老冰迷,从阚玉那批光辉一代侃到现在的新生力量。 “去年小季不是还拿了夏令营的优秀营员?” “那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参加夏令营的学员就数他年龄最大。” 这话叶绍瑶不爱听,什么时候年龄也成了一个扣分项?她有必要告诉季先生关于季林越的光辉事迹:“他拿过俱乐部里的第一哦,还有岸北几个俱乐部的友谊赛,也是第一。” 这些比赛都有实打实的奖牌,她曾看见那一串奖牌挂在书柜里,羡慕不来。 季先生却没把这些当回事:“这些都是唬人的,俱乐部才多少人,含金量还没这个省冬会高呢。” 才不是。 叶绍瑶腹诽,虽然最近几年有很多新俱乐部冒头,但星未来俱乐部的教练组和配套设施始终是行业里的第一梯队,它的名字就是一张金字招牌。 何况她在俱乐部的女单选手里也没有多靠前,更不能允许别人这样贬低。 因为季林越有近两个赛季国内积分的加持,被安排在倒数第二组出场,叶绍瑶不想再听季先生好为人师的教诲,在场外兜了好大一圈。 回场就座时,广播刚好提到季林越的名字。 倒数第二组选手入场六分钟练习。 和其他选手大红大黑的考斯滕*不同,他的表演服是灰色针织衫,没有特别的设计巧思,被她辣评很像秋衣。 不过把他放在选手堆里很好辨认,那浅浅的一道影子,临比赛还在死磕他的后外结环跳。 摔倒的跳跃数量很壮观。 “请所有选手退场。下面登场的选手是季林越,来自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 出乎叶绍瑶的意料,观众席居然有不小的欢呼声。 观众基数是一个因素。但她昨天上场时一点动静都没听着,这小子在本土未免也太有人气了吧。 “为什么感觉有很多人认识季林越?” 只是比了几年的全国赛而已,不至于吧。 “林越在学校就很出名,书包经常会被塞情书。”温女士偷偷告诉她。 “啊?” 叶绍瑶更一头雾水,他这么受欢迎了?以前小学的时候也不见得啊。 她想不通,抱着手臂怪声怪气:“那我还是不给他加油好了。” 自己都还没有收到过情书呢。 没有她出风头给家长们讲解每一个技术动作,自然会有其他人接下这一棒,季先生看孩子在冰上滑行,给予了半专业的介绍。 “这是阿克塞尔三周跳,最难突破的跳跃,落冰还行。” “这是内勾步、乔克塔加转三的定级步法,滑行很流畅,拿到三级没问题。” 让叶绍瑶眼前一亮的是他屡战屡败的3Lo,虽然在赛前不知摔了多少次,但在正式比赛里居然稳稳站住了。 遗憾的是他的贝尔曼,因为他的身体变化,柔韧性不及小时候,这是他这么多年首次把贝尔曼旋转丢出节目,而选择较为简单的圈手躬身转。 长大都是有代价的。 音乐在盛大的合奏中收尾。 “没有摔倒,是不是表现得还不错?”温女士问丈夫。 叶绍瑶抢先说:“我觉得他可以拿奖牌。” 虽然心里有些小小的后悔,没事儿和他打赌干什么,季林越什么水平他不是不知道,就算摔了那一个跳跃,难度和分数也依旧能打。 当然,她每次都会经历这样的心路历程,但说起好朋友能在比赛中有不错的表现,她肯定也会因此骄傲的。 “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季林越,技术分31.99分,艺术表现分29.61分,总分61.60分,暂时排名第一位。” 两个妈妈虽然都是门外汉,但看了孩子们这么多年的比赛,也察觉出端倪。 “温纯,这分数是不是比林越上一场摔倒的短节目还低?”邵女士问。 温女士认同:“我记得也是。” 叶绍瑶见怪不怪:“正常,我的分数也很低啦。” 选手的技术分和艺术表现分均由裁判席的五位裁判定夺,多少都会有各种因素的影响,尤其是标准灵活的艺术分,主观性很强。 “你的分数也很低?”邵女士警觉。 在看比赛出奇的时候,难免会说错话,叶绍瑶赶紧找补道:“我以前的比赛分数难道还不低吗?” “这不是你的能力问题吗?”她收获了一句反问。 她虽然得承认,从小练到大的季林越确实比她优秀些许,但自己如果不是处处都拿他做参照,根本也不差! 她多想趁着赛场热烈的氛围,向爸爸妈妈提出复出的决定,甚至更想直接挑明:“我已经拿到短节目第七名了,现在你们谁也阻挡不了我参加比赛了。” 但她承担不起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后果,只能咬碎牙把所有秘密往心里吞。 有时候她真羡慕季林越,虽然最初学习滑冰是家长逼迫的,但他争气,现在也乐在其中,还源源不断得到了好的结果。 而自己每天都在东窗事发的边缘试探,出门比赛就像在打游击战。 膝盖呀膝盖,你快快好吧。 第49章 她如春天一样,在这里新生。 季林越很快换下表演服和冰鞋,披上外套找过来。 正有选手上场亮相,叶绍瑶的耳边都是掌声。 她向旁边让了一座,笑盈盈地说:“不错呀,你现在还暂列第一呢。” 在最后一组全省高手如云的厮杀下,他居然能够以弱小的分差,将许多小有名气的选手甩在身后。 但高手本人只是指了指脚边的鞋包,暗示有人的鸠占鹊巢,让他自己的鞋晾在外面。 “帮我保密,求求你。”叶绍瑶双手合十,抵在唇边乞求。 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季林越默默拉开拉锁,把自己的鞋装进书包里。 随着最后一名选手的表演结束,所有男单都已完成今天的短节目比赛,季林越排在所有选手中的第三位。 叶绍瑶首先堆笑,给恩人献上祝贺:“恭喜恭喜!” 温女士尤其高兴,整理整理衣服起身,被邵女士打趣说像是要去发表获奖感言。 但季先生却不急不缓地认为第三名是意料之中,让他不要骄傲。 “你就端着你的架子吧。” 温女士把丈夫甩在身后,拉着叶家三口一起下馆子。 “姨,我们不看双人滑吗?” 省冬运会花样滑冰比赛的首枚金牌将会在今晚的双人滑项目产生,这也将是本土世界冠军的荣耀卫冕之战。 “毫无悬念的冠军,哪有吃饭重要。”季先生说。 叶绍瑶念念不舍地往冰场最后看了眼,她原本还想一睹世界冠军的风姿。 走进灯光充盈的场外大厅,温女士注意到季林越手里背上鼓鼓囊囊的包,不禁疑惑:“你今天出门带了这么多东西?” 季林越不露神色地瞟了眼始作俑者,撒谎说:“我怕路上的雪把鞋打湿,所以多带了双备用。” 好拙劣的理由啊,但对两家家长却意外得管用,谁都没再怀疑。 说起书包,这几年季林越长高了不少,连从小背到大的书包也被衬得小小的。 “林越是不是有一米七了?” 邵女士打量着男生,从前那瘦瘦矮矮的一小个娃娃,现在也需要抬头仰视了。 “刚量过,”温女士说,“一米七二,快比他爸高了。” 一米七二,应该是每次校运会都被老师点名举班牌的存在吧,叶绍瑶想。 她猝不及防被妈妈揉了脑袋:“你小时候还比林越高呢,现在怎么不长个?” 叶绍瑶这几年发育得慢。如果以前有邻里因为身高误会他俩的关系,她还可以拍拍胸脯纠正说是同龄的姐弟,但现在这么说可没人信了。 “那是因为他天天喝牛奶。”她闷闷地回答。 以前小叶绍瑶热衷于收集废品,卖给收荒匠的牛奶瓶基本来源于他的手下留情。 虽然他间接给自己创造了财富,但叶绍瑶还是需要声明,自己在班上可算不上小矮子,只能怪季林越太高了。 “教练向我们说过这个问题,”身高对于一个花滑运动员可是一个限制因素,温女士有些犯愁,“他说季林越一直在窜个子,让他的跳跃和旋转重心一直不稳定。” 冲破了一米七,接着就是一米八的大关,但目前国内现役男单选手还没有出现一米八的大高个。 “你有没有信心当华夏最高的男单?”叶绍瑶开起玩笑,“我是指身高。” 季林越在她耳边说出答案:“你的鞋质还在我包里。” 可恶,被拿捏了。 “身高不是问题,”叶绍瑶披上假笑面具,让温女士放宽心,“季林越手长腿长,做技术动作多好看呀。” …… 比赛最后一天,余下的冰舞和两项单人滑将相继诞生冠亚季军。 叶绍瑶特意在前一晚调好了早晨七点的闹钟,但人到六点已经从睡眠中转醒。 以前每次赛前,她的大脑都会这样兴奋。 看来,虽然现在的身体健康状态不及以前,但精神还是照样上着发条。 她今天也串通了聂心,只要早点回家,这应该是一场无可挑剔的骗局。 但她没想到今天的赛场会上演诸多戏剧时刻。 “短节目第一的选手弃赛了?”刚到赛场,叶绍瑶就被震惊地说不出话,“为什么?” “她的教练对外说是因为急性阑尾炎,现在人还躺在医院。” 似乎是病得不轻,她不自觉摸了摸膝盖,面露难色。 穆百川抓取到她的表情:“你也想弃赛?” “不,这可是我往前冲的好时候。”她说。 叶绍瑶昨天算过自己的技术动作BV*,只要赛时没有摔倒失误,只要艺术表现能够保持在两年前的水平,最终排名基本可以保持在短节目名次上下。 根据体育总局公布的《2010年可授予运动员技术等级称号赛事名录》,只要她获得本场女单比赛的前八名,就可以被授予三级运动员的称号。 多好的机会啊! 她起码可以靠这纸证书选择一个不错的高中。 “心浮气躁,今天的体能训练完成了吗?”穆百川打断她的遐想。 “完成了!” 为了挤出更多的上冰时间,她可是提前三站下车,一路从公交站台跑来的。 “韧带也压了?冰感找到了?” 但跨过一重山,眼前还有更多连绵起伏的山。 “我这不是刚来嘛。”路得一步步走。 等她在地上摸爬滚打时缓过神来,她的冰鞋还在季林越包里呢。昨天晚上她吃饭吃高兴了,直接屁颠屁颠跟着爸爸妈妈回了家。 完全忘了自己的鞋质。 她和教练四目相对,显然简单的开腰不能在他眼皮底下拖延太多时间。 “教练。”有个一米七多的男生推门走进副馆,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意。 她的救星又出现了。 穆百川随口打了招呼:“男单比赛在晚上七点,你也记错时间了?” “我来训练。” 季林越站在叶绍瑶的身边,偷偷把背在身后的鞋递到她手里。 叶绍瑶感动得热泪盈眶。 穆百川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转:“不愧是一起长大的。” 趁教练转移注意,两个小徒弟蹲在板墙下讲小话。 “你的鞋太旧了,鞋帮塌得不像样子,”季林越说,“你之前绑的胶带也松了,我给你带了一卷新胶布。” 这已经不是单一个雪中送炭可以描述他的慷慨。 叶绍瑶送上了最衷心的祝福:“我拿不了前八没关系,你必须得上领奖台。” “这样会让我的领奖台问心有愧。” “没关系,你帮我写作业就好。” 季林越冷下脸,他感动早了,只用最寒冷的语气说:“你健康比完自由滑就好。” 因为短节目获得了第七名,叶绍瑶一跃进入倒数第二组,这给了她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在后场,她一边劈叉热身,一边思考瞒住爸爸妈妈继续训练的可行性。 接下来的寒假有许多自由时间,但收假后,她的训练又将被缩减得零零碎碎。 且不说下半年将升入高中,将面临着中考这一道坎。 哦,她去年的课程费还没给教练补上。 她合计过这几年攒下来的零花钱,有一个算一个也还差上好几百,这还是在教练给她打了半折的基础上。 太愁了,愁*得眉毛都快要烧起来。她索性在地上躺平。 刚从内场回来的陈青梅路过练功室,推门鼓励:“叶绍瑶,加油呀。” 她的短节目表现平平,自由滑在第二组出场,现在已经完成了所有比赛。 “你的自由滑怎么样?”叶绍瑶问。 “后外点冰三周没成功,今天几乎是用两周套扛起来的,两场才得了一百二十多分。” “接下来还有全国锦标赛,别灰心。” “我今年状态不好,目前还在考虑报不报名。” “去青年组也行。” 全锦赛是华夏一年到头最盛大的花样滑冰赛事之一,赛事积分比其他地区级比赛要高不少,是全国顶尖选手的香饽饽,竞争尤其激烈。 青年组因为年龄的严格限制,参赛人数不比公开组,加之报名条件也不如公开组严格,竞争也会相对弱一些。 “请叶绍瑶迅速到大厅集合。”见接下来的选手没到齐,有工作人员挨个房间找人。 她借陈青梅的手起身,拍掉腿上的灰尘,整装待发。 “该我上场了。” 刚被清冰车扫过的冰面反着水光,叶绍瑶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 “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四周依然是暗暗的,她在冰场中央抬头逡巡,看见人影攒动,有许多观众在比赛继续后重返内场。 这应该是她所参与过最隆重的比赛吧,虽然今天没有明星选手的人气加持,但因为恰逢周末,手里有票的市民也会选择来这里愉悦放松。 好赖是省级赛事。 “叶绍瑶加油!” 陈青梅已经蹿到选手席给她当忠实粉丝,另一边的俱乐部团票席,向琴琴和其他眼熟的同学也来了。 她的亲友团还真不少。 六分钟练习,她把每个旋转和跳跃的进入动作都试了一遍,还算顺利。 希望这一次的自由滑能有一个结果。 “接下来上场的是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短节目后排名第七位。” 熟悉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响起,她睁眼,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体育场。 当时她也踩着同样的旋律,面对未知的一切。 第一个跳跃2A+2Lo,阿克塞尔跳远度优越,接的后外接环跳也是高水准的。 她如乐章里的音符从容,在肢体上不失优雅真挚,随后进入定级步法,衔接自然。 第二乐章的速度在独奏中加快,这一段最是消耗体力,叶绍瑶选择用后压步进入第二个跳跃,变奏结束的同时落冰。3S单跳,跳跃足周,落冰没有拧动脚腕的冲击,她松了一口气。 和弦声部接入,她用连续的换足联合旋转搭配有力的配乐,在琴键摁下时换足掖腿转接提刀燕式,基本能够卡上重音。 《第一钢琴协奏曲》很长,节目只是有选择性的剪辑了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在第三乐章中,曲风重新抒情,就像春天再次来临,世界重新充满生机。 她还剩下最后一个3T+3T。 当初她央求编舞师把难度最高的三三连跳放在节目中后段,就是为了能够获得额外的加分*。 但在两年前,因为膝伤和体能消耗,她没有如愿。 这次呢? 叶绍瑶没有选择调整技术动作,也没有将这个连跳与其他跳跃置换。 她想完成这个本该在两年前就完美呈现的节目。 压着节奏,她下蹲起跳,虽然第一个跳跃的远度很可观,但因为重心往前倒,轴也有些过于向前倾斜。 但好在是站住的。 她没有犹豫地接上第二跳,这次她保守了跳跃距离,主要是奔高去。 轴心很正,她无误地完成了自由滑中的最后一个跳跃。 随着乐曲的青春昂扬,她仰着身体,在躬身转中结束这一篇章。 但她的滑冰生涯却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她如春天一样,在这里新生。 第50章 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叶绍瑶获得了独属于她的满堂喝彩。 或许观众只是因为观看了一个完美的节目而惊喜,于她则是完成了时隔两年的承诺。 她想,她是一定会回到赛场的。 “小叶,你的两套节目都完成得不错,”穆教练的眼角笑出皱纹,“继续滑下去吧。” “那是当然。” 她刚完成了一个难以言说的壮举,整颗心一直悬浮着,直到坐在等分区,叶绍瑶的心里才终于有了踏实感, 眼前的分数板上显示着她的名字,等会儿还会呈现她的分数,这个分数将是对她这名勇敢者的嘉奖。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 技术分51.66分,节目内容分49.28分,自由滑得分100.94分。 总得分151.70分,暂时排列第一位。 “算是你在这个赛季的开门红。”穆百川说。 虽然这个赛季已经过去一半,但并不妨碍后上车的人坐上前。 何止是这个赛季,叶绍瑶早就找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是我整个生涯的最好成绩!” 摄影师的胶卷里存了这个小姑娘很多照片,无一不是喜极而泣的,他当时让她把眼泪擦一擦,但最后抹得满脸泪迹。 他好心地递上一张纸。 叶绍瑶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时候,有好心的志愿者告诉她,等分区又叫kiss&cry,她现在或许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已经确定能够获得前六名了,要留下来等待惊喜吗?” “不了,我得早早回家。”她说。 高兴归高兴,她得在回家前把所有情绪掩藏好。 在爸爸妈妈面前,她今天应该是个和朋友学习了一整天的乖孩子。 不过晚一些回家应该没关系,在赛场,她也有很多很久不见的朋友。 叶绍瑶在黑灯瞎火的观众席摸到了团票区,一排一排找过去,终于见到了以前滑冰课的同学。 她低声招呼:“琴琴。” “你这么快就收拾好啦,”向琴琴拉她坐下,开始喋喋不休,“你刚才滑得太丝滑了,根本不像受过伤。” 当年叶绍瑶受伤治疗也不算是小事,起码轰动了整个俱乐部。 膝盖手术第二天,冯教练还带了许多同学来看望她,让她躺在病床上难为情。 “那是我身体好,恢复得快。”她不吝自夸。 作为观众,向琴琴等不及向她倒苦水:“你不知道这场比赛有多难看,目前只有两三个选手零失误完成比赛。” 现在只剩最后一组运动员没有登场,在已出场的选手里,这个clean率确实不算高。 “咱俱乐部的人都摔得东倒西歪,就像串通好了一样,”她补充,“不包括你。” 星未来俱乐部在本次省冬会共报名了三名女单选手,短节目后分别排名第六、第七和第十。叶绍瑶的短节目与第六名的同门师姐只相差0.28分。 在难度相当的情况下,对方摔倒岂不是给自己送了温暖。 叶绍瑶有些庆幸:“我现在还是暂列第一?” 短短时间里,她居然坐上了第五的宝座。 最后一组选手出场六练,从年龄看,这组明显是成年人之间的争夺。 广播对场上选手一一进行介绍。 “都是省队的,没意思。” 好好的一场省级比赛最后却成了省队的内部赛,向琴琴叹气:“我们俱乐部在这赛季就像触了霉头一样。” 拔尖的都被省队市队挑走了不说,余下的人也没有在各大比赛发挥出往年的水准。 “咱们其实也不差啦。” 谁让俱乐部是这些“正规军”选拔运动员的苗床呢。 因为短节目第一的运动员退出,本组上场的只有四名选手,显得冰场空空荡荡。 “那个叫尹谊萱,你听说过吗?” “好像听过。” “她在国家出征冬奥会的名单上。” “哪个冬奥会?” “二月十二号的温哥华冬奥会,”看见叶绍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震惊样,向琴琴扶额,“你平时不关注体育新闻吗?” 她当然知道不久后的枫叶国会迎来四年一届的冬奥会,只是回忆起刚才和尹谊萱在门口撞个满怀,没想到自己居然误打误撞见到了国家队? “你猜她能领先第二名多少分?” 在短节目中,尹谊萱拿下了逾六十五分,断层于其他选手。 “那还是猜谁是亚军更简单。” 她拒绝回答,随便将几个正在场上滑行的选手排序:“她,亚军;她,季军;她,第四。” “为什么她第四?”向琴琴一噎。 “她裙子颜色不好看。” 多么简单粗暴。 被叶绍瑶提前冠上第四名的选手率先出场。 不知是准备不充分,还是赛上紧张放不开,肢体有些舒展不开。 “瑶瑶,我觉得你的猜想是正确的。” 这名选手在节目中摔了两个2A,基本上与领奖台无缘了。 但叶绍瑶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你马上要上领奖台了!”向琴琴激动地拿她当架子鼓敲。 这名选手最终获得147.63分,排在了她的身后。 分数出来时,叶绍瑶正在玩弄自己的手指,完全没有身为第四名的自觉。 “她没我高?” “甚至没进前八!” 她们第二梯队的分数都大差不差,一个小数点都可以拉出几名的差距。 “你不会真要上领奖台了吧。”凭一百五十分出头的成绩。 虽然有些荒唐,但并不妨碍做一些无成本的幻想。 在向琴琴的煽风点火下,叶绍瑶真要开始做美梦了。 下一位选手上场,自由滑选曲自《梁祝》。 这曲一出手,瞬间把观众带入了另一个氛围。 “上一个滑《梁祝》的运动员可是拿过世锦赛冠军的阚玉,你没希望了。”向琴琴说。 叶绍瑶不信她,她固然比不上阚玉前辈,但谁又能说滑《梁祝》的人人都是阚玉。 音乐悠扬起伏,选手压着旋律如鱼得水。 “看来她很擅长表演这种风格,你真的没希望了。” “我知道。” 这名选手的滑行很流畅,更不说在节目前半段已经上了高级三连三跳跃。 短暂的美梦破碎,叶绍瑶虽然没有面色表露,但距离那个领奖台只有一步之差,不能说是没有遗憾。 “一百五十分确实是上不了领奖台的水平。”她反省。 “不不不,我觉得你还可以抢救一下!” 场上又出现了意外。 选手难度进入躬身转时卡冰摔倒,不说躬身转定级如何,这个难度加分是不会被承认的,摔倒还会另外扣分。 “她应该还会超时吧。” 虽然不是精通音乐的行家,但凭着多年的乐感,结尾的长笛变奏应该搭配的是一组换足联合旋转,但她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果然,音乐最终停在了一圈规尺步上。 她最后的分数成了悬念。 “H省冬季运动管理中心刘一玟,技术分48.23分,节目内容分48.57分,自由滑得分96.80分。” 现场的大屏幕上显示,刘一玟短节目得分54.71分,总得分151.51分。 “瑶瑶,你是多少来着?” “好像也是一百五十一分?” 她只记了个大概,当时只顾泪眼模糊,实在没有精力记住小数点后的每一个数字。 但随后,屏幕上出现了所有选手目前的总排名。 “你比她多0.19分!” 惊喜来得太突然。 虽然她刚才真的想过登上领奖台的事,但这会儿又无端生出一些愧疚感来。 对方的水平比她好太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场外因素的干扰,让选手出现了千奇百怪的失误。 “你想多了吧,”向琴琴看她并不兴奋,安慰说,“她最后的旋转明显没有拿到好的定级,这能怪到你?” 她拍了拍叶绍瑶:“你去收拾收拾吧,前两名就不用想了。” 前两名选手的短节目分数自成一档,即时自由滑有瑕疵,叶绍瑶也很难再有被投送温暖的机会。 但已经确定上领奖台的事,还需要她重新换回表演服和冰鞋,等待女单比赛后的颁奖。 “等等,我记得从今年开始,颁奖仪式被挪到所有比赛后一起进行?” “什么?” 叶绍瑶腿有些发软。 冰舞和男单比赛还没开始,要等所有项目结束角逐,她岂不是得在这里坐上一天? “这个铜牌……可以请教练代领吗?” 但她没舍得那么做,毕竟这是人生第一次走上领奖台,她很想体会别人曾站在领奖台上的滋味。 她坐在向琴琴身边,一会乐得止不住笑,一会愁得直按眉头,向琴琴以为她高兴疯了。 “虽然你的铜牌是捡漏捡来的,但也不至于这么百感交集吧。” 向琴琴没有领会过在大型赛事获得奖牌的心情,但自己应该……会处之泰然吧。 “琴琴,如果寒假我没有去训练,记得别想我。” 向琴琴问:“你到时候又要犯病?”她还能预知未来呢。 “我今天应该会被我妈打一顿,那时候肯定还没好。” 晚上,叶绍瑶收到了来自俱乐部的盒饭。 她已经在这里如坐针毡一下午。 叶绍瑶下午尝试借穆教练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但没人接。 这个点还没回家,估计妈妈已经在到处打电话找她了。 她站在大厅吃盒饭,从大门吹进一阵风,她感觉自己已经逐渐变为一具尸体,凉得透透的。 最后一场男单自由滑比赛,没有下午的观众满座,要显得冷清一些,和她的心境很符合。 “看来男单也是送温暖大赛哦。” “这不才刚开始嘛。” 最先出场的选手水平自然比不上经验丰富的运动员,叶绍瑶表示感同身受。 “季林越在什么时候出场?” “最后一组,他短节目排在第三呢。” “你俩要双双站上领奖台,”向琴琴揶揄,“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她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叶绍瑶没搭理她。 接近十点,季林越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向琴琴很激动:“你没看见他在冰场跳这套节目,可帅了。” 有多帅呢? 大概就是用《007》的音乐翻旋子,节目编排还多了一串耍酷的动作。 “他换编舞老师了吧。”这是叶绍瑶唯一的想法。 向琴琴嘲她:“什么鉴赏水平。” 观众对这套节目的反响不错,裁判也认可了所有的技术动作。 “岸北市冰上运动管理中心季林越,技术分65.11分,艺术表现分60.16分,自由滑得分125.27分。” 总得分186.87分。 “哇,又是一枚铜牌。” 50-60 第51章 “还需要我保管冰鞋吗?”“不需要了。” “颁奖仪式将于十分钟后开始,请您耐心等待。” 男单比赛结束后,工作人员在冰场里铺上红毯,简易搭起领奖台。 叶绍瑶在更衣室重新换上表演服和冰鞋,在内场与本次女单冠亚军得主会合。 第四名刘一玟也在。 叶绍瑶一步一步挪到队伍最后,听她们三个闲谈。 “一玟,你的申诉成功了吗?” 刘一玟摊手:“教练在赛后就找了裁判,裁判说我的躬身转没有得到认定,前后一共扣了五六分。” 尹谊萱叹气:“现在国内根本没有使用这个难度进入的例子,教练和裁判都不懂这些,你以后别在节目里加奇怪的东西。” 刘一玟看起来并无所谓:“这次只是拿省级赛练练手,行不通就算了。” 叶绍瑶一个人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自己凭着三分实力和七分运气摸到的领奖台,不过捡了别人创新失败的便宜而已。 但眼前的姐妹花并没有给她暗自伤神的时间,刘一玟很快注意到她。 “你刚才滑得很不错,我和萱萱一直以为你是市队的,没想到广播说你来自星未来,还是我前教练的亲徒弟。” 刘一玟就是早几年从星未来俱乐部选进省队的女单选手,最近几年一直在国外训练,学了一手外国技术。 叶绍瑶不知该用什么心情面对她,只是紧紧捏着裙角,起身说了句“师姐好”。 得到这一声师姐,刘一玟拿出前辈的语气,先扬后抑说:“但是你的难度太低了,在全国赛根本没有竞争力。” “你也就只有一个高级三连三,难度还没和她断档呢。”尹谊萱在背后笑着怼她。 被朋友揭了老底,刘一玟很容易转移炮火:“要不是我在冬奥选拔赛时丢了高级三周,高低是你的劲敌。” “你一百四十七分。”尹谊萱打趣。 “谭微,你怎么就在短节目摔了一跤,让她这么嚣张!” “你一百四十七分。”谭微在一边跟腔。 “好过分,”刘一玟被这个一百四十七分气得不轻,扭头向叶绍瑶吐槽,“她俩就这样,仗着比过几次国际赛,瞧不起人。” 但后来她又悄悄拉着叶绍瑶解释:“其实她俩水平真比我高不少,要不是去年大家都在发育关里,我哪里有机会和她们一起备战冬奥。” 去年国家队人员名单的确定过程很简单,每个省队推举名额,集中训练后统一参加选拔赛,按照名次分配名额。 尹谊萱就是最终胜出的那一个。 “说这些话呢,是因为我看你好像不够自信。”刘一玟说。 叶绍瑶咬着唇:“我确实是因为大家的失误才有机会站在这里。” “但是在大家都失误的情况下,你却没有受到影响,这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无论是在什么比赛,机会只有一次,考验的不仅是运动员的专业能力,更有对心理和基本功的潜在考核,运气可不会平白无故降临。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别人的认可,叶绍瑶放松了许多:“穆教练确实说我是应试型选手,无论在训练时有什么毛病,比赛上都很少出错。” “这就是你的能力。”刘一玟说话像个成熟的过来人,却偶尔忍不住调皮,“能让穆教练开金口夸你,说明你确实不错。” 这话说的,叶绍瑶的脸“噌”就热了起来。 “但你是不是没有集齐所有三周跳?这可不行。” “很快就会有的。”她保证。 她有预感,在下次比赛前,一定能攻破所有困住她的难题。 聚光灯开始调度,颁奖仪式开始。 “现在开始女子单人滑项目颁奖典礼。有请本场比赛第三名获得者——叶绍瑶。” 没有事先彩排熟悉流程,叶绍瑶完全是下意识摘下冰套,向映照在冰面的光圈滑去。 她走进光里,在众人的目光中来回致谢,走上领奖台。 记忆中的获奖选手应该都是这么做的。 她第一次这样伫立在冰场上,享受观众们的掌声,看着其他选手一一致谢上台。 有体育局的领导受邀给她颁发奖牌和证书,她俯下身,沉甸甸的铜牌挂在脖颈上。 “恭喜你。”领导说。 她双手握住:“谢谢。” “请选手合影留念。” 叶绍瑶嘴角有些僵硬,她没有刻意练习过如何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不知道照片里的自己会不会特别扭曲。 “请选手们挨近一些。” 摄影师偏头指导站位,叶绍瑶在逆光中也看清,这就是那名让她擦一擦眼泪的摄影师。 好像他现在还是有些无奈。 “再靠近一些。” 站在中心的尹谊萱向她伸出手:“你站上来吧。” “我吗?”叶绍瑶小心翼翼地伸出腿,虔诚地走向领奖台的最高点。 虽然只是以合影的名义。 第一名的领奖台会高出许多,风景真不错。她想。 “请选手们有序退场。” 光辉时刻转瞬即逝,下一批获奖运动员开始新的入场,新的合影。 “季林越,你看!” 她看见季林越就在场下,迫不及待向他展示了手里的铜牌。 虽然灯光微弱,但奖牌的边缘依然反着光泽。 季林越向她点头:“再接再厉。” 叶绍瑶撇嘴,就知道从他嘴里说不出想听的话。 她跟随其他选手一起坐在长椅上,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还不退场呢?”有了刚才的交流,她鼓起勇气询问。 谭微回答:“因为教练等会儿会给我们拍照。” 哦,不知道穆教练会不会给她拍照,她也跟着等一等吧。 “现在开始男子单人滑项目颁奖典礼。有请本场比赛第三名获得者——季林越。” 叶绍瑶懒懒地靠着背后的墙面,看他也向光走去。 真好。 他们都获得了不错的荣誉,真好。 季林越熟稔地向四周致意。 以前妈妈总会拿季林越作为成长的参照,说她学习不如季林越,连滑冰也比不过他。 但现在她可以理直气壮对妈妈说,你看,我和他获得了一模一样的奖牌。 她也算是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了吧。 颁奖仪式结束,所有获奖运动员再次涌进冰场,有媒体和教练给选手们合影。 叶绍瑶围着冰场边缘滑了小半圈,缓解找不到穆教练的尴尬。 “叶绍瑶,我们一起合影吧。”她听见尹谊萱说。 尹谊萱似乎有一种号召力,只是邀请了叶绍瑶和谭微,立即有其他项目的选手挤进来。 “萱萱,我们也来蹭照片。” “好啊。” 最后,这一张预期中的三人合照演变成了一张全家福……所有获奖选手的全家福。 “小叶,小季,”穆百川不知从哪里姗姗赶来,“你俩凑近一些,我来拍张照。” “教练,”叶绍瑶终于等到教练,心里有些不愉快,“我刚刚以为,你丢下我们回家吃夜宵了。” “我没带相机,刚找后场的媒体朋友借了一台。” 借了一台长焦摄像机,镜头足足有半尺长。 叶绍瑶合理怀疑教练不会用。 “你俩中间隔了条银河?” 穆百川在镜头里看见拘束的两人,吩咐说:“挨近点。” 叶绍瑶用余光瞟了眼季林越,看他直到手臂贴紧手臂。 观众席在颁奖仪式结束后完全清场,吊顶的聚光灯也逐渐微弱。 “走吧,很晚了。”季林越说。 场上已经没有多少流连的选手,叶绍瑶最后看了眼冰场,确认已经把这一刻深深印在脑子里。 这场短暂却盛大的聚会还是结束了。 “走吧。” 但此刻的后场却依然热闹。 主办方为了宣传省冬运会,在今晚邀请了地方多家媒体,采访点就设置在运动员离场的必经之路上,躲也躲不掉。 已经换下所有装备的叶绍瑶和季林越并排走,却没想到两人都被手长的记者拦下。 “请问可以采访二位吗?” 季林越冷冷淡淡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已经拦住我们的去路。 突然被这么多镜头怼着,叶绍瑶紧张地稍退半步,确保自己的身位能够被季林越挡下一些。 “可以。” “请问二位在本次参加的是冰舞项目的比赛吗?”后排的记者首先发问。 有做过功课的记者替他们回答:“他们参加的是单人滑项目。” 后排的记者不做声,但叶绍瑶似乎听见他在小声怀疑:“单人滑不是一个人滑的吗?” 有些令人发笑。 仗义的记者顺利接过接下来的发问权:“请问季林越选手,你在本次比赛获得男单第三名,与前两名选手的分数相差不大。你是否认为自己具备夺魁的能力?” “每场比赛的运动员都不一样,我不会去预估每一场选手的能力,所以我只和自己比较。” “那你对本场比赛中的自己满意吗?” “不满意。” 好严格,连铜牌都不满意,叶绍瑶摸了摸揣在兜里的铜牌,怎么大家似乎都不太看得上它。 记者与季林越一问一答,后者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话题最终抛给了看戏的叶绍瑶。 “请问叶绍瑶选手,这是你第一次站上省内高级赛事的领奖台,并获得一枚宝贵的铜牌。这对你接下来的比赛有裨益吗?” “唔,”她第一次接受正式媒体的采访,不敢轻易地说出张扬的话,字斟句酌后只说了一句,“首先,我想把这枚奖牌换成真正的铜色。” 是没有任何选手谦让,不存在任何意外的纯铜色。 记者有些怔愣,似乎没有明白话意。 “不好意思,已经很晚了。”季林越礼貌地挡下想继续追问的记者,将叶绍瑶带离现场。 “天啊,我没有接受过采访。” 叶绍瑶心惊未定。 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会在某一天接受采访的情况。 她想到许多年前的那名实习小记者,还以为采访都像那样过家家似的。 “你的回答都好精妙,让对方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叶绍瑶问,“你怎么练的?” 季林越发表经验之谈:“采访接受得多了,别人张嘴就知道要说什么。” 好嘛,原来还是要多接受采访。 深夜的室外异常冷,似乎才下过一场雪,台阶上的积雪没有来得及化开,被离场的观众踩下肮脏的痕迹。 “季林越,我可能还得拜托你,”季林越走得快,叶绍瑶在他身边亦步亦趋,“我家现在见不得冰鞋,我的冰鞋能不能……” 话说一半,她突然噎住。 “妈妈。” 体育馆大门外,邵女士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站在明亮的路灯下。 叶绍瑶的眼神不住躲闪,她看着灯,原来雪并没有停。 邵女士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比完赛了?” “嗯。” 他们就站在体育场外,叶绍瑶无从狡辩。 “还得了一枚奖牌?” 如果刚才叶绍瑶还以为妈妈是通过聂心的线索找到这里,现在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知道?” 邵女士从手里递出一张纸,叶绍瑶在灯下看得极清楚,这是省冬会的观赛门票。 她了然,主办方真是慷慨到给每家每户发门票。 亏自己为了参赛瞒天瞒地,原来妈妈从一早就知道。 叶绍瑶低头:“对不起。” “鞋柜里的冰鞋你没有穿?”邵女士问。 “原来藏在鞋柜里?” “我没有藏起来。” “我以为您是想让我打消滑冰的想法,故意将冰鞋藏起来。” “我想过这么做。”邵女士叹息,“但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滑冰,我们拦不住你。” 即使是一场误会,也证明了确实如此。 叶绍瑶有些懊悔,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心里演出的一番大戏。 “我说过,你想做就去做,我和爸爸会支持你的。” 静谧的雪夜,马路上几乎已经没有往来的车,公车过了行驶的时间,只有被吹起的雪花在低空穿行探索。 三人只是并排在雪地里走着,和朗空中的明月一起。 “还需要我保管冰鞋吗?”季林越问。 为了避风,叶绍瑶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但她的声音透过层层阻碍依然清晰——“不需要了”。 第52章 “祝新郎新娘新春快乐。” 比赛后,随之而来的将是学校期末考试。 虽然叶先生和邵女士对女儿的滑冰事业举双手支持,在学习上也不能掉以轻心。 “之前因为膝盖问题请了一个学期的晚自习,原来都是赶到冰场训练去了。” 邵女士去年被调到公办高中当班主任,如今下班更晚,次次回家看见叶绍瑶,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她还以为是女儿上学累了,现在才明白是滑冰滑的。 算上前几天请的病假,她落下的功课不少。 “我明天放学后一定第一时间回家写作业。”叶绍瑶保证。 这个保证在邵女士这里毫无公信力:“你也就骗骗你爹得了。” 这机灵鬼为了能挤出时间训练,这一年撒的谎可不少。 马上就是期末考试,各科老师发疯似的布置作业,周五算上周末才三天,她一共需要写七八套习题卷。 “我周末再补行不行?” “咱们周末得去参加婚礼。” “谁结婚了?” 她是这一辈里最小的,但最近也没有亲戚有好消息呀。 “是你爸爸的领导。” 那个大老板? 叶绍瑶以前经常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还以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原来才刚刚结婚。 “他们那行可不兴叫老板,就是个分行的经理。” 什么老板不能叫老板,还得文绉绉地叫经理,叶绍瑶默默应着,在作业本上画了几条坐标轴,然后盯着直线发呆,函数又是什么,f(x)? 她知道最近班里的女生很喜欢一个刚出道的组合,好像就叫f(x)*。 可这和数学完全扯不上关系。 “想什么呢?”叶先生下班回家,惯例先来看看女儿的作业情况。 叶绍瑶老老实实让出位置,让叶先生继承空白的作业:“函数这几课我没学。” 叶先生拿起纸笔,按照数学书从自变量讲起。 “学会了吗?” 叶绍瑶醍醐灌顶:“我听懂了!” 虽然她悟性不够高,但好在从小就不缺数学辅导老师,基础不算差。 大概知道了基本概念,填空题和作图题就迎刃而解,下笔如有爸,叶绍瑶在叶先生的点拨下很快完成数学卷。 “瑶瑶,爸爸跟你商量个事。” 这么客气,叶绍瑶很豪爽地抱拳:“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庄叔叔周末结婚,邀请瑶瑶当花童,你想去吗?” “花童?咱女儿的年龄大了点吧。”在厨房劳作的邵女士也听到这个消息,拿着锅铲就找来。 “原本定的两个小孩周末都有考级,中午抽不开身。” 邵女士蹙眉:“这是他们时间安排的问题,怎么问到瑶瑶头上。” “庄经理记得我家瑶瑶,可不就顺便问了我。”叶先生解释。 上班时间一两句话的事,邵女士不好多说,偏头问女儿:“你想去吗?” 叶绍瑶其实不太想去,她已经要十五岁了,怎么还去揽五岁小朋友的活。 “经理他媳妇已经联系好了另一个花童,和瑶瑶差不多大。” 叶绍瑶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原来还有其他倒霉蛋被抓去充小孩,左右那天也要去婚礼现场,花童只是换身衣服的事。 “也行吧。”她勉强答应。 叶绍瑶也是婚礼当天才知道,爸爸嘴里的另一个花童、她心里的另一个倒霉蛋,居然是季林越! 他们被新郎家属带去附近的礼服店挑衣服,一路上面面相觑。 “怎么是你啊?”她悄悄问。 季林越也摇头:“不知*道,我妈替我答应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过有他和自己一起丢份,感觉也不错。 热情的大姨给他们挑了好几身行头,季林越手里拿的都是各种黑色西装,到自己手里就是长的短的公主裙。 她早就过了喜欢穿公主裙的年纪,这些纱裙还自带着裙撑,让她头皮怪麻的。 “姨,就没有……”她用肢体形容,“普通一点的裙子?” “小年轻就该穿这些,多好看。”大姨很随性。 艰难抉择下,叶绍瑶选中一件裙摆绣着复杂蛋糕边的白裙,这已经是她能判断出的最日常的款式。 “行,咱们换好就回酒楼吧。” 大姨出手阔绰,当即就挥手,把两套衣服都包了下来。 正午十二点,新人的婚礼隆重举行。 还没到花童上场的环节,叶绍瑶站在花路尽头的阴影里,局促地扥裙边。 这鱼骨一撑起来,就像没穿外裤似的凉快,让她很不适应。 季林越被安排等在舞台边,听候指挥送交杯酒,和她没站在一处,连唠嗑的人都没有。 坐在席间的妈妈已经开始动筷,让加班工作的叶绍瑶感到很不公平。 “有请花童送上婚戒!”司仪举着话筒呼唤她。 干完这一票就去吃饭。叶绍瑶大步流星,噔噔噔踩着粗跟鞋从花路另一头走来。 她举着铺满丝绒的托盘,看新郎接过戒指盒,盒盖打开,是一对银戒。 台下的亲友配合地发出赞叹声。 工作完成,她就近走下台,顺利和一边的季林越接头。 “哈哈,我的任务完成啦!”她扭着腰嘚瑟。 好景不长,耳后传来司仪的恶魔低语:“请我们的小花童再次上台好不好?” “好。”观众鼓掌赞同。 叶绍瑶生动的表情一瞬就垮了下来,只能强颜欢笑着原路返回。 灯光打在她身上,心里是不同于比赛的紧张。 她礼貌地先问候一声:“您好。” “请问这位小花童,你有什么话想对哥哥姐姐说?”司仪握着手卡,主动讲话筒递给她。 小姑娘的五官已经逐渐长开,初初有了大人的轮廓,和妆容精致的新娘不像是两代人,倒像是亲近的姐妹。 叶绍瑶抠着话筒,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送去祝福:“那就祝……哥哥姐姐……新春快乐。” 话一说完,台上台下都乐了,她窘红着脸,连连补了好几句吉利话。 “谢谢花童小姑娘,也提前祝你新春快乐。” 台下又是一笑。 脱口而出的语病让她成为今天最尴尬的人,只要看见花门顶上那一束光,她就能幻视自己正在舞台上,“新春快乐”的话来回讲。 “太丢人了。”她向季林越倒苦水。 有这样一个小插曲,婚礼现场的氛围更加活泛,司仪经验老道,哄得老少都合不拢嘴。 等到两家父母致辞,叶绍瑶已经饿得不行,偷偷溜到爸爸妈妈身边叨了好几块肉。 邵女士只顾自己吃高兴,不忘提醒女儿爱岗敬业:“你过来做什么,快回去待命。” “婚礼怎么这么长。”叶绍瑶撑腰捶腿,就像在学校被罚站了一样。 “这还长?”叶先生说,“当年你妈妈嫁给我,可是从凌晨五点就被吵了起来。” “凌晨五点起床?” “那时候流行烫小卷,你爸花重金请了个化妆师,婚礼当天只头发就给我弄了仨小时。”说起这个,邵女士还在心疼当年烫坏的头发。 别人大喜的日子,叶先生低头安抚妻子的情绪:“这不是当年被骗了嘛,后来我也给你赔了一头假发。” 妈妈好像更生气了,叶绍瑶忍着笑意,率先逃离现场。 顶着一张油嘴归位,舞台上的新人正好切了婚礼蛋糕,轮到第二位花童上场。 “有请花童呈上交杯酒。” 叶绍瑶给季林越送行:“去吧,皮卡丘!”* 果然,司仪不会放过任何开玩笑的机会。 “如果不说是花童,我还以为这位小帅哥是伴郎呢。”他说。 叶绍瑶看到季林越的嘴角都僵了,难得还有他也应付不来的场面。 好在司仪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同样让他给新人献上祝福。 “祝哥哥姐姐新春快乐。”季林越说。 “新春快乐”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婚礼现场,不光是大家笑了,这回连叶绍瑶也破了功。 她拍了拍肩,亲口认定:“你是我亲爱的战友。” 冗长繁琐的婚礼环节结束,大家开始自顾自吃喝,当然,也有几桌已经结束用餐,和同座开始纯唠嗑。 “你们没给我留?”叶绍瑶张大了嘴。 一个叔叔笑着说:“留呢,你爸爸妈妈给你盛了好几大碗,都是新鲜的。” 但由于没有空椅,叶绍瑶只能一手捧一只碗,去隔壁找温姨。 “老妹儿,过来。” 已经结束了所有环节,叶绍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司仪又盯上她。 “那小帅哥呢?” 还好有个垫背的。 她放下碗,顺手拉来了季林越:“这儿呢。” “新郎新娘说稀罕你俩,要和你俩合影。” 啊,就为这事。 新人在不远处来回敬酒,新娘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绣花旗袍。 婚礼跟拍的摄像师不知从何时就开始录像,怼着两个小朋友一顿拍。 “可以说话交流交流。”他做出口型提醒。 季林越是个不爱说话的,交流的重任被叶绍瑶主动揽下。 还好她有备而来,绝对不会再出错。 “祝哥哥姐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第53章 “你可不能早恋。” 大寒那天,岸北市云河区进行了针对初三学生的统一诊断考试,教育局说,这是在中考前摸底学生学习情况的必要手段。 在野湖边,叶绍瑶抓着偶遇的大学霸对答案:“季林越,你数学附加题的答案是什么?” “求线段AC的长?” “是二分之三倍根号三对吧。”她渴望听见这个答案。 “是根号十三。” 叶绍瑶心里有道雷电霹雳,那道小题可有六分呢,足足六分。 她质疑学霸的权威性:“不可能。” “你还缺了一步平方相加再开方。”季林越口述这道题的解法,就差拿出稿纸和她对弈。 行吧,看他说得有理有据,叶绍瑶不再争辩这点。 她换一科继续抱怨。 “我这次作文还差两行,半命题作文可真难写。” 统考的作文题目是《我和我难忘的______》,一向文思泉涌的叶绍瑶像被堵住了灵感的泉眼似的,盯着空白的作文纸呆了两分钟。 难忘爸爸雨夜送我去医院?太老掉牙了。 难忘妈妈头上长出白发?妈妈最忌讳别人说她有白头发了。 最后,她选择写那一枚难忘的奖牌。 但到收卷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写了一篇“瑶瑶教你如何学滑冰”的说教文。 偏题要扣大分,更架不住她科科都扣大分,好不容易和季林越站在同一条赛道上,这次又要被他甩没影了。 要不还是寄希望于明天的英语考试吧,万一她考神附体呢。 她拉着季林越在湖边兜圈子,问出突然想到的疑惑点:“你为什么不学奥数了呢?” 也是在前不久,她替同学向季林越问起希望杯*的事情,才知道他已经不学奥数很久了。 “我现在除了去学校,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冰场,没有精力做其他的事。” “没有精力学奥数吗?”叶绍瑶思维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那早恋呢?” 很显然,在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世界都静止了。 只有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早恋是……什么意思?”季林越很吃惊,似乎连瞳孔都在震颤着。 她在说什么。 哈,还在装懵呢。 叶绍瑶扬头直视他:“温姨给我说,你在学校经常收情书。” “我没有。” 原来季林越也变成了不诚实的孩子。 “你有。”叶绍瑶很肯定,这是她亲耳听到的。 “那就是被我妈截下来了。” 为了保证每天的冰时,季林越一直坚持在学校提前完成作业,很少有将书包带回家的习惯。除了周末。 但周末他也要忙着上冰,书包一般都是在家乖乖安放着。 叶绍瑶被说服,并且认可温姨的行为:“是该这样,你可不能早恋。” 早恋就是不对的。 “嗯,”借着北风,他原话奉还,“你也不能早恋。” “那是当然。” 不说他们班,整个年级也看不见一个清清爽爽赏心悦目的男生。 何况班里的男生还老爱捉弄她。 “季林越,你也不能去欺负别的女生。” “谁欺负你了?”季林越问。 “嗯……一些讨厌鬼。” 一月的野湖已经冻得很瓷实,从湖岸到湖心都是白皑皑一片,隐藏在人堆里的老大爷穿上冰鞋炫技,也有早早放学的小学生丢下书包打出溜滑,一个赛一个远。 有一队小孩穿着棉靴打雪仗,男孩把女孩推进雪人里。 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叶绍瑶收回目光,一路沉闷到小区门口。 还好季林越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她很相信他,所以最后还是选择向他倾诉。 “午休时间,偶尔有男生往我头发里扎铅笔芯,他们还会比赛,比谁扎的铅笔芯多。” 季林越皱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不知道,但聂心说,最开始这么做的男生是因为喜欢我。” 叶绍瑶不理解:“你会对喜欢的女生这么做吗?” “我不会。” 这才对嘛。 她继续说:“有好几次上课,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满脑袋铅笔芯,老师以为我是想故意不想学习,就让我罚站,站一下午。” “邵姨知道吗?” 叶绍瑶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我们班有很多小混混,老师也不管他们,我不敢说。”说了可能并不会有结果,反而引火烧身。 “那我去说。” 第二天,剩下的科目考试结束。 叶绍瑶刚出校门,就撞见背着书包等候的季林越,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些时候,整个人缩在厚重的校服里。 “你没考英语吗?”她很意外。 “提前交卷,就过来等你放学了。” “也不顺路吧。” 虽然两所学校在同一个片区,但却在家的两个方向,他起码得提前半个小时交卷,才能确保在校门口等到她。 叶绍瑶弯着嘴角:“那你是来等我一起回家的吗?” 季林越点头又摇头:“我先去找老师。” 叶绍瑶反应过来,他是冒充亲戚来了。 按照昨天商量好的对策,季林越要假装她的堂哥,出面向老师挑明她受欺负的事。 叶绍瑶带他折返学校,顺利找到班主任办公室。 她的班主任很好辨认,是个秃瓢。 “石老师好。”季林越首先对目标人物浅浅鞠了一躬。 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打量眼前用一只肩承起书包重量的人,他身上是实验中学的校服,明显也是一名学生。 “你是?”他转动着手里的茶缸。 “我是叶绍瑶的哥哥,”季林越直言,“听说有男生不止一次欺负我妹妹。” 班主任眯着眼,避开他的视线:“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您知情?” “叶同学和我说过。” 两道目光纷纷看向站在门口抠书包带的亲历者,叶绍瑶不得不点点头。 “然后呢?”季林越问。 石老师对他的逼问很不悦,端出一副严师态度:“虽然我没有在实验中学任教,但我也算是你的长辈。” “对不起,”季林越放缓了语调,“然后呢?” 窗外有不怕冷的学生在操场打篮球,欢呼自己空投中了三分,缓和了办公室剑拔弩张的氛围。 “他们的家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不能三催四请不是?”石老师的语气里也是无奈,“只能找几个小孩来说一说也就了了。” 季林越不认为这个理由成立:“那叶绍瑶就活该受欺负?” “现在的小孩正在叛逆期,”石老师说,“那些男生太调皮,我也管不住。” 他一连细数了许多,不止叶绍瑶,还有其他女生男生被欺负霸凌的事件。 连叶绍瑶都听愣住了。 原本班里有个长得小巧的女孩,说话甜甜的,笑起来还有对小梨涡。 但在升初二没几天,一个平常的上学日,她毫无征兆地转学走人,连桌肚里的课本习题都没来得及收。 石老师说,那是因为她被初三的学姐关了好几次厕所,甚至在转学前一天,她因困在学校而与家人失联到晚上十点钟。 季林越和他斡旋许久,但对方一直耍软枪,从家长的势力说到职位的局限,怎么也不肯出面调解。 最后无功而返。 但并非全无对策。在两家母亲约下午茶的某天,温女士就校园里的霸凌问题旁敲侧击,让邵女士动了给女儿转学的心思。 “季林越!”在冰场遇见季林越的时候,她感激地说,“我要转去你的学校了!” 当年没有考上首屈一指的实验中学,现在也可以去探一探他这两年的学习生活。 “你猜我会转到你们班吗?” “不会。” 季林越又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估计又在因为摔了一串阿克塞尔跳而和自己赌气。 “为什么?”她不满意这个回答。 “我们一个年级有十五个班。”接下来,季林越给她复习了一堆概率问题。 “好吧,不在一个班就不在一个班。” 她也不是很想和他在一个班,看腻了这张脸,每天都过得不自在。 …… 省冬会过后,H省在本赛季就再没别的省市级赛事,所有人的眼光都放在二月的全锦赛上,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这样的国内高级赛事。 “双十级?” 教练点头,只有步法和自由滑都通过十级的运动员才有参赛资格。 “那我呢?”叶绍瑶指了指自己。 在膝盖受伤以前,她因超时未达标步法十级,随后因身体原因停滞了两年上冰,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拿到步法十级的证书。 穆百川说:“你是个例外。” 虽然报名条件不止一条,但大家通常都以最易达到的考级通道为准。 很少有人需要利用文件最后一行的附加条件:获得省级赛事前三名的运动员可酌情考虑参赛资格。 叶绍瑶庆幸,这条规定的存在仿佛就是料到了有她这样的漏网之鱼。 这次,她经过和爸爸妈妈充分的商议,最终递交了自己的报名表。 与此同时,她也收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证书。 根据《可授予运动员技术等级称号赛事名录》,获得省级赛事成年组各项目总成绩的前三名,可授予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称号。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向琴琴感叹她的运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感谢CCTV,感谢MTV,还得承蒙大家相让。”* 叶绍瑶或许真认为这枚奖牌是命中注定,让她接下来的一切困顿都变得顺理成章。 第54章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瑶瑶,这个给你。” 课间休息,向琴琴从外套的衣兜里拿出一张贺卡,双手郑重地递给她。 贺卡封面是用艺术字体写出的“figureskating(花样滑冰)”,右下角还有一个长着团脸的小女孩。 “这是你的自画像吗?”叶绍瑶亮起笑容,“好可爱。” 向琴琴摇了摇手指:“这画的是你。” “我明明已经瘦了很多。” “你仔细看看嘛。” 画上的女孩正在做插足旋转,穿着一身渐变紫色的裙子。 这是叶绍瑶人生中第一件表演服。 “第一次在冰场见到你的时候,你连插足转都站不稳,我印象很深刻,于是就画了下来。” 向琴琴的观察很细致,连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胡萝卜发卡都能原封不动描上去。 欣赏完贺卡封面,叶绍瑶想打开它看看内容,却被向琴琴阻止:“你回去再看。” “是因为写了什么坏话,怕我当场发火吗?”叶绍瑶把贺卡往身后藏。 向琴琴虽然长她一岁,但完全看不出多一年的阅历,她死死扣着贺卡的边,哀求说:“回去再看嘛。” 又是庆祝她回到赛场的礼物,又是一反常态的带她回忆过去,叶绍瑶逐渐冷静下来,心里有了模糊的答案。 “琴琴姐姐,我是不是以后见不到你了。” 小学刚毕业那阵,聂心也是这样。 以为好朋友会再也见不到,就拿出所有零花钱给自己买了一套奥运福娃*公仔,包装袋里还有一封告别信,从刚进小学的自我介绍说到最后一次秋游的野炊。 后来她们在H大附中再续前缘,聂心还一度因为尴尬而老躲着她。 这样昭示分别的场景,叶绍瑶太熟悉了。 “不会,我一直会在这里,”向琴琴连忙否认,“只是不打算走专业了。”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决定。 在叶绍瑶受伤的这两年,向琴琴也没有参加多少比赛,她最好的名次还是在少年组时期创下的,现在成绩一直没有起色。 “成绩是一步步滑出来的,你别放弃呀。”叶绍瑶劝她。 向琴琴反驳:“不是放弃,我现在上了高中,已经不止一次在学习和滑冰之间纠结。” 她只是认为高考比滑冰更有前途,所以暂时放下了滑冰而已。 “我周末还是会来冰场的。我从刚会走路就开始学花样滑冰,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 对呀,其实花滑也可以只是一种兴趣,即使出不了成绩,即使无法突破以前的自己。 作为因滑冰而结缘的朋友,叶绍瑶肯定了她的选择。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虽然向琴琴向她保证一定会继续滑冰,但接下来的寒假,叶绍瑶也只是偶尔两次看见她匆匆热身、匆匆上冰,又匆匆离开的背影。 “上高中会特别忙吗?” 叶绍瑶不知道高中生活是怎样的,她向邵女士取取经。 毕竟在半年之后,她也将步入传说中的高中生活。 成为高中英语教师的邵女士给女儿指了指眼底的乌青:“你猜猜呢。” 自从她调任,很少再有朝八晚六的生活,除了星期五放学早,她每天都要留守学校看管晚间自习课。 如今家里的晚饭几乎都是叶先生做的,当然,他已经在磨练中逐渐精进了厨艺。 “会连滑冰的时间也没有?”叶绍瑶还是不相信。 这点邵女士很肯定:“没有。” 叶绍瑶很纠结。 她很想快快长大,看一看十八岁的自己会在女单项目创造如何一番成绩,又觉得长大很苦恼,身边能够坚持学习滑冰的哥哥姐姐太少太少。 “妈妈,我想一直滑下去,不因为学习或别的什么原因放弃。” 邵女士默了两秒,说:“你还在接受义务教育,别想有的没的问题。” …… 在启程参加花样滑冰全国锦标赛的前一天,实验小学01届一班的同学们约在岸北的老城区看灯会。 说是一场与许久不见的老同学的相聚,但叶绍瑶首先见到的是下午才分别的聂心。 绕过公园标志性的大花坛,才看见孜美函和别的同学。 “瑶瑶,好久不见!”两小时不见如隔三秋,聂心上来就是一个熊抱。 顾及到有同学在,叶绍瑶迅速扒拉她,她俩之间有些太热情了。 但她扫眼看过去,因为年关将近,到场赴约的人并不多。 “我昨天才逛过这个灯会,里面的老虎灯可逼真了。” 庚寅虎年,一路上的垃圾箱都戴上了虎头帽,大家对男生的描述并不质疑。 但有些事物,只有亲眼见证才会得到最真切的感受。 老虎灯足有六层楼高,长得乖乖巧巧,还会摇着尾巴,偶尔露出一对獠牙。 聂心问:“这真是手工扎的吗?” 孜美函冷得不愿伸手,只是用下巴冲红纸扬了扬:“是,还能看见浆糊呢。” “好高级。” 正说着,老虎冲他们低了低身体,慵懒地伏在地上。 除了五彩斑斓的花灯,灯会也不乏热心市民贡献的冰雕,有以老虎为首的十二生肖,有西方的断臂维纳斯,还有一些矮矮的,却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叶绍瑶没见过,站在冰雕旁边模仿它的造型。 “是海宝*,”孟壮壮对这个很熟悉,“我的美术老师参加过它的亮相发布会。” 她假装听明白了,便没再理他,扭头和聂心说:“你看它的这一撮,是不是和孜美函的刘海很像。” 孜美函抱着手:“你也有刘海。” “我的是齐头帘儿,才不像我。” 公园并不大,沿着开出的行道一直走,很快就能溜达一圈。 “今年的灯会也没什么新奇的。”大家有些扫兴。 嗅着空气里的一丝烧烤味,一群孩子很快转移了阵地。 过了大年二十三,街头巷尾都设了兜售爆竹的营业点,有一顶帐篷混入其中,烧烤架沿街摆放。 “影响市容。” 男生们说它占道,却又巴巴坐在烤架前等着菜单。 女生们不太感兴趣,躲进旁边的餐厅取暖,买了几杯饮料聊天。 因为许久不见,说话都有些拘谨。 她们从最普通的话题开头:“你们有想去的高中吗?我想去实验中学的高中部,但分数根本够不上。” “实验中学的分数线也不是很高吧。”孜美函质疑。 那女生撇下嘴角:“是你成绩太好了,何况你还有各种比赛的奖杯,很吃香的。” 孜美函在小学就是学习委员,又一直平衡着舞蹈和学业,两者都不落下风。 “你还在学舞蹈?”聂心随口一问。 “我从小就想当舞蹈家。” 原来还有很多人没有放弃小时候的梦想。叶绍瑶想,她也没有。 “诶,野芍药,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就和梦想挂上了钩。 是什么?她有些记不清了,但应该和滑冰有些关系。 “是当运动员吧。”她回答。 “是当华夏女单的未来,”孜美函说,“我都记得。” 叶绍瑶有些意外,原以为小时候只会用头顶看人的孜美函,竟然也会留意同学有什么爱好和梦想。 聂心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以为你整天只会学习、跳舞和瞧不起人呢。” 孜美函敛起一双笑眼,气质瞬间变了个样:“什么话,我哪有瞧不起人?” 女生们多多少少想起往事:“你以前还嫌弃我的便签纸没有花纹,又素又土。” “还说我的西瓜太郎*呆呆的。” “不能够,”突然被口诛笔伐,孜美函自己还有些不相信,“我以前只爱学习,你说是吧?”她转头问没吭声的叶绍瑶。 看着她的殷殷眼神,叶绍瑶有些不忍心:“也还好。” 虽然孜美函有时的确刁蛮任性,也确实只是一个被家庭惯养的小公主,没什么实质性的恶劣行为。 其他女生啧声:“你忘啦,‘野芍药’这个外号就是美函先叫的。” 这叶绍瑶倒没忘。 家人亲戚平时都叫她瑶瑶,再不济也是一声小叶。 一到学校,她就变成一株野芍药,让她经常在自我介绍时被外号拐跑。 但她对这个昵称已经顺耳了,即使是在几年后再次听见,也不会有什么负面情绪。 她说:“还好啦。” 叶绍瑶竟然向孜美函倒戈,女生们很咋舌。 聂心对此评价:“邪门。” 女生们从小学回忆聊到初中生活,偶尔对最近大火的明星犯犯花痴,气氛松缓下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餐厅的服务员用墩布清理地面的脏污,墙上的挂钟已经转到十点。 “走吧,再晚就没有公车了。” 街边的男生们还蜷缩在炭盆边烤火,一手竹签,吃着大块羊肉,说什么也不肯走。 “那我们先回家啦。”女生们相互道别,从不同的方向离开。 聂心挽着叶绍瑶的手,有些犯困,看着街边的行道树从一个分裂成一双。 身后默默跟随的孜美函把她吓了清醒。 “你跟着我们干嘛?” “我回家。”孜美函梗着脖子。 聂心指正:“你家在南边。” “我搬家了。” 她咂咂嘴,无话可说。 36路末班车,车上的乘客已经很少,晚归的上班族零零散散靠窗坐着,应该在思考明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们也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孜美函,我看过你的‘桃李杯’*展演。”叶绍瑶说。 孜美函点头:“我拿了一等奖。” “嗯。” 车厢里静下来,除了汽车引擎和车轮的摩擦声,再听不到其他。 孜美函又说:“我也看过你的比赛。” “我?” “嗯,就是前不久的省冬会,”她说,“你也很厉害,拿了奖牌。” 其实比之她对自己动向的了解,叶绍瑶更惊讶于她学会了承认别人的过人之处。 这是小学时期的孜美函绝不会做的。 “我可是要当女单未来的人。”叶绍瑶有些小雀跃。 “行,你俩以后都是世界冠军,”旁边的两人进行世纪大和解,可把夹在中间的聂心憋屈坏了,“叶世界冠军还不下车?” 叶绍瑶嫌她扰乱视听:“你看错站了吧。” 下一站才是野湖公园,她怀疑聂心老年痴呆了。 “中考之后,我要搬家去南方了。”在嬉闹中,孜美函静静地说。 “南方?”聂心疑惑,“你不是才搬家吗?” “我妈妈说,南方有更优秀的舞蹈老师,可以让我学习更多的舞种和更正确的舞蹈技巧。” “哪个南方?”叶绍瑶问。 地理书上说,我国南方十四个省,两个直辖市和两个特别行政区。 “还不知道,但应该是祖国的最南方。” 这个知识点聂心知道:“曾母暗沙啊?” 结果顺利收到了一枚白眼。 “野湖公园站到了,下车时请不要忘记随身物品。” 车门外就是那片野湖,野湖边就是叶绍瑶的家。 她首先和她们告别。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第55章 “只有一点点喜欢。” 叶绍瑶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去孜美函口中的祖国最南方。 G省是今年花样滑冰全锦赛的举办地。 刚在室外吹了一晚上的风,叶绍瑶的脑袋还有些昏昏胀胀,稀里糊涂往行李箱塞了几件厚毛衣。 还好邵女士在临行前检查了行李箱。 “你去那边儿戴这个?”她从一叠衣服中抽出毛线帽和厚围脖,严肃的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 叶绍瑶捧着一碗热牛奶,正享受着扑面温暖的蒸汽:“不……然呢?” “G省今天十二度,”邵女士扶着额头,“你昨天不是还看过天气预报吗?” “我以为是零下十二度。” “你的地理成绩是不是作弊的?”她敛了敛目光。 去年地理会考,叶绍瑶少有的交出了满分答卷,在家里家外吹了小半年。 叶绍瑶对此解释:“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层嘛。” 她这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怎么会首先想到国内还有零上十几度的隆冬。 不过回忆地理课,老师说北回归线从G省穿过,它属于热带地区,气候和岸北很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得去体会了才知道。 季林越在这几天还有一场校园联赛,他们只能分别行动,叶绍瑶率先踏上了去往G省的航班。 走完复杂的登机流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腰上扣紧安全带,手指不断拨弄窗户上的遮光板。 “妈妈,飞机出事故的概率大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们将在万米高空度过漫长的六个小时,她的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 邵女士睇她一眼,把她离谱的联想呸走。 飞机缓缓进入跑道,在一阵颠簸中冲上云霄,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告诉叶绍瑶,她刚才完全是杞人忧天,真正困扰她的是随之而来的恶心。 心跳停滞了一拍,叶绍瑶本能靠向邵女士的肩:“妈妈,我难受。” 感觉周围的皮革气味一下就泛上来,熏得她头晕。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叶绍瑶昨天收拾行李到大半夜,晚上八成也高兴得没睡着觉。 她只是虚弱地摇头,额头又往颈窝靠了靠。 “您好。”邵女士拦下路过的空乘人员,向她问了些晕机药。 就水服下,等女儿缓了一刻,邵女士再问:“还晕吗?” 肩上毛茸茸的脑袋没有反应,只有鼻间溢出浅浅的呼吸声。 她就知道,叶绍瑶昨晚一定没睡好。 补了一场好眠,叶绍瑶调整姿势转醒,脖子已经有些僵硬。 不过晕机的症状要轻了许多。 她推上遮光板,窗外是辽阔的天与海,还有几丝悬在身下的云。 “应该已经到东海了,”邵女士终于可以揉揉肩,“右边的舷窗可以看到海岸线。” 长途飞行中,机上的乘客都靠着椅背休憩,叶绍瑶很容易看到对面的小窗户,但从她的角度,只能模糊地看到天际线。 离预计到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广播告知飞机准备开始下降,南方今日天气转阴,飞机很快沉进云海里。 剧烈的颠簸摇醒了很多人。 叶绍瑶问:“为什么飞机在云里会晃得厉害?” 记忆中的动画片总把云朵塑造成天外仙境,和现在灰扑扑的乌云很不一样。 云里的世界也不过如此。 “因为云层里都是混乱的气流,飞机会失去平衡。”邵女士解答。 “那我们会安全降落吗?” 现在她们四面皆白,一些倒运的念头又钻出来作祟。 “会的。” 下午四时整,飞机在G省机场安全降落,只是从舷梯走上摆渡车的功夫,叶绍瑶已经感觉到海滨城市的湿热。 也不是因为高温,单纯是她穿太多。 “好暖和。” 难怪其他乘客在机上就脱下了累赘的厚衣服。 虽然同样滨海,但G省比岸北更潮湿,叶绍瑶觉得皮肤都黏黏糊糊,像被裹上一层水团一样难受。 “咱们提前两天来,你也先适应适应这里的气候。” 异地作战需要克服的首要困难就是水土不服。 以前的大小比赛都是在东北和首都兜圈子,如今进入从未踏足的新环境,身体状态都需要花时间调整。 还有冰质。 G省的比赛场馆在赛前进行半开放管理,叶绍瑶凭借报名信息顺利进场试冰,这里的室温比岸北室内还*要高些,冰质相对更软。 叶绍瑶换上冰鞋,刚跨进门槛就滑了一跤。 她心虚地回头,这样显得她很不专业。 冰场里的人不多,叶绍瑶手里拿着磁带机,调到最小的音量,跟随音乐冥想动作。 她还不太习惯这里的冰,屁股墩摔了一个接一个。 “我完了!”最后她捂住脸,生无可恋。 邵女士倚着围挡看了半晌,逐渐也摸着一些门道:“你的滑速是不是快了一些?” 叶绍瑶点头:“因为这儿的冰太滑了。” 她抬眼望,估计这冰场也不是标准赛场的大小,刚才的好几次跳跃都快要翻到墙上去。 她高冰面覆盖率的节目搬到这里,也成了一种劣势。 距离开赛的日子屈指可数,穆教练还在岸北未动身,她得自己想想办法,如何规避类似撞墙的意外。 “瑶瑶!” 内场的休息室被推开,有什么人飞奔到她面前。 叶绍瑶握住她的手臂,脸上很惊喜:“容翡姐姐。” 对方还没有穿上冰鞋,和她一般高,叶绍瑶平视她脸上的妆容,不自觉用指尖摸了摸。 “这是你明天的表演妆吗?”她问。 “怎么会,”容翡摆弄姿态亮出优越的侧颜,“今天心情好,就随便化了两刷子。” 盯得越久,叶绍瑶越忍不住笑:“可是你的眼皮就像被柴火燎过一样。”留下一抹晶莹的炭色。 “不可能,张晨旭说很好看,”容翡撩起刘海,完整露出一张脸,“他还说我的眉毛也好看。” 两人就妆容问题进行深入地辩论,邵女士说不插手小孩子的游戏,她们不得不等下一位主持公道的人。 “张晨旭,瑶瑶说我的睫毛像蚊子腿,眼皮被火燎过,腮红跟喝醉了似的。” 张晨旭刚从更衣室出来,接到的头一个任务就是当搭档的辩护人:“其实很好看的,你的底子好。” 看见容翡摇头晃脑地嘚瑟,叶绍瑶嘴里说不公平。 她也想摇人来帮衬自己,但此时的季林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她二比一先败一城。 “走吧,我们还得再练练四组托举。”张晨旭一边在前走着,一边做好手臂拉伸。 “瑶瑶,”容翡趁他走掉,向叶绍瑶招了招手,“我给你说个秘密。” “小翡。”前面的人回头,示意她快跟上。 “算啦,我先去换鞋,等会儿告诉你。” 叶绍瑶以为自己又被耍了一通,拉着她不让走:“话别说一半嘛。” 虽然厚重的腮红盖住了脸颊的绯红色,但她依然看见,害羞从容翡的耳朵尖爬了上来。 像是在做一番心理斗争。 “我好像有些喜欢他,”容翡抿着唇,补充道,“不过只有一点点喜欢。” 有什么声音震耳欲聋,像石子投进了深井。 “谁?”叶绍瑶张着嘴询问。 容翡用眼神示意:“他。” 冰面上的人似乎有所感应,向她们偏了偏头。 “张晨旭哥哥?” 叶绍瑶没有听到回应,对方早已经羞得溜掉。 容翡轻飘飘的一句“喜欢”成为压在叶绍瑶心里的重磅信息,有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难言感。 她慢吞吞回到邵女士身边,拿着水杯补充水分。 “她说了什么?”见女儿魂不守舍,邵女士随口一问。 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叶绍瑶只是摇头,什么也没透露。 但将秘密埋在心里是个痛苦的行为,她时而听着节目曲思考编排动作,时而走神望向远处腰搂腰手牵手的一对,这明明只是搭档之间简单的身体接触,但现在怎么看都很别扭。 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呢? 叶绍瑶再一次分心,跳跃没有收紧,摔在挡板边,把邵女士吓得够呛。 “摔着膝盖了?”她试图让视线越过板墙,但只能尽力看见女儿的脑袋。 叶绍瑶拍拍屁股起身,及时报平安:“膝盖早好了。” 但这一摔也不轻,估计大腿根得青上小半个月。 虽然她总认为自己的年龄和容翡相差不大,但对方已经是一个即将成年的大人,有喜欢别人的自由。 哦,叶绍瑶想明白了,因为张晨旭大了自己七岁,所以觉得奇怪。 在当年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张晨旭也像她如今的年纪,有一身薄薄的肌肉和奇怪的嗓音,而他们仨只是跟在他身后的半大小孩。 想通这件小事,她突然觉得心里有拨云见日的晴朗,立马提起精神。 安抚好妈妈,她再次动身滑行,《末代皇帝》的音乐继续播放,她走出了宫廷狭窄的甬道。 “妈妈,”她将改编后的衔接步法展示了一遍,征求邵女士的意见,“我把这里的舞蹈动作删掉,直接接上半圈后压步,会不会很奇怪?” 邵女士颔首,她已经能给出一些简单的看法:“节奏上有些问题,但流畅度不错。” 花滑节目要求每一个动作都得合上音乐卡节奏,肢体动作都是其次。叶绍瑶得到点评,再次尝试寻找新的思路。 “瑶瑶,我觉得定级步法大体可以调整为对角,这样就可以给跳跃留出更多空间。”容翡在她沉思时见缝插针。 “对角线?”叶绍瑶问。 数学老师的确老提,一个平面图形的对角线最长。 这或许不失为解决场地制约问题的办法。 叶绍瑶看着她重新归队训练,像阵风似的,一会吹过来,一会又吹走。 虽然容翡脸上化着时髦到夸张的浓妆,还让她保守关于喜欢的秘密,但并不妨碍她依然是靠谱的前辈。 和她一直的好朋友。 她也趁两人休息时见缝插针,在容翡耳边讲悄悄话:“希望他也喜欢你哦。” 第56章 什么状态啊起起落落起起的。 季林越是赶赛前才匆匆飞到的G省,行李箱随人一起奔赴比赛现场,大概连落榻的地方还没有找到。 比完短节目的叶绍瑶重新返回练习室,一眼就看见他黑咕隆咚的行李箱。 季林越刚从更衣室出来。 叶绍瑶看他把家当随身带着,以为是被酒店老板扫地出门:“你今晚睡这儿?” “今天暴雨,飞机晚点了。”他回答。 原本就是连轴转的比赛行程,才比完校园体育联赛两天,他又得收拾收拾赶到下一个赛场。 “我说咱们学校也没什么好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比赛,还得让你非参加不可。” 虽然叶绍瑶还没有正式办理转学手续,但嘴里已经一口一个“咱们学校”,丝毫不需要过渡期。 季林越也无奈:“学校里没别人愿意参加,老师只能让我顶上。” “什么叫‘顶上’,”叶绍瑶啧声,“你这不随随便便拿块金牌?” 这场校园联赛和标准的花滑比赛有很大出入,从规模上讲,相当于是全省中学生一起参加的校运会,有各种夏季和冬季运动项目,如今正值寒假,就是校园联赛的冬季场。 这类比赛没有太强的竞技性,更多的是各校友谊的切磋。 所以报名参赛的学生也不一定得是专业运动员,叶绍瑶就在去年寒假替补上了女子4×100米接力。 至于带伤上场的原因,是想得到奖励前三名的MP4。 当然,她今天还在用早几年就用旧的磁带机。 “没拿到金牌。”季林越打断她这段充满遗憾的回忆。 “你居然没拿到金牌?”叶绍瑶吃惊,声音大了一度,“岸北赛区的金牌?” 季林越从小就跑全国各地参加花滑比赛,虽然状态时起时落,但这几年也出了不少成绩。 这次居然没有拿到友谊赛的金牌? 叶绍瑶实在找不到原因,索性做出大胆的猜测。 “你不会是退赛了吧。” 季林越摇头:“摔了两个跳跃,扣了很多分。” 虽然比赛不太正式,但裁判也都是拿到国内一级裁判证书的人,专业性毋庸置疑。 花样滑冰不像田径一类的全**动,有腿也能走两步凑数,而是兼具了艺术性和技巧性。能报名的人,首先不可能是刚会走冰的菜鸟。 这样一想,如果他真遇上了一匹黑马,也很难把金牌提前锁定。 “那这场比赛可别再出现失误了,”叶绍瑶炫耀,“我刚才可是完美地结束了我的节目。” 自从他俩上次同登领奖台,叶绍瑶一路顺风顺水,昨天穆百川来慰问俱乐部学员,也单独表扬了她,说她滑出了自由感。 短短复出一个月,她已经不止一次稳住了后外点冰三周的连跳,比所有人料想的情况都要好。 容翡昨天还为她感到可惜,如果不是叶绍瑶有膝伤隐退,估计早已经能问鼎全国冠军,说不定她们还能打一场擂台。 叶绍瑶同样叹气,华夏单人滑式微,国内迟迟没有出现世界一流选手,她或许真能成为女单乱世中的英雄。 不过她比容翡看得更开,因为现在也为时未晚。 “加油。”她拍拍他的背,偶尔也幻想他们能一起站上单人滑的最高领奖台。 并且,这个可能性在无限增大。 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全国赛场,国内的女单已经换了一茬。 当年勉强可以称作三巨头的容翡、孟慧林和陈鹏丽,一位转项双人滑,一位重新选择Y国国籍,一位在首都的冰场半隐退,同样都还年轻,但同样都没有在这片土地留下可以称之为完美的结局。 叶绍瑶在短节目后排名第五,前四名除了省冬会的亚军谭微,其他三名选手都是陌生面孔。 她留在内场看完了所有女单选手的比赛,第二梯队的难度还是以2A、3S和3T为主,连跳配置是3+2套。 只要她保证节目的完整度,名次应该能够保在第五左右。 “教练有没有告诉你表演滑*的事?” “表演滑?”表演滑还有她这个中流选手的事? 季林越点头:“去年主办方邀请了各项目的前五名参与表演滑,或许你得准备一下。” 叶绍瑶根本没听别人说起过这事! 如果不是恰好和季林越打了照面,估计得等到自由滑结束,她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个环节。 不过表演滑并没有成绩要求,应该随便表演一套以往的节目也行? 她没再打扰季林越,跑一边继续专注练习自由滑去。 找到坐在山顶的邵女士,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容翡和张晨旭的双人滑短节目出现瑕疵,捻转三周砸肩失误,最终拿下第三位。 “妈妈,你怎么坐在这儿?” 选手家属可以手持身份证进入最佳观赛区,也难怪她在一层找了半天也无果。 “人太多,视野也没有这里好。”邵女士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山顶的位置清静,还有种总观大局的威势感。 也对,前排几乎都是正儿八经的冰迷,再不济也是爱凑热闹的小孩子,礼物一个接一个扔,可想会有多吵闹。 “林越在第几组?”双人滑短节目结束,才是男单比赛的角逐。 “应该是最后一组吧。” 她刚才瞟了眼张贴在门口的出场名单,季林越几乎排到了最后。 “又在最后。” “最后多好啊,”叶绍瑶向妈妈解释出场排序的规则,“我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组。” 数学老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压轴压轴,越靠后出场,越能显示实力的重磅。 虽然因为积分问题不占出场优势,但叶绍瑶再一次凭借出色的发挥挤进自由滑最后一组。 她勾起唇角,这又如何不算是实力呢? 清冰时间,叶绍瑶挽着邵女士出门透气。 只是走出观众通道,雨水混杂泥土的气息已经钻进鼻腔,她望着雨幕砸在场馆的玻璃外墙,溅起细碎的水珠,最后凝聚成蜿蜒的雨迹。 “妈妈,我们带伞了吗?”清晨出门的时候天还是晴的,谁知道前脚刚到场馆,后脚雨就瓢泼了。 这场暴雨已经快下了一整天,黑云压城,根本判断不出此刻的时间。 “我还带了两件雨衣。”邵女士打开随身包,亮出未拆封的新装备。 听说南方多雨,这是她为此行特地买的。 叶绍瑶大肆夸赞:“如果没有伟大的妈妈,我等会儿会变成一只可怜的落汤鸡。” 场外偷闲的观众开始往里走,最后一组男单选手应该即将出场。 六分钟练习时间,邵女士重新坐回山顶,努力辨认满场穿行的选手。 “那身灰衣服是林越吗?”她的手指一直追踪着,向女儿询问。 “嗯,”叶绍瑶对他的表演服印象极深刻,“看他状态还是不行啊。” “还是?” 邵女士问起,叶绍瑶将季林越比赛的事和盘托出,连同摔了什么跳跃,低了冠军多少分,说得绘声绘色。 “他不是才得了省冬会的铜牌吗?我记得他当时的表现很不错。” “可能是状态不好吧。” 作为一名运动员,叶绍瑶对他的状态起伏感同身受。 在攻两周跳那几年,自己的状态也不稳定,跳跃总是好一场差一场,偶尔也会出现用刃错误的情况。 但她习惯首先做出最坏的打算,所以那些失误都兜在她的意料之内,她可以很快完成自我调节,再投入接下来的训练。 季林越这两年状态起伏大,和她小时候一个样。 别说省冬会那枚铜牌,她现在正目睹他摔了个外点三周,担心他进中游都够呛。 希望只是因为冰质不习惯导致。 “下一位出场选手,季林越,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叶绍瑶第一次对他的表现产生不自信,用手捂住双眼,却又忍不住偷偷张开指缝。 季林越结束巡场,音乐准备开始。 听见旋律的第一刻,叶绍瑶彻底闭上眼睛:“妈妈,记得告诉我他滑得怎么样。” 她看过季林越这套节目,心里也大致能按照节奏刻画出技术动作。 首先是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连跳,观众席响起了掌声,这个动作应该不错。 刚才季林越在练习时间摔倒的一堆3T,果然只是虚晃一枪。 接下来是阿克塞尔三周的单跳,叶绍瑶竖着耳朵仔细听,观众对这个跳跃的反响更为热烈。 她有些犯迷糊,他的状态就回家了? 回答她的只有悠扬音乐。 接下来的各种步法和编排,因为观众轻易看不出对错,都是客套的鼓励。 “怎么样了?”她急不可待。 节目应该已经进入中后段,旋律逐渐激烈,观众席反而没有开场的兴头。 “在旋转,”邵女士终于回应她,“好像是什么……贝尔?” “贝尔曼?!”叶绍瑶当即放下双手,这小子还留了一手? “这是变刃燕式转,没有提刀,不是贝尔曼啦。”虽然没有惊喜,她也坦然看完了余下的表演。 最后的3Lo可圈可点,音乐结束得恰到好处。 观众席再次响起掌声,恭喜又一位选手干净地完成所有技术动作。 “这不是滑得挺好嘛。”邵女士眼角带着笑意。 叶绍瑶却瘪着嘴角。 季林越给她打了一堆预防针,从校园联赛的两连摔到六练的一堆连摔,每个动作都在昭示他低迷的状态。 但他正赛却完成得很出色。 可能比她还要出色。 叶绍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感觉被捉弄。 “季林越短节目得分62.34分,暂时排列第一位。” 眼眶还湿润着,她抬手送给他最由衷的祝福。 叶绍瑶现在可以确认,自己是高兴的。 …… 乌云湮灭最后一方天空,几近深夜,雨势依然不减。 邵女士的雨衣果然派上了用场。 “要不……你给行李箱也穿件雨衣吧?”叶绍瑶看季林越拢上雨衣帽,一头就钻进雨里。 年前正是单位最忙的时候,季先生和温女士都错不开几天假期,季林越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林越,你的酒店在哪里?”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邵女士想先将他送往目的地。 “酒店是我妈订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过去。” 叶绍瑶解释:“因为今天飞机晚点了。” 到达原定的酒店,前台告知过了办理入住的时间,且当时未交付押金,不算订房。 “还限制办理入住的时间?”邵女士闻所未闻。 前台工作人员解答:“现在是旅游旺季,房源紧张,周围一带的酒店都是这样安排的。” 叶绍瑶邵女士从身后探头:“那怎么办?” “本酒店目前只剩下几间总统套房,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您办理。” “住总统套房,享总统人生。”叶绍瑶用手臂挨了挨他,怂恿说。 季林越看也不看她:“没兴趣。” 前台的墙上挂着各种房型的价签,因为突发的大雨,价格翻到了日常的两倍。 “林越,你还是挨着我们俩住吧,”邵女士商量,“你一个人不安全,这里离体育馆又远。” “好。” “好!” 叶绍瑶合理怀疑季林越一直在等这句话,不然说不清为什么他利落地抢她一步回答。 第57章 “你只凭借两场比赛的积分,就顺利挤进了全国前十二。” “季林越,开开门。” 叶绍瑶抱着几个塑料口袋满载而归。 “我和妈妈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些吃的,你应该也没吃晚饭……吧?”她看见门里的季林越已经换了一身睡衣,嘴里叼着牙刷。 他是铁人吗?只身从岸北赶过来,估计路上也没吃顿好的,傍晚紧赶慢赶比了赛,晚饭还没吃,现在已经打算刷牙睡觉了。 “我吃了压缩饼干。”铁人解释说。 叶绍瑶脸上泛着心疼:“那种干巴巴的饼干吗?一点也不好吃。” 她走进门,把怀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泡面面包什么都有。 季林越接过最重的一袋,拆开提手,发现几乎是复制粘贴样的冰红茶。 他怔住:“你喝这么多?” “哪能,”叶绍瑶揉了揉胳膊,一屁股坐在床上,“我本来只买了一瓶,但是你猜怎么着?” 季林越看她眉尾都压不住笑意,配合地摇摇头。 “我中了再来壹瓶*!” 她说自己就蹲在便利店门口,看售货的阿姨抱来了一箱冰红茶,在阿姨充满敌意的目光下又开出一瓶“再来壹瓶”,后来一连开出四瓶也都是。 “我猜那一箱都是‘再来壹瓶’,但因为拿不下那么多,只能把所有开了盖的都带走。”她还觉得有些遗憾。 “叶绍瑶,”邵女士打开对面的房间,站在走廊上催促,“快回来睡觉。” “我吃完泡面就回去。” 但烧水还需要功夫,她趁等候的时间摁开了电视机。 “今天冬奥会有花滑比赛,你知不知道?” 知道她的意图,季林越替她翻找遥控器:“知道。” 体育频道果然在转播温哥华冬奥会。 “是女单自由滑啊。”看样子似乎刚好开始。 前天女单短节目结束,叶绍瑶从妈妈的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华夏队尹谊萱在节目后仅获得53.76分,比省冬会创下的赛季最佳成绩低了将近十分。 “是因为国内打分太高了吗?” “裁判的打分标准不一样,”季林越说,“国际赛参考的要素更多。” “比如?” “国籍,还有表演风格。” “表演风格很不一样吗?”叶绍瑶思考,不都是根据音乐的基调做出喜悦或忧伤。 而且论说国籍,“阚玉前辈不也拿过世界冠军吗?” 可是仔细想想,华夏的单人滑发展了几十年,获得世界顶级赛事冠军的有且只有这么一位。 难道真被这小子说中了。 电热壶的按钮跳动,新鲜的开水从壶嘴钻出热气,扑在整洁的墙纸上。 “瑶瑶。”对门的邵女士又发声。 “等一等,我马上就吃完了!”虽然现在面还没泡好。 两扇门都虚掩着,邵女士径自走过来。 “教练来电话了。” “穆教练?”听筒里正是穆百川的声音。 穆百川省去寒暄:“小叶,花滑协会打算邀请你参与表演滑,你得先做好准备。” “真邀请我?” 不得不说,季林越是有些预言能力的。 但她一不出名二不顶尖,表演滑的事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对,还有小季,但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季林越就在我旁边。” 师徒几人简单聊了明后两天的赛程,表演滑安排在二月二十八号下午。 季林越用一句话打断叶绍瑶对表演滑的所有憧憬:“我们三月一日开学。” 四目相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要是参加表演滑,势必会耽误回岸北的时间,之前购买的机票就会作废。 叶绍瑶不耐烦地撑着下巴,妈妈最看重她的学习,一定是不会同意的。 她迟疑地抬头,看向静静旁观的邵女士。 邵女士张嘴却问:“穆教练,可以给孩子们安排在前两位吗?” 叶绍瑶脑袋里的瞌睡虫被赶跑了大半,悄悄对季林越感叹:“我妈居然默许我逃学了!” 那边通话结束,邵女士把女儿的话尽收耳底。 “什么逃学,赶凌晨的航班也得赶回去。” 想到突然增加的表演滑和接踵而至的新学期生活,叶绍瑶唉唉叹气,自己好像拉犁的牛,忙东忙西。 到头来,作业还没写完。 “可我表演什么呢。” 她的磁带里只有短节目和自由滑两首选曲,总不能把比赛的节目再滑一遍,显得多不重视观众。 现赶制一套节目也不现实。 季林越慷慨解囊:“我这里还有两首。” “可以吗?”她的眸光微弱地闪了闪。 她熟悉他的整套节目,如果提前顺两遍动作,说不定真能应付过去。 电视里传来嘈杂的掌声,现场英文解说开始报幕。 “NowisYixuanYin,fromChina.” 场上的人穿着嫩绿的考斯滕入境,中文解说即时介绍:“尹谊萱在短节目后排名第二十位,自由滑第四位出场,选曲《生命之春》。” 叶绍瑶温好调料包,一边嗦面一边看起比赛,这是她少有几次能从电视上看到花滑比赛。 “以前的体育频道只放足球,对吧?” 他们这项运动太小众,小众到她偶然向酒店前台说起来由,对方也只是波澜不惊地问,花滑是什么。 解说员在电视里喋喋不休,配合选手的技术动作做简单的讲解。 “萨霍夫三周跳落冰翻身,躬身转周数不够可能会被降级。” 尹谊萱自由滑无功无过,叶绍瑶计算这一套动作的基础分值,勉勉强强应该能拿一百出头的分数。 抛开所有限制因素不谈,这和自己的省冬会成绩也差不离。 但叶绍瑶也清楚,自上一代顶梁柱退役,尹谊萱几乎代表了国内目前的最高水平,此次冬奥会的女单项目只有她一人出征,别人连它的敲门砖都摸不到。 华夏的女单一片残局,就凭一口气吊着,但好歹不会复刻02年冬奥会无人问津的惨案。 叶绍瑶问:“你们男单是不是还好?” 今年全锦赛男单出现了一名人气选手,听说十一岁就掌握了所有三周跳,现在也才十五岁,短节目后断层排名第一位,一样大有可为。 这下轮到季林越诉说男单版本的另一番惨案:“去年只有两名运动员比了国际赛,这届冬奥会无人参赛。” “秦森河为什么不参加?” 这位人气选手去年勇夺青年组大奖赛季军,怎么也能拿下这个名额。 “去年选拔赛时因为年龄被刷掉,”季林越补充,“他比我们还小。” 原来是不到十五岁,一想到这位同龄选手已经在国际赛上大杀四方,叶绍瑶只有闷头吃面的份。 “那你们男单还是没有我们女单惨。”她小声嘀咕,一定要在这件事上扯扯头花。 “让我们来看看尹谊萱的分数——技术分49.62分,艺术表现分50.61分,自由滑得分100.23分。” “尹谊萱以两场比赛153.99分,结束了自己的冬奥会旅程。” 摄像镜头给到kc区,尹谊萱被教练拥在怀里泣不成声,她把脑袋藏在镜头盲区,似乎也不愿将这样的自己留给电视机前的观众。 她会遗憾吗,遗憾自己没有在自由滑出色发挥,遗憾没有在或许是唯一一届的冬奥会上完成突破。 “你有信心超越她吗?”季林越看着叶绍瑶,发现她一直埋着脑袋喝汤。 他问:“你哭了?” 虽然被电视里的气氛带动,但叶绍瑶不愿承认,这样会显得自己只会哭哭啼啼。 “我没有。”她放下碗,抽了抽鼻子。 “竞技比赛就是这样,你永远会在掉眼泪的路上,不是因为收获成绩而喜悦,就是因为不满成绩而感伤。” 这可不像季林越会说的话,突然来这么一番哲学道理,更像是俱乐部的教练灌鸡汤。 叶绍瑶问他:“那你怎么不哭?” “我天生就不爱掉眼泪。” 嘁,他在说屁话,别以为她忘了,当年在楼梯口捡到的爱哭鬼是谁。 …… 第三个比赛日,女单和男单比赛即将落下帷幕。 此前,叶绍瑶以短节目第五名的成绩冲进自由滑最后一组,在赛前的组内抽签中,她又以绝佳的手气抽到序号“5”,由此成为这场比赛最终定局的人。 这次可不像省冬会那般好运气,前面的选手都实打实赛出了最佳水平。 “最后一位出场选手,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在场边听了穆百川好一阵语言输出,她终于可以上场一锤定音。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响起,她的身体记忆比大脑更先苏醒,回神时已经滑出了步子。 保持亢奋,但也得保持清醒。穆百川知道她容易出神,每次都会用这句话循循善诱,果然起了作用。 她迅速进入音乐世界,表情真挚动容。 省冬会后,她全身心投进紧锣密鼓的训练中,俱乐部的教练都说她把自己练出了集训队的感觉。 在这期间,她让自己的跳跃上了一层楼,技术难度也随之调整。 第一个连跳改变了配置,在阿克塞尔两周跳后,她没有接上2Lo,而是点冰跳出3T。 这是她在闲暇时排列组合摸索出来的,虽然掌握时间短,但没想到2A连后外点冰三周跳的成功率能在半数以上。 这一次她也成功了。 步法和旋转没有太大的变动,按照教练的评价,虽然她的旋转已经能够稳定下来,但是似乎到了一个瓶颈。 她搜集过许多国际女单的比赛视频,现在她们创造出许多难度进入和难度滑出,并且得到国际裁判的认可,但想要仿照这些选手的难度动作也不是间容易的事。 她就暂且放任自己待在旋转的舒适区里。 叶绍瑶的勾手跳是最近极不稳定的跳跃,教练从她录像分析了多次,但始终找不到问题根源,这次她没有强行上勾手三周,而用单跳2Lz降低风险。 这个赛季的规定跳跃就是勾手跳,她本想规避这个薄弱点,但也不得不拉出来凑数。 2Lz的难度要低许多,她的滑出很流畅,除了有些出人意料,也无伤大雅。 节目后半段依旧安排了3T+3T连跳,但从她的第一跳的落冰来看,第二跳起跳匆忙,不太乐观。 她用手扶住冰面,勉强支撑起失去重心的身体。 这场比赛比以往都要累许多,可能是因为修改了难度的缘故。 比赛结束,叶绍瑶走出乐曲带来的情绪,一些酸涩涌上心头。 这场自由滑又累又不得劲,总觉得哪哪都不顺心。 除了自身实力不够硬,还是因为比赛时间太紧凑,让她没办法充分调整状态。 冰迷们却很激动,音浪一阶高过一阶,大概是女单最终排名即将水落石出,更抱有一丝期待。 “没关系,虽然还有瑕疵,但也不算遗憾。”穆百川安慰她。 叶绍瑶摇头否认他:“其实我觉得很遗憾。” 如果最后脚不发软,她怎么都可以站稳那个后外点冰三周。 但哪里有什么如果呢。 她摸着额头叹气。 “小叶,有人给你扔了娃娃。” 旁边的助教指着对面,提醒冰上躺着一个黑糊糊的小东西。 叶绍瑶回头,重新摘下刀套,向对面滑去。 暂时遗忘掉刚才的遗憾,她多了些惊喜——这是她第一次收获观众抛来的礼物。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手抚掉上面的碎冰屑。 虽然它只是一只看不见眼睛的丑丑的小玩具熊。 “谢谢!”她向观众席呐喊。 还没在等分区坐定,裁判对她的节目已经有了最终判定。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技术分50.79分,节目内容分52.21分,自由滑得分103.00分。” 现场的大屏幕亮出最后的排名榜。 她最终保持在了第五名。 “短节目就拉开的差距,不是因为自由滑的失误,”助教姐姐见那抹难过又浮现在她脸上,抠着脑袋安慰她,“想一想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 助教说:“就比如,你只凭借两场比赛的积分,就顺利挤进了全国前十二。” 挤进了全国前十二,新的比赛就可以安排上了。 第58章 “你去看望你的小竹马吗?” “真的没算错吗?” 不顾眼前的镜头,叶绍瑶已经凑上前看助教手里的计算器。 她少年组的积分少得可怜,又空出两个赛季休养生息,全靠全锦赛这枚火箭把她送进决赛圈。 助教把计算器屏幕擦得锃亮,让她看仔细:“所以别觉得这个第五有什么遗憾,要是低一个名次,你都进不了冠军赛。” 冠军赛几乎是一个赛季的收官战,每个项目取本赛季积分最高的十二位选手参加比赛,如果有选手赛前弃权,可以从第十三名运动员开始递补。 叶绍瑶就是幸运的第十二名。 “那我岂不是……”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赛季还没有结束?” 旁边的穆百川抱着手臂直催催:“上哪不能说话,非得在全国观众面前说。” 出了赛场,叶绍瑶立刻给借邵女士的手机给容翡打去电话。 昨天双人滑比赛已经结束,他俩最后获得了铜牌,现在还不知道在哪。 “喂,叶绍*瑶吗?”叶绍瑶能听出对方已经在尽力辨认她的声音,“我就在观众席。” 找到容翡的时候,她正在给首都队的朋友投礼物。 叶绍瑶悄悄绕道后排,示意张晨旭不要拆穿,冲容翡的背影大吼一声。 容翡刚好用抓着玩偶的手抡了她一胳膊,划到了鼻梁。 “痛痛痛。”叶绍瑶捂着鼻子,手指摸出一道浅印子,自嘲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但……怎么不算把容翡吓住了呢。 容翡猛然转身,脸上的笑容定住,关切地问:“没事吧?” 叶绍瑶垂下手,亮出负伤的鼻子。 “这是不好意思。”容翡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让她闭上眼睛喷一喷。 叶绍瑶连连撤脚:“应该用不上吧。” 坎坷的会面仪式结束,容翡偷偷踩了身边人一脚,秋后问罪:“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张晨旭摊着手百口莫辩:“虽然你不会信,但真是她让我不告诉的。” 自从知道了容翡的秘密,叶绍瑶会忍不住留意他俩的日常交往,怎么看这段对话都像是在打情骂俏。 他们班私下早恋的同学就是这样的。 这能类比吗? 叶绍瑶强行把自己抽离“秘密”的怪圈,向前辈讨教问题。 “容翡姐姐,冠军赛是什么时候?” “冠军赛,我记得是在四月初。” 每年冠军赛的时间和举办地点都不一样,虽然叶绍瑶知道这个比赛,但也不甚了解。 “教练说我现在积累将近一千一百分,进了全国前十二!” “那你要参加冠军赛吗?”容翡感到很高兴。 “当然,多一个比赛机会就多一次历练嘛。” 张晨旭就要冷静很多:“但是最终的拟邀名单还没出来,还是要调整好心态。” 国内有一套独立于国际规则之外的积分系统,除了国际赛事可以计分外,国内的公开组和青年组全国锦标赛、各省市的花样滑冰锦标赛,包括青少年各年龄段的系列挑战赛,都容纳在这个积分系统里。 只是积分按照比赛级别有高有低,过往赛季的分数还会打上折扣。 叶绍瑶算了算,她的全锦赛第五名可以折为七百分,比省冬会的铜牌高出两倍不止。 “拟邀名单多久可以确定?”她问。 张晨旭说:“往年都在比赛前半个月。” “因为有些省市的冬季运动会还没结束,协会没办法将所有运动员进行综合排列。” 这也是省市级花滑比赛虽然时间不一,但最晚也不会晚过冠军赛的原因。 “我在本赛季排名女单第五位,但因为我已经明确退出所有女单比赛,冠军赛的女单项目也不会参加,”容翡说,“所以无论你最后能不能保住第十二名,都不需要太担心。” 容翡退出女单的竞争,第十三名可以顺位替补,叶绍瑶还在拟邀名单的安全区内,且只要退赛的选手越多,她越安全。 容翡看出她的小九九:“你可别纠结能不能去冠军赛的事了,我刚才看了你的自由滑,滑得不太合乐,还得再揣摩揣摩。” “怎么可能,”叶绍瑶接受过教练许多批评,但从没听说过自己不合音乐,“我语文期末考试的阅读理解几乎拿了满分。”对音乐的理解一定很透彻。 “不是理不理解的问题,”容翡问向旁边一同见证的张晨旭,“你觉得呢?” “好像是不太合乐。” 叶绍瑶愤愤地看着沆瀣一气的朋友们,尤其是那根善于中庸的墙头草。 容翡好歹是站过全国顶端的人,张晨旭怎么跟着嚷嚷。叶绍瑶怀疑:“你也看出来了?” “小翡是国家三级裁判员,听她的。” “好的。” 叶绍瑶败阵,容翡不仅是她的前辈,现在还摇身一变成了裁判,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所以亲爱的裁判老师,我该怎么揣摩呢?”叶绍瑶眨巴眨巴眼睛,试图用她们坚不可摧的友情空手贿|赂她。 容翡叉腰:“无可奉告。” 告是不可能告的,起码现在正是看比赛的时候,不适合聊这些。 “年龄小就是好,这个弟弟居然可以用单手拉贝尔曼。” “嗯嗯,他合乐吗?” “这个选手的编排动作一股M国味儿。” “嗯嗯,他合乐吗?” “他换考斯滕了诶。” “嗯嗯,他合乐吗?” “……他是季林越,不是合乐。” “哦?就上场啦。”叶绍瑶终于坐直身子,原来两个小时也不是很煎熬嘛。 上一位选手的联合旋转定级很有争议,季林越在场边来来回回滑了两圈,迟迟没有等来报幕。 “刚才的旋转一看就不会被认可。”叶绍瑶只是担心,可别把季林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状态给等没了。 和女单出场规则一样,男单也由每组抽签决定组内先后顺序。 不过季林越抽到了序号“2”,和他短节目排名全场第四的成绩倒是凑巧了。 最后一组首先出场的是短节目获得第二的选手,但屏幕上转播的画面已经看不出第二的势在必得。 “他都要哭了。”叶绍瑶于心不忍。 观众也有些坐不住,纷纷探头看向内场的裁判席。 “请冰迷们保持秩序,回到座位。”串场主持人安抚大家稍安勿躁,电子广播随即宣布选手成绩。 “J省冬季运动管理中心陈束晰,技术分59.58分,62.62分,自由滑得分122.20分。” 最后一组的竞争还未正式拉开,一百二十二分的自由滑几乎让他提前告别领奖台。 “除了联合旋转,是不是跳跃也出了问题?” 可是跳跃这样的脚下功夫,在远处根本看不清晰,容翡猜测:“应该是用刃模糊,在判与不判之间被裁判狠抓了。” “下一位出场选手,季林越,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321——” “季林越加油!” 没有事先商量,两个小女生挺有默契得整上这一出。 “他又听不见。”张晨旭嘲笑她俩在做无用功。 容翡给他一记眼刀子:“不可能,我喊得可大声了。” 叶绍瑶回过味来,觉得他听不见也好,周围的观众被她们看似有组织有纪律的呐喊吸引,她有些害臊,自己好像哪家明星的狂热粉丝冲进赛场了似的。 “看比赛嘛,就图一个氛围,管别人做什么。”容翡拿起手里的鼓掌器,在巡场结束前又鼓舞一声。 前奏一出,张晨旭的耳朵立马抓住了旋律:“《007》?” 叶绍瑶以为这是什么小众选曲,还有些惊讶:“你知道?” “他就喜欢一些动作冒险的电影。”容翡代为回答。 张晨旭点点头:“我们下个赛季的短节目也想参考007系列。” 双人版枪|战?叶绍瑶觉得可以期待期待。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容翡在心里小声嘀咕。 季林越的自由滑没有大改动,技术动作还是那些,难度不拔尖,但确实契合007的谍战风音乐。 “哇,是蝴蝶跳。”季林越又翻出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旋子。 男生手长腿长,身材比例很优越,没有过度得纤瘦,不会给人竹竿跳舞的感觉。 叶绍瑶喜欢用赏心悦目来形容他,和他的表演。 但该紧张的还得紧张,每次看见季林越进入跳跃前的待机状态,她就会摒心静气,虽然知道他会上什么跳跃,但跳跃的效果就像买彩票一样刺激。 男单自由滑需要完成八个跳跃,除了规定的勾手三周或两周单跳,其他七个单跳和联跳可以自由安排。 “我觉得他好像累了。”节目还没进入后段,容翡说。 叶绍瑶否认:“不能够吧。” 虽然自由滑对运动员的体能的确是个不小的考验,但对季林越来说,应该不至于应付不过来。 可是他明显降速了,在换足转后。 后面还有两个跳跃和一个旋转,看他一直起不了速,叶绍瑶心里有些着急。 不管是因为什么,一定要在音乐结束的时候完成所有的演绎。她双手合十。 “都这样了,他还把阿克塞尔的连续跳放后面?” 容翡瞪着眼睛:“你们教练没给他备用方案吗?” 每名选手在上场前都会预估自己的身体状态,并且根据状态做出难度调整,所以一套节目往往会有备用方案。 再不济,如果有个灵活的脑子,也可以在比赛时临时改变计划。 “我觉得吧,他可能就是单纯的倔。”叶绍瑶挠头。 不过这个3Lz+2A的确不失水准,在已经有了勾手三周单跳的情况下,把能力范围内的连跳难度最大化。 “我算了一下,他还差一个联跳,”容翡掰着指头说些七七八八,“他对自己好自信,居然把两个连跳放在最后。” 作为已经看过这套节目的叶绍瑶腹诽,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最后一个连跳是3S+3T。 定级步法后,季林越进入全场最后一个跳跃。 第一跳后内结环,高度充分,空中收紧姿态保持不错。 第二跳——意外又不太意外地起空了,计划的3T只在空中旋转了两周,以足周的2T落冰。 “完了完了,别人送上门的温暖没了。”容翡皱眉。 叶绍瑶看她比当事人还激动,看不下去了:“你也算是久经沙场,怎么这么激动?” 她以为高手会对所有的失误处变不惊。 “明明滑速又起来了,要是这个连跳无误,他还是有机会摸领奖台的。”容翡痛心疾首,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惋惜。 原来是对自己的失败可以接受,对朋友的不行。 还好,季林越用最后一丝力气撑到了自由滑结束,致谢结束后,蹲在场外久久起不来。 “怎么回事?”叶绍瑶探头。 季林越身边围上了教练团好多人,手里拿什么的都有。 但是—— “怎么还有人拿氧气瓶?”她惊呆了。 那细长的罐子应该就是氧气瓶? “应该是教练发现他脸色不对,以为缺氧了吧。”张晨旭说。 按理说,人在剧烈运动后脸上会泛红,但季林越刚才分明可以用苍白来形容。 教练团队慢慢散开,穆百川把他扶向等分区,季林越的最终的分已经出来。 “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容翡拍拍叶绍瑶攥紧的指节。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季林越,技术分65.59分,技术表现分62.48分,自由滑得分128.07分。” “还是不错啦,裁判应该没有为难。” 季林越的全部比赛结束,以总分190.21分暂时排在所有选手的第一位。 “应该有夺牌的可能吧?”叶绍瑶小声问。 “当然,可能性可大了,”容翡拿搭档做比较,“你看张晨旭滑了那么多年男单,分数都没有超过一百七。” 张晨旭无缘无故被踹了一脚,有些不服气:“你们从小就练单人滑,我小时候练队列的,根本不是一个赛道的。” 容翡挑了挑眼皮:“不还是殊途同归了嘛。” 两个成年人在她这个孩子面前进行幼稚的耍嘴皮行为,成功把叶绍瑶逼走。 容翡及时察觉:“你去看望你的小竹马吗?” “是啊,我担心死了。”她负气溜号。 第59章 表演滑的“滑”,是滑铁卢的“滑”。 叶绍瑶顺路找队医要了一支体温计,让季林越量一量。 “38.2℃,你大晚上淋雨去了?”叶绍瑶张大了嘴,今天早上出发时还好好的,说话有精神,也不像吹了风的样子。 季林越回忆:“可能是在大厅热身的时候着了凉。” 虽然体育馆的大厅也在室内,但各方向的出入口都敞开着,连雨也难免飘进来,更别说风。 “你学习时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就不转脑子。” 还得是她人机灵,还从队医手里薅了几包常备药。 候场室装了吊顶的电视,实时转播内场的比赛画面,秦森河以超两百分的成绩摘得本届全锦赛男单项目的桂冠,季林越以第四名的成绩无缘领奖台。 “好可惜,就和第三名差了一个小数点。” “我的技术分比他高了近两分。” “你也知道你滑行拉低成绩了。” 表演滑将于晚上六点在体育馆举行,赛程匆忙,所有选手表演需要不少时间。 不过这都和他们没有关系,所有行李已经堆在邵女士身边,只要完成表演,他们可以坐上出租车直奔机场。 “所以你真的要连着滑一场表演滑?” 季林越的嘴唇还有些苍白,只短短一个小时,不太像能够完全恢复的样子。 作为姐姐,叶绍瑶短暂地闪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要不我去滑两场吧。” 大概是联想到某个滑稽的画面,季林越莫名其妙笑了一声:“那么,邵姨会一肩一个把我们扛回去。” 叶绍瑶也被逗笑,但是她坐在他的身边,又拿出一本正经:“反正比赛已经结束了,表演滑应该不是很重要,你要不……” “很重要。” “我的意思是……” “我要去。” 好吧,算她吃瘪,这弟弟怎么这么固执。 场上已经开始隆重的颁奖仪式,但这些殊荣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此刻只能坐在后场,各自练习各自的节目。 “我还没有滑过这么激烈的音乐呢。”叶绍瑶手脚并用,在不大的练功室里又蹦又跳,逐渐开始担心自己无法驾驭这段音乐。 “我劝过你别选这首。” “可是它激烈耶。” 她对未知有强烈的挑战欲,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魄力。 而且,“你选的《星战》也彼此彼此。” 清冰时间结束,叶绍瑶和季林越已经提前到达冰场。 “各位观众,2009/2010赛季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表演滑正式开始,有请本赛女单项目第五名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表演滑选曲自《007》。” 观众席对刚才的那段同名自由滑还历历在目,一听撞了选曲,发出细微的疑惑声。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穿着恬静的淡蓝色表演服,滑快节奏的《TheNamesBond》,可以碰撞出什么效果。 在万众期待下,叶绍瑶首先向挡板敞开怀抱。 观众对她恰到好处的表情投以掌声,只有叶绍瑶在独自消化刚才转身就是挡板的惊险。 这个冰场真小,在黑暗状态下更显得逼仄,她从没有尝试过在这样的情景下滑冰,有种处处碰壁的局促感。 她的目光快速从四周掠过,四周看不清除黑以外的颜色,只能凭感觉辨认东南西北。 表演滑不比正式比赛严格,叶绍瑶自觉调整了节目难度,季林越原本计划的3Lz+2A,她足足降了两周半。 但阿克塞尔跳落地时,她还是罕见地卡冰摔倒了。 她该从向哪个方向滑出来着?叶绍瑶稍作停顿,在模糊的色彩里找到标志物。 观众席再次送出掌声,甚至还夹杂了几句遥远的“加油”。 好歹还是逐渐适应了环境的变化,虽然跳跃和编排步法的质量并不高,但最终也磕磕盼盼完成了谢幕。 这是她最糟糕的一次表演,叶绍瑶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了不及格的分数。 她获得了无数次掌声,但那都是为了加油,而非喝彩。 “你怎么哭了?”季林越问。 叶绍瑶在赛场的第一次滑铁卢居然是毫无技术可言的表演滑,她擦拭眼角滚落的泪珠。 “好丢人。” 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想象教练现在的脸色。 不过现场这么暗,大概就算是真得黑了脸,她也不会看清的吧。 自己心里固然难受,叶绍瑶还不忘提醒季林越:“你也别太逞强。” 但广播按照名单报幕,他已经滑远。 “小叶。” 怕什么来什么,叶绍瑶原本想偷偷退场,却没想穆教练就坐在场边的冰童休息区。 “教练好,您晚饭吃了没?”她心里毛毛的,左右不安。 “你刚才的滑行不太流畅。” 果然,教练是冲她刚才糟糕的表演来的。 “我反思。”叶绍瑶点头。 “一样的冰面,你在这里滑了两套节目,上冰也有小十次,应该很熟悉冰况,”穆百川说,“别太放大对黑暗的恐惧。” 居然没有等来教练的训话,叶绍瑶颇有动容:“好的,教练。” 她匆匆选择音乐,又匆匆上场,并没有在冰上实践过这套节目,一定是节目不够熟练,才让她有了借口惧黑。 一定是。 自我疗愈结束,叶绍瑶已经轻松许多,乖乖向教练道了再见,回到后场收拾装备。 不多时,季林越也下了场。 他的精神好多了,叶绍瑶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冰场上睡了一觉。 “我以为你下场高低得一瘸一拐。”她还想换下冰鞋去搀他一把,看来是白担心了。 季林越说:“我省了一个跳跃,所以还好。” 墙上的时针已经快走向七点,时间有些紧急。 但季林越还在有条不紊地换衣服。 叶绍瑶在更衣室外徘徊,敲了敲布帘:“我们的飞机是多久起飞?” 帘子那头说:“九点。” “那你怎么不急?” 她快急死了,恨不得拎上他就往外冲。 那边只将皮肤与布料的摩擦声作为回应。 “妈妈!” 紧赶慢赶,叶绍瑶终于在体育馆的大厅见到了邵女士。 “你怎么穿得像难民窟的孩子。”邵女士皱眉,她扣子没扣对门,领子也没翻出来,邋里邋遢一姑娘。 “我着急嘛。” “手机收到了短信,附近海域有雷暴天气,航班会推迟一个小时。”她抬手看了眼腕表,“不过我们现在赶去机场,时间倒刚好。” “这里的天气好糟糕。” 在G省一共待了小一个星期,大多时间都在下雨,晚上被雷声劈得睡不着,她还在便利店买了一副耳塞。 邵女士说:“但是这里的风景也很美。” “也还好啦。” 某个天气放晴的傍晚,他们结束上冰任务,在五公里外的海岸散步。 虽然岸北也不算离海太远,但她从小都奔走在学习和连冰的路上,从来没有走进过。 叶绍瑶极目远眺:“原来海不是蓝色。” 拍在沙滩上的水花透明,带着一些泡沫,远处的海域是映衬着白云的青,并没有小学课本里纯粹的海蓝蓝。 “是你见识太少。”邵女士睨她。 “我都十五了,见过的东西可太多了。” 季林越在身后搭腔:“那你也是第一次见到大蟑螂。” “蟑螂?”叶绍瑶被吓一跳,并不是很想回忆昨晚蟑螂迎面而来的糟糕事情。 她果然无法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 岸北真好。 拉着大箱小包赶到机场,一路通过安检,因为天气原因,登机口滞留了许多乘客。 电子屏幕上显示,飞往岸北的航班继续延误半个小时。 “我觉得我们不如请假吧。”叶绍瑶顺水推舟。 季林越没听过这样的决定,问她:“开学第一天就请假?” 叶绍瑶开诚布公大谈特谈请假整的好处,根本没想着避讳,冷不防被邵女士敲了脑瓜:“收收心思,算盘珠子崩脸上了。” 她就知道,妈妈才不会同意。 不过经这一遭,叶绍瑶从登机一路迷迷瞪瞪到家,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什么时候响了闹钟,她一概不知道。 从床上坐起,已经是正午十二点。 叶绍瑶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家里没有人,门也没有锁,着急忙慌给叶先生打去电话。 “爸,家里好像进小偷了!” 叶先生也是一怔:“瑶瑶没受伤吧?” “那倒是没有,”她握着电话筒,焦急地卷着电话线,“但是存钱罐里的钱被薅没了!” 存钱罐里都是她的宝贵财富,一直放在鞋柜上,方便每天出门顺两块钱。 但她刚才一瞧,钱都不见了! 半梦半醒的时候,妈妈还说给罐子塞了五十块钱呢。 叶先生想起来:“你俩今天凌晨五点才回到家,妈妈给你和小季向学校请了半天假。留了五十块钱买午餐。” 所以……此刻出现在门口的季林越就是“小偷”? 挂断电话,叶绍瑶没忘打量他,手里拎着两只塑料袋,应该是在小区外的饭店打包了几份饭菜,水蒸气从没压实的塑料盒钻出来,扑在口袋面,形成一抹雾气。 “起挺早哈。”她故作轻松,不知他在门口听到多少对小偷的深恶痛绝。 “我没有钥匙,所以掩着门,”他解释,“应该没有进小偷。” 叶绍瑶腆着脸接过午饭,在在茶几上小摆一桌,连连摆手:“没有小偷,没有小偷。” 但她以为那五十块钱是自己获得的奖励,原来只是今天的饭钱,还是两人份的饭钱。 果然高估了妈妈在零花钱方面的慷慨。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背着书包去往实验中学,她特意给自己梳了高马尾,耳边还撇了两绺头发,这样会显脸小。 “你的书包好重。”她看见季林越背上鼓鼓囊囊,抬了抬书包底,重得手腕使不了劲。 “因为今天要交寒假作业。” 实验学校是重点中学,为了保证学生的学习成绩,每科教师都不敢在作业布置上怠慢。 叶绍瑶面露狡黠,把背上空空如也的书包放在他眼前晃。 她是转学生,理论上讲,她根本不需要交作业。 “可是我们开学有考试,历来的考试题都会从寒假作业里抽。” 叶绍瑶的脚步僵在原地,这原本是防止个别学生不认真完成作业而采取的措施,居然也误打误撞防到她这个无辜小百姓头上。 “怎么能这样!”她控诉。 第60章 “她是新转来的同学。” 见有人来了,实验中学保安亭的窗户被推开。 里面的人拢着一件巨厚的安保服:“是季林越啊。” 因为滑冰的缘故,季林越经常拿着假条进出学校,保安对他印象很深刻。 “才比了赛?”对方从桌肚里拿出一卷登记表,熟门熟路走程序。 季林越点头,在出入记录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保安揣着手,继续关心:“有拿到奖牌没?” “拿了铁牌,”季林越回头指向叶绍瑶,“叔,这是转来的新同学,我把她的名字也写上了。” 保安很好说话,看女生也像模像样背了书包,一个劲说好。 叶绍瑶在校门口等着,偶尔从保安亭的窗口探探情况,陌生的保安面相和蔼,和季林越说得有来有回。 像邻里邻居遇上满载荣誉而归的小朋友,总有夸不完的话。 她嘁声,怎么H大附中的保安就爱斤斤计较,喜欢拿着放大镜钻研假条的红章,即使是呈上实打实的病历本,也不会轻易放她走。 这保安一直笑吟吟的,还给季林越递了一把瓜子,临了还嘱咐他们好好读书。 校门打开,叶绍瑶才看清校园的景观,但并不能一眼纵览它的全貌,实验中学占地面积很大。 听季林越介绍,为了减少学生跨年级的接触,三个年级被分在不同的楼里,一个年级少说也有十来个班。 “那你在几班呐?” “我在一班。” 学校的班级管理也实行流动制,学生没有固定的班级,每学年都会按照学习成绩重新划分,一班应该就是尖子班。 初三(1)班的教室正对上进楼的大门,出入很方便,再其次就是二班、三班。 “那我呢?”叶绍瑶问。 妈妈只告诉她带上转学的手续,说其他都听学校的安排。 她正在思考自己该去哪里,后脚就跟着季林越走进了一班后门。 现在正是午休结束的课间,教室吵闹得很,学生进进出出,谁也没注意混进了一个陌生人。 “哟,季林越来了,”有同学抬头看稀奇,“我们还以为你转学了。” 没参与开学典礼和开学第一课,可不就被认为转了学。 季林越径直走向靠窗的倒数第二排,熟稔地拉开座椅,把书包放下。 “米老头来了,肃静肃静!”一名男生抱着篮球慌慌张张冲进教室,把篮球藏在教室最后的书柜里,一气呵成。 叶绍瑶就挨着书柜站着,和他大眼瞪小眼。 男生偏着头,没来得及问她是谁。 未见“米老头”其人,先闻其教鞭声。一尺长的戒尺推开被学生战术掩上的后门,随后响起门把撞上墙面的声音。 教室没人敢抬头,只剩下匆匆翻书的身影。 “还没收心是吧?”米老头长着一张马脸,嘴一抿眉头一皱,显得整张脸又方又长,“你们看看自己,像备战中考的样子吗!” 刚才还像菜市场的教室此刻静得落针可闻,人人桌上都摊着练习册,叶绍瑶以为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幻景。 “还不写题,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 米老头将戒尺敲在就近的桌上,冲瞩目的叶绍瑶走来。 他扶了扶眼镜:“你是我们班的学生吗?” 叶绍瑶被他打量得发怵,一脚贴上书柜的橱窗:“老师,我……” 话说一半卡壳,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班的学生,现在自我介绍是不是有些草率。 毕竟从学业水平到体育特长,自己都不像是能进一班的人。 “米老师,她是新转来的同学,我正要带她去校长办公室。”季林越打报告。 米老师被他这个罕见的人物吸引:“你终于舍得来了,早上给你留了一张卷子,放学之前补上。” 这老师,怎么平等地攻击每一个人。叶绍瑶眉心跳动,可不想在这样性格的老师手下待半年。 “去吧。”米老师没再为难他,让所有学生拿出上午布置的课堂作业。 离开好一段距离,叶绍瑶才终于敢喘息,走廊里的暖气充足,她被吓得出了一身汗:“这是你的班主任?” 知道严师出高徒,但这老师未免也太咄咄逼人。 “他是物理老师,”季林越说,“下午第一节是物理课。” 原来不是班主任,叶绍瑶替他松一口气。 上课铃声正式敲响,其他班级的学生也陆续回到教室,走廊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偶尔抱着教材走过的任课老师。 拐角碰上一个中年女性,对方直接叫住他:“季林越,你不上课?” “韩老师好,”季林越微微点头,“我要去校长办公室。” 叶绍瑶站在外侧,也跟着小小补了句:“韩老师好。” 两人没有寒暄什么,韩老师很快就放他们走人。 “这名老师很温柔诶。”叶绍瑶不经意露出笑容。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她感觉到韩老师有妈妈的知性,又糅合了温姨的柔和,莫名有几分亲切和好感。 季林越回答:“她就是我们的班主任。” 叶绍瑶点头,语气里带着几丝羡慕:“真好。” 校长办公室设置在行政楼,在所有教学楼的最里端,叶绍瑶跟着季林越穿越了三个连廊,才最终看见办公室的铭牌。 “你居然不会迷路。”她感慨,自己似乎已经忘记初三(1)班在哪栋建筑的哪个位置。 “你快进去,我在门口等你。” 长这么大,叶绍瑶一直规规矩矩上学上课,还从没光顾过传说中的校长办公室。 虽然今天也是事出有因,但一敲响办公室,她就对即将迎接的一切感到慌乱。 身后的季林越靠在窗台上,侧头看向窗外的香椿树,好像在发呆。 “校长人是不是很好说话?”屋里没有声音,她有些胆战。 季林越摇头:“没怎么见过。” 就像盲抽了一套题,叶绍瑶在等待阅卷老师的审判。 又过了一两分钟,里面终于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不好意思,刚才接了个电话。”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男性带着客气的笑容站在门里,邀请她进门慢慢交流。 叶绍瑶润了润唇,一鼓作气:“校长老师您好,我叫叶绍瑶,是转学来的。” 校长没什么大架子,让她坐在对面的小凳儿上,翻阅审核所有的手续。 “你妈妈和我们用电话沟通过,你的学籍已经转入这里,但是至于去哪个班,我们还没有准确的定夺。” 这是什么意思?叶绍瑶的大脑飞速运转,尝试解析他话里的含义。 “我是需要做什么吗?”她攥着衣角。 “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份试题,会根据你的考试成绩做出最后的决定。” 心里忽上忽下的大石头碎掉,真考试啊。她看着校长转入工作位,从抽屉解封了一个文件袋。 还好文件袋看起来薄薄一片,不会让她露出太多腹内草莽,否则,校长将是全校第一个知道她没什么文化的人。 叶绍瑶拿出纸笔,接过那份试卷。 “不用紧张,这只是一个小测验,没有特别需要遵守的规矩,也没有规定时间,我也不会把成绩告诉任何人。”校长笑着打包票。 叶绍瑶将整个卷面翻了一翻,一共四页,是一场普通学科考试的题量,但里面却什么题都有。 除了作文,连刚学没几天的化学都有一席之地。 不过几乎只是对基础知识点的考察,化学也只让填写几个元素的符号和方程式。 还不算太为难人,叶绍瑶挠头写了大半个小时,毫不留恋地交了卷。 不是她有多自信,而是在做题时想开了。 只是一个分班测验,她去哪个班都可以好好学,静心准备中考。 校长让叶绍瑶稍等,在快速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后,对她的答卷进行批改。 两百分的试题,对了七八成。 叶绍瑶用余光瞄向桌上的另一个文件袋,应该是她的学籍档案。 “你以后就跟着十三班学习,有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及时找班主任寻求帮助。”校长问,“好吗?” 叶绍瑶点点头,看他在档案上盖下实验中学的公章。 没什么不好的。 终于从办公室退出来,她缩了缩脖子,走廊居然比室内要凉快这么多。 季林越还等在那里,倚着墙壁闭目养神。 从G省到岸北,又马不停蹄赶回校上学,估计他也没睡好。 “走吧。”她在身边轻轻叫醒他。 下午第二节课也快下了,上体育课的同学游走在教学楼的各处,都是统一的*校服着装。 叶绍瑶一拍腿:“我还没有校服。” “购买校服需要向班主任报备,学校在每学期都会统一购买。” “那就好。”但在收到校服之前,她只能穿着类似的黑白外套,在学生堆里滥竽充数。 季林越问:“你在哪个班?” “十三班。” 他的表情复杂起来,说不上好看。 “十三班的风气不好?” 叶绍瑶心里咯噔,其他都是其次,她只希望新的学习环境干干净净,别再遇见什么社会上的小混混,往她的头发里扎铅笔芯。 “也不是。” “那你的表情如此凝重。” “十三班的班主任就是我们班的物理老师。”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米老头”。 叶绍瑶踉跄了一小步,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事实,只是想到秋秋空间很火的一句话:这是他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可太不幸了。 但是来都来了,她停留在初三(13)班的门口,从教室后门的小窗看见老师的眉飞色舞,未来的同窗们都听得极认真。 十三班虽然不是什么尖子班,但应该也是个很优秀上进的班集体。 她只需要敞开胸怀接纳新的人事,还有等待被他们接纳。 叶绍瑶向季林越挥手:“你快去上课吧,我们放学见。” 60-70 第61章 “谢谢你给我争取了减刑。” 英语课一下,十三班的教室顿时沸腾。 果然男生都有些共性,比如都会选择偷偷带篮球到学校,并且不约而同藏进书柜的角落里。 叶绍瑶孤零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整理从教科办领来的新教材。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她觉得有些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有女生路过她的座位,顺嘴打声招呼。 “我叫叶绍瑶。” 早上请了半天假,下午班级已经投入到正常的教学秩序中,她低低调调地摸进教室,实在没有机会和大家介绍自己。 “我是管凝晖,初二下期转过来的,”女生撩了撩马尾,“没想到初三还有转校生。” 叶绍瑶颔首,她并不想把转学的原因说得一清二楚,把话题带向另一边:“为什么大家都走了?” 说话的功夫,教室里只剩她们三个人。 “因为下节是体育课,我们要去体育馆集合。”管凝晖的同伴接话。 “还需要带羽毛球拍?”叶绍瑶问。 她刚才观察了好一阵,除了篮球不离手的男生,几乎人人都有羽毛球拍。 “是这样的,我们学校的体育课很特别,”管凝晖解释,“每学期都会学习一项运动,上学期学的是排球,这学期是羽毛球。” “我没有球拍,会不会有影响?” 她对新学校的一切都不熟悉,还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希望尽量别出风头惹笑话。 管凝晖摇头:“体育老师的性格很好,只要不被体育组的王老师发现,就万事大吉。” 王老师又是什么角色,叶绍瑶暂且不知道,但是预备铃已经打响,她索性和管凝晖同行,前往她们口中的体育馆。 “要不是球拍只有一副,我还可以分给你一个。”女生挽着同伴的手,抱歉地看向叶绍瑶。 叶绍瑶不在意:“没关系,我家也有羽毛球拍。” 绕到操场,跑道那头的体育馆就尽收眼底。 “外面气温很低,我们目前都在室内上体育课,”管凝晖介绍,“这座体育馆在寒假刚刷新过,油漆味还没有散干净。” 只是刚靠近,叶绍瑶已经能够感受到风里夹杂的难闻的甲醛。 “门外有很多人。”她说。 “应该是哪里的领导来视察吧,我们学校经常有校外人士造访。” 同学们都习以为常,连男生格外突出的个子也没有吸引她们的注意。 叶绍瑶回头看:“可他不像是领导诶。” “那就是来拍节目的啦。” 她们依然毫无表示。 叶绍瑶点头,大概听见那一群人在讨论拍摄角度的问题。 果然实验中学里都是处变不惊的学霸,对什么身外之事都不在意。 从操场传来一阵铃声,体育委员放下手里的篮球,大声吆喝:“快集合列队!” 有一个成年人从体育办走来,从身上的羽绒服到脚下的运动鞋,什么都是黑色的。 一直听说体育老师性格温柔,叶绍瑶只以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年轻姐姐,没想到居然是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还留着一些胡子。 “原来安老师不是女老师。”她有些失望。 管凝晖小声纠正:“这是王老师。”是体育组的学科组长,兼任学校教务处副主任,头衔可比其他人大许多。 是那个时不时就爱在各个教学楼巡逻的王老师? 叶绍瑶如芒在背,看来今天遇见的老师都不太和善。 “今天这节课由我代上。”王老师言简意赅。 见不到安老师,同学们有些丧气,发出高低不同的质疑。 王老师用严肃的表情震慑住调皮的男生,开始进入正题。 “就在前不久,我们学校出了一名世界冠军——重旸获得了德国羽毛球公开赛的男单金牌。” 正说着,名为重旸的男生从门后走入,他已经脱下棉服,穿着一件日常训练的队服,背后印着“国家羽毛球队”的字样。 叶绍瑶心里的疑惑得到肯定的答案。 凭她多年练习花滑的经验,一看就知道这个男生并非普通身份,身段和气质都有运动员的味道。 “大家好,我叫李重旸,很高兴受到母校的邀请,为大家上一节羽毛球课。”男生年纪应该也不大,说话还有些紧张。 叶绍瑶似乎幻视了记者前的自己,语言状态一模一样。 虽然全班同学对这一出不明就里,但都热烈地鼓掌欢迎。 不说认不认识,起码亲眼一睹了世界冠军,只这一点,这节课就上得不亏。 校方和媒体都配备了摄像师,用相机留下这节公开课的痕迹。 李重旸简单说起自己在实验中学的学习生涯,又谈到从国青队到国家队的坎坷经历,熬完一顿鸡汤,开始教授羽毛球的相关知识。 学习了握拍姿势和发球技巧,他鼓励同伴之间互相练习发球。 “学习一项运动,我们要说得少而做得多。” 等所有学生解散,原本站在最后一排的叶绍瑶暴露在人前,她迷茫地东张西望。 她该怎么办呢? 叶绍瑶加入这个班集体,正好成为落单的那个数。 虽然管凝晖有意把她拉入自己的阵营,但单打有且只需要两个人,她只能站在球筒边干看着,眼睛观察着球路。 李重旸很快注意到她,走过去和她搭伴:“同学,你可以试试发球给我。” 摄像师一路跟随他,将镜头打在两人身上。 她该有多幸运,能和国家队切磋技术。 但叶绍瑶打起唇语:“我没有球拍。” 一旁的王老师也关注到这边,颇有威严地问起:“你的球拍呢?” 叶绍瑶老实地摇头,表示不知道这节课的安排。 王老师首先向客人表达歉意,随后把她拉过身训话:“我早上特意嘱咐过,说下午会有公开课,务必带上羽毛球拍。” 背对着镜头,叶绍瑶不知道应不应该为自己辩护,只是乖乖地说:“王老师,我是下午才到的转校生。” 如果只是没有准备球拍就算了,李重旸在中间做好人,按下王老师的怒火,说把自己的球拍送给叶绍瑶。 但随后,王老师还发现叶绍瑶没有在校穿着全套校服,说她搞砸了今天“奥运冠军进母校”的活动,也不管是转校生还是本校生,罚去操场跑十圈。 面对这样只顾面子不讲理的老师,叶绍瑶有苦难言,今天是不是不适合上学,早知道出门前翻一翻老黄历。 “王老师就是这样,我们全班都被他罚过十圈,就因为去年没把排球归位,”管凝晖以过来人的语气叹息,拍上她的肩安慰,“你就当这是十三班的入班仪式。” 很特别的入班仪式,下了课,叶绍瑶还在围着操场兜圈子。 “你怎么在这里?”季林越和同学走近,停在跑道边。 她心里生着闷气,这不明摆着被罚跑了吗。 但她表面云淡风轻:“我上冰前热身呢。” 同行的男生没听出异样:“咱们学校的露天冰场被一铲子推了,现在没地方可以上冰。” 这边执着于和她科普学校冰场的拆拆建建,还是季林越聪明,首先向体育老师揽下一部分责任。 他是怎么展示话技的,叶绍瑶不得而知,但他很快带着消息回来:“老师让你减五圈。” “你用了什么理由?”她好奇。 “我说你把球拍借给了我。” 两个班的体育课是前后脚,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可我是因为没穿校服被罚跑的。” 看来他也没有完全猜到事情始末。 “所以王老师让我跑完另外五圈?”算是坦白没带球拍的自投罗网。 终于转过弯来,叶绍瑶牵出一抹笑,季林越有时候就是这样,持续性聪明,间歇性断电。 正好完成五圈慢跑的叶绍瑶突然完成所有任务,轻松得不行:“谢谢你给我争取了减刑。” 虽然真真切切跑了两公里,但她只是面色有些红润,大气没喘几声,顺便将今天的耐力训练完成。 在新学校的第一天,叶绍瑶结识了管凝晖和其他几名同学,虽然记名字还需要花些心思,但她已经大致区分出每个人的特征。 管凝晖的马尾梳得比谁都高,脑门上没有一根脱离集体的发丝。 她的好朋友叫路蕙,乍一听像花园里的芦荟,这也确实是男生们给她取的外号。 但目前没人把自己的名字联想成一株野芍药,都是“同学、同学”客气地叫。 叶绍瑶还没有接触过班里的男生,性别好像就是划分这个班级的标准,女生和女生扎堆,男生爱找男生玩。 “其实就是互相看不上,”管凝晖说,“咱班的学习委员由男女两名同学担任,其他班委也是这样,大家明里暗里的硝烟味儿挺浓的。” 这样的学习环境真稀奇。 “这周是第一小组打扫卫生,你放学可以直接回家。”路蕙补充。她就是倒霉的一小组成员,被卫生委员分配去擦玻璃。 风吹日晒一个寒假的玻璃,得脏成什么样。她拿着抹布有气无力。 “那就再见。”叶绍瑶精神抖擞,整理好书包,到一楼找季林越。 一班的晚自习还没下课,数学老师写了一黑板解答过程。 这是今晚作业的附加题! 叶绍瑶躲在教室后门蹭课,仿佛坐上火箭直通尖子班。 只是等待了一刻钟,她已经在同样的解题思路下完成了不少习题。 所谓举一反三,她此刻信手拈来。 教室传来桌椅的拖拉声,陆续有学生走出教室,抱怨第一天就劳累的学习生活。 “季林越,”叶绍瑶等到他,“你们怎么比放学铃还要晚半小时。” 尖子班的学习时间恐怖如斯。 “数学老师觉得我们的数学成绩还不够好,要求每天延时补一节数学。”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叶绍瑶饿得两眼发昏,蹭课的想法就此打消。 还是按时吃饭更重要。 “那我以后还是自己回家吧。” “嗯。” 三月的晚风很凉,天色黑得早,只有路灯照亮脚下的路,他们走进树影,又身披光明。 “叶绍瑶,你有没有参加B级赛*的打算?”季林越问。 “B级赛吗?”她刚复出比赛没多久,还没有考虑过这些。 华夏的花样滑冰在世界上勉强能算是中流,能够参加的国际赛并不多。 一年到头,国内的佼佼者只靠几个名额嗷嗷待哺,实在是僧多粥少。 她问:“我可以吗?” “你这赛季的状态和实力很有竞争力,或许可以试试。” “那我应该怎么做?” “申请护照,然后,把握住冠军赛。” 第62章 “让我们可怜的十三班看一眼吧。” 叶绍瑶一直把季林越的话放在心里,刚一回家,就向厨房里的叶先生说出想法。 “爸,我可以申请护照吗?我想出去比赛。” 叶先生有些始料未及,颠锅的手一个没拿住,铁锅砸在了炉盘上。 “你说什么?”他确认自己没有听岔。 叶绍瑶舔了舔嘴唇,底气有些不足:“季林越说,我下赛季可能可以出国比赛,是不是得先把护照办下来。” 邵女士收到丈夫的手机短信时,叶绍瑶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短短一篇英语课文就是背不住,她一会儿把书顶在脸上,一会儿揭开书看单词,渐渐犯起困来。 家门被打开,邵女士风风火火地进门:“叶绍瑶呢?” 叶先生原本在客厅里看球赛,提醒妻子降低音调:“孩子在学习。” 叶绍瑶是被一阵蛮力摇醒的,惺忪的睡眼里映着妈妈的脸。 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现在还不到九点半,距离自己瞌睡才不过半个小时。 一家人久违地坐在餐桌上,开始家庭会议。 邵女士的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冷气,说话也没有多少温度:“办护照是怎么回事?” 叶绍瑶直觉妈妈不太高兴,含蓄地说:“就是……我这个赛季的成绩还不错,想抢一抢国际赛的名额。” 如果能够拿到下赛季B级赛的资格,办理护照和签证就顺理成章。 邵女士的脸色没有多缓和:“你知道你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学习,”在桌面的阴影下,叶绍瑶紧张地抠着手指,“中考。” “你也知道自己面临中考,下个星期就是一百天倒计时,你怎么还有闲心思想你的花样滑冰?”邵女士端起桌上的水灌了几口,浇浇压抑在心底的火。 意识到刚才语气有些激烈,她换了个说法:“寒假去跑比赛也就算了,周末抽空去冰场我也默许,但是现在中考近在眼前,你不要分心去考虑别的事情。” 看见女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消沉,叶先生解释:“妈妈这是在担心你的学习成绩,希望瑶瑶考一个好高中、上一个好大学。” 才不是,叶绍瑶心里否认,虽然妈妈一直供她滑冰供她学舞蹈,但她骨子里的观念认为,练体育的人都没有多少文化,只有学习才能有出路。 “这就是偏见。”她说。 她有在好好学习,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有认真做,只是把别人玩的时间拿去比赛和练习而已,自己一点没耽误。 从升上初中到现在,她的考试成绩就没有不及格过。 辩论双方都静得不再说话,叶先生作为中立一方,开始主持大局。 “我记得花滑在八月左右才开始新赛季,中考前应该不会有比赛,是不是可以说明,我们可以暂时把办护照的事放在一边?” 冬奥会一结束,本赛季的各级别国际赛也基本落幕,只有等到八月的亚洲公开赛,冰场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护照一个月内就能办下来,这事似乎确实不用太着急。 给女儿讲通道理,叶先生又平等地把压力给到妻子一边:“当然,如果队里把出国比赛的名额给到瑶瑶,希望妈妈也可以全力支持。”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凤成龙,能有这样的机会,邵女士不会不解风情。 但她气不过:“就你每次都做老好人。”显得自己和女儿多针锋相对。 叶绍瑶点头认同。 叶先生被妻子阴阳怪气,多少有些难分辩,他分明是在找台阶,一人给递一把梯子,怎么就被打成众矢之的。 这是一次有效的家庭谈判,一家三口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邵女士把遥控器当惊堂木一拍:“散会。” “等等,”叶绍瑶举手发言,“我的冠军赛还可以去吗?” 妈妈对她占用学习时间参加比赛这事很抵触,她有必要问问清楚。 “我已经在网上联系好了沪城的酒店。” 叶绍瑶没想到妈妈已经先发制人。 今年的冠军赛在沪城举办,前脚赶上清明,后又有世博会开幕,正是旅游的旺季,提前一个月打电话咨询住宿,已经不算快人一步。 虽说邵女士并不想让叶绍瑶专业走体育,但有些时候,对女儿的滑冰事业还是异常上心。 叶绍瑶吃了一颗稳心丸,放心大胆地得寸进尺:“那我可不可以再顺便参加一场十级步法的考级?” 日后她一定会走向更大的舞台,没有双十级的考级证书,还真会寸步难行。 这赛季的第二次考级报名即将截止,还好她及时想起来。 邵女士凝视着她,又让一步:“考呗,也不差这一场了。” 得到邵女士的准确回复,叶绍瑶择日就向教练报了名,她拍胸脯表示,这次是背水一战,不能够再不及格。 …… 拿到崭新校服的日子,实验中学正好举行冲刺中考的百日誓师典礼。 叶绍瑶特别羡慕其他班的学生。 他们有自己的班服,甚至彩排了节目,但自己在迂腐的米老头手下讨生活,什么花样都没有,整个十三班都愤懑不平。 “五班把去年的话剧搬上来了,听说还要插一段SJ的《Sorry,Sorry》*。” “听说一班还跳交谊舞呢,穿得人模人样就算了,在创意上也秒杀我们。” 有男生怪声怪气:“米老头已经恩典我们把校服系腰上了,你还要怎样?” “要怎样?我就想穿他们班那样的小礼裙。”管凝晖捧着脸,说多了都是泪。 叶绍瑶问前桌:“交谊舞是男生和女生一起跳的,对吧?” 她去年在《一起来看流星雨》*里看过,端木磊和楚雨荨就是手握着手跳的交谊舞。 “是啊,不知道芦荟看见季林越和别的女生跳舞,会不会吃醋?”管凝晖打趣。 路蕙就像只炸毛的猫:“我平等地博爱每个帅哥,被你说成什么阴暗的小人。” 对啊,既然是跳交谊舞,季林越应该也得和女生搭对。 叶绍瑶想起遥远过去里的姚苑,季林越短暂牵手的小舞伴,虽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个小姑娘的长相。 “还聊天呢,”语文课代表被她们吵得不耐烦,拿着书大声威慑,“老师在早读课要抽背《古诗三首》,你们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全班更大声地回应。 虽然语文老师踩着铃声进入教室,但实际没有多少同学的心思还在教室里。 前后两个班级都闹哄哄的,估计在为等会儿的誓师典礼做准备。 叶绍瑶也学不进去。 “这节课的内容就上到这里吧,”语文老师及时止损,“大家可以悄悄地背古诗,或者,捯饬捯饬。” 全班静了片刻,最终加入整栋楼的熙攘:“老师万岁!” 说是要捯饬,但因为学校和班主任的严格要求,并没有什么化妆品可以在班内流通。 有人贡献了一支口红,于是全班女生都是这个唇色。 “我不适合这个红色。”叶绍瑶抿抿嘴,用纸巾擦掉些,让嘴唇看着要淡许多。 路蕙扳过她的肩,重新用棉签给她涂上:“适合,这个颜色多有朝气。” 有女生直接在座位上支了个发廊,各种密度的梳子一应俱全,还慷慨地提供头绳和发卡。 “还有要编头发的吗?” “我我我。”一群男生应和。 女生对最嚣张的那一个重拳出击:“你上一边子去。” 两方谁都想高一头,教室天花板要被掀翻,语文老师不得不起身维持秩序,哑火了两两秒钟,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管凝晖给正在抹口红的叶绍瑶和路蕙极力推荐:“丹妮编的鱼骨辫特别对称,你们也去试试?” 不等叶绍瑶抽空回应,耿丹妮已经走来广施雨露:“我来给新同学编个新样式。” 叶绍瑶的课桌上放着一面小方镜,前面有路蕙替她把口红抹匀净,脑后又有同学拆开她的马尾做发型,自己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用余光瞥向窗外还没发芽的树枝。 “我转学来的时候,怎么没被你们当皇后娘娘伺候。”管凝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空位,好一阵羡慕。 耿丹妮白了她一眼:“你那时候的头发比男生都短,我给你扎小辫儿吗?” 叶绍瑶一边听着几个姑娘拌嘴,一边透过镜子看自己逐渐成型的头发。 “这得用多少皮筋呐。”她看见细头绳不要钱似的往头上扎,一圈绿,一圈粉,脑袋上长满了各种颜色。 耿丹妮对自己的手艺很骄傲:“我家里是开理发店的,现在这别流行这样的搭配。”她信誓旦旦,说等发型做好,叶绍瑶一定会成为全班最可爱的同学。 管凝晖嗤笑一声:“你刚才也是这么对我说的,现在我只能屈居第二了呗。” 耿丹妮被她吵得专不了心,用手把她挥走:“去去去,我是第二。” 学校广播传来激昂的进行曲,广播站的学生拿着话筒让毕业班尽快下楼集合。 “怎么样?”耿大造型师完成大作,用镜子在她的眼前照来照去。 好看是好看,但叶绍瑶只觉得自己就像笔盒里成精的水彩笔。 脑袋重重的,她用手摸一摸,头顶也厚厚的。 “感觉自己长高了两公分。” 堆在操场边的积雪不知何时被清走,培在树坑里,路边的香椿树干还不粗壮,枝头被风刮得东倒西歪。 刚才还口口声声羡慕别班的管凝晖反水:“这鬼天气,其实不穿裙子也挺好的。” 叶绍瑶把校服拉到最顶端,扣上便服的绒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你好像一个驼背的小老头。”耿丹妮笑她。 班主任从办公室来到操场,同样被风吹迷了眼,但手里的动作并不含糊:“都缩手缩脚地干什么,等会儿你们要闯的是成功门,一百天后你们要上的是中考的战场。” 同学们站在队列里窸窸窣窣:“米老头又开始了。” 风停了下来,虽然天还是阴阴的,但校领导心里装着太阳,站在主席台上激情澎湃。 管凝晖站在叶绍瑶的正后方,时不时能够听到她嘴里吐出一两个字。 “叶绍瑶居然还在背书,好努力。”她对路蕙说。 路蕙暗中较劲:“我回去也要把《邹忌讽齐王纳谏》一举拿下。” 当事人此时正在闭眼冥想:“外勾步、内勾步、节环步、括弧步、闭式乔克塔步、变刃大一字……” 校长顿了一秒,翻开下一页讲稿,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太阳也听不下去,钻出云层探探究竟。 “孩子们,十年作舟,当横沧海;百日竞渡,一展雄风。*你们此刻站在这里沐浴朝光,也必将迎来人生之初阳。” 虽然冗长,但最后的陈词激昂,让所有学生都颇为动容。 操场一时半刻沸沸扬扬,主持人用嗓门按下所有的喧闹:“下面一个环节,请同学们通过成功门。” 进行曲再次响起,一班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在大家的舞台上停下。 “我怎么觉得更像校运会开幕式?” 如果不是硕大的成功门立在台下,他们真要恍惚听见田径场上的呐喊。 不过此刻的呐喊确实不比运动会时少。 叶绍瑶被旁边的男生挤出队伍,对方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他们真跳交谊舞!” “十二班的脑袋低一些。” “让我们可怜的十三班看一眼吧。” 舞台不够高,十三班的地理位置又不占优,只能看见一堆脑袋在攒动。 “谁说女生穿礼裙的?” 明明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晃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男生女生。 背景的华尔兹舞曲播放到高潮,同学们跟随节奏变化了队形,男生举起交握的手,女生轻盈地转着圆圈。 季林越走进叶绍瑶的视线里。 路蕙被逗得哈哈笑:“季林越怎么在和男生跳舞,两个人都一脸嫌弃。” 不知道啊,但叶绍瑶清楚地看见,季林越和自己目光撞上的那一刻,倏地就红了脸。 “你的脸怎么红了?”管凝晖用手背挨了挨叶绍瑶的额头,“没发烧啊。” “憋笑憋的。”叶绍瑶实在忍不住,和路蕙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季林越的脸色又臭又红,一向的沉稳在此刻崩塌得淋漓尽致。 如何不好笑呢? 第63章 “我的膝盖已经没有任何伤痕。” “所以,季林越,你当时为什么脸红啊?” 只是匆忙间的一瞥,却给叶绍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有空没空遇见他,都要提一嘴。 季林越不回答,不知是真在思考什么,还是装作没听到。 但并不妨碍她兴师问罪:“而且哦,明明每天都能见到你,但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你们班要跳交谊舞。” 叶绍瑶抱着手臂,她到底和谁更熟?这么大一件事,居然是从同学嘴里听说的。 “这有什么好说的。”季林越脸色变也不变,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叶绍瑶说:“当然有啊,我可以狠狠地羡慕。” 季林越的眼皮一跳:“羡慕?我们在台上特别尴尬。” 他很少在说话时带有强烈的感情,但刚才特意着重拖长了句尾的音调,让叶绍瑶精准抓住他所表达的意思。 “为什么?因为你牵的是男生吗?” 叶绍瑶站在他的角度一想,两个男生的个子都不矮,性格又比筷子还直,似乎又能理解他的心情。 交谊舞的身体接触可太多了,什么面对面,什么手牵手,都很别扭,更别说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季林越抿着嘴唇不说话,叶绍瑶就当他默认了。 路口的信号灯颜色交替,眼前车流穿行,叶绍瑶停下脚步,从口袋牵出有线耳机。 “过红绿灯要随时警惕路况,不要戴耳机。”季林越提醒她。 “我知道。” 也就是今天放学早,自己才愿意听他唠叨,要是换在平时,她一定只顾和他钻牛角尖到底。 叶绍瑶勉勉强强妥协,把一小截耳机线挂在耳朵上。 “邵姨给你买了手机?” 现在有不少品牌已经开始触屏时代的尝试,听说下半年,苹果4代就要面向全球发售。* “你怎么知道我有苹果手机?”叶绍瑶脸上得意的雀跃转瞬即逝,拿出令人失望的MP3,“哪能,我妈才不会给我买那玩意儿。” 就这MP3,都是她的磁带机彻底崩溃后的替代品。 季林越看着她手里的小方块:“你在听什么?” “《西界》*,林俊杰前几年发的歌,”叶绍瑶摘下一只耳机,“你要听听吗?” 季林越停下脚步,她配合地把耳机按进他的耳朵。 因为身高的差距,叶绍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那段耳机线被提了起来。 …… 考级的日子将近,如果不是有不及格的前科,叶绍瑶不会着急,每天不是在学习的路上,就是在奔向冰场的途中。 当年成绩单上硕大的五十分,比她差一分免掉暑假作业还要难受。 防患于未然,她联系上穆教练,提前两个小时到达冰场,赶上中午游客最少的时候,开始一遍一遍卡音乐。 “你的这段音乐不行,”穆百川直接把她选择的曲目打了回来,“节奏太弱,不容易卡上点。” “多磨合几次,应该会好很多。”这只是第一次合音乐,叶绍瑶认为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好歹她连《007》都滑下来了。 但穆百川坚决:“岸北站的考级就在半个月后,如果这次出了失误,难保不会影响你冠军赛的状态。” 他的声音大且严肃,吸引了不少路过的人。 等级测试和冠军赛相隔不久,且不说会影响心态,冠军赛还会卡参赛资格——只有步法和自由滑均已通过十级的选手才能够保住名额。 她没有多余的机会。 听人劝吃饱饭,比起相信自己,叶绍瑶还是愿意更相信经验老成的教练。 “那我用什么音乐合适呢?”她虚心请教。 穆百川尤记得她上一次考级时,选的似乎是某一段钢琴曲,节奏和时长恰到好处。 “《月光下的云海》?”叶绍瑶问。 已经很久没有用磁带机播放这首歌了,但一提到名字,她的大脑还是开始自动循环它的旋律。 太刻骨铭心的记忆,她的每一次考级都选用的这段音乐,听都快要听吐了。 但她的细胳膊哪里拧的过大腿,还好只是考级而已,也不会缺块肉。 进入四月,2009/2010赛季的第二次等级测试拉开帷幕,首战即设置在岸北的一个商业冰场,因为叶绍瑶偶尔有去串门,也不会对那里的冰场太陌生。 她赶到冰场时,商场外已经围了许多人。 季林越到得比他还要早。 叶绍瑶就是把他大清早叫起来的罪魁祸首。 “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叶绍瑶在早上六点把他从床上叫起来,只说让他早点到,他一头雾水地出门赶公车,虽然一直没想明白原因。 叶绍瑶把他按在身后的花坛边坐下,鞋包放在他的脚边,还有事先一直攥在手里的三支笔,她双手握着,向他狠狠鞠了九十度的躬。 “考级的神啊,请受我三拜。”她嘴里念念有词。 季林越差点被她反常的举动闪了腰。 “好了,我已经把你的状态暂时借走了,你走吧。”叶绍瑶收回鞋包和笔,想拍拍屁股走人。 “喂……”季林越忍不住出声。 叶绍瑶回头,狡黠笑了笑:“放心,我很厚道的,只借三个小时,一定不会影响你的冠军赛。” 季林越把剩下的话咽在嘴里,他很想问问,她今年到底多少岁,还会相信这些空穴来风。 当然,走是不可能走的,他大清早从云河区赶过来,没想打空手回。 “小季,你也来凑热闹?”穆百川看见他,很热络地打了招呼。 “教练好,我起得早,也过来看看。” 穆百川问:“是不是和小叶一起来的?” “不是。”甚至比她要早到很多。 天知道他以为叶绍瑶有急事,赶着首班车出的门。 师徒两人随着人流到达比赛场地,冰场外已经站了好几排观众。 “教练!”叶绍瑶已经换好了表演服,在门口热身。 穆百川问:“练习得怎么样了?” “放*心,我这次稳过。”她很确信。 “请下一组考级选手做好准备,开始五分钟练习。” 考级和正式比赛的赛前练习时间有所不同,只有五分钟准备时间,不过对于叶绍瑶来说足够,她已经是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人。 “请031号姚苑开始步法考试,032号叶绍瑶做准备。”主持人提示。 “她叫什么?姚苑?” 叶绍瑶很想和季林越分享这个消息,但苦于季林越进不了内场,身边只有穆百川陪考。 穆百川看她眼睛瞪得老大,扒在围挡上看人小姑娘,不禁问:“姚苑是谁?” “姚苑可能是……” 是很久之前,出现在星未来的人。 但是时间太过久远,又不是单人滑选手,估计教练并没有印象,叶绍瑶打着哈哈含糊过去。 眼前的小姑娘和她差不多高,光洁地盘着头发,扎了一圈小红花。她的表演服也是红色的,和层层叠叠的公主裙大差不差。 眉眼……她实在想不起来,也不知道是同名同姓,还是机缘巧合。 “集中注意力!”穆百川突然冲她喊了一声,让她回神。 现在并不是沉溺在记忆的时候。 正在此刻,场上的小姑娘已经完成所有步法,主持人马不停蹄开始下一场报幕:“请032号叶绍瑶选手开始步法考试。” “我一定行。”叶绍瑶给自己心理暗示。 前面那么多次考试她都通过了,伤痛下黑暗的两年也熬过来了,她在这短短的几个月,经历了省冬会,经历了全锦赛,一步一个脚印,拿下了空前辉煌的荣誉。 她也一定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这一场考试。 她滑到指定位置,长舒一口气。 悠扬的钢琴曲响起,叶绍瑶随着音乐滑出步法。 这一套步法她从两年前就烂熟于心,在不同的冰场,她已经滑过无数次。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她想一想,好像叫“大意失荆州”,她必不能向关羽一样败在自己的阵地。 十级步法考试除了考核选手对难度步法的掌握,还将这些转体步加以组合。如何利用整套步法滑出协调可观的路线,本身也不简单。 正式比赛对图案的要求没那么高,但专业等级测试却狠抓这一点。 虽然叶绍瑶对这套步法信手拈来,但平时也没少被批评。 外勾步一定要控制滑行路线和距离,这一点可以和音乐呼应。 乔克塔和括弧要注意方向,教练说她最容易滑嗨,头脑一兴奋就容易迷失方向,不给下一个步法留余地。 叶绍瑶心里默念每一条注意事项,有条不紊完成了所有步法串。 音乐刚好弹下最后一个琴键。 四周有掌声响起,叶绍瑶向评委席和四周的观众鞠躬谢意。 她此刻胸口起伏,比完成比赛还要激动。 虽然成绩还没有确定,但她可以肯定,自己终于通过了所有考级内容,拿到最后一本证书。 可以放心大胆地报名任何比赛。 穆百川看她已经开始开香槟,打趣道:“这么确定自己可以通过考试?” “那是自然,”叶绍瑶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我可是要在冠军赛站上领奖台的人。” “你的道行还不够。”穆百川笑得无奈。 他一直要求学员保持谦虚。作为一名运动员,状态和事业的大起大落皆有可能,所以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练就一颗强心脏。 叶绍瑶点头,她当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是以第十二名入围的本赛季冠军赛,大不了拿到第十二名的名次。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全国第十二名的水平。 她的潜力只会比这更高。 “别忘了,现在是2010年,我的膝盖已经没有任何伤痕。” 第64章 全一班都要知道她的数学不及格了。 “现在是清冰时间,请您不要进入场地,以免发生意外。” 叶绍瑶换下冰鞋后,被一个年轻女性叫住。 准确的说,崔颜从评委席走来,叫住的是穆百川。 “穆教,又见面了,”她双手藏在身后,抿着嘴唇笑,“您还是玉树临风。” 穆百川打量她一眼,看见工作牌上写着“裁判”两字,连连点头:“你现在也混得风生水起。” 崔颜摇头:“还是全仰赖您的启蒙。” 叶绍瑶坐在长椅上,目光在两人中来回转。 穆百川转过身,把身边的人介绍给她认识:“这是你的师姐,大前辈。” “阿姨……姐姐好。” 崔颜打扮时髦,上身穿着淡绿色运动服,难掩住初春的气息,但从她的容貌来看,应该也有个三十来岁,叶绍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崔颜不客气:“叫姐姐好,显我年轻。” 穆百川和她很熟络,就像一直有联系的朋友。 两人没有避讳旁人交谈,叶绍瑶也断断续续听着一些。 崔颜是穆百川还未退役时就在带的学生,说是星未来的第一批学员也不为过。 虽然后来没有熬过发育关,但她并没有就此放弃花滑事业,自立门户做了教练,前几年又考取了国家一级裁判证书。 两人谈到今天参加考级的小选手,一套节目滑出了五花八门。 相比之下,也有可以称之为典范的例子,崔艳冷不防冲叶绍瑶说:“我看过你的比赛哦,叶绍瑶。” 叶绍瑶收拾背包的手一顿,她刚才似乎并没有向对方指名道姓。 难道是自己的步法给前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考级名单有一百多号人,除了摔个大马趴,应该很难做到吧。 “小崔是省冬会的裁判,你自由滑小分表*上唯一的‘-2’就是她的杰作。”穆百川告状。 省冬会后的第一堂滑冰课,教练将每名参赛选手的小分表打印分发到学员手上,逐个分析技术问题。 轮到叶绍瑶时,穆百川首先皱起眉头:“我记得自由滑的三连三跳跃没有大问题。” 但在一串“0”和“-1”中,硕大的-2分挂在五号裁判的下方。 “我也记得。”叶绍瑶和教练大眼瞪小眼。 第一跳的旋转轴倾斜她认,但第二跳顺利地落冰,她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自己的胜利,怎么会获得-2分的殊荣。 师徒俩研究了半天,最终只能判断,五号裁判真得很严格。 如今很严格的裁判就在眼前站着,叶绍瑶顺嘴向她问起这件事。 崔颜说,她对所有选手一视同仁,狠狠抠了每个人的跳跃。 她还发誓:“后来我才敢和穆教相认,绝对没有包庇和针对任何人。” 也不是什么大心结,解开了疑窦,两个大人继续谈笑风生,把叶绍瑶丢在一边,静悄悄抱着一堆衣服去更衣室。 清冰后,新的组别开始考核,穆百川在为别的小学员忙前忙后,叶绍瑶招呼一声,随后钻进人堆里。 季林越在人群里很突出,虽然不是最高,但同时还能长着一张逆光也好看的脸,确实不是常人有的水平。 叶绍瑶一眼就发现了他。 “你还没走啊?” “顺便看一眼。”他说。 行,顺便就顺便吧,叶绍瑶没拆掉他的话台子。 前面的人挡住她的视线,叶绍瑶只能往旁看,一个年少的女生挎着鞋包离开考场,一下点醒了她。 她问:“季林越,你还记得姚苑吗?” “不记得。”季林越的回答很干脆。 “你再想想。” 他配合地转了转眼珠子,继续摇头。 “就是当年在健身房,穿着公主裙的小妹妹,”见季林越就像失忆了似的,叶绍瑶索性和盘托出,“你当年的小舞伴儿。” 季林越的脸色终于有一丝松动:“好像有印象。” 不过那段回忆并不美好,不记得也无妨。 叶绍瑶见他的反应一如往常,撇嘴沉下去。 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小姑娘,只有自己,真真切切因为被抢走了朋友而郁闷。 片刻后,她才听见季林越问她:“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提这个做什么?” 他刚才一直没说话,原来是没想通这一层。 “因为她也来考级了。” 虽然当年的姚苑因为升入小学,短暂退出了这一项运动,但现在看来,她也并没有真正的放弃,甚至还练就了不俗的水平。 叶绍瑶再望向姚苑离开的那个方向,孤零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厅的人群中。 “走了。” 身边的季林越拍了拍肩,替她在人堆里开出一条路。 “就走啦?”观众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她原本还想踮脚看看情况。 “赶不上午饭了。”季林越催促说。 悬挂在商场中厅的时钟显示此刻已经十一点,这里距离云河区并不近,赶正午回去也够呛。 “那倒是。” 出门前,叶绍瑶带上了自己的午餐费,但如果能去季林越家蹭一顿,她也很乐意,毕竟能省则省。 考试的地方远离城市中心,一离开商场,连人都要少许多,周围没什么高大的建筑,街边的植被也稀稀落落。 来的时候赶上家长接送孩子的高峰,叶绍瑶还没发现,宽敞的十字路口居然没有多少行驶的车辆。 绝对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让我想想该走哪边。” 这是一条从未坐过的公交线,她数着公交站牌,确保不会迷路:“季林越,我们要乘109路,一共十五站,在振义街换乘36路,千万别错了。” 站台也冷冷清清的,只一个铁牌立在路边。 叶绍瑶有些庆幸没提前把他轰走,虽然不能提供多少聊天价值,但也是个心理安慰。 “居然是双层巴士!” 远处喷上红漆的公车驶近,缓缓开进叶绍瑶的回忆。 她年幼的时候,双层巴士在岸北并不少见,但凡能经过景点,一定有机会遇见双层巴士。 她甚至在动物园外见过各色双层巴士争奇斗艳。 后来交通改革,双层巴士被纳入安全隐患,许多线路逐渐淘汰这个车型。 季林越补充:“我觉得也有需求的因素。” “需求?”他又从哪里学到的高级词汇。 “现在满街都是轿车,坐公车的人少了许多。”他指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汽车。 相比之下,双层巴士就像缓慢蠕动的毛毛虫。 “也就是说,人们对公车的需求减少了?”叶绍瑶从他的角度理解。 “嗯。” 她满意地点点头,只要带上季林越,随时随地都可以学到能向聂心炫耀的知识。 “对了,冠军赛你要去吗?”看着沿路的风景,叶绍瑶一边问他。 他疑惑:“我为什么不去?” “教练说有很多人退赛诶。”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三天可以完成的比赛,滑协偏偏要分四天进行,赛程宽松不说,还占用了大量时间。 选手基本都是在读书的小孩子,哪里分得出多余的时间,听说只单人滑就退了三名选手。 “初一初二的弟弟妹妹专心磨枪,我们两个临上战场的人还在全国奔波。”叶绍瑶感慨。 她昨天才和邵女士对了账,除了周四至周日的赛程,她们还有两天在路上,再花两天适应冰场和气候,前前后后得请上一周的事假。 “好嚣张哦。”尤其对于她这个在新学校没上几天学的人来说。 “我们在上学期已经学完了所有内容,这学期全是复习课。”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季林越靠在窗上,眼睛盯着一辆又一辆驶过的车,叶绍瑶无聊到数公车里的人头。 季林越说:“如果你担心跟不上学校的节奏,我可以帮你补课。” 叶绍瑶感激涕零:“谢谢季老师!” 苍天作证,她刚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这是季林越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可是她还没有捱到补课,在月考就露了馅。 为了让学生在中考前及时纠错改错,实验中学要求初三年级在每月设置了月考,并在考后按照年段进行排名。 叶绍瑶在H大附中时混得如鱼得水,不说人中翘楚,起码也在年级的中上游,从未失手过。 但此刻她握紧成绩单,手都在发抖。 十三班已经算是年级的末尾,她甚至在班级里的排名也不靠前,数学和英语两科成绩被加了粗。 120分满分,72分及格的试卷,她一门考了六十六,一门考了七十一。 她自言自语:“怎么回事呢?” “我也想问问,怎么回事呢?”数学老师坐在工位上,也很疑惑。 办公室外还站着几个不及格分子,但她的情况尤为特殊。 她是一名转校生。 老师问:“是不是两所学校的进度不一样?” “可能是的。”她点头。 但老实说,以前的班级进度要更快一些,试卷上的内容她学过两遍,不至于不及格。 “你才刚转来,于情于理,我要多照顾你。” 数学老师拿着她的试卷一通分析,最后发现她并没有犯多少知识点的错误,全是计算的问题。 “你的计算能力太差了,”他指着最后两题的空白,“这些题又是为什么只写了‘解’?” 叶绍瑶回忆:“时间不够。” 实验中学为了锻炼学生的反应和手速,压缩了原本的考试时间,让叶绍瑶贫瘠的成绩雪上加霜。 老师理解她的不适应,但是他表示:“这就是实中的教学习惯,我们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在考场上多一分胜算。” 叶绍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现在给你时间,做一遍这两道题。” 得,踢铁板上了,她慢吞吞握着笔,慢吞吞把原来的“解”字划掉,写上新的代替。 数学老师叹着气,率先放弃:“算了,以后每天放学,你随我到一班去。” “一班?” 老师以为她不明白,解释说:“我每天都会给他们附加一节课。” 何止是附加课,他们写的也是附加题啊。 叶绍瑶打起退堂鼓:“老师,我不会写附加题。” “你连普通的计算都出错,当然首要锻炼你的计算能力,”数学老师吹了一口茶叶,“还有,你这压轴题的思路全是乱的,我给你机会多问。” 最后,他象征性地征求她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叶绍瑶依然点头,虽然她还不太熟悉这名老师,但他的敬业程度让她折服,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这样,全一班都要知道她的数学不及格了。 第65章 她睁着眼睛,向往看见世界。 既然一定要去一班听课,叶绍瑶选择先给季林越打一剂预防针。 “那个,事先说好,要是我最近频繁出现在一班,千万不要带头笑我。” 中午的食堂乱哄哄,但并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两人。 “获得数学老师特殊关照了?”季林越问。 人的大脑到底怎么长的,他怎么一猜一个准,一点悬念没有。 叶绍瑶随口问:“难道还有其他人也有过这样的待遇?” “嗯,数学老师经常把没及格但还有救的学生抓来上课。” 叶绍瑶恍然大悟,难怪她走进一班的第一眼,就看到最后一排崭新的座椅,上面一尘不染,没有摆放任何学习用具。 “那以后我就坐在你的后排,你多帮衬帮衬我。” 季林越摇头:“老师会给你们另外的练习题,夯实基础的。” 数学老师还懂得因材施教,但叶绍瑶并不是很高兴,蔫哒哒地接受事实。 其实在被数学老师问话之前,她还接受过英语老师的洗礼。 教室似乎都知道她的特长,也对她的体育事业很关心。 “听你的妈妈说,你以后打算出国比赛?” 叶绍瑶点头。 “可是不学好英语,没有一口流利的口语,在外国怎么行得通呢?” “教练说,如果需要出国比赛,每个团队都会配备翻译人员。”她回答得很真诚。 “翻译员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待命,他们也需要下班。” 说得有道理。如果她真能够在下赛季报名参与国际赛事,学习英语是极具紧迫性的任务,她必须严正以待。 叶绍瑶抬头,眼前就有一个人选。 “季林越,你的英语怎么样?” “运气好的话,勉强能进年级前十吧。” 什么叫运气好呢?这么说吧,一个年级六百来号人,分数几乎都在头部。 英语满分一百二的试卷,即使能够拿到一百分,已经被半数的人甩在脑后。 叶绍瑶差一分及格,几乎是年级的垫底。 如果不是语文助她一臂之力,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总成绩会有多难看。 “我记得,月考的年级第十是117分?” 以前班主任说,中考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个城市有那么多学生,一分就可以超越几十上百人。 她现在已经体会到老师所言非虚。 季林越说:“这次我的作文有语法错误,没有考进年级前十。” 这话说得毫无波澜,但落在叶绍瑶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叶绍瑶纳闷:“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俩从六岁开始形影不离,以前放学早,天天还有时间串门,现在虽然往来少了,但在冰场和校园里也能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是什么时候努力的?莫非就是教练口中的“天赋”? “听磁带。” 叶绍瑶想起来,季林越的书桌上有一台双卡磁带机,天线拉得老长,她以前还捣鼓过好几次,每次按下按钮,里面都装着不同的英语磁带。 她也有个破破烂烂的磁带机,修修应该也还能用。 她眨眨眼:“要不你教我学英语?或者我也听听你的磁带。” “每学期发的英语书,不都会附赠两盘磁带吗?”季林越反问。 原来就是教材配套的磁带啊,她书柜里收集了一堆,从小学到初中的都有,摞着犄角旮旯吃灰,有时候遇见难题,她还会抽出一盘来,用笔卷黑条纸玩。 对缓解压力有奇效。 “我记得,邵姨也是英语老师。” 说起这个,叶绍瑶不露声色低头扒饭。 邵女士虽然是人民教师,但女儿的英语成绩并不会让她觉得这个职业光彩。 “你的妈妈可以是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但一定不可能是英语老师。”这是邵女士盯着成绩单沉思二十分钟后的原话。 “我妈教高中的,她的方法不适合我。”这也是实话,邵女士到底脱离初中英语多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教一名基础薄弱的初中生。 当天,叶绍瑶就收到了来自季林越的大礼,他的课桌上放了一大叠英语报,一水的《CHINADAILY》*。 “这是我的英语水平可以看懂的吗?”叶绍瑶没忍住阖眼,看得头晕。 季林越鼓励她:“谁都是从无到有,就像你现在最顺手的点冰联跳,不也是从一周练起了吗?” 也就是他能拿滑冰做类比,这么一说,叶绍瑶开开心心地道谢,把报纸抱在怀里,满载而归。 …… 为了这次冠军赛,叶先生特意休了年假,叶家举家出行,季林越依然跟在叶绍瑶旁边。 “你和你丈夫的基因真好。” 机场候机厅里,一个显怀的女人和邵女士侃育儿经,时不时羡慕她的四口之家。 邵女士脸上挂着勉强的笑:“这是我朋友家的孩子。” 话题中的两人正躬身写作业,叶绍瑶对笔下的数学题没有思路,顺口就喊季林越,旁边的人没吱声,似乎也在纠结手里的题。 “季林越,”叶绍瑶把他的笔抽掉,“我叫你呢。” “稍等。”季林越抄起她撂在练习册上的笔,写下两串公式。 然后就没有了回声。 叶绍瑶看他冷冰冰的,一个人仰着身体做鬼脸。 写吧,谁能写得过他。 “两个小朋友一起长大的?感情真好。”女子旁观了这一幕,脸上漾着母性的温柔。 虽然邵女士对他俩的互动见怪不怪,但就刚才的小打小闹而言,她已经能猜到女儿的心理活动,对方又如何看出了“感情真好”呢。 就季林越的过分行为,叶绍瑶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走路要走在爸爸妈妈两侧,上机一定要坐座位两端,连随身的行李也要放在不同的顶柜里。 首先说和的是叶先生:“瑶瑶,咱们没买那个位置,你快坐过来,和小季挨着。” 叶绍瑶心里抱怨,那么宽敞的飞机,偏偏只剩下前后相邻的四个座位。 爸爸妈妈是肯定不会分开的,自己只能勉为其难和季林越坐一块儿。 等他道歉,自己再坐回去。她坚定自己的立场。 但就像被读懂了心思一样,下一秒,叶绍瑶就收到了道歉。 “对不起,本来答应要教你数学的,”他说,“刚才一直在做题,没有照顾到你。” 到底是谁给了谁台阶下呢?叶绍瑶顺水推舟做到他身边,心情随着天际线升上的太阳晴朗,到落地沪城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坏脾气。 到订下的酒店时,已经快要黄昏。 “当时我只订了一间双床房,恒川,你和小季怎么安置?” 叶先生和季林越是临时加入的,邵女士并没有将这点考虑周全。 “我问问前台。” 世博会开园在即,已经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酒店大厅摆放了不少行李箱,角角落落都是人。 叶先生果然无功而返。 “我刚才打电话问了附近的酒店,也都已经订满。” 他们需要在这里长驻一周,根本不能立刻找到合适的房间。 最后,四人挤在一个标间里,各自收拾各自的行李。 “宛郦,今天你和孩子们都累,就早些休息。”叶先生在床上坐了片刻,拿上外套往门口走去。 叶绍瑶随之起身:“爸爸,你去哪?” “听说世博园就在附近,我去看看。” “是世界博览会吗?” 世博会的风声从千禧年就一直吹着*,从沪城蔓延到东北,她竟然有幸能参与到这场盛大的世界聚会中。 上一次感受到世界的风潮,还是在08年的北京奥运会,叶绍瑶至今收藏着全套福娃,家里的冰箱也被贴满福娃的贴纸。 她睁着眼睛,向往看见世界。 “只是现在距离开幕还有一个月,我们只能看到新修的建筑。” “那就够了。” 就说现在还没有开园,沪城已经挤了这么多人,要真到五月一日,岂不是出门都走不动道。 搭上出租车,司机一听乘客是外地口音,立马骄傲地推荐起最近刚刚落成的地标。 “世博园的各国场馆还没开放,但园区是可以进出的,”司机一口沪音,“小朋友知道中国馆吗?” 不知道是问谁,反正叶绍瑶是摇了摇头。 “喏,那就是。” 没有车框的遮蔽,叶绍瑶终于看清那个司机口中的“中国馆”。 “上个月刚竣工,咱们赶上了它有九成九新。”叶先生做足了功课,一会儿介绍了整个园区的场馆分布,一会儿站在直道上,说脚下的是世博轴。 叶绍瑶落在最后,和季林越说:“我们上课来了。” 世博轴之东,中国馆屹立在那里,上宽下窄的斗拱形状,每一根柱子都是古朴却庄重的红色。 “瑶瑶,快给我和你爸拍张照。” 邵女士从包里掏出相机,和叶先生迎着风站立。 “好了吗?” “好啦。”叶绍瑶回答,为了防止妈妈不乐意,她一连闪了二十张。 邵女士回看自己全程闭上眼睛的照片,不禁质疑:“你什么水平?” 叶绍瑶坚决不揽下这个过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算了,我给你俩也闪几张照片。”邵女士一手指挥着,拿出自己得意的拍照手艺。 叶先生从侧面看见即将岀画的两人:“你俩还在闹矛盾?” 叶绍瑶和季林越面面想看,往中间挪了挪,又挪了挪。 “笑一个——” 照片定格的前一秒,叶绍瑶察觉脑袋上长了什么东西,接过相机一看,季林越就是始作俑者。 “你干嘛给我比兔耳朵?”她声讨,“我刚刚以为头顶落了鸟屎,笑都没敢笑。” 照片里,叶绍瑶虽然咧着嘴角,但弧度并不多,眼睛里装着惊恐,表情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但季林越却罕见地笑着,惬意地眯着笑眼,那阵风吹来,足以用自由形容。 叶绍瑶看着他咬牙切齿,一定要再拍一张不带他的。 “这才拍出了我的美貌。” 她终于看到照片里清晰的五官,少女的鬓发拂在脸颊,身后的建筑映着夕阳的金黄色。 咦? 叶绍瑶举起相机,将照片里的建筑放在现实里。 “季林越,你看——”她用手肘叫住身边的人,“这个中国馆像不像一顶学士帽?” 叶先生点头认同:“瑶瑶很有善于发现的能力。” 学士帽是一种认可,象征着智慧与成功,照片里的自己错位戴上这顶“学士帽”,一定也在冥冥之中包含了什么寓意。 “说不定我能考上特别好的高中,继续和你待在一个学校里。”她对季林越说。 接完电话的邵女士重新回归队伍,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瑶瑶。” “嗯?” “教练说,你加分通过了十级步法的考试,恭喜你。” 她终于可以确保自己拿到冠军赛的参赛资格,而不是简简单单的旅行一场。 叶绍瑶捂着胸口,激动的心已经跑了二里地,但她嘴上只是劝季林越多拜一拜。 “你亲眼见证的,这个建筑很灵。” 第66章 “我希望你能想明白。” 上冰前,叶绍瑶专程找教练商量比赛的事情。 “教练,我可不可以在调整旋转的姿势变化?”她仔细解释,“我最近向容翡前辈讨教了风车转,成功率很高。” 在国际滑联于本赛季钦定的技术组细则中,风车转被认定是直立姿态旋转难的变化,给联合旋转增加了一定难度,因而选手可以获得更高的定级。 此前,叶绍瑶一直把冰上训练着重放在步法和跳跃部分,至于旋转,充其量在及格线上徘徊。 她复出后经历了两场比赛,所有的联合旋转都无法超越三级。 短时间内没法在旋转前后加入难度滑进和滑出,叶绍瑶只能从改变旋转姿势入手,在空闲时间找到了容翡魔鬼训练,速成了风车转。 但穆百川让她放弃这个想法。 “教练——”叶绍瑶双手合十,试图动之以情。 教练背着手,晓之以理:“明天就是正式比赛,且不说你是否熟练,就是贸然改变技术动作,也会降低节目的流畅度。” 对此,叶绍瑶向容翡倒苦水:“教练太保守了,以前也是这样,技术动作的成功率必须达到百分之八十,才肯让我放进节目里。” 站在穆百川的角度,容翡不是不能理解:“因为这些动作很危险,摔倒是小事,要是伤筋动骨,可是要赔上前程的。” 运动员的身体最不值钱,天天在冰上地上摸爬滚打,但也最金贵,经不起一点病痛。 叶绍瑶啧声:“我以为你会鼓励我。” 要是放在以前,容翡只会满是斗志地挥拳头,让她只管往前冲,往上走。 “我当然会鼓励你,”她转过头,抿着嘴唇笑,“反正是赛季的最后一战,不如去试试。” “容翡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 “我也曾这么干过。因为这个临时起意,让我的自由滑技术分比第二名高了十五分之多。” “是十年前那场比赛?” 当年容翡在少年组崭露头角,以两个三周跳一鸣惊人,那年她才不到九岁,就被全国上下誉为“天才女单”,甚至把她看作阚玉的接班人。 如今,阚玉早已经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曾被称为接班人的容翡也不知所踪。 女孩埋头轻轻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叶绍瑶笑她,才刚刚成年,就学着大人伤春悲秋。 两人坐在板墙上,面向宽阔无人的冰场,对面有一面落地窗,阻挡不了照进的斜阳,映着纵横交错的冰面,形成道道阴影。 容翡跳下去,在滑行中俯身,指间传来粗粝的触感,这些斑驳的冰痕又如何不是她们滑冰道路上的沟壑。 “你还没开始发育,那两年会真得很难熬,”容翡睨了眼叶绍瑶,就像大人看向懵懂的小孩,开口就是过来人的唠叨,“我虽然前几年还在坚持参加女单比赛,但跳跃越来越笨拙,旋转也很明显慢了下来,甚至有段时间,我丢掉了好几个三周跳。” “可我记得,你前年还拿过华夏杯的女单第五名。” 华夏杯是国际滑联(ISU)在华夏设置的花样滑冰大奖赛分站赛,全球顶尖的花滑运动员相聚在这里,擘画自己的事业蓝图。 “但你没看到的是,我为了拧过那个GOE为负数的勾手三周跳,拄着拐回了家。” 赛场背后的故事,叶绍瑶不能完全知晓。 当年她也只是靠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体育频道播出容翡的采访,她说还会继续深耕女单事业,暂时退出接下来国内双人滑项目的比赛。 “那后来放掉了俱乐部联赛,是因为华夏杯受的伤?” 容翡却摇头,揉了揉她的膝盖,转开话题:“话说,你的膝盖真得好全乎了?” 半月板损伤不是小事,何况叶绍瑶还有韧带撕裂的前科,要是换做普通人,膝盖早废了。 叶绍瑶说:“生物老师讲过,我们都在生长发育阶段,身体的修复能力要比成年人强得多。” 即使因为比赛复发,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休赛期,也足以让她养回来。 说到生长发育,容翡不自觉将目光聚焦在叶绍瑶的身上,她看着少女冰服下的形体,已经初有女性的特征。 “瑶瑶,你是不是开始发育了?” 燥热攀上叶绍瑶的脖颈,很快蔓延到脸颊,叶绍瑶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支支吾吾:“有吗?” 果然已经是个厚脸皮的大人,说话好不害臊。 但或许容翡真的一语道破天机。 穿训练服时还不觉得异样,换上修身的表演服,叶绍瑶顿时感觉压力从布料覆盖的部位传来。 两年前量身定做的考斯滕,现在被挤出怪异的褶皱。 团队的助理看到也无可奈可,衣服大改小容易,但原本就没有多余布料的衣服,又该如何改宽松呢。 去熟人面前问了一圈,都没有备*用的赛服。 “一时半会也借不到,只能先勉强穿着。” 所有人退出练功房,留叶绍瑶一个人搬腿开腰,她直起身体,看原本就不长的裙摆才堪堪遮住大腿根,虽然有连腿的冰袜,也并不妨碍脸上腾起羞赧的红云。 她把裙角往下抻,再往下抻。 还好,熬过这场比赛就可以换新节目,缠着爸妈买新裙子了。 …… 在女单正式开赛前,叶绍瑶被临时叫去开幕式走过场。 以为是简单的巡场排练,却被策划开幕式的阿姨要求展示个人特长,其他选手个个都进入状态跳跃旋转,叶绍瑶也尝试了几次3T+3T连跳。 只是彩排,就已经摔得不轻。 “一个开幕式而已,别人都在隐藏实力,就你一遍遍跳足了周数,”助教说她不懂得变通,“接下来就是女单比赛,提前消耗了体力,等会可别滑不动路。” 叶绍瑶深知自己过于实诚,但不以为意:“如果我的体力这么快就被消耗掉,应该没有能力站在这里。” 她从小到大就练长跑跳楼梯,应付一个开幕式还是绰绰有余。 “你最好是。” 虽然冠军赛只是赛季谢幕之战,重要程度比不上竞争激烈的全国锦标赛,但主办方却十分重视此次比赛的举办,甚至邀请到了体育频道的名嘴主持。 叶绍瑶听声音便觉得熟悉,似乎总是出现在爸爸爱看的球赛里。 “让我们欢迎第一组选手入场!” 不同于从前坐在演播室里的广播员,叶绍瑶似乎能感受到主持人就隐藏在观众席的某处,拿着话筒向大家介绍场上选手,时刻带动观众的气氛。 “接下来出场的是,华夏新生代女单选手叶绍瑶。” 虽然叶绍瑶在本赛季积分排名第十二位,但直到昨天最终参赛名单的确定,她已经不算是勉强挤进决赛圈。 除了容翡,其他三名高位选手也因各种原因退赛,她顺位排在所有选手的第八位,在第一组最后一个出场。 这对她冲击领奖台是个不错的机会。 《末代皇帝》的旋律响起,她迈着熟悉的步伐,将烂熟于心的节目又一次上演。 经过两次大赛的洗礼,叶绍瑶3T+3T的质量基本已经恢复到伤前的水准,加之开幕式的彩排已经把所有摔倒预支,她轻松地完成这个跳跃。 随着音乐的递进,叶绍瑶逐渐偏离了她原本的计划难度。 阿克塞尔两周跳虽然难,但一旦掌握,就很少有失手的机会,她打算用这个跳跃做一次伟大的尝试。 提腿起跳后,叶绍瑶将双手在头上交握,第一次做出rippon*难度姿势。 但重心不稳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与之相反,在随后的滑行中,叶绍瑶意识到一件事,举手跳跃让自己的轴更正了。 屡试不爽,这个结论在随后的后内结环三周跳上也得到了印证。 她就这么误打误撞掌握了rippon,肢体随着旋律的轻快而放松,内心更轻盈得快飘起来,连同落叶跳也更高更轻,差点忘记收脚落冰。 一个趔趄后,叶绍瑶及时端正自己的心态,进入接下来的换足联合旋转。 如她向教练所提出的,燕式转后,她一改以前的变速直立双足,代之以三圈风车转,再换足接蹲转。 她的心情很畅快,所有的新尝试都成功了,可以获得很多额外加分。 自己是个大胆的冒险家。 “叶绍瑶选手的技术分为31.66分,节目内容分24.08分,短节目总得分为55.74分。” 叶绍瑶很满意本场短节目的表现,想向身边的教练邀功,却发现他已经抱着手走远。 她也匆匆离开等分区,小心翼翼地追上穆百川的背影:“教练,其实我的想法还是可取的,对吧?” 穆百川回头,脸色已经不能够用愤怒形容:“你太任性执拗,几次三番为了追求难度,不顾身体上的伤,不顾能力和极限,也不听整个团队的意见。” 叶绍瑶的大脑片刻停止运转,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明白,膝盖上的伤已经不值一提,自己也突破了以往的难度极限,为什么依然不被认可呢。 气氛有些焦灼。 到底还在大庭广众下,叶绍瑶服软:“我听了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让你在短节目上外点三周的连跳?还是在联合旋转接风车转?”穆百川的话脱口而出,变成一柄刀子扎过去,“你看看你的表现分低成什么样子。” 根据圈里默认的打分规则,表现分一般都在技术分上下浮动,如果没有技术上的失误和意外,基本不会出现过高或过低的情况。 在已出场的选手中,叶绍瑶的难度可圈可点,却拿到了目前场上最低的内容分。 是改变了技术动作的缘故?本场的裁判似乎没有认可她的表现力。 “因为你改变了动作配置,思维在对抗肌肉记忆,”穆百川说,“所以你的动作根本没有自由感,连眼睛都装着思考。” 在专注于思考时,眼睛会空洞无神,连带着眼周的肌肉僵硬。 裁判无法从表情看到表演的灵魂,自然无法给出高表现分。 “我希望你能想明白。” 场上播放着激烈的乐曲,叶绍瑶却靠坐在长椅上,把自己闭锁进安静的小室。 思想游走在现实之外的世界,她突然把意识拉回,原来沉浸在头脑风暴中,眼神真的会呆滞迷离。 花滑并不完全是竞技体育,或许她还是没有找到花滑的真谛。 第67章 “因为我俩一个德行。” 回到后场,容翡和张晨旭正在练习陆地跳跃,叶绍瑶默默走过去,蹲在一边。 “绍瑶,我们马上就要上场了,等会儿再和你聊天。”容翡匆匆打了招呼,被张晨旭拉到一边。 他俩的节目似乎出现了问题,教练正在严肃地叮嘱什么。 “晨旭,小翡最近的状态波动很大,你一定不要为了逞能,强行上三周跳,”教练再三强调,“你们是一个团队。” 两人点头。 容翡气色不算健康,靠在候场区的墙壁一动不动,有随行的队医给她递去药和水杯。 看着她和张晨旭的背影远去,叶绍瑶换下身份赶往观众席。 邵女士在和路人争执旁边的座位。 “你人怎么这样,在空位上放一个包,就非得说这儿有人。”路人丢开椅子上的背包,一屁股坐下。 叶先生不善动武,讲了一堆情理,邵女士直接攥着人胳膊,横眉冷对:“这是我买的座。” 看见对方有意挣脱妈妈的手,叶绍瑶立马加入战局:“叔叔,这是我的位置,你可以让让我吗?” 观众席一旦开售,每人手里的票根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应着唯一的座位号。为了和爸爸妈妈一起看比赛,她可是大费钱财买了连座票。 “小妮儿看得懂比赛吗?占这么靠前的位置。”男人鼻腔哼出一声怪叫。 居然挑衅自己的专业水准,叶绍瑶气笑:“我也不是很懂,刚才只是抽空比了个赛。但是您坐得太远,看不清我的脸。” 叶绍瑶翻开胸前的选手证,让自己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展示在他眼前。 女单确乎有这么一个人,男人知道自己碰上了钉子,理亏溜回山顶。 叶绍瑶还不解气,掸了掸座椅,畅快出声:“没有买票的臭钱,一身臭脾气。” 如果说刚才的辩论是自卫,这话就有人身攻击的嫌疑。 叶先生皱眉:“怎么说话呢。” 好在叶绍瑶也不愿纠结这桩破事,抱着书包懒洋洋:“女单居然还没比完?” “刚才有选手鞋带散开,要求重新开始。” 赛中散开鞋带,就像士兵穿着拖鞋上战场,除了影响节目的完整度,还会大幅降低裁判的印象。所以为了规避类似的意外,叶绍瑶通常都会将鞋带和鞋帮绑在一起,再用冰袜包裹住。 “这得扣分吧?” “嗯,裁判酌情扣了五分,”叶先生说,“但感觉选手的表现也有被影响,节目内容分并不高。” 叶绍瑶一噎,林林总总也该低了十分,这可不算太酌情。 “你垮着脸做什么?那小姑娘的得分还不如你。” 叶绍瑶说:“一个赛季说结束就结束,如果没有一个完美的收官战,她会不会难过。” 叶先生摇头:“赛场没有绝对的意外,所有的状况都可以归结为训练不到位,或者能力不够强。” 真的是这样? 最后一位运动员获得了近六十五分的成绩,结束所有女单选手在短节目上的追逐。 叶绍瑶看着这名选手的分数构成,开始自我反思。 自己的技术难度只是略微逊于她,但节目内容分却低了八分之多。 她向叶先生问道:“爸爸,你怎么看待花滑这项运动呢?” “怎么看待?”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现在应该追求难度突破,还是提高艺术表现。”她把和教练的对话复述了遍,希望听听家长的意见。 “花样滑冰之所以被誉为‘冰上芭蕾’,是因为它具有观赏性。如果只追求挑战极限,那精心挑选的音乐、专门编排的舞蹈动作,都没有意义。” “我当然也是这样认为,”叶绍瑶还是不明白,“但我只是小小的拔高了自己的难度,教练就特别生气。” “是不是因为你没有听话?”叶先生猜测,“教练不仅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前辈,所有的明规暗令都是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摸索出来的。” 或许曾有选手因为违背教练组的劝告,收获了并不如意的结局。 “好吧。”叶绍瑶绞着手指,勉勉强强说服自己。 这就是容翡教练说的“团队”吧。 虽然赛场上只有自己的身姿,但节目的背后,是一个教练,甚至一个团队的努力。 不过是否要在自由滑继续沿用这个思路,她还是想再争取一次。 “接下来出场的是容翡/张晨旭。” 听见这声熟悉的名字,叶家三口都调整了坐姿,容翡和张晨旭摘下冰套,向场上奔去。 想到妈妈不谙花滑,叶绍瑶贴心地介绍:“他们现在可是国内的双人二号。” 管弦声一响起,颔首低眉的男生女生瞬间展示出张扬奔放的表情,让观众眼前一亮。 他们的短节目选曲自《堂吉诃德》,由几段音乐拼接而成,时而悠扬时而变奏,相应的舞蹈动作也有急有缓。 音乐极富有韵律,随着节目到达中段高潮,观众被场上的热情带动,跟着铃鼓声打拍子。 2Lz+2Lo的单跳落冰后,体育馆的氛围更胜一筹。 容翡和张晨旭有近二十公分的身高差。 叶绍瑶曾观摩他们的训练,她总觉得容翡就像一只小鸡仔,被张晨旭捧在手里抛来抛去。 那时候张晨旭的个人能力不是很突出,和搭档也没有默契,两人十抛九摔。 练到最后,容翡已经彻底没脾气,只剩张晨旭一个劲道歉。 一直到今天,两人抛跳的3S已经可以堪称国内的典范。 一串流畅的步法衔接燕式转,姬特莉和巴西里欧像身陷窘境却依然鲜艳的火烈鸟,向堂吉诃德展现彼此的深情。 “怎么回事?” 旋转换足后,两人的同步率出现问题。 据叶绍瑶的观察,容翡出现了位移,旋转轴不稳定。 旋转结束,容翡加刀追向张晨旭,姬特莉和巴西里欧重新相聚,在城堡中欢歌庆祝。 “这个四组托举太勉强了,”有懂行的观众在惋惜,“感觉两人都是软的。” 越到节目后段,场上的容翡越乏力,表演结束后,脸色更白了一圈。 张晨旭俯下身,向她说了些什么,叶绍瑶看她摇了摇头,嘴型在说自己身体无碍。 经过短暂的喘息,两人重新携手向观众致谢。 叶绍瑶也终于松一口气,室内没有暖气,但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像亲自滑了一圈似的累。 “他们表演得怎么样?”邵女士只管看,至于节目的质量,还得听身边的专业人士分析。 “容翡的表现力特别强,但是两人同步率有问题,换足联合旋转的GOE和螺旋线的定级不会太高,”叶绍瑶说,“如果裁判盯得严,托举可能也会扣分。” 虽然她没有接触过双人滑,但在容翡的耳濡目染下,已经算是半个行家。 邵女士听到这么一大串问题,问道:“就是不太好的意思?”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叶绍瑶另外补充:“他们俩以前的水平不这样。” “我知道,容翡是你的冠军朋友。”这是小时候的叶绍瑶在谈及朋友时,最爱说的话。 “容翡/张晨旭技术分23.65分,节目内容分26.84分,短节目总得分50.49分。” 现场大屏显示出所有选手的短节目成绩,容/张排在第五位,被第一名拉开不小的差距。 “我去看看他们。”叶绍瑶丢下这句话,直奔后场。 “容翡?”她一直守在休息室,容翡的鞋包还晾在那里,人却一直没回来。 门推开,是张晨旭进来。 “晨旭哥哥,容翡呢?”她问。 “我刚把小翡扶到医疗站。” 体育馆没有医务室,除了每个教练团队配备的队医,主办方还特地设置了临时医疗站,供身体不适的选手缓解突发病症。 叶绍瑶按照指示牌找到医疗站,房间只有两张病床和一套办公座椅,状似书架的立柜摆放了许多药品。 容翡躺在简易的病床上闭目养神,眉头一直锁着,手背被贴上胶布打点滴。 “阿姨,容翡生了什么病?”她轻声询问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医生瞄了眼,回答道:“急性肠胃炎,赛前找我拿了药,但没什么效果。” 急性肠胃炎不算大病,但对参赛运动员也是不小的打击。 叶绍瑶记得省冬会上因急性肠胃炎退赛的选手,虽然最后到场观看了颁奖典礼,但从此错过了属于自己的奖牌。 多可惜,她想,这可能就是容翡忍痛也要上场的原因。 “你怎么来了?”容翡听见床尾窸窸窣窣的动静,睁眼问,“不会是张晨旭把你叫来的吧?” 叶绍瑶摇头:“你刚才的状态不对劲,观众都看出来了。” 病床上的人似乎在嘟囔:“这么明显吗?” “一个冠军赛而已,那么多高手没来,你也没必要硬撑呀。” 叶绍瑶看着输液瓶里满满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软管流进胶布掩盖下的血管。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劝我,但换做是你,也一定会上场,”容翡勾起嘴角,“因为我俩一个德行。” “为什么一定要上场?” “因为这套节目是花了几千美元请老师编的,为了冠军赛的谢幕,我们又费时间修饰了很多细节,我不想让它没有面世的机会。” “就因为这个?” “比赛是比一场少一场,这次你在场,季林越也在场,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在这里闪耀。” 叶绍瑶觉得,容翡偶尔也像任性的妹妹。 “说得这么煽情,但你也应该先确保自己的身体健康。” “区区小病,等输完这一管,我就可以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病床上的容翡还虚弱着,但她挥着那只自由的手,仿佛指着窗外,说外面都是她即将打下的江山。 叶绍瑶坐在床边,有一阵没一阵的整理她的床被,被她乐观的心态逗笑。 “那你要好好养病,我得去找我爸妈了。” 她是趁间隙溜出来的,估计今天的比赛快结束了,自己也该回去准备接下来的节目。 “去吧,我下午看季林越一个人在副馆练冰,现在应该还没走呢吧。”容翡不耐烦挥挥手,迫不及待要赶她走。 叶绍瑶冲她皱皱鼻子:“希望下次见到容翡同志时,容翡同志可以端正自己的态度。” 夕阳西下,依稀还有几对冰舞组合在副馆训练,季林越一个人在场边滑行,背脊微驼的颓废派形象格外突出。 叶绍瑶猝不及防拍上他的背:“挺胸抬头。” 季林越在她眼前刹住。 叶绍瑶趁机撑在板墙上探头,看看他是什么钢铁脚踝:“听说你滑了一下午?” “才把所有作业写完,还没滑两步。” 原来是钢铁手腕,居然用一个下午写完一个星期的作业。 “你背叛组织!” 季林越趁人比赛的时候偷偷进步,最后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补作业,行为实在恶劣。 恶劣的季林越澄清:“我顺便把附加题也看了一眼,可以直接给你讲思路。” 叶绍瑶收回拔出的手指刀,厉兵秣马这件事,还是值得提倡的。 第68章 “你就是的,容翡女士。” 冠军赛的第二个比赛日打响,沪城的气温升了一小截儿,房间的窗户通着风,挤进来的空气都是湿湿暖暖的。 叶绍瑶从行李箱翻出嫩黄印花的连衣裙,还好她有先见之明,没让自己失去展现美丽的机会。 但临出门,邵女士却叫住她。 “叶绍瑶,你今天就留在酒店写作业。” 叶绍瑶原本还叼着半个包子,这话一出,包子从嘴里逃跑,无助地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心碎的声音。 “妈,我也想去看季林越比赛。” 脚上的鞋已经穿好了,披散的头发也扎成高高的马尾,她已经整装待发。 但邵女士开腔说不行,坚决不行。 犯人也需要申辩的机会,叶绍瑶不甘心被打成犯人,问道:“为什么?” “请的一周假已经过半了,你的作业还一个字都没写。”理由合理且充分。 她举手保证:“我今晚真的会写作业。” “那你昨晚干嘛去了?前天晚上呢?” 邵女士带她回想,昨天晚上,一家三口看了一场中超联赛。 前天晚上,是芒果卫视八点档狗血剧的大结局,她坐在电视前,一点没落下。 叶绍瑶有些着急了:“这不是……电视在诱惑我嘛。” “那林越怎么知道去走廊背单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叶绍瑶狠狠投给季林越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品味。 “走廊的灯光多暗,写作业伤眼睛。”她说。 不仅伤眼睛,走廊一没桌子二没凳子,难不成她趴地上。 “那灯半夜还亮晃,敢情就逮着你一个人的眼睛伤。” 大早上火气旺,邵女士说话带着一身的刺,扎得闺女眼泪汪汪,磕磕绊绊说出自己的诉求:“我今天还要顺路去上冰。” “教练叮嘱赛前训练要适度,你今天练练陆地就好,主办方在明天上午会组织合乐。”邵女士再次驳回申请。 相比之下,隔壁坐在床边穿鞋的季林越过得不要太幸福。 两天写完一周的作业,剩下的时间可以自己找地方训练,偶尔还能拿着书背背英语单词,做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季林越和家里打电话也在聊学习,电话那头会及时告诉他课堂进度,让他他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复习预习。 他们的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季林越每时每刻都有事情做,自己不是在体育馆泡着,就是在各种时候傻乐,不知不觉就日落西山。 哦,这里没有山,只有已经建成和即将建成的高楼大厦。 “你就专心在酒店里写作业,妈妈会给你叫午餐,”叶先生好心把移动电话给女儿,“有事就给妈妈打电话。” 舍不得比赛套不着手机,叶绍瑶捧着突如其来的幸福,这也是她可以勉强接受的结果。 连电视的遥控器都被妈妈没收了,幸好获得一部手机,总不至于让今天过得太枯燥。 爸爸妈妈和季林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其乐融融得像一家子,叶绍瑶坐回床,一个人发牢骚。 数学老师为什么要布置五张卷子,他们很熟吗?这么不见外。 语文老师很慷慨,只让她完成两篇作文,但作文题目是前两年的中考真题,并不简单。 英语就更看不懂了,叶绍瑶拿着题单来回翻,什么虚拟语气,什么过去进行,密密麻麻全是语法。 更可恶的是,她还要额外练习听力和口语。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糟糕,清晨的太阳从窗户溜进来,洒了满地毯的碎光,叶绍瑶看着手臂上的光痕,把她的绒毛都照得格外清晰。 爸爸留下的手机没有装任何游戏,连推箱子也没有。 她耗尽所有的勇气在数学卷上写下大名。 然后睡了一个回笼觉。 再起床,是被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叫醒,门外的人声称自己是送餐的服务员。 室内所有的阳光被收走,原来已经日上三竿。 “这是您点的烩菜。” 餐车上摆了满满当当三菜一汤,和孤零零一小碗米饭。 还好不是酒店招牌半生不熟的牛排,叶绍瑶侧身让她进门,由她在小桌上忙前忙后。 “祝您用餐愉快。”服务员说。 烩牛尾的香气已经扑进鼻子,叶绍瑶迫不及待拆开筷子:“祝您工作开心。” 她将菜码在米饭上,翘着小腿品鉴美食。 在东南的沿海小城吃到东北口味,就像瞎猫碰上死耗子,难得。 此情此景,叶绍瑶不自禁打开电视机。 这是她天生自带的技能,虽然没有遥控器,但还是三两下将电视边的按钮摸得门儿清。 体育频道正在重播昨天的中超,实德客场逼平中能,场上形势混乱,但没什么看点。 冠军赛这么大的阵仗,居然在《体坛快讯》中查无此赛。 “容翡姐姐,现场什么样啦?” “我还在打点滴。” 张晨旭似乎在旁边,叶绍瑶听见她原封不动将问题推给他。 很快,张晨旭带着情报返回:“冰舞还没有结束。” 今天主要是冰舞短舞蹈和男单短节目的争夺。 “你等会可以给我听听现场的比赛吗?” 容翡按开免提:“给你听听?” 叶绍瑶将自己被关在酒店写作业的糟糕事说给她听,末了还问:“很过分,对不对?” 容翡没有点头或摇头,只是应和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真可怜”。 “姐,难道你不为高考犯愁吗?” 叶绍瑶以为,学习是所有孩子的头号敌人,像容翡这样的高考生只会加倍痛苦。 但容翡说:“我保送了。” “保送?” “学校已经把我的简历报送给首都体育大学,问题应该不大。”小姑娘手里握着清晰可见的光明未来,语气轻快。 她不仅有国家级运动健将的证书,更是在高一就拿到了两所高校的保送资格,这三年都没怎么为学习的事情烦心。 同人不同命,叶绍瑶听容翡一顿安慰,反而更像霜打过的茄子。 容翡这人讲诚信,一直没撩电话,等打完今日的吊瓶,迅速转移了阵地。 “我来看看,”她给叶绍瑶实时播报,“嚯,今天的观众还真不少,可谓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默默将手机拿远:“我听见了。” “下面介绍本组选手……” 经过话筒自带的模糊处理,遥远的主持声断断续续,叶绍瑶努力抓取信息:“已经到男单了吗?” “是,”容翡回答,“不过才第一组,没有你的小竹马。” 她喜欢把季林越标榜为“叶绍瑶的小竹马”,虽然他过了可以被称之为“小”的年纪。 叶绍瑶感到一阵恶寒:“他有名字。” 对方显然没有将她的纠正放在心里。 “首先上场的是黄熙粲,来自沪城冬训中心。” 比赛正式开始,容翡主动代替解说一职,给叶绍瑶传去独家的现场播报。 “黄熙粲同学的滑行像脚底抹了油,一转身就是一个半场。但很遗憾,第一个阿克塞尔两周摔倒,没有接上计划中的连跳。 “太可惜了,第二个跳跃的落冰也不好,起跳的用刃还会被抓模糊。 : “他跟不上音乐,显然是体力不好。” 短短的一段节目结束,叶绍瑶都没弄明白黄熙粲是谁。 她掏了掏耳朵,握着笔劝:“姐,你别讲了。” 容翡细致入微的解说,让她自始至终都没听见一段完整的音乐。 “有我当解说,你就偷着乐吧。”容翡小声嘟囔。 不过她听劝,不管接下来的选手比赛如何,她只偶尔发出或激动或遗憾的叹词,除了出现实在令人费解的状况。 “这个选手的舞蹈编排太丑了,比我的幼儿园汇报表演还丑。” 张晨旭也忍不住附和:“像两根树枝在挥舞。” 到底有多难看,叶绍瑶只听音乐和观众的反馈解不了渴,想奔去现场一探究竟。 出逃计划只差最后一步,她攥着手里的零用钱,又怂里怂气地坐回去。 “你真不打算来啦?小竹马就在下一组,你现在拦一辆出租车,刚好还能赶上。” 颇有舍命陪君子那味了。 “不来,别想怂恿我。” 叶绍瑶闷头写了几串字符,给自己洗脑:我更热爱学习。 她闭上眼睛,试图和题神通灵,奇迹般地解开最后一道附加题。 如果自己刚才冲动地奔向冰场,只会得到妈妈一顿臭骂,但她现在满是成就感,因为获得了一张完美的数学答卷。 时间刚刚好。 “接下来出场的是季林越。” “绍瑶,或许你需要解说服务?”容翡问道。 叶绍瑶心情畅快:“需要!” 都是彼此熟悉的节目,容翡略过选曲的背景和冗长的语言艺术,直接切入对技术动作的剖析。 落在叶绍瑶的耳朵里,全是夸赞。 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第二跳马马虎虎,但观赏性还是不错。 阿克塞尔三周跳,季林越迅速做出调整,高远度足够。 定级步法,连贯流畅,手上动作很自然。 后外结环三周,好。 躬身转,好中之好。 没有什么大失误,一路绿灯。 节目结束,容翡首先呛声:“你一句‘季林越状态不好’的烟雾弹,我就相信了一整个赛季。” 结果到头来,一场比一场出彩。 “我替他谦虚嘛。” 季林越就是这么神奇的一号人物,竞技状态指不定就在什么时候出走,又什么时候回家。起码在这段时间,他和自己的节目相处融洽。 这是最好不过的事。 “容翡姐姐,我得全力和作业奋战啦。” “原来你埋伏那么久,就为了听听季林越的表现。”容翡说。 叶绍瑶毫不避讳,嗯啊一声。 满场的运动员里,她就认识季林越,不关注他,还能关注谁? 容翡叹气,冲话筒压低声音:“真希望我也是你的小青梅。” “请不要怀疑,”叶绍瑶边说边笑,“你就是的,容翡女士。” “你整天姐姐长姐姐短,叫得这么疏远,我以为自己找了个忘年交。” 叶绍瑶自觉有些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扶着额头:“难不成叫你妹妹?” “大家都叫我小翡、小翡,我更习惯些。” 她能和“大家”一样吗?叶绍瑶抹汗,可不敢叫一声。 “姐姐——”她索性拉长语调,故意捏出幼态的嗓音。 容翡说:“好,你就继续这么叫吧,我爱听。” “好的,容翡女士。”叶绍瑶笑着,她偏不。 没敢等到比赛结束,叶绍瑶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压在被窝下,强迫自己别再分心。 数学试卷题量大,但难度并不算高,以她这样半吊子的水平也基本可以应付。 她撅了撅嘴,季林越的承诺毫无用武之地嘛。 不过刚才只顾和容翡耍嘴皮,忘了问一句他的分数和排名。 想到那通电话,叶绍瑶被点醒,爸爸可以查看所有的通话记录。 她使了个心眼,按下红色的按键,删除了自己的罪证。 一切完美。 如果没有移动公司的那则短信的话。 当晚,叶先生被这问题困扰得睡不着。 “才四月初,我话费呢……” 第69章 她现在也可以说出这句话了。 副馆冰场边,穆百川正给叶绍瑶做思想工作。 “等会儿有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要来,你别紧张,当是日常训练就好。” 才完成陆地热身,叶绍瑶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袖,冰面的寒气从脚泛上来,禁不住打个寒战。 但她握住发颤的手,硬着头皮说:“我不紧张。” 深吸两口气,她转身继续训练,左不过是两家媒体,估计是预留了冠军赛的新闻版面,前来取材的。 但没人告诉她,来的是央视和《体育报》*的采编队伍。 工作人员挂着工作证自由出入,一会儿采访教练员,一会儿又逮住空隙采访休息的选手。 叶绍瑶紧张地不敢下场,在冰场中间来回练步法。 至于为什么不敢上跳跃?以往的赛前公开训练,她怎么大胆怎么来,纯属给自己练胆子,现在要真正把训练情况公开,让她还怎么敢摔。 “包袱还挺重,”穆百川一看就看透她,“我已经替你上阵接受采访,别在冰场上当逃兵,小偷似的。” 叶绍瑶不爱听这话,伸长脖子,抬头挺胸下场休息。 她可不是逃兵。 “你就是叶绍瑶选手吧?”从远处走来两三个人。 叶绍瑶愣了一会儿:“是吧。” 眼前的人很陌生,她用暗号向教练求助,不是说好已经挡下一枪了吗? “刚才是报社的记者。” 现在换了一家媒体,她看着话筒上别着的标志——CCTV。 最害怕的事情出现了。 “你好,请问你要在下午参加女单自由滑的比赛吗?” 对方一直将话筒倾向自己,叶绍瑶大脑短路,自觉拽过电线拿起话筒:“是的。” 记者手里没握住东西,明显也愣了一愣。 叶绍瑶反应过来:“这个得您拿着。” “没关系,”记者笑着打圆场,直接切入正题,“不好意思,刚才打扰你的训练。短节目第三名的成绩对你的心态有影响吗?” 第一个问题就如此难回答,叶绍瑶咬着嘴唇,挤牙膏似的一字一字往外蹦。 “短节目的发挥属于我平时训练的水平,所以我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只是第一次参加冠军赛,确实有点紧张。” 但现在最影响心态的,是眼前的记者,和她旁边的摄像机。 这镜头怎么这么大,像黑洞一样。 “你别紧张,我也是*个实习生,你把我都说紧张了。” 记者翻过胸前的工牌,括号里上赫然写着“实习生”三字,倒是给叶绍瑶不小安慰。 重新进入采访环节,记者再问:“你对今晚的自由滑有信心吗?” 一句话在嘴里组织来组织去,叶绍瑶没转过弯,这不是和上一个问题差不多嘛。 察觉到她的语塞,记者换了一种问法:“你有信心在这场冠军的争夺中胜出吗?” “当然。” “你在完成比赛后最想做什么?” “炫耀我的奖牌,”叶绍瑶笑着说,“如果我有的话。” 说完,她意识到摄像机还没关闭,捂着嘴问:“这句话不会也要登报吧?” 那也太不正经了。 “我们是央视的团队,采集的素材会在体坛快讯栏目播出,”记者补充,“不过也可能登上总台。” 在全国人民面前开玩笑?叶绍瑶撤回刚才的话:“我可以重新回答吗?” 记者点头。 “完赛后,不论成绩如何,我都会保持一颗平常心,在休赛期继续进步,争取拿下阿克塞尔三周跳。” 为了应对采访,她专门求师于经验丰富的容翡和季林越,学到很多语言艺术,足够把普普通通的一句“努力”说出一朵花来。 挥别记者团,穆百川找过来。 训练前,叶绍瑶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教练说动,勉强给她一个突破自我的机会,但后果自负。 “不是要在自由滑展现更高的难度吗?还不赶紧顺动作。” 教练果然还是蛮不乐意,对她三催四请。 赶场的驴也得休息,叶绍瑶抱着水杯应声:“知道,我这次一定不会呆呆的。” 叶绍瑶一直在副馆待到关门,直到自由滑的比赛接近尾声,她才匆匆赶去后场检录。 练功房里,她和刚认识的选手互相踩胯。 小姑娘忍住从韧带传来的疼痛感,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姐姐,可以向我透露透露,你准备上什么技术吗?” “我们应该差不离。”刚调整了技术动作的叶绍瑶选择保密。 门外一阵嘈杂。 前方传来战报,韩薇/白崇洛毫不意外拿下双人滑冠军,容翡/张晨旭自由滑表现出色,但依然无法弥补短节目的失误,位居第二。 不能超越正处黄金期的韩/白,容/张将最后的分差追到十五分以内,也不算不无收获。 “我得去候场了。”小姑娘在短节目后排名第九,自由滑分到第一组上场。 叶绍瑶轻声说:“加油。” 小姑娘这时转身:“姐姐,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握手?” “我习惯在考试前沾沾学霸的手气。” 叶绍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划入学霸的队伍。 她很高兴:“我直接抱抱你。” “不行,能量传输是相互的,我不能耽误你拿奖牌。” 原来迷信还有一套严格的规则,叶绍瑶点头说好,借她的吉言。 场上调动气氛的还是那天的女主持人,赛程进入后半,她的中气依然十足:“让我们一起倒数,迎接最后一组选手的入场。” 叶绍瑶隔门而闻,这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许多。 全场数十个数后,厚重的大门终于开启,叶绍瑶站在队伍中间,踩着冰鞋向冰场走去。 她放松肩胛肌肉,看见教练已经等在场边。 “你的难度很能打,不要担心。”这是六练前,穆百川唯一一句与注意事项无关的话。 “接下来上场的是短节目第三名,叶绍瑶选手。” 现场解说带来的感受真不一样,叶绍瑶时不时被观众的呼和鼓舞,一股拼搏劲儿冲上头脑。 但听到铿锵坚定的钢琴曲,心火被瞬间浇灭,她试图沉浸在音乐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编舞老师带着这首音乐和她见面那天,曾问她一个问题。 透过这段旋律,你感受到了什么? 叶绍瑶闭目沉想,她仿佛看见作曲家庄严而热情的目光、按下琴键的气魄,悠扬和激昂可以同时蕴存在一个音符中。 但中段的弦乐一出,她才体会到真正的惊涛骇浪,似乎有什么在与心脏共鸣,像站在早春的河岸,看着解冻的浮冰被流水裹挟,一泻千里。 她认为最能贴切的形容词,就是“震撼”。 编舞老师很认可她的见解,告诉她,这段舞蹈的编排很大气,一定要大开大合,伸展奔放。 如何将动作做大做好,曾经也是困扰她的难题,为了提高柔韧性,叶绍瑶没少遭软度训练的罪。 她的舞蹈开蒙晚,除了三岁时被妈妈推进过舞蹈教室,在三年级才开始接触基本功。 在舞蹈班系统地学习是更晚的事。 膝盖受伤后,她不得不在基本功训练中降低要求,一直到今年,她才重新开**叉,膝关节像滴上机油的锈腐零件,迎来它的第二次启动。 旋转换足后,叶绍瑶掖腿过渡,随后拉起Y字转,尽量保持住转速。 这是乐章最后的高潮,她距离胜利只有一步可望。 在学习结束动作的时候,编舞老师同样问了她一个问题。 琴曲结尾的重音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作曲家心中的巍峨。这是叶绍瑶曾经的回答,带有一些天真的幻想。 真到音乐的最后两声重音响起,她只用一瞬回想今天的表现,从上场前的紧张尴尬,到音乐开始的沉着。 当初怎么也凑不够周数的3T+3T,今天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所有的跳跃都稳稳落地。 经过修改的接续步效果非常好,她没有忘记动作,眼神应该也没有像入定一样呆滞。 她没有任何一个摔倒,也没有一丝彳亍,最终在冰面上跪滑,逐渐捧起手中的光。 这就是协奏曲的最后落下的重音,它代表了自己的灿烂。 潮水终于拍向岸边,观众席的掌声从四面传进耳朵,叶绍瑶从里面听到,她刚才的表现很好。 起身的时候有些腿软,放松下来的肌肉控诉她的压榨和倔强。 叶绍瑶揉着膝盖起身,向四周致谢,这是她为这个重新出发的赛季,为自己的十四岁画下的圆满句号。 她靠边接过穆百川递过来的刀套,看着他也满脸欣慰,心里总是毛毛的。 “您怎么不编排我几句?” 以前的教练严格到在鸡蛋里挑骨头,今天却只顾着点头,怎么都不对劲。 “今天挑不出骨头,”穆百川收起笑容思考,“如果一定要说,Y字转的屈膝就是你最大的失误。” 这算什么失误! 她的韧带目前就恢复到这个水平,能重新把腿拉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这也是一种肯定,她今天的自由滑实在完美。 “哎呀,冠军赛嘛。”话说到一半,她看见眼前黑咕隆咚的摄像机,把后半截儿的嚣张话自动毙掉。 “叶绍瑶选手,技术分54.20分,节目内容分54.67分,自由滑得分108.97分,总得分164.71分,暂时排列第一位。” 她在倒数第三位出场,暂时拿下了第一的位置。 铜牌。 铜牌到手了! 不等手脚有所动作,大脑首先向泪腺下达指令,有什么液体夺眶而出。 这是她在本赛季的又一枚铜牌。 “你怎么知道是一枚铜牌?”身边的穆百川打趣她。 “全国冠军赛,您以为是校园联赛呐。”叶绍瑶揣测到教练的言外之意,却不敢想象,会闹得像扮家家酒似的。 穆百川抱着手臂说好,却不说自己在好什么,一脸高深。 “去后场休息吗?”他问。 “去……吧。” 不然待在场上干什么,观摩其他选手的佳作? 这对她这个即将被打败的铜牌选手也太残忍了。 “小时候还一腔自信,喜欢看高手过招,”穆百川激她,“现在胆子变小了,连向前辈学习的心都没了。” 好拙劣的激将法,叶绍瑶咂嘴,不过还真激起了她的斗志。 也就十来分钟的事,抱着学习的心态,也没有损失。 “看呗,我最爱看比赛了。” 她重新走回场边坐下。 不行,这个冰场的围挡比其他的都要高,她得站起来才能看清冰上的情况。 倒数第二名选手的自由滑选曲出自前几年的一部国外电影,和音乐剧类似,节目编排也参考了电影里的舞蹈动作。 叶绍瑶跟着节奏摇摆,副歌甚至能哼两句,不过她的英文不太好,只会形声不解句意。 这名选手曾经备受发育关的折磨,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在成年组驰骋好多年,成绩一向保持得不错,能在国内站上领奖台的水平。 她今天的发挥也十分稳定,有小失误,但瑕不掩瑜,以两套节目160+的成绩暂时排在第二位。 最后出场的是卫冕冠军,今年和叶绍瑶一般大,不过因为天赋在身,女孩没滑几年青年组,就直接从少年组蹿到成年组,一样获得了出彩的成绩。 如果要争下赛季国际赛的名额,这个女孩会是自己的头号对手。 最后一场表演结束,观众席的掌声经久不息,抛向场上的礼物也更多。 说到礼物,冰童们收走了自己的玩偶,现在还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穆百川在前线观完赛,走到叶绍瑶身边,问:“你还没回去?” 可不呢,刚才有个教练下达了任务,让自己好好观摩前辈的比赛。 “我在向前辈学习。”叶绍瑶说。 穆百川随口问:“你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坚韧不屈的精神。” 最后一名选手选择的曲目和凌霄花有关。 凌霄花可以在石墙上攀援,在绝处逢生,象征着坚毅和勇往直前。 “嗬,你还看懂了这一层。” “当然,我的语文可是年级翘楚。” 连季林越都经常不如她。 得分区的分数首先出来,再是主持人通过播报告知在座,最后现场悬挂的屏幕切换,选手会根据得分高低排进已出场的名单里。 “怎么才163分?”叶绍瑶有些惊讶。 自己的短节目落了别人五分之多,却在自由滑追了回来? 这名选手的难度也没有低到这种程度。 叶绍瑶仔细对比了她俩的分数构成,原来是对方的艺术表现力矮了自己一截。 “她的节目内容分居然没上五十……”话没说完,叶绍瑶被助教狠狠抱住,始料未及。 “恭喜你。” 她愣在那里,回了一句:“谢谢。” 早知道她有一块牌子,但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场上的女主持又开始工作,亮了亮嗓子,让所有观众一起见证冠军诞生的时刻。 “让我们恭喜来自星未来俱乐部的叶绍瑶,获得本次全国花样滑冰冠军赛的冠军!” 叶绍瑶是全场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是冠军。 “我是冠军?!”她说话都找不着调,向团队的每个人问了一遍。 其他人已经过了兴奋劲,笑着回应她:“你是。” 下一秒,叶绍瑶已经埋在教练的肩上大哭。 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到的事情。 助教看着她喘不上气的样子,担心地说:“小叶是不是哭过头了。” “这辈子第一个冠军,我曾经也是这样。”穆百川是过来人,拍着她的背顺气。 是啊,十四岁的全国冠军,这是多大的荣耀。 许多运动员终其整个运动生涯都摸不到的最高领奖台,她在十四岁的末尾,窥见了它的真容。 …… 叶绍瑶曾记得,自己在网上看过一段gala视频,运动员脚下滑着大一字,踩着《WeAreTheChampion》的旋律展开了一面五环旗巡场。* 那是她所见过最感动人心的谢幕表演。 也是因为那段表演,让叶绍瑶一直贫瘠的英语荒漠开出一朵花,她从小唱着这首歌长大。 但那些都只是歌词而已。 而她现在终于也可以说,I`mthechampion。 第70章 “冠军赛,当然要拿冠军才够意思。” 自从女单颁奖仪式结束,这枚金牌就没离过叶绍瑶的手,吃饭也得拿着,换了衣服也得戴着,现在该睡觉了,叶绍瑶还没看腻。 邵女士有些烦她:“差不多行了,哪有握着金牌睡觉的。” “我宝贝它,多摸摸怎么了。” “出息,也没见林越有你这德行。” 叶绍瑶理直气壮:“他不是没拿到嘛。” 季林越还靠在床头翻课外书,不知道看进去多少,但回复得很及时:“我只是还没比自由滑而已。” 说得像比了赛就能拿金牌一样,叶绍瑶出了个主意。 “那你抱着我的金牌睡一觉。我从其他选手那里听到的,这样有助于考神附体。” 什么歪理? 邵女士捶她:“别扯,国家现在严厉打击封建迷信。” “宁可信其有,”叶绍瑶继续把金牌往隔壁床递,“万一呢?” 强买强卖下,季林越还是接过去。 无事一身轻,叶绍瑶继完成比赛后,写完了所有的家庭作业,大早上就找不到事做,跟着季林越到体育馆训练。 她背着手,模仿教练的语气:“你一定不要紧张,该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 季林越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你的衣领没折好。” 衣领?叶绍瑶低头看。 “因为奖牌的绶带很宽,会把衣领撑起来。” 季林越疑惑:“为什么要把奖牌挂出来?” “难得拿一回,多炫耀炫耀怎么啦。” “那还用外套挡住。” “我害羞。”叶绍瑶把外套紧了紧,挤出衣服下圆饼的轮廓。 她左瞧右瞧,街上也没人大张旗鼓地把奖牌挂出来。 季林越有时候想不明白,叶绍瑶的大脑构造到底是什么样,一面装着活泼张扬,一面是含蓄内敛。 是很纠结的一个人。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我,”叶绍瑶把手挡在他眼前,“需要我帮你压腿吗?” “你真不见外。” 练功房里还有其他男男女女,也没人像他俩这样拉扯。 “我和你见什么外,别是害怕我整蛊你。” 和他一起课前热身的日子,叶绍瑶曾在他劈叉时加海绵砖,痛得他走不动道。 “当时是你自己不吱声的,我后来不也知道下手轻重了嘛。” 叶绍瑶清楚地记得,当时季林越一直面不改色,她还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呢。 话语间,季林越已经做完一套腿部活动,实在没有叶绍瑶的用武之地。 但看见她一脸殷勤样,他最终还是分配了差事:“那你监督我。” 冰舞还没结束,季林越被叫去检录,叶绍瑶闲逛到了观众席。 “被赶回来了?”邵女士问。 很稀奇,女儿最喜欢和那小子黏在一块,今天回来得还挺早。 “他被叫走了,其他男生我都不认识,待在那里很无聊。” 稍微眼熟的陈束晰没有参赛,后场连个帅哥也没有。 “还是看冰舞好,”叶先生问,“瑶瑶有没有转冰舞的想法?” 叶绍瑶结巴道:“我为什么要转冰舞?”她明明在女单待得好好的。 “冰舞的强度没其他项目那么大,托举比双人滑安全,还不需要烦心跳跃。”叶先生罗列了一众优点。 “既然冰舞那么好,为什么我们国内没有掀起冰舞潮呢?”叶绍瑶问,“甚至在花滑四项里,冰舞也不算运动员的头号选择。” 为什么呢?叶先生真想不出一二,向身为运动员的闺女请教。 “因为冰舞的规则很复杂,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华夏每赛季的花滑比赛,冰舞的参赛组合总是最少的。 国内并没有多少冰舞教练。就拿他们俱乐部讲,唯一的夫妻档在退役前从事的是双人滑项目。 冰舞的观赏性虽然最高,但因为国内的冰舞组合并不多,相较于打成一片的单人滑,冰舞领奖台的悬念实在不大。 金荞麦/陈新博搭档多年,是华夏冰舞的门面,国际赛事的不二人选,虽然已经在退役的边缘,能力依然可以横扫其他组合。 “我现在能分清各种跳跃,但也看不懂冰舞的规则。”作为运动员家属,邵女士点头承认这一点。 “除非真的在女单走投无路,我应该是不会接触冰舞的吧。” 隔着外套,叶绍瑶摸上胸前的奖牌,她会有那么一天吗? 她如今站在山的顶峰,身外是茫茫白雾,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也看不见山下的风景。 但她短暂的幻想片刻,自己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吧。 不出意外的,金/陈组合摘得冰舞项目的桂冠,清冰车开进冰场,观众迎来半个小时的视觉放松。 沪城的天阴着,但风已经有了暖意,叶绍瑶拉开外套,远处依稀能看见东方明珠的塔顶。 身边有路人匆匆往外走,在楼梯上滑了一跤。 “小心。”她本能扶起摔倒的老人。 “小姑娘是外地人?” “我是东北的。” “我也是来凑热闹的,”阿婆说,“但现在得赶回去做饭呢。” 太阳初初从云后探头,将光辉投在地面,反射了奖牌的金光,映在对方脸上。 “这是什么奖牌?” “花滑的,我是参赛运动员。”叶绍瑶指了指身后的赛场。 “画画?画画好,又动手又动脑,”阿婆侧着头,似乎耳朵不太好,脑子也不太灵光,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花滑吧?你瞧我这记性,看了一上午的比赛,连比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纯粹的路人一个。 花滑本身就是一项小众的运动,出了东北更不多见,这样的情况她经历得多了,也不意外。 “阿婆真得走了,烧饭不能耽搁。” “再见。” 老人走出几步,回头笑着说:“阿婆会努力记住你,以后在电视上看你比赛。” 叶绍瑶点头说好,阿婆说的普通话还算标准,人比老乡还热情,走出老远,还在三步一回头。 不知道从哪个观众传出的消息,说有男单选手准备挑战四周跳。 这名选手已经在网络上传过后外点冰四周跳的视频,看过的人似乎还不少。 “你知道这事?”邵女士问。 叶绍瑶摇头:“我从哪知道。” 即使现在的手机电脑已经不再是00年代的奢侈品,但她也没法上网。 家里的电脑被叶先生设置了好长一串密码,她现在也没解开,手机是更别想了,邵女士巴不得严格管控使用手机的时间,让她彻底安心学习。 每周可怜的连网时间,还是叶先生慷慨赠送的半小时。 她没有除Q|Q以外的社交软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获得这些消息。 “一个一个看,答案总会揭晓的。”叶先生说。 第一组选手的水平算不上多好,一半人还没有练出三三连跳,叶绍瑶从容地抱着手。 或许自己扮男装替季林越参赛,也不会是垫底的水平。 大家的选曲风格迥异,但听了一下午的歌,难免有些疲劳,叶绍瑶打着哈欠,逐渐忘了四周跳这事。 大概是某个好事者的讹传。 但随即,有前排的观众认出视频中的人物:“就是他。” 叶绍瑶登时清醒。 是谁?她瞪着眼睛看,主持人说他叫……米奇林? “是闵其麟,瞎起什么外号。” 自己阅世不深,看过的比赛多多少少能留下些印象,但不说这男生的长相,连姓名都很陌生。 “是港市的选手,听说港滑联不放人来内地,他是以个人名义参加的比赛。” 难怪主持人在报幕时,没有念出冗长的后缀。 “他有四周跳?”叶绍瑶还是不相信。 如果她没记错,港市在祖国的南端,哪里会有丰富的冰雪供运动员训练呢? 何况他还放话说要挑战鲜有人能跳出的四周跳。 叶绍瑶想了想,目前国内还没有出现四周跳选手,连有3A储备的选手也不多。 抱着半分不信邪,她对邵女士说:“我认为他的四周跳很难成功。” 但同时,她隐隐担心,既然有视频为证,也许这名选手真有可能落成4T。 如果成功,那将不只辐射本次冠军赛,对整个华夏的花滑史都是一次巨大的进步。 四周跳消耗的体能比其他所有跳跃都要高,这名选手理所当然将它放在了首跳的位置。 他在所有人的期待中起跳。 然后摔在了冰面上,似乎还不轻。 “怎么回事?” 叶绍瑶回想:“这个后外点冰跳没到四周,差了还不止半圈,起码得降级。” 如果4T被判降级,这个跳跃的基础分值只能按照3T的标准计算,对于男单而言,跳出一个摔倒的后外点冰三周跳,相当于浪费了一个跳跃。 不过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身为一名南方选手,勇气实在可嘉。 他从冰上爬起,此后的表演都懵懵的,像被抽走了魂。 “摔懵了是这样的。”叶绍瑶感同身受。 自己参加的比赛可就多了。 刚学习三周跳那会儿,她也莽莽撞撞地想在正赛中完成后内结环三周,结果下场抱着教练哭,说再也不跳了。 她当时是侧身摔在冰面上,半边身体都在痛,痛得她无法专注思考,最后连丢了两个跳跃,排名倒数。 闵其麟的分数意料之内得低,还靠那个跳跃拖垮了表现力。 叶先生摇着头惋惜:“后面没有四周跳惨案了吧。” 何止没有惨案,除了刚才的勇士,国内应该还没有现役运动员在跳跃上另辟蹊径。 八个跳跃,其中包含三个联跳,选手将三周跳随意组合,没什么新意。 如果要说有什么意外之喜,运动员在今天的发挥都不错,中部选手的分数一再纠缠,难分高下。 但这对季林越来说不是好事。 他几乎在最后出场,压力会成倍地累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挥成什么样。 “我都把金牌借给他了,总不至于什么也捞不到。”叶绍瑶想。 “接下来上场的是短节目第二名,季林越选手。” 男单短节目那天,叶绍瑶被关押在酒店写作业,和容翡暗通有无时,她只是在电话中得知了季林越的分数,忘记问他的排名。 今天一揭晓,短节目第二名,真威风。 看来不需要自己的奖牌加持,他完全有能力再下一城。 所有的紧张都不存在,叶绍瑶抱着欣赏的心态观看他的自由滑,负担小了不少。 邵女士的表情也算自在,母女俩莫名其妙地展开了问答。 “这是Salchow三周跳接Toeloop三周跳?” 头一次听到后内结环跳的英文名,叶绍瑶还愣了两秒:“不愧是英语老师。” 有了闺女的认可,邵女士越加放心,报菜名似的将每个跳跃英文名说了一遍。 “没有Loop,他没跳Loop,”叶绍瑶打住,“不对,他Loop呢?” 按计划,带Loop的连跳是他的第一个跳跃才对,她刚才疏忽没发现,季林越把所有的组合跳打乱了顺序。 明明昨晚的合乐练习还不是这样。 “他要被骂咯。”叶绍瑶说。 就穆教练的脾性,自己微调步法都能被说一顿,季林越将跳跃大改特改,不得被骂个狗血淋头? 这么一想,他俩还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卧龙凤雏。 叶先生解读:“最后一个跳跃了,如果不上联跳,会损失很大的分数。” 但音乐已经走过了四分钟,季林越还有体力留出一个连跳吗? 叶绍瑶在心里替他敲木鱼,思绪一刻停不下来。 是不是昨天让他抱着金牌睡觉,给了他盲目的自信? 她可不想成为罪魁祸首。 季林越后外刃进入待机状态,叶绍瑶向叶先生和邵女士预告:“来了。” 答案揭晓的时刻要来了。 刚才的所有技术动作都没有特别需要紧抓的扣分点,如果季林越的这个连跳能够顺下来,奖牌是一定能够到手的。 她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季林越意外地向前滑进,抬腿跳了…… “Axel三周?”邵女士都惊住了。 你说正常吧,他在节目前段已经跳出两个A跳,如果没有接上跳跃,这个阿克塞尔跳会被判无效。 说不正常吧,这又似乎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看他落冰留出连跳的余地,叶绍瑶简单回忆,季林越经常在最后一个跳跃标新立异,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把连跳放在最后。 短暂与冰面接触后,他收紧身体,接了一个2Lo。 又接了一个2Lo。 现在的跳跃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吗? 叶绍瑶不是没见过这种组合跳,但是…… 算了,都季林越了。 赛场上,季林越在一个侧踢后结束比赛。 毫无意外地获得了满堂喝彩。 叶绍瑶这人呢,赶出分前就没了影,吭哧吭哧跑到后场。 与内场连接的大门敞开着,她清楚地听到,季林越在自由滑中获得了138.22分,两套节目总分超两百分,排在所有选手的第一位。 已经确保银牌收入囊中的家伙果然没有回到后场。 叶绍瑶扒在门边看,他正在穆教练面前低着头,挨训呢。 但她凭什么被区别对待! 只是一个喘气的功夫,教练已经结束了训话,可自己不听话的那天,足足被训了小半个小时。 叶绍瑶扶着走下来的季林越问:“教练给你说了什么?” 结束自由滑,那股累劲儿才迟迟涌上来,不知是不是冰刀的缘故,季林越走路都有气无力。 “教练说我的体能还赶不上野心,做事应该三思而后行。” “就这?” “就这。” 这算什么不轻不重的软刀子。 不过看在他快要昏过去的份上,叶绍瑶就勉强不计较。 “你刚才真是逆了天了。” 难得季林越还有力气笑出声:“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何必呢?”叶绍瑶有些不悦,“陈束晰也没来,去年的冠军也没来,你何必呢?” 刚问出口,她灵光一闪:“好弟弟,你是不是想上冬奥会?” 季林越突然收敛了神色,严肃地瞥了她一眼。 他最讨厌叶绍瑶叫他弟弟,尤其是“好弟弟”,显得差辈分。 叶绍瑶犯嘀咕:“那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叫你哥哥。” “你不想上冬奥会吗?”他反问。 她答:“谁不想上冬奥会。” 不说花滑,就是把所有体育项目的运动员问个遍,都会给出毋庸置疑的答案,最高目标当然是奥运会。 “但你也目睹了今年的冬奥会。” 华夏的双人滑延续了以往的辉煌战绩,在本届冬奥会包揽金银。 不说向来平平无奇的冰舞,女单老将状态下滑,新生代无法挑起大梁,男单突然从百树争高化为一片荒漠,彻头彻尾成了跛脚汉。 温哥华冬奥会结束,新的周期开启,他们这一批也即将进入力量和体能全面爆发的黄金年龄。 要想成为下一届冬奥会的顶梁柱,必须从第一个赛季的名额开始抓起。 叶绍瑶深表认同。 门里传来欢呼,所有的比赛落下帷幕。 没有看到最后一名选手的表演,叶绍瑶盲猜:“季林越,你会不会是冠军?” 分明是玩笑,偏偏季林越接住这句话,煞有其事地点头:“冠军赛,当然要拿冠军才够意思。” 穆教练说得对,季林越的身体已经要盛不住他的野心,膨胀得快飘起来。 连骄傲的惯犯都快看不下去:“可不可以低调一点。” 主持人播报分数的片刻,工作人员突然把门关上,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门后。 “干嘛呢这是?”故意挑重要的节点上演完美错过。 叶绍瑶抱怨:“根本没听清这名选手的分数。” “201.01分,”身后传来当事人的亲自解答,“恭喜你,季林越。” 季林越以微弱的技术分优势,获得了本场冠军赛男单项目的金牌。 叶绍瑶被高亢的男声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你好。” 男生很有礼貌地回应:“你也好,你……是不是昨天的女单冠军?” “是我。” “我昨天看了你的比赛,很有创意,感染力也很强,让我仿佛看见了柴可夫斯基心中的山河。” 对方说这么多,叶绍瑶不太会招架,挂着笑容说“谢谢”。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和他交谈。 “你的……”对方还想说什么。 叶绍瑶赶紧打断他,把身边的救世主推出去:“这是我的代表发言人季林越,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你一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吧。” 她趁机转身,眼睛在对季林越说:“帮帮我。” 70-80 第71章 “叔刚才夸咱都好看呢。” 最后一场颁奖仪式结束,叶绍瑶迎接从媒体手中逃过一劫的季林越,双手摊开要金牌。 “我可以看看吗?” 季林越只手从脖颈上取下金牌:“一模一样。” 叶绍瑶对着顶灯翻来覆去地看,不说制作工艺,连绶带的颜色搭配都看不出任何差别,一晃神就容易混淆。 看够了,她物归原主。 “还好你知道低头,不然只能挂在你的头顶上。” 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叶绍瑶特意将车窗摇到最下面,探头感受春日和煦的风。 等红灯的路口,有个小孩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宣布今天的好消息:“我今天得了一朵大红花,我要别在妈妈的衣领上。” 这是小孩炫耀成绩的最直接方式。 叶绍瑶也短暂地畅想着:“咱俩一人拿张证书、带块金牌回家,肯定倍有面子。” …… 酒店大堂,正要前往餐厅的叶绍瑶和季林越正遇见准备出门的容翡。 容翡顿时像迷路的飞机找到着陆的跑道:“绍瑶,你俩要参加今天的表演滑吗?” “怎么啦?” 她将双手抵在下唇:“帮帮忙。” “什么忙还要你亲自讲。” 现在的叶绍瑶有些迷信在身上。 别的不说,她曾经对容翡许下“十四岁获得全国冠军”的伟大设想,这居然是个真命题。 她对容翡的神力得到极大的改观。 容翡说:“我和晨旭要表演一段故事,背景是西欧宫廷的盛装舞会。” “全锦赛那个?”叶绍瑶问。 “是,上次我们找了其他朋友助演,但这次找不到人。” 如何在短时间内给观众传递出“这是一个宫廷舞会”的有效信息?当然要用人海战术。 叶绍瑶明白她的诉求:“客串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 容翡一脸忧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已经被叶绍瑶打断:“那我们直接彩排见。” “季林越同意了?” “你们需要两个人?” “理论上是的。” 既然这样,叶绍瑶给季林越充分的思考空间:“你想不同意吗?” 这算哪门子征求意愿。 季林越回答:“我应该是同意的。” 叶绍瑶给容翡翻译:“他很乐意。” 容翡的眉心一跳,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凑齐了临时演员,容翡自然而然担起导演的角色,在冰场外给演员讲戏。 “你们的戏份很简单,走几步华尔兹的舞步就可以。” “华尔兹怎么跳?”叶绍瑶坐在长椅上,举手充当好问的学生。 她在冰上叱咤十年,只会华尔兹跳,不会跳华尔兹。 这一问,导演也噎住,无力地张了张嘴,最后索性寻求搭档援助:“问你,华尔兹怎么跳?” 张晨旭挠头:“我也只会跳,不会教。” 容翡撇嘴,关键时刻,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她问:“秧歌会扭吧?” “这我熟。”叶绍瑶自带扭秧歌的基因,起身就起范跳了一段。 “我只是问问,和这个没关系。”容翡说,“但能看出来你有些舞蹈底子。” 一场实践课,说来说去白费功夫,张晨旭建议:“我们直接演示吧。” 所有的比赛已经结束,此时的训练馆已经没有前几日的拥挤,为数不多的选手也辟出属于自己的角落,编排表演滑节目。 容翡没有忸怩,右手轻轻搭在张晨旭的虎口,左手臂架在他的手臂之上,在缓慢的口令中移动脚步。 分明是吊顶的白炽灯,却偏偏被衬出灯球闪烁的感觉。 “好暧昧哦。”叶绍瑶说。 容翡突然失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脸颊红到脖子:“没有暧昧!” “我表达的是一种氛围。” 张晨旭清了清嗓,试图把局面引向正规,语气也很僵硬:“注意集中,别踩我脚。” “哦。” 两人半搂半抱着展示了一小段圆舞曲,虽然动作基础,但因为长久的默契和柔韧,举手投足也不失优雅。 “别看现在干巴巴的,到时候会有音乐,效果肯定不一样。” 不能光看不做,张晨旭也鼓励:“你们来试试?” 季林越上手快,带着叶绍瑶前进或后退,摇摆或倾斜,抬手给她留下转圈的空间,挺像模像样。 “这段音乐不到十秒钟,走两个方步刚好合适。” 简单学会了动作,容翡和张晨旭换上冰鞋彩排自己的,叶绍瑶和季林越还没消化完圆舞曲入门课的要领,并排坐在长椅上休息。 “你的脸好红啊。”实在忍不住,叶绍瑶偏头凑到季林越眼前说。 季林越也看着她:“彼此彼此。” “我是因为没和男生牵过手。”叶绍瑶急忙解释,虽然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季林越顺着她的话说:“我也没和女生牵过手。” “这是应该的,”三两句话,叶绍瑶就把多年的队友出卖,“偷偷告诉你,我可是温姨钦定的线人,你将时刻接受我的检阅。” “咱俩的任务一样。” 隔壁气氛不太对劲,冰场上的容翡重新滑向场边,冲正在博弈的两人问:“礼尚往来,你俩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我们的表演滑都搞谍战,”叶绍瑶转头比了个手枪,“要来做我的敌人吗?” 容翡摇头,扶了扶鼻梁上虚无的镜框:“请给我分配一个指挥官。” “那没有。” 下午两点,表演滑准时开始,主办方撤走了冰场的围挡,显得场地空荡荡一片。 “我不会摔出去吧。” 自从上次表演滑出丑,叶绍瑶有专门针对不同的光线进行适应练习,她可以拍胸脯保证,自己不会再犯分不清方向的错误。 各自完成自己的答谢表演,随即就是容翡/张晨旭的节目,叶绍瑶没有考虑到换装的时间,依然还是那身黑色的表演服,硬着头皮和季林越搭手。 好在季林越也是一身黑,比带了一身水钻的自己更浓厚更彻底。 一束光打下来,她在光明中看清他的脸,他的脸颊上有一些细小的绒毛。 另一束光打在容翡和张晨旭的肩上,他俩淡色的考斯滕在射灯的照耀下亮得发白。 圆舞曲响起,起势。 有了之前的磨合,叶绍瑶和季林越的首次搭档异常顺利,她甚至有些意犹未尽,舞会的部分可以更多一些。 “容翡姐姐好美。” 那个总爱给自己摸上深色眼影的姑娘,为了贴合宫廷的优雅,特意换了一副出水芙蓉的妆容。 季林越说:“我们俩就是他们的对照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穿上夜行衣打劫宫廷的小贼。 “什么小贼,明明是史密斯夫妇。” “史密斯夫妇?” 难得触及季林越的知识盲区,叶绍瑶一张嘴大秀特秀。 “一部外国电影,两位主角表面上是和平的夫妻,但背地都是秘密杀手。 “我们就像刚执行了任务,没换行头就奔赴朋友家表演恩爱的夫妇。” 容翡和张晨旭的表演也有自己的故事情节。 按照叶绍瑶的理解,大概是陌生男女在宫廷舞会中一见钟情的俗套故事。 但女孩是皇家贵族,男人是草根平民,被揭穿身份后逐出宫殿,女孩只身出宫寻找。 “居然还有变装。” 难怪最初的装扮那么华丽,两人在故事发展中脱下精致的罩衫,里面的表演服就普通许多。 一直在射灯下纠缠的影子相互远离,公主一步三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他。 虽然冰场上没有第三个人,但叶绍瑶能从容翡的表演中感受到,公主被身后千万股力量约束着,让她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这是什么悲剧照进现实。” 一段简短的独角戏,公主走投无路向天祷告,希望神可以将爱人送到自己身边。 “按照偶像剧的尿性,我估计还能演二十集。” “我猜,男主在下一秒就会现身。”季林越和她在剧情上产生分歧。 叶绍瑶说:“你还是看的剧少了。” 季林越并不同意:“表演滑也就几分钟,没时间把她的每道难关写尽。” 风尘仆仆的男人被神指引走向森林深处,终于看见潦倒的公主,将她从深陷的泥潭带出。 音乐的曲风一转,男人被王宫派出的侍卫找回,说是王公夫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好狗血,好荒诞,叶绍瑶皱着眉头面对接二连三的转折。 “总感觉看到了莎翁戏剧的影子。” 之前的全锦赛,她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完全没有细究这个节目的内涵。 如今一看,还不如不细究。 这年头,无论什么艺术都流行大合欢,叶绍瑶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影重新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他们已经搂搂抱抱十秒钟了。 毫不意外的剧情走向。 但下一刻,全场发出惊叹—— 重回王室的公主和获得爵位的男人相互依偎,逐渐靠近、亲吻。 “这……” 怎么也不预告一下,叶绍瑶下意识捂上自己的眼睛,再分出一只手照顾季林越的眼睛。 有没有人考虑考虑场下的未成年! “是借位啦。”季林越给她解释。 “借位也不能看。” 容翡和张晨旭的表演滑属实给了叶绍瑶不小的一击,在后场遇见,她话也转不清楚,直犯结巴。 容翡却像个无事人似的:“你也不至于吧。” “我好歹还是个小孩子。” “你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小孩子了。” 此前一行四人去附近下馆子,叶绍瑶仗着有叶先生报销,十分豪气地替大家买了单,还说自己是个能挣钱的大人了,有这个经济实力。 虽然比赛的奖金确实不会少她的份。 “你们赶着回去吗?”容翡问。 叶绍瑶摇头:“我们是后天的飞机,我爸妈还想趁这机会再旅游两天。” 难得出远门,叶家夫妇也是完全放心两个孩子,一把全扔在体育馆,打车去黄浦江过二人世界了,连今天的表演滑也没心思出席。 “那我们也去逛逛?” 偌大的南方,叶绍瑶在前十五年人生中只踏足过两次,一次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G省,一次就是现在。 今天的阳光明媚,为何不呢? 一条长巷,路边是三层楼的老建筑,装着各式各样的咖啡店。 “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一页历史。”张晨旭说。 “这货就爱装文青,你要是请他进去喝一杯咖啡,”容翡向旁边的店铺扬下巴,“他还能作诗一首。” 张晨旭佯装生气,敲打她的脑袋顶:“小孩子懂什么。” “我就是懂。” 转角是一家唱片店,依然装在铅灰盒子里,掉漆的木门半掩着,从里面传出流行歌手的歌曲。 “这家店有品位,居然放阿杜的专辑。” “耳朵这么灵。”叶绍瑶甚至还没听清歌词。 “他有时的确吐词不清,但一点不妨碍歌好听,”容翡学刚才的曲调摇头晃脑,“‘为自己默哀一分钟,转头重新来过。’*” 一首歌在尾奏中结束,他们路过新的店铺,看到新的风景,街边两行高耸的悬铃木已经长出新叶,枝条上的嫩芽藏在树叶里,给路过的人投下半寸阴凉。 今天是工作日,路边的玻璃幕墙映出有许多年轻人的身影,人人对着手中的文件敛眉,心情似乎被工作扰得不太美好。 “我们现在是整条街最大的闲人!” 这短暂的片刻,不需要考虑很久之后的比赛,不需要面对即将面对的学习,他们唯一的难题就是,下口十字路口该向左还是向右。 “对面有照相馆。”季林越站在路边,抬手指着对面。 照相馆的招牌上还写着:内有自助拍贴机。 容翡反应过来:“我得换证件照了。” 不久就是高考,她可不想让丑丑的厚刘海出现在录取通知书上。 叶绍瑶也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个女生一拍即合,一人负责拽一个:“走吧,一起。” 老师傅举照相机的手很稳,根本不用担心效果图,照片在电脑上放大,脸上的任何瑕疵都一清二楚,但并不妨碍叶绍瑶感慨:“容翡姐姐,你的淡妆最好看。” “您也不赖,”容翡把每个人的证件照都审阅一遍,冲身后的两个男生说,“你俩长得也是人。” “季林越很好看的。”叶绍瑶举手为好弟弟发声。 恭维来包庇去,只有张晨旭一个人无人在意,他笑着说:“得,就我在食物链最底层。” 老师傅人很实在,生意清闲,直接给顾客洗了照片,还不收加急的钱。 抱着一沓相纸往外走,容翡在最后一脚又刹了回来:“要不,再拍几张大头贴?” 相比于千禧年初,大街小巷的拍贴机已经逐渐销声匿迹,那时候的他们没有赶上大头贴的风潮,现在总想弥补点什么。 “好!”两个女孩兴趣相投,脚步转了方向,一头钻进大头贴机。 不知道闪出了什么样的照片,狭窄的小室闹哄哄的,笑声没间断过。 “我闭眼了,这张不要。” “一张五元,不要浪费了。” “废片居然也算钱?” 叶绍瑶拉开门帘,向门外的男生发出邀请:“要不要加入我们?” 拍一些自带花花绿绿贴纸的照片? 两个男生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抗拒,张晨旭最先挑明:“有人刚才说我丑,我就不拉低你们的颜值了。” “你刚才说他丑了?”叶绍瑶转身问。 容翡还在自娱自乐,留了一张嘴回答她:“没有啊。” “她说没有。”叶绍瑶传达。 一句“没有”,让张晨旭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主动向她们走过去,还帮助策反:“季林越,你也来吧?” 拍贴机原本只预留了两人并肩的位置,小小的地方再站上两个人,人口密度直接赶超节假日的黄浦江岸。 “张晨旭,你怎么是糊的呢?” “我不知道它有延迟。” “张晨旭,你脑袋呢?” “被你挡着了呢嘛这不是。” “林越和你差不多高,怎么绍瑶就没把他挡住呢。”说到底,容翡一直在指摘他不会找位置。 浪费了两张相纸十块钱的败家男人。 “那个,”叶绍瑶站出来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我可以和我的奖牌合影吗?” 容翡果然不再纠结张晨旭的问题:“你居然还带奖牌出门。” 叶绍瑶把兜里的另一枚发到季林越手里:“我把你的也带上了。” 那……“我俩也亮出来?”容翡问身后的张晨旭。 谁能想到,一间普通的拍照间里,个个卧虎藏龙。 “你不也带上了奖牌。”叶绍瑶反将容翡一军。 “我原本想和东方明珠合影,当然得拿出我的荣誉。” 机器的屏幕重新开始显示数字,容翡警告:“我兜里只有五块钱了,大家好自为之!” 3,2,1—— “这张拍得真好,你们四个都长得好看。” 老师傅热心肠,主动替他们把大头贴打包好,手里的照片又多了一沓。 “谢谢叔。” 一直走出照相馆好远,张晨旭还一直莫名其妙地开心着:“叔刚才夸咱都好看呢。” 第72章 夜光海宝、冰鞋蛋糕和林俊杰的专辑。 回到学校第一天,叶绍瑶受到了同学们的夹道欢迎。 其实是碰上米老头严抓纪律,他说要改变班级散漫的风气,对迟到的学生罚站以示惩戒。 “七点半居然就算迟到,”有男生趁米老头离开,大放厥词,“上了十年学,根本没听说过。” 实验中学在八点才开始上第一节课,其他班级还在陆续进校,只有十三班的门里门外站满了人,一片死寂。 和班级脱节一周多,叶绍瑶对这条规矩毫不知情。 但谁能听到她的冤屈呢?她默默藏在队伍的末尾,跟着大家一起受训。 下课,班里还是如往常热闹,大家在学习中压抑许久,总要找同桌和朋友一吐为快。 管凝晖的话就没停过,描述这一周的校园生活:“我和芦荟像寡妇似的,天天扒在走廊望夫。” 叶绍瑶嫌她们油嘴滑舌:“什么寡妇鳏夫,别贫嘴。” “是有正经事,”管凝晖取出压在作业本下的报纸,“芦荟说在报纸上看见你了,我还不信。” 她把叠成四四方方的报纸展开,供叶绍瑶仔细端详。 一听自己上了报纸,叶绍瑶好奇地接过来,从《体育报》的版头看到中缝的小广告,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唯一有关联的,就是穆教练受访的照片。 “我在哪?”她发问。 管凝晖指着报纸中心的插图,更具体些,是图中男性身后的模糊一点。 “这里。” “这也能认出我来?” 叶绍瑶有些感动,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训练服太过熟悉,她万万不敢相认。 “你在课堂跟不上节奏的时候也这样。”管凝晖学她摆出一副灵魂出窍样,和照片上难分真假。 叶绍瑶拒不承认:“我平时哪有弯腰驼背。” 自从接触了滑冰和舞蹈,她比谁都注重自己的仪态。 “可我就是认出来了嘛,”管凝晖摊手,“你也没否认。” 这边打得火热,路蕙也凑过来:“去年我们学校的花滑还无人应战,学校最后把季林越拉过去凑数。现在巧了,原来绍瑶也是花滑运动员。” 管凝晖问:“你和季林越都是花滑运动员,应该有在赛场上狭路相逢吧?” “狭路相逢?”开口就是老江湖,叶绍瑶摇头,“我和他都不是一个赛道。” “你们没有切磋过吗?” 路蕙对叶绍瑶的专业水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想知道谁更胜一筹。 “如果论难度的话,肯定季林越更厉害,但我也不差,”叶绍瑶把她们聚拢,悄悄说,“我俩前几天都拿了全国冠军呢。” 虽然这不是季林越的第一枚金牌,但无疑是目前含金量最高的一枚。 而自己的第一枚金牌就诞生于冠军赛,何尝不是一种实力的证明。 管凝晖失声说:“你俩都参加了这个比赛?” 报纸上的有关新闻写得很简单。 因为媒体开放时间的局限,新闻稿只着重描述了双人滑的赛果,对其他项目提及不多。 她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报纸上的新闻,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常规赛。 “你们看,”叶绍瑶取出夹在笔袋夹层的大头贴,给朋友们一一指认,“这是我,这是季林越,这是……” “容翡!”管凝晖抢答。 “你认识?” “以前住我对门的姐姐,听说后来一个人去了首都奔亲戚,就再没见过,”管凝晖说,“不过她爸妈没有搬走,现在还和我家是邻居。” 路蕙打住她的话:“不对,重点难道不是绍瑶居然认识他吗?” 叶绍瑶心说有什么稀奇:“我和容翡是很多年的好朋友。” “芦荟是说你和她男神。”管凝晖掰开路蕙的手,趁机说。 叶绍瑶木木然对上她们的目光:“你们不知道我和季林越认识?” 什么惊天爆料,管凝晖一屁股跨坐在课桌上,倾身问她真假。 这哪里会有假话,叶绍瑶摆出老实人的腔调,举手向天。 “青天大老爷,我叶某人从来不骗人。” 路蕙是相信的。 但相信之余,她更为自己犯下的花痴感到羞耻,尤其是曾给叶绍瑶罗列了一堆帅哥,让她按颜值分个高低。 如果没记错,叶绍瑶把季林越排在了第一位。 当时的路蕙以为遇见了同好,给她透露了很多季林越的小故事。 比如因为没有佩戴团徽,被值周的学弟追着扣分,比如因为跑办公室勤快,老师总让他顺手倒垃圾。 这些是管凝晖都不曾听说的秘密情报,她在一旁听得乐呵:“我以为这样的帅哥不会食人间烟火。” 什么破比喻。 叶绍瑶皱眉:“和我做朋友这么不堪吗?” 路蕙替她解释:“只是很难想象,我们和他拥有共同的朋友。” 就像两条永远不相交的平行线,其实在某一天已经有了转折。 这就很难想象了?叶绍瑶嫌她们见识得少。 且不说她和季林越认识,他们可是扎扎实实十年的朋友,交心交底的。 还有更多让她们难想象的事。 不过上课铃已经打响,这些话都不能宣之于口。 数学课,老师没有开始计划之内的复习,转而吩咐课代表分发随堂测验卷。 教室里全是卷子翻动的嘈杂,叶绍瑶混入其中,气声问向斜前方的管凝晖:“你们考试了?” “何止,两天考一次。” 管凝晖看着不太理想的成绩,夸张地做出手势。 叶绍瑶借来两套卷子浏览,心里也叫着完蛋,这和自己的家庭作业可谓两模两样。 老师的题库真是个无底洞,不会得要求她秋后补上? 她心神不宁,眼睛满教室乱瞟,试图避开和数学老师的交流。 但数学老师对她多上心,直接走下讲台找上门:“叶绍瑶,你和季林越同学在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座位上顿时发出异口同声的惊讶。 同学们都心照不宣,把男同学和女同学一并叫去办公室,能干嘛? “当然是写试卷,欠了三套卷子,得一套一套还。”老师说。 现实很骨感,不知其他同学有没有失望,反正叶绍瑶的心里已经没有悦动的火苗,这盆冷水浇得太扎实。 如往常在一班上完补时课,叶绍瑶准时收拾书包,准备转移学习阵地。 路过两个打闹的男生,一看她走近,肃然起敬:“冠军好。” 这又算哪门子事,学霸们也怪爱开玩笑。 “他们怎么都认识我?”去往办公室的路上,叶绍瑶问。 季林越却不觉得奇怪:“你的补时课可不是白上的。” “那也不至于对我的冠军也一清二楚。” 在叶绍瑶的逼问下,季林越终于招供。 原来有名男生格外关注她,发现她请假的第二天,就在社交平台询问同样请假的季林越。 “他是什么意思?” 叶绍瑶没弄明白,或许可以说,是不敢想明白。 季林越思考:“他可能是有点意思。” 这是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吗?可是除了季林越,她在一班谁也不认识。 偏偏季林越也坚决不肯透露这个男生的姓名,她不能虚空索敌。 不过退一万步讲,中考近在眼前,这些小心思也是不被允许的吧。 她不想被这些外在因素影响,也不想被陌生人打扰,有必要在里里外外建设防线。 “季林越,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和我的隐私,”叶绍瑶开诚布公,“虽然我在战线上已经被温姨收买,但我一定不会恶意出卖你的。” 季林越走在身旁不说话,叶绍瑶强调:“听到了没?” 他应该是听到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走吧,去写卷子。” 看来,今晚又得很晚很晚才能吃饭。 …… 虽然今年的生日还没到,但因为正好赶上上学日,叶家把闺女的生日提前到周末过。 聂心久违地起大早串门。 自从叶绍瑶转学到实中,和聂心的相处机会就少了,加上隔三差五的临时计划,两个女孩已经有个把月没有见面。 “你还知道在Q|Q上联系我,”一进门,聂心就和叶绍瑶抱了个满怀,“我以为你飞黄腾达,忘了我这糟糠之友呢。” “呸呸呸。”叶绍瑶把她的不吉利丢到门外,高高兴兴和聂心拉起家常。 当然,也少不了揭晓礼物的环节。 “是不是海宝?” 聂心又点头又摇头,算她对了一半:“是会发夜光的海宝。” 为了实践,她闭掉客厅灯源,将层层窗帘合上,掏出两个巴掌大的海宝。 叶绍瑶像看见了鬼火似的,漆黑的室内,有一团绿光在靠近。 尤其是海宝的眼睛,杵了两个手电筒似的反光。 怪新奇的。 “绍瑶,有人找。”邵女士放下电话,催促女儿尽快结束叙旧。 “来啦。” 电话那头,是管凝晖和路蕙的生日邀请,说她们在百忙之中只做了惊喜,想亲自送到她的手上。 几个朋友约在街边的小店,叶绍瑶想叫上落单的聂心。 聂心却拒绝了:“我和她们都不认识,去了也不会认识。” 叶绍瑶以为她是怕生:“我把季林越也叫上?” 聂心让她不必考虑自己:“你的新同学给你庆祝生日,我去算什么事。” “那我……” “礼物我带到了,也和你唠了一早上,我就先走了。” 叶绍瑶总觉得有什么话哽在喉咙,不想咽在肚子里,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 “我当然还是你的好朋友,只是现在暂时把你借给别人而已。” 最后,叶绍瑶叫上季林越一起,中午没什么空余的时间,他们在下午还得去上滑冰课。 虽然约好了半点,但管凝晖和路蕙都背着书包,已经提着礼品盒早早等在店里。 “生日蛋糕?”叶绍瑶问。 难怪她们叮嘱她少吃些午饭,原来是备好了饭后甜点。 拆开粉色的丝带,路蕙把蛋糕推到叶绍瑶面前。 叶绍瑶横看竖看,不断调整蛋糕的方向,最后猜测:“这不会是……参考了冰鞋吧。” “Bingo!” 蛋糕的奶油顶还有一双冰鞋式样的坯子,管凝晖将制作过程娓娓道来。 她和路蕙都不太了解滑冰项目,蛋糕店员问她们需要什么样的颜色搭配,她俩对于冰鞋的颜色僵持不下。 管凝晖认为白色的冰鞋更常见,用白奶油勾勒最合适,路蕙却坚持说冰鞋是黑色的,即使没调出纯正的黑色奶油,也得用相似的蓝莓酱代替。 虽然她们都对这个问题马马虎虎,但谁也不肯让出一城,最后勉强打成平手,涂了个一黑一白,又丑又可爱。 “礼物送到,我们得去上补习班啦。” 两个女孩背着书包告别,继续走在为学习奔波的路上。 闹哄哄的姑娘们一走,座位里只剩下叶绍瑶和季林越。 “四舍五入,这也是你的生日蛋糕了。” 简单补上生日仪式,叶绍瑶用小刀切蛋糕,散财童子似的把蛋糕分给小馆里的每个顾客。 最后,她切下那只黑色冰鞋,放在季林越面前。 “你吃就好。”他说。 叶绍瑶和他客气:“那多见外。” 虽然季林越从小被温女士禁止吃任何甜食,不过他跟着叶绍瑶长这么大,也不知道破戒了多少次。 “教练和你说了吗?” “什么?” “五月初的短训营,报名快截止了。” 有退役的花滑运动员号召了一众名将和教练员,预计在五月的首都开展为期一周的集中短训。 听说消声匿迹多年的阚玉也会以明星教练员的身份亮相,叶绍瑶很期待。 不过时间实在不美丽,上承一周的课假,下启四月的月考,她的课堂测验还一塌糊涂呢,实在没有勇气提出参加训练营的要求。 “要是现在也有‘五一七天乐’*就好了。”叶绍瑶丧气,差点一头埋在蛋糕上。 小时候的劳动节假是满打满算的一周,回家就撒丫子满街玩,玩得找不出新花样,最后无聊到蹲路边拔草。 现在的假期短得可怜,还得首先应付让人一个脑袋两个大的作业。 “所以,你不去吗?” “我一点底气都没有。” 妈妈天天把中考挂在嘴边,她还得好好复习,争取在下次月考一雪前耻。 “遭糕,快来不及了。”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聊天局因为紧迫的时间草草结束。 虽然这里是去冰场的必经之路,但因为路途太远,加之公车十分钟才来一趟,不知道会在路上浪费多少时间。 叶绍瑶拎着冰鞋紧赶慢赶跑到路口,看见一辆36路正好在红灯那头。 运气不算差。 “季林越,快来。” 她走得急,完全忘了带走剩下的蛋糕,季林越的手臂上挂着书包和鞋包,勉强空出手捧起托盘,像被挂得满满当当的落地衣架。 绿灯亮起,他们刚好赶上这班车。 “蛋糕该怎么办?”坐在公车上,叶绍瑶对他手里的残局犯难。 “先装起来。” 季林越的手指还顽强地夹着包装盒。 公车有一阵没一阵地颠簸,太阳逐渐牵出影子,照在他们脸上。 季林越问:“你有没有想要的生日礼物?” “我吗?”叶绍瑶仔细想了想,摇头。 送礼物和收礼物都是消耗脑细胞的技术。 关于送礼物,她已经走入了一个瓶颈。 小时候喜欢变着花样送礼物,什么类型的玩意儿都送过了,去年她甚至已经将教参列入礼物清单。 “对了,我送给你的《启东大试卷》*写了没?” 去年她特意在文具店挑的,听说黄冈出的卷子最有难度。 不过她疏忽买到了九年级的内容,对去年的他们有些超纲。 季林越点头,把话题带回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其实我不需要什么礼物,如果用礼物来衡量我俩的交情,那也太肤浅了。” 季林越把这句话理解为:“你不想要礼物吗?” 叶绍瑶愣了一秒,她也不是这个意思,索性改了口,说他送什么都喜欢。 她看着季林越从书包拿出一个方形小本。 额,不对,看这包装,似乎是专辑。 他把一盒崭新的专辑递到她的手里。 “我可以打开吗?” “嗯。” 叶绍瑶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专辑封面是一个巨大的林俊杰,左下角印着《100天》*。 “为什么会想要送我这个?”她笑着问。她实在找不到送专辑的理由。 “你前段时间总听他的歌,我以为你最近很喜欢他。” “也算是吧。” 叶绍瑶继续打开专辑封面,里面放着一张光盘,专辑收纳的每一首歌都罗列在上面。 “他的很多歌我都听过。” 路程还长,叶绍瑶指着每一行短短的歌名,都能给季林越哼出一小段。 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林俊杰的呢?季林越一直无法解出这个谜题。 叶绍瑶没告诉他,她当时整日整日地听歌,只是在为考级选音乐。 虽然教练最后驳回了她选择的流行歌。 并且这场考级已经结束很久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一点不妨碍她珍藏这张专辑。 “总之,我很喜欢。” 第73章 没有计划的假期。 五月初,星未来俱乐部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俱乐部和明日星冰场的十年合同到期,在拟定续约时,双方就合同内容产生了分歧。 前因后果很简单。 以往俱乐部在周末黄金时段包下冰场的黄金区域,严重限制了游客的滑冰体验。 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商业冰场建起,分散了客流,导致冰场收益连年下降,于老板希望俱乐部能机动调整上课时间,让冰场能够全天对外开放。 起初,俱乐部方并不同意冰场老板的要求。 俱乐部的学员成分单一,有超七成是中小学生,平时有繁重的学习任务,除了周末,实在挤不出训练时间。 为了争取利益,双方前后开了不下五次会议,听说于老板在最后一次洽谈会上甩出财报,冰场在第一季度的毛利润还不及维护费用高。 “我们也很为难。附近的老步行街拆掉后,商城的客流量小了很多,冰场的收益本来就微薄,需要靠接纳顾客盈利。”这是老板的原话。 如果继续按原合同走,拱手送出两天周末,这钱实在没法赚。 叶绍瑶问:“原来冰场不赚钱?” 她偶尔在放学后到冰场加训,但从没见过冷场的样子,每次练习步法串都是瞻前顾后。 且冬奥会刚结束不久,会有一批新市民走进冰场,地处老商业中心的明日星会是便捷出行的首选。 于会敏摇头,不是冰场的利润太少,而是运营冰场的成本太高。 俱乐部最后在众多合作者中选择了妥协。 双方各退一步,俱乐部的包冰时间调整到每周二周四晚八点至闭店,学员在其他时间进入冰场需要出具俱乐部的凭证。 所以叶绍瑶在今晚来到冰场时,被于会敏不近人情举黄牌警告一次,集齐一张红牌,可就别想老顾客折上折了。* “可是现在滑不了冰,不算犯规。” 叶绍瑶扒在外墙往里探,冰场只剩一层单调寡淡的混凝土躺在那里,隐约散发着冷气,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有种老板提桶跑路的美感。 “于姐姐,你们不干了吗?” “今天晚上开始歇业浇冰,”于会敏微愣了一愣,“你的教练没说?” 这应该是邵女士又一次没及时传达俱乐部的通知,叶绍瑶真怕妈妈这张密不透风的嘴拦下什么重要的消息。 但她只是不露声色地把冰鞋往身后藏:“我逛商场来着,顺路看看。” 于会敏怎么会不了解她的意图,提醒说:“这几天的冰场都不开放,你别再白跑了。” “真的没有倒闭吗?” “我的小祖宗,”于会敏指着桌上《告游客书》,“请解释这句话的含义。” “为您带来不便,明日星冰场在这里深表歉意,请您期待冰场升级后的滑冰体验,祝您生活愉快。”叶绍瑶一字一字念下去,谜底全在谜面上。 冰场需要赚钱,靠游客和俱乐部的接济并不足够,于老板着眼于承接比赛,另寻生路。 刚好经过朋友牵线,参与了市级冰球比赛的招标。 “为了能够中标,我爸找工人连夜撤冰面,重新添加冰球项目的标识。” 以前的冰场只印有明日星公司的大LOGO,冰上偶尔有花花绿绿的几条线,都是教练用马克笔画下的杰作。 没有红蓝分明的标识线,冰场根本不可能达到承接比赛的要求。 “小冰场也可以办冰球比赛?”叶绍瑶好奇,她还从没在这里看见学习冰球的人出没。 “只是俱乐部没有冰球教练而已,”于会敏说,“我小时候就在这儿学的冰球。” 自家的冰场没有限制自己的道理,于会敏穿着冰球服横冲直撞,后来被家长投诉撞伤了孩子,也就被禁止上冰了。 “更何况,这种比赛的场地标准可比花滑小很多。” 这场冰球赛也是岸北市的校园联赛项目之一,之前安排的冰场因为私接赛事违约,主办方只能重新选择冰场,将比赛延迟到五月中举办。 冰球要求每队上场6人,4v4赛制的人数要求则更少,八个人要散布在60×30的标准场,估计球员都够不着几次球。 全场都追着失控的球跑,场面应该很滑稽。 “会敏,冷却系统已经到位。” 穿着工作服的制冰师开始进行下一步动作,于会敏熟悉自家的冰场设施,给叶绍瑶揭晓冰场的制作过程。 叶绍瑶撩起鬓发侧耳倾听,这居然是她可以知道的吗? “这层混凝土的下面是输送冷却液体的管道。” 叶绍瑶闻所未闻,好奇地也走到场内踩踩:“难怪冰场的海拔比其他店铺要高。” 她用手触摸地面的温度,居然被冰了一激灵。 “这只有零度吧?” “差不多。” 测温仪的屏幕显示地面温度跌至零下,浇冰工作正式开始。 冰场制冰的过程是怎样的?叶绍瑶曾想过泼水成冰,但似乎在二十度的室内办不到。 “制冰的过程很漫长,很复杂。” 制冰师从仓库搬出喷水杆,绕着冰场浇了一圈又一圈。 浇过的场地湿淋淋的,在冷凝液的作用下,逐渐形成一层薄冰。 不能说毫不相关,这已经和叶绍瑶印象中的冰场相去甚远,她无法想象最后该如何呈现出光滑洁白的冰面。 制冰师已经在场内扶着喷水杆走了四五圈,地面看着仍灰扑扑的,“好像一个复古的溜冰场。” 叶绍瑶突发奇想,如果穿上旱冰鞋在冰面上滑行,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会摔得七荤八素。”于会敏十分肯定,像她真实践过一样。 叶绍瑶问:“所以,这得一直浇到冰面变白?”就像妈妈经常说的,量变引起质变? “我们会刷上白色的水彩。” 场外的工人搅和冰漆,不知加了什么粉末,桶里的液体逐渐黏稠变白。 “我也可以试试吗?”叶绍瑶看工人拿着木棍费劲地搅动,也想体验一把为冰场添砖加瓦的快乐。 “不可以,冰漆的味道很难闻,你得躲远一些。” 叶绍瑶不知道远的标准是什么,商场的营业时间即将结束,一首萨克斯曲在楼层的每个角角落落悠扬,她被于会敏搪塞推出冰场,说小孩子得早点休息。 如果在假期早睡,简直就是对假期的不尊重,叶绍瑶赶宵禁回到家,熬夜熬到了十一点。 听了她的劝,季林越报名去首都短训,聂心和管凝晖各有各的假期计划,只有自己在家里无所事事。 “你居然不去练冰?”邵女士洗了一串青提,和闺女面面相觑。 她带的毕业班即将高考,自己难得有假期休息,自然是不愿意出门的,叶先生不出意外地加班,给母女俩留出完美的交流空间。 “冰场停业,我昨天白白跑了一趟。”叶绍瑶躺在摇椅上,沐浴越过窗帘的日光。 邵女士问:“有这回事?”大概是工作期间按掉了某个电话。 “您对我根本不够上心。”叶绍瑶抗议。 高三日程紧,邵女士跟着学生过早六晚十的生活,她出门的时候叶绍瑶还没起床,等下班回家,叶绍瑶已经完成洗漱准备睡觉。 她的工作性质让她不得不把重心更放在工作中,很容易忽视家里的女儿。 “绍瑶,哥哥姐姐们快高考了,妈妈的确会忙一些,”邵女士承认,“等高考结束就好。” “高考结束,就该轮到我中考了。” “等带完这一届,我和领导沟通,暂时不当班主任,轻松几年。” 记忆里,妈妈一直是生活上的女强人,她从大专考上成人本科,一步步从农村走入重点高中的殿堂,评的职称越来越高。 她不可能面面俱到,必须在家庭和事业做出取舍。叶绍瑶自问,如果自己承担了这一两份责任,未必能做得好。 所以,她不能要求妈妈是完美的妈妈。 自己是一个成年人预备役,应该学会用成年人的思维思考问题。 “没关系,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叶绍瑶起身回卧室学习,做一个不让妈妈费心的大人。 但同时,邵女士说:“我们暑假回姥姥家放松放松。” 她逆着光坐着,叶绍瑶能看清她的温柔轮廓。 “你刚才想说什么?”邵女士问。 “我说,您刚才的决定特别伟大。” 在妈妈面前,为什么不可以偶尔幼稚。 …… 米老头有句口头禅,假期是弯道超车的最好机会。 这句话似乎是所有教师的共识,连邵女士也是这么认为。 确定了暑假的出行计划,中考之前的每一天都不能松懈,她操起老本行,给叶绍瑶补习英语。 别说她不知道妈妈在学生嘴里的名声,那可是严苛的“女魔头”,灭绝师太般的存在。 一看到她的英语作业,邵女士的气场顿时不一样,叶绍瑶在温暖的阳光下打了个寒颤:“妈,你别看了,我害怕。” 她毫无底气地抢夺练习册,手劲小了,拽也没拽掉。 “‘turtle’是小学词汇,”邵女士亲手给完形填空画上连串的叉,“没理解中心词,整篇阅读都没看明白。”加之叶绍瑶糟糕的语法,红叉只多不少。 叶绍瑶乞求妈妈手下留情:“我还有救,您别画了。” 英语老师知道她有个同时英语老师的妈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自己过不去呢。 比起参悟公式就可以有解题思路的数学,叶绍瑶永远猜不到英语的出题角度,也无法从规律猜算中考的出题规律。 她只能头铁地靠题量取胜,或许刚好撞上大运,碰见熟悉的题目。 但这概率也太小了吧,她艰难地下笔,给外国的笔友介绍自己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岸北市,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春天是灰蒙蒙的,偶尔有太阳,夏天才是绿色,秋天很短暂,冬天很漫长。你可以来岸北滑冰,湖是免费的。” 如果这是一篇语文作文,叶绍瑶一定会嘲笑自己的遣词造句,但这是英语作文,她为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才华感到欣慰。 毕竟连“autumn”都需要借助英语词典,她很清楚成品有几斤几两。 意料之中的,妈妈给她的反馈并不好,从人称代词的变化圈到单词本身的拼写,最后勉强打了个折半的人情分。 “别抓你那头发了,小心脑门被薅秃。” “秃就秃了吧。”脑袋里空空如也,还在乎发型做什么。 “不行。” 原本只是看不惯女儿乱糟糟的头发,邵女士替她梳头,最后开始摸索各种编发。 叶绍瑶痛得坐立不安,伸手去挠绷直的发丝:“真秃了真秃了。” 两天不做手生,邵女士承认自己的手艺退步,没再为难她。 她说:“等会儿去理发店洗头发,顺便剪短打薄。” “头发要继续留着,”叶绍瑶捂着脑袋说不,“编舞老师说下赛季的短节目是古风,不适合披肩发。” 不对,妈妈怎么会突然在意自己的头发? “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叶绍瑶问。 邵女士没藏着掖着:“市体育局的领导通过教练联系我,说想让你参加一个活动。” 什么活动还需要市体育局出面。 叶绍瑶想,她迄今参加过最盛大的活动,就是冠军赛结束后的晚宴。 以前的赛事没有这个环节,听说今年的收官宴是沪城自行组织的,因为是临时通知,叶绍瑶并没有准备礼服,穿了一身黑色便装出席。 虽然比不上礼服正式,好歹颜色挺庄重。 容翡和她一桌,而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你就像误入大人的聚会的中学生。” 叶绍瑶举报:“季林越也没穿礼服。” “一对中学生,行了吧?” 季林越的头发慵懒地耷拉着,没有精致的造型,依稀能看出以前的碎刘海。 叶绍瑶一如既往地梳了高马尾,长长的头帘儿被夹在头顶,很难没有学生气。 “所以是什么活动?”叶绍瑶没了学习的欲望,一路尾随邵女士进厨房。 进厨房还不够,她自觉奉上锅盖锅铲,连调味品的盖也全拧开。 “合上。”邵女士命令。 叶绍瑶故意唱反调:“尼姑。” 看来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邵女士说:“一个拍摄活动,体育局到处找运动员当宣传人,顺便问了你的情况。” “是代言人的意思?” “宣传。”邵女士纠正,代言和宣传有很大的区别。 自08年北京奥运会顺利召开,H省趁国民对运动健身的热情达到峰值,在全省选址修建了奥林匹克公园,主旨为鼓励全民重视体育,促进全民参与运动。 公园落成后,为了扩大其影响,体育局在全省搜罗本土运动员,借拍画报的机会,将“体育公园”的名声打出去。 体育不新鲜,公园也不新鲜,体育公园是什么样的公园?那还真得去看看。 但叶绍瑶疑惑:“他们都不认识我,能找到我头上?” “不止你,我和你爸都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已经答应了。” “您就答应了?”叶绍瑶问,“万一是骗子呢!” 爸爸妈妈从小就教她如何分辨骗局,警惕性高着呢。 “要是骗子,我就给你打掩护,你绕着公园的假山跑,跑到大路上去,”别说她没戒备心,邵女士把逃生路线都想周全了,“你体力好,一定能甩掉所有人。” 第74章 冰上运动是一家? 确定好体育公园附近的交通路况,叶绍瑶怀着忐忑的心情踏上拍摄的目的地。 那天的邵女士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把闺女给唬住,一路都在轻声哄:“别焦虑,合同都签了,真的假不了。” 哄到最后,叶绍瑶终于意识到,妈妈还拿她当小孩呢。 “我知道,”她说,“您晚上还有自习课,我会自己回家。” 体育公园的中心广场,摄影组已经就位,旁边就是撑开的大遮阳伞,伞下坐了好几个男女老少。 其中一个她是知道的,曾经到实验中学做过返校宣传的李重旸。 现任H省冬运中心党|委|副|书|记的金承奥是叶绍瑶今天的临时监护人,带她介绍给各个单位的负责人认识。 “这是H省跳水队的李教练。” “李教练好。” “这是省体育中心的谢主任。” “谢主任好。” 然后是候场的一众运动员。 跳水运动员秦师涵、羽毛球运动员李重旸、田径运动员王卉致……转了一圈,叶绍瑶计算,就自己的荣誉最少。 认了人,她自然而然待在运动员扎堆的地方,李重旸显然也还记得她:“原来你也是运动员?” 运动员们能在拍摄前交流感情,这是喜闻乐见的事情,但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居然能有交集,金承奥很意外:“你们是比赛认识的?” 那也不对,一个是夏季运动,一个是冬季运动,项目隔了两帽子远。 李重旸看了叶绍瑶一眼,向谢主任介绍:“这是我母校的学妹。” 谢主任似乎对这些并没有兴致,点头“好”了一声,走路边点了烟逍遥快活。 叶绍瑶闻不得烟味,绕着李重旸换了方向。 金承奥接到另一名跳台滑雪运动员,复制了一遍流程,最后也待在伞下,眯着眼睛和运动员们扯闲篇。 “叶绍瑶,”他先叫了一声,“一鸣惊人。” 看样子,他是第一次见到她。 但叶绍瑶清楚地记得,眼前的长辈已经不止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 她第一次见金承奥,得追溯到七岁那年暑假,那个燥热的体育馆,他作为夏令营的特邀嘉宾出席开营仪式。 叶绍瑶说:“我经常在赛前听您致辞。”这也不算假话。 一听自己是熟面孔,金承奥问:“你参加过哪些比赛?” 叶绍瑶罗列了大大小小几十场,确实不乏省冬运中心主办或承办的赛事,金承奥岔开腿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直念叨,终于想起来:“你前几年是不是受过伤?” 叶绍瑶咬着嘴唇点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证明,自己的伤比人更出名。 “那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你这一摔,还惊动了国家花滑协会,说要审慎调查摔倒原因,请了专家核查冰场资质。” 因为是在大赛中出现的意外,上下单位都不敢掉以轻心。 曾经叶绍瑶只听说,那两年,花滑教练在文章中十分重视对运动员伤前预防和伤后恢复的研究。 她没想到,她这只小小的蝴蝶带起了巨大的连锁反应。 说得膝盖生出了异物感,她不自然地挠了挠。 “需要吗?”和她年龄相仿的女生从包里掏出一瓶风油精。 据刚才的短暂交集,她应该就是十岁进入国家跳水队的秦师涵。 “谢谢。” 叶绍瑶没好意思说出拒绝,象征性地抹开一滴,只一滴,她怕整条腿泛着绿光。 早上十点五十分,终于等到太阳收敛锋芒,策划拍摄的师傅找过来:“主任,咱们可以开始了。” “行,按你们的计划来。” 谢主任已经叼起第二支烟,在烟雾缭绕中下放权力,活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监工。 体育公园占地面积广大,不仅有仿照首都鸟巢、水立方修建的微缩景观,还有即将投入使用的新体育场馆,不过叶绍瑶跟着拍摄组走了一圈,只有速滑馆和冬季运动搭噶。 公园中心是一大片人工湖,水鸟已经从南方飞了回来,站立在近岸的鹅卵石地上,曲颈整理羽翼。 秦师涵有家长的陪同,一路走一路拍,甚至带了面包喂水鸟,每张照片都笑得冒傻气。 “国家队的规矩严,师涵一直压抑着性子,最近才回省队没两个月,应该是憋坏了。”她的妈妈说。 小孩子天真活泼无伤大雅,没有人去追究这一道和谐的风景。 给所有的运动员找到合适的拍摄场地,队伍里,只有叶绍瑶和另一名滑雪运动员没有找到归宿,偏偏对方是个颇有名气的老运动员,叶绍瑶和他说不上话。 “那就这里吧。” 兜兜转转,策划最终把他俩的拍摄场地定在田径场外。和田径运动员一模一样的地方,只是挑在了建筑另一面,避免场景雷同。 一开始,叶绍瑶被叫去给滑雪运动员当陪衬,一人发一双滑雪板。 滑雪板的长度是按照滑雪运动员的身高体重定做的,这名运动员身高近一米八,滑雪板比他还要高出许多。 对于身高矮矮的叶绍瑶来说,站在近两米高的滑雪板之间,自己就像“川”字中间的短竖。 好在摄影师也觉得比例不协调,让她先退出休息。 正合她的心意,叶绍瑶迫不及待放下有身高压制的双板,揩掉手心的汗。 道具告急,轮到叶绍瑶,车上只有一双冰鞋。 冰鞋就冰鞋,叶绍瑶没有异议,跟着道具师向货车靠近。 但是,“叔,这不是花样滑冰的鞋。” “这就是,我按主任的资料准备的,带刀的冰鞋。” “这是短道速滑的刀。” 叶绍瑶拎着一双鞋,扶着鞋帮研究冰刀,这样长出鞋底许多的冰鞋,再演变个几十年也不会变成花刀。 “叔……” 叶绍瑶还想说什么,但她把剩下的话化成叹出的气,道具师是个分不清各种冰鞋的老实人,她没有必要和他较真。 叶绍瑶硬着头皮回到拍摄场地。 “动作自然,注意表情。” 摄影师闪了两张照片,叮嘱她亮出冰鞋,展示自己的专业特色。 冰鞋没有上刀套,刀片大剌剌暴露在空气中,叶绍瑶小心翼翼地托着鞋底,拘谨地站得笔直。 “姑娘,你可以摆一些造型,比如比赛的经典动作。” 叶绍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算什么运动员,若是展示花滑却拎着短道速滑的冰鞋,多少会显得自己不伦不类。 分明是刚刚回暖的春日,温度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但她背上已经汗涔涔,连鬓边的碎发也是湿乎乎的。 金承奥在场外看不下去,给出点子:“你不是会贝尔曼吗?把鞋放下,给大家亮一个。” 事出突然,叶绍瑶还没来得及耗腿开腰就被赶鸭子上架,后腿搬到脑袋顶,她勉强找到直立点,支撑腿依靠脚掌左旋右旋,方便摄影师找到合适的角度。 叶绍瑶觉得,第一次拍摄体验并不算好。 拍完室外实景后,所有运动员转战室内搭起的摄影棚。 道具还是那么些道具,叶绍瑶一路托着陌生的合作伙伴,开始新一轮的貌合神离。 李重旸还有训练任务,在摄影棚里打头阵,握着一柄羽毛球拍,各种姿势信手拈来。 从天光大亮到暮色四合,斜挂的夕阳从顶窗照进空旷的篮球场,在地板上溅起橙色的碎光。 摄影师也被消磨了耐心:“还有谁没拍?” 叶绍瑶自觉地走上幕布。 拍摄助理做了些功课,指导她坐在什么道具上,又从什么样的角度亮出自己的冰鞋。 调整完毕,助理说:“就是这个角度,现在需要拍你穿冰鞋的镜头。” 穿冰鞋?叶绍瑶犹豫,从小到大花了多少双冰鞋,她还从没穿过这样的。 但既然都是鞋,穿法应该是相通的。 她依然挂着半真不假的笑容,试图用颤抖的手指系出漂亮的绳结。 摄影师没有看到满意的效果,拷问她:“你比赛也这么紧张吗?” 叶绍瑶抿着嘴唇,她已经尽力抛却压力,但她吃的不是短道这碗饭,再故作轻松,也无法抹除心虚。 “我可以申请换一个拍摄道具吗?” 拍摄助理明显被问愣住,走进她:“我们还赶着下班,有问题可以私下提。” “这不是花滑的冰鞋,我不会使。” 助理说:“冰上运动都是一家,你先凑合凑合。” 没有人尊重她的想法,金承奥也只是在旁边站着,和体育中心的主任聊得火热朝天。她收起委屈劲,表面镇定地配合完成工作。 因为是公益项目,叶绍瑶打了空手回去,金承奥念在几面之缘,替她支付了餐费和打车钱。 她坐上出租车,脑袋抵在车窗上,路灯撒下的簇簇光影在眼前迅速飞过,短暂地照亮了她。 司机师傅很沉默,车内没有异味和噪音打扰,叶绍瑶难免会回想这糟糕的一天。 她没有接过比赛以外的工作。 对于画报拍摄,她一直抱有期待,应该就像明星拍杂志一样,只顾美丽就好。 化妆师给她化了一副淡妆,但风吹日晒一天,叶绍瑶感觉出脸上的累赘感,像带了一层刚好合尺寸的精致面具。 除了美丽,没有人在乎合不合理,摄影师让她穿着短道的冰鞋拉贝尔曼,听着都觉得荒谬。 她多希望这本宣传画报不要流传到自己眼前,最好不要印刷出版,让自己替外行人闹的笑话背黑锅。 卷起裤腿露出膝盖,车里被偶尔停留的灯光照亮,她借微弱的光源检查摔伤的痕迹,好在并不严重,只剩一块浅浅的红斑。 隔行如隔山,任自己在花滑的冰面上肆意滑行,换一双鞋照样寸步难行。 她听话穿上短道的冰鞋,没注意冰刀的位置,当即就倾斜重心摔了一跤。 吃一堑长一智,她靠实践知道短道冰刀的独特之处。 “姑娘,野湖到了。”司机提醒。 “谢谢。” 叶绍瑶开门到家,叶先生已经准备了一桌饭菜。 “不管今天怎么样,爸爸都给你办一个小小的庆功宴没,庆祝瑶瑶顺利下班。” 原本想要大哭发泄的叶绍瑶暂时遗忘了这个念头,首先将每道菜过目一遍。 “主菜是拌鸡架?爸,你是不是偷懒。” “爸爸加了一会班,没有足够的时间做硬菜,”叶先生揭开汤碗将功补过,“但做了瑶瑶最爱喝的素烩汤。” “盐没有多放吧。”欣喜之余,叶绍瑶警惕地问。 “一勺不多一勺不少,得你妈妈亲传。” 邵女士在学校无法赶回家吃饭,叶家父女俩看着球赛就饭。 “对了,瑶瑶今天的拍摄怎么样?”说着不关心拍摄,叶先生还是抵不过好奇,随便问了一嘴。 叶绍瑶想了想:“还不如去练冰呢。” 第75章 2010年的岸北市,有十一万学生参加中考。 虽然知道滑冰课调整了时间,但叶绍瑶起初并没有在意。 直到这只蝴蝶让后果如山洪席卷。 小组长收了整组的作业,一直靠在黑板报上等最近新晋的迟到大王。 “踩点大王,你今天只差了半分钟。” 组长话刚落,米老头踩着七点半的底线走进教室。 “作业交完了吗?”他压低眼皮,敲着戒尺巡视一圈,“语文课代表快组织早读!” 语文老师在昨天已经布置了早读任务,前后四人学习小组互相抽背所有古诗词。 “《关雎》。”管凝晖首先出了题。 叶绍瑶说话不过脑子,潜意识让《诗经》的另一篇目脱口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米老头进入小组的戒备范围,管凝晖向她挤眉弄眼:“《关雎》!” 一语点醒梦中人似的。 等课代表和老师双双离开警戒圈,管凝晖重新围上来:“你又没睡好?” “很难睡好。”叶绍瑶崩溃说。 课时一调整,连带她的作息也受到影响,每天在冰场泡到商城关门,回家还得继续写作业。 中考前的作业又多又乱,每科老师都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使,一节体育课上完,桌上又长出新卷子。 她不得不将睡觉时间往后延,什么时候写完作业,什么时候闭灯睡觉,书桌前的灯亮了半宿。 昨天又写到了凌晨。 今天挂上的黑眼圈比熊猫还重,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 “你妈妈忍心让你一边滑冰一边上学?” 不对啊。 印象中,叶绍瑶的家长总是冷着一张脸,在家长会后和各科老师畅谈教育方式,听说本人也是一名教师。 怎么还会放心让叶绍瑶一心二用。 叶绍瑶支起身子一鼓作气:“熬过这一周,我就是胜者。” 熬过这一周,这学期的滑冰课就全部结束,爸爸妈妈会不近人情地监督她全身心投入学习,做好中考前的最后冲刺。 但这股气也没憋多久,在早读结束后,就同放气球似的飞走了。 数学课代表下发得在校内完成的课堂作业,前面的同学一个传一个,到了叶绍瑶这里就没了动静。 男生从头顶递来试卷,没感觉到有人接应,他又哗哗抖了两抖。 “叶绍瑶?” 他看她把头埋在臂弯,鼻间呼出的气息吹动贴服在颊上的碎发,睡着了似的。 男生轻手轻脚把试卷夹在她的书堆中,问同桌管凝晖:“她是不是病了?” “训练训的。” 自从知道叶绍瑶是运动员,她的一切失联都合乎情理。 给叶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永远是家长,永远说叶绍瑶不在家。 现在更方便,掉线掉到学校来了。 “叶绍瑶!”不知何时,米老头从走廊折返,从后门接近,突然喝了一声,“需要给你铺张床吗!” 叶绍瑶从浅梦里惊得坐起,手上的蛮劲下意识推开身边的书,扫了半米远。 第三节物理课,她的脑袋还是浑浑噩噩,被米老头叫去走廊吹风清醒。 教室里的同学们在自习,她回座位拿了一张试卷,出了门,意识到手里空空,又从桌洞抓了一把签字笔。 除了十二至十四班的师生,三楼向来是无人踏足之地,独像自成一派的小世界,叶绍瑶抬头揉揉后脖颈,目光沉静地往外看。 这楼层正合适,眼前就是随风翻滚起伏的绿浪。 她想起曾经的片段,似乎每所学校都有自己的校树。 也是在某个罚站的好天气,实验小学的臭椿刚刚长出新叶,有鸟雀衔断一小截儿春芽,托风送到她手里。 不过实验中学将走廊的窗户封住,她只能看见柔软的枝叶不断叩响玻璃,拓印下微不可察的痕迹。 “你在罚站?” 不知怎么的,季林越就路过了人迹罕至的三楼。 “醒神。” 她从笔袋下抽出试卷,重新低头分析弯弯绕绕的电路图。 季林越随意靠在墙边,手臂支在窗台上,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叶绍瑶没忍住问:“你不上课?” “想提醒你,判断电流方向是右手定则。” 难怪不顺手呢,她嘴硬说知道,面不改色将左手藏进袖口。 晚睡真会误事。 米老头上了年纪,耳朵却还灵敏,背着手立在前门,猝不及防又是一声:“这里禁止串班。” 中考倒计时26天,俱乐部的滑冰课终于告一段落。 放下鞋包的刹那,不只是压在手腕的重量消失,就像丢掉束缚的铁坨,叶绍瑶觉得身体也随之轻盈。 她终于重新回归早睡早起的行列,在夜晚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拿到了三年来最满意的成绩单,妈妈终于不是一脸愁容,高高兴兴带她回姥姥家过暑假。 姥姥教她翻土地种高粱,闲了掰一根甜杆吃。 梦只是预言了前一半。 “明天是最后一次模拟考,难度和中考相当,大家一定不要偷懒,该写的都写上,不会的也蒙个答案出来。”第一节英语课,老师就宣布了考试的消息。 如果在初一初二,叶绍瑶一定会往后一靠,丢下手中的笔,埋怨怎么又到考试的时候了。 但现在的叶绍瑶只有些茫然。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像黑不见底的道路突然有了裂缝,有微光破出障碍挤进来,她借光看清了前方,这条路忽然就快到了头。 什么时候开始,考试也成了繁重学习生活中离不开的调味剂。 中考倒计时20天,模拟考的各科成绩陆续下来,张贴在十三班的信息栏上。 叶绍瑶不是爱凑热闹的人,等所有好奇心重的同学散去,她才姗姗走近。 倒数第一行的姓名不是她,第二行也不是她,每往上看一格,她的心情都要更雀跃一分。 惊喜最终停在第三十行。 她是班级第三十名,在年级进步了二十多个名次,数学超过及格线二十分,英语也及了格,在班会课的评选上跻身“进步之星”。 中考倒计时18天,叶绍瑶的作文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课堂上,班里人手一张她的复印卷。 语文老师说,她的作文立意特别独到,文章结构有逻辑有条理,抒情的结尾语言优美,完全可以当做优秀作文参考。 在一班上完补时课,叶绍瑶偶然发现季林越桌上眼熟的作文纸,才后知后觉自己的作文被印了七百多份,年级上上下下都得知道她的文字有多矫情。 中考倒计时11天,叶绍瑶久违地在周末去冰场放松。 千金于会敏女士轮休不在,她和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进场,但冰场人太多,叶绍瑶只在场热身等待。 她想,等待清冰时间一过,一定要冲去抢占中心最好的那块冰。 冰场的挂钟显示下午五点,入口再次打开接纳游客,一队小孩冲在前面,场上的人不减反增,吓得叶绍瑶在冰场外写了半张数学卷,上冰时间还没打开书包的时间长。 中考倒计时10天,叶绍瑶收到聂心的Q|Q消息。 她趁周末去寺庙请了符纸,求文曲星在附体,顺带也帮叶绍瑶求了一张,第二天送纸上门。 叶绍瑶看见她傻乐:“你去寺庙请道教的神仙?” 聂心的表情定格了一秒,然后重新生动起来:“天上又没门,神仙之间互相照应照应怎么啦。” 叶绍瑶比不过她的油嘴滑舌,接过塞了符纸的平安符,听话地挂在床头灯上,宁可信其有。 睡前,她才仔细将平安符端详一番。 符包是抽绳式,袋口一拉即开,鼓鼓囊囊的内胆只装了一张纸符,将纸展开又展开,居然有一柄直尺那么长。 [求文曲星保佑岸北市实验中学初三(13)班、原H大附中初二(1)班的叶绍瑶过关斩将,中考高分;求财神保佑叶绍瑶升学宴红包多多,财源滚滚。*] 聂心人挺仗义,叶绍瑶看着名字前面的一长串定语,生怕神仙们找不到人。 又如聂心说的,不仅给她请了文曲星,还顺道迎了财神。 虽然个个都敲错了门。 聂心的字小小一个,将一句话拆成两列,符纸的空间还绰绰有余。 冥冥之中,有个想法敲门进来,告诉叶绍瑶该提笔写什么。 写什么呢? 她翻身下床,摸到书桌上的笔,回来添上了聂心的名字,借花献佛。 内容还是很空,她想了想,把季林越的名字也加了上去。 还得加上容翡。叶绍瑶把中考两字打上括号,添了一个“高考”在旁边。 [菩萨保佑,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能考上理想的高中。] 中考倒计时6天,容翡给她打来了电话,说自己玩票性质地参加了高考,文综看不懂题目,就全蒙了C。 说到自己的高考经历,容翡提醒不下五次:“你可别学我,你要认真考试。” 中考倒计时3天,实验中学的毕业班拍了毕业照,那一整个下午都是拿来挥霍的。 离别愁绪和毕业的期待交织在一起,没有人能在教室静下心复习,索性互相写起践行的话。 叶绍瑶收到了管凝晖的合页纸:“好好写,我这本只有一张芍药花的纸。” 同学们传递着同学录,叶绍瑶的手里还攒着两本没有写。 她接过管凝晖的那份,和其他女生的明星动漫风大不一样,纸的四角只有重瓣芍药花点缀,淡绿的颜色透着遗世独立的清冷。 “这块该写什么?”叶绍瑶填完个人信息,举着纸笔问她。 她给太多人写了数十个版本的留言,高级的成语来回拼凑,写也写烦了。 “写什么?”管凝晖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去,“写你想对我说的话。” 她的同桌是个没正行的男生,给叶绍瑶出主意:“我写了‘毋忘我’,你要不要学学?” 管凝晖首先拒绝:“就你那作文水平,动了脑子也只会一个‘毋忘我’,肉麻死了。” 路蕙和埋头苦写的大家格格不入,只嫌她们的留言方式老土:“现在都流行在校服上签名。” 她左手一件校服,右手几支不同颜色的马克笔,在教室门口守株待兔,逮一个写一个。 管凝晖嗤她一声:“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准备同学录的叶绍瑶在旁观察,路蕙的校服上已经写下越来越多的名字,花花绿绿的墨水印在黑白的布料上,青春的色彩明媚张扬。 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叶绍瑶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也学路蕙拽着校服一角,让路过的同学们留下签名。 她只是在半路加入这个集体的人,在班里的交情不深,除了几个朋友和组里的同学,她和其他人基本没有过多交流。 别人找她写同学录似乎是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但轮到她给别人递笔,多少有些犯拘谨。 有些男生的名字具有迷惑性,她还没和他们的脸对上号。 路蕙已经在班里班外转了一圈,炫耀要到了八班班草的签名。 叶绍瑶翻了翻自己的校服外套,上面还空空的。 “来来来,都来签名了,签一个名送一份同学录,写一赠一。”管凝晖夺过她的校服,走上讲台一拍,迅速抓住全班的眼球。 虽然过程尴尬,但效果要好不少,同学们围在校服边挨个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女生感性,在难写的布料上也要写一大串话。 “怎么样?”管凝晖拿着战利品班师。 叶绍瑶不得不佩服:“不愧是实中交际花。” 管凝晖也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将校服转灯笼般看了一遍。 “不知道谁挤掉了你的团徽,留俩针孔挂心口上,怪难看的。” 团徽果然不见踪影,应该是被拽掉了,针眼比以往都要大,像两个不规则的黑洞。 团徽一周是同学们自动避开的空白,单调的校服颜色更加分明。 她得找人填上这个空白。 突然生出的强迫症驱使叶绍瑶下到一楼,在同样乱糟糟的一班找到季林越:“好弟弟,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季林越正捂着耳朵看作文书,不解地抬头:“为什么要签名?” “毕业留念。” “我们又不会分道扬镳,”他笑着说,“只要你还住野湖,咱俩就能天天见。” “你写嘛。”她不管季林越有多少话要说,笔已经递到他手上。 他拗不过她。 “写哪里?” “哪里空着写哪里。” 季林越知道谜底的答案,他是个填补空缺的人。 叶绍瑶没有迎来数学补时课,校园广播响起小虎队的《红蜻蜓》,所有初三生都在忙碌地清点自己的行囊。 2010年6月14日,这是他们待在初中校园的最后一天。 叶绍瑶清空了留在学校的所有东西。 她只是在这里短暂待了一个学期,但已经积累满满一箱的家当,她用麻袋垫在箱子下,一路拽回家。 2010年的岸北市,有10.6万学生参加中考,叶绍瑶赶着晨光起了大早,枝头的乌鸫鸟欢送她汇入赶路的人流。 她也是十余万中考生的一员,将在今天选择影响她人生的岔路。 语文试题很常规,作文难度也不大,对于信心不足的叶绍瑶来说,是个不错的开端。 数学呢,她也尽力计算答案,附加题不愧是附加题,她试图用许多死记硬背的公式梳理思路,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道高一丈。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进考场前还阴着,时针走了一格,细雨已经卷着风闯进来,滴落在她的试卷上。 她举手向监考老师示意:“下雨了,可以关窗吗?” 关上窗,室内有些闷热,叶绍瑶还能听见细密的雨珠敲打窗台的声音,想象从云端跌落的雨水不甘心地落向地面。 她在闷雷滚滚中结束自己的初中答卷。 一切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天空没有绽开阳光,乌鸫鸟也避雨不知去向,叶绍瑶举着伞,看着校门外接她放学的爸爸妈妈。 哦,不是放学,起码在未来的两个月,“放学”这个词都和她无关,她已经向初中的自己告别。 “没考好?” “一般般。” 中考结束的第二天,叶绍瑶打算用赖床迎接接下来的漫长假期。 但没到十点就被聂心吵起来。 “芍药,H大附中,拍毕业照,速归!” 放下电话,叶绍瑶倒在床上继续蒙头大睡,却再睡不着了。 待过两年半的初中,多少也会不舍得。 短袖之外,她套上一件薄外套,回到久违的附中校园,聂心举着一件校服迎接她。 曾经的同窗也跟着举起空气横幅,唱老掉牙的毕业歌。 “这么大阵仗。”叶绍瑶笑着说。 聂心将她拦下,不让再向校门走进一步,说要进行简短的欢迎仪式。 排练好似的,她将校服交给旁边的同学,一双手笼在她的头上,洗涤她的记忆。 “不好的回忆,丢掉。讨厌的家伙们,丢掉。和学习有关的一切,丢掉。” 叶绍瑶忙按住她的手:“这个不能丢,还没出成绩呢。” 行,聂心听她的,在脑袋上一通操作,又把和学习有关的一切装回去。 仪式结束,聂心切回正题:“这是我们全班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蓝白相间的校服,同样用黑笔写满了全班同学的姓名。 “我没让张全树和赵赫写,他俩不配。” 张全树和赵赫,叶绍瑶脑袋一转,这两人就是仗着“喜欢”欺负人的讨厌鬼。 收下礼物,她在老同学的围绕下进校。 只是阔别几个月,H大附中居然修了一栋钟楼,路边栽种的臭椿也换成两行国槐,如今已经铺满头顶的天空,绿荫如盖。 今日大抵是有太阳的,斑斑驳驳的光点落在她们的肩上,朴素的地砖被分割成更细小的一块。 “这条路比以前凉快多了。”叶绍瑶说。 聂心打趣:“变化大吧?我们都怀疑是学校抢了银行。” “一班的同学,轮到我们拍毕业照了!”操场上,有班干部握着书本卷成的喇叭声嘶力竭。 叶绍瑶没有穿来旧校服,为了统一颜色,她披上写满名字的毕业礼物。 人生中的短短三年,一路并不圆满。 她的眼前依稀可以看到各科老师和校长的唠叨,在旧学校受到的欺负或收获的友谊,在新学校短暂拥抱和平,似乎都和照片一起定格。 它们会像其他故事一样打包,投送到脑海的最深处。 但现在,请允许她短暂地祝自己—— “毕业快乐。” 第76章 俄国青少年运动员训练营。 邵女士千保证万保证的暑假计划一天推一天,最终是没有实现的,倒不是她的时间有多错不开。 相反,叶绍瑶却变成了大忙人,整天没头没影,早出晚归堪比笔耕不辍的中考前昔。 “我受够了。” 又一次从冰场回家,叶绍瑶疲累地裹上凉被,洗漱的事情交给出窍的灵魂去办,拥抱了自己的床就再不想离开。 放假才不到一周,她居然开始想念写卷子背单词的时光。 那时候虽然累,但起码只是整日整日坐在桌前,机器似的埋头进行脑力活动。 她也不需要担心身体吃不消,一个赛季结束,她有短暂地喘息机会,偶尔滑冰消遣消遣,权当平衡脑细胞的支出。 一大清早,邵女士就敲开卧室逮人:“还有的受呢,该起床了。” 在外力作用下,叶绍瑶睁开惺忪的眼睛,床头的闹钟显示不到早上七点,太阳才上班没多久。 不说时间早不早,上学也没赶六点多起来过! 她从邵女士手里抢过被子,重新盖在肚脐上,大腿一转,换了个姿态继续做梦。 什么也不会动摇她睡觉的决心。 “今天有急事。” “嗯。” 叶绍瑶的语气有些微弱,似乎是从喉咙呼出的游语,像是进入梦乡的呓语,又或者真是对妈妈的回应。 “还想不想滑冰了?”窗口吹进的风已经带着清晨升腾的燥意,邵女士心里窝火,敲打卷在被窝里的懒虫。 叶绍瑶又“嗯”了一声,声音更飘渺,意识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游离。 “好吧,咱不出国了。”邵女士只简单陈述赖床的后果。 大脑比身体更诚实,赶走瞌睡只是瞬间的事情。叶绍瑶坐得比窜天猴还快,灵魂支配她说:“出国?” 多稀奇的词语。 七点整,窗外准时准点响起鸟雀的交响乐,城市伴着第一声脆啼进入又一天的秩序。 对门的阿姨锁门下楼,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笃笃敲,声音在不算宽敞的楼道里来回碰撞反弹,也像是极不规则的某一段乐章。 坐上餐桌看窗外听门前,叶绍瑶咽了两个饺子,脑袋里还转着出国的事情。 这不在她所有考虑过的假期计划中,但并不是没有根据。 年初的全锦赛结束后,穆百川就给她联系了编舞。 不同以往邀请自己的朋友,叶绍瑶在国内取得不小的成绩,下一步当然要放眼国际赛事。 节目审美必须和国际接轨,不能再只是自娱自乐。 编舞的事情是在一个饭局定下的,市体育局愿意牵线搭桥,尝试接触合作过的俄国花滑短训营。 当时对方回答得干脆,不出两天就给了答复,说会特意留出时间来华,给一批小选手编舞。 但口头约定没过几天,编舞师因故取消行程,编舞的事宜就一直搁浅。 俄训营那方拿不出准确的理由,只是说团队不便出国,几个家长最后合计合计,商量亲自奔赴俄国。 “已经申请护照了?” 因为此前迟迟没有明确的出国计划,所有工作只在准备阶段,现在有了准确的去处,护照和签证是该提上日程。 妈妈做事雷厉风行不假,但能在眼皮底下操作一番,叶绍瑶的眼里还是有些许震荡。 “护照是五月底申请的,你不是说要争下赛季的比赛名额?” 等到一进入七月,国内大批学生放假,花滑协会就该在全国范围内开展选拔赛,加权商讨国际赛事的名额分配。 获得护照的流程并不复杂,提前申请总不会错。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 叶绍瑶蒯了一勺蒜泥,均匀地涂满最后一个饺子,将它体体面面地送进嘴里:“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去派出所。” 守法好公民点头,派出所的确不止出警这一项职责。而据邵女士交代,她今天得去派出所一趟,大概是完善出境信息。 “签证呢?现在办签证会不会来不及?”叶绍瑶多多少少有向教练取经,听说签证不好拿,可能得等好几个月。 “来得及,你爸说拿到签证只是一个星期的事。” 中考过后的暑假虽然空旷,但也被许多事情填充,除了雷打不动的练冰,还要静心等待中考成绩的公布。 然后是择校、填志愿,在各个学校来回咨询比较,这是两个半月假期的甜蜜代价。 现在又凭空多出跑机构**件的任务,叶绍瑶走路都像滑冰似的擦着地面挪步子。 邵女士说她早起一天要死要活。 办理护照并不困难,她之前就致电过工作人员,只需在工作日前往派出所办理即可。 当时叶绍瑶中考在即,因是未成年人,家长可以代为填写身份信息,但采集人像需要本人亲自到场,办理业务卡在这个环节。 “用以前的证件照也不行?” 邵女士抛过去一个眼神,眼皮盖住半个眼眶,嘴是瘪着的,却似乎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 叶绍瑶在沪城拍的证件照没人不说精致好看,但由于发型并不合规,一叠一寸照无处使用,被邵女士批评钱多没地方花。 那可是沪城的物价。 眼神里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叶绍瑶扯开话题:“好吧,我得穿什么?” 除了拍身份证件照,叶绍瑶没有经历这样正式的场合,尤其地点还在派出所,一个让人不自觉肃然起敬的地方。 邵女士嘱咐:“别穿白色,头发梳利落,夹好你的头帘儿。” 整理一番姿容,叶绍瑶把赤|裸|裸的目光锁定在妆台里的粉底口红。 那些都是她几年比赛攒下来的化妆品,不过家教严苛,邵女士将每个抽屉都上了锁,平时不让用。 今天也毫不意外地摇头。 她用官方网页的要求说明,护照的照片必须要求素颜。 “我没化妆。”叶绍瑶在脸上搓了两把,证明自己有在听话。 在妈妈的监督下,她连搽香香都带有负罪感,膏体比平时少抹了一半。 紧赶慢赶到派出所,过程并不隆重。 叶绍瑶只是按照指示坐在白色背景前,没来得及将嘴角咧成完美的弧度,闪光灯的骤亮比快门更快钻进她的神经末梢。 就……很突然。 她懵懵的,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强光的照射而眨眼。 “根据回执单上的日期来领取护照即可,需要邮寄请在服务台办理邮寄业务。” 穿着警服的工作人员继续在机器前操作,按照流程叫下一个人。 “绍瑶?” 叶绍瑶还在整理裙摆,敲门进来的人叫住了她。 居然是路蕙。 明明才分别不久,两人差点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轻弹泪水。 还是工作人员起身催促,路蕙才赶忙问:“你要去哪?” “俄国。” “这么好的假期,你去俄国?” 路蕙祖上是从祖国的最北端移民来的,至今还有亲戚留在北江省,村子毗邻俄风小镇,她去过好几次,觉得俄国风情和北江也没什么区别。 四舍五入,和整个东北应该也差不离。 只是地理书上讲,欧罗巴人种的鼻梁更高、眼眶更深邃而已。 叶绍瑶礼尚往来:“那你去哪?” “我去遥远的大洋彼岸,”路蕙在胸前交扣双手,“那个国家西有洛基山脉,中有密西西比河,东有五大湖,。” 有这文化掉书袋,叶绍瑶嗤声:“直说M国呗。” “看不出来,你的地理真不错。”路蕙激动地直拍她肩。 叶绍瑶以礼相待,尽数拍回去:“你才是,只有密歇根湖完全属于M国。” 看来书袋里也只有半罐水。 签证办下来已经是六月下旬,俄国学校也陆续进入暑假,俄花滑协会组织的青少年运动员训练营正好开营。 索洛维约娃作为教练团队之一,为弥补失约带来的一系列损失,承诺华夏来俄的运动员可免报名费入营。 约等于蹭半个月的短训。 “要参加吗?”邵女士随口问。 在华夏日常的交流方式里,人们碍于关系和心理等众多因素,流传出一些和稀泥的表达,比如“买都买了”、“来都来了”。 但叶绍瑶保证,她现在只有对明天到来的期待:“咱们来都来了!” 绝不是半推半就,而是求之不得。 因为是半路加入训练营的一批,没有开营仪式的过渡,倒过时差的第二天,叶绍瑶就跟随其他几名华夏孩子出现在他乡的冰场。 她们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下赛季的舞蹈节目,其他训练内容是锦上添花。 第一堂课,索洛维约娃按照自己的排序方法把人分了先后:“其他运动员请稍等。”随即解散队伍。 “我现在就可以跟着她们训练吗?”有小姑娘问。 索洛维约娃勾着嘴角,眼里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如果你跟得上的话。” 是语言的差异吗?叶绍瑶蹙眉,经翻译员语言变换,这个回答像是带刺一般。 这个冰场是花滑协会提供的训练场地,又大又宽,明显超过赛标许多,可以见得这个训练营的规模。 班级里也不全是浅发淡眸的欧罗巴人,卷头发长方脸的、皮肤棕黑力量型的、亚洲面孔吊梢眼的,地理书上提到的世界各地人种特征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人员冗杂,交流就成了问题。 看着说话者的眼睛是尊重人的表现,但叶绍瑶从小就畏惧和生人说话,自然也害怕眼神上的交流,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 不过在活泼性格地掩盖下,这看不出她的虞虑,倒像是在想坏点子。 所以她和别人的关系发展总要慢些。 休息时间,她安静地坐在橡胶地上,看几个劳模还在进行反应能力训练,汗也没撒几颗,没出力似的轻松。 “你也是华夏人?”有个女生带着流利的口语走向她。 叶绍瑶惊讶:“你怎么知道?” 女生抬了抬下巴,指向已经几个玩成一团的小朋友:“你们的口音一模一样。” 如果只是简单的日常问候,叶绍瑶还能勉强用学了几年的套话应付,一超出她的词汇范围,只能挠着头打哈哈。 对方语速比英语听力要快得多,她侧着耳朵仔细听,陌生的“accent”前有个相对熟悉的“similar”,含义是她瞎蒙的,但回答很果断——“yes”。 孩子们的交流没有翻译插足,两人鸡同鸭讲了好一会儿,叶绍瑶才用蹩脚的英语问她:“你来自哪里?” 对方居然听懂了她的话:“M国。” “听说M国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叶绍瑶也不会别的,只能用当下能想到的单词拼凑一句话出来。 语言障碍让原本就不太会社交的叶绍瑶更加紧张,奈何对方一直在旁边倚着靠着,也不好意思冷下场子。 她又开始用贫瘠的词汇量东拼西凑,抱着一辈子只见一次面的想法,把自己糟糕的英语暴露无遗。 “Ilookyoucan……呃……besttriplecircles.”她想赞叹对方起脚就来的高级三连三组合跳。 “Lutz三周接Toeloop三周?其实我也不太熟练,刚刚才开始学的。”希尔维娅还是听懂了。 答句太长,叶绍瑶听一点忘一点,只能继续用点头应付,或者再加上全球通用的“OK”。 “你叫什么?”对方问。 在一串令叶绍瑶坐立不安的对话中,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不经大脑揣度回答的问题。 十年如一日的自我介绍让她脱口而出:“我叫叶绍瑶,今年十五岁。” “Yeh?” 虽然没有什么亲自与外国人交流的机会,但英语老师科普过,欧美人的名字通常在姓氏之前。 叶绍瑶入乡随俗,纠正说:“绍瑶叶。” “我是希尔维娅。” 这边终于结束寒暄,大气没喘上两口,又有女生贴过来,是刚才那群华夏小孩的一员。 吵是吵了些,不过在千里之外听见乡音,叶绍瑶还是倍感亲切。 “姐姐,你也滑《十面埋伏》?”女生不知从哪里打听的消息,语气不像在询问。 叶绍瑶提前听过新赛季的两首选曲,自由滑确实是《十面埋伏》不错。 据说今年是索洛维约娃第一次接待华夏学生,所以特地选择了华夏的经典曲目,按斤批发似的。 叶绍瑶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强大的记忆力,才能装下五套似同而非的作品。 不过按照不同年龄段表现和见解的能力,每套舞蹈编排又各不相同。 自己是华夏组最年长的姐姐,编排相对更复杂些。 “因为参赛的组别不同,你的音乐剪辑和别人有很大出入,一定不要在训练时被她们带跑。” 学习动作前,索洛维约娃罗列了所有注意事项,叶绍瑶仔细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眼前的女性一头浅金发,眼睛是蓝色的,像贝加尔湖的深邃,脸廓不同于欧美人的棱角分明,她的颌线圆润饱满,最不显年纪,一条从头顶扎下来的辫子搭在左肩,娴静美好。 在叶绍瑶的心里,好看的人的印象分不会太差。 索洛维约娃的长相就很悦目,如果她的嘴也与温柔无害的相貌如一的话。 第77章 摆刃但足周,丑陋但能跳。 进入训练营的第二晚,叶绍瑶收到了教练团队制定的训练计划,一张表格只有横横竖竖的条条框框,其他所有训练都需要自己填写。 舞蹈课、体能课、音乐课……光场下的每日训练时常要求就不低于三个小时。 叶绍瑶借了隔壁小学生的铅笔,像亲手给自己布置课程似的。 翻面过来,才是冰上训练的要求。 技术练习和节目编排的时间也是分开的,但日均需要完成三个小时的上冰任务。 “不是说华夏才是应试教育的开山鼻祖吗?” 怎么俄国也不逊色,甚至把应试的风吹到了花滑,上课下课赶场子似的。 不过也难怪,应试教育在哪个领域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它确实管用。 近几届国际最高的冰雪盛会,俄国在花滑四项均有所收获,06年甚至取得三金一铜的佳绩。 虽然现在的国际赛场逐渐形成百花齐放的竞争格局,但俄国依然是园里最秀丽的牡丹,几代运动员积攒的荣誉足以让世界各地的花滑运动员慕名而来。 “时间安排挺不合理,”邵女士作为陪同的监护人,对叶绍瑶的训练格外上心,“你膝盖能行吗?” 叶绍瑶都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体还有隐患。 繁重的训练任务确实会带来不小的压力。 “但训练营有一百来号人,不可能没人带伤。”她乐观地相信,别人能够坚持,自己也一定不在话下。 次日早上九点,华夏组进入格式化的训练中。 叶绍瑶的第一课首选了体能,原本是不想顶着正午的烈日汗流浃背,但谁能想到,早上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她踩着满地水跑了五公里。 天气预报却显示局部晴天。 音乐课就在训练营里的舞蹈教室进行,中间临时加了一台复古的放映机,颇有西方小|资的格调。 “作为花滑的经典曲目之一,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已经有不少运动员选择挑战具有强烈节奏感和感染力的《十面埋伏》。” 叶绍瑶以为这只是单纯的音乐赏析,话锋一转,站在放映机旁的老头却讲起了古代音乐史。 这名音乐老师是训练营的外聘人员,翻译员在课前介绍说是某个大学的音乐系教授,对华夏音乐史颇有研究。 老头吹着胡子从乐器谈到弹奏技巧,内容似乎和滑冰谈不上关系,却又的确在分析这首琵琶曲的意境。 如果是中文授课,叶绍瑶一定会更有兴趣,但现在老师和翻译一句洋一句中,絮絮叨叨了几十分钟,像大街上唱双簧的老拍档。 年纪小的孩子已经放弃参悟音乐的艺术,枯燥乏味的课堂让她们提前为接下来的课程养精蓄锐。 “《十面埋伏》的故事发生在楚汉之争,乐曲整体分为三个部分,有列队整兵的庄严,有排阵埋伏的紧张,有汉军奏凯的恢宏。” 台下已经没几人在听讲,甚至有小孩把鞋带拆了系系了拆,把蝴蝶结打出一朵花来。 教授也没教过这么棘手的学生,索性拿出准备好的磁带,结合音乐剖析节奏的变化。 对刚刚完成中考的叶绍瑶来说,这段历史不算陌生,加之从小有看故事书的积累,她也知道项羽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的历史。 没人跟着教授的课堂走,叶绍瑶担起了发言人的重任,靠直觉分辨乐曲中的战争始末,居然和教授聊得有来有回。 第二段旋律休止,片刻后,汉军的凯旋喷薄,弦里没有刀枪剑戟的碰撞,只有哀泣的琵琶哭诉项羽的悲壮。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叶绍瑶曾经滑过许多国外音乐巨擘的名篇名曲,无一不是开头舒缓而结尾迸发情绪,或许当时的表演的确能带入情感,但如果现在问她那些乐曲的一二,她可能已经忘了其中的内涵。 但华夏的历史她是耳濡目染的,对《十面埋伏》的共鸣只会更深。 “你很通透,我相信你已经听明白了。”下课后,教授对唯一听讲的学生说。 理解音乐是一回事,在冰上的表现又要另论。 叶绍瑶怀揣着教授的赞扬上冰,自信满满地和索洛维约娃学习动作编排,却当头被泼了冷水。 她看过自己的节目成品,索洛维约娃就是视频里的演示者,眉眼凌厉带着杀意,就像披着甲胄出征的汉军。 她的动作也像战争的杀伐果断,每个跳跃和旋转都卡在鼓声中,向着滚滚奔流的乌江逼近。 镜头外,她也是果决的人,同样皱着眉心,看不惯叶绍瑶的手忙脚乱。 将舞蹈动作顺了两遍,索洛维约娃点到即止:“你看起来很累,我们今天就学到这里吧。” 编舞结束得比想象中早,叶绍瑶绕着冰场滑了几圈,在场边看到无所事事的邵女士。 “妈,您怎么在这里?” 昨晚睡前,邵女士也规划了旅游路线,她说自己不懂滑冰,有时间守在训练营不如在市区到处转转。 她确实这么做了,身边还放着一件拆封的橡胶雨衣,上面全是晶莹的水迹,显然不是一直在这里等待。 “早上还能勉强算太阳雨,现在完全看不见太阳,雨下得更大了。”她说。 于是冰场成了安全屋。 这里不比俱乐部的大课哪哪都是熟人,叶绍瑶逡巡一圈,还是妈妈最亲切,于是借着喝水的空隙,一直往邵女士身畔凑。 “给你机会就多练习,距离下课还有一个半小时。” “休息够了吧,赶紧回去训练。” 穆百川和助教没有驾临,却又如在。 “我练呢,刚刚还在学舞。”叶绍瑶撤回一个脚步,与板墙拉开些距离,当即就展示了汉军入阵。 兵马疾驰那段,她收回滑足,双脚蓄力助跑,冰齿砸着冰面响起“嚓嚓”声,冰刀收起,带出一圈碎冰。 “这不是列阵,倒像夜宴献舞,”邵女士嘴下不留情,“动作像被拉出去雨淋了似的拖泥带水,不像你的风格。”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我还没有学会嘛,”连外行都能看出来,叶绍瑶有些失落,“虽然教练也这么说。” 邵女士看她消沉,手背贴上额头试温:“瑶瑶,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叶绍瑶没说是或不是,只是嘟囔:“大概时差没调过来?也可能是水土不服,哪哪都不得劲。” 不远处的小孩们围着教练,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传出笑声、笑急的咳嗽声,引诱她重新加入他们。 “我好多了,”叶绍瑶重振旗鼓,摇手说,“一会儿见。” “瑶瑶,你的生理期快来了,记得量力而行。” 她点着头,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妈妈天天提醒她生理期快到了,但心惊胆战过了一个月,例假并没有造访。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叶绍瑶发育得晚,去年才迎来自己的第一次生理期,但周期极不规律,从一月两次到两月一次,例假来得随心所欲。 夫妻俩紧张得不行,抽空带着女儿去医院挂号,医生却说这在正常的范围内。 距离上一次生理期又过了两个多月,如果按照它自有的一套算法,也合该来了。 在训练营又待了好几天,叶绍瑶渐入佳境,终于在编舞师面前刷上了印象分。 “看来你的病已经痊愈了。”索洛维约娃笑着说。 像是漆黑的穹顶漏出一点星光,叶绍瑶终于在这个不善言笑的女士面前放松心态:“谢谢您的认可。” 虽然她的话算不上表扬,自己也没有生病。 如果训练是一重重关卡,各个课程的教练就像是需要攻克的boss,叶绍瑶拿下了索洛维约娃的基础分,却在技术教练那里连连吃瘪。 那个男人似乎对华夏所有的小孩嗤之以鼻。 “你们的技术就是大错特错。”他说。 有倔脾气一定要和教练理论到底,相信眼见为实。 于是训练变成一场考核。 “你看,”柯利亚拿着视频一一对照,“你们的Flip和Lutz跳跃都有问题,除了几个明显的错刃,还有用刃模糊,放在国际赛场不会过关。” 孩子们排队等他可汗大点兵,从北美一路向东说到亚洲。 最后才是叶绍瑶。 “你的跳跃质量要好一些,但是用刃也有问题。”虽然免不了一通说,但这已经是迄今*比较不错的评价。 但对叶绍瑶本人来说,这个评价有够罕见的,她学滑冰小十年,磨砺技术的历程可就多了,对是对错是错,第一次听说她半对不错。 “你仔细看看你的用刃,”柯利亚重新播放视频,将画面放大到冰鞋上,“问题出在哪?” 叶绍瑶不明所以,摇头表示没有发现问题。 再来一次,柯利亚将视频暂停在起跳那一瞬。 “哎呀,这好像确实不算内刃。” 她的后内点冰跳一直不是深内刃,起跳前脚踝一拧,连浅内刃也模糊了。 “还有,”柯利亚将视频快进到落冰,冰刀在地面划出一道波浪式短外弧线,“你的Flip是足周的,为什么还要摆动呢?是力量不够吗?” 叶绍瑶不记得自己以前的跳跃会有这样摆刃,穆百川教她从小压刃,不会十年都发现不了问题。 有了修改用刃的任务,训练一下充实起来,她也没空在邵女士面前晃悠,抓住机会就像教练讨教。 现在能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总比在赛场上吃瘪要好。 希尔维娅在周围观望了一会,逮住一个人琢磨叶绍瑶:“Yeh,柯利亚教练说我的跳跃很丑陋,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她是全场为数不多的用刃双对选手,但柯利亚这人古怪,对学员总有说法。 叶绍瑶的跳跃是经过索洛维约娃检验的流畅,虽然技术有些问题,但她们正好互补,可以从对方那里学到什么。 “你是不是没有热身?”叶绍瑶问。 “肩颈组合一百个,腰腿组合两百个,空跳练习五十组,”她自言自语,“难道是开背不够?” 那可太够了,只热身的运动量,都已经够叶绍瑶休息一阵了。 “感觉是因为软开度不行。” “我以前是学芭蕾的。” “你……”叶绍瑶语噎,“可能有些生疏了。” “不重要,你看看我的跳跃怎么改。” 希尔维娅沿着冰场跳了一周,没有什么步法的衔接或二次发力,如果放宽松了算,可以集合好几个连跳。 最后落冰的3F浮足高高抬起,没有周数暧昧的忸怩或连续跳跃带来的变形。 末了,她还即兴转身接了一个小跳捻转,裹挟着冰面上升的寒气回到最初的起点。 一身黑色的训练服蜕变成镶满钻石的华贵衣裙,灰姑娘坐着南瓜车降临。 她提了提空气中的裙摆:“你看出什么了吗?” 看出了,“你好适合去参加跳跃比赛。”叶绍瑶叹为观止。 第78章 “那么赛场见,叶绍瑶。” 邵女士的嘴不仅毒,偶尔也挺神,天天把“生理期”挂在嘴边,可就把它催来了。 当时叶绍瑶正在舞蹈室练提膝俯撑,腹部核心收紧,一股暖流从身体中流出,动作卡在不上不下,她当即就僵在原地。 好在冰服是深色的,不仔细也看不出什么,向体能老师提出去卫生间的要求,对方也没有察觉不对。 但叶绍瑶就是觉得丢份,一路走得不自在,回去把裤子泡了又泡:“您说您天天念叨干嘛。” 短训还剩下不到一个星期,想到几乎要和例假一起度过,叶绍瑶蔫哒哒的,如临大敌。 她既不喜欢这里的饮食,也难适应训练的强度,像两块绑在脚踝的铁坨一步一沉,现在还要面临生理上的考验,实实在在的三座大山。 哪能这么巧,赶上最需要顽强的时候最脆弱。 叶绍瑶揉着饱经折腾的腰,回酒店就在床上生根。 “我回去就求神拜佛,”她说,“去去身上的霉气。” 但今天的训练才刚刚开始。 以前她自诩体能不差,一套自由滑下来也不至于累得前倒后仰,但比之练了一下午还能谈笑风生的希尔维娅,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 现在就差得更远了。 叶绍瑶好奇问:“你来例假也不减运动量吗?” 希尔维娅露出懵懂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的玩笑,反问她:“生理期还休息,你是想被淘汰吗?” 希尔维娅虽是M国人,但几乎一直在国外求学,哪里的教练开了大师课,她都要赶上去掺一脚,实在没有可以平静度过生理期的时间。 “可是这真的很奇怪。”叶绍瑶摩擦着双腿,鼻间叹出重息。 体服下垫着厚厚的卫生巾,任何旋转跳跃都忽视不了这种异物感。 连一个简简单单的燕式,她想的都不再是如何保持平衡,而是例假会不会侧漏。 这严重影响了自己的状态。 希尔维娅说:“你可以用tampons,把它塞进身体里,大概就可以抵消你的担心。” “棉条?” 希尔维娅毫不遮掩地给她讲解使用方法,让叶绍瑶脸红得一阵一阵,像刚上好发条的陈旧机械点头。 但不提自己每天像皇帝一样日理万机,不是在训练营,就是在去往训练营的路上,酒店和冰场远离商业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能买到棉条。 经期头两天,叶绍瑶还能咬牙硬撑,在教练面前不显山不露水,但夜里腹部隐痛,像有一把木杵沿着肚脐研磨,酸胀感一路延伸到腰背,她辗转反侧,半梦半醒看着天明。 邵女士见她这副遭罪样,又是帮忙揉肚子又是烧热水,忙前忙后没停过。 “明天请假吧。” “不行,我要拿优秀营员。” 训练营根据训练成果评出的优秀营员可以减免学费,在大家眼里是个香饽饽,但对她这个免费名额来说毫无作用。 哪里是优秀营员的事,叶绍瑶不是在意虚名的人,这个托词漏洞百出。 只是这次训练的机会难得,即使是痛得上不了场,她也得爬到冰场边旁听。 柯利亚教练提出的摆刃问题,她已经仔细琢磨了好几天,相信不久就可以看见成效。 没有金钱成本,学到就是赚到。 次日吃了两粒布洛芬,叶绍瑶还是赶上班车准时到达。 彼时音乐课程已经结束,体能和舞蹈课时相应地延长。 肚子不太痛了,也或许是已经痛麻木,叶绍瑶的躯壳跟随漫长舒缓的钢琴曲活动筋骨,精神却依旧萎靡。 弹跳力训练中,她绷着坠胀的腹部,好几次跪在身前的软垫上,就地呆滞几秒缓神。 体能教练不得不把关注重心放在她身上:“这只有八十厘米高,已经是最矮了。” 冰上训练也是一把硬骨头。 旋转找不着轴心,叶绍瑶头晕得发虚,每个细胞都在叫嚣难受。 索洛维约娃失望地摇头,第三次叫停音乐:“叶,这里是接小跳进转,你的动作已经变形成了捻转步。” 刚磨好的节目就出现了问题,她的脸比圣彼得堡的阵雨天还要阴。 “对不起,我重新来一遍。” 相处一周有余,叶绍瑶已经大致摸清这位严师的脾气,首先得利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趁她没有失去好兴致的时候立即补过,顺着她的鬃毛捋。 虽然旋转的质量还是不比往天,但好歹是控制住了位移。 索洛维约娃还是皱着眉头,但在能力和状态的限制下,她也无法在短期内改变什么,勉强点了头。 “你身体不舒服,对吧?”她问。 下课前,叶绍瑶没想到会有和她交流节目以外的机会。 她想了想,不知该怎么用英语词汇准确的表达,只能用“特别”代替。 她点头:“我在特殊时期。” “我能感受到你在努力规避身体的变化带给你的影响,”索洛维约娃说,“我们称之为‘发育关’。” 女生的发育是一道难以迈进的大关卡,每一次生理期的来临也不容忽视。 生理期前后体重变化,重心也在变化,就像刚才,叶绍瑶没有落地摆刃的余地,后外点冰跳直接空成一周。 “我理解这段时期的不易,你一定要把熬过去。” 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例假能够占到时间的四分之一。 今天只是撞上了训练,一旦新赛季开始,没有人能保证每一场比赛都错开生理期。 她必须要适应,并且强迫自己的身体机能也适应高强度的训练。 柯利亚教练说,如果在休赛期休息,就永远不会有下个赛季。 “我没有熬过发育关,又不甘心退出竞技,所以做了一名编舞师。”索洛维约娃说。 “有多少女生可以顺利度过它呢?” “你说比例吗?”她想了想,还是缄口不提,“数据是很吓人的,但我希望你就是幸运的一个。” …… 七月末的圣彼得堡终于迎来自己短暂的盛夏,虽然青训营已近尾声。 半个月的相处下来,营里结了不少新朋友,从形单影只到出双入对,孩子们没有国籍和语言的阻隔,即使是鸡同鸭讲,也能兴致勃勃地聊起来。 叶绍瑶没广泛交友的本事,除了同是华夏的小孩子们,能勾肩搭背的只有希尔维娅一个。 像磁场感应,练到喘气的时候,她首先会在场地寻找希尔维娅的身影。 “你的Flip三周接Toeloop三周跳稳定了很多。”她说。 她们亦师亦友,希尔维娅算是叶绍瑶技术动作上的半个助教,叶绍瑶也在教她如何改正所谓“丑丑”的跳跃。 “你的刃也压得更好了。”希尔维娅笑着说。 结营前的最后一天,两个小姑娘难得没有陷入你教我我教你的互动,而是绕着冰场兜圈子。 也可以说是温习最最基础的步伐。 这种时候适合聊些什么。 希尔维娅说:“Yeh,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 “你好像能听懂我说话了。” “真的?我能和你交流了!”叶绍瑶捧着脸,真像才反应过来。 一开始,她们的交流还得手脚并用,或者经由闲暇的翻译老师,偶尔邵女士也会被拉来当翻译。 现在呢,好像有一阵没看见翻译姐姐,叶绍瑶也没有再拜托妈妈。 但她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 小姑娘比谁都雀跃:“我居然能听懂英语了!” 那可是她从小到大都束手无策的英语! 还没下课,叶绍瑶就迫不及待去找了邵女士,让她给自己出出难题。 邵女士如她的愿,从手里的高中课本随便摘了两句。 她颔首承认:“是进步了。” 虽然一旦开始关注自己的口语和听力,就会因为注意力的偏向而顾此失彼,但叶绍瑶起码能够根据几个熟悉的单词猜个十之五六,比以前的纸上谈兵要好太多。 “这是和Silvia交朋友的结果。”叶绍瑶把希尔维娅向妈妈推介。 邵女士和她也不算是陌生人,最初兼小姑娘们的翻译时就有交流过,现在点头打了招呼,当是感谢她对叶绍瑶的照顾。 没多打扰妈妈,叶绍瑶带着朋友再次回冰场遛弯。 她问:“Silvia,你们平时说话也很注意语法吗?” “我不会,正式的说话让人感觉怪不自在。” 不注重语法的英语母语者和学不会语法的英语差生碰撞在一块,居然产生了负负得正的火花。 “你刚刚结束华夏的中考吗?” “嗯。” “现在想不想重新考一次英语?”希尔维娅问她。 一回想到英语考试,叶绍瑶还是不免脸颊失色,脑袋筛糠似的摇晃:“那还是算了。” 路过一群同样偷懒的小孩子,在场边偷偷交换铠甲勇士和果宝特攻的卡牌,叶绍瑶和希尔维娅分成两路绕行,将同时响起的一片艳羡包围在中心。 是华夏的小孩子们交换离别礼物。 “这张炎龙铠甲*是我的常胜将军,扇片技从没输过,给你吧。” “我想要菠萝吹雪的。” “那我是梨花诗。” “你们好暧昧!”* 她们人手一叠卡片,将最珍惜的那张送给眼前最珍惜的朋友。 叶绍瑶一直认为,最接近离别的情绪最真挚,所以自己也会动容更多。 希尔维娅拉回她的目光:“Yeh,你下赛季去WorldJuniorChampionship(世青赛)吗?” 国际赛的组别按照年龄严格划分,叶绍瑶刚满十五岁,即使能够走上国际,也只能报名青年组的赛事。 对于尚未成年的她们来说,世青赛就是能够触摸的最高舞台。 但叶绍瑶委婉地说:“我可能不够格。” “为什么不够格?”希尔维娅问,“你们国家是怎么确定名额的?” “选拔赛,差不多回国就要开始了。” 叶绍瑶简单和她说自己在国内的境况。 华夏在来年二月的世青赛只拿到两个女单席位,一群青年组的小将们嗷嗷待哺,竞争不可谓不大。 “好可惜,真想和你比试一次。” “一定会的,”叶绍瑶站在冰场中心,眺望天花板悬挂的各国旗帜,华夏的红旗和M国遥遥相对,她促狭地笑了笑,“我尽力在分站赛和你汇合。” 去年尹谊萱在世青赛上荣获第七,为华夏女单保住了所有分站赛的参赛名额,选拔赛落选的运动员可以择优获得分站赛的资格。 与世青赛相比,青年组大奖赛的难度要小些许,叶绍瑶对自己有这个信心。 “那么赛场见,叶绍瑶。” 希尔维娅叫过很多次她的名字,还自作主张给她取了昵称“Yeh”,唯独这一次,她将全名放在了最后的告别。 她尽力用中文语言习惯和蹩脚的普通话发音。 不是将在赛场上身披星光的“ShaoyaoYe”,而是只需要坚持自我的“叶绍瑶”。 第79章 更好看的风景。 回国的航班定在两日后,原本拥挤的日程一下清闲下来。 叶绍瑶也选择给自己放个假,青训营噩梦般的训练让她急需一段为期两天的休息。 但总不能在酒店虚度光阴。当地电视台正在播报未来一周的难得晴天,适合出行。 早上果然出了太阳,虽然室外还夹杂着雨水打湿泥土的清新味道,叶绍瑶换上一身异域的波点裙,和邵女士一同出门去。 郊区的人并不多,公车也稀得见,套着黄色外壳的有轨电车一路开进市区,街道才逐渐热闹起来。 叶绍瑶激动地抹了一把泪,在城乡结合部待了好些天,终于可以进城了。 她们在路口落足,宽敞的马路将建筑划为四个区域,路边有一个巍峨的圆形穹顶,和岸北的老建筑十分相似。 罗马柱支撑着三角飞檐,人只比它底部的石墩高出半截,抱也是抱不住的,小姑娘只有仰着脑袋观瞻的份。 教堂里传来牧师的声音。 明明不是礼拜日,这里却挤满了游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一阵肃穆的钟声荡涤,所有人都自觉噤声,在整齐的长椅前就座。 门是敞开的,似乎有一场重要的仪式即将举行,叶绍瑶牵着邵女士的手,也在宾客席的最末尾找到位置。 圣台边的钢琴被按下,一曲隆重的婚礼进行曲在墙体与墙体之间碰撞、交混。 她们赶上一场盛大的教堂婚礼。 牧师站在精心布置的圣台上,举着话筒说些叶绍瑶听不懂的话,邵女士也听不明白,但母女俩懂得从众,有模有样地起立、宣召、祷告,进行曲重新响起的那一刻,一身白纱的欧洲女人步入礼堂,走向她未来的丈夫,今日的新郎。 有什么从记忆的缝隙敲开生长,叶绍瑶也曾见过相似的片段,在初中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里。 女主角也是在这样庄严神圣的时刻,在教堂用游戏毁掉男主角的婚礼。* 这是她对教堂婚礼糟糕的初印象。 那部电影并不合她的口味,或许是因为她的认知限制了她对爱情的想象,或许是因为她压根没有打开这一窍,主角的互动像笑话一样幼稚,最后云里雾里地结束。 总之不现实。 眼前的薄雾散去,阳光透过穹顶的小窗照进来,将地面的一切映成五颜六色的菱格形。新娘的面孔被玻璃反出海棠色,和她眼底涌出的爱意一样。 电影里,女主角问,你敢不敢毁掉婚约。 不远的眼前,新郎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同样的疑问语气,得到了同样的肯定回答。 我愿意。 也同样的理想主义。 满座的亲友报以掌声,给圣台上的新人最真切的祝愿。 有那么一刻,似乎有别样的情感造访叶绍瑶的心扉,她以为只是对这双年轻夫妻爱情的动容,理想主义可以照进现实。 太阳完全被圆顶遮盖的时候,仪式敲响最后的进行曲,新人走进亲朋,接受赞美的洗礼。 凑热闹的游客默默离场,邵女士也拉着叶绍瑶往外走。 “马车!” 一辆马车恰好经过教堂前的广场。 是真的马,马也真得拉着车。 牵着马匹的车夫热情地用俄语输出一堆无效的话,最后用手比了几个数字:“两千卢布,半个小时。” “两千?”邵女士用英语反问。 老头点头,连说几句“cheap”。 “你想坐马车?”邵女士问闺女。 叶绍瑶不知道卢布和人民币的汇率,但那脱口而出的两千也不是个小数字,她估摸这是一个自己赔本的生意。 “可以不坐的。”她回答。 不是不坐,也不是不想坐,“可以不坐”的意思是:我想坐,但因为一些外部因素,我可以舍弃这个念头。 邵女士堪比女儿肚子里的蛔虫:“那就买半个小时。” 马蹄笃笃走在大街的沥青路上,镀金的车座在太阳下晒得发烫,邵女士撑起雨伞。 这把伞原是受不了圣彼得堡的潮湿雨季买的,现在居然有机会遮挡少见的太阳。 前头的灰马熟门熟路地在路口转弯,像既定的程序一样,步伐也慢了许多,仿佛在给足游客观览的时间。 “这里是哪?” 与刚才教堂外的街景相似,繁华却更甚,墙壁街灯之上插满了俄国的旗帜,墙柱的立面是各种各样的浮雕。 世界各地的人种都能在这里找到,汽车在这里短暂堵塞。 “是涅瓦大街。”邵女士打开准备的地图,找到标志的建筑参照。 “那里就是冬宫,”她指着远处的绿顶建筑,“除了教堂,这里的所有建筑都不能比它更高。” 原本的旅途下一站因为塞车而被压缩,母女俩舍弃马车,走去冬宫也得费些时间,不如就在这条街边找了家咖啡店,对着橱窗坐小半个下午。 咖啡豆的气味是店铺的标签,浓郁得叶绍瑶发晕,干了一杯柠檬水后,她躲在后门外透气。 后门连着一片花园,几丛郁金香开得正盛,钻出修整齐平的草地,探头汲取稀有的阳光。 叶绍瑶有意无意在地面跳了几圈,身上的肌肉群告诉她:嘿,伙计,今天是偷懒的一天。 是的,她光明正大地惰怠了一天,这天无比自由。 她贪恋这为数不多的闲适,但也不能毫无意义地荒废,随手拿了本夹在门上的杂志,语言她看不懂,至少还可以欣赏摄影大作。 翻开新的一页,黑体加粗的标题印在一张图片上,写的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猜,一定和图片中的信息有关。 Aurora,是极光。 “妈,我们晚上去看极光吧。”叶绍瑶回咖啡店找到邵女士,激动地说起修改计划。 “极光?” “地理老师讲过,俄国可以看见极光!”有用的知识总是会在需要的时候蹦出来,成为计划的支撑。 俄国国土遍布北亚,圣彼得堡又地处泛北极圈地带,虽然不算真正的北极,但高纬度已经足以让这里成为观赏极光的圣地。 “那老师有没有讲过,只有冬季和春季才容易看见北极光?” 理论上讲,冬春季节的夜晚时间较长,亮度更低,极光更容易被观测。而此时圣彼得堡的夜晚不足五个小时,繁华的街景给这座城市带来不少光污染,想要看极光,只能是难上加难。 “哈市也可以看极光。” 叶绍瑶犯嘀咕:“除了比赛,我也没机会去哈市。” 她迄今所有名义上的旅游都披着比赛或考级的皮,说纯粹的放松,她还真想不出几回。 这里晚上十点才降临夜幕。 邵女士是行动派,搭上去往海湾的顺风车,和女儿一起追赶日落。 车窗开得很大,沿途已经能够感受到海风扑面,强大的压力让叶绍瑶忍不住张嘴欢呼,脸腮的肉被风吹得变形。 “好刺激,”她顶着一头鸡窝向妈妈描述刚才的感受,“您也试试。” 这是一个但凡有些生活阅历的成熟女性绝不会做出的举动,邵女士的兴致不太高,但看着女儿殷切的眼神,她勉强伸了一个头顶。 干练的短发触电般扬起,随即在空中以毫秒为单位地快速飘荡。 她眯着眼睛,小心扶住镜框。 “怎么样?” “挺冷。” 暮色四合,她们追赶不上即将被地平线吞没的夕阳,气温有些下降。 司机的表情不太妙,用流利的英语告知后座的母女俩:“现在的云多起来了,今晚肯定不会有极光。”他是生活在海湾几十年的老土著,对这里的一风一雨都再了解不过。 “万一呢?”叶绍瑶在风中微醺,心已经飘飘然。 离开城市最后一个小镇前,邵女士买了足够的水和饼干,装满了旅行袋,叶绍瑶在生活区找到了手电筒和指南针,不像是去海湾安营扎寨,倒像要栽进深山老林。 迈上车的那一刻,她拍着大腿想起来,安营扎寨怎么可以没有帐篷呢? 买了帐篷,她又想,老师口中的极圈那么寒冷,没有睡袋又怎么行呢? 临行前兑换的卢布在这里砸出去不少,不知道能不能够用上,但已经向邵女士昭示,这条路已经变成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 莫斯科时间晚上十一点,夜里终于沉寂,叶绍瑶和邵女士费劲搭好了帐篷,海滩又来了不少人。 傍晚积起的云层已经看不见,空中有许多星星忽闪忽闪,晴空万里。 叶绍瑶说:“所以,眼见为实。” 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土著也不一定对每一种天气、每一个变化了如指掌。自然永远是超脱于人类意识之外的。 夜里无风,月亮没有踪迹,平静的海面反着熠熠的星光。 邵女士已经熬不住睡了,叶绍瑶还是不甘心地在帐篷外蹲守,天上的明星数了很多遍,一到一百出头就乱了起来。 她也分不清哪几颗才是北斗七星。 叶绍瑶打着哈欠,时不时给自己醒醒神,自问自答说“极光出现了吗”、“没看见”。 今晚真的没有极光。 海滩上没几个固执的游客在坚持,陆地的风从后背吹向海面,她打了一个寒颤。 真的降温了。 “再等一分钟,如果极光还不出现,我就睡觉。” 叶绍瑶心里想着,给这个静谧却平淡得出奇的夜晚打了九十的基础分。 没有极光,扣三十分。 海景不错,加十分。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她打了个喷嚏,扣十分。 十五、十四…… 旁边帐篷的灯也熄了,大家都在或多或少的遗憾中沉入梦乡。 叶绍瑶瘪瘪嘴,心情有些低落,那就再扣十分。 有一阵风吹过,深夜的风越来越肆掠,她拍拍屁股起身,也打算结束这场无趣的狩猎极光计划。 然后她抬头—— 看到了两颗流星,前后脚从头顶划过。 她只是凑巧抬头伸了个懒腰,眼睛顺着刚才的星轨反应。 “我看见了流星?” 她看见了流星! 就是那么一瞬间,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见到了流星。 对吧? 又两颗流星划过,给予她回应。 海水也困了,延迟记录下那两道清晰且弧圆的轨迹。 偌大的海滩,这是她一人独享的盛景。 …… 季林越是在凌晨五点被电话叫起来的。 提一嘴,他在中考之后拥有了自己的手机,是季先生换上iPhone4后淘汰下来的第一代。 叶绍瑶曾羡慕过好一阵,说他的第一部手机就是苹果。 “季林越!”那头的小姑娘很兴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季林越的意识还有些游离,大脑似乎还分辨不清这门语言,回答像在梦呓,顺着她的话问:“看见了什么?” “你猜。” 意识首先替他回答:“小行星撞地球。” 叶绍瑶并没有因为不着五六的回答败兴致,语气依旧高亢:“答对一半,是流星!” 季林越被她的兴奋劲带动,终于有些清醒,虽然他还是说不清,自己的回答到底对了哪一半。 “那你许了愿吗?” “许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扰民,叶绍瑶钻进睡袋,捂着嘴悄悄说,“我给你、给容翡和Silvia都许了愿。” Silvia是叶绍瑶新结识的朋友,她在前几天的Q|Q聊天中有提到过。 “那你给自己许了愿吗?” “我忘了,”小姑娘对这个回应不太满意,“你怎么不问我给你许了什么?” “那你许了什么?” “等实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她咧着嘴角,卖下关子。 困意像是突然就袭来的,叶绍瑶连打了好一串哈欠,惹得季林越也不甘示弱。 两人都没挂断电话,叶绍瑶在睡袋里小心翼翼翻了个身,有一嘴没一嘴和电话那头的人聊着,直到两人都困得说不出话,才最终道了晚安。 理智被睡意夺走的最后一刻,她按下挂断键,想着国际长途的话费一定不少。 还有,虽然想看极光的计划未遂,但自己已经看到比极光更好看的风景。 第80章 顶尖学生的待遇。 刚睡着没多久,叶绍瑶就被身边的邵女士摇了起来。 凌晨三点五十分,圣彼得堡的海湾已经迎来黎明,外面晨光破晓,帐篷像棱镜折出暗橘色,映着每一寸露出的肌肤。 “什么事?”叶绍瑶显然没有睡饱,心头还突突跳着,这是骤醒的不安全警告。 “短信。” 邵女士已经穿戴整齐,睡袋叠在曦光照射不到的暗处,但她脸上有明显的惊讶,叶绍瑶也跟着坐起来。 什么短信? 岸北教育局的短信,邵女士说。 今天是七月十七日,距离她中考结束正好一个月。 俄国与华夏有五个小时的时差,现在首都正是上午九点,陆续放榜的时间。 “没考好?” “还没看。” 手机窄窄的屏幕方框限制了显示的内容。 [【岸北市教育局】考生叶绍瑶,考号11063285977。成绩单如下——] 教育局还怪会制造悬念,刚好卡在占格又毫无作用的破折号上。 “我以为语文成绩是110。” 考完那天,她就把反复背诵的考生号忘得一干二净,一串数字跳出来,难免不会往成绩上想。 激动的情绪给早了。 “你来点。”邵女士把手机交给她,就像把成绩也交由她全权做主。 这是神圣的一刻。 叶绍瑶接过手机闭眼冥想。 虽然110分够呛,但她昨天早上吃了一根油条和两枚鸡蛋,语文应该能够拿到一百分。 那顿早餐花了111卢布,数学能考111分也说不定。 吃了那顿饭,她现在涨到了42公斤,英语考84分她也谢天谢地。 其他几门副科的分数还没有归属,但叶绍瑶暂时想不到其他细枝末节可以匹配。 再不济,还有昨晚那场流星雨保佑她。 五颗流星,起码能保她五百分。 叶绍瑶吹一口气,将所有的运气渡给自己的食指:“我点了。” [中考总557分,语文117分(满150分),数学99分(满150分),英语80分(满150分),理综116分(满150分),文综85分(满100分),体育60分(满60分)。祝您学业有成。]* 短信一行行往下,她始终不敢大出一气,生怕到手的成绩会随着鼻息间微弱的风飘走,抓也抓不回来。 邵女士在旁边抱臂,对她的神态作出分析:“表情很凝重,英语没及格?” “及格了,”叶绍瑶难以置信,“我没来得及写完的阅读题,居然全对。” 刚中考完那一阵,小姑娘虽然面上平平,但偶尔会在茶余饭后可惜几句“要是再多十分钟就好了”。 当时邵女士和叶先生没在意,后来一问,才知道她为了保作文的分数,放掉了同样分值的阅读题。 邵女士还训她不聪明。 作文撑死也拿不到满分,但阅读题太过客观,对即对错即错。 叶绍瑶还找补:“我虽然没读题,但填了答题卡。”只是正确率全凭运气。 然后她运气爆棚地拿下了几乎所有正确选项。 “那岂不是有高中收留咱了。”邵女士挑眉。 叶绍瑶给自己鼓掌祝贺:“有书读就好,恭喜叶绍瑶同学即将成为一名高中生!” 自从她打算将天平逐渐倾向花滑,就没再用文化成绩把自己逼太紧,有书读就是她给自己定的学习基调。 “哎,这分尴尬的……比普高线高了九十来分,但比重高线也差得远。” 现在每年的考生数稳步增长,各校又没有扩招的打算,分数线是一回事,各校的招生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557分就卡在中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我也很棒。”她给自己鼓劲。 这几年因伤病和赛程频繁请假,往往是旧的知识还没补上,新的作业已经塞进书包。就这还能两头兼顾三点一线,她也时常佩服自己是个铁人。 “嗯,”看着极易满足的闺女,邵女士替她捋了捋睡乱的头发,“我们等会就启程回家。” 她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在这个暑假完成。 按照那一套流程,首先得在市里各个学校奔走相问,经审慎思考后填写升学志愿,等待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作为运动员,叶绍瑶还得比其他孩子更忙。 她要抽空参加国家花滑协会举办的测试赛,给自己奔另一条好前程。 压力突然将她从帐篷外的美景抽离,叶绍瑶觉得自己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有些年纪的老书桌上摆着一沓报考指南,侧边柜搁着永远擦拭干净的冰鞋。 这只是一个平凡的清晨,太阳一*如往常升起,她也在为新一天的生活努力。 好吧,旅程是会结束的,她得收拾好自己的行囊。 黑掉的屏幕显示有一通未接来电。 聂心知道叶绍瑶正在国外逍遥,打了邵女士的手机号:“邵姨,请问芍药在吗?” “我在。”当时的叶绍瑶正在等车,顺手点开系统默认的推箱子。 “我刚刚被我姥爷骂了俩小时,说我不争气。”那边的人带着哭腔,隐隐约约有啜泣。 “你别哭……”叶绍瑶立马安抚她,“算了,想哭就哭吧。” 聂心哭嚎:“不就考差了嘛,他凭什么说我整个人生都完了。” 两个女孩煲了半个小时电话粥,直到那头显示即将欠费,聂心才不得不长话短说。 她从小学成绩就一般,后来初中开设了物理和化学,她的劣势更加明显,理综满打满算才六十分,将其他科目的优势挥霍得一干二净。 “所以你只过了普高线三十分?” “是二十九分,我刚刚四舍五入了,”聂心的话语里带着鼻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叶绍瑶在飞机上也没机会补觉,翻着邵女士随身携带的一册《岸北市中招统招生录取分数线(2004-2009)》,里面有岸北各所学校的公开招生信息,应该能找到合适的去处。 “附近县上的公立高中都可以去,你别着急。”刚下飞机,叶绍瑶就迫不及待给聂心回去电话。 聂心像是一直守在电话边,接得很快:“芍药,你是天使!” “姐们儿只是个传说。” “谢谢传说的恩赐。” 机场人很多,邵女士薅走叶绍瑶,打断她们姐妹叙情:“传说,现在该担心你自己了。” “我当然担心过。”叶绍瑶回答。 那么长的飞行时间,书可不是白看的。 数据显示,除了市里的头部学校,自己去普通高中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担心的结果就是没必要担心。 她说:“说不定我可以当您学生呢。” 邵女士已经确认在下学年任教新高一的英语课程,那所公立学校的录取分数和她的成绩相当,实现这个猜想并不难。 “那得看我们三中有没有这能能力进入你的备选范围。”邵女士说。 兜里的手机震动,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邵女士挥掉叶绍瑶蠢蠢欲动的手,直接接听:“您好。” “您好,这里是岸北市体育运动学校。” 叶绍瑶凑在耳旁听,听筒里模糊粗糙的声音自报家门,首先介绍了本校的历史。 “我现在不方便详谈,可以直接进入正题吗?” “岸北市的中考成绩已经发布,相信您已经收到了。我们了解到叶绍瑶同学在中考获得优异的成绩,想直接录取她为我校10级学生。” 直接录取。 早听说中考放榜之后,会有一些学校的招生办公室会首先给顶尖的学生打电话,以抢夺优质生源。 但叶绍瑶还是目瞪口呆,她居然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 不过她有些难以启齿:“你们……是高中吗?” 她在这里土生土长十五年,听过的学校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偏偏没听过这一所。 “是高中,是国家重点培养、岸北市唯一一所直属的体育中学,校龄有三十九年。” 话题又绕回最初的简介。 招生办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对学校开设的运动专业和普修课给予了高度评价,颇有王婆卖瓜的骄傲。 叶绍瑶还真就听进去了。 因为手机那头的人说,学校里有一个速滑馆,一个短道速滑馆,共三个冰场,另有一个季节性室外冰场会在每年十一月开放。 好富裕的冰雪资源! 她还想再问更多,手机却毫无防备被邵女士夺走,挂断键按下,吵吵嚷嚷的话筒立马没了声。 “我还没听完。” “你再听就真会动心。” “动心又怎么了嘛。” 难得有学校主动找上门,动动心这种不费力气的事,又怎么了嘛。 邵女士打开浏览器,输入这所学校的词条,头一条就是它的百科。 [岸北市体育运动学校,创立于1971年,位于H省岸北市,是国家重点培养、岸北市直属的体育中学。] 屏幕往下滑动,方正的小字一个个蹦出来。 [……是一所职业高级中学。] 高级中学,高中。 职业高级,职高。 “你要是去这学校,我和你爸能气住院。” …… 志愿填好的那一天,叶绍瑶背着大包小包坐上去往首都的列车,眼睛困得睁不开。 从那一晚守夜开始,就没有一天睡好过。 有时是看志愿书看到深夜,有时候是和叶先生一起盯着填报的网页。 倒不是志愿有多难填。 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考个高中都得列六个备选方案!她从市三中填到三十三中,最后索性放飞自我,输入了“岸北市实验中学”。 凑数用的,单纯为了满足自己微不足言的虚荣心。 或许在几年十几年后,她可以向同床炫耀,自己是差几步就可以走进实中校园的人。 文理意向那一栏,叶绍瑶征求了浸淫高中教育多年的妈妈,确定体育特长生这条道路,她几乎只有文科一个选项。 “我物理和化学考得可比历史好。”她嘀咕,想成为史无前例的从理科班走出的体育生。 “你点。” 邵女士把鼠标递到她手里,贴心将箭头拖到“理科”那一块。 “我不点。”十五岁的小姑娘有些叛逆。 让她选文?她就不。威胁她点击理科?她也不。 提交上去的志愿单,最后清一水选择了文科,她才不会承认,这是妈妈威逼的结果。 “注意力集中。”穆百川缺席了这次测试赛,双人滑的冯教练翻身做老大,严肃地对即将上场的每一位选手警告。 背景已经在介绍裁判席,音乐之宏伟,声音之气魄,都在昭示——这不单是一场青年选手之间的较量。 场馆横幅上写着“第一届全国花样滑冰俱乐部挑战赛”的字样,这是决定本赛季国际赛名额分配的测试赛,也是确定赛季积分的首场争夺战。 这是新赛季的开始。 80-90 第81章 你们的3A搞批发? 这次的比赛规则和国际赛接轨。 什么意思呢? 叶绍瑶看着胸前的挂牌,意思就是说,她暂时不能凭双十的考级证书参加成年组的选拔。 她要去的是青年组的国际赛事,只能委身青年组的选拔。 因为有名额争夺,现役的运动员几乎来了十之八九。成年组名单出来的最早,里面耳熟能详的人不多,说过话的女单更只有那么几个。 这么一看,青年组才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上午是成年组专场,今早比了女单和双人滑,几近中午,最后一组选手才完成比赛。 叶绍瑶在后场遇见了久违的容翡和张晨旭:“你们已经比完了?” 青年组双人滑不是在明天吗。 “好妹妹,”容翡气出了方言,“您猜猜我几岁?” 说完,没留给叶绍瑶说话的气口,她直接揭晓答案:“姐姐我今年十八岁啦,意不意外!” 十八岁是成人的年纪,前几年容/张刚组队,教练还能以女伴的年纪为理由,让他们留在青年组磨刀。 但在前日冰联大会上,ISU通过了新规,花样滑冰青年组的最高参赛年龄不得高于十七岁。 这表明他们已经不再具备年龄条件,只能强制升组,能且仅能参加成年组的国际比赛。 看见叶绍瑶大彻大悟的滑稽表情,容翡拍拍她:“你的青年组之旅还长,别想那么多。” …… 一路走来这么些坎坷,不说处变不惊,叶绍瑶认为自己起码能够遇事不惧。 但看见3A出现在青年组时,她还是有些愣怔。 “教练,她们是谁?” 冯蒹葭瞄了一眼:“是注册在我们首都总部的运动员,一对姐妹花,今年才刚升青年组。” 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容貌,如果不是服装风格迥异,实在找不出任何区别。 连阿克塞尔三周跳都能同时做到手到擒来。 全国能出三周半的女单,她目前还没见过几个,容翡当年号称天才少女,也难免在专攻阿克塞尔跳的时候磕磕绊绊。 现在可以握着国内一姐接力棒的尹谊萱,也迟迟没有传出完成3A的录像。 这两个比她还矮一头的小姑娘,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她俩是天赋型,前几年还在练花样轮滑,是老穆在东湖公园溜达时挖出来的苗子。”冯蒹葭说。 穆百川是星未来俱乐部的老股东,但并不常驻岸北分部,一年总有那么一阵在首都待着,他的家在那里,事业的根基也在那里。 比如现在,他应该正坐在首都体育局的会议室,和同事和领导规划索契冬奥会周期的运动员培养方案。 叶绍瑶隐隐有了危机感:“她们真的只用三年就练出了三周半?” 这得是多么惊人的天分。 “也不是,她们有花样轮滑的童子功,”冯蒹葭挠着下巴,“花样轮滑知道吗?也有很多跳跃。” 作为花滑的近亲项目,叶绍瑶当然有所耳闻,但是这个项目比花滑更小众,甚至还是非奥运会项目,了解也就不多。 冯蒹葭趁清冰时间讲了花样轮滑的跳跃类型,万变不离其宗,只是点冰变成了点地,结环跳更没有区别。 作为同组选手,叶绍瑶很担心她们的表现会给自己带来心理负担,信念在崩塌中重建,在建设中又崩塌。 乱七八糟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们是横空出世的天赋型选手。 这个标签真得很搞人心态。 而且得在搞心态的程度后乘以一个“2”。 “没关系,她们有跳跃的高难度,自然也会有缺点。” 没有人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能练成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十八岁的容翡没有做到,十七岁的尹谊萱没有做到,十三岁的半大小孩就更难做到。 但不可否认,她们依然会是强大的对手,不容自己轻视的后起之秀。 灯光重新亮起,广播开始工作:“下面有请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施意出场。” 秉着公平、公正、公开的选拔原则,本次比赛对外售票,并诚邀了各行各业的社会人士共同见证比赛名额的产生,但因为比赛遇上工作日,又没有必要观看的精彩赛点,到场的观众只有零星几十个。 很惨淡的光景。 掌声也是零零碎碎的,像凑不齐的拼图,遇上没刷过眼缘的新选手,观众的反馈就更单调了。 但这对叶绍瑶来说刚刚好,自己的表现好与糟,都不需要接受太多观众的见证。以她的观赛经验显示,观众的高期待有时也会成为节目崩盘的外加因素之一。 首先登场的施意就是姐妹花中的一位,冯蒹葭说,穆教练最开始就是看上了她的街头表演。 前奏进入。 施意的节目配置难度虽然顶尖得高,但选择的曲目却很舒缓,舒缓到像一面惊不起波澜的湖,湖面上的风也和煦。 这对表演的要求就更高,没人会喜欢刺激不了感官的乏味节目。 第一个跳跃完美落冰。 观众席的掌声来得有些迟滞,似乎少有人意识到自己在短节目就吃上了饕餮盛宴。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华夏花滑女单历史上的第一个GOE为正的阿克塞尔三周跳被一个年仅十三岁的首都姑娘完成,冯蒹葭甚至大胆预测,这个跳跃可以获得两分的加分。 叶绍瑶还在入场处活动筋骨,冯教练嘴里一直没停过对施意的赞叹,什么“女版陈束晰”,什么“明日之星”,连“阚玉的接班人”都说出来了,帽子一顶比一顶大。 “教练,别念了。”叶绍瑶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时候脆弱到了极点。 场上的施意继续挥洒自己的天赋,定级步法串后,她大一字进入勾手连跳,惹得观众席又是一阵惊叹。 场下热身的叶绍瑶摔了一个陆地空跳。 “别人家的孩子,夸一夸就完事了,怎么还把自己家的吓坏了。”冯蒹葭被身前的闷响吓了一跳,节目也再没心情看,连忙把跌坐在地上的人拉起来。 冯蒹葭是名常年留着短发的职业女性,过往十年的相处中,叶绍瑶很少听到她说出夸人的好话,现在这么炮语连珠,她可不受到了些震颤。 但说到底,还是自己分心,施意的表演拿了满堂彩,她的神思很难专注自己。 这是一场煎熬的心理战。 因为没有争议,施意的短节目得分比她人还先到达等分区。 屏幕显示,她的技术分拿到了29.04分,节目内容分23.36分,短节目总共52.40分。 “看见了吧,她的弱点很明显。” 在一连抛出3A、3Lz+2T、3F几个跳跃之后,施意的技术分并没有和其他选手拉开差别,甚至总分也没有排上目前的第一位。 “她的滑行不太好。”叶绍瑶回答。 在刚才她就觉察到,虽然这个妹妹有一身硬实力,但没有从小的经验积累,滑行总是一卡一卡,连带每个旋转的变形都很别扭,不提定级高低,GOE就很难给出高分。 “所以你还是有优势在的。” 紧接出场的是姐姐施文,不同于施意的柔和月光,她的曲风更像照耀沙漠的太阳,热情且奔放,表现力又上一个档次。 “她的表演很成熟,对你的自由滑有可取之处。”冯蒹葭提醒她。 施文也是个敢拼的,和妹妹一样,将难度毫无保留地抬了上来,配置是相同的,出场就是一个3A,质量不说好不好,勉勉强强站住了。 “她的技术功底没有妹妹扎实,已经有了两个趔趄。” “但她的滑行不像是两三年速成出来的。” 叶绍瑶有些眼力见,施文的滑行比上一个好些许,起码能够配上她活泼的舞蹈动作。 冯蒹葭跟着节奏摇头晃脑,挨了挨叶绍瑶的胳膊:“对你来说都是硬茬。” “也还行吧。”叶绍瑶把自己发颤的手指握住,镇定地安慰自己。 其实除了难度够呛,也没什么比不过的,这是事实。 “你这几个月没有练出其他三三连跳?”冯蒹葭问她。 叶绍瑶抿着尴尬的笑意:“之前是在忙中考,后来去国外训练了几周,但是难度哪里能出那么快。” 她感受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瓶颈,3T+3T之后,往上提高配置的难度也大了很多。 青训营可以在短期内教授她改变错刃的方法,但对她的跳跃难度没有带来裨益。 她私自尝试过在后外点冰三周跳前搭配3S和3F,结果一个落冰率不到三成,一个被柯利亚教练说摆刃严重,她还没有把它们放进节目里的打算。 “那不行,现在国际双人滑已经出现后外点冰三周的连跳。你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吗?” 叶绍瑶望着她,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但她还是保险地摇了摇头。 “预示着单人滑的难度即将进入爆发期。” 一个或一组跳跃一旦开始普及,运动员会成批地跟风练习,掌握的人越多,这些跳跃会越不值钱,有余裕的选手就转而开发新的难度。 冠军赛的男单四周跳尝试、施文施意的阿克塞尔三周就是不断攀比难度的结果。 近几年,国际上风靡三连跳,有欧洲国家的男单选手跳出3Lz+2A+2Lo的组合,基础分值能抵一个女单短节目技术分的一半之多。 让她这个均衡性选手怎么比。 眼前和她一般高的小姑娘肉眼可见地垂下了头,眼帘耷拉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冯蒹葭终于意识到自己忽视了她的处境:“好像不适合在这时候打击你。” “没关系,在赛季结束之前,我一定会拿下后内结环接后外点冰的组合。” 叶绍瑶积极地想着,赛季还长,她也可以在赛程中进步,努力并不难。 施文的得分也出来了,技术分突破了35分的大关,在排行榜上高歌猛进,稳稳站在了第一。 入口被志愿者打开,叶绍瑶摘下刀套冲进冰场,她就是紧跟在两个3A批发户后的倒霉人。 滑行一圈,她最后停在板墙边,这是每位选手出场的惯例,叶绍瑶被架在冰场上做最后的准备。 冯蒹葭说:“老穆在这时候会说什么?” 场馆里的显示屏已经开始呈现下一位选手的个人信息。 叶绍瑶撑着板墙想了想:“穆教练会让我加油,还有别紧张。” “下面有请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出场。”串场主持报幕。 “我不会说这些形式的话,顺利完赛就好。” 没有复杂的临赛嘱托,冯蒹葭对她的要求很简单,顺利完赛。 叶绍瑶的短节目选曲出自俄国一部架空历史剧,据索洛维约娃介绍,这部历史剧的主角原型是叶卡捷琳娜二世。 音乐有节奏的变化,她的表演也该有相应的递进。 为了能更好调动自己的情绪,叶绍瑶曾经花时间看完了整部电视剧,但枯燥的故事她不感冒,只记得她出身高贵,后来卷入政治婚姻,在政变中拥立自己为王,最后干了一番大事业。 一个公爵小姐到一国皇帝,心路历程是怎样的呢?叶绍瑶暂时将其定义为从幼稚到成熟。 所以以天真开始,她穿着一身仿欧式礼服的考斯滕,像未被风雨摧折的花朵,在城堡中无忧无虑地穿行。 主角的命运很快迎来曲折,背景音乐的旋律有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突然加入的鼓点打扰了自己的演绎,或者叶绍瑶根本就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第一个连跳应景或不应景地出现了失误。 核心没有收紧,计划的后外点冰三周空成了一周,她落冰时还懵懵的。 短节目一共只有三组跳跃,根本没有补连跳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该不该及时补救,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场上的选手完成了意外的1T+3T。 说意外呢,一层是因为没见过这样的跳跃,另外,能在严重失误的跳跃后接一个不出错的三周跳,观众也有些费解。 怎么就在这个跳跃上失误了呢。 这个念头萦绕在观众的脑子里,也在拷问着她自己。 这是她目前唯一拿得出手的三三连跳。 冯教练说得很对,花滑比赛的分数构成有很大一部分将由跳跃决定。 她的跳跃没有太高的竞争力,这个弊端会在自由滑暴露无遗。 但她现在连短节目的分数都难说,更不用放眼自由滑。 是自己对节目还不太熟练? 还是自己的另一只脚也踏进了发育关? 都不是。 叶绍瑶门清,她的心态出现了波动,没有及时集中注意力,才会让一套节目魂不守舍。 找到症结时,漫长的两分四十秒只走了一个零头,叶绍瑶给自己攒劲,卡着节奏跳出阿克塞尔两周。 落冰时的掌声很热烈,她没有功夫去想几十号人为何能拍出几百号人的气势,她只知道,此刻场馆里的光束只为自己亮起。 她就是女皇,所有欢喝只是成功的赠品。 音乐来到旋律迸发的一处,脚下的摇滚步更加豪迈,叶绍瑶确信,自己已完全没有杂念。 只顾扮演剧中的女皇。 第82章 “小草多普通,我不如做颗行星。”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技术分24.90分,节目内容分23.66分,短节目得分48.56分。” 因为连跳基础分值打了折扣,连带整个技术分都不太好看,叶绍瑶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结果,不算太意外。 “没上五十,自由滑得调整过来。”冯蒹葭在平时对她关注不多,但也知道她年初夺冠的光辉事迹。 现在坐在沙发上低眉敛目的叶绍瑶,可不像当时意气风发的少女。 “我已经调整过来了,”叶绍瑶勉强牵起嘴角,“回去就加训。” 真的吗?在排名出来的那一刻,她的眼光明明更暗淡了。 女单短节目的赛程还没过半,她就已经无缘前三。 因为上一年成绩不佳,本赛季的世青赛女单项目只保住一个参赛名额,毫无疑问,这场测试赛的第一名将会把这个名额收入囊中。 余下五站青年组大奖赛,每站也只有一个席位,共五个名额,将由测试赛女单第二至四名瓜分。 也就是说,在短节目失利的情况下,叶绍瑶要确保在自由滑后追到第四名,才能保证有出国比赛的机会。 赛场上绝地反击的戏码并不少见,但要想以一串四,难度不低。 她在所有选手结束短节目后排名第八位。 有这么糟糕的表现,加练是一定的。 叶绍瑶走出体育馆,在路边拦了车去市区,和下榻的酒店相反方向。 “今天的市一环有交通管制,天安门附近能堵半个小时,我换条路走成不?”司机穿着统一的工作服,透过后视镜看倚在车窗出身的姑娘。 “都行的,我不着急。” 她的目的地在东湖公园背后的体育公园,虽然在08年奥运会之后成了收费景区,但离公园不远的花样滑冰馆却一直对公众开放。 那里就是星未来俱乐部的最初根据地,一个庞大的冰上中心从这里发祥。 天光不早,但园区还是停满了京牌的汽车,课后兴趣班的孩子们放学,总能在横七竖八的糟糕车况中找到自家的那辆。 “今天的体验怎么样?”一名女士牵着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出来。 小孩攥着妈妈的裙角哭哭啼啼:“我更想上幼儿园。” “可是你不是因为不想上幼儿园来的吗?”妈妈给她擦掉眼泪,捏了一把小鼻头。 小孩的眼眶都是红红的,捂着哭到缺氧的脑袋,语言功能有些紊乱:“滑冰,苦,不去。” 大概没有小孩会喜欢这项动不动就摔得满地找牙的运动,叶绍瑶也是在学习滑冰后才明白坐在教室上课的好。 她上前替小孩捡起遗忘在地上的毛绒小狗,顺带交给她的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女人看她面善,插嘴问了一句:“你好像是去年什么比赛的……冠军?” “可能是的。”为了避免引发长篇对话,叶绍瑶偏着头,回答模棱两可。 见她走远,女人蹲身教小朋友:“和姐姐说‘训练加油’。” 意识到自己已经逃出了魔鬼领域,小孩脸上挂满了笑,挥舞着双拳:“姐姐加油。” “你也加油。” “我不要加油。” 和母女道别,眼前是在傍晚依然明亮的冰上中心,一条干路将陆地训练室和一千八百平米的标准冰场分隔开,尽头挂了一面足够大的五星红旗。 叶绍瑶觉得,自己每走一步,脚步都坚定得好像回到加入共青团那天。 当然,此刻她得拐个弯,冰场入口就在半路上。 “非俱乐部学员请来服务台补票。”天色很晚,今日所有的滑冰课都已结束,打瞌睡的工作人员没想到会再有人来。 “您好,我想问问……”其他市的俱乐部学员包不包含在她所划定的范围内。 但只她一扭头的功夫,工作人员已经认出她来:“是绍瑶啊,你不需要补票。”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名字已经逐渐在别人的记忆里安家,他们的开场白从“你是”变成了“你是不是”。 她觉得有些别扭。 不知道当年的容翡是怎样扛住了全国人民的审视,叶绍瑶还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好朋友。 换鞋上冰的功夫,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好了一部数码相机,毫不扭捏地提出请求:“绍瑶,我可以和你合个影吗?” 该拒绝吗?叶先生和邵女士再三嘱咐她要保护自己的隐私安全,那么大一张脸挂在别人的照片上,应该算暴露了自己的隐私。 工作人员手误操作一番,屏幕黑了几秒后,开始读取相机图库,上一张正是她和容翡、张晨旭的合影。 叶绍瑶被勾起好奇:“他们今天也来过冰场?” “待了一下午,刚走不久。” 工作人员见她感兴趣,又展示了更多合影,全是今天的战利品,除了华夏的新秀老将,还有一名模样眼熟的外国人。 叶绍瑶倾了倾脖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她叫索卢诺娃,现在是我们俱乐部的外聘教练。” 索卢诺娃,索教练,好遥远的名字。 “她退役了吗?” “前几年就退役了,”工作人员说,“其实也不算正儿八经的退役,只是俄国的国际赛名额始终转不到她手里,空窗了两个赛季,最后隐退了。” “这样。” “新闻是这么说。” 工作人员话头一开便不可收拾,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倾吐一快,没注意眼前的姑娘已经挂不住礼貌的笑容,往冰场瞟了好几回。 叶绍瑶耳朵一动:“姐,有人来了,您去接待吧。”救星终于出现了。 滑冰馆的玻璃门被推开,带来一丝燥热的夏夜晚风,空调和它打起擂台,人们被空气团包裹着,叶绍瑶觉得自己一冷一热。 救星的步伐很快,目的地也很明朗,一身黑色像剥离夜幕的影子,迅速挪到了她的眼前。 对方摘下口罩,叶绍瑶一头雾水:“季林越?你怎么在这里?” 说巧合吧,这么大个首都,他们偏偏在这里遇见,但同为前来比赛的异乡人,好像能够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来训练啊。”句末的音节拖沓,显得回答理所当然。 叶绍瑶说:“这么晚了才来训练。” 自己来得晚情有可原,但季林越今天没有赛程安排,果然是懈怠了。 季林越只是撇了撇嘴角,走向放着鞋包的长椅,他的随身行李都在这里,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冰场。 “我去吃了个饭,顺带走了五公里。” 难怪他还喘着气,周身像被热空气腌透般温暖。 说多错多,叶绍瑶识趣地给嘴加上拉链,自顾自地练习。 很有默契的,两人前后脚进了冰场,各自练习各自的,很少有轨迹交错,像宇宙中的两颗小行星,总是在忽近忽远的移动中保持距离。 很诡异的气氛,是他们之间不该有的气氛。 一个小时后,叶绍瑶终于滑到场边,今天的体能消耗太多,她是真得累了。 但跳跃的质量依旧还是比赛时的样子,3T+3T落一半摔一半,难度突破中的3S+3T顾前不顾后,勾手三周的单跳也不得劲。 动作似乎有些变形,和以前跳跃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她有些郁闷。 季林越也下场休息,没眼力见地千里送刀子:“听说你的短节目失误了。” “听说,听谁说?” “冯教练。” “你们这么熟啊。”叶绍瑶说话像扔炮仗似的,谁让他偏偏在自己糟心的时候上赶着躺枪。 “是打电话提醒我别忘记明天的比赛,”季林越平静地解释,“然后顺嘴说了一句。” 这两件事的关联有这么大吗,还能顺到一路去。叶绍瑶闭着眼睛叹气,她并不是很想让身边的朋友知道她的败绩。 她有一些小包袱。 见她不吭声,季林越主动打开话匣:“我观察了你刚才的跳跃,起跳太犹豫了,尤其是后内结环跳,有大约九十度的prerotation*。” “这么说,我的周数也有问题。”叶绍瑶皱眉,明白他的意思。 季林越点头:“跳跃高度和滞空确实很难支撑三周。”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但叶绍瑶却越来越消沉,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还有一个小问题需要注意……” 啪嗒,有什么弦被崩断,一兜泪豆子从眼眶滚落下来。 “我懂,我现在一身毛病,外教说我摆刃,冯教练说我的心态需要调整,你说我偷周。” 叶绍瑶很少会哭,起码长这么大,她一直奉行有泪不轻弹的法则,哪怕是小时候被孟壮壮一把推在地上,掌心扎满石子,她也噙着泪水不哭一声。 但情绪一旦释放出来,就像山洪冲向溪道,一定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叶绍瑶的动静惹得前台都于心不忍,给她递了一包刚开封的抽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靠上季林越的肩的,好像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他坐过来了,她就舒服地靠着,让自己昏昏涨涨的脑袋不至于沉重。 她机械地用纸拭泪,水痕刚擦干净,就有新的眼泪开辟新的路迹,最后糊上半张脸。 “我爸从我小时候就爱夸我,说‘瑶瑶是个小太阳’,但我根本不是,充其量我也只是太阳能。” “你就是太阳。” “我不是。” “你就是。” 这人怎么这样固执,叶绍瑶皱着眉头,与他拉开距离。 “你没办法知道我现在的心里有多乱,我在这几个月的练习毫无进步,还把唯一稳当的三三连跳丢了,但是别人呢?已经出了好几个三周半。 “外教说我的摆刃很严重,菲利普跳和勾手跳的起跳瞬间压根是错的,我后天要上两个菲利普三周和一个勾手三周,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弱化错刃。 “其实我对冠军的执念没那么深,我知道冠军赛的金牌是运气加成的结果,但我没办法接受自己的退步,我想拿到赛季首秀的奖牌,哪怕只是分到一个出国名额也好。 “我想出国比赛。”她说。 只有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叶绍瑶才知道过去的十年无异于闭门造车。 青训营的教练有更完整的教学体系,有更准确的技术,有先进的仪器辅助,这都是国内训练系统暂时不具备的。 她只是短暂窥见了舒适区外的一隅,就足以让自己打开眼界。 季林越听她发表完了心事,才悠悠回道:“我对你的情况感同身受。” “你?”抽泣的声音突然收住了,叶绍瑶带着浓浓的鼻音质疑。 “或许你没有注意,其实我刚才也摔了很多跳跃。” “我注意到了,咱俩把冰坑都砸平了。” “这就是我平时的训练状态,虽然解锁了很多跳跃,但成功率并不高。*” “听起来没有我惨。” “上周的岸北市市**动会,我接到作为嘉宾亮相的邀请,最后在自由滑摔了三个跳跃。” “你好丢人。” “嗯,但好在我不用参与排名。” 他说,大众组有从专业退下来的选手,两套节目的难度不亚于专业级比赛,最后收获了一百八十多的高分。要真在分数上较真,自己不一定能比大众组的冠军高。 “这么说,你会好受一点吗?” “不好受,”叶绍瑶嘴还硬着,唇角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勾起来,“我们好像在参加比惨大会。” 比惨,无非是一个可怜人踩在另一个可怜人的头上,来攥取少得可怜的安慰。 “方法不在精,有用就行。” “所以这是你编的吧。” “不是。”季林越绾上自己的裤腿,黑色的冰服衬得他皮肤很白,白得不像练体育的人。 叶绍瑶探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将目光定在暴露出的膝盖上。 “你的膝盖是肿的!”在膝盖这一块,她也算是有经验的老手,一眼就看出伤势的异样。 普通的摔伤只会留下淤青,那怕是摔出一圈淤青,都好过膝盖直接泛红发肿。 “勾手三周刀齿落冰,重心太过靠前,膝盖着的地。” 或许是承受不住她灼灼的目光,季林越迅速将裤腿放下,所有的伤口再度消失在眼前,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叶绍瑶还处在惊诧之中,有些费解:“你摔成这样还不退赛?” 季林越很坚定:“已经好了许多。你看到了,我现在跳三周也不耽误。” “可是……” “而且,我也很想出国比赛。” 出国比赛的途径不止有选拔这一条,他们完全可以拿着信息四处海投,国外有许多小型的挑战赛,资格卡得并不严,奖金或许还会更高。 但那些赛事的含金量都不如遥在山顶的世青赛,也不如群英荟萃的青年组大奖赛。 十五岁正是可以任意畅想未来的年纪,他们的理想没有拘限,自然想要攀摘最高的星星。 “季林越,你比我更像一颗小太阳。”叶绍瑶说。 她认知里的季林越,比自己更优秀更耀眼,也蕴藏着更大的能量。他们的路程谁不比谁坎坷,但印象里,他总是随遇而安的模样。 这么一理清他的形象,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你应该是一棵小草。” 季林越低头看她:“小草多普通,我不如做颗行星。” “也行。” 他们都该在自由且无垠的宇宙里。 抽纸不知何时被冷落在长椅上,叶绍瑶揪着季林越的袖口擦眼泪,才发觉脸上的痕迹已经干涸,像结了一层又干又紧的痂。 晕上黑色训练服的泪渍也干掉些许。 叶绍瑶莫名其妙就想起来,其实被孟壮壮推倒的那天,她也哭过,哭得特别伤心,鼻涕揩了季林越一整个袖口。 哦,季林越。 现在,她的身旁还是他。 怎么老是让他看到自己难堪的一面,叶绍瑶的脸颊燥起来。 记忆中的小矮个已经长成了大人的轮廓,他不再用一瓶牛奶收买人心,而是以自己惨痛的经历、以摸不着头脑的“太阳和行星”让他们身处在同一座山峰,同一个星系。 “我再练半个小时。”叶绍瑶一拍大腿,如获得新生般明朗。 她确定,自己真的调理好了心情,所有的压力已经跟随那一通哭泣排尽。 “我不难过了。” “真的?” 叶绍瑶举着手保证:“真的。” “那我等你一起回去。” “好,”少女奔向那片没有沾染半点灰尘的纯白,“预祝你比赛顺利,小季教练。” 这句话也是真的。 第83章 她像一个木乃伊。 叶绍瑶的话有魔力。 次日男单短节目比赛,季林越一路过关斩将拿了第二。 实在不是他的表演多有观赏性,节目内容分比技术分低了十分之多,但架不住同台的对手也频频失误,护送他来到领奖台的待定区。 “凭什么我们女单就撕得披头散发,什么高级三三连跳,什么阿克塞尔三周半跳,在短节目就拿出底牌,”叶绍瑶刚看完这场比赛,向季林越发表观后感,“你们男单也没几个人有三周半,太逊了。” 这个扫射当然不包括季林越,他收获3A已经有两年时间,成功率也还看得过去。 他今天落了一个远度极可观的阿克塞尔跳,落冰干脆利落,GOE加分达到2.18分,在总技术分上超越了陈束晰。 “你的三周半也是十三岁练出来的,你们身上是有一个闸吗?”叶绍瑶问。 “有个一到十三岁就开的窍。” “也没区别。” …… 本赛季,国际滑联取消了冰上舞蹈的规定舞,总分结构的组成由三项缩减为创编舞和自由舞两项,给女单带来的唯一影响是,赛程紧凑了许多。 叶绍瑶像被推上磨的驴,元气还没恢复多少,比赛又临头了。 “不公平。” 进行到用时更久的自由滑,双人滑成年组只能安排在大晚上,比同日比赛的青年组女单多歇了小半天。 “是的,但是……你只能选择一挑二,打不过我们。”容翡抱着她的健康餐咯咯笑,目送一脸丧气的叶绍瑶进了内场。 现在是中午清场时间,名义上不允许任何观众滞留,对参赛选手却没有限制,清冰师傅甚至在下班前多浇了一回冰。 这是抢冰的好时候,嘴里怨东怨西的叶绍瑶跑得比谁都快,在刚刚冻住的新冰上留下第一道划痕。 没有教练的指导,她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一套步法热身后,将剩下时间预留给了跳跃。 前一天的太阳落了,今天的太阳还正当空,这是新的一天,她不该让陈旧的心情将今天的自己困住。 场馆里播放着舒缓的《月光奏鸣曲》,陆续有休息足够的运动员进场,各自在默认划定的无人区域练习。 是要沿用原本的配置,还是放下负担拼一把,叶绍瑶举棋不定。 她随即尝试了一次3S+3T,落冰失去重心,翻身后单手扶冰,姿态实在狼狈。 从体感来看,脚踝有轻微拧动后的刺痛,应该缺了有三四十度。 这组联合跳若是放上正赛,一定拿不了太高的分数,但退一万步讲,比3S接后外点冰两周的分值还是高许多,只要她确保自己不摔倒,一定是稳赚的。 越想越心动,她恨不能瞬移到教练身前,给他备好速效救心丸,然后通知自己要提高难度。 穆百川一定会横眉冷对,说她总是在比赛前突发奇想,不够充分地为后果考虑。 但穆百川缺席后,叶绍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顶上来的冯蒹葭。 她对这个教练的不够熟悉,除了嘴毒,行事风格她还一概不清。 “想改就改。”抱着一杯凉白开姗姗来迟的冯蒹葭说。 见她几乎不经思考肯定自己,叶绍瑶有些狐疑:“真的?” “你不是我学生,我不知道你的连跳是什么水平,”冯蒹葭吹了一口没有冒气儿的水杯,“我只提一条,你要量力而行,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这完全就是甩锅式发言,但已经被“冲难度”蒙蔽双眼的叶绍瑶答应地很轻快:“我知道,后果自负。” 她需要的是肯定,哪怕是一句语气不定的鼓励,都会成为她扬起船帆的顺风流。 是的,她打算将自由滑里的三组连跳调整为2A+1A+SEQ、3S+3T、3T+3T。 听叶绍瑶自曝难度,冯蒹葭脸色苦得发绿:“我当运动员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组合。” “哪里奇怪?”叶绍瑶问。 这些都是索洛维约娃教练给她精心设计的。 在选曲开头的入阵鼓点,气势肃穆威严,随后配乐会有一处停顿点,自此接入琵琶声。 她需要利用这一声琵琶音,完成自己的首个跳跃。 那两声拨弦的间隔时间并不短,其他联跳压不住节奏,只能依靠需要转身待机的阿克塞尔跳完成。 在过往练习中,她每次都能卡上扫弦的那一秒,索洛维约哇说,这个表演效果会很惊艳。 “您觉得怎么样?” “老穆说得对,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冯蒹葭回答。 “这就叫有想法吗。” 音乐是教练选的,舞蹈动作是外教编的,她只是负责执行,尽量在别人的心血中加入自己的努力。 “很多人不懂得变通,教练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会唱反调,这对你的节目有很大的帮助。” 原来唱反调不是一个贬义词。 以前她总听别人说,不要唱爸爸妈妈的反调,不要唱老师的反调,要拿出乖巧虚心的态度,才能让自己的所有感情关系走长远。 但她需要一些“叛逆”,为了塑造更丰满的自己。 “老穆保守,他不想让你受太多伤,而我没那么近人情,你的成绩,需要你自己决定。” 叶绍瑶很动容,若不是实在不精通双人滑,真想就地拜师。 “但相应的,你受些什么伤,也别向我哭痛。” 叶绍瑶认为自己有分寸,只是连跳质量不高,她不是什么白日梦想家,创造自己无法企及的难度以身犯险。 “一定不会受伤。”她保证。 但保证说得太早,早到还没有开始正式比赛,只是在对话发生的二十分钟后,冰场就出现了意外。 刚才还说不接受哭痛的冯蒹葭吓坏了,打电话叫起随行的队医。 “怎么回事?”场下的其他人围过来,说不清是为了凑热闹还是真关心。 有两个女孩摔在一起,冰齿勾着冰服,纠缠不清。 “对不起,对不起。”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女孩从叶绍瑶身边挪开,收回自己的脚:“你没事吧?” 叶绍瑶的眼尾挂着生理性泪水,只是怔怔地说:“没事。” 队医驻扎在后场,很快就到了,匆忙上冰还险摔了一跤。 “谁受伤了?” 两个女孩都挂了彩,被人扶着往场边靠。 “怎么不小心摔的?”对方的教练质问。 那个女孩有些后怕,声音颤抖着:“我不知道啊,明明刚才确认那块没人的,我和齐浩商量练抛三,起跳都还好着呢,突然就砸到人了。” 是结结实实地砸向了无意路过的叶绍瑶。 “你没受伤吧?” “胳膊肘青了一块,脚踝也扭了一下,不过不严重。” 师徒两人说着,不免把目光放在长椅上的女孩身上。 她伤得明显更重,从下场到现在,一句话也不吭。 冯蒹葭拍了拍她:“叶绍瑶,摔傻了?” 叶绍瑶的脑袋里还在回想刚才的意外,用上帝视角构建了三维空间,后知后觉这是由抛跳引发的意外。 “医生问你哪只腿受伤了。” 说到受伤,叶绍瑶终于迟钝地有了痛感,她撩起左腿的冰袜,将外侧的腿肚暴露出来。 “创口有五厘米,估计划得不浅,渗血了。”不出医生的意料,他从急救箱拿出酒精和绷带。 那股刺痛的劲反上来,叶绍瑶龇牙咧嘴,就差捂着伤口:“我说怎么这么痛。” “绍瑶,等会要消毒,可能会更痛。” “可不可以,用碘伏?” 队医摇头,从另一格拿出见底的茶色药瓶:“恐怕不行,碘伏已经被今早的选手用完了。” 选手扎堆的出现伤病,让他这个移动临时救助站穷得捉襟见肘。 对方的教练带着那对双人滑选手在眼前一一排开,一个一个问候:“妹妹,你还好吧?” “还行。”双方都无心造成的意外,叶绍瑶也不能怪在任何人的头上。 要当时用这时间多练一个跳跃,也不会造成现在的惨状。 医生给创口倒上酒精,叶绍瑶痛得蜷缩身体,话也顾不上说。 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她此刻一定像个皱皱巴巴的小老太太,叶绍瑶想。 身体所有的感官突然迟钝,只有伤口周围的神经在抓取痛觉,她多想在脑子里回忆一遍连跳的感觉。 但那道五厘米见长的伤口说,你做梦。 “再忍忍,酒精具有吸水性,正在你的创口处杀菌。” 叶绍瑶点头,但她认为,碘伏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闹剧收场,看客散开,冰场恢复了秩序,只是怕这种意外再次发生,中午的开放训练就此截止。 叶绍瑶已经被扶回后场,坐在沙发上看着纱布发呆。 纱布绑得很紧,一圈又一圈,包住小半条腿,她现在像个木乃伊了。 “你等会……” “上场。” 叶绍瑶重新拉下冰袜套上冰鞋,盖住所有不堪,一切如常。 冯蒹葭扶额:“队医才说过,避免剧烈运动。” “节目不到四分钟,不算剧烈。” 叶绍瑶是个很固执的人,并且这股劲儿还在随着年岁增进。 “行吧。”冯蒹葭知道说什么也只是浪费口舌,索性什么也不说。 “对了,教练,”叶绍瑶及时提醒,“您一定不要告诉穆教练。” 冯蒹葭顿了顿握住手机的手。 “您保证。” 第84章 痛麻了。 “瑶瑶,一定要上场吗?” 听说主馆出了事,在副馆训练的容翡拉着张晨旭风风火火地跑进后场,脚上还踩着没换下的冰鞋,橡胶刀套因为长时间的地面摩擦变了形。 “我刚才已经完成检录了。”叶绍瑶象征性地抬抬腿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容翡一定要掀开裤脚亲自看:“虽然我知道你和我性情都一样,但我实在担心你。” “刚才队医换纱布,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工作人员在忙于运动员的调度,叶绍瑶被叫去候场。她与最后一组失之交臂,很快就要轮到她。 容翡叹气:“那你悠着些,我可不希望暑假回岸北是因为探望病人。” 叶绍瑶得走了,那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今天一定可以翻盘,她与成功只差一个走上冰场的距离。 她偶尔也学着装酷,学《英雄本色》*里的张国荣笑着转身,向身后的人挥一挥手。 她一定会没事。 这些伤在所热爱的事情面前不值一提。 自由滑和短节目的现场有些不同,哪里不同,叶绍瑶又无法答得具体,或许是观众变多了,或许是来了很多小孩,让赛场变得吵吵闹闹。 但说到吵闹,又不得不提今天新来的主持人。 对,那个主持人一直在炒气氛,清冰的间隙,利嘴一刻没停过。 叶绍瑶跟着同组选手上场时,主持人正在科普青年组女单的比赛细则。 话锋一转,“第五组女单选手已经上场,让我们掌声欢迎。” 观众席不热不行,给足了主持人和选手面子。 “在赛前,听说叶绍瑶选手摔伤了小腿,但经与组委会商议,她仍选择带伤作战,让我们给予她最大的鼓励,祝贺她在本次比赛获得理想的成绩。” 毫无事先排练,叶绍瑶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四壁间回荡时,脚踝几乎被吓得一拐,幸好被手快的施意扶住。 “叶绍瑶加油。”叶绍瑶听见身边的观众席在喊。 或许也不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现在有些神经质,草木皆兵。 那个主持人把她社交的尴尬症拉到极点。 她不想追究这件事怎么传开,只是不想因为受伤而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 “绍瑶,既然选择了上场,就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冯蒹葭说。 “我知道,”但只知道还不够,叶绍瑶说,“我会的。” 自由滑的上场顺序由组里抽签决定。 施意以小数点之差屈居第六,自由滑也恰巧排在叶绍瑶的前面。 “好熟悉的场景。” 冯蒹葭一直坐在入场口的长椅上,和短节目那天一个样,就像从没挪过窝。 叶绍瑶还是站在她旁边热身,只是施意换了一身表演服,黑红色的裙子,和短节目的风格很不一样。 “也不是很熟悉。”叶绍瑶说。 虽然场景相似,但心情大不相同了。她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肚子里满是底气,连带下盘也稳了许多。 “你这服装很时髦。”冯蒹葭看够了场上的表演,把关注重新放在叶绍瑶身上。 今天的叶绍瑶确实值得更多目光,不仅是因为她的伤情,她还是全场唯一一个裤装选手。 为了挑选本赛季的表演服,邵女士带她去了专做花样滑冰服装的店铺,经营者很年轻,据说是留洋回来的,服装表演专业,小时候也走过专业花滑的路子。 那家店铺早几年还开在熙熙攘攘的商业步行街,但因为逐渐高昂的租金,工作室换了几次地址,从市面走进老旧小区。 好巧不巧,就在季林越家那片。 年轻女人问:“小叶这赛季要滑什么?” “《女帝》和《十面埋伏》。” 对方说,都是很激昂的旋律。 橱窗里有现成的表演服,只需要按照叶绍瑶的尺寸微调即可。 女帝该有贵族风范,叶绍瑶一眼相中挂在客厅中央的白与红交织的渐变裙。 女帝最终成为女帝,但在人生的头二十年,她也不过是普通勋贵人家的女儿,是不得不染上腥风血雨的白纸。 “那《十面埋伏》呢?” 这首已经是风靡全球的滑曲,可以参考的前辈太多了,但细说起来,还几乎没见过女单选手的演绎。 “当年陶盛的《十面埋伏》就很经典,我可以参考他的服装进行修改。” “我想要裤装,可以吗?”叶绍瑶问。 “怎么讲?” “战场上的士兵应该身披甲胄,裙片太累赘,裤装的形象应该更干练。” 历年女单赛场可参考的裤装表演服不多,尤其经典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黑人选手纳维。 女人给叶绍瑶量了全身尺寸,向邵女士确定大致工期和概念图。 送母女俩出门时,女人说:“原以为小姑娘的形体撑不起裤装,但小叶这一年成长了很多,效果或许不比纳维差多少。” 上身效果嘛,叶绍瑶低头看了看,抓人眼球的是如乌江水流淌的水钻,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腰侧,通身深浅不一的黑色就靠这些碎光点缀。 左小腿的裤管鼓鼓囊囊,为了防止创口摩擦冰袜,队医选用了阻隔性更佳的厚纱布,一圈一圈裹得密不透风。 热身环节差不多结束,场上的施意也卡在最后一秒完成比赛,她的表现比短节目差太多,几个跳跃的质量还不如降组。 冯蒹葭说:“她的成绩不稳定,多半是因为大赛经验太少,你这点比她强,别再被她踩在脚下。” 做运动员的,一定要掌握一个成语,趁人之危,能接住别人拱手让出的机会,就已经在成功路上走了一半。 “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施意,技术分52.91分,节目内容分44.61分,自由滑得分97.52分。” 两场比赛总分接近150分,暂列第一。 叶绍瑶对自己的成绩如数家珍,施意的分数虽然不算低,但和自己上赛季的最佳相比,还是差了些。 “下面出场的是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 “绍瑶,不要让别人影响你的心态。” 叶绍瑶点头,不会的,她给自己的心理建设已经大于所有崩溃的总和。 她向冰场中心滑去,像战场上斗志昂扬的勇士。 金铃声一响,表演开始。 叶绍瑶首先向后滑出,开始一段刚柔并济的入阵舞,似乎是酒宴上扮演汉军入阵的舞女。 优柔的舞曲在舞女退场后结束,觥筹交错之间,她重新登场,却在第一声琵琶响起时前起一跳,像是突然换上一身盔甲,又或许身上的盔甲从未脱下,她转身展臂,仿佛刚才的阴柔只是幻想中的插曲,又一个跳跃紧接着完成。 毫不费力气的2A+1A,裁判席当即认定了接阿克塞尔的连续跳,为叶绍瑶的开门红按下第一盏绿灯。 身份的切换只在一时之间,琵琶声嘈嘈切切相互交错,弹出了乌江岸上的紧迫形势,她是潜伏在暗处的士兵,距离建立功勋只有一步之遥。 3Lz落成,右脚外刃滑出,在冰面拉出一条S形曲线。 琵琶声逐渐势小,从狂骤的暴雨收敛为稀疏的雨珠。当,当,一滴一滴敲在弦上,是风雨卷土重来的前奏。 几个舞蹈动作后,叶绍瑶前外转三蹬冰,蓄力跳进换足联合旋转,左脚作为主要滑足,承受了小跳落地的冲击。 身体还在转动着,小腿的刺痛划醒了她,控诉她压榨伤病肢体的不公。 从前蹲基本姿态向直立难度变姿时,小腿肌群使不上力,叶绍瑶险些重心偏移,让整个技术动作报废掉。 已经捱过了两个跳跃,她没有反悔的回头箭,咬牙保持A转姿态,完成换足前的最后动作。 尽力拉伸的韧带牵着腿筋,也一并扯开了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 叶绍瑶分了个心,她察觉有液体从伤口中渗出,濡湿缠绕的绷带。 切换右脚滑足向前蹲难度变姿,她在盘腿中触碰冰袜下的纱布,被血浸润的地方仿佛已经和伤口融为一体,轻轻的一个摩擦都可以将它撕裂。 是的,撕裂般的痛。 到直立难度变姿,叶绍瑶得以重新站起,她的眼前快速掠过周围光景,才恍然发现刚才的联合旋转有多糟糕。 她的进入点和滑出点隔了约有一尺远。 紧接的编排步法给了叶绍瑶调整的时间,音乐声重新小了,潜伏的汉军唱着楚国的歌谣,戚戚哀哀。 选曲最高潮的一段,项羽挥刀自刎,琵琶扫弦而过,旋律重新激奋,这是汉军迎来胜利的黎明。 叶绍瑶点冰跳出3T+3T,一段接续步后,又压后外刃跳出3Lo。 乐曲后段的节奏一直居高不下,这最是挑战选手的耐力。 有人在飞快的旋律中被带跑节奏,有人会因赶不上而自乱阵脚,叶绍瑶的滑速始终没有慢下来,只是隐隐压不住还在继续高亢的音乐。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叶绍瑶蹲身压刃,后起跳出3S,很完美的滞空,落冰周数足够。 按照她这个半成品连跳的尿性,有后内结环三周的珠玉在前,后接的后外点冰三周多多少少都会有毛病,最常见的就是周数不足。 果然,第一跳后有些失速,第二跳进入速度不够,点冰后高度欠缺,第三圈还没转完,冰刀已经砸在冰面上。 有受伤的缘故,这个跳跃从点冰开始就难看极了,落冰更是惨不忍睹,将近九十度的缺周让她即兴表演起前刃漂移,好在脚踝争气,她愣是把滑足的方向给拧了过来。 这一跳她没有摔倒。 虽然集缺周和扶冰于一体,但叶绍瑶靠顽强的核心撑住了。 转身小跳,在一圈完全蹬冰后,她加足马力进入侧蹲转。 是痛得太过持久了吗?如今左腿再次成为旋转足,叶绍瑶已经不再有任何异样感,只是浅浅的酥麻,向触碰到了微弱的电流。 最后一个3F跳,念及外教总说她在起跳的瞬间变刃,她可以延长了待机时间,将身体重心尽量放低,压出一个深刃。 这样的起跳方式很费力气,也可能是她不适应这样的起跳,腾空高度有些欠缺,虽然顺顺利利地落冰,但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叶绍瑶的自由滑在躬身转中结束,大获全胜的汉军班师,在营里大摆筵席,有舞女为在座的将士莺歌燕舞,唱的是汉军雄风,金戈铁马。 叶绍瑶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力气,最后定格的动作,她尽力挥臂,将旌旗插在脚下,这片未来将称为“汉”的土地。 所有的不尽人意都会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现场的反响很热烈。 她已经从节目的故事中抽身,但相信,每一个掌声的主人都看明白了她对节目的诠释。 “总体不错,旋转果然还是受影响了。”冯蒹葭点评。 叶绍瑶对自己带伤作战的结果很满意:“我觉得自己的表现可好了。”无论最后旋转的定级如何,在她的心目中,表现力就可以值上四十分。 她坐在kc区等待审判,时间有些长,让原本还信心满满的女孩没了底。 难道是后内点冰跳的用刃依旧不佳,被眼尖的裁判抓住了把柄? 脑袋突然被砸了一下,让她没法胡思乱想。 叶绍瑶仰着脑袋,迎上一张稚嫩的脸。 “姐姐,你好厉害。” 听那小孩吐词不清晰,应该也才刚学会说话不久。 “谢谢。” 她捡起小孩子的馈赠,是一个软乎乎的玩偶,叶绍瑶将它翻了个面……怎么是创口贴的模样。 她所有话头在喉间一噎,不提还好,一说到伤口,也不知道左腿是个什么情况。 冯蒹葭看见她将眉心皱了又皱:“身体不舒服?” 叶绍瑶摇头:“心里不舒服。” 她的伤口在上场前还疼着,节目的前段撕裂了刚结的痂,现在却没有一丝疼痛,反而让自己害怕了。 分数怎么还不出来。 叶绍瑶着急地跺脚。 有想要揭开纱布的冲动,但她还没有做好面对新伤的准备。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技术分58.23分,节目内容分46.76分,自由滑总分104.99分。” 那边已经播报了她实时暂列第一的消息,这头的小姑娘还在纠结分数。 她的3F应该没有被抓,跳接换足联合旋转最多两级,其他的马马虎虎,3F+3T要酌情扣一些分。 两套节目的总分是……叶绍瑶心急得很,压根没心思做什么两位数与三位数相加的数学题。 她的成绩已经定格在这里,是铁一样的事实,早知道晚知道也没有关系。 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找队医。 第85章 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临时卫生站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叶绍瑶只是坐在床边,就已经觉得浑身被双氧水过了一遍。 太刺鼻了,她不禁皱眉。 坐在对面的队医也不敢放松,手里握着手灯小心翼翼:“你要是再来晚一些,表演服都得遭殃。” 只是剥开冰袜,依稀能看见最外层的纱布有零星一点鲜红色,要比赛再长个二十分钟,谁能想象后果。 “我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创口不深,只是看着恐怖而已,”为防感染,清理皮肤上的血迹后,队医再用酒精消了毒,“勉强能达到轻微伤的标准。” 轻微伤。 叶绍瑶被酒精刺激得浑身一颤,在床单留下五道指痕,这居然只是轻微伤。 队医问:“接下来半个月没有比赛吧?” 痛劲一过,叶绍瑶终于能直起腰身,五官重新展开,她从没觉得消毒水的味道如此清新。 “没有。” 所有和中考相关的事情都暂告一段落,下一站俱乐部挑战赛在八月中旬,能不能参与国际赛事还没有准信,她现在可以体会体会传闻中最清闲的暑假。 “你的腿需要静养,可不能再蹦蹦跳跳了。” “保证听话。” 门锁再次拧动的时候,队医正在给她包扎创口,这次换了轻薄的创面用纱布,也没有里三层外三层裹一大圈。 木门推开,冯蒹葭站在外面喘着气,显然刚从内场退出来。 “绍瑶,女单已经完赛了。” 所有选手完成比赛,领奖台之争就落下帷幕,国际赛的名额花落谁家也成定局。 冯蒹葭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容,无色的唇彩总给人留尖刻的印象。 叶绍瑶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也能猜出一两分:“我无缘领奖台?” 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她在短节目后排列第八位,虽然与领先的选手差距不大,但大家难度也相当,要她真能完成彻彻底底的逆袭,现在应该被组委会放在手上供着,而不是待在卫生站无人问津。 冯蒹葭偶尔还爱兜圈子,没直接说出答案:“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那我先听坏消息。”叶绍瑶低头说。 小时候喝中药,妈妈总是会在她一饮而尽后奖励一块冰糖。 后来长大些,周末需要到处跑比赛,妈妈会要求她提前完成作业,比赛后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 将前面的苦头熬过去,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嘉奖,叶绍瑶从小就养成了先苦后甜的思维。 “坏消息是,”冯蒹葭卡了嗓子,喉间酝酿了好几声,“你确实没上领奖台。” “好消息呢?” “你拿到了青年组大奖赛的名额。” 被队医抱着换药的腿突然一蹬,叶绍瑶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脸上完全看不出刚才大比一场的疲态。 她能够拿到这个名额,说明自己在自由滑中突破了至少四人,“我是第四?” “是的。” 队医嘴里说着恭喜恭喜,刚才那一脚却被踢得不轻,椅子的轱辘直接往后拉出一道痕迹。 “别高兴太早,协会还没有正式发布公告。”虽然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一切还要以官方文件为准,冯蒹葭告诉她要保持平常心。 叶绍瑶的心却早已经不在这个狭小的房间:“我想想,今年青年组大奖赛的五站在……” 据穆教练所说,花滑协会不会对选手的站次做硬性要求,每名运动员都拥有自主选择的机会。 所以为了防患未然,她早在测试赛前就了解了今年的各大赛事。 JGP的办赛地点还是去年那几个,近到隔壁J国,远到地中海沿岸。 时差和气候最适宜的就是对岸的J国,这一定会是其他选手抢夺的焦点。 “但是我得提醒你,按照以前的规则,名次越高越有先手权,”冯蒹葭点醒她,“也就是说,你只能选其他选手人挑剩下的那一站。” 所有笑容僵在脸上,叶绍瑶迅速换上痛苦面具:“我不想去T国。” 其他分站虽然也都遥远,但有一定可取之处,比如可以看见极光的芬兰,比如横亘在两个大洋之间的M国,都可以在赛后畅玩一番。 除了T国。 从前几年参与伊斯坦布尔站的师姐传回来的情报,她的行李在T国机场被偷了两回,坐出租车去赛场还要和司机讨价还价。 乍一听像掉进明智未开的落后地方。 “谁说你一定要去伊斯坦布*尔。” 话也没错,什么结果都还没出来。 就像海市蜃楼挂在缥缈的半空,别人堆砌的种种困难也不过是一粒尘埃的引申,她有什么必要为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 “你只管一天天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 以观众的身份回到赛场,青年组双人滑已经开始第二场的较量,场上的整租选手正在六分钟练习,冰场东西散落了六组选手。 经此一伤,叶绍瑶对双人滑这个项目有了极大改观。 他们的技术动作不仅像杂技,女伴随时随地被抛来抛去不说,路人也得小心避免。 场上的绿裙子连摔了两个空转,一个2S,一个2T。 “刘璟和齐浩怎么回事?” “没热身?完全在状况外。” 前面的冰迷窸窸窣窣,偏着头讨论组合的异常。 说起齐浩,叶绍瑶就记起了他们的渊源,想必观众指出状况外的组合就是他俩。 她了然,任何人在赛前遇上这样的意外,恐怕都没办法心平气和。 “他们去年离世青赛就差一口气,今年可别还是落选。” “这状态,难说。” 六练结束,刘/齐率先开场。 看这一花一鸟的打扮,节目主题应该和自然有关,在扎堆的朋克爵士之后,清脆的鸟鸣显得格外洗耳。 但他们的表现却远不如音乐亮眼。 捻转三周,女伴在空中的旋转轴倾斜,腿部完全掉在下面,高度太限制。 抛跳3S,和刚才练习时一样,女伴落冰重心靠前,双手扶冰,连带接下来的三连跳也没卡住节奏。 各滑各的。 观众席很静默,偶尔也会有一两声疑问:“这是刘/齐?” “扬程冰上运动俱乐部刘璟/齐浩,技术分40.83分,节目内容分43.07分,自由滑得分83.90分。” 是刘/齐,是当年刚搭对就拿到少年甲组冠军,但近两年都无缘世青赛的刘/齐。 今天的成绩还不如同俱乐部的三双。 这对小双失去竞争力,约等于青年组双人滑少了一半的看头,容翡在饭间听悉这个结果,一阵感慨。 “要我还在青年组多好,能稳拿第一了。” 在去年之前,他们两对在比赛中打得有来有回,没人一直是青年组的常胜将军。 人往高处走,叶绍瑶很少听见容翡说这样“要是”、“如果”的话。 “你也学会假设了?”叶绍瑶打趣。 “我也只是感慨,”容翡说,“我在成年组可稳着呢,只要张晨旭的单跳不出岔子,我们稳去世锦赛。” 华夏的双人滑一直不错,虽然拔尖的并不多,但每有老人退役时,总有新的门柱子顶上来,没有断代过。 韩薇/白崇洛在年初冬奥会收获的奖牌保住了他们在本赛季的所有参赛名额,是花滑四项中最前途无量的一个。 容翡和张晨旭在成年组短节目后排名第三,与第四名有难以跨越的鸿沟。 这倒是不稀奇,容翡如今在双人滑也大放光彩,甚至还出了3Lz+3T的连跳难度。 但张晨旭没这储备,故而这样的高级连跳也没在节目单跳中出现过。 话说回来,平时出双入对的容/张居然分头行动,叶绍瑶有些疑惑:“张晨旭哥哥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他不吃,饿死他。” 嗯? 晚上七点半,成年组双人滑在首都花滑馆开赛,参赛有八对组合,容翡和张晨旭抽到全场最后一位。 运气真背,凑不齐一个清冰车出动的量,等他们上场的时候,冰面已经被划得坑坑洼洼。 但实力可以攻破一切障碍。 容翡/张晨旭发挥稳定,基本上可以保住第三的名次。 或许还有机会反超第二。 致谢后的两人惯例挽着手下场,张晨旭低头说了什么,容翡笑得捂住心口。 屏幕把两人所有的互动曝光在观众眼前,不少人感慨,他们真是“包办婚姻中的热恋夫妻”。 这最开始是对岸媒体传出来的爱称。 前年世青赛结束,台省对这对世青赛铜牌进行专访,将他们从相识到组队的经历一问到底。 容翡说,她最开始并没有看上他,甚至当面怀疑他的臂力。 张晨旭说,容翡前后去了首都两次,他们匹配两次,都没达到教练的预期。 还是在容翡被男伴摔出场外之后,市体育局的领导挥手做主,还是那个叫张晨旭的最靠谱。 没有秒杀全场的实力,但好歹不会将女伴扔垃圾似的乱甩。 如此一来,看过访谈的冰迷对他们有了改观,他们不是什么天作之合,一切始于体育局领导的“包办”。 叶绍瑶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着下场,互相递冰套,互相拿外套,互相挑了对方喜欢的玩偶摆在kc区的中央。 这和“饿死他”根本联系不到一块去。 叶绍瑶摸不明白,他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第86章 我们去哪里玩? 这边的体育馆刚比了赛,第二天印售的《首都体坛》里,当即宣布了这一则好消息。 [首都本土运动员迎来开门红,容/张将与韩/白携手逐梦世锦赛] 叶绍瑶看着冯蒹葭手里的报纸,早餐面包差点抖出来:“嗬,和首都国安争版面。” 中超联赛持续进行着,首都国安迄今拿到5胜4平5负的局势,专家在头条评论球队出路何在。 副版则是另一派皆大欢喜,获得花滑世锦赛双人滑名额的三组运动员,其运动员籍都挂在首都之下。 一家欢喜一家忧。 “你今天不是没比赛吗?”冯蒹葭把手一收,防备问。 叶绍瑶回答得自然:“我来当观众。” 她今天换上一身清爽的运动装,还扣上昨晚在酒店超市买的遮阳帽。 虽然是观众,但她也完成了今天的耐力训练,刚在太阳底下跑了五公里,身上披着热气。 “别的选手比了赛都选择去景区放松,你倒别致。” “这不更能体现我对滑冰的热爱。” “贫嘴,”冯蒹葭叠起报纸,瞥了眼场上的训练情况,“季林越的出场得在下午四点,你别把自己憋坏了。” 叶绍瑶很容易被戳穿,她没有找到可以和自己一起出游的玩伴。 今早问了土著,但容翡约了教练的体能课,轻易不能爽约,但她本着东道主的好客之道,给叶绍瑶倾力推荐了好些个景点。 作为运动员,她首先就提到当年震惊世界一时的鸟巢,不过那些奥运专用场馆有了新名字,刚规划成奥运公园。 “我前几天就路过了。”那里离市中心和酒店都不近,上次坐出租车花了三十来块。 “首都动物园呢?听说前几个月新修了一块碑。”* “除了没那块碑,岸北的动物园应该和这里的也没差吧。” “那倒是,”话筒对面的容翡静了几秒,“看来首都没有什么好玩的。” 叶绍瑶以为接二连三的婉拒坏了她的兴致,:“不会啊,听说故宫很好玩,可以逛一整天。” 但她也听说,整个首都城的景点,就属故宫的门票最珍贵,售票厅每时每刻都排着长龙,刚放票就被游客一扫而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容翡悄悄说:“我有门路……” 坏了,叶绍瑶一跺脚,故宫有多大她没丈量过,但那曾是皇室论政和起居的地方,再小也不会小到哪去。让她一个残疾人去皇宫徒步?够呛。 叶绍瑶委婉说:“容翡姐姐,恐怕有门路也不行。” 她否定了太多计划,显得自己像个不解风情的砸场人。 “明白。”还好容翡没放心上。 两个小姑娘蹭着酒店的网络浏览网页,互相交流搜索到的信息,哪里的景区有学生票优惠,哪里的商场又在打折,连新开的铜锅涮肉店也不放过。 容翡感慨:“我在首都除了滑冰就是滑冰,还没有真正在这里旅游过。” “我刚才问了酒店的前台,他们推荐我去看升旗。” 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这项旅游计划不需要消耗体力,只需要能在大半夜睁着眼睛。 “你没空,张晨旭哥哥也不来吗?” 他们几个好不容易聚齐一次,男生之间不那么熟悉没关系,她俩可得把这个朋友联盟给稳住。 但现在有了更严峻的问题。 容翡回答说:“他?爱去不去。” 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 观众席的躁动把叶绍瑶拉回现实。 “陈束晰!陈束晰!” 是那颗传说中的明日之星千呼万唤始出来。 听说陈束晰在赛季之间远赴M国精进技术,这是验收学习成果的一战。 男生瘦瘦高高,手长腿长,但从身体比例来看,和季林越分不出高矮。 他穿着墨蓝色上衣搭黑色冰裤,表情冷冷的,乍一看像首都晚上十二点的天空,衣服上的水钻就是点缀的星带。 他表演的曲目很陌生,一首当代钢琴曲,没有任何剪辑和拼接,行云流水串了下来。 陈束晰的技术动作也在愈渐高扬的琴调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拿出自己储备连续跳的最高难度,3A+2A+2Lo+SEQ,落冰流畅。 今年国际赛规则允许自由滑上三连跳,选手抓住这一个得分点,努力将自己的跳跃拼凑起来。 但能在两个难度不低的阿克塞尔跳后再接结环跳,陈束晰是一个发明家,也是一个野心家。 上赛季末,他连续几场比赛状态低迷,有好事的野鸡媒体说他昙花一现,说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到尽头。 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在出国外训的几个月里,一连拿下好几种三连三跳跃,顺带将自己的2A+2A更提高一级。 他重新杀回国内赛,告诉那些非议的媒体,他还没有将潜力发挥到极致,他的极点也不仅限于此。 观众席像灶炉上的滚水,掌声从一个跳跃绵延到另一个跳跃,如何不是由衷的佩服。 叶绍瑶庆幸自己没有在酒店耍懒,能够观摩这样精彩的节目,人生算一次少一次。 她恍惚觉得,自已应该坐在M国,或是在J国,随便哪个国家,随便哪场大奖赛,总之不是赛季之初的国内测试赛。 节目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结束。 担心场面再次脱离预期,主持人不得不拿起话筒,告知观众保持观赛礼仪。 陈束晰两套节目超过两百分,稳稳占据鳌首。 有冰迷提醒说,去年的首站挑战赛冠军秦森河也不过194分,没有摸到两百分的门槛。 众所周知,赛季之初的裁判打分都挺抠搜,能在这时候冲击两百分俱乐部难上加难。 你方唱罢我登场,陈束晰抱着冰迷投送的礼物退场,新的选手入围巡场。 叶绍瑶定睛一看,秦森河。 板墙外候场的是季林越。 他们男单真是龙争虎斗。 秦森河虽然在在十一岁就集齐所有三周跳,但近几年中心倾向学业,连跳的难度上得很慢,在技术分上低了陈束晰一头,总分依旧没有迈过两百分。暂时排列第二位。 有这两块珠玉作为参照,叶绍瑶攥紧双手,不禁为季林越焦急,这可怎么比。 冯蒹葭背对着观众席,不知道给季林越说了什么,他笑得很放松。 合着紧张全转移到她这里来了。 主持人报幕:“下面出场的是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季林越。” 观众席有不小的呼声,多是在凌乱不一地说“季林越加油”。 上赛季夺冠之后,穆百川给他们上了一课,说他们已经不再是籍籍无名的小选手,未来一定会遇到某些突发情况,比如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比如有更多的人会看着你的脸叫出名字。 当时叶绍瑶还反驳,不能够吧,他们的比赛没有那么多观众。 但,真的吗?在首都短短几天,她已经遇见这样的突发情况不下两次。 季林越的光环比她更多,受到的困扰应该也更复杂。 又一声“季林越”在耳边响起,有些刺耳。 所有声音最终归于沉寂,音乐奏响。 场上的男生穿着和陈束晰相似的表演服,上蓝下黑,水钻环了衣领一圈,从领口拉下来,弯弯曲曲从腰侧延伸到后背。 不过陈束晰的身上披着星空,而季林越是化身而成的河流。 他的自由滑选曲自《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和《南国玫瑰圆舞曲》。* 叶绍瑶有些皱眉,这么优雅的宫廷风,是谁给他选的曲。 不搭噶。 交响乐以小提琴的震音开场,仿若黎明破晓,风拨开河面上的晨雾,水波微漾。 他沉眠在河中,却被具象的曙光唤醒,张开双眼,和流水同频共振。 在平和的旋律中,季林越跳出了第一个3T+2A+1A+SEQ连跳。 一个赛季过去,大家的难度逐渐和国际接轨,连跳跃也奇奇怪怪起来。 但冯教练说,这就是国际裁判喜欢的风格。 等哪天她联系上柯利亚教练,也想练个三连跳玩玩。 和其他男单自由滑节目稍有不同,季林越在技术动作的分配上有些奇怪,大概是为了契合实在波澜不惊音乐,他始终没有将现场的情绪带起来。 一个3A单跳后,他直接转三进入换足联合旋转。在基础姿态上,他加入了额外的手上动作,和他平时的风格并不突兀,怎么说呢,像镀着金边的王室贵公子。 这个想法一下就撞进叶绍瑶的脑子,虽然她不确定,季林越是否想要传递这样的信息。 他明明穿得更像多瑙河的守护神。 圆舞曲的旋律轻快起来,节奏比前段明显许多,季林越卡着长笛的重音向后点冰,是赛季规定单跳菲利普三周,落冰打开很着急,空中收紧有些别扭。 单说滑行,季林越的童子功肉眼可见得扎实,一个直线接续步,人影已经从场西蹿到场东,又跳出3F+3T,落冰有预见地滑出一道弧线,顺利避开步步逼近的挡板。 节目到后段,音乐衔接上了南国玫瑰,曲风在明快中走向激烈,重音紧凑。 他又准备在最后拼一把加分连跳。 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3Lz+1Eu+2S,夹心跳节奏不错,菲利普跳落冰有些卡壳。他在最后没有强上三连三跳跃,甚至纵观整套节目,难度配置居然比不过去年的《007》。 交响乐进入最后一个乐章,所有跳跃已经完成,旋律也迎来它的最高潮段落,像宫廷的宴席结束,宾客自由地握手舞蹈铜管与短笛合奏,欢乐的情绪贯穿始终。 这一段音乐迸发得太快,快到已经让人来不及回想那条平静深邃的多瑙河,蓝衣舞者在庭中做出蹲转,跳进、换足、换向,将它的难度发挥到极致。 他想把跳跃的每一个得分点发挥到极致。 旋转停住的刹那,一场盛大的舞会结束,管弦乐的余音似乎还在回荡,后段毫不掉速的旋转搭配磅礴的音乐,实在震撼人心。 季林越其实并不比陈束晰和秦森河差。叶绍瑶一直这样认为。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季林越,技术分59.15分,节目内容分58.14分,自由滑得分117.29分。” 总分没有超过陈束晰和秦森河,最终位列第三位。 一定是在哪个技术上出了岔子,或者旋转没有拿到四级的定级,否则,他不可能和难度相当的秦森河扩大差距。 但这得等到组委会公示小分表后才能得知。 频幕转播的季林越表情更凝重,直接和冯蒹葭讨论起定级的问题,叶绍瑶看清教练的口型,旋转变姿和周数都达到提级标准,3F虽然质量不高,但也不至于一分不得。 “我想申诉。”季林越当即就像裁判组举手示意。 他没想明白,教练也没想明白,连场外的叶绍瑶也难以置信,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申诉?话传到观众席,又是另一番意思。 并不完全熟悉花滑规则的观众质疑:“他是不是输不起?” “什么输不起,这是正常的流程,选手有权利质疑自己的成绩。”叶绍瑶咬回去。 现在比赛的评分系统都逐渐引入国外那一套,尤其在电子设备流行后,打分、回放都不再依靠人工,电子有电子的便利,自然也会出现纰漏。 赛场边的工作人员在收到核查分数的请求后,裁判席将季林越的技术分数返工核实,一群大老爷们对着屏幕上的数字来回比对,眼睛瞪绿豆似的。 有助理指出问题,裁判组在输入成绩时漏算了3F+3T连跳,导致技术分缩水了将近十分。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季林越,技术分68.72分,节目内容分58.14分,自由滑得分126.86分。” 主持人及时更正了正确的比赛成绩,虽然季林越还是没有依靠技术难度超越秦森河,但只以一分惜败,他的难度已经得到在座所有人的认可。 “恭喜你,在本赛季第一站收获铜牌。” 颁奖仪式结束,叶绍瑶捧着他的奖牌看稀奇:“那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T国吃苦?” 第87章 “你们快去,跑着去。” 这不是叶绍瑶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比赛。 对她来说,拦出租车去岸北火车站,在火车站的取票机打车票,然后一路过安检上高铁,这些流程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只要她的零钱包是鼓鼓的,就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大不了借好心人的电话,打给爸爸妈妈,打给容翡,只要能解燃眉之急,随便谁都行。 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邵女士给她六天五夜的行程批了六百块钱,在给聂心买了一座华表模型后,已经穷得叮当响。 穷鬼盯上了又有电话又有余钱的季林越。 “容翡说,这家铜锅涮肉是全首都最好吃的,你想尝尝吗?” 叶绍瑶来首都多少天,就跟着容翡吃了多少天的素沙拉,没见半点荤腥。 导致她现在只看着门口的招牌就犯馋。 季林越问:“你想吃?” “如果我可以蹭一顿的话。”她现在的经济条件可不允许自己放肆吃喝。 老胡同里的游客并不多,店里到了饭点还没开张,但叶绍瑶并不意外,因为容翡给她打过预防针,她的品味绝对没有问题,这是别人吃不来细糠。 “本店有学生六折优惠,两位里面请。” 迎客的阿姨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是地地道道的首都人,叶绍瑶推想,这家店应该也是地地道道的店。 铜锅很快就端上来,圆筒里放着刚烧红的炭,清汤已经煮沸。 “咱们涮羊肉忒讲究,您得夹起一片儿边抖边涮,不兴一盘全倒了。” 店里没有其他服务员,更没后来的客人,阿姨自来熟,教两个小年轻怎么吃铜火锅。 “哎,你怎么没给酱汁蒯一勺韭菜花?”阿姨烫好了羊肉卷,低头看见女孩碗里清汤寡水,不免问了句。 季林越看她涮肉的手沉了一沉:“她不吃韭菜。” “听口音,你们东北不吃韭菜饺子?” 叶绍瑶尴尬地笑了声:“就是吃韭菜饺子吃的。” 六年级的时候,她跟着爸爸妈妈回姥姥家过年,一连吃了三天饺子。 就这样,那枚传说中的硬币也没落在谁嘴里。 “您真的放了硬币?” “应该没忘记吧。”信誓旦旦两天的叶姥姥开始自疑。 到第四天,叶绍瑶消化不良,被姥姥带去了县医院,在挂号窗口缴费的时候,她摸到裤兜里的那枚一毛硬币。 自此,叶绍瑶看见韭菜花就倒胃口。 “大姨,咱附近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 火锅吃得差不多,热心阿姨唠嗑也累了,叶绍瑶开始征求本地人的建议。 毕竟距离明天的红旗升起,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个点儿,下班高峰期,哪里人都多。”阿姨还是个爱躲清静的人,难怪把火锅店开在无人问津的胡同里。 “我们得流浪街头了。”不知为何,季林越“扑哧”笑了声。 阿姨当了真:“你们是离家出走来的?” 叶绍瑶不知所措地挠着下巴,季林越一般不爱说话,张嘴就是一鸣惊人。 她解释:“我们是来旅游的,不过没有做好旅行计划。” 不对,是压根就没有计划,行李还在酒店放着,她拉着季林越就出门了。 “第一次来首都?” “算是吧。” “那得去天安门广场,等会就到降旗仪式了。” 阿姨嘴上说着,手里也没得闲,把桌上的餐具撤了,又给他俩上了一碗水果。 “我们明天看升旗。” 容翡说没有看降旗的必要,咱们的国旗要一直冉冉上升才好。 叶绍瑶觉得有道理。 季林越坐在对面,腰板挺得笔直:“我们明天看升旗?” 他也是刚知道这个行程。 出门之前,叶绍瑶只说“你跟我走就完了”,其他的一概保密。 这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 阿姨最后推荐了一个去处,望山公园,听说是游客观景的圣地,就坐落在中轴线上,可以俯瞰整个故宫。 “不过也挑时候,冬季雾霾最严重的那几天,就只能看见一两个房顶。”阿姨说。 首都的天气确实算不上好。 和容翡通信那几年,她老是听人抱怨,讨厌的雾霾让她又犯了鼻炎,药箱里常备盐水。 但现在是夏季,今天天气晴朗,他们一定能看清很远很远的地方。 “望山公园,你去吗?”叶绍瑶问季林越。 “走。” 他们是行动派。 阿姨送人到门口,看了眼被墙壁切割得狭长的天空,天色已经不如刚才蓝得透彻,但比刚才更明亮。 她的笑容挂在眉梢:“今天会有晚霞,你们快去,跑着去。” 走出胡同,层层叠叠的树叶之外,天际已经染上罕橘色。 叶绍瑶撒腿就跑,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动作行云流水。 司机哼着慢奏的《黑街》*,开玩笑说:“追上前面的奔驰?” 叶绍瑶说:“追上落日。” “得嘞,您就擎好儿吧。”逼仄的慢车道轱辘挨着轱辘,司机扣下空车牌,在绿灯下疾驰。 要不怎么说还是花钱好使,叶绍瑶扒这车窗看了一路,像花车游行似的,骑车下班的人们投来目光,似乎也在说,买辆车就好了。 “哎哟,首都的车况已经糟糕透了。我们公司的小道消息,不出几年,等汽车也走不动道了,上面就该在限车令上加码咯。” 好景不长,越往西单那片走,飙车的办法越不好使,宽宽窄窄的车道堵一块去了。 “太阳已经被楼房遮没影了。”季林越说。 这里已经离天安门广场极近,按规定不能修建高楼,视野还算宽阔,但已经看不见那轮太阳。 “叔,还有多远?” “没两公里。” “季林越,咱俩跑过去。” “你的腿能行吗?” 怎么,看不起伤病员啊。 叶绍瑶咂嘴:“你昨天比赛的时候,我还大跑了五公里呢。” 今天短短两公里,根本不是事儿。 车多碍辙,船多擦边,一定要体会过堵车盛况后才能明白,双脚是最朴实的出行方式,但一定不是最没用的。 他们到达望山公园的时候,太阳只是更倾斜了一个度而已。 见有游客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张望,保安立即围了过来:“买票了没?” 听司机师傅说,望山公园需要购票才能入内,但他们是学生,不需要担心这件事。 叶绍瑶庆幸,还好随身携带了平时毫无用处的学生证。 但季林越就没这么幸运了,保安拦在他跟前,仰着头对视。 “叔,我们是学生。”叶绍瑶举着学生证说。 “你也是学生?”保安上下打量了季林越好几遍。 眼前的男生已经快长成一米八的高个。 “他是我弟,”叶绍瑶抓住他的衣摆,“快展示你的换声期。” 季林越的声音很好听,像淌过脚踝的溪水般清润,又夹杂着换声期末尾的青涩。 “快呀。”叶绍瑶催促,一句话就可以证明身份的事,红什么耳朵。 又过了几秒,季林越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磕磕巴巴说:“我是她弟弟。” 现在的孩子们营养真好,保安撤回脚步,没为难人。 望山不高,站在铺满石阶的山脚下,叶绍瑶能一眼望到山顶的观景台,但爬起来还挺费脚。 结痂的伤口又抓紧了神经,痛斥她不长记性。 这谁能预见呢?她在出门前就没想过自己会有额外的运动量,穿的还是挤脚的帆布鞋。 图漂亮。 季林越放慢脚步跟在旁边,走几步就鼓励一句“不远了”。 头顶的绿荫遮蔽了天空,金色的霞光已经从天际完全释放,穿过树干,一格一格落在他们的身上。 七月底的阳光是很温暖的,即便是夕阳晚照。 他们说的话不假,站在望山公园的顶端,真的可以将故宫尽收眼底,游客如同渺小的蚂蚁在博物院前穿行,金灿灿的庑殿顶仿佛触手可及。 “季林越,你的手机呢?”她说,“快拍照呀。” 山顶有微风拂过,卷起女孩的裙袂和发尾,叶绍瑶的视线被凌乱的耳发切割,举目的光景模糊起来,像相机拍摄前的聚焦时刻。 为什么人类的眼睛不能拥有拍照的能力呢? 她眨眨眼,想把眼前晚霞映满天空的风光永远储存在脑海里。 晚霞快燃尽了,一点点收走洒在人间的光辉,在山顶蹲守夕阳的人们满载而归,他们说,今天是几年难得一见的“超级晚霞”。 “晚霞还有普通和超级的区别。”叶绍瑶觉得有趣。 “当然,起码在岸北,我也没有见过几场这样灿烂的晚霞,”季林越倾身,“我们也走吗?” 叶绍瑶摇头,她的跖骨还痛着,可不想继续遭罪。 观景台空出许多位置,架着长|枪|短|炮的摄像师们走了,叽叽喳喳忙着拍照的情侣们也走了,人群一散开,山头的晚风比刚才要凉爽。 叶绍瑶在长凳上歇脚,突然想到有些煞风景的知识。 “快问快答,为什么今天晚上比昨天晚上凉?”她把手圈成一把话筒,递到季林越的嘴边。 季林越很给面子:“因为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不错嘛,去年的知识点还没忘。” “高中还要用的,不敢忘。” 叶绍瑶交叠着双腿,别说,这风这么一吹,还真有些冷。她没有穿裤袜,就只能硬生生咬牙忍着。 忍不住,就站起来热热身。 山顶的风为什么这么大。 有同样留在观景台的摄影师往四处远眺,最后改变了三脚架的位置,将摄像机调转方向。 “叔,这是要拍什么?”叶绍瑶跺着脚问。 摄影师埋头调整焦距:“拍夜景。” 夜景?这个方向黑漆漆一片,除了居民楼和办公楼的方格窗户,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光源。 “再等等。”摄影师很有耐心,叉着腰就站定了。 再搭不上话,叶绍瑶又若无其事地绕回季林越身边:“那个叔叔说要拍夜景,你也来看看?” 她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得请脑瓜好的参谋参谋。 脑瓜好的某人跟了过去。 5,4,3,2——摄影师盯着表默念。 1。 少年人的脸庞被骤然闪出的灯光映亮,照见他们眼底的欣喜和雀跃。 哇—— 叶绍瑶张大了嘴,半天接不出下文。 眼前的灯光,温暖的黄色,清冽的白色,或是一个光点,或是一条灯带,共同铺就了整条中轴线。 写字楼的玻璃窗里是穿着制服工作的人们,另一侧居民楼里,有长辈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上桌,中轴线大街上车流如织,不知他们是伴着路灯回家,还是去赴一场宴会。 她好像把人民生活的百态装进了眼里,所能想到的只有四个字,欣欣向荣。 “很震撼,对吧?” “嗯。” 和夕阳争辉的不止高照的烈日,还有万家灯火。 “我们走吧。” “就走了?”季林越反倒有些没看够。 理智告诉叶绍瑶,“再晚就占不到看升旗的好位置了。” 没错,他们一直在天安门广场周围不走远,就是为了能一窥这最庄严的升旗仪式。 好在游客还不是很多。 晚上十一点,席地而坐的叶绍瑶被人挡住了视线,对方是一对中年夫妻,挑好位置后也坐下了。 不对,叶绍瑶看他们变戏法似的,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件又一件。 “好夸张,居然带了一床被子来这里打地铺。” 但不得不说,应该很温暖吧。 冰冷的地砖有些冻屁股,叶绍瑶拿印着广告的小扇子垫了垫。 晚上十二点,叶绍瑶打了一串哈欠,广场上的灯光出现重影,她盘腿打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她想要说些什么保持清醒。 “容翡和张晨旭之间怪怪的。” 今天的旅程原本不止他们两个人。 容翡有课,但张晨旭没有安排,昨晚已经说好要一起来看升旗。 但今早一听是容翡的建议,立马就拒绝了。 叶绍瑶想不通,容翡又不会出现。 退一万步讲,他俩现在还是双人滑搭档,这么处下去,比赛能配合好吗?她真操心。 “季林越,如果,”她问,“我是说打个比方,一对搭档产生了朋友之间不该产生的感情,会对他们的事业有影响吗?” “容翡和张晨旭?他们谁喜欢谁?”季林越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像被触发了关键词,叶绍瑶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别瞎说。” 行,求仁得仁,她现在清醒了。 …… “叶绍瑶,醒醒。” 没清醒两分钟的人靠在踏实的肩膀上睡了四个小时,一点没觉着不舒服,甚至还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季林越在叫她,叶绍瑶,醒醒。 她听话,迷蒙地坐起身子,双腿已经酸了一片。 “他们都是人吗?”眼睛没有完全睁开,一片黑影映进瞳孔,乌泱乌泱一片,影子还被灯光照得老长。 季林越应和她:“是的,我们还在人间。” 叶绍瑶握着他的手腕,抬手看了眼表,凌晨四点二十二分,天还漆黑着,“首都人民不上班吗?” “现在是暑假。”季林越提醒她。 这些游客忒不地道,趁她睡觉的空隙,把前排位置挤满了,水泄*不通。 “你说说,我怎么就可以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睡着呢。”叶绍瑶痛定思痛。 不过睡觉的确有恢复精神的奇效,她拍拍屁股起身,兴奋得像猴一样。 “你长胡子了。” “是小茬。” “我也没说你是满脸络腮胡的流浪汉。” “嗯。” 旁边的季林越话少少的,看来是困劲儿会转移。 但他硬撑着眼皮,东方即晓,升旗的时间逼近了。 叶绍瑶拉着季林越往前排钻,他们是最早一批守夜场的人,当然想看到更多。 墨蓝色的天空从树荫开始化出其他颜色,深紫、粉紫、粉橙,挂在空中的云逐渐显出和曙光不一样的色彩,人群越加躁动。 他们勉强来到第三排的位置,但旁边的母亲一个侧身,用半个身体重新把叶绍瑶挤了出去:“我这儿有小孩呢。” 一套组合动作后,她直接白干。 有人在暗自惊叹。 “是仪仗队出来了吗?”叶绍瑶撑着季林越的肩往上跃。 季林越暂时充当他的眼睛:“是。” 最外圈,叶绍瑶占据了中轴线的位置,正对天安门中间的门洞,但她的身高没什么优势,连旗杆也只能看半截。 仪仗队就位,升旗手将国旗绑上旗杆。 有父亲把幼儿举在头顶骑肩马,她眼前的障碍又高出一截。 “我把你抱起来吧。” 叶绍瑶身体一紧:“怎么抱?” 季林越弓下身,特意避开她的伤口,双臂圈住大腿,直接把人——抬了起来。 “我有八九十斤呢。” “我最近有练力量,小事。” 叶绍瑶只是僵直了身体,无痛体验海拔升高,她现在是全场最高的人。 “你的重心得往我身上靠,不然会摔倒。” “哦。”有那么一刻,叶绍瑶觉得自己得了说话障碍症。 季林越这么聪明,会不会也察觉出她的奇怪呢。 国歌在广场上奏响,他们沐浴着今天的第一缕晨光,向最庄严的升旗仪式行注目礼。 叶绍瑶被放下来的时候,她抱着拳头说:“得赶紧许个愿。” 她没有特别的信仰,有时候还有些小唯心,幼时喜欢用虎口框住天上的飞机,因为给飞机拍上一百张照片就可以许个愿望。 但她一直没有说出愿望的机会,那时候的航班不多,通常攒下十来张“照片”就忘记了。 她看流星也要许愿。 看升国旗也要许愿。 “你每次的愿望都一样吗?”季林越问。 “不一样,”叶绍瑶说,“这次是面向红旗,我许的是造福人类的愿望,国家这么强大,它一定会实现。” 她还有这么关心人类福祉的一面。 季林越实在好奇。 “我希望,2012年的世界末日永远不会到来。” 第88章 叶绍瑶亲启。 世界末日? 初二学《雁门太守行》的时候,班里对世界末日这个话题展开过热烈的讨论,大多分为两个阵营,信或者不信。 “假的。”当时的叶绍瑶很肯定。 聂心问:“可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不就像世界末日的场景吗?” 那时候的更多人认为,2012年12月21日就是玛雅人所预言的世界末日,那一天会有山崩海啸,昼夜颠倒,他们的一切生活痕迹将会随着地壳塌陷,陷进地心,陷到再也无法窥见光明的地方。 即便他们正在接受唯物主义教育。 季林越也不相信:“你刚才浪费了一个愿望。” 叶绍瑶没所谓:“要不怎么说,我是保卫地球的和平卫士。” 不管这一天来或不来,他们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叶绍瑶想,她一定会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将自己推向人生的高峰,即使真有什么天崩地裂,她也要从山顶跳下,做最酷的那一个人。 …… 回程的动车没有作业陪伴,叶绍瑶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她和季林越对坐着干瞪眼,列车员推着零食车来来回回。 只是在匆忙中对上了眼神,列车员便不走道了,拿着商品推销:“我们的牛奶来自天山牧场的优质奶源,有特别高的营养价值。” “姐,他才十五岁,已经一米八了,不需要补钙。”叶绍瑶说。 列车员不死心,更换了目标对象:“你也可以喝。” 叶绍瑶摆手。 她最近也开始窜个子,训练时的跳跃重心不是很稳定,邵女士为了降低外部因素的影响,连她早晨的豆浆都停掉了。 列车员讨得没趣,讪讪走开。 有电话打进季林越的手机,但总是震动两声就没了后续。 “诈骗电话?我妈现在经常接到补习班的推销。” “就是邵姨打来的。”季林越说。 动车高速飞驰,车厢里面的信号太差,手机又不支持3G网络,拨出去电话最后都石沉大海。 未接来电里存了三条同样的号码。 叶绍瑶按着手机嘟囔:“什么事,这么着急。” “大概是中考的录取结果出来了吧。” 季林越换到她身边的位置,打开手机的彩信界面,是今早温女士发的,家里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实中的录取通知?”这实在让叶绍瑶惊叹,“你不是只考了六百出头吗?” “实中的体育特长生通道会降分录取。” 对哦,在志愿填报前,季林越就和她互通了信息,当时说起头部学校的特长生通道,她压根没认真听。 那些学校的普通招生线在六百二三十左右,再降分录取,也不会降个七八十分,给她破例。 那叫走后门。 叶绍瑶往后一摊,列车刚好上了跨江大桥,一轮红日倒映在曲曲折折的河流上,透射在她的眼睛里。 过了这座桥,那头就是H省的地界,再不久,他们快到家了。 明明也没有相隔多远,她为什么总是追不上季林越的脚步呢。 “羡慕你哦。”她说。 “我也很羡慕你。” 叶绍瑶回头:“羡慕我?”她不明白。 “实中不是我的目标学校。” 按照温女士的意思,完成了义务教育,剩下的路就该他自己走。 但季先生不想放弃儿子的滑冰事业,要求他一定走上正轨才好。 正轨在哪里?季先生带着季林越拜访了首都体育大学的附属中学。 “首体大附中?那不是在首都吗?”叶绍瑶惊讶。 “对,我爸想让我读那所体育学校,可我的户籍不在首都。” 被首体大附中的招生办拒之门外,岸北的体校又实在拿不出手,季先生才退而求其次,让季林越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去全市最好的学校。 这么一听,首体大附中完全是季叔叔的梦想,叶绍瑶问:“那你的目标学校呢?” “我?”季林越似乎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我的目标学校是什么。” 他在什么学校都可以好好学习,就像自己在哪里练习滑冰都可以取得成绩,所以在哪里学习,其实没有特别重要。 “那不一样,”叶绍瑶打断他,“在实中,你可以听全市最好的老师讲课,但是H大附中的我们就只能在实中的阴影里乘凉。” 省里的赛课活动,总是实中的老师拔得头筹,授课的方法、教学的思路全是值得借鉴的地方。 H大附中的老师们自认尚有不足,但架不住有门路,期末复习阶段的试题卷都是从实中手里要来的,卷面的左上角还印着实中的校徽,下面写着“仅供校内师生使用”。 看到这句话,同学们不止一次开玩笑:“又是派了哪位老师当卧底。” 叶绍瑶很少有机会接触到顶级的资源,所以更知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 类比花滑,私教的水平与国内顶尖俱乐部的教练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你要有想法,别总是让温姨和季叔叔推着你走啊。”她说。 列车在一言一语中缓慢下来。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岸北站,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祝您一路顺风。” 岸北站到了。 他们回到家,这是终点,这是开始。 “妈,您刚才催我们干嘛。”叶绍瑶提着行李上二楼,叶家的门敞开着,欢迎它的小主人随时回家。 邵女士和叶先生正在厨房热菜,这顿饭从七点半唠到了八点。 “你爸今天连班都没加,就为回家看闺女呢,”邵女士说,“结果那时候我也没在家,他和空气过了一个小时。” “是妈妈说瑶瑶的动车在六点半到岸北,我赶不到火车站,寻思赶回家见瑶瑶也不错。”叶先生向女儿告状。 “是是是,你女儿会瞬间移动,六点半就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怎么就像小孩儿似的打口水仗了呢,叶绍瑶埋头扒饭,今天的红烧排骨真不错。 “绍瑶,”饭后,邵女士才想起正事,“这是给你的礼物。” “庆祝我没有拿到奖牌?”叶绍瑶开玩笑。 礼品袋应该一直被放在阳台上,表面还有被夕阳暖过的余温,封口处是完好的,里面的纸盒扁扁一个。 “这不会是您准备卖废品的纸盒吧。” 上面还有被划掉的签收单,一看就是临时凑数的演员。 “盒子不重要。” 当然是盒子里的东西最重要,但这是什么礼物呢,需要这么过度包装。 叶绍瑶取出纸盒抖了抖,里面没什么声响。 “虚晃一枪?” 吧嗒——盒子的底部掉下来。 里面是一个信封,写着“叶绍瑶亲启”,看字迹,也是妈妈亲手写的。 一个礼物,设置重重机关,像套娃似的。 “我打开咯。” 如此隆重的揭盖仪式,应该配些神秘的音乐才对,叶绍瑶自己“噔噔”哼着,翻面打开了最后一道障碍。 季林越金口,这真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叶绍瑶同学:经岸北市教育局审定,你已被我校录取,请凭本通知书于8月30日来校报到,并参与入学考试。] 落款是——岸北市第三中学。 叶先生洗碗回来,一看流程走到这步,索性直接问:“瑶瑶,是你想去的学校吗?” 这是自己想去的学校吗?叶绍瑶抿着嘴唇,她也说不清。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列车上的对话,原来从某种程度上讲,自己和季林越是同样的人。 她一直追求的是能力范围内的极限,而非特定的目标。 但没有目标又如何不是一种目标,她会向着未知全力以赴,这样未尝不好。 叶绍瑶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是我想去的。” …… 七月翻过篇,岸北的气温又创下了历年最高,连躲在树荫下的蝉也不爱叫了。 叶绍瑶贪恋卧室里的摇头风扇:“夏天的高温和冬天的暴雪,真是我滑冰路上不可逾越的坎坷。” 这样的高温会带来许多问题。 市民们不爱出门了,如果一定有什么驱使他们出行,大家也会选择避免暴晒的出行方式,首先是最便宜的公车。 今天一连到了两趟36路公车,叶绍瑶一辆都没挤上去。 她挫败地躲回站台。 今天的地面温度有六十摄氏度,摊个鸡蛋都不费力气,她被滚烫的热浪炙烤着,和鸡蛋又有什么区别。 暑假的课程并没有固定到准确的某一天,她大可以明天去冰场,或者跟着晚上的大班进行集体教学。 但穆教练是这样说的,八月二号下午两点,在冰场不见不散。 这可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叶绍瑶舔着冰棍,赶在上课铃响的最后一刻刷卡进场。 “教练好。” 穆百川站在冰场外,抱着手不耐烦,应该就是为了等某个差点爽约的小鬼。 “先别急着去陆训。”叶绍瑶被叫住。 “为什么?”她停住脚步。 原本已经迟到了,再不加快速度热身,她的进度会落下更多。 穆百川说:“我这儿有块烫手山芋。” 叶绍瑶发现,穆教练罕见地提了公文包。 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 场景乍一看有些似曾相识,叶绍瑶警觉,不会又是什么“礼物”? 穆百川赶着盯学员上课,没工夫和她卖关子,直接开盒迎惊喜。 他解释:“是东西实在太重要,不得不用容器装在一起。” 能有多重要? 叶绍瑶三下五除二打开口袋,这个流程她已经预演了一遍,可谓手熟。 信封没有用胶水粘合,手指一勾就能看见里面的内容。 她扒开看了一眼。 邪门了,她好像看见了银行卡。 叶绍瑶斗胆抬头示意教练:“是……银行卡?” 穆百川一瞥:“小财迷,这么大一本证书,你只看见了银行卡。” 在这个城市拥住浓翠的夏天,叶绍瑶申请的国家级运动健将称号得到批复,她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绿色证书。 封壳上印着巨大的国徽,落款的签发单位是国家体育总局。 [姓名:叶绍瑶 性别:女 项目: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 成绩:第一名 比赛名称:2009/2010赛季全国花样滑冰冠军赛(成年组) 比赛时间:2010年4月8日-2010年4月12日 比赛地点:沪城] 看小姑娘一行一行扫下去,嘴巴越张越圆,穆百川对她说:“信封里的借记卡是上面发的,你的补助会定期打在卡上。” “我能拿补助?” 穆百川挑眉,给她一记脑瓜崩儿:“平时叫你小叶,可不是让你把自己看小。” 到她这水平,已经能端上国家给的饭碗。 叶绍瑶蹬上鞋子,干劲满满:“那我的工资是多少?” 国家对每项每级运动员的津贴待遇都有严格的规定,作为仅次于国际健将的等级,国家级运动健将的补助并不少。 穆百川想了想。 “月薪一千。” 第89章 终须一别。 叶绍瑶的“工资卡”在第二天就被邵女士收走了,她说这笔钱不能乱花,是给以后攒的学费。 虽然叶绍瑶对此颇有怨怼,但接受事实后,她还是去聂心家天天吹,瞧,我十五岁就开始给自己挣学费了。 “据我所知,三中的学费并不高。”聂心怜爱地摸摸她,家长们总会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聂心的录取结果是最早收到的。 因为成绩不理想,没有搭上公立学校的统招分数线,聂心的父母带她咨询了许多专家,最后迫不得已选择了市里的私立学校。 除了学杂费高昂,也没其他的毛病。 不过按聂心的话说,能有地方收留她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你猜我在招生考试那天发现了什么?”聂心故作神秘。 叶绍瑶胡乱猜:“帅哥?” “是实验中学!” 叶绍瑶看着聂心的脸,问道:“实中不是在云河区吗?” 据聂心的描述,私立学校的后面就是炼钢厂的旧址,那里已经称得上是郊区,比岸北火车站的方位还偏,怎么会有实验中学的校牌。 “你信我,是新装修的,连防护网都还没拆。”聂心忙不迭证明,她在手机里存了照片,才不会信口胡说。 两个女孩凑着脑袋,手机的像素不高,但因为拍摄的距离较近,依然能分辨出滚了金边的“岸北市实验中学”几个书法字,右下角的内容模糊不清。 “没骗你吧。” 两人仔细一合计,估计是实验中学新建的校区。 “可是实中本部已经不小了,还扩地图干嘛?”叶绍瑶不明白。 聂心没进过实验中学的校门,可自己是正儿八经拿着实中毕业证书的学生。 校园里的花坛修得像公园似的,各种小径弯弯绕绕,两排整整齐齐的教学楼分列在校门后的中央路上,特别气派。 这些教学楼足够让初中部与高中部合并起来,甚至还有富余的教室改造成多功能室。 时间会揭晓谜底。 实中开学的日子比其他学校都要早,才八月中,像古代发射了烟雾讯号似的,学校给家长一通电话,各路学子就得准备投身远在郊区的高中战场。 叶绍瑶也是在送季林越上学那天才知道,实中的变化有多大。 从他们这届高一开始,高中部会搬去南边的新校区,因为离市区太远,学校计划对在校生统一进行半封闭管理,强制学生住校。 “连周末也不能回来?”校车即将发动,季林越抱着书包坐在车里,叶绍瑶只能站在车窗外,跟在温女士的身边。 温女士说:“林越他每半个月才能放假回家。” “那滑冰怎么办?” “南校区有滑冰馆。” 实中有钱任性,新校区什么都不缺,听说连统一采购的桌椅都和他们得画“三八线”才能泾渭分明的长课桌不一样。 早上八点,在云河区停留的校车准时发动,实验中学的准高中生背着自己的理想,由它牵引向实现理想的船帆。 车站送别后,温女士独自酝酿了许久,才把愁绪压下去。 她说:“绍瑶,你妈妈让我提醒你,别忘了今天还有上冰训练。” 有人已经开启高一,有人还被困在暑假里,叶绍瑶剩下最后一节滑冰课。 照理说,邵女士应该和她一起去的。 暑期课结束,新学期的课程还要报名缴费,这些都得家长在场。但三中的教师培训硬生生撞了时间,邵女士不得不选择工作。 “我陪你去。”温女士说。 中控台的出风口隐约有微弱的鸣响,冷风不断送出,扑在叶绍瑶的肌肤上。 她穿着短袖短裤,现在有些发凉。 “需要关掉空调吗?”温女士从后视镜看叶绍瑶抱着胳膊,关切地问。 叶绍瑶像是被搅乱了思路,如梦初醒:“啊,不用。” 温女士轻声问:“在想什么?” 她说话总是柔柔的,句尾的小调轻轻扬起,似乎藏着非听到答案不可的求知欲。 叶绍瑶没有遮掩:“我在想,以后会不会很难见到季林越。” 实中南校区半个月放一次假,学生们在家待不到两天,又得被关进铁门里,如此往复,她怕好几个月都见不上季林越一面。 “也是,你们还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过。”温女士握着方向盘,将车倒向另一条路。 从幼年相识,他们在学习日是同校同学,在休息日是冰场搭子,去哪里都形影不离。 说到这,温女士展眉笑:“那时候林越跟你回姥姥家,提前了三天收拾行李,每天都要打开行李箱检查一遍,换洗的衣服带没带,奥数班的作业带没带。” 上了初中,两人去了不同的学校,平时难见上一面。 但初一年级的周五没有自习课,放学还早些,季林越经常会在H大附中的校门口等着。 叶绍瑶问他目的,他就说:“我来炫耀炫耀,今天实中放学早。” 也就是那段时间,她还在术后恢复期,一直想投入冰上复健训练。但家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又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冰鞋,只能去冰场看季林越滑冰过过心里的瘾。 除了当年迫不得己的非典时期,他们从来没有半个月见不上一面的日子。 “现在通讯方便,你要是想,可以在周末给林越打电话,还有你们年轻人爱用的那个软件,叫什么来着?” “Q|Q。” “对,我上次还看他给你的花藤浇水呢。” 叶绍瑶脸颊一红,脑筋卡壳似的不愿转过弯来。 Q|Q有她密密麻麻的交友网,也有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 从05年的宠物企鹅上线,同学们都爱把它当成电子宠物的替代品,每个周末打开电脑,总要先确保企鹅有没有挨饿。 聂心就是Q宠企鹅的忠实玩家,每天待在宠物社区不愿下线。 “你玩这个做什么?”那时候的叶绍瑶不爱玩这些,对她的狂热并不理解。 “给仔仔升级呀。” “升级之后呢?” “升级之后就可以结婚,可以生小宝宝。” 小叶绍瑶臊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哦。” 虽然她没把这个无聊的宠物游戏放在新伤,但某一天,她的光标扫过企鹅的信息,方框显示,它已经成功升到了十五级。 正如聂心所说,到了十五级,小企鹅就可以和其他企鹅结婚。 怎么证明的呢,只有她和季林越知道。 汽车拐进商城的地下停车场,车里呼呼吹的风声也小了许多,从脚底渐渐有了闷热,是岸北仲夏的标签。 “我们到了。” 车门外有暖风过境,一身的寒气全褪掉,叶绍瑶不适应极热极冷的交替,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好在商城里是凉爽的,她喜欢这个不高不低的温度,即使在冰场狂练三个小时,自己也不会像蒸桑拿般煎熬。 上课铃快打响,她没有看见穆教练的身影。 助教说:“教练在路上堵车,马上就到。” 以前的穆教练从不迟到。 虽然奇怪,但学员们没说什么,很难有人会十年如一日的准时,这只是课前一段小小的插曲。 对吧? “绍瑶,我刚才浏览了下学期的小班课,没有穆教练的,”温女士向服务台再三求证,向叶绍瑶嘱咐,“保险起见,你让妈妈再和教练沟通一下。” 家里还有一箩筐事,温女士没在冰场久留,只剩下叶绍瑶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穆百川姗姗来迟,学员们充分热身后,在冰场集队。 他没有带上标志性的蓝色文件夹,板墙上也没有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保温杯,甚至连口哨也没有挂上脖子,叶绍瑶站在队伍中央,和穆百川大眼瞪小眼。 教练要罢工?她想。 这次课程的开场也不同于其他,没有点名报到,没有基础的步法训练,穆百川一来就是语言教育。 “也许眼尖的大家看出来了,”他摊手,“我不干了。” 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被奇怪的举动吓坏了,向场边求助:“妈妈,教练说他不干了。” 助教似乎早就知道这则消息,只是安抚住大家的心情:“请同学们别着急,认真听教练的话。” 这是在上赛季结束就定下的事。 穆百川的教练编制一直挂在首都体校,体校职工的一份子。 首都体校在前些年没有独立的花滑专业,落魄到和其他冰上项目挤一个坑,校内专业的花滑运动员不多,教练一直处于饱和状态,也就任他经营什么俱乐部。 现在首都体校组建了两支校队列滑队伍,校领导要求他回首都带学生,这是不可推辞的任务。 “一直拖到暑期课程结束才公布,是不想破坏大家训练的心情。”穆百川边笑边说,“现在还是坏了大家的气氛,看来我应该悄悄地走。” 他笑得很无奈,就像纠正了五十次的动作还是会做错,他已经没有指责的脾气,只能捂着额头释怀。 在场的学员大多没有在他的手下待很长时间,当年比叶绍瑶资历更深的前辈们已经走得所剩无几,或是半途奔了学业,或是因为种种转去其他教练手里。 叶绍瑶在这里送别了许多人,和向琴琴一样,离开时抛了一颗小石子,掉进湖里荡起涟漪,层层波纹之后,就什么音信也没有了。 她现在得送别自己从小跟随的教练。 眼前的男人已经有了一丝老态,他总引以为傲的发际线也不再完美,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有些白发,他曾经向他们抱怨,这些白头发就是因为他们的不争气而生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是很好很好的教练。 虽然有时的训练难度非他们可以承受,有时还有被指着鼻子骂不开窍的风险,他的技术也并不是完全挑不出错,可所有人都不能否认,因为遇上这样的教练,他们学习滑冰的道路已经比别人要顺利许多。 感性的孩子痛哭流涕。 师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同一个信仰短暂连接在一起,已经足够他们伤别离。 第90章 “只要你的成绩对得起你的付出,我们不会干预你的任何选择。” 今天的天气很好,大朵大朵的云坠在天上,太阳到六点也不肯落下,风中漂浮着尘絮的味道,一辆洒水车从车道开过,《兰花草》的小调压下浮尘,留下一道弧圆的虹。 叶绍瑶抬头,目光直直与阳光对上,刺痛了眼睛,有敏感的泪水在眼尾蓄起。 今天放学时她还很平静,和教练礼貌告别,说着“祝您工作顺利”的客气话。 迟来的感情才是最汹涌的。 回到家,她抱着电话,打给容翡:“穆教练回首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还在星未来吗?”容翡回得很及时。 是,但…… 那些单人滑教练她都不熟悉,教学经验也不如穆教练高,叶绍瑶在翻阅教练名册的时候一直犹豫,最后也没有确定接下来的该跟谁。 容翡有意打破僵局:“你来首都,跟着我练。”虽然她现在的跳跃功力不如从前,但她胜在大赛经验丰富,也能教授她许多东西。 叶绍瑶沉默了一会,她觉得此刻的气口很微妙,容翡说的不是假大空的套话,她是真的在等自己的回答。 “虽然很感动,可是我们已经不是一个赛道了。”叶绍瑶手卷着电话线,隔行如隔山,双人滑和单人滑的区别太大了。 “我知道,你也开始嫌弃我的水平了。” “才没有。” “这样,我明天去训练中心问问,有没有教练可以教你。” 训练中心?叶绍瑶知道,首都的俱乐部有个极先进完备的训练基地,她去过那里。 但她现在没办法前往首都。 自己要是能在岸北与首都之间自由往返,也没有必要为找教练的事情担心。 “当然是远程授课,”容翡隔空敲了一记额头,“比如用可视电话,或者将相机录像投递过来,教练再连线指导。” 虽然很麻烦,成本也比场地授课高出许多,但这是联系外地教练的最好办法。 叶绍瑶贴紧话筒,眼眶一红:“谢谢你,容翡。” 她特别信任这个好朋友,并不是因为更丰富的阅历、更广泛的人脉,最重要的是,她是个靠谱的伙伴,比随时都可能变质的面包牛奶都要靠得住。 “咱俩谁跟谁,”容翡不跟她矫情,“我只负责帮你找教练,又不是帮你交学费。” “这还不够吗?” “那你给我跑腿费吧。” 话题重新轻松起来,两个女孩复盘了前不久的测试赛,聊到最终成绩的时候,容翡问她:“国际滑联已经在催我们递交世锦赛的报名表了,你们JGP呢?” 叶绍瑶老实回答:“听说另外两名运动员的选站有分歧,现在还没结果。” 她左不过是等待通知的人,她们选剩下的那个,就是她的目的地。 “那可得催催了,我记得第一站在十月份,办签证会来不及。” 这倒是提醒了叶绍瑶。 虽然去哪里还是未知,但运动员通常越到赛季中越容易出状态,故而许多选手更倾向选择靠后的站次。 所以第一站是——叶绍瑶翻了翻自己的记事本。 伊斯坦布尔。 她掐着人中,这个地中海真是非去不可。 容翡很快就有了消息,她在训练中心筛了一圈,最后锁定了外聘的教练。 [你是说索卢诺娃?] 叶绍瑶嫌网上聊天太慢,直接call了过去:“是俄国那个索卢诺娃吗?” 容翡刚回到大学宿舍,气还没有喘匀:“对呀。首都今天又刮风又下雨,把我的伞都吹翘边了。” “我离开的时候还天高云净。”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日历翻到八月底,新的书包装上新的文具,买好的纸封皮放在书桌上等待裁剪,桌角的书灯换了一个更亮的灯泡。 “说起来,我以前也上过索教练的课。”叶绍瑶言归正传。 容翡疑惑:“她去年才拿到华夏的久居证。” “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刚拿欧锦赛冠军的时候。” “难怪,我昨天提起你的名字,她说‘是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我也没敢问得当到哪年去。” “哈哈,就是我。”叶绍瑶叉着腰,在攀比人脉的局,她第一次获得小小的胜利。 “可是索卢诺娃的私教课排到了明年,估计是没希望了。” 优越感很快破碎,叶绍瑶泄气:“那怎么办?” 她昨天去岸北的其他俱乐部问了问,依旧没有找到心仪的归属。 新的赛季已经开始,国内国际多场比赛接踵而来,她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当个体户是最艰难的。 “这样,索卢诺娃托我问你的意愿,她的丈夫也是单人滑教练,但人在国外,也没有来华夏的打算。” “你是说,学费很贵?” 容翡摇头:“学费不贵,是话费贵。” 虽然索卢诺娃的丈夫也是退役运动员,但论成绩论名气都不如妻子,除了偶尔在俄国家队当助教,也就只能混个训练营赚外快。 “但是他的水平你放心,都灵东奥男单第七名。”容翡拍着胸脯打包票。 电话挂断后,她立刻用网络检索了他的消息,连同索卢诺娃留下的联系方式,一并传给叶绍瑶。 最后发出一个抖动窗口,提醒她:“抢资源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刚杀过毒的电脑跳转异常慢,叶绍瑶关闭窗口又打开,Q|Q消息终于加载出来。 图片上的俄文她一窍不通,但附着的中文她能认清,是容翡的飘逸体。 [教练:柯利亚卢卡科夫] 傍晚的居民楼充满了烟火气,家家户户都为晚饭忙碌着,有人在单元门口跺了跺脚,声控灯亮了。 这是邵女士的粗跟鞋踩出来的声音,她的右跟被石子豁了口,声音短促怪异。 叶绍瑶飞速关掉屏幕和显示器,用桌边的文件夹扇了扇电脑屁股,悄咪咪遁出卧室。 一切归位,客厅灯终于也亮了,邵女士放下菜篮和通勤包,洗手开始新的忙碌。 “明天是报道的日子,你没忘吧?”邵女士看着打下手的女儿,忽略掉她身上的别样气息。 和自己身上一样的香水味。 叶绍瑶若无其事地掐掉葱结:“没忘,书包都收拾好了。” “明天要领教材,别带多余的东西,”邵女士点头,“还有,把笔和尺子都准备好。” “知道。” 就这么应付过去,叶绍瑶为又一*次瞒天过海沾沾自喜,睡前跟着“文曲星”多背了几个单词,美美地睡过去。 如果她知道开学典礼后就有考试,一定会带上两支签字笔备用,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坐在考场,和邵女士面面相觑。 真巧,妈妈成为了自己的英语老师,还巧合地监考自己所在的考场。 “怎么还有考试?”她无声地张嘴,“我笔快没水了。 邵女士眉头紧锁,散发出教师应有的严肃气息:“请各位同学认真作答,不要交头接耳。” 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只是首先进行了一场综合各学科的测验,准高中生们已经体会到了未来生活的压抑,一交卷,个个扛着书包往外冲:“放学啦!” 这应该是他们最轻松的一天。 “题目怎么样?” “比中考难。”叶绍瑶留在考场,帮邵女士整理被撞得横七竖八的课桌。 “有很多是高一的题,你不预习,当然不会做。” 叶绍瑶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一个夏天没来得及刷,鞋头已经布了层灰似的。 她嘟哝说:“我都不知道高中学什么,怎么预习。” “高中最需要的就是预习。” “知道了。” “你以前上滑冰课,不也在没打好基础的时候,就喜欢琢磨一周跳两周跳?” 类比到自己的优势项目,叶绍瑶就有话要说了:“妈,我给自己找好教练了。” “嗯,不会是那个没考过十级的助教?”邵女士在冰场认识的人不多,除去穆百川和双人滑的冯蒹葭,也就那么几个能叫上名字。 “不,是柯利亚教练,”叶绍瑶说,“是青训营的柯利亚教练。” 邵女士一边听着,一边把试卷收进密封袋:“嗬,比你爸靠谱。” 这段时间,叶家上下都在为闺女的滑冰事业出法子。 邵女士向穆百川打听了其他训练单位,但货比三家也没选出特别突出的一个,叶绍瑶每天对着电脑不知道在干什么,叶先生另辟蹊径:“不如让老季指点指点。” 他说,季裘升以前也算半个职业运动员,总还是有些理论在身上的。 邵女士差点没跟他闹。 “就是,可能通讯的成本会比较高。” 叶绍瑶脚点着地,在教务处的门外等候做收尾工作的妈妈。 半晌,邵女士才和同事道别,她看了看女儿,将她的鬓发别在耳朵后。 “你的头发不合格,学校不允许留过眉的头帘儿,回去修一修。” “嗯。” “你的小鱼手链也不能戴,回去要收起来。” “嗯。” 叶绍瑶不敢喘气,邵女士的话头有些紧,似乎还在为她刚才的话纠结着。 没有遮挡的脸颊迎上窗口吹来的风,地理书上说,穿堂风是空气快速流动造成的,送来的风总是最大最凉爽。 但她有些燥热,或许是季夏的暑气还没褪去。 回程的路很煎熬,她的T恤被生出的薄汗浸湿,紧紧贴在背上。 邵女士深吸了口气,终于宣判:“叶绍瑶,只要你的成绩对得起你的付出,我们不会干预你的任何选择。” 90-100 第91章 “芬兰。” 高中生活并不如叶绍瑶憧憬的那般,会有什么青春期的悸动,聂心说的一见钟情?也不会有的。 军训就是第一道坎。 原本还留着各种发型的男生女生被教官剪了头发,叶绍瑶的马尾变成一个小揪,刘海也被剪了一茬,只能用发夹卡在头顶上。 男生更是统一的寸头,一眼望过去,只有圆头和扁头的差距,哪里还有什么微风吹起碎发的春心萌动。 一周过去,大家晒成同样的健康肤色,高矮胖瘦都不比这样的三中特色显眼。叶绍瑶认不全人,这下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连叶先生也没认出自己的闺女,接她放学的路上演了一场擦肩而过。 又是两周,在叶绍瑶不懈的搽香香努力下,皮肤里的黑色素稍稍褪下去,她终于有心情,肯花时间给自己编头发。 “叶绍瑶!”后桌突然叫她,揪了揪她刚编好的小辫子。 头发太短了,叶绍瑶试过许多次,好容易有了雏形,但就像蛋糕盒上束的粉色系带,一拉就散开。 她有些无奈,回头翻了一记白眼:“曾云开。” “嗳,我没看见你正在梳头发。”曾云开举手投降,有些抱歉。 三中的领导们虽然制定了各种条条框框,但执行的力度却跟不上,除了每日例行的形式,只要不踩那几条严重违反校纪校规的红线,大家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一到课间,有个别好美的女生将桌上的书本聚拢成小山,在最隐蔽的地方偷偷放上小镜子,袖管抖出一瓶粉红色的蜡质化妆品,咧着嘴涂抹唇周。 相比之下,叶绍瑶的大动干戈并不足以吸引周围的注意。 “你为什么老爱给自己编头发?”曾云开将功折罪,伸手替叶绍瑶捏住一股细发,问出心里的好奇。 叶绍瑶回答:“因为有用处,所以爱编。” 每次赛前精心打扮,是她奉行的准则。 小时候笨手笨脚,梳头化妆就是邵女士的差事,后来有能力自给自足,叶绍瑶就不再假手别人,从发型到妆容,全是自己一搜操办。 两条从头顶起的三股辫一直落到后脖颈,她将自己齐肩发的长度发挥到极致。 “手真巧。” 叶绍瑶不置可否。 “其实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给我?” 曾云开点头:“邵老师让我拿给你的。” 三中也是半寄宿制学校,为周围区县的学生提供了住处,有时学生需要与家里传递生活用品,校门口的收发室就成了包裹堆积的重灾区。 曾云开的手里就是一个小包裹,印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白色的签单写着收件地址,岸北三中的英语办公室。 她是英语课代表,英语老师请她顺手帮个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叶绍瑶说了声“谢谢”,小心翼翼拆开表层的纸壳,里面填充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报纸,一倒,散了一桌。 “这是你家里寄来的东西?”曾云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碎片,以为是某些人的无聊恶作剧。 “不是,我的杂志到了。” 当初合作方请她填写了个人信息,说以后会寄来杂志样刊,叶绍瑶留了个心眼,将家庭住址一栏改成了妈妈的学校,联系电话也填的学校收发室。 她对妈妈的工作单位比家里新换的座机号码更熟悉。 曾云开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杂志?邵老师居然没扣留你的杂志?” 显然,她并不了解叶绍瑶和英语老师在师生之外的关系,只是想:她的同学真大胆。 大课间还长,有德育处的主任往各楼层各教室巡逻,望风的男生们提醒女孩收好自己的小零碎,老师们走后,各路大将带着花花绿绿的化妆刷卷土重来。 “你化得太显眼,粉底都扑成熊猫眼了。” “我就过过瘾,上课前准擦掉。” 有打篮球归来的男生带着一身臭汗,大咧咧坐在教室前排:“小叶子,你都编头发了,怎么不学她们化妆?” “别叫我小叶子。”叶绍瑶只手将报纸一团,狠狠砸过去。 男生偏头躲开,但死乞白赖不肯走,还抱着球调侃:“你没看过《还珠格格》吗?她是小曾子,你不就叫小叶子。” 听说琼瑶要翻拍《还珠格格》*,班里消息灵通的剧迷闹得正起劲,清宫戏的小梗在班上就流传开。 从小到大,叶绍瑶有无数个外号,有本着名字来得瑶瑶、瑶儿,也有从姓名衍生来得野芍药,但只一点,还没有什么比“小叶子”更难听。 总像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的龙套。 她板着脸纠正:“你叫我一声‘芍药’也行,比你那破太监名好听。” “行,芍药就芍药。” 打发走自讨没趣的男生,曾云开重新贴上来,眼里装满崇拜:“你连他都敢怼?” “他谁?” “开学第一天就被没收手机的二世祖,副校长的宝贝儿子,名气大着呢。” “不认识。” 叶绍瑶甩甩手,什么二世祖,她没听过。 再能掀起什么风云,再有什么家世,她也没听过。 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到手的杂志,悠闲的下课时光被急促的铃声终止,叶绍瑶不甘心地将桌面收拾干净,所有好奇心都暂时塞进桌肚里。 邵女士占用了眼保健操的五分钟,要求组长报告组员的背诵情况。 眼神所到之处,不管完没完成学习任务,没几个学生敢直视她的目光。据说邵老师最爱点名,尤其是和她对上视线的倒霉蛋。 叶绍瑶就是最倒霉的那一个,她学不会低头,一双亮闪闪的眼睛迎上去,每节课都有她回答问题的身影。 连英语课代表都自愧不如。 “别偷摸搞小动作,起立。” “老师好——” 邵老师又提前上课了。 英语连堂一直上到十二点,午饭时间,曾云开才有机会与叶绍瑶共睹这本福大命大的杂志。 《体坛关注》。 “你居然关注体育?”她面露惊讶。 眼前的女孩瘦瘦一条,看着不像擅长田径的样子,也不是球类运动爱好者。 叶绍瑶抿着嘴唇,自己原本也对这些不感冒。 她说:“鄙人略有研究。” “阁下研究什么运动?”曾云开连餐盘也不管了,伸手就要与她共享杂志内容。 [纳达尔美网鏖战四盘战胜德约科维奇,实现职业生涯金满贯。]* [中国男篮在本届世锦赛小组赛提前出线!]* [专访:男篮明星姚明谈复出可能。] 一页一页被快速翻过,叶绍瑶将目光锁定在杂志最后的体育周边新闻上。 [H省奥林匹克公园本月正式开放,本土众运动员宣传家乡。] “这不是李重旸吗?今年的印尼大师赛刚夺冠。”曾云开挡住她翻页的手,目光迟迟流连在这幅画报上,“他长得真一脸正气。” 叶绍瑶用胳膊提醒她:“收收哈喇子,这是我的新杂志。” 曾云开夸张地一抿,见好就收。 “这是谁?” 风赶着趟翻篇,下一页没有人像,反倒被人事先贴满了便签纸,明目张胆的遮遮掩掩。 曾云开试图揭开表面的那张,但叶绍瑶手快,收起了杂志。 “她是你不喜欢的运动员?” “我可喜欢了。”将杂志垫在屁股底下,叶绍瑶重新端起碗筷,哪有自己不喜欢自己的道理。 但那天的经历几乎让她这名花滑运动员自卑自愤。不想回忆。 “那你挡严实了干嘛。” “喜欢过头了,怕耽误我学习。”叶绍瑶满嘴跑火车。 趁收拾餐具的空当,曾云开抓住她的疏忽,随手就翻到那鼓鼓囊囊的一页。 “啊,这不是你吗?”她失声大喊,“绍瑶,这是你吧?” 剥掉便签纸,杂志上的人物清晰显现,一个女孩勾住冰鞋的鞋带,俏皮地看着镜头之外,手里有未来,眼瞳里有光。 曾云开将她的画报怼到本人面前,语无伦次不知在说什么,大致意思是:你是运动员?你是很优秀的运动员?你是什么项目的运动员? 叶绍瑶没回答她。 流水刚洗过的手还沾着水渍,顺着之间打湿纸张,留下一个古怪的指印。 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手里的冰鞋被考究的工作人员修改成了花滑的款式,她也不是什么滑雪运动员的衬托,她可以独占一面,也可以笑着向阳开放。 没错,是向阳。 她那天提了很多专业的建议,她被尊重了,不只是站在别人的阴影里。 被塞得厚厚一本的杂志重新瘦了身,曾云开替她拿着,觉得周围的气压缓和了许多,起码自己已经不在遥远的西伯利亚。 叶绍瑶并没有因为她的张扬而生气。 “你怎么在傻笑?和谁对上眼了吗?” 走出食堂,曾云开还一脸莫名,她回头望,也没看见什么值得注目的帅哥。 “我就是花滑运动员。” “我知道啊,”曾云开不明所以,“你还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个运动员呢。” “你要去看我比赛吗?”叶绍瑶发出邀请。 “什么时候?” “大概在十一月初。” “行啊,在哪?” “芬兰。” 第92章 国际赛首秀。 “Now,ladiesandgentlemen,weetoEspooforthe2010JGP.Thpetitionisabouttobegin.Pleasetakeyourseatsandkeepquiet.(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您来到2010年花样滑冰青年组大奖赛芬兰站的比赛现场。比赛即将开始,请您尽快入座并保持安静。)” 虽然只是青年组大奖赛的一个分站,但今日埃斯波体育馆的人气并不低。 观众席的座位递阶而上,最远最高的地方,悬挂着一众国家的旗帜,这是国际赛场的最明显标志。 有观众在开赛前也备好了国旗,铺在栏杆或周围无人的座位上,一展该国的风采。 叶绍瑶认不全这些横竖相似的旗帜,只是浅浅扫了一眼,连观众手里的应援毛巾也写着看不懂的外文,有些头疼。 这就是出国最不方便的一点。 甫一落地机场,手里的“文曲星”就成了自己最亲密的伙伴,虽然不能将眼前的一切即时翻译,但起码能让自己在异国他乡行动自如。 进入体育馆,所有电子设备被拦在外面,她依依不舍地收好翻译器,在馆里当起半文盲。 虽然她不至于英语考试不及格,但这并不妨碍她极度缺乏实战经验,尤其在芬兰这个地方。 “运动员通道在哪?”她茫然地随大流。 邵女士给她指了指:“这一行应该是芬兰语,下面才是对应的英文。” 这里的官方语言甚至不是英语。 难怪,字母都像长了眼睛,脑袋上冒出两个点,盯梢似的。 在大厅等来教练,叶绍瑶和邵女士挥别。 虽然她另请了高明,但因为运动员籍还挂在俱乐部,这次随行的教练依然是冯蒹葭。 冯蒹葭把手里的小运动员都丢给了自己的丈夫,左右还在学最基础的步伐,谁教也没差。 但教练和参赛运动员也不是一个通道,挂着区别不同身份的姓名牌,就总有她落单的时候。 冯蒹葭说:“别担心,国际比赛的所有指示标识都有英语。” 这正中她的下怀,叶绍瑶露怯:“我英语不太好。” 冯蒹葭愣了片刻:“会有工作人员做场外引导,自己的英文名字总会听吧?” 如教练所说,进了比赛后场,叶绍瑶再听不到哪怕一句中文,但的确不用担心,隔上几分钟,就有分工明确的工作人员接手她们这一小组。 “ShaoyaoYeehere.” 这组只她一个东亚面孔,工作人员倒是不难认人。 距离女单比赛开始不到十分钟,叶绍瑶跟随第一组进入内场备赛。 国际赛的出场顺序与国际积分挂钩,她于世界级的比赛尚且是个新人,被推出来打头阵也毫不意外。 当然,本组选手的水平大都符合她们的排名,六分钟的练习时间,叶绍瑶没发现一名有三周储备的运动员。 这是在保存体力? 第一位运动员巡场,摆好开始姿势。 叶绍瑶听广播报幕,她来自东南亚的岛国,今年只有十四岁。 东南亚地处热带,叶绍瑶震惊于她的国籍所在,那里也有专业的花滑运动员? 经典的《月光奏鸣曲》一响,女孩首先做出一套冗长的手上动作,随后才放下刀齿滑出,在观众漫长的等待中,向前跳出了阿克塞尔一周。 低转速的一周半并不足以让她的身体收紧,落冰没有站稳,女孩在原地缓冲了一周,像转晕了似的。 “教练,这……” 叶绍瑶有些说不出话,这和她所想象的国际比拼相差太大。 “一场比赛,有一流的选手,自然就有不入流的选手,水平都是比较出来的。” 冯教练说,虽然她们在赛场上早早登场,按照末位淘汰的规则,也一定进不了下轮自由滑的竞争,但不可否认,她们已经是自己母国最优秀的那批运动员。 否则,需要靠争靠抢才能获得的名额也不会落在她们的头上。 赛场上的女孩将步法串放在体力相对充沛的中段,紧接又是蹲转和躬身旋转。 没有舞蹈的复杂编排或难度进入,每一刀都滑出了质朴。 叶绍瑶类比,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参加少年赛的水平,当时她才接触滑冰不到三年,舞蹈和滑行都很青涩。 这条她三年就能走出的路,场上的女孩用了十年才完成。 女孩在最后一个旋转滑出后基本失去速度,只能在冰上加刀了几步,再次点冰,向后跳出一个2T+1T。 这是她在本场比赛中难度最高的跳跃,余下的单跳Flip一周,虽然没有摔倒,但质量实在马马虎虎。 活跃身体的叶绍瑶看不下去,索性背身面向观众席。 两分半实在是太漫长了。 舒缓平和的钢琴曲没有半点起伏,观众席也没有给出半点反馈,整个短节目就像选手一人的自娱自乐。 但女孩坚强地完成了自己的短节目,心情似乎还不错,向四方观众行礼,提着裙摆滑到场边。 节目外,她的身上留存着属于十四岁女孩的旺盛生命力。 女孩的教练也是东南亚的面孔,没有批评她粗糙的技术,也没提出为难的建议,只是问:“Didyouenjoythisgame(你享受这场比赛了吗?)” 女孩点头,笑着眯起眼睛:“I`msure.” 她得分并不高,节目内容分比技术分要多出一倍,总共也没有突破二十五分。 “我以为好歹会给一点鼓励分。”叶绍瑶投去鼓励的掌声,有些惆怅。 “这是花样滑冰的赛场,不是看着可怜就可以动恻隐之心的人情场。”冯蒹葭拍了拍叶绍瑶的胳膊,把她拉回现实,“我没什么可说的,但你得注意,别再出现上周的失误。” 上周末,叶绍瑶参加了在哈市举办的俱乐部挑战赛第三站。 自由滑包含三个连跳,两个跳空质量不佳,一个因为摔了第一跳而没接上。 原本是有补救机会的,但叶绍瑶临场反应不足,到最后也没补上最值钱的跳跃,故而到手的技术分奇低,她直接从领奖台滑到了十名开外。 那时候她正费心思跟柯利亚教练改F跳的用刃,对这场比赛的结果没有在意。 还是冯蒹葭从隔壁双人滑找过来,苦口婆心说:“见微知著,每一场比赛都得复盘自己的失误。” 叶绍瑶应得漂亮,当即就给自己找到了错因:“知道,刚才全赖脑子摔懵了,我下次一定不猴脑。” “Ournextskaterrepresents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ShaoyaoYe.” 广播响起下一位选手的报幕,冯蒹葭最后追问了一句:“你的刃跳改得怎么样了?” “马马虎虎,但足够用了。” 柯利亚教练从第一天就说,改变是比学习更难的事,她不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而是把乱七八糟的拼图一步步改成正确的图案。 所以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虽然最终成功的日期未知。 “健康完赛。”冯蒹葭点头。 巡场的时候,观众席的灯光稍稍按下去,又或者是肩上的光更亮了,总之,叶绍瑶站在冰场中心,看见自己的身后,不太敞亮的地方,正扬着一面五星红旗。 她在距离华夏万里之外的地方,看见了只为她展开的红色,这是她油然而生的底气。 熟悉的钢琴曲响起前奏,肌肉记忆苏醒,叶绍瑶立马换上可爱的表情,演出角色的少年童真。 冰刀划过平整冰面的声音,和琴曲一起充盈在耳朵里。 靠边的地方最有安全感,叶绍瑶向平行于挡板的角度一切,右腿一起,一个2A落成。 今天的状态似乎不错,虽然在练习时间发挥得并不好,但她在正赛的首跳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叶绍瑶符合情景地一笑,再度进入角色。 转身,她是王宫里蛮横的娇小姐,还在为女仆摔碎一个花瓶叉腰置气,但家里来了贵客,说是要给自己说亲。 这是她命运的转折。 一串滑音后,钢琴单奏转变为宏大的交响乐,家族的城堡顷刻被塑造成碧瓦朱甍的王宫,她长大了,嫁给了政治,脱离了父母的怀抱。 眼前似乎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它叫“丈夫”,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她想追逐的感情。 叶绍瑶的重心随着旋律的重音一沉,随即点冰一跳,收紧核心,3T+3T高远度充分,落冰空间还有富余。 这是本场第一个连三周的跳跃,赢得了满堂观众的掌声。 她小小地分了个心,似乎有场边的志愿者在惊讶,这居然是第一组选手的水平? 是的,这就是的。 政治婚姻的道路比想象更曲折,她这朵温室里养出的娇花很快陷入沙漠,表情或痛苦或悲切,她挣扎着妥协着,最后都化为坚毅。 对,她必须拥护自己,才能在杂乱的政坛拔地而起。 接续步后,叶绍瑶躬身旋转,仰着半身,右手逐渐勾起冰刀,将腿往上带。 这是一个没有掉速的、极漂亮的贝尔曼。 象征着她的帝国的崛起,像她们刻在骨头里的不屈。 音乐在宏伟中戛然而止。 节目结束的巡场致谢,叶绍瑶尤其向坐在背面的同胞表达感激,她想了想,在胸口比了个爱心。 山腰处果然有了回应,五星红旗被拿起来抖了两抖,有两道女声说:“华夏队,加油!” 她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知道她代表华夏,这样的感觉真奇妙。 叶绍瑶捡起她们抛向冰面的毛绒玩具,是一只抱着竹叶的熊猫,憨态可掬。 她又鞠了一躬,如果不是这一场比赛的联系,她们可能是永远也见不上面的陌生人。 但现在,正如熊猫渡给她的温暖,她们也如亲人亲切。 “我会的!” 这是叶绍瑶头一次敢在这里大胆放声,说着与外国风情毫不相干的华夏话。 场下的冯蒹葭很满意她的表现:“比头两回的表演要顺手许多,看来多参加比赛是有用处的。” “为什么不能是我训练的功劳?”叶绍瑶圈着她的手臂走向等分区,有些不乐意。 “你要是拿出训练的水平,这辈子也摸不到国际赛的边。” 俱乐部的教练多少有耳闻,穆百川组的叶绍瑶,训练时摔得有多狠,比赛就能站得有多稳。 第93章 LuckyandPowerful. 等待时间很漫长,叶绍瑶不知道自己被抓了哪个技术动作,裁判又是举头讨论,又是举手表决。 她不由屏住呼吸。 以前没机会探国际裁判的虚实,她现在就像走在刚结的冰面似的,不知道会栽在哪处暗坑。 冯蒹葭也有些紧张,双手合十祈祷着,按她的话说,带学生的安全感远没有自己亲自上阵强烈。 腕表上的分针又走过一格。 她开始列出所有可能的结果,拍着叶绍瑶的后背以示安慰:“国际赛的裁判手都很紧,你刚上国际露脸,又是第一组出场,大概没什么好看的内容分,一定要平常心。” 内容分是靠刷脸刷出来的,除非有实在过人的感染力,否则多少会和裁判的主观印象相联系。 叶绍瑶点头说知道。 国内女单尹谊萱头一回亮相国际的时候,获得了几乎全场最低的裁判印象分,加之发挥失常,在自由滑后获得了垫底的排名。 好几年过去,国内教练一直把那场触目惊心的比赛当作教学素材,尤其是给运动员做心理疏导的时候。 叶绍瑶长舒一口气,没什么会比零分更糟糕,起码她能保证自己的技术没有失误,这就是不错的结果。 久到冯蒹葭开始怀疑显示屏是否坏掉的时候,满是英文的屏幕上的开始跳转,随后加载出一串数字。 根据认读习惯,叶绍瑶默念着,技术分31.43分,节目内容分22.89分,短节目总分54.32分。 “教练,我没有被大抓特抓!” 她很兴奋,自己不仅从严苛的裁判手里逃过一劫,甚至刷新了赛季个人最佳的短节目成绩。 广播滞后地报出她的成绩,头顶的观众在鼓掌声中惊叹:“amazing.” “你知道芬兰的电台主持人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当着摄像机的面,冯蒹葭将手中的便携收音机按下回放——“Oh,whataluckyandpowerfulgirl.(欧,真是一名兼具幸运与实力的女孩。)” 叶绍瑶从沙发上站起,仰着脸说:“Yeah,I`mpowerful.” 国际赛的规则不如国内比赛自由,为了方便管理,整组选手需要集体行动,待到本组所有运动员完成比赛,才能统一被带出内场。 叶绍瑶回归小组,和其他选手并肩坐着,下一位选手已经开始登台表演。 又是一名东南亚选手,她嘟囔。 第一位完赛的女孩坐在身边,看她道:“没办法,我们的成绩一直在业余和专业之间徘徊,只能在第一组抱团取暖。” “你能听懂我说话?”叶绍瑶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女孩皮肤黑黝黝,脸型扁圆,塌鼻梁,不像传统的华夏人面孔。 女孩笑着说:“我是华人,汉语很厉害。” 地理老师说,东南亚有两千余万华人,都是近代华夏移民的后裔,人口占比并不低。 叶绍瑶友好地同她点头,勾着一抹浅浅的笑。 女孩旋即更开朗了:“刚才我的教练说,你滑得很棒,让我把你当做榜样。” 这就有些折煞人了,叶绍瑶勉强笑着:“我也只是能凑合比赛的水平。” “不,你会跳外点三接外点三,在我们国家,你完全称得上花滑第一人。” 女孩的眼睛装着吊顶的灯光,眨巴眨巴,眸光也跟着闪啊闪。 叶绍瑶回了句“谢谢”,她知道对方也在客气,不过在整个东南亚,专攻花滑的运动员应该也不超过三位数吧。 第一组的分数普遍不高,除了她这一匹突然闯入的黑马,其他选手基本可以确定一轮游。 本站青年组大奖赛有三十名女单选手参赛,但只有排列前二十四位的运动员才能顺利进入自由滑。 看着基本确定淘汰出局的女孩,叶绍瑶想了想:“没关系,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工作人员在旁边提醒携带随身装备离场,女孩一如既往地乐观:“其实我根本没有自由滑节目。我报名参加比赛,就是为了让自己唯一的节目见见阳光。” 这套节目她从小就练着,从少年组滑到了青年组,她说,这个节目就像一只口袋,她只是不断往里面填充新的东西。 “那你可以选竞争更小的站次。”叶绍瑶失笑。 虽然能力有限,但挑个不错的分站,多少会让自己的排名好看一些。 “我在哪里都是垫底的料,”女孩抱着外套往场外走,“不过我卡着期限提交报名申请,对比六站,今年的芬兰的确是压力最小的。” 各国陆续公布参赛名单的时候,有内行在网络上分析JGP系列赛的竞争压力,首站伊斯坦布尔在历年都是冷门选点,但今年的知名选手们都更倾向于选择首场出战。 对此,冯蒹葭解释,JGP积分会直接决定进入JGPF的人选,奥运会后的第一个赛季,一大批运动员从少年组升上来,都想在冷门的分站拿下头名,冲一冲自己的世界排名。 但是不幸运,大家的想法撞了车,让没捡到好果子的叶绍瑶反倒得了便宜。 “我收拾收拾准备旅游,俱乐部还报销所有费用。”女孩狡黠地笑了声,“对了,芬兰快进入极夜了,会有很壮观的极光。” 女孩走远了,冯蒹葭才问:“你和她很熟?” 叶绍瑶摇头。 只是偶然遇见一个畅快的灵魂。 后场更衣室,冯蒹葭给她提上鞋包,看她撕掉小腿上的创可贴:“你的伤口,不是早结痂了吗?” “最近一连几场比赛,训练也没落下,伤口一直反复,”叶绍瑶吹了吹,从裤兜拿出新的膏药贴上,“不过下周应该就彻底好了。” “带伤闯国际赛,小妮儿挺自信。” “那我得谢谢前辈的手下留情,没给我留十月的两站。”叶绍瑶和她贫嘴。 “行了,你妈妈在东面观赛席的前排,刚才比谁都紧张你,嗓子都快破了。” 叶绍瑶拉开门,回头问:“教练,您的‘金嗓子’呢?” 众所周知,“金嗓子”是每一位教育从业者的合作伙伴。 离开就离开,还得顺便搜刮些东西,冯蒹葭不情愿:“喏,一板新的,别拿个空塑料片回来。” …… 叶绍瑶找到邵女士时,旁边有一位不速之客,穿着黑色冲锋衣,把拉链拉到最高,遮住了半张脸。 “季林越,”叶绍瑶凑近,“你怎么在这里?” 四目相对,她真想也把脸藏起来。 真见鬼。 前天刚落地埃斯波的时候,她在聊天框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从芬兰的寒冷天气到空气中甜腻腻的奶酪味,就像记了一篇事无巨细的游记。 最后,她还写:芬兰的天气和岸北差不多,路边已经开始积雪了,你要是以后在十一月来,记得穿厚一些。 当时的季林越是怎么回复来着? 他说,谢谢提醒。句末跟了一个黄豆人的可爱表情。 叶绍瑶不会想到,发出消息的彼刻,季林越正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文中的“以后”居然就在今天。 “你怎么在这里?”叶绍瑶还是想不明白。 “因为邵姨在这里,她拉我过来说说话。” 邵女士从赛场上移目,给他作证*:“对,好久没见林越,我瞅着比老季还高了。” 叶绍瑶嘁声,坐在旁边的空位上,腿蹬得老直:“我也快比我爸高了,您怎么不夸我。” “我天天盯着你喝豆浆,能不知道你长高了吗?” 不对不对,怎么就扯远了,叶绍瑶努力找回话题:“我是问季林越,你怎么在芬兰?” 之前问过他报名的分站赛,这家伙一口咬定去泰国,说泰国离华夏近,来回时间更灵活。 左不过是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学习。 他在高中被分入体育实验班,据说教学资源并不如普通班,所有内容还需要自学自查一遍。 “我是被国际滑联邀请的。” “邀请你?” 季林越理所当然:“我好歹也比了两年国际赛。” 国际滑联规定,世界排名在前75名的运动员有资格被邀请参与大奖赛系列赛,虽然季林越因年龄无法直通GP,但去JGP还是绰绰有余。 更直观的理由,芬兰站的男单还有缺,他受邀填空来了。 凭什么他们男单就人丁稀薄,叶绍瑶皱着鼻子,有些酸声酸气:“两站比赛,小季前辈有望冲总决赛吧?” “那倒没有。”季林越老实回答,“据说个别选手有四周储备,我的三三连跳还不稳定,只能做好最坏打算。” 也就是三个字:没希望。 “我才没希望呢,为什么我会在选拔赛跳出Toeloop一周,直接把我的另一个名额跳没了。”叶绍瑶懊恼。 她不知在哪本书看到过,人总是贪心的,将目标握在手里后还想要得到更多。 测试赛前,叶绍瑶想,要是能参加国际赛就好了。 等真正来到了国际赛现场,她想,要是能够一直站在这里就好了。 欲望是填不满的,它永远在膨胀。 “F国会在月底举办尼斯杯,你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季林越说。 “你知道路费多少钱吗?”叶绍瑶赶紧捂住他的嘴,悄声说,“几万块钱砸进去听不见声儿,我妈得削我。” 除了经由花滑协会选拔得到的名额,参与其他B级赛事的费用都需要运动员自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叶绍瑶想想就心疼。 现场不知在欢呼什么,周围的观众激动地吹着口哨。 “绍瑶,你的排名被超越了。”邵女士说。 比赛进行到倒数第二组,终于有选手打破了她创造的成绩。 叶绍瑶附身寻找镶嵌的大屏幕,52.38分,来自K国的金宥喜以微弱的节目内容分优势超过了自己。 不错的成绩,她接受这个结果,随便也鼓掌恭喜这位对手。 邵女士反倒有些可惜:“哎,会不会进不了最后一组。” 季林越安慰:“不会。” “你又知道了。”叶绍瑶没忘记和他怄气。 “我当然知道。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把三三连跳放在短节目里。” 这倒是事实。 最后两组选手的实力并不差,每个人的跳跃都几近完美,有些选手甚至能跳出3Lz+2T,第二跳的难度完全可以再提升一个档次。 但摸清本场的裁判更看重节目的完整度后,部分选手选择自降难度,保住玄学一样的节目内容分。 毕竟短节目的分差再大,在风云不定的自由滑面前也不值一提。 最后一位,M国选手希尔维娅压大轴出场,场馆里的斗牛曲激烈而亢奋,少女仿佛一名骑上牛身的西部牛仔,点燃了全场的热情。 “你看,希尔维娅跳了3F+3T。”叶绍瑶恨不能将刚才那段跳跃抠出来单独回放。 她想证明,对节目自信的选手可比削难度保分数的人多。 “她应该是全场唯一技术分高于你的选手。” 女单比赛结束,喧嚣声退去,季林越的这句信誓旦旦显得尤为突出。 没有犹豫的,叶绍瑶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扣上帽子缩到座位之下:“你也不必替我自信。” 会夭寿的。 女单比赛的小分表随后被打印成册,同时在网络和线下公示。 真如季林越所说,叶绍瑶的跳跃难度不低,定级也基本拿到四级,技术分排在所有选手的第二位,不过节目内容分拖了后腿,总分堪堪拿到第五。 “我的宝贝闺女已经很厉害了,”邵女士搂着她的肩,“以一己之力,从第一组冲进最后一组。” 邵女士接到冯教练的电话,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引出了重点。 “叶绍瑶还在体育馆吗?有华夏的媒体想采访她。”冯蒹葭说。 人群松动得差不多,邵女士动身往场外走:“在的,我一会儿把绍瑶给您带过去。” 两个小大人跟在邵女士身后咬耳朵,说着久别重逢的话。 “季林越,你的嘴是不是开过光?” “刚好去庙里拜了拜。” “因为踢足球拄了手?” “你能不能不提这茬?” 第94章 “雪下大了。” “柯利亚教练,明天就是女单自由滑。” “好的,我已经在机场等候摆渡车。” 傍晚时分,柯利亚落地赫尔辛基,打了的士前往埃斯波,与传说中的学员见面。 叶绍瑶联系他的时候,正是莫斯科时区的清晨,电话一接通,对面着急忙慌地自报家门:“柯利亚先生您好,我是青训营的学员。” 八月底的圣彼得堡有些微凉,或许是太阳还未升起的缘故。 他披了件衣服,对着镜子打好领带,才重新拨去电话:“抱歉,刚才有些失仪。” 接电话的又是另一个女人,或者说,对方的手机在两人之间来回传,各自说着各自的话题。 年轻的女孩再次拿过电话:“恳请您当我的……trainerOrcoach?”她的英语实在有些差劲,每说两三个单词就会卡住。 “教你滑冰?” “是的。”被猜明心意,女孩松了一口气。 柯利亚哭笑不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叶绍瑶,来自华夏。” …… “教练好。” 私人冰场里,叶绍瑶终于等到了网聊对象。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囿于时差和距离,他们在过去的两月只能用这么不太靠谱的方式进行教学。 柯利亚对她的样貌印象不深,愣了好片刻,才缓缓问出:“叶绍瑶?” 他自我检讨,只有在看到乱七八糟的跳跃风格时,才能一眼确认他的学生。 “你已经有四天没有投送练习视频了。”他放下手中的行李,敞开身上的厚羽绒服。 叶绍瑶拘谨地站在对面:“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埃斯波,我没有可以联系您的工具。” “还好圣彼得堡离这里并不远,我赶上了最近的航班。” 不太会社交的两人问候完便无话可说,柯利亚索性从包里翻出行头,直接上冰指导训练。 “热身了吗?” “是的。” “好,我来验收你的六种跳跃。” 柯利亚奉行由易到难的准则,首先从Toeloop一周抓起。 实地教学的效率要比一个跳跃视频传两天才能得到反馈的隔空授课高很多,师徒一说一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 “你的Flip两周用刃已经有些平了,三周跳的刃更压不下去。” “你的Lutz用刃好像也有些问题。” 一个小时过去,叶绍瑶滑得汗流浃背,教练明明是来解决问题的,怎么让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多。 “放轻松,你的用刃主要错在Flip,”柯利亚拍了下女孩的头,“只要裁判不往死里扣细节,勾手跳没有太大问题。” 叶绍瑶乖乖听着,借机插话:“其实,对于明天的自由滑,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柯利亚挑眉:“你想临时改动节目?妮卡会伤心的。” 妮卡是索洛维约娃的昵称,他们俄圈的老熟人都喜欢这么叫。 “我今年就这么一场国际赛,当然想在极限上更拔高一筹。” 柯利亚沉默了一会,靠在围挡上,手托着腮,像一个冒牌的思想者:“你原本的连跳计划有哪些?” “2Axel+1Axel+SEQ、3Toeloop+3Toeloop、3Salchow+2Toeloop,”叶绍瑶补充,“赛季初尝试过萨霍夫三周接外点三周,但还没有在正赛干净落冰过,所以这次的计划难度降了很多。” 计划难度是运动员报名时需备注的内容,不过因为国际滑联没有硬性规定,要求难度落实必须参照报名的计划,故而临时变动调整的运动员不在少数。 柯利亚为难地挠了挠头:“你的极限有点低。” 空气静止了两秒。 叶绍瑶憋着一口气没咽下:“我知道,但……有在努力了。” “没关系,还有一个小时,”柯利亚摩拳擦掌,“我的比赛经验告诉我,赛前突击是很有用的。” 在青训营的时候,希尔维娅曾给叶绍瑶科普,柯利亚又号称“赛场上的赌|徒”,曾凭借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4T拿到全场第七名。 “这儿的冰质不错。” 他们所在的非商业冰场位于赫尔辛基于埃斯波之交,所有者是一名八十来岁的老头,年轻时也是一名运动员,滑野冰出身,但上过世锦赛,毕生愿望就是拥有一座不会打烊、不会融化的冰上城堡。 他的脸已经皱到看不清五官,但声音依然敞亮:“Voitatitteli,tytt.(祝你夺冠,女孩。)” “他说什么?” “他说,冠军是你的。”柯利亚翻译。 叶绍瑶从没觉得,英语于她有如此亲切。 冰场没有悬挂机械时钟,没人知道现在几点几刻,只是外面又下雪了,顶棚撑起的白帆坠下来些许。 是雪的重量。 “你明天还有比赛,今天就练到这里。”柯利亚见好就收。 “只是这样?” “不,我还有话要嘱咐你,”他说,“明天的跳跃,你要把阿克塞尔的连续跳接上Loop两周,不能浪费三连跳的规则。” 另外,他鼓励叶绍瑶将3S+3T重新提回正赛,毕竟只要不跌倒,落冰再难看也无伤大雅。 最后,他问:“你能保证自己不摔倒吗?” 就像放学却突然收获了老师二次布置的作业,叶绍瑶丝毫没有体会到下课的快乐,反倒把眉头锁紧,她拿什么保证自己不摔到呢。 但她喜欢挑战。 跳砸一套节目只是把自己的名次推得更远,和降难度的结果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犹豫了几秒,叶绍瑶说:“我想我可以保证。” 冰场不止有他们两个人,柯利亚注意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男生始终埋头苦练着。 “他是你的朋友?” “是的,他叫季林越。” “LinyueJi?请代我向他问好,并祝他也成功。” 那可有些难了,季林越的短节目被抓了跳跃周数,险些连倒数第二组也没捞到。 老头在观赛席的第一排小憩,鼾声断断续续,交握的双手安放在腹部。他似乎给场上的青年们祝祷,祈求他们比赛顺意。 “我们也走吧,林月季,”叶绍瑶学着柯利亚教练的俄国腔,“雪下大了。” …… “WeetothefourthdayofEspooforthe2010JGP.Thewomenfreeskatinpetitionisabouttobegin.(欢迎您来到2010年花样滑冰青年组大奖赛芬兰站第四比赛日的现场,女子单人滑项目即将开始。)” 扮演了一路母慈子孝的三人组在场馆门口分别,邵女士挥手:“你们俩赶紧去候场吧。” 雪天初霁的路可不好走,颠簸了一路,她只想找个地方坐坐。 但还有些事需要嘱托:“林越,记得看着点绍瑶,别又被什么刀呀片儿的划伤。” “好。” 埃斯波的雪下了一晚上,刚才吸了一粒雪沫子进鼻腔,冷得叶绍瑶打了个寒颤:“好什么好,你们男单下午一点才检录。” “那怎么办,”季林越摊手,“我总不能在邵姨面前瞎晃悠,说自己玩忽职守。” 比赛期间,其他项目的运动员不能进入检录区,但几间练功室还是共享的,叶绍瑶把他丢在那儿:“等我的捷报吧。” …… “Let`sgetthelastgroupinforasix-minutepractice.(请最后一组选手入场,开始六分钟练习。)” 冯蒹葭在场外指导:“叶绍瑶,注意避让其他运动员,跳跃保持距离。” 有叶绍瑶本人的事故在前,周围人也不说什么比赛加油的客套话,还是提醒一句注意安全比较实在。 “知道。” 回答得漂亮,叶绍瑶摘下刀套,转身那刻就冷不防和别人抱在一起。 意外,这是意外,她赶忙撤开:“Sorry……Silvia!” 虽然在前几天就见上了面,但她们相隔甚远,还没有说话的机会。 现在似乎也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加油,babe.”希尔维娅在匆忙中贴面致意,随即像宽阔的远方滑去。 叶绍瑶是本组第一位出场的选手,六练时间一结束,就是她的个人舞台,没有多余的时间供她恢复体力。 她只能在这时候跳两周找找感觉,偶尔心血来潮来个三周连跳的尝试,不出意外摔了屁股墩。 她从地上爬起,被自己的节目逗乐,阿克塞尔三连跳搭配两个三三连跳? 这是她在过往比赛从没有尝试过的组合,柯利亚教练的想法比她更激进更大胆,要自己在几分钟后表演一个毫无预备的“新”节目。 尤其是开头的三连跳,多出一个跳跃,她还得随机砍掉某个衔接动作。 赌|徒扎堆了。 不过她也不算完全抓瞎,昨晚入睡前,她已经有了一套预案,不过是凭空想象的,就看实践效果如何。 穆教练曾经和同事吹说,要是以后叶绍瑶有了百度百科,她的标签一定会这么写:华夏花滑女单运动员、大冒险家、大发明家。 这话有些过时了,现在得加一条——大改造家。 “Ournextskaterrepresents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ShaoyaoYe.” 头顶的光束暗下复亮起,一场杀伐即将开始。 虽然为防意外,她将膝盖和小腿的疤痕贴上胶布,但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叶绍瑶对自己的旋转并不太担心。 旋转一直是她的强项。 她的难处是跳跃。 是临时变卦的跳跃。 前奏音乐惭小,旋律很快来到琵琶曲衔接的地方,她的三连跳将在此刻完成。 2A+1A是手拿把掐的,说来也奇怪,叶绍瑶在稳定阿克塞尔两周的那一天,就学会了转身接一周半。 但现在有另一个难题,两声拨弦后,她必须卡在第三声琵琶响起时落地后外结环两周,这处衔接很快,Loop跳不能有半秒犹豫。 一周半落冰后,叶绍瑶忍住滑出的惯性,艰难地接上后外结环跳。 她第一次尝试三连跳,第三跳的高度不乐观,她起得太猛,重心有些偏。 不过好歹是落冰了,叶绍瑶缓了一口气。 这一段经她生硬地修改,流畅度确实不如从前,应该砍掉的衔接还是顺手呈现了出来,她滑着别扭,有些卡不上节奏。 好在音乐有一秒的停顿。 她把这一秒的间隙利用到极致。 再次起步的时候,叶绍瑶终于跟上了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这是最有节奏感的一段,脚下的每一步落点都格外重要。 点冰起跳,叶绍瑶收进核心,一个3Lz落冰,是士兵完成了埋伏,开始等候将领的命令。 雨声小了,风却越加肆虐,她按照计划跳进换足联合旋转。 前蹲基本姿态、直立难度变姿、换足、前蹲难度变姿、直立难度变姿,每一种姿态都转足了圈数,最后卡着音乐的迸发点舒张姿态。 是一道闷雷劈下。 健康的身体就是不一样,叶绍瑶想,前几场比赛时伤得正重,每次蹲转都要她半条命,只怕换足后承不住重量,坐在冰上贻笑大方。 不过她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些,编排步法之后,有另一跟难啃的骨头疼。 音乐来到最激烈的地方,四面楚歌响起,滚滚江水拍岸,雨势也在胁迫着执剑的孤零零的男人,他是西楚的霸王,不过如今,他浑身沾满泥水,变成进退维谷的可怜人。 他握着剑柄,让尖利的刀刃架在脖颈上,呼喝说:“是苍天要亡我。” 他是个颇有气概的人,不过于激昂的音乐,他只是残酷争夺的失败者,汉军高喝威武,叶绍瑶向后起跳,3T+3T,两个跳跃的感觉还不错。 但随着音乐层层递进,前半程的体能消耗太多,叶绍瑶逐渐疲累,脚上变得有些沉重。 每一次浮足落下都是短暂的救赎,但总有再起跳的时候。 为什么要把3S+3T放在后段,心底有颗石头擦出焦躁的火花。 3T缺四分之一周,脚踝硬拧过来,腿下的痛觉让叶绍瑶重新集中精力,条件反射降低重心。 最后一个连跳也稳住了,虽然刚才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定会在镜头下放大,但她不会看见,她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前方胜利的曙光。 她做到了对柯利亚教练的保证,叶绍瑶在心里给自己宣判成功。 躬身转,她圈着双臂,手里仿佛握着旌旗,挥舞起来。 看呀,这是属于我的胜利。 一曲结束,叶绍瑶立马收回笑容。 她累得蹲在地上,任何表情都费力气。 身上是汗水的味道,耳朵里充斥着经久不息的掌声。 叶绍瑶奇怪地开始结算自己的表现,估计会被抓三个跳跃,体能果然还是支撑不住自己的野心。 场边的志愿者撑在挡板上,关心地问向她:“Ye,areyouOK” 再抬头,冰面已经躺了几只玩偶,勤快的冰童将它们打包收走。 “Here,congratulations.”一个小孩搀她起身,递给她一个布娃娃,穿着冰鞋的布娃娃。 从中心到边似乎有长城那么长,看见冯蒹葭递来外套和刀套,她忍不住拥上去,有些哽咽:“教练。” “这么热情?”冯蒹葭被吓到。 不,叶绍瑶在心里回应,她只是就近找个可以倚靠的大树。 她太累了,像半夜爬起来犁二里地那么累。 “我想躺下。”腿酸的劲这时候泛上来,走一步打一个结。 冯蒹葭哂笑,也不怕火上浇油:“体能下降了吧?回去得加练。” 说不出话的叶绍瑶看向她,相信耷拉的眼皮可以表达一切。 出分依旧不算快,屏幕许久才跳转进另一个界面。 “ShaoyaoYe,from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TES58.23(技术动作分),TPC50.86(节目内容分),TSS109.09(总分)。” 实时排名来到第一位。 观众们都在为她欢呼,但当事人有些失落。 明明难度上了很多,但技术分和俱乐部系列赛不相上下,内容分也不及上场国内赛高。 “国际裁判和国内过家家不一样,你的分数干巴巴,别人拿到手里的也一样。” “不一样,刚才有选手的内容分飙到了六十。”叶绍瑶皱眉。 “飙到六十都没超过你,可见再高的艺术表现也只是杯水车薪。” 场上的灯光又暗了暗,迎接它的下一位选手入场。 叶绍瑶缓过劲,咧着嘴感慨:“我什么时候也能有那么高的内容分。” 可羡慕死她了。 …… 叶绍瑶是稳坐在观众席时被召回的,小姑娘困得在妈妈膝上打盹,美梦正酣。 冯蒹葭一行一行找人,颇有将冰场地皮掀过来的意思:“叶绍瑶呢?” 还好刚睡醒的邵女士听见了这声儿:“怎么了?” “颁奖仪式还有十分钟开始,整个后勤都在找你,就差广播告知寻人启事了。” 叶绍瑶被摇醒,裹着外套翻了个身,睡眼蒙眬:“有我事?” “事大了!” 来自华夏的十五岁选手叶绍瑶,两场比赛均刷新了赛季个人最好成绩,并将女单银牌锁定在了163.41分。 直到站在领奖台上,她还有些飘忽,接受奖牌的时候,给嘉宾鞠了近一百二十度的躬。 慈祥的女士将她的双肩捧起:“别紧张。” 很明显吗? 叶绍瑶看着胸前的奖牌,又似乎透过奖牌看着别的什么。 冰鞋是临时换上的,鞋带系得不够对称,外套是上场前刚披的,领口没有翻下来,左胸口的国旗被遮挡,不够明显。 她理了理奖牌的绶带,让五星红旗完全暴露出来。 这就顺眼多了。 “Everybody,pleasehere.” 颁奖仪式结束,是漫长的媒体拍摄时间,一直到下午一点,这里都是她们的场地。 “叶绍瑶,你的国旗呢?”荣膺冠军的希尔维娅问她。 国旗?叶绍瑶自省,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比赛,她和教练团从没考虑过站上领奖台的事,哪里会周到的备好国旗。 不过也巧,熟悉的声音正好从观众席传来:“芍药!” 她循声望,是短节目那天的同胞。 “接着!” 女生跨步起势,将当初铺展在观众席的国旗抛向了叶绍瑶。 像一团炽热的火苗,在空中烈烈燃烧。 叶绍瑶在挡板边伸手,她接住了这簇红火,将它扣在肩上。 是猎猎招展的披风,是足够她鹏程万里的双翼。 “现在我有国旗啦。”她对希尔维娅说。 …… 叶绍瑶没想到,在遥远的国外也会碰见国人扎堆的地方。 没错,她在埃斯波体育馆被一群华夏媒体围追堵截。 “绍瑶,首先恭喜你获得JGP芬兰站的银牌。你能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吗?” 实话说,她的脑子一直乱乱的,像大睡一觉的后遗症,稀里糊涂被引向领奖台,稀里糊涂和其他奖牌得主合影,再稀里糊涂被堵在偏僻的楼梯口。 不过此刻的楼梯口挺热闹。 “我像做梦一样。”叶绍瑶无意识用英语回答,惹得前排记者发笑。 “看出来你此刻激动的心情。那你能讲讲自己的夺银历程吗?” 叶绍瑶发誓,她曾经背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此情此景,好几个黑洞洞的镜头对准她,还真记不清所以然。 “我也没想到能拿到银牌,完成自由滑后,我已经在观众席安眠了,可能是因为幸运吧。”她依旧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只是幸运吗?你的两套节目难度都很能打。”有记者问。 她勉强动脑筋想了想,点头承认:“或许我也兼具实力吧。” 有道声音在耳廓回响。 ——Whataluckyandpowerfulgirl. 第95章 “你等着自愈吧。” 叶绍瑶拎着盒饭回到休息室时,希尔维娅也刚刚突破记者的围困,和队友说着刚才的遭遇。 她是本站女单的冠军获得者,从M国的体媒到芬兰本地媒体,再有ISU的官方摄影,个个都有话想说,围得她挣脱不得。 “我当时真得好饿,为了早点吃饭,直接赶走一波人,拜托其他选手分散火力,”看叶绍瑶进来,希尔维娅拉着她向朋友模仿,说,“‘其实这个冠军拿得十分不易,亚军和季军都是十分可敬的对手。’” 周围的同伴笑得开心,叶绍瑶却有话要说。 难怪在采访结束时,从外场又来了一批外国媒体,让她不得不用贫瘠的词汇量绣花。 她揽住希尔维娅的肩,终于抓到罪魁祸首。 “不过老实说,你的难度提高得太快了,”希尔维娅分她半截黄瓜,“我记得在训练营里,你还没掌握几个连跳呢。” 论谣言是怎么传开的,选手们盘坐在地上,个个都积极应和。 叶绍瑶硬着头皮辟谣:“其实,我现在也没完全掌握。” 她掰开竹筷,将两头的碎屑刮掉,吹走。 自己的连跳,向来是只管跳不管落。 “可得了吧,你的小分表比我还干净。” 希尔维娅抱怨,她被抓了两个跳跃缺周,尤其是勾手三周跳,裁判组毫不留情给了两个“<”号,表示缺周超过一百八十度。 叶绍瑶惊讶:“那你岂不是损失了太多分值?” 她对这个跳跃有印象,全场唯一的3Lz+3T,最高难度。 “是啊,对比我上一站的自由滑,直接少了六分。” 不过拿到金牌,还是足以弥补希尔维娅心里的缺憾。毕竟即使在两套节目均完美呈现的上一站,她也只收获了一枚铜牌。 休息室的钟表整点报时,内场讲的入场音乐从门缝飘进来。 “两点了,我还得赶傍晚的航班。”希尔维娅拎着鞋包,和其他同伴飞吻告别。 “下次见。” “叶绍瑶,你不离开吗?” 运动员散得七七八八,各自也收拾各自的行李,唯独叶绍瑶稳如泰山,靠在墙边吃得正香。 “我要去当观众。”她说。 希尔维娅笑着挥手:“也对,期待你的3Lz+3T。再见。” 气氛王走掉,剩下的选手缺少交流中枢,在忙忙碌碌中沉默下来。 厅里的季林越已经完成检录,正返回练功房拿装备,在走廊处和叶绍瑶撞个满怀。 还没比赛的运动员可金贵呢,叶绍瑶弹开:“没伤到你吧?” 季林越被问得莫名其妙,低头看看四肢:“你藏了暗器?” 那倒是他多想了。 还能开玩笑,小伙子心情不错,叶绍瑶拍了拍他的肩:“林月季,加油。” …… 华夏此次满额出征芬兰,冰舞和双人滑比赛在昨天落幕,今天的单人滑就是她和季林越的主场。 不过还有另一号人物,陈束晰凭测试赛冠军,拿到了世青赛和一站大奖赛,他今年17岁,已经满足参加成年组的年龄,但他选择双线作战,同样报名了JGP。 短节目后,陈束晰的排名和季林越紧挨着,自由滑中,两人也前后脚出场。 倒数第二组运动员出场,观众席为他加油的不在少数,有外国冰迷甚至喊出了他的名字,ShuxiChen。 叶绍瑶玩着手里的小鱼吊坠,还有些奇怪:“你知道他?” “当然,他很帅,”旁边的外国女孩还犯着花痴,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我是去年才认识他的。” 去年赛季初,陈束晰只身一人闯进JGP系列总决赛,虽然只收获第五名的成绩,但已足够让这名长相与实力俱佳的小伙名声大噪。 所谓名声大噪,得用“世界范围内”这个定语概括。 “你认识季林越吗?他也是华夏的运动员,就在下一位出场。”叶绍瑶突然问道,好像坐在小卖部的收银台,向顾客推销店里的商品。 “是他吗?” “对。” “天呐,你们国家的人怎么都长一样,”女孩嘴唇动了动,最后琢磨出一句,“连五官都帅得如此相似。” 叶绍瑶眯着眼睛,季林越的鼻子眼睛长什么样,她起笔都能画出来,陈束晰的模样她也熟悉。 但是,他们不是两模两样吗。 女孩还在震惊于自己的发现,和邻座的朋友讲:“你看,他们长得真像双胞胎。” 叶绍瑶看着她们的侧脸,豁然开朗。 是这样,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亚洲人,自己也分不清外国人的样貌,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梁,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场上的陈束晰获得了不错的分数,自由滑的绝地反击让他领先第二名十一分。 “Ournextskaterrepresents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LinyueJi.” 外国女孩没忘记季林越,抬手碰了碰:“你的朋友。” 在冰迷的欢迎中,场上的男生很快就位。 优雅的乐曲在场馆里响起,他在冰面上起舞。圆舞曲,对舞蹈功底要求很高。 “他的舞感特别好,是学舞蹈出身吗?” 叶绍瑶想了想:“他以前练过冰舞。” 不过是很早以前。 季林越向后点冰跳出三周,转身待机的时间有些长,在靠近侧面挡板的地方,才接上2A+1A连续跳。 不对,叶绍瑶呼吸一滞,第三跳仍旧是阿克塞尔两周,他跃起的高度更甚于以往。 太靠近挡板了,叶绍瑶有想呼出的冲动,只是还没来得及张嘴,季林越已经发生意外。 第三跳缺周严重,落冰无法站住,他直接向侧面倒去,刚清理过的冰面平平净净,像一面没有裂痕的镜子。 他的手腕使不上力,惯性带着他撞到挡板上。 有观众担心地站起。 在旁人的注目下,他迅速爬起,好在音乐也温柔,催促他加刀进入定级步法。 惊心动魄的一刻,好在没有掉速,观众意识到自己虚惊一场,抱以劫后余生的鼓励。 一切在表面上恢复如常,旁边的女孩又有了聊天的心思,但叶绍瑶却看见,季林越用手反扣住脖颈,随即,手掌无力地垂落下去,像平静的多瑙河抚摸着每一个驻足的游人。 她比在座都更熟悉,这不是他节目中的编排动作。 刚才的事故并没有完全揭过篇去。 季林越再次进入起跳前的待机状态。 3A单跳受到了影响。 他起跳时太迟疑,显然没有做好准备,高度远不如前,像刚擦过网的羽毛球,才堪堪转了三周,冰刀已经触碰到冰面。 脚踝没拧过来,季林越再次摔在了冰面上。 缺半周会降组,摔倒会在总分中额外扣除一分,这让阿克塞尔三周的优势荡然无存。 音乐也在哀诉,和惋惜。 进入换足联合旋转,季林越已经昏得,舍弃了原来的难度进入方式。 如果不是没有超能力,叶绍瑶真想让时间静止,冲到他面前提醒:快醒过来,你*还在比赛。 不过心有灵犀也是一种交流方式。 节目来到中段,节奏愈渐快起来,小提琴的悠扬抓着人的感官,清晨的多瑙河迎接往来的游船。 游船靠岸,圆号重新接入,像汽笛鸣响,叫醒了岸边的小镇。有人不再耽于现状。 3F、3S、3Lo、3F+3T、3Lz+1Eu+2S,终于还是跌跌撞撞地,但一路顺下来了。 管弦声交替悦动,像宫廷不眠不休的舞会,季林越在逐渐慢下来的滑速中自省,体力出现问题在所难免,但脚下的步伐不能走样。 这是一套节目的基础。 最后的换足蹲转,双脚已经像灌了铅,第一次跳进尝试失败,他双足小转一圈,重新跳入。 这很难由客观的规则界定,如果裁判在主观上认定刚才的小跳已经属于旋转动作范围,那这个难度进入一定会被判无效,接下来的整个技术动作都不会被认定。 但季林越仍然在冰面上掖腿转着,一圈、两圈,每个蹲姿都转足圈数,险些超时。 音乐到此为止。 “如果没有失误,这是一个观赏性很强的节目。”外国女孩叹息。 观众席响着稀稀落落的掌声。有超常发挥的陈束晰在前,这样的表演不太叫座。 “你在为他难过吗?” 室内没有空调,不知道从哪里掀起了风,吹得叶绍瑶脸颊冰凉,她用手试图捂热,才发现脸上正淌着泪水,水光沾满她的手心。 此刻的世界是模糊的,眼泪将一切都分割成独立的单元,它们像碎在眼里,轮廓对不上轮廓,重影对不上重影。 她想不通,季林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但事实又证明,他的状态比天气还不稳定。 分明刚才的六分钟练习还一路顺畅,所有的三周都落定了,完全没有摔一连串的迹象。 冯蒹葭也生气了,叶绍瑶看她站在季林越旁边,一路走一路说,絮絮叨叨地责骂着,也不顾kc区架起的摄像机。 季林越一直低着头,右手没有放下来过。 “你可以让让我吗?”叶绍瑶对女孩说。 女孩点点头:“上帝会保佑他。” 她也发现了。 “LinyueJi,fromPeople`sRepublicofChina,TES57.23,TPC59.02,Deduction-2.00,TSS114.25.” 自由滑的分数下来,季林越的成绩一落到了第四位,如果不出意外,最终也不会突破前十。 运动员通道的防火门关着,像沾了水的吸盘一样,叶绍瑶握着门把,门却纹丝不动。 她赌气地轻踹一脚,这里时常有运动员进出,哪个缺德货锁的门。 门里的“缺德货”扒了条门缝:“非运动员禁止入内……你是女单运动员?” 叶绍瑶点头:“我有东西落在里面。” 志愿者知道她,没有追问,客气地将门拉开。 走廊暖黄的灯光洒在她的脚下,叶绍瑶现学现卖:“上帝会保佑你。” 因为身体原因,季林越已经申请离队,提前回了休息室,对面坐着冯蒹葭,她还在喋喋不休,怒气冲上头的时候,满身刺的刺猬也不过如此。 “季林越,你对自己的能力有没有清楚的认知?叶绍瑶能临时改配置,是因为她有外教有储备,你以前跳过合格的3T+2A+2A吗?你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教练,我在学校练过……” “你打小基础牢,自信没有教练也可以进步,但结果很明显,你这是在耍小聪明,根本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手上的木门脱力打开,发出“吱呀”怪叫,室内顿时没了声音,叶绍瑶站在门口,和他们坦诚见面。 “还没回去?”冯蒹葭还在气头上,说话像打机关枪。 叶绍瑶摇头,试探性地往里走了两步:“我带了冰块。” 冯蒹葭回头,才想起问他伤情:“哪里受伤了?”语气很僵硬。 “没有受伤。”季林越回答。 他凭一己之力再次吹燃刚熄灭的火星,冯蒹葭被这轴脑筋气得够呛。 “教练,我妈找您,她在观众席东面第二排。” 冯蒹葭将信将疑,但不管是真是假,都比留在这里受气要好许多,她顺着台阶下,给自己冷静的空间。 门里门外再没别人,叶绍瑶偷摸锁上房门,提起装着冰块的塑料袋。 “喏,冰敷。” 原来是个简陋的冰袋。 冰块是她借的,旁边的外国女孩带了一杯冰咖啡,抱怨半杯都是冰。 塑料袋也是二手的,妈妈带给她手套,塑料袋一直被她团在衣兜里。 “有咖啡味儿,但我洗过了。”她将塑料袋放在他的脖子根,那里已经红了一片。 “我没事。” “我不瞎。” 眼瞅着被拆穿,季林越只能老实坐着。 “要是扭伤了,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这次随行的团队构成很简单,只冯蒹葭和体能师两人,俱乐部的队医没有拿到签证,只将手里药箱委托团队,里面有常备的云南白药,就放在放置行李的置物架上。 季林越没说话,果然是扭着了。 那还等什么,叶绍瑶催他换身行头,赶比赛结束前就走人。 季林越是半个英语通,问问路也不成问题,在好心路人的指引,他俩顺顺利利来到当地的医院。 “好冷清的医院。” 与其说医院的人少,倒不如说整个芬兰都人口凋敝,叶绍瑶曾好奇查过,只岸北市的人口就有芬兰整个国家两倍多。 她乐观地想:“应该不需要排队。” 但国外的医疗实在鸡肋,看着每个科室空空荡荡,在服务台一问,拍X光片的名额排在了半个月后。 叶绍瑶无功而返,抿着唇说:“你等着自愈吧。” 好在回酒店的路上有间私人诊所,在一行咖啡店里艰难求生,营业中的木牌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拉开玻璃门,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又响,叫醒无所事事的老店主。 老店主就是诊所的医生,大概六七十岁,络腮胡子包裹了整个轮廓,穿着一身违和的唐装,叶绍瑶搭了几句话,他居然还是个华夏通。 “没有骨折,只是由于力的传导导致颈部软组织轻微挫伤。” “谢谢。” 私人诊所出奇得贵,就诊才不过五分钟,300欧,“啪”一下就没了。 叶绍瑶心疼地捂着钱包,这可是她出的钱。 “可以报销的。”季林越说。 别说她笨,叶绍瑶勇于质疑,私人诊所,外地就医,他们的医保还能报销这个? “冯教练说,钱她出。” 什么嘛,刚才怪罪了半个钟头,原来还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第96章 “此刻就最美好。” 回程并不顺利,原定于次日启程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一再搁置,一延就是两天。 国际航班就是这么稀有且任性。 “没有其他回去的办法吗?” 叶绍瑶有些担心,下周就是期中考试,她已经落下许多功课,可不能连考试都不去。 曾云开每天都在Q|Q上打小报告,说着班里传开的小道消息——叶绍瑶是靠关系进的三中,连带几次三番请长假,都是特|权主义在作祟。 对此,叶绍瑶请求她传话:如果他们有可以出国比赛的机会,一样可以。 曾云开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崇拜之情几乎要溢出来:“你是女王!” 叶绍瑶摆手,声音软下来:“谣言像弹簧嘛,你弱他就强。”十多年的校园生活总让她遇到形形色色的同学,久而久之,也就悟出来了。 “你那边好吵。” 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们趁突然空出来的两天,一路向北,再次追寻极光。 当地天气预报讲,今晚多色极光的能见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不看后悔一辈子。 怎么就同人不同命呢,曾云开蔫哒哒的:“哎,明天星期一,早上还有早读课。” “那晚安。” “不晚安,我数学作业还没写完。” 九千公里之外的岸北市,已经是夜色溶溶,曾云开伏在桌上哈欠连天,仍旧不愿放下小灵通,宝贝地握在手里,和她讲窗户上映的松枝儿,一会落一块雪下去,多大的雪块也要详尽地比划,就是不肯做题。 此刻的芬兰也进入黑夜,不过严格来讲,十一月的芬兰,除了正午,其他时间都是黑蒙蒙一片。 距离埃斯波越远,公路更笔直了,两侧是无垠旷野,除了偶尔掠过的一丛杉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 “前面有加油站,”邵女士握着方向盘,临时租借的汽车油箱已经见底,“下午五点,我们也该吃饭了。” 这里的居住者实在少,走过两百公里也看不见什么人烟,最有人气儿的就是休息区,一家超市和加油站相依为命,他们运气不错,这个停车场的背后,还有两家供人吃饭的馆子。 叶绍瑶一下没晃过神,占地两百平的东北饺子馆,开在了荒无人烟的芬兰。 “我们东北人要占领全球了。”她没来由地说上一句。 这里没有生活污染,连积雪都比城市里的更松软,卡在凹凸不平的鞋底,就很难抖落下来,叶绍瑶在门口直跺脚,像是入座前的神秘仪式。 季林越走回她身前:“邵姨问,你吃韭菜猪肉馅,还是韭菜馅。” 这是什么选择,不爱吃韭菜的某人被击垮:“有没有……纯猪肉馅。” “你这姑娘养得好,会挑食呢,”在水雾缭绕的操作间,大姨还有心思冲邵女士调侃,“姨给你另包一盘,和韭菜猪肉一个价。” 备餐时间不长,但大姨准备了好多话:“这里一天也来不了几桌人,老头子都要抑郁了。” 这下好,来了一桌客,又还是老乡,老夫妻俩比谁都高兴,连带饺子都多下了几个。 “来这里看极光吧。”大姨一猜就知道十之五六,能在这条路上驰骋的汽车,基本都是去往拉普兰的游客。 大爷拉开椅子,右脚一跨,抖了抖围裙上的面粉屑:“哪里需要跑那么远,就这跟前儿几百里,有个什么湖,也好看,人还少。” 不愧当了三十年土著,热心肠的夫妻俩一个劲劝,拉普兰太冷,已经零下三十多度。 壁炉里烧着旺火,偶尔有干柴迸出的“哔啵”声,如果不是室外偶尔卷起的大风拍打玻璃咣咣响,也可以当做是岸北路边静谧的小夜。 桌上的大窑也是老年头汽水的味道。 吃饱好上路,相逢只是短暂的,他们得在天幕彻底黑下去前到达拉普兰。 “我们在哪?” “前面就是奥卢。” “天呐,我们才走了一半。”叶绍瑶用手指测量,地图上的短短半扎,还需要他们披星戴月五个小时。 “你不舒服?” “有些晕车。” 叶绍瑶一直没敢摇下车窗,公路上的风太肆虐,只需要一条窄窄的缝隙,就可以把她的耳朵冻僵。 “邵姨,我们的航班不也在奥卢机场吗?就到这吧。” 还没到奥卢市区,这里只是边陲的小度假村,只有几颗灯光埋伏在雪地里,告诉他们,这是一个障碍物。 “和我姥家真像。”叶绍瑶像撒手没的气球,甫一打开车门,就钻进层层竹篱笆里。 还是不一样的,岸北的室外虽然冷,但屯子里总会有其乐融融的笑声,这里除了星星点点的小灯球,就在没半点人迹。 一切安宁,远处的雪松融进夜色里,树冠连绵,像一幅浓厚的油画。 此刻已经足够晚,时针走到十点,头顶只有浩瀚星河。 邵女士开了一天车,在木屋里小憩,叶绍瑶玩心大发,拉着季林越去丛林深处探险。 山坡的背后,是一处整齐断崖,崖底是一面湖,奇怪的没有结冰。 湖水将整片星空装进怀里,这是地面唯一的光源。 “走吗?” 旁边有栈道,木梯一阶一阶向下延伸,直到踩在踏实的湖岸。 “有很多暗冰,注意脚下。”叶绍瑶的雪地靴踢到一块冰,冰块纹丝不动,手电筒一照,有足球好几倍大。 今夜无雪,也没有虫鸣,只有脚步与雪地的细微摩擦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里的细石子是黑色的,仿佛被湖水打磨过千百遍。 “季林越,你看。” 叶绍瑶在湖边捡到一块冰,是爱心的模样,无瑕的冰折射照过来的灯光,一整块都是透亮的。 她吸了吸鼻子:“季林越,我要和它合影。” 不管是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前脚游客留下的纪念,她都想成为第一个发现这块爱心的人。 多有意义。 季林越隔着厚厚的棉手套,艰难地摸出手机,一按,不灵。 叶绍瑶跑到远处摆好pose,感觉露出了半张脸已经要被吹僵。 “好了吗?”她催促。 “这里太冷,电池被冻住了。” 那怎么办?叶绍瑶摘掉手套,钻木取火般将它捧在手心,又是搓捻又是哈气。 手机彻底罢工了。 关键时刻掉链子,叶绍瑶撇嘴,还不如她爸的古董相机。 悬挂在空中的星星太亮,亮到她想把它们摘下来,在床头挂一颗,在书桌上挂一颗,节能又环保。 “星星这么亮,极光会不会不明显。” “星星又不算光污染。” 叶绍瑶跟着点头,说的也是。 晚上十一点半,叶绍瑶才悟出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 比如刚才已经可以用漆黑形容的夜色,现在关掉手电,周围更黑一个了层次,连山坡上的雪松也看不清轮廓。 黑色在一定程度上等于孤独,至少叶绍瑶是这么认为,为了赶走这种感觉,她只能不停动嘴。 “我们别都开着手电,不然只能抓瞎回去。” “好。” “季林越,你见过岸北的极光吗?” “没有。我爸说,岸北的空气不好,晚上又灯火通明,他在那儿生活了小二十年,也没见过。” “我姥家可以看见极光,但是据我妈说,有且只有那么一次。” 那一年,屯子附近唯一的煤矿被禁止私人开采,煤厂也关停,村民一连见了好几个蓝天。 极光对环境的要求特别高。 “快十二点了。”到了犯困的时候,叶绍瑶有些睁不开眼睛,她席地坐着,靠在季林越的肩上。 脑袋放的位置特别好,耳朵下像垫了一块枕头,脸颊吹不到一丝风,鼻腔呼出的都是温暖的气息。 季林越的手表有微弱的机械声,女孩的呼吸逐渐平稳,枕着睡过去。 “叶绍瑶。” “极光来了吗?” “你先别抬头,”不对,面前的湖倒映着这片天空,季林越改口,“你先别睁眼。” 叶绍瑶摸不着头脑,但她实在困倦,眼皮重得连千斤顶也撑不开。 “有惊喜吗?”她的灵魂问道。 睡也睡不着,心底的某个角落正在疯狂跳动,叶绍瑶坐直,捧着沉重的脑袋。 季林越终于下达最后一道指令:“现在,抬头看。” 2010年11月8日凌晨0时,芬兰奥卢市外的某处冰川湖边,极光指数=8*,可肉眼观测概率98%。 叶绍瑶睁眼。 空中只有薄薄一丝流云,在极光之下快速流动,极光的流速则更快,仿佛被来自外太空的飓风吹动着,黄色被吹成绿色,紫色被吹成粉红,世界之间都被照亮,也映着他们的脸庞。 叶绍瑶环顾四周,原来这座凹陷的冰川湖并不深,他们身处崖底,长满雪松的山坡只有五六层楼那么高。 “该怎么形容呢?”她的目光重新被极光吸引,这名偏科语文选手首次感到语言上的无力,索性把拳头递给季林越,“你来描述一下眼前的一切。” 不只是那片湖水,她看见,极光也同样装进了季林越的眼睛,它会不会也有湖水深邃。 天地之间无人,这里只装得下他们。 “震撼。” “惊叹。” “美轮美奂。” 季林越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叶绍瑶笑他,遣词功力有所下降,越来越像一名体育生了。 他笑着摸了摸脖子,算是默认了。 “你不许愿吗?”他问。 叶绍瑶是个喜欢贷款未知的人,她将许愿的场合分出三六九等,一年只有一回的生日很重要,得许三个愿望。 一生都不会有几回的特殊时刻则许得更多,她把能够想到的人,能够记得的事,都要向虚无的神灵提一遍。 上次看见流星,她许了什么愿望? 关于季林越,她虔诚地闭眼,希望他健康,希望他能滑出更好的成绩。 愿望中的主人公看着她,小姑娘的脸色有些严肃,不知道望文生义想到了什么。 她说:“愿望很难实现的,我觉得,此刻就最美好。” 第97章 谁啊?又搞恶作剧。 凌晨一点,暖光开满的小木屋里,邵女士已经裹着睡袋熟睡,叶绍瑶和季林越从冰川湖满载而归。 没别的事可做,两人支着小马扎,在行李箱上摊开书本,一人一笔,干脆做作业吧。 他们已经过了困劲。 没人会对那一场视觉盛宴无动于衷,总要做些什么消耗精力。 “你居然有数学题不会?” 叶绍瑶看季林越撑着脸腮发呆,好心将座位挪过来,她的第一次月考得了101分,现在对自己的数学基础很有信心。 她接过练习册和草稿纸,准备大展身手。 “你们怎么在学指数函数?”胜利者的微笑在一瞬间被抹去。 现在不是才开学俩月吗?据曾云开的可靠消息,她们亲爱的数学老师在上周五还赶二单元的进度。 指数函数是第四单元的内容,够他们学到猴年马月。 叶绍瑶有些感慨:“你这愁眉苦脸的样,让我想到了方仲永小朋友。” 别说方仲永五岁书诗四句,季林越也是八岁就能去首都参加奥数竞赛的人,那是她念叨了好多年的天才行为。 对此,季林越只能耸肩,一到赛季,他假条上的日期就没怎么间断过,再高的天分也禁不住后天的消磨。 他说:“还好我在体育班。” 体育班的进度尚且如此,可推理理科实验班有多恐怖,数学老师一撸袖子,大有带领学生一学期啃下两本书的气势。 似乎有一阵寒风刮进脖子,叶绍瑶打了个寒颤,她对三中和谐的校园文化有了深深的认同感。 几百公里之外,体育馆的最后一束灯光关闭,为期四天的比赛终于落下帷幕。 华夏队在本站收获女单项目的银牌和双人滑铜牌,这是本赛季以来,华夏花滑在国际赛中的头两枚奖牌。 花滑协会对芬兰站的开门红极为满意,奥卢飞往华夏的航班还没落地,新闻网的文章就已经拟好刊登,协会副主席亲自接受采访: [太阳在芬兰的地平线缓缓落下,但华夏的新一代花滑少年已经站起。他们如雏鹰展翼,奇华初放,他们有足够坚定的梦想,成为我国花滑崭新的风帆,不灭不死、熠熠发光。感谢他们,让世界看到我华夏青年,看到华夏的花滑事业,依旧山花遍野。] “你们老师不是在教写议论文?这是多好的作文素材。”邵女士看着报纸,将这段文字指给闺女。 叶绍瑶正和季林越分着吃航班上的小食,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存不住一句话。 “那以后写励志人物,别人都是一水的霍金史铁生,我独树一帜,写华夏花滑运动员叶绍瑶。” “怎么不行呢?”邵女士问,“不够,还能把林越写上去,还有你那群朋友,都可以写上去。” 在家长的眼里,孩子们已经是励志的代名词。 穿过层层气流,经过近二十四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落地首都,邵女士带着两个大包袱,又辗转火车站。 首都的人真多,售票大厅的队伍一直延伸到玻璃门外,人们坐在行李上,拥紧棉衣取暖。 他们靠着车窗和夕阳对话,等日落山头,叶绍瑶终于看见那片熟悉的红砖房。 与这里阔别,感觉有一个世纪之久,但没来得及撕下来的日历只有几页而已。 回校第一天,叶绍瑶刚好赶上三中高一的月考。 她在飞机和高铁上没睡好,到考场也是懵懵的,试卷上写满了鬼画符,答题纸上的考号涂成了选择题的答案。 为此,叶绍瑶消沉了两天。 语文可是第一门考试科目,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出师不利呀出师不利。 邵女士作为学校内部人员,把她叫去办公室开导,月考都是任课老师拿着红笔人工阅卷,不会看这些有的没的。 还真是,语文答题卡发下来,她以113分拿到了年级前五,连叶绍瑶都佩服,自己的功力不减当年。 成绩陆续出来的那个下午,她心里的郁结解开了许多,上课也有心情开小差了。 窗外没有鸟叫,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也在上周的大雪中掉光。 她不免联想到聂心给邵女士发的彩信,她的学校被那场雪压塌了一棵银杏,起重机连夜赶去吊走的,到上学的时候,树坑周围只有几块破裂的地砖。 那天的大雪究竟有多大?她现在反倒有了探究欲。 “叶绍瑶,议论文该如何从横向展开议论?” 猝不及防,溜号的某人被抓了包。 关于这个问题,笔记本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有表现欲强的男生替她答完了所有要点,语文老师给出一记眼刀,让他看清形势。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 “叶绍瑶,社长问你,今天晚上的舞蹈排练到底来不来?”教室门口捎口信的比小灵通还快。 期中考试一过,所有的社团娱乐活动都开始复苏了。 但叶绍瑶显然什么也不记得。 “舞蹈排练?” “你都忘了吗?下周要开校运会,每个社团都要出一个节目。” 原本十月初就该召开的校园运动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推迟,等到操场的积雪清理干净,期中考试又接踵而至。 “我也没参加过舞蹈社的排练呀。”叶绍瑶皱眉,九月她请了晚修课加练滑冰,十月直接请通假参加比赛,什么啦啦队的事,她全不知道。 见说不动她,社员有些不高兴:“但你是我们的一员,每个队形都还留了你的位置。” 叶绍瑶半推半就,在应付完一天的学习任务后,转阵舞蹈教室,开始接受新的折磨。 其实她也是今天放学才想起,自己加入了什么舞蹈社。 高一刚开学,为了塑造积极开朗的高中生形象,叶绍瑶拿着报名表一连加入了好几个社团,还是邵女士郑重劝告,留下了舞蹈社这一个独苗苗。 舞蹈团的其他成员已经就位,趁隔壁声乐社还没把落地音箱还回来,社长逮住她讲当下的情况。 她需要在半周内学两支舞蹈,一支要在校运会开幕式上演出,一支给篮球比赛的中场休息。 “篮球比赛也需要啦啦队?”叶绍瑶发问。 恕她孤陋寡闻,这样的场景只在体育频道见过。 “因为三中会邀请其他学校的球队打友谊赛,面子要做足。” 高中,果然不一样,连校运会都能开出校际联赛的高级感,如果不是因为任务压在她的肩上,叶绍瑶很乐意凑这个热闹。 “还不是因为今年八十周年校庆,校领导把我们这些社团都放出来了。” 现任社长是高二的文科学姐,她描述去年校运会的惨况,操场除了参赛运动员,谁也不想顶着太阳当冤大头。 但今年要大办特办,不仅赛事的数量添了一倍,还要把十二月的校园艺术节纳进来一块办,校领导不掺和节目的审核,航模、走秀都有机会展示,最好能让学校热闹个三天三夜。 连校运会也没赶上热乎的,叶绍瑶有些可惜:“我都没报名呢。” 社长边笑边说:“没关系,再增加一百个项目,也轮不到花滑。” 说到大众项目,那还得是有腿就行的田赛径赛,放眼岸北,会滑冰的人多,能玩出花样也就百里挑一。 “我是说4×100接力。”叶绍瑶说,从小到大,自己一直是接力赛的常青树,会的可不止花滑。 “接力啊,”社长挠了挠后脑,“你们班主任一直在招人,就差在学校告示栏广而告之了。” 叶绍瑶赶上了报名的末班车,终于让求贤已久的高一(5)班凑出了参赛资格。 11月16日,已经连续一个月低温的岸北市终于迎来日均八摄氏度的高温,早冬的风卷着旗杆上的红旗微扬。 邵女士说,为了迎接这史无前例的冬季运动会,学校的跑道才用盐化过一遍,操场拉起了临时的挡风棚,连国旗都用软水泡过了。 颇有一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召开的魄力。 早上七点半,叶绍瑶拿到舞蹈团去服装城采购的纱裙,被社长催促去换衣服。 舞蹈团的节目在所有班级入场之前,“十五分钟,我们只有十五分钟。” 候场一点也不顺利。 “我的衣服有谁给拿错了?”一楼厕所隔间里,有社员趴在门边问。 “不知道。” 女孩有些恼怒:“谁给我换的L?我的S码呢,这件根本穿不上!” 没人再答话,卫生间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舞蹈社原本只是一群陌生人的聚会,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说到底也只是因为同一个爱好聚首的同事关系。 换好服装的姑娘们陆续离开,卫生间变得空空荡荡,整层楼的学生已经在操场就位,只剩下一个人抱着表演服纠结。 叶绍瑶回教室拿头花,姗姗来迟。 倚在门边的女孩听到了动静,宛若看到了从天降临的救星。 “绍瑶,是绍瑶吗?SOS。” 卫生间的门不高,只需要一抬脚跟,就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 “怎么啦?”叶绍瑶调转脚步,和她接头。 “你的演出服,”女孩指了指脖颈处的白色小标,“是什么码?” “M。” “我手里的是L码,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她把自己的境况简单陈述。 “你需要换码数?” “可以吗?” 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舞蹈服讲究的是合身,要能适应大开大合的舞蹈动作。 但小码换中码,中码换大码,问题……应该不大。 一个小忙而已,叶绍瑶想了想,从门框的缝隙递进去,换过来一身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女孩迅速换装,向对门的叶绍瑶抱拳致谢。 有些困难,不会消失,只会从一个人的难题变成另一个人的难题。 叶绍瑶看着露出半截内衣的抹胸,陷入了沉思。 她的身材匀称,骨架不大,但绝对谈不上头重脚轻,但这条粉色的纱裙却像巨大的抹布笼罩着她,肩上的吊带不听使唤地直往下掉。 她想,这裙子的型号做得忒差,哪有中号和大号能差这么一大截。 她有些烦躁,扭头看内衬缝合的标签,颈部的“L”明显被磨掉了“X”,与裙摆处的对不上号。 “叶绍瑶,你还在里面吗?”社长已经在洗手间外的走廊催促,声音在墙壁间来回碰撞,回声也尽数收进耳朵里,“我们趁现在再梳理一遍动作。” 人在逼上绝处时,一定不会声泪俱下,大脑的自保意识一定会谋出一条生路。 叶绍瑶来不及回答,急中生了智,她将垂到肩胛骨的吊带系上两个结,尽量将抹胸提起来。 天气太冷,大家有各自搭配白色系外套,她的披肩一束,应该看不出任何异样。 “来了。” 确定绳结不会松开,叶绍瑶打了个响指。 她真聪明。 …… 有惊无险地混过入场式,叶绍瑶在公告栏看见张贴的赛程。 “开幕式后就是篮球比赛?”什么离谱的操作。 “因为他们学校管得严,我们学校的‘外交大使’求了两天,他们的校领导也只肯批这半天的假。”曾云开表示,扣扣搜搜。 什么学校?校门大开,一辆大巴长驱直入。 叶绍瑶好奇地往校车里探,茶色玻璃纸糊住整个车窗,她什么也没瞅见。 “绍瑶,等会儿校体育馆集合,衣服别换。” 一个社团打两份白工,下午还有女子接力和混合接力,叶绍瑶苦笑,都是自己作的孽。 大巴车在操场边挺稳,车门一开,在所有好奇眼光的注目下,三中迎来了它尊贵的客人。 一双黑色运动鞋踩在阶梯上。 叶绍瑶鼻腔一哼。 嗬,这不季林越吗。 他也来当赛场吉祥物啊。 第98章 “再说一遍,道歉。” “季林越。” 校车周围正乱,三中的志愿者和实中的领队沟通着,叶绍瑶趁机问:“你还打篮球?” 这小子,几个月没盯着,越来越多才多艺了。 季林越摇头:“篮球队队长是我同学,他有些迷信。” 这事儿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在他请假的那段时间,曾十连胜理科班的体育班以三分之差输掉比赛,实中的不败神话从此被打破。 球队复盘整场比赛,内部传得玄乎其玄,有人说,是因为没有季林越这号人物坐镇赛场,导致女同学们都为理科班的风云人物加油,助长了敌人的士气。 场外观众也是干扰赛场的一大因素,队长认为有些道理,三求四请他跟着球队过来,用美男计场外援助。 “他们这把你当什么,”叶绍瑶觉得有些荒谬,“一块好看的砖?” “我是主动请缨来的。”季林越说。 在确定请假名单的时候,教导主任询问了每名队员的意见。季林越只在办公室待了一分钟,他说,既然球队需要他,他就去。 叶绍瑶愣在原地,季林越的话让她难以理解,仿佛这是一门小众的语言。 她担忧地问:“你是不是补课补傻了?” 季林越说:“我寻思你在三中,给你捎来最新情报。” “你在牢里,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下周末市运动会的花滑比赛,俱乐部把所有人的名字都报上去了,你这两天就能收到消息。” “真的?”不是说没有信任,明明被关在学校*的是他,怎么消息滞后的反而是自己。 那边带队老师沟通顺利,吹了一声响哨,一群一米七八的小伙子排成两路,被三中的志愿者引到教学楼的空教室休息。 叶绍瑶看着季林越收回最后一缕目光,站在原地。 也对,他现在浑身是伤,哪有什么余力打球。 下午两点整,在操场上的教职工拼得火热时,第一场篮球友谊赛在三中有些年头的体育馆拉开帷幕,主场岸北市第三中学,客场岸北市实验中学,双方已经就位。 “可终于要开始了,这裙子的线头真刺挠。” 有啦啦队成员抱着外套坐在场下,眼底的希望之火“腾”地燃起,她受够了这身劣质布料的拘束。 虽然和入场式是同一件裙子,但为了表演效果,舞蹈团在午饭后紧急修改了裙子形制。 舞蹈教室里,地板上散着各色各样的毛线,缝衣针穿进线筒,会针线的同学互帮互助。 连衣裙被改成收腰款,裙尾也裁了一截,社长说,没有哪支啦啦队会穿着长裙跳舞。 还好室内已经烧起暖气,叶绍瑶挠了挠袖口磨出的淡红小疹,否则,这件裙子将没有任何舒适可言。 她从器材处领了花球回来,观众席基本已经坐满,只第二排还空着几个位置,这是作为赛事工作人员的特殊关照。 啦啦队的旁边是两方球队的座位席,该出场的运动员尽数出场,替补和教练在场下围观。 第一节比赛在裁判的哨声中开球。 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叶绍瑶往后靠了靠,试图将自己从混杂刺耳的咯吱声中捞出来。 但观赛席也并不安静。 舞蹈社社长坐在实中的队牌后,问向稳如泰山的季林越:“同学,那是你们篮球队的教练?” “嗯。” “你们的球队是专业的吗?” “不知道。” “你不也是球员吗?” “不是。” “那你怎么也穿着球服?” 像夏天正午聒噪的蝉鸣。 季林越终于抬眼看她:“同学,场上正在比赛。” “我知道,”看他油盐不进,社长咬唇,打算换一种方式套近乎,“你……” 这比篮球赛更能吸引叶绍瑶的注意。 她偏头,盯着社长半个后脑勺:“学姐,你当他是吉祥物就好。” “你们认识?”社长转头问。 叶绍瑶和季林越对上眼神,交流点到即止,他俩互通了消息,不说是或不是。 他们什么关系,别人不需要知道。 社长再找不到话题,两边都挨着冷屁股,说话的欲望卡在喉间,默默收回倾向一边的膝盖。 但对于新鲜的人物,不只社长一人感兴趣。 “他长得好像最近出道的那个明星,”叶绍瑶的身边,有女生一直和好友咬耳朵,“K国那个……叫什么来着?” 好友摇头说:“他明显是华夏人的长相,更像最近那部台偶的男主角。” “他像那个唱跳歌手。” “更适合演戏。” 季林越适合演戏?正抱着水瓶啜饮的叶绍瑶难以自抑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直接将食管里的水呛进呼吸道,剧烈的咳嗽煞风景地响彻观赛席,身边的女生们再没争执的心思。 叶绍瑶误打误撞|杀|死了这场口角。 篮球砸响篮板的声音响起,场上的实中球员投中了一个半场三分球,裁判举手向计分员示意,懂行的学生也不分彼此,纷纷开始鼓掌庆祝。 这可是稀有的半场三分球! 观赛的学生倒戈了不少,加油助威的声音居然一半一半。 有这个三分球在前,场上的球员如洪水放闸,各有各的炫技法,能不能投中不说,他们真能把到观众的命门,有帅气的身姿和熟练的技术在前,谁还会在意比赛胜负。 两节比赛后,比赛以三中47:52落后实中暂时告一段落。 上半场结束,球场散得干净,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这将是舞蹈社的地盘。 “下面有请第三中学舞蹈社带来啦啦操《阳光赛场》。”计分员兼任主持人,举着桌上的话筒报幕。 这是本日的赛程中,唯一能和篮球赛平分秋色的节目。 叶绍瑶跟随队友在球场中间就位,眼前的观赛席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一阵电流声从场边的旧音箱流过,音乐随即开始。 是少女时代最近大红的《Gee》*。 这是社长包藏的私心。 虽然啦啦操的名字取为《阳光赛场》,但里面串了四五首大热的歌曲,基本以K国的女团舞为主。名字嘛,就当是上报节目时的自我阉割,应付审核老师用的。 场下的男生女生看着应接不暇的舞蹈动作,纷纷跟随强节奏的音乐做出反应,K流当道的时代,这些语言不通的歌儿是他们MP3、MP4里压箱底的金曲。 审核老师曾交代,半场的休息时间较长,一定不要让场子凉下来。 舞蹈社显然有这个实力,甚至让现场的气氛更上一层楼,就差掀掉本就苍老的天花板。 时间板的十分钟倒计时音响起,球员开始调整身体机能,准备重新投入到下半场的比赛当中,场上的女孩们也来到最后一个片段,依旧是少女时代的《WAYTOGO》*。 她们在选曲时花了很多心思,既考虑到当下流行,也不忘啦啦操的主旨,给赛场上的健儿们加油。 舞蹈至最后,有一个脱掉外套的动作,这是经社员共同讨论后添加的。 叶绍瑶时时刻刻观念着吊带的情况,故而在最后一句歌词结尾时,没有这么做。 即使没有这个动作增色,节目也无伤大雅,她想。 她是一个薄面的人,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后背的两个疙瘩。 倒计时刚好还剩下一分钟。 叶绍瑶混在队伍里匆匆下场,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 有实中球员从教练那处听训回来,负气灌了半瓶水,正愁没有地方发泄。 他挤眉弄眼对叶绍瑶说:“同学,你刚才……不够意思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衣领,对应叶绍瑶身上的外套。 什么意思,介意她没有脱掉外套?叶绍瑶看他这么比划,锁紧眉心。 咚—— 有一颗篮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刚好砸在男生的脑袋上。 男生扔掉手中的矿泉水瓶,捂着遭罪的头顶,立马转身向二排的篮球保管员,嘴里毫不掩饰:“我靠,季林越,你疯了吧?” 季林越全没刚才的疏离,眉宇间已经染上薄怒:“道歉。” “你砸我,我道什么歉?”男生莫名其妙,把下巴扬得老高。 季林越只重复:“我说得不够清楚吗?给那名同学道歉。” “你有病吧?我都不认识她,道什么歉。” “你不认识她,就可以随便说出那种话?” “我说什么了?” 男生脸色有些松动,回忆起刚才的祸从口出,又随之耍起无赖,只要自己不认错,就是谁也奈何不了的爷。 “第三节比赛即将开始。”裁判提醒。 “再说一遍,道歉。”季林越居高临下,越过观赛席拽住他的球服。 事情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所有的旁观者都屏息凝气,只有时间不知趣地溜走。 “季林越,要不……”算了?叶绍瑶想去拽他的衣角,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会息事宁人的模样。 一个小闷葫芦,怎么今天一点即炸。 叶绍瑶双膝并拢,局促地坐在位置上,已经被坐热乎的铁皮似乎又凉得彻底,身上每个毛孔都在战栗,但她的脸上却烧着,像被烧开的热油淋过一遍,耳边还有滋滋的耳鸣声。 这算怎么一回事,明明是展现两校友好的比赛,她偏偏被架在中间如坐针毡。 男生算准了季林越的性格,一脸挑衅:“我凭什么给她道歉?她算个屁,连实中的体育班都考不上。” 此话一出,三中的学生都坐不住,指桑骂槐?还是无差别的扫射? 有心硬的三中人被挑起怒火:“三中怎么了,我们也是一分一分考进来的,你就会打个球,又高贵在哪?” 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声讨,篮球场的对峙从场上赤膊比拼转变为场下的唇枪舌剑。 这不再是两个人的小矛小盾。 实中的球友们大多知道前因,埋头不愿掺和其中,两手一拍,找教练的找教练,若无其事的若无其事,留男生一个人孤立无援。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被扒得光溜溜的旗杆。 他左右寻不到救兵,脸上挂不住面儿,咬牙切齿向季林越说:“对不起,”叶绍瑶那边也没落下,“对不起,行了吧。”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拉得好长,似乎像让全场都听见这个笑话。 裁判的哨音提醒第三节比赛开始,男生直接扭头向球场走去,他啐了一口:“一对神经。” 有些比赛低开高走,有些比赛从头热闹到结尾,此刻的体育馆却冷得像冰窖,仅靠那游丝的暖气,根本挽救不了分毫。 三中的人走了大半,和这样的对手打比赛,真是丢份。 啦啦队的成员走了十之八九,嘴里说着,原来实中的人也不怎么样。 所有看稀奇的也走了,只留下两个字,难看。 叶绍瑶站在门口回望一眼,最终是顺着人群离开了,她现在难说是什么心情,是看一场球赛无法纾解的复杂。 “对不起。” 她回头,是季林越追了出来。 “你为什么也这么说?”她轻声问。 “我没想到会让你难堪。” “我没这么觉得。” “可是事情不受控制,我闯出这样的祸。” 叶绍瑶和他并肩走着,她想,这里的雪没扫干净,被路人踩得有些脏了。 但越往前,路边的积雪越白,他们逐渐远离拥挤的比赛区。 三中虽然不比实中气派,但在所有教学楼之后,有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园外就是与居民区分界的铁栅栏,栅栏之后又是一条不知从哪流向哪的小河。 这时候是听不见流水声的,河流在十月就已经见了底。 叶绍瑶扫开长椅上的灰尘,拥着外套坐在那里。 原来零上八度的太阳也不是很温暖,风吹着依旧冷,她的头脑很清醒:“其实今天的事,没必要这么张扬地讨说法。” 怕季林越误会,她又说:“我可以在心里骂他八百遍解气。” “不能吃哑巴亏。”身边的人说。 声音是从厚厚的棉衣底下穿来,显得底气有些不足。 这句话居然会从季林越嘴里说出,叶绍瑶笑了声:“你看着才像吃哑巴亏的人。” 话说,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季林越大发脾气,在今天以前,她可能只会说,季林越怎么会有脾气。 她除了一条近肤色的裤袜,腿上没再穿任何东西,叶绍瑶揉了揉鼻子,埋头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有一团雪惊得从枝桠上落下,掉进她脖颈间的缝隙。 她被冰得大叫,暗说自食其果。 衣服里的雪很快融化,被体温捂得温热,叶绍瑶扭头看同样遭殃的外套:“季林越,你帮我抖抖帽子吧。” 季林越点头,将围巾搭在她的双腿上,用手挑去毛绒帽上夹杂的雪粒。 叶绍瑶借大亮的天光看着他,目光从低垂的睫毛扫到抿成一条线的嘴唇。 她的帽子里有什么,为什么表情会严肃成这样。 她突然想起刚才女孩们的对话,季林越像那名唱跳歌手,还是台偶剧的演员。 都不像。 她可以给出回答,季林越活在她的世界里,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远处有发动机的微弱轰鸣。 叶绍瑶被随即关紧的车门声拉回神,哦,这里偏僻,有不少老师将这里当做停车场。 五十米开外的小径上,副校长和其他几位校领导闲庭信步,徐徐往他们这边来。 脚下虽然是花园,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可没什么花呀草呀供他们遮掩,连树也只剩可怜的秃枝。 她握住季林越的手腕,下一秒,向最近的教学楼狂奔。 “你跑什么?”季林越的手指还保持“捻”的状态,他有些不明情况。 叶绍瑶拉下挡住口鼻的衣领:“那个副校长是最不近人情的,他特别爱抓早恋。” 三中整个领导班子,似乎就那位五六十岁的小老头对学生特别苛刻。 “那我们跑干什么?” 对啊。 叶绍瑶被问得一愣,他们跑什么。 第99章 明年会比今年更好吗? 12月4日星期六,岸北市体育馆的颁奖仪式上,身着长裙的礼仪人员用托盘递上比赛的奖牌。 此前有媒体报道,本次市运会的奖牌由奥运奖牌设计师的弟子亲自执笔改稿,最终成品甚于历届市运会的奖牌,更有内部人员放出风声,这奖牌的外观可以比肩08年奥运会。 营销的噱头太多,消息从体育圈飘到了H省的各个犄角旮旯,围观的看客呈指数级增长,都准时打开电视看看,传说中的奖牌到底长什么样。 作为本届市运会第一枚奖牌的诞生地,女单颁奖仪式赚足人们的眼球。 “接下来,有请岸北市市民|运动会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冠军——叶绍瑶。” 在直播镜头下,一名身着红色表演服的女孩滑入冰场,走上红毯,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 “此前刚获得JGP芬兰站亚军的叶绍瑶,一个月后,在她的故乡取得市运会女单的第一名,她是岸北的骄傲。”H省体育频道的主持人说。 除了冰迷,没有多少人将目光放在她的荣誉上,不等颁奖仪式结束,电视直播的收视率节节下跌。 神秘的奖牌一旦失去它的面纱,也就没有任何价值。 去冰场的路上,叶绍瑶没有感受到这层光环带给她的异样,她提着沉重的鞋包,只是一个在迟到边缘试探的学生而已。 还没进场,冯蒹葭就拦下掏包刷卡的叶绍瑶,将她拐进对面的健身房。 “得了金牌?”她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 “嗯。” “那我们一起来复盘这场比赛吧。” 前些时候,健身房全部翻新,一改原来的破旧战后风,装上了吊灯和实木地板,连冰场包下的练功室也给配备了一台液晶电视。 但没人会拿它当做消遣,这可是教练的专用教学工具。 电脑与电视音频线连接,U盘里的录像通过电视监视器播放,任何毛病都在37寸的屏幕上无处躲藏。 冯蒹葭拖动鼠标,首先将叶绍瑶的自由滑录像完整播放一遍。 叶绍瑶席地而坐,她有些害臊,这场表现并不算好,整场的滑速都没有提起来,在场地尺寸相同的情况下,冰面上的滑行图案要比芬兰站小很多。 所有音画在她鞠躬谢礼时结束,视频播放器陷入无尽的加载中。 冯蒹葭首先问她:“感想是什么?” 虽然她只是叶绍瑶的挂职教练,但几个月下来,兼职单人滑也越发得心应手。 叶绍瑶沉住气,打了腹稿后说:“滑行质量不好,步法衔接不流畅,旋转没有起速,跳跃有摔倒?”为了填充答案,她兼顾了节目的每个环节,没有问题也要生板硬套问题模板。 冯蒹葭敲了敲手里的鼠标:“禁止敷衍。” 她手底下的双人滑运动员正好推门进来,他们对练功房正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进门就忙着献殷勤。 “绍瑶姐姐,恭喜你,”这是冯蒹葭从业以来,带的第三批青年组,年龄还没有叶绍瑶大,女伴张口闭口就是姐姐,“我可以看看你的金牌吗?”她摊开双手。 他们在市运会中表现不佳,因自由滑中的后外螺旋线未被裁判组承认,与领奖台失之交臂。 女伴说得诚恳,梦里都想摸一摸原应该收入囊中的奖牌。 冯蒹葭适时清了声嗓:“你俩前天看比赛了吗?叶绍瑶的表现怎么样?”她的下巴扬了扬。 “师姐的跳跃水平下降了。”女伴举手说。 好脸色来得快去得也快,公事得公办,她束起头发,亮出自己的专业性,点评了叶绍瑶的每一个跳跃。 “综上所述,师姐的Lutz三周缺周,一个连跳落冰不佳,一个连跳摔倒,其他四个单跳和连续跳及格。” 冯蒹葭赞许地点头,虽然他们没有跳出这些难度的本事,但充当一个评委还是绰绰有余。 她将目光移向叶绍瑶,听她后文。 “在比赛时,我确实感觉每一次跳跃都比以前更费力气。”叶绍瑶攥着双手,老实说。 她的弹跳力有所下降,滞空也不如以前,往常信手拈来的3Lz,现在也只是一个过周的两周跳。 她最近的勾手三周极不稳定。 至于三三连跳,留给第二跳的发挥太有限,能够落成的概率不高。 叶绍瑶的技术很早就出现了异常。 市运会前的俱乐部队内摸底赛,她的3T+3T和3S+3T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摔倒。 和柯利亚教练联系后,对方建议保存难度,优先稳定第二跳的重心。 市运会上,她继续沿用上场比赛的难度,但3S+3T再次出现摔倒,从录像来看,第二跳堪堪两周过九十度。 “你差周越来越多,以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连落冰的刃也摆不过来了。”冯蒹葭放大她的脚部动画,一帧一帧分析。 “还有,你的蹲转没有以前自然,是不是膝盖出了问题?” 两位双人滑运动员受不了室内的低气压,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避难,叶绍瑶不说话,室内就落针可闻。 但她得硬着头皮说:“校运会跑了几场接力之后,走路有些不得劲。”那已经是上个月的事,原本休养几天就好,但后来学校体检,骨科医生说她的膝盖有些发炎。 一问既往病史,半月板撕裂。把医生吓得另眼相看。 冯蒹葭皱眉:“你膝盖有旧伤,为什么还要跑接力?” “我复健那段时间,不也一公里两公里地跑嘛,后来逐渐增加了训练量,我以为两场接力不影响。”叶绍瑶不自觉绞着手指,心虚答。 刚接手叶绍瑶的时候,冯蒹葭问过邵女士,孩子的优点是什么。 邵女士说,叶绍瑶爱运动、性格执拗,一天最少得跑三五公里热身,风雨无阻。 她又问,缺点是什么。 邵女士说,这些也是她的缺点,不听劝。 刚下过雪的城市白茫茫一片,窗外的天地都是一个颜色,热闹的步行街没有人气可言。 零下二十度的阴天,如果不是使命召唤,哪里会有人乐意出门。 但有环卫工人趁着大雪刚过境,拖着一袋工业盐满街撒。 盯久了白色,冯蒹葭的心情平静些许。 她放下一切不解,没有人是可以提前通晓前因后果的上帝,何况眼前的叶绍瑶只有十五岁,参加再多比赛,经历再多坎坷,也对世界懵懂的十五岁。 她重新拾起话题:“这几场比赛结束,有没有觉得比以前要累许多?” 迎面是和颜悦色,显得叶绍瑶有些局促。 她点头,不止市运会,上可追溯到赛季初的JGP分站赛,每次到了节目后程,自己的体力就不够用,好像有人打开了身体里的储存罐,将她所有的能量都偷走。 “叶绍瑶,你已经完全淌进发育关这条河。” 跳跃重心的变化,身体的笨重,体能的下降,都可以追溯,叶绍瑶在2010年的末尾,迎来了几乎可以困住所有女子运动员的枷锁。 “少年组的时候,三分半的自由滑可以来回滑两趟,那不是你的精力旺盛,是因为你的技术难度不高,体能恢复也快。” 冯蒹葭回忆当年的叶绍瑶,第一次注册成为俱乐部的运动员,在少年锦标赛上,同时报了专业组和大众组两个组别。 现在的叶绍瑶已经长高太多,从仰视、平视,到逐渐低下目光,她比冯蒹葭还要高出些许。 “你多高了?” “一米六七。” 其实净身高可以四舍五入到一米七,但是学校体检的测量仪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误差,抹去她她辛辛苦苦高出的两厘米。 “当年还没胯骨高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快一米七的大人了,”感慨之余,冯蒹葭说,“你那时候人小,现在手臂和腰腿都练出肌肉,需要更强的体能才能支撑现在的体型。” 但突破体能极限不是易事,何况她的膝伤总有复发的风险,不需要耽于练习,身体素质也会于无声处下降。 “那我该怎么办呢?” 时间不会将她从泥潭扶起,比赛还会如期而至。 俱乐部挑战赛总决赛上,叶绍瑶以五站积分第二的成绩入围,但经过短节目和自由滑两场较量,她均只获得第五名,总成绩140+,和教练在赛前定下的指标差了二十分之多。 二十分,足够让她从光束聚焦的巅峰,坠落到无人问津的谷底。 赛后记者采访环节,央视体育的记者问她:“绍瑶,对于这场比赛,你有遗憾吗?” 她有遗憾吗?这是她几乎在每场比赛都可以听到的问话。 年初的冠军赛,她的遗憾是没有参加国际比赛的机会。 这赛季的芬兰站,她的遗憾是自己的国际首秀没有完美发挥。 现在呢?叶绍瑶不知道刚才的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木讷地坐在换衣间,脊背放松地倚着墙,感受它渡给自己凉意。 额头上都是汗水,她眨了眨眼,汗珠顺着皮肤滚进眼尾,像沾上一滴辣椒油般刺痛。 她闭紧眼睛,试图用手里的纸巾将汗水吸出。 这只是徒劳,汗水以另一种形式淌了下来,不争气地挂在下巴上。 “没关系,我在发育关。”她对自己说。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赛前的自我鼓励变成了自我安慰,不如意的训练成果让她不得不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她在发育关,所以丢了三三连跳和勾手三周,这没什么的。 等挨过这段时间,她会慢慢捡起所有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坐在塑料凳上,蜷起双腿,用胳膊围住双膝。这是她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是最能汲取到安全感的姿势。 但她只是怔愣地低头,腹部挤出一小圈松弛的赘肉,像咧着嘴耻笑自己:瞧,连国内的比赛都把握不住,还有什么展望国际的机会。 确实,华夏的国际赛名额本就稀有,她这样的排名,基本可以告别A级赛的参赛资格。 有一瞬间,她想过以赛代练。 花滑协会主办的比赛不多,除了俱乐部赛,也只有全锦和冠军赛可以登台亮相,但两场比赛的时间很晚,甚至得等到来年开春。 “妈妈,”叶绍瑶找到邵女士,“我可不可以报名一些比赛?” 正在备课邵女士摘下眼镜,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翅膀长硬了,又想飞哪去?” “M国,下个月有挑战杯。” “下个月,签证能办下来吗?期末考试还考吗?” 这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2010年8月,M国与K国在华夏黄海展开联|合|军|演,华夏与M国的关系急速跌破冰点,展开无形的战略博弈。 别说政治的方方面面,只提与华夏老百姓相关的,M国的签证得磨蹭三个月才能办下来。 期末考试的脚步确实近了,晚修课的铃声响得越来越晚,叶绍瑶也没空将心思放在滑冰上,或许对于此时的自己来说,学习比滑冰更轻松。 她已经有两天没有去冰场。 走在放学路上,十字路口的红灯下,她抬腿跳了一个阿克塞尔一周,吓呆了身边的路人。 她抱歉地笑了笑,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连繁重的学习任务也压不下想奔向冰场的心。 “爸爸,对于平衡滑冰和学业,您有什么看法呢?” 以前老听妈妈说,自己是一名运动员,但同时也是学生,一定要学会在滑冰和学习之间找到平衡,不能厚此薄彼。 妈妈也说,只要能滑出成绩,她不会对自己的学习太过苛求。 但是一个赛季忙碌到头,她又拿到了什么成绩? 市运会的金牌?有竞争力的选手没几个到场,比赛的含金量和俱乐部队内赛不相上下。 JGP的银牌?那已经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今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叶绍瑶凝视着窗外的月色和雪色,一个小时之后,元日又要到了,邻居家刚上小学的弟弟一定买了摔炮,准时准点砸向雪地。 啪——果然。 隔壁卧室的邵女士被惊醒,趿拉着拖鞋往阳台训斥,叶绍瑶立马熄掉床头灯,将自己淹没在黑暗里。 新的一年到了,新闻频道说,这是华夏经济走向新台阶的第一年*,一切蒸蒸日上。 她也会比去年更好吗? 第100章 黄桃罐头,包治百病。 这一定是最最难熬的冬天,冬至过后,白日渐长,但并不妨碍她得迎着暮色回家。 在刚刚结束的全锦赛女单自由滑中,叶绍瑶的成绩继续走低。 分明在六练时间还落成了两个3T+3T,但到了正赛,三三连跳摔倒,勾手三周跳落地扶冰,3S+3T空为两周,技术分和表现力都不太能够入眼,最后的排名定格在第十位。 在她前面的,是位千禧年出生的小选手,看着还是小孩模样,在赛场却是一匹黑马,轻轻松松将她杀到了后方。 天气太冷,连街边的路灯也偷懒罢工,灯泡一连冻坏了四五个,路越走越黑。 叶绍瑶闷声儿将每一个步子放大,她多想用力踩着雪后的水泥路,在寂静的地方撒野狂奔,将脚下的棉靴或裤腿弄脏也不顾,和车道上狂飙的机车一族赛跑。 但她只能徒劳地耸耸肩,前胸后背都是书包鞋包,她被一个又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折磨得筋疲力尽。 “给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跟上的,叶绍瑶全没察觉身后跟了个人。 “什么东西,包这么严实。”她将半张脸闷在围巾里,声音哑哑的,像一口枯掉的老井。 季林越说:“黄桃罐头。” 小时候的叶绍瑶最爱吃黄桃罐头,因为叶先生说,吃完这份黄桃罐头,什么病都会好。 她听话,每天掐着时间打开冰箱,所以流血的牙龈重新长出牙齿,破皮的伤口迅速结痂。 黄头罐头之于她,简直就是包治百病的偏方。 “我又没生病。”叶绍瑶睨了眼,又低头兀自走。 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似乎在控诉不甘于人脚下,又一步踩实,所有怪叫被压了下去。 “谁说生病才可以吃,”季林越说,“黄桃罐头还能疗养情绪。” 叶绍瑶哼出一声笑,反问:“你不需要疗养情绪吗?” 季林越的境况也不怎么样,比赛总是时坏时好。 同样在全锦赛,他拿到短节目第三的大好开局下,自由滑摔了阿克塞尔三周跳,最终憾获第四,叶绍瑶想,拿到第四名可比第十名要难受更多。 “得吃别人送的才管用。” 叶绍瑶拿过,又递回他手里:“送给你。” 末班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将一个罐头分着吃完。说好了,干了这罐黄桃,谁也别再回想自己的失意。 但还没进家门,叶绍瑶就先败下阵。 她拖着身体回到卧室,脑子仿佛下载了无限回放的失误集锦,身上都还痛呢,忘记?哪有那么容易。 别人都在比赛中越来越得心应手,显得自己后劲不足,叶绍瑶有些不确定,这赛季的积分能不能够支撑自己挺进冠军赛。 “瑶瑶。” 十点一刻,叶先生敲响她的房门。 还在神游的叶绍瑶立刻翻出数学卷:“我吃过水果了。” 进入高中学习,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脑力跟不上,家里也就养成了投喂水果的习惯,果盘里永远放着新鲜的苹果香蕉梨。 但叶先生还是推开了门。 “还在学习?” “快写完了。” 数学老师念在她的周末有比赛,只给划了必做题。 “那爸爸占用你的两分钟?” “好。”叶绍瑶挪到床角,将书桌前的靠背椅留给他。 叶先生的手里拎着黑色小袋,他拉开抽绳,将宝贝相机亮出来。 这相机跟了他十好几年,从锁进抽屉到贡在书柜上,前几年又配了一个防尘袋,家庭地位越来越高。 “爸爸在整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老照片。” 相机的开机速度已经很慢,就像里面住了一个老头,按下任何按键都需要等他迟钝的反应。 “你看这是谁?” 图库的第一张照片拍摄于2001年7月,小丫头四脚朝天的狼狈模样,小嘴瘪着,被屁股下的冰面欺负地耍起赖皮。 “这是我。”叶绍瑶凑近看,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件奇丑无比的T恤衫。 叶先生点头:“这是瑶瑶第一次去冰场。” 从仰躺在冰面,到跪地站起,到贴着栏杆步履蹒跚,一张张照片闪过,原来自己第一次上冰就有这么惊人的进步。 “这是瑶瑶第一次参加教练课。” 2001年9月,那时候正秋天,她还没有齐整的装备,训练服是自己的秋衣秋裤,小姑娘平举双手,已经学会简单的滑行。 和穆百川合影的那张,她还是小小一个人儿,被教练抱坐在腿上,望着镜头眼神空洞。 “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大概在想,这有什么好拍的。” 2001年12月,小女孩终于学会区分内刃和外刃,但每一种步法的后外刃都是她突破不了的难题。 2002年6月,女孩在夏令营的陆训跳出双足八十厘米高的成绩,相片里,她踩在层层垒起的海绵垫上,嘴角漾着胜利者的微笑,仿佛自己是整个练功房小小的王。 “我记得,你和妈妈都没去夏令营。”叶绍瑶翻页的手一顿。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她还能依稀回忆起大巴车前的情形。 她当时想,为什么不能把爸爸妈妈变小,为什么不能把他们揣进书包里带走,那是她第一次只身一人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叶先生呵呵笑:“因为这台相机有超能力。” 叶绍瑶嘁声,她当然不信。 2004年2月,她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在岸北见到了来自首都的好朋友。但另一个小姑娘真狠,将她的胯一踩到底,还在竖叉时垫了好几块海绵砖。 2005年3月,背景是陌生的冰场,镜头没有聚焦在女孩的身上。 这是一个视频。 相机在反复调试焦距后,终于赶女孩进入旋转前稳定下来。 她的动作熟练,速度由缓及快,从单足变插足时,核心突然放松,身体被离心力甩在了冰面上。 [摔哪了?] 画面再次抖动,里面是邵女士年轻时的声音。 [妈妈,我刚才转了十八圈!] 一道稚嫩的童声回答。 十八圈,那时候以为的天文数字,在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旋转训练的一盘前菜,但叶绍瑶曾经真为突破这道大关而开心许久。 “你现在能转十八圈吗?” “当然。” 不说换上冰鞋,只是踩着旋转板就地示范,她也能转个十几圈不在话下。 视频在邵女士的慌乱中按下结束拍摄,之后便是与之无关的风景照,哈市的教堂、摩天轮,还有无数单调的冰面,上面有她滑过的轨迹。 “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不能因为一次低谷就一蹶不振。” 今天女单比赛结束后,冯蒹葭联系夫妻俩,叶绍瑶还是将自己锁在更衣室反思,无意说着“要是再走不出来,我还不如退役”的落寞话。 但此刻,叶绍瑶埋着头死不承认:“我才没有一蹶不振。” “那是,我闺女只会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其实眼眶也没有蓄着泪水,但叶绍瑶觉得自己应该在破涕为笑:“我哪有那么坚强。” “哪里没有,那年《钢铁侠》*刚上映的时候,你还让我和妈妈叫你什么来着?” ——小钢铁侠。 她当年说,托尼深陷那样的绝境都能造出“钢铁侠”,自己想要克服伤病实现涅槃,也完全不是问题。 “这张胶卷还剩下很多,爸爸希望它的每一格胶片都是你成长的见证。” 叶先生正式把手里的相机交给她。 或许她偶尔挫败,但更多时间她都明白,眼前的困难只有一个,但支撑自己的动力有太多太多。 “好。”她说。 “期末考试之后,去滑雪吗?” “在岸北?” “我们去长白山,和小季一家。”* 叶绍瑶生长在冰雪里,打过雪仗,打过出溜滑,但她似乎还没有去过雪山,将雪板踩在脚下。 “好啊。”她高兴地回应。 等卸下学校的考试重负,冰雪赛季也将进入尾声,她想好好放松一把,像长跑冲刺前的蓄力,暂时停下脚步,为了跑得更快、更远的下一程。 100-110 第101章 我们的话已经冻结在这里。 “虽然期末统考已经结束,但我们的课程还得继续。” 不知道为什么,高中就是这么蛮横无理,从学期初的六点放学延迟到期末的九点半,熬到了考试结束,学校又说,还得补一个星期的课。 寒假满打满算也没有一个月的时间,哪有这么压榨人的,五班的学生没人服气,但也没谁敢有大动作。 班主任的话还没说完:“叶绍瑶,请你在大课间去一趟丘校长的办公室。” 同学们有些惊讶,四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只以为校长是个挂名呢,除了学校的大型活动,还没谁见过校长的真身。 揣着忐忑,叶绍瑶还是捱到了大课间。 “你就是叶绍瑶?” 校长很和蔼,手里捧着一杯上好的竹叶青,有气泡断续上涌,有舒展的茶叶沉底,他吹了吹,茶汤的清香飘逸在古色古香的陈设之间。 和一身西装好不相称。 “校长好。” “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领导总喜欢这样,首先先把问题抛给对方。 左右没有急事,叶绍瑶陪他打太极:“您找我一定是有要事相商。” 校长点头:“事情的确挺大。” 这个话题似乎还要持续很长时间,他邀请叶绍瑶坐在待客区。 沙发是红木做的,每个位置都放上素色的蒲团,但蒲团也只是一堆干草,还是硌屁股。 “是这样的,华夏很重视同学们‘德智体美’的全面发展*,所以学校也是教育的重要场所。 “但是有些教育,光靠学校的安排是不够的,比如体育课,”校长问,“你们最近上了几节体育课?” 原以为只是校长的个人演讲,没料到还有观众互动环节,叶绍瑶快速组织语言,老实说:“最近没见过体育老师。” 不过不是什么体育老师被迫生病的戏码,他们老师最近有射箭比赛,是主动将体育课让出来的。 但这已经足够校长借题发挥。 “你看,你们这代孩子,已经很缺乏锻炼,所以为了鼓励更多学生重拾健康体魄,体育局和教育部拟举办一项比赛。” 比赛的宣传册就钉在办公室的记事板上,一众白纸黑字的通告里,就数它花花绿绿最瞩目。 全国第一届花样滑冰队列滑比赛,抬头的艺术字就占了小半张封面。 “我们学校要参加这个?”叶绍瑶惊讶道。 “因为是第一届,主办方担心报名的单位不够数,所以采取了邀请制,我们三中就在校队中学组里。”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 再说,花滑是一项极考验脚下工夫的运动,举办比赛又哪里能鼓舞全国学生关注体育。 叶绍瑶不敢苟同。 校长还在给她戴高帽:“小叶啊,我知道你是这个项目的优秀人才,所以也想拜托你,帮三中完成这项任务。” 一座五指山压下来,这话一出,躲也躲不掉了,叶绍瑶悄悄驼了背。 压力山大。 “可是我们学校,应该没有太多花滑运动员?”她试探问。 校长对学生摸过底,答语信手拈来:“你还有一个参加过全国比赛的学姐,不过据说已经退役了。” “那我可以把她拉进来吗?” “你现在是学校花滑队的队长,这场比赛的参赛人员和节目都由你来决定。” 叶绍瑶觉得特好笑,在来到办公室前,她还不知道三中有个什么花滑队。 宣传册上要求每队参赛名额为十六人,可另有四名替补队员。 也就是说,她要在三月比赛之前,给凭空出世的花滑队凑十九个人头。 这都什么事啊。 在校长的准许下,花滑队的招聘启示就明目张胆贴在校门上,风吹日晒都没摘下来。 到了散学典礼那天,也只勉勉强强凑了七个人,还包括了她自己。 不过也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比如校长提到的那名学姐,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向琴琴。 “琴琴,感谢你施以援手。”她捧着向琴琴的手欲哭无泪。 向琴琴慨叹她的遭遇,搂着安慰:“同门一场,应该的。” 不过她的功力退化许多,跳跃高度支撑不了任何三周跳,连阿克塞尔一周也豪气地丢了,应该是没有在私下练习过。 寒假第一天,叶绍瑶就赶到冰场走马上任,校长在规则允许的前提下,帮她联系了外校,两家都凑不够人,刚好可以组个联队。 不过对方真不守约,平白迟到了十分钟。 “我们要不先练着?”有成员说。 除了叶绍瑶和向琴琴,其他几位是组团来的,以前没什么基础,只是听说大众组的比赛不需要门槛,有胳膊有腿就行,在台上丢几分钟面,还能直接拉满下学期的体测成绩。 节目的编曲是叶绍瑶早就考虑好的,找编舞老师需要成本,她直接将自己的自由滑节目改成了队列滑。 不过有成员担心:“节奏好快。” “这些快节奏音乐反而是最好掌握节拍的。”向琴琴也是内行,她的解释颇有说服力。 上午十一点是商场人最少的时候,冰场门口来了一大队人马,叽叽喳喳像进了闹市。 前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关上闸门不让进,大嗓门男生的回答倒能听得一清二楚:“季林越说这时候是他们俱乐部的包冰时间啊。” 叶绍瑶了然,原来是另一个校队到了,这该死的缘分,队友居然是结过梁子的实验中学。 她走过去,有女生正亮出杀手锏,一米七几的高个,连撒娇都得蹲下半米:“姐姐,真的不可以进吗?” 于会敏也很无奈:“你们人太多,会影响冰场的教学秩序。” 三中的七个人还好说,两校加起来能抵一个连,看起来还是会把场子都拆掉的料。 季林越在队伍最后,姗姗来迟。 “季林越,你说怎么办?”有人问。 怎么办?换场子呗。 叶绍瑶怎么想都觉得亏,要早知道合作对象是季林越,她还能省下好大一笔票钱。 人实中自带场子,还是能承办比赛的标准场。 两队成功汇合摆驾实中,二十来人塞满了六辆出租车,一路上像婚车开道似的。 主心骨得做一辆,去往郊区的路上,叶绍瑶还得拉着向琴琴和季林越商量节目的事。 “没问题。” 三中的队员都有舞蹈功底,顺动作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那边怎么有那么多男生?” 这根本不符合叶绍瑶对队列滑人员结构的认知。 “他们都是组员携带的对象。” 啊?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训练,哪里犯得上拖家带口。 不对,你们实中居然有这么多人违反校规。 万事开头难,对于没有滑冰经验的人来说,上冰滑出第一步就是一个挑战。 有实中的女生在门边踟蹰了十来分钟,始终扒着门边不肯进,几乎要哭出来:“我就说我有滑冰恐惧症吧。” “她为什么要报名?”叶绍瑶没眼看,问向旁边的季林越。 “我们学校没人愿意来,所以校领导强制舞蹈生参加。” “你也是被强制的吧。” 季林越眨了眨眼,没回答。 都是为了应付差事的可怜人。 一个下午过去,节目没什么进展,叶绍瑶给联队上了一堂心理辅导课,大家坐在冰场外,听得挺入迷。 “小叶教练。”有女生举手。 “你说。” “我们可不可以申请,上课时间严格按照《劳动法》的规定执行。” 照她的话讲,每日陆地和冰上练习时间一共不得超过八小时,还得安排上法定假日和双休日。 什么还没学,已经开始搬出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叶绍瑶语塞,艰难点头。 反正下周末还有比赛和滑雪,给队员谋福利,也是放自己一马。 …… 亚冬会那段时间,国内滑协正在忙着举办十二冬花滑资格赛。 对叶绍瑶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拿到十二冬的参赛资格肯定不在话下。 但她的表现又一次印证,自己正被瓶颈期卡得死死的,有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动弹不得的无力感。 她开玩笑:“你猜,我还有多少退步空间?” 自从发育关开始作祟,她就特意准备了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每一次比赛的小分表。 纸张还带着机器和油墨的味道,上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印满无情的符号。 一个用刃不清晰,一个跳跃降级,一个“fall”,一个小q缺周。只这一张表,称得上失误荟萃、符号开会。 “你比我多一个‘fall’,我比你多了一个叹号,”叶绍瑶比较两张小分表,苦中作乐,“小季同志,你最近怎么一直和我比水平差。” 季林越澄清:“摸底赛我还拿了第一。” 两列火车正巧相向而过,巨大的吸引力让桌上的水杯不堪晃动滚落,旁边的季先生说着风凉话:“小子的下限越来越低,这场裁判抓得严,居然只给我拿了一百六十分,放进女单赛道都拿不上金牌。” 这太言重了,叶先生赶紧劝:“老季,孩子还在。” “话当然得当面说,知耻才能后勇。”季先生抖着袖子,没觉得什么不对。 两句句话扫了小辈的兴,季林越扣着帽子开始补眠,叶绍瑶坐在旁边,也闷闷的不想讲话。 火车一路向东、向北,雪景之后连着下一片雪景,窗外除了依然灰扑扑的电线杆,连远处的高压线都银装素裹。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车厢里,有乘客的手机铃响起,周杰伦的《七里香》*顿时在每个人的嘴里传开。 电话的主人打瞌睡,还得周围的大合唱叫醒他,因为到了最经典那一句,“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人人都接得上。 叶绍瑶的MP3里一直装着这首歌。 不过歌词讲的是她最爱的浓郁的夏天。 不适合在万物凋零的冬天唱。 …… 有人说,当你像困难屈服的时候,其他困难也会随之降临。 冰上的叶绍瑶屡战屡败,也依旧不妨碍穿上雪具的她迎来自己迈不过的第二道坎。 别人握着滑雪杖从雪道的最高处滑下,半途还能躬身加速,她则在新手区小心翼翼地俯身滑行,从刚起步就和雪地亲密接触。 她也算是悟出来了,上帝给她开了冰上运动的大门,于是毅然决然关上了雪上项目的窗。 一点天赋都没给她留下。 “走啊,绍瑶。” 邵女士从一边滑下,又意犹未尽登上去往山顶的扶手电梯。 叶绍瑶摆摆手:“太高了,我害怕。” 她还是害怕从山顶俯瞰的感觉,所以每一次俯冲的背后,都是她亲自扛着滑雪板走上坡道,走到哪算哪。 她安慰自己,人往高处走,这是真理。 爬到半山腰得十几分钟,冲到山脚却只是不到一分钟的事,来回几次,叶绍瑶也就觉得没意思,好像换了个地方体能训练。 她坐在雪道边缓气,抬眼欣赏千篇一律的雪景,这里的植被和姥姥家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去看看传说中的天池。 但他们没有这趟行程,叶绍瑶心道来得不值。 有一对情侣从坡上滑下来,男生给女朋友展示着自己拿手的“落叶飘”,左右横滑,真像一片落在秋日的树叶。 但狂风搅乱落叶的轨迹,一个失误,男生铲了叶绍瑶一身雪。 女生一惊一乍忙着关心男朋友,男生也拍拍手目无二视,压根没看见自己的杰作。 叶绍瑶有些郁闷,这钱还是花得值,虽然体验感极差,但气是受足了。 她在雪地里打坐,嘴里念叨什么“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还是季林越把她从雪堆里捞起来。 “圣诞节早过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堆成雪人?” 叶绍瑶仗着雪镜给她的安全感,抛了一记白眼过去,还能因为什么。 然后是一个聊天局。 两人靠边倚着雪场的铁丝网,偶尔扯一些不着五六的话。 刚才的叶绍瑶似乎以问号结尾,可能是问晚饭吃些什么,可能是问接下来该去哪,季林越没回答,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问题已经打磨得很简单,他问出口:“叶绍瑶,你想过放弃女单吗?” “我没想过。” 叶绍瑶回答得很干脆,从她走上冰场的那一刻,她就确定,自己的未来属于这里。 她是不会退出的,她才十五岁,是即使遇到多大坎坷多大痛苦都可以站起来走出去的年纪。 “我是说,”季林越有些犹豫,“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叶绍瑶没明白。 “转项,和我一起。” 她觉得有意思,干笑着:“你想转哪去?” “双人滑,或者冰舞。” 叶绍瑶带着头盔,雪镜和防寒服将她遮掩得严实,她静静站在那里,季林越看不见她的任何表情。 “这只是一个非常不成形的想法,你没必要……”回答。 “好。” 叶绍瑶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犹豫的他下定决心的最重要关卡。 “什么?” 女孩拉下挡事的领口:“我说我愿意。” 雪道边有土地裸露,灌丛下的还长着一小片苔藓。 她得收回那句话了,这里海拔两千多米,和她曾见到的风景都不一样。 回到租赁区,室内的暖风扑面而来,叶绍瑶的头脑重新活泛,逐渐回过味来:“季林越,你不会是唬我吧?” 季林越皱眉:“你知道这里多少度吗?” 这她哪知道。 这里已经有了苔原植被,气温大概比平原还要低个十摄氏度,叶绍瑶在心里算起数学题:“大概零下三十度?” 季林越指了指室外温度计:“零下二十六摄氏度,我们的话已经冻结在这里,永远不会消失。” 还挺严肃,叶绍瑶收回自己的玩笑语气,郑重应了声“好”。 “但我想再努力一把,给我一个赛季的时间,我还是希望靠自己走出泥潭。” 如果她真的无法靠自己,再去凭借他的力。 待久了温室,叶绍瑶有些受不了刮起的冷风,在隔壁逛了会儿纪念品商店,空着两只手回来,她感慨,还是滑雪场的大厅最温暖。 不过那家店的音乐特别耳熟,即使剥离了充斥着音乐的环境,她依旧能哼出几句: [阳光请回来身边,让我确信花朵只不过冬眠……]* 尽管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孩子们,回程。” 再路过商店,里面的已经切换成老掉牙的苦情歌,叶绍瑶没放心上。 大概只是某家爱在门口挂大喇叭的店铺吧。 第102章 “邵老师找你。” 春节的余韵还没有过去,每处街灯下挂着灯笼和红旗,哪里都是阖家团圆的融融景象,连叶先生也休起长假,家里的“忙人”称号轮流转,这回转到叶绍瑶头上。 “又要去冰场?” “没办法,快开学了。”叶绍瑶垂头丧气地蹬上雪地靴,从鞋柜上抄起钥匙,套在指圈上。 这是实中冰场的钥匙。 正月还没到元宵,除了三百六十五天都必须到岗的保安,实中的里里外外早走干净了,年前管理冰场的大姨赶着回乡下,看在已经眼熟他们的份上,给配了一把备用钥匙。 叶绍瑶有初中部的校园卡,门禁不是问题。 密集的日程不得不让她做起计划表,上午得补作业和训练,晚上得训练和补作业,下午则一直泡在冰场。 邵女士问:“节目还没排完?” “排是排完了,但惨不忍睹。” 集体项目,技术能力是一回事,团队的默契又是另一回事。他们现在既缺技术又缺默契。 华夏对队列滑的比赛模式还在探索阶段,故而他们的节目侧重也很模糊,穿插了很多艺术类及转轴类技术,但大家基础不一,又互不熟悉,效果总不理想。 向琴琴说:“我们都没学过队列滑,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算敷衍交差。 关于队列滑,叶绍瑶也是个现学现卖的半吊水,她向俱乐部的前辈取了经,得到了衔接部分还得继续润色的建议。 “开场琵琶扫弦的部分不够抓人。”半成品完成,叶绍瑶倒带观看录像带,始终不满意。 有女生抱有异议:“还要改?” 她们抱着不确定的方案在这儿盘旋了好几天,临到开学,被通知暂且无法定下终稿。 距离比赛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够我们再抠一抠细节,”叶绍瑶扶额,“琴琴,你的两周跳还在吧?” “当然。” 季林越接过她打的队形草稿:“你想加跳跃衔接吗?这段扫弦的乐声是递减的,我们可以试试用三周、两周、一周跳的规律搭配。” “有创意,但好难实现。” 在场有两周储备的,也就他们仨。 向琴琴帮腔:“我觉得可行,有挺多女生在学你们跳Toeloop呢。” 滑冰最需要的就是一鼓作气,别看有人在寒假之前还不敢上冰,现在已经敢小跳腾空了。 叶绍瑶感叹,又是一个没有及时挖掘到自己天赋的人。 这组衔接的最终方案敲定。 前两声扫弦,由叶绍瑶和季林越跳出2A+1A+SEQ,第三声扫弦,由向琴琴从中破开两队,在center位跳后内点冰两周,随之泛起的余音则像湖水荡开的波纹,其他队员依次向两边跳1T变换队形。 不仅有整军列队的气魄,还可以顺利接上后面的线状队列。 在确保所有陆训万无一失后,叶绍瑶有了最紧迫的任务,给所有成员速成后外点冰一周。 赛前最后两天,叶绍瑶在冰场待到了晚修下课,一看挂钟,成功打破自己创下的九点钟纪录。 “三中小分队所有队员掌握1T计划成功!”她给季林越拨去电话。 自打开学,每天抽空往返两校变得不太现实,叶绍瑶和季林越每天保持联系,各自监督各自小队的技术动作。 那头的季林越叹了声气,字里行间透露着疲惫:“我这儿的人数是你的两倍。” “明天周六,我们中午就能到冀河省,小季教练可以在下午临时抱佛脚。” 星期天就是队列滑比赛,全场以自由滑一场定胜负,没有绝地反击的余地。 “其实我根本不抱期待。” 叶绍瑶蹲在电话机旁,她对队伍的训练情况很有数。 虽然被强制拉来的大家怨气冲天,但无不具有契约精神,没人自甘落后,一天的上冰时长能够抵学生运动员一周的冰时。 连向琴琴也和她们开玩笑,说打完这一场仗,她们完全可以报一个大众组的赛事玩玩。 可是硬性条件摆在那里,这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叶绍瑶只能求问心无愧,在自己的能力限度内做到极致。 “明天得合乐,还要给突发状况预留缓冲时间,看来今天得熬到门禁了。” “十一点?”叶绍瑶哑声,这是什么拼命三郎。 她刚创下的纪录还没过一遍凉水,就被某人轻轻地破掉了。 比赛开始前一天,联队向火车站进发,临行前,队员特地给学校那尊孔夫子雕像献上贡品。 “孔子还管这个?”向琴琴不解。 比赛开始前一个小时,联队在体育馆外集合检录,比赛顺序单发到手里,叶绍瑶才知道同台竞技的对手有多大牌。 不说那些能一流的校队,只提一嘴哈市铁路中学,他们可是各大花滑赛事开幕式的御用队伍,和花滑协会有深度合作的。 只怪自己不知者无畏,还妄想从新颖的艺术编排另辟蹊径。 “没关系,我们是来完成任务的,不是冲击奖牌来的。” 这点倒提醒了叶绍瑶,参加的比赛多了,多多少少给自己养成了功利心,比赛不为夺第一?她没这么淡泊名利。 “下面有请第三组参赛选手,哈市铁路中学队,节目选曲《一千零一夜》。” 虽然是不入流的小比赛,但主办单位还给配了一位现场解说,即时点评那种,让全场的氛围更紧张一个档次。 这何尝不是一种场外干扰。 再专业的队伍也没受住解说的大加夸赞,开局有队员出现了平地摔倒。 但瑕不掩瑜,经过状态调整后,余下的技术动作几乎毫无疑问地绿灯通过。 叶绍瑶倚在门边,连连咋舌:“杀鸡焉用牛刀啊。” 有哈市铁中珠玉在前,他们的表现如何已经不重要,她嘱咐说:“干完这一票,不论结果好坏,统统有赏。” 丘校长走程序让财务处拨了两千块,供他们买车票做造型用的,不过她们自己动手省下一笔造型费,钱包里还剩下不少零钱。 “下面有请第四组参赛选手,岸北市实中与三中联队,节目选曲《十面埋伏》。” 叶绍瑶作为队长,举手示意可以开场。 不知是她的豁达起了作用,还是大家本就是不为得失所影响的性格,曾料想的意外都没发生,每名成员的1T都过了关,交叉动作相安无事,一切顺风顺水。 “48.86分,在三十八支队伍里排第十八,不错的成绩。” 照校长的标准,这还算超额完成任务呢。 不过对于叶绍瑶和季林越来说,这只是一场适应赛,一个月后,他们将在这里迎来赛季末的冠军赛。 …… 某个普通的晚上,季林越正在算数学题,电话接起,叶绍瑶直接兴师问罪:“季林越,你没给冯教练说过转项的打算?” 季林越回答:“没有。” 连申报的预告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跳过了所有步骤,想直接找我做你搭档?” 难怪,她只是在训练时的和冯教练提了一嘴,对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直接训她个狗血淋头。 冯蒹葭说她不懂得迎难而上,遇到困难只想着怎么逃避,叶绍瑶好憋屈。 这顿骂该由他季林越来承受。 训到最后,冯蒹葭还理智地给她说了双人滑的各种利弊,劝她不要意气用事,甚至搬出最直观的例子,容翡和张晨旭。 当时的叶绍瑶有些犹疑:“即使转项,我想我应该也会优先考虑冰舞吧。” 虽然她对冰舞还一窍不通,但对比双人滑,冰舞看着像是能让她多活十年的体育运动。 队列滑之后,叶绍瑶就成了三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大家在平时的学习生活中听了太多真真假假,私底下都传开了。 是她让学校的花滑队从无到有,也是她在队里亲力亲为,仅耗时两个月,就让名不见经传的花滑队走向了全国性质的赛场。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她本人姣好的容貌加持,获得上天眷顾的宠儿总是需要承受太多议论。 并且,又不多时,在高一高二年级教学楼之间传开了一则绯闻—— 听说了吗,高一(5)班的叶绍瑶有对象了。 不知道是谁首先放出的风声,不出半个月,学校的贴吧盖起了一百层高楼,从单纯刷火前留名到讨论话题中心的男主角是谁。 叶绍瑶没有手机,贴吧软件还是曾云开倾情提供。 她浏览了好几个风言风语的帖子,说得有鼻子有脸,遂怒而创建了贴吧账号,在现实与网络双线辟谣。 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们学校现在特别流行的一句,解释就是掩饰,她无论说什么,这句话就像万能答案套用在公式中。 不说绯闻本身的真假,连这个账号的开通也有学生大胆主张,这只是持有者应叶绍瑶的要求放出的烟雾弹。 每天从冰场回家,写作业的间隙,叶绍瑶都会打开叶先生的电脑,查看账号在今日收到的消息。 她最后留下的那句“清者自清”已经变成投降的标志。 [不信算了。] 叶绍瑶删掉贴吧,关闭电脑,发誓不再看任何与绯闻有关的言论她最近情绪波动很大,都是因为这段莫须有的爱情故事。 她捂住耳朵,最好在学校也不要听到。 但哪壶不开提哪壶,次日课间,被抓去英语办公室批改测验卷的曾云开带话回来。 “叶绍瑶,邵老师找你。” 叶绍瑶最终还是泄了口气。 打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勤快的妈妈怎么会请课代表帮忙改卷,原来是警觉地嗅到了什么,探听虚实来的。 转了一节课的笔终于“吧嗒”落地,叶绍瑶捧着额头。 这回真是狂风刮过了。 她有些急躁,明明才三月,哪来那么多叫个不停的知了。 还有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到底是谁传的! 第103章 他们将规则破出一条裂缝,让自己的喜欢见了光。 “妈妈。” 办公室里,叶绍瑶毕恭毕敬站着,头顶接了一柄眼神刀。 形势有些严峻。 她忙改口:“邵老师。” “刚才有几个高二学生在讨论你早恋的事,是怎么回事?” “她们说的是我和季林越。”叶绍瑶坦白。 “你和他在处对象?”邵女士的声音尖锐起来。 得原谅,在某些情绪上头的时候,真的会理不通逻辑。 就她和季林越,能有这种可能吗?叶绍瑶瘪嘴,就算她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块死木头也不会有。 按照她说的,邵女士打开学校贴吧,首页第一个帖子就和她的绯闻有关——投稿,我是校花滑队的,补充叶绍瑶和她对象的恋爱细节。 都说网友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些校友为了证明谣言的真实性,在贴吧公开放出一条时间线,内容都是用横线本记录的,每一个日期的墨水都不一样。 [1月22日,训练散场,叶绍瑶和她对象坐了同一辆出租车,应该是一起回家。] 这条后面有括号备注:每天都是这样。 [1月31日,花滑队一起下馆子,叶绍瑶她对象非得和我们三中的凑一桌。] [2月14日,叶绍瑶她对象给大家买了一提农夫山泉,给叶绍瑶单独买了水溶C100。] [2月17日,叶绍瑶左腿的冰袜被我勾破了,她对象还贴心地检查了她的另一条腿。(为什么啊?)] [2月25日,叶绍瑶在指导我们的同时,还会练习自己的节目,今天她摔了好多次跳跃,她对象好像很不高兴。] 发帖者在最后的评论中打下总结:叶绍瑶很尽职尽责,特别好相处,她对象虽然不爱说话,但对大家也很有礼貌,最重要的是,他们站在一起很养眼,超级般配! 发出时间在今天早读课前,跟帖的人并不多,个位数的评论都在扣99。 这都什么跟什么,叶绍瑶看着荒谬的推理,问邵女士:“您信吗?” 她压根就不记得季林越给她单独买过水溶C,还有什么贴心检查另一条腿,当时的季林越也只是蹲下问:你之前那道伤口没事了吧。 邵女士看她不像在说谎,勉强接受她的回答:“总之,不管是谁都不行。” 即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半个儿子也不行。 叶绍瑶终于过了关,虽然心里还在犟着,不行就不行。 预备铃敲响,刚好是五班的英语课,邵女士将自己的教学用具交给叶绍瑶,吩咐说:“试卷拿到教室就发。” 办公室外,叶绍瑶迎面遇上曾云开。 “给我吧。” “不用。” 曾云开打了空手回去,她这英语课代表还真轻松,十次工作有八次都是叶绍瑶代劳。 “邵老师找你干嘛?” 叶绍瑶缄口不提:“发试卷呀。” “就这?” “就这。” “我刚才看她挺生气,还以为是因为陈亚琴大声泄密呢。” “陈亚琴?”陈亚*琴就是那个划破叶绍瑶冰袜的人,刚才那篇帖子,也是以她的视角写出的。 这女生每天都被她的英语老师叫去训话,估计是学习压力太大,只能靠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解闷。 …… 没有和绯闻男主见面的日子,叶绍瑶过得还轻松愉快,一天“嗖”一下就过去了。 虽然因为数学和物理考试没有及格,天天被老师留下开小灶,但她的语文成绩好啊,刚拿到期中考试的单科前三名,上了学校的红榜。 在物理课被贬得一文不值,在语文课当天之骄子,这是叶绍瑶每天的必经之路。 不过很快她就要转去文科班,不需要每天都被物理知识折磨一遍。 “又请假。”交给班主任的请假条,辗转流落到了邵女士手里。 毫不夸张,要不是有高级教师邵宛郦这道关系,叶绍瑶才不会行路顺当,只一周能请半周假这件事,就足够校方给她喝一壶了,哪里还轮得到校长给她好脸色。 即使是运动健将也不行。 叶绍瑶吃着草莓,求着洗草莓的人:“妈妈,您给通过吧,这回是冠军赛呢。” 邵女士压根就没想过刁难,大手一挥,签字很爽快。 “了解过保送条件没?”她问。 高中三年需要努力的,除了高考这件大事,特殊考生还得准备学习以外的东西,对于运动员,就是收集自己的比赛证书,以便投送各大体育院校。 虽然离高考还早,但这三年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在为自己的申报做铺垫。 叶绍瑶点头:“当然。” 保送得看高中三年取得的专业成绩,她在高一拿下了JGP分站的银牌,大概率已经将保送资格收入囊中,但现在ISU的证书还遥遥无期,催也没处催。 “你不能靠那枚银牌坐吃山空,能多比赛还是多去比赛。” 这赛季已经快要结束,叶绍瑶在国内的成绩始终没提起来,她不能将自己的宝押在一个比赛上。 何况获得的荣誉越多,能够申报的学校就越好,多多益善。 又是一年谷雨,冠军赛在冀河省正式拉开帷幕,叶绍瑶在体育中心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季林越。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以往见了面都会想着,将发生在学校的趣事说给他听听,拉他一起对讨人厌的物理老师进行嘴上批判。 但现在的叶绍瑶只想快点儿检录,季林越看不见自己最好。 “叶绍瑶。” 哎呀,狭路相逢。 藏不住了,叶绍瑶只能佯装微笑:“好巧,你怎么来了?” “这次的单人滑短节目不是前后脚吗?” 以往头个项目还没结束,下一个项目的运动员开始候场准备,这倒不稀奇。 但她这些天太受绯闻的影响,甚至忘了季林越也得参加这场比赛。 毕竟同学天天你对象长、你对象短,她看见季林越,就已经自动脑补出一个场景,同学嬉笑着推搡,在旁边瞎起哄:你对象来了。 这可不是个积极的信号,往大了说,会成为他们友情的绊脚石。 叶绍瑶试图放松脸颊上的肌肉,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话题,一个应该不会冷场的话题。 但刚开口,她就被叫住。 “叶绍瑶。” “怎么啦?” “你为什么一个月没接我电话?” 完了,所有的筋都搭错了,脸上的肌肉正拧反拧,她连笑容怎么提都不知道。 “我没听见吧。”她摸了摸耳朵。 “你是撂掉我的电话。” 这让她怎么回,听他语气怪憋屈的,不像普通朋友的玩笑和怪罪。 “那,怎么办。” “叶绍瑶!”更明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一听这诡计得逞的笑声,她当即叫了声“容翡”,容翡身后还跟着张晨旭,各闯天涯的帮派人员又聚齐了。 容翡问:“你们在聊什么?” “聊一些没营养的话。” “那择日不如撞日,你先听听我有营养的话。” 此刻的容翡像裹在蜜里,脸上的每一处笑纹都发自内心。 “你想说什么?”叶绍瑶好奇。 容翡牵着张晨旭的手,从紧握到十指相扣,她举在心口,笑着说:“你好朋友我现在名花有主了。” 天地间劈下一道惊雷,今天分明是个艳阳天。 “你们,”额头和嘴巴,叶绍瑶不知道该捂住哪个以示震惊,一只手在眼前乱晃,最后抵住下巴,企图化身名侦探,“之前不是一直在闹别扭吗?” 她放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那是因为我去年表白被拒了。” 容翡撅着嘴,要不是因为同事关系,就当时那尴尬劲,早该一拍两散了,哪里还有张晨旭追回她的机会。 叶绍瑶咬钩:“那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因为某人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了呗,”容翡一脸骄傲,“他承认了,他也喜欢我。” 当年容翡表白这件事事发突然,张晨旭也说不上来的讶异,绯红爬满整个脖颈,但也没给个确切的回答。 他说,我得请示领导。 谁都知道同事是恋人最难的相处模式,这不仅与他们的利益关系挂钩,感情温度的每一次变化,都有可能影响比赛的状态。 所以按冬运中心领导和教练的意思,搭档之间禁止谈恋爱。 并且在那之后,这一条规定成为年初单位修订《运动员行为守则》后的头一条红线。 单位领导说:“容翡啊,你还不到二十岁,别过早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教练也劝:“容翡啊,你现在需要的是成绩,而不是考虑谈婚论嫁儿女情长。” 尤其是她那不婚主义的姑妈,说什么男人都是不靠谱的,当初就不应该练双人滑。 “然后呢?”叶绍瑶问。 “那段时间,我挺排斥他的,恨不得一个人完成冰上训练。” 故事还没有迎来转折,容翡三天两头被各种领导叫去谈话,无一不是劝她三思而后行。 她自己就想不明白,感情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外人都要来插一脚。 所以当时她看谁都烦,尤其是张晨旭,这个名字变成了她心里的违禁词。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话说了半天,容翡的手还被张晨旭紧紧握着,甚至握得更牢,仿佛在借自己的温度,疗愈她那段时间受过的伤。 他说:“我出面向单位认了错,让他们不要再追着这件事不放。” “就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他拿着检讨书去认错,领导以为他要刊发一篇SCI。”容翡拆穿他。 据她事后计算,这本检讨书的字数不下一万字。 为什么不是准确的数据?因为她数到一万就没耐心了,事实上,检讨书的内容才被翻过不到一半。 叶绍瑶问张晨旭:“你写了什么?” “当然是我们的训练生涯,不过经他润色,像一篇第一视角的暗恋小说。”容翡说得脸颊羞红,哪个少女不怀春。 不过她也不忘吐槽,张晨旭的文笔是真不怎么样,在检讨书的最后一页,一连写了好几遍“是我喜欢她”,排比句占了半张。 “什么?”叶绍瑶以为自己漏掉了某个细节,谁喜欢谁? 她是一直知道的,在前年全锦赛前,一个春心萌动的姑娘悄悄告诉她,自己只有一点点喜欢。 然后这位姑娘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春日山洪,她投进的“一点点”感情,被数以万倍的报答。 容翡的十九岁生日,她和朋友将派对定在了三环路外的小咖啡馆。 所有礼物拆开之后,一名未曾收到邀约的男生熄灭馆里的灯光,配合黑暗中孤独跳动的烛火,用萨克斯吹响那一曲《生日快乐》。 很可惜,叶绍瑶只能凭想象拼凑他们这段故事的碎片,但不管脑海里的场景与人物如何拆散重构,她都只会赞叹一句,好浪漫。 “浪漫?”容翡哂笑,“比我表白那天的气氛还要尴尬,他吹萨克斯都能走调。” 她也是在那一天才知道,《生日快乐歌》居然有两分钟那么长。 “走调怎么啦,张晨旭对你多上心。”叶绍瑶用肩膀捅她,别不知好歹。 两只肩膀打着架,容翡嘴里还在刺激:“不过我现在回想,那天真得超幸福。” 后知后觉的叶绍瑶突然敛起笑容,为什么自己还陷在感情危机里,他们却可以心安理得地炫耀。 她觉得自己像路边被踹了一脚的小狗,有些愤懑:“我要向你们的教练告发。”手机就在季林越的口袋里,她回手去掏。 容翡劝她别白费力气:“你以为我们张晨旭的检讨书是干什么吃的。” 在年初的全锦赛场,容翡/张晨旭以捻转四周的绝对优势,终于超越了自己的苦主,从万年老二一跃成为国内双人滑的新一号。 恋爱关系真的会影响状态吗? 这是一个假命题。 关系无所谓高低好坏的,关键在于被关系套牢的人们。 是他们向并不看好的领导们证明,所有的双向奔赴一定有它的可取之处。 所以那本检讨不是屈服,是一个铺陈在领导面前的台阶。 《运动员守则》上,那条红线仍旧存在,但他们还是选择将规则破出一条裂缝,让自己的喜欢见了光。 第104章 “呔,二郎神,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小翡,我们得去检录了。”张晨旭说。 容翡的故事刚刚讲完,兴味还未尽:“这开幕式就结束了?” 以前的领导轮番讲话,像单口相声似的一台接一台,怎么今天偏偏长话短说,语言比她还精炼。 叶绍瑶转身目送,才看见季林越还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一定是哪个工作人员失手打开了冷气,她心里打了个寒噤,别过头看远处的壁灯,那股燥意又席卷而来。 眼前的人问:“比赛结束,可以等我一起回去吗?” 她故作轻松:“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但今天,我有话想对你说。”季林越说。 一定是刚才那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还在脑子里盘旋,所以叶绍瑶多了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两头牛都拉不回来,脑洞开到没边。 为什么不现在说呢,她跺脚。 时间还早,双人滑的比赛刚刚开始,练功房里满是人,叶绍瑶拾掇拾掇,换上冰服去了B馆。 昨天的公开练习,她在这里跳出了还算合格的3S+3T,虽然那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瞬间。 “叶绍瑶?” 叶绍瑶回头,看见了刚回国的尹谊萱:“前辈好。” 自去年冬奥落榜,尹谊萱动身奔赴M国长期训练,这赛季的国内比赛参加得极少。 有媒体说她的发育期反复,已经出湖许久,却又重新经历跳跃患得患失的阵痛。 “果然不是小姑娘了。”她拉着叶绍瑶的胳膊,语气宛若某个远方的亲戚。 叶绍瑶有些不自在:“哪里,教练说我还像小时候一样轴呢。” “你的难度保存的怎么样?” 果然不会有无目的的搭讪,说到这个,叶绍瑶含住了笑容:“不怎么样,我今年是踩着第十名的线入围的冠军赛。” “我关注过你的比赛,这两场确实没有高质量的三三连跳。”尹谊萱说。 新一茬花苗含苞待放,今年不知从少年组冲出来多少匹黑马,体媒在选手盘点中将她们冠上爱称,取名为“四小金花”。 成年的女单寥寥无几,以前的比赛都是青年组的天下,现在她们丢失了得分利器,生存空间被后辈无限挤压。 短暂沉默后,尹谊萱开口:“你知道金荞麦吗?” “是冰舞那位?” “对,她以前是我的同门师姐,在专攻单人滑的时候,曾为华夏拿到了都灵冬奥的第二张入场券。” 叶绍瑶有些诧异。 打听说这个名字,她的后缀一定跟着搭档陈新博,两人携手在冰上走过华夏冰舞最艰难的时期,这是各种体育报纸都报道过的事情。 叶绍瑶不记得小时候的比赛还有这样一位单人滑选手,不过退一万步讲,她连自己的小学时光都记不太清楚,忘掉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也太正常。 她问:“那她为什么会转去冰舞呢?” “因为她不够坚定吧。” 05年,华夏女单仍旧在低迷的泥潭里沉沉浮浮,大家是天上的星星,在万物安宁的夜晚争辉,各有各的星轨和能量,分不出哪一颗最明亮。 但等太阳升起,所有的星星都不再能用肉眼观察。 有许多运动员熬不住,或是转去了双人滑,或是转去了其他的冰上运动,去哪里都好,总比做一只拿不到名额的困兽强。 金荞麦就是不堪发育期,毅然决然自废跳跃的那一批,她将自己的事业押注在另一个人身上,从此开始人生的新阶段。 但她单独辟开了一条路,找到已经退役的前辈,转项冰舞。 如果说女单还能争一争前辈留下的遗产,冰舞就是在一片大雾中开辟新的未知区域,这是一条前人几乎不曾涉足的道路,自颜/金之后,再没有华夏运动员参与过冰舞的国际赛事。 07年,空降的金荞麦踏上世锦赛的舞台,这是华夏时隔十五年后,再一次拿到国际A级大赛的入场券。 但她说,要是知道自己的三周跳只是短暂出走,她绝不会踏上这一步。 没人知道摸黑凿出一条路会有多难。 “所以,她还是更爱单人滑?”叶绍瑶问。 尹谊萱轻扬着嘴角,脸颊上浮着不难察觉的狡黠:“你要是现在问她,肯定不会得到这个答案。” 两人从冰上聊到冰下,尹谊萱又谈了别的什么,和自己有关的,和整个华夏女单有关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以我们为鉴,待得住巅峰也要熬得过低谷,坚持很难,但转项并不一定就是明路。希望你能成为我国女单的下一面旗。” 不知道为什么,这盏一直久立在眼前的明灯,似乎已经忽闪忽闪,叶绍瑶有些心慌。 这很像古早电视剧里,角色下线前的告白。 “你要走了吗?”她问。 “大概是我的话语有什么歧义,”尹谊萱摇头,“花滑是我们毕生的事业。” …… “下面出场的是叶绍瑶,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已经来到冰场中央,叶绍瑶还在不自觉回忆那番话。 她自诩语文成绩不错,从小到大也就这一个科目的成绩能够拿得出手,但她始终不敢说参破了尹谊萱的道理。 她们不算经常说话的朋友,甚至没有来得及交换联系方式,但她对自己苦口婆心,让自己不敢轻率定义。 音乐在思绪出走时跳出,她的灵魂被四肢强制召回。 旋律是反复听过许多遍的,动作不用经过思考也能顺下来,她再一次跳出了那个刚刚回家的3T+3T。 等她不及时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转身接过好长一串步法。 故事来到此处,她应该握紧了权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眼前就是承载过许多掌权者的皇位,此刻,她也是可以掌控一切的人。 包括她自己。 管弦在此处弹奏最后的高潮,叶绍瑶进入躬身转。 她为什么会一直坚持这条路呢,明明也没有太过亮眼的成绩。 只是到了周末,她知道自己该去冰场训练,这个意识比闹钟还要准时。 后来周末的冰时也不能满足训练的需求,她就隔日、每日都光顾,换鞋的周期变短了,冰刀每过一两个月就得磨。 如尹谊萱所说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花滑就成为了她们毕生都为之奋斗的事业。 音乐在旋转中越发激昂,最后一声横笛短促,将所有的辉煌都尽收此刻。 她也被这声笛音点通。 不管坚持或是转项,都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决定,只有自己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 她并不想因为自己正在经历挫败而弃暗投明。 这才是她内心所想。 但是话到嘴边,她犹豫了。 返回后场的时候,她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她得找到他,然后说,其实我更喜欢女单。 不过她不争气地卡了壳:“季林越。” 女单比赛结束,工作人员正在催促男单选手前往候场,见季林越定住不动,他尽职地上前提醒。 “我得过去了。” 叶绍瑶有些后悔许下一个赛季的承诺,她才刚踏进这条河,河水才刚沾湿她的鞋袜,她怎么就可以轻易地逃避了呢。 她鼓起勇气:“我想你得多等等我了。” 如果他愿意等的话。 其实如果季林越铁心要转项冰舞,也犯不着在她这里一直耗着,对吧。 叶绍瑶说服自己。 “我等你,等不到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 远处的工作人员看身后的人又没了影,实在有些烦躁:“季林越,快点就位。” “我也不想放弃单人滑,我想你也是。” 有时候,叶绍瑶不得不承认,季林越在阅读理解这一块,确实比自己更有悟性。 他们都想快快长成大树,一棵想向上生长,最好能够触碰到天日,占据绝佳的视线俯瞰世界,一棵想尽力展开枝叶,为还在努力长高的树苗遮阴。 他们只是经历着生长痛,没有什么选择是极端的错。 看着挺拔的背影远去,叶绍瑶想,要是有时光机就好了。 她想穿越到三年后,那时候的自己度过了发育关,应该不会再有将她困得步履维艰的屏障,不会再为跳不出3S+3T而难过。 也没有难以启齿说不出的心事。 那时候她十九岁,应该和容翡一样,想得到的都得到,将所有的星光都捧进自己怀中。 …… “我坐在观众席等到散场,你就这么犒劳我?” 叶绍瑶捧着手里的纸碗,驴肉火烧还热气腾腾,她耍起小脾气。 倒不是吃不明白街边的特色小吃,但就早上季林越说话那股劲,她怎么也以为此刻应该坐在咖啡馆敞开心扉。 何况手里的小吃还是扎扎实实的肉。 她问:“你不是有话想说?” 季林越磕巴了一下:“本来是有话想说。” 叶绍瑶直觉这里应该接一个转折。 但季林越没有,他看着街对面的店铺,最后一盏霓虹灯也熄灭。 手表上的时间走过十二点,晚到马路上的汽车可以肆意飞驰而过,这里不比岸北市区热闹,步行街到凌晨都灯火通明。 他们是小吃摊最后的客人。 叶绍瑶垂着头,迈着脚步慢慢走,步道似乎变成了圆柱形的滚筒,她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明明早上坐车去体育馆的时候,也没觉得这条路很长。 “要不还是说些什么吧。”她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季林越说:“那我问几个问题?” “来吧。”刚好咬下最后一口,叶绍瑶丢掉手里的包装,摩拳擦掌。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好歹可以消磨时间。 “你有多少根手指?” 以季林越的水平,她以为是什么难解开的数学题,叶绍瑶有些匪夷所思地回答:“十根。” 意识到题目中的漏洞,季林越将范围缩小:“左手呢?” 叶绍瑶悟了,这是在筛查低智儿童,她比了个“五”,在他眼前直晃悠。 “你有几只眼睛?” “呔,二郎神,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叶绍瑶举着空气葫芦反问。 季林越自顾自说:“鼻子呢?” 她有些生气了:“季林越,你是不是在没话找话。” “没有。” “没有才怪。” 拜季林越所赐,叶绍瑶一连讲了好几个笑话,证明自己才是活跃气氛的wininer。 一条路还是会走到头。 酒店里的灯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室内有残余的暖气涌出,叶绍瑶才发觉,她的身上只是套了一件开衫,冀河的四月已经迈向花团锦簇。 酒店外的喷泉边种满了月季,早上出门时还没有的。 “居然到月季的花期了。” 在岸北,这时候的草地还有些没消融的冰,政府不会这么早就给街边的绿化栽种花卉。 “也是芍药的花期。” 叶绍瑶打假:“胡说,我妈种的芍药在六月底才会开花。” 季林越没回答。 其实有一株芍药,她始终绽放着,无论夏冬,无论晨昏。 第105章 她非要给我算命。 “芍药,我看了你的比赛。” “真的?” 在一个学期以前,曾云开还是一个花滑白痴,连它的全称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现在,她不仅熟知花滑的各项比赛,连跳跃和旋转的种类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真的,叫冠军赛对吧?”曾云开开始卖弄,“你最后拿了铁牌!” 上周末结束的冠军赛,叶绍瑶在自由滑表现突出,以一跳未摔的战绩拿到了全场第二名,两场节目的分数刚好卡在150分,位居第四。 虽然与领奖台还是差了一个胳膊的距离,但这已经是她今年来的最好成绩。 冯蒹葭说,冀河是她的福地,好几个月都没找回来的连跳,在这里居然落了两次。 这是她在难熬的低谷期为数不多的高光。 曾云开又说:“我还顺眼看了男单,你对象也参加了比赛是不是?” “是。” 全赖大家的脱敏疗法,现在的叶绍瑶完全能把季林越和“对象”两个字划上等号。 “他也很厉害,差一分拿到铜牌。” 季林越在自由滑摔了阿克塞尔三周,被额外扣掉了一分,如果当时他能站住,最后的结果都不好说。 不得不说,虽然他的状态也不怎么好,但难度依然是在的。 不对,曾云开抓住把柄:“你这就承认是你对象啦?” “我要是不承认,你们会有十句话等着我。”叶绍瑶说。 实在没有其他心思反驳,她一连请了四天的假,现在正被物理题全打脚踢,圆周运动的线速度是什么,角速度是什么,线速度和角速度的关系又是什么。 “极个别同学,考试连及格都费劲,还不愿意靠题海战术补拙。” 叶绍瑶沉着脸,老师又点她呢。 上次月考,全班就她一个人的物理成绩没及格,老师在家长会上没说什么好话,阴阳怪气就差点名道姓。 身为导致叶绍瑶挨骂的半个功臣,曾云开在下课主动安慰:“老赵头就这样,你没及格是情有可原。” “以后别在物理课找我说话。”本来上学就烦。 “那为了补偿,我免费给你算命。” “你还会算命?” “我爷爷在学校对面支过小摊,算八字可准了。” “那你也帮我算算?”叶绍瑶被成功勾起兴趣。 小时候跟随爸爸妈妈去道观参观,会算命的老道士不少,但是看他们个个穿着道袍,总觉得会和僵尸灵鬼怪上关系。 一节课又过去,曾云开一直埋头写着什么,草稿本翻了好几页,东一笔西一笔。 叶绍瑶噎住:“我的事业这么前途未卜吗?” 她觉着自己的方向很清晰啊,不至于两节课都算不明白。 “别吵,我在帮你算姻缘。” “姻缘?” 曾云开给她露了一手。 草稿纸上满是叶绍瑶和季林越的名字,它们被拆解成笔画,横平竖直躺在角角落落。 第一种算法,直接数出每个名字的笔画数,两数相减取绝对值。 也不管班长还在教室里坐镇讲台,曾云开直接亮出结果。 “你俩都是二十七划,这叫什么,天生一对,佳偶天成。” 有些丢人,但听着似乎有意思,叶绍瑶伏低了身体,问她第二种算法。 “第二种算法嘛……” 曾云开将每个字的笔画挨个凑,一会加一会减,格式挺像数学老师口中的数列。 叶绍瑶没看懂运算规律,但看她的笔尖迟疑了一瞬,在新一页稿纸重新开始。 曾云开换了个计算顺序,又是好一通写。 “瞧,我算出来的,你俩的缘分值是24,代表你们会相伴终生。” 叶绍瑶算是看明白了:“你的算命手册全是好话。” 什么佳偶天成,什么相伴终生,一筐车轱辘话来回说。 “你得信我,我爷真是算命的,我家三代单传。”曾云开竖着手指发誓。 叶绍瑶支着两腮,遮住没来由的羞红,也不是不信吧。 …… 4月30日,十六岁的第一个周末,叶家终于有空齐聚一堂,为家里的宝贝闺女庆祝生日。 叶绍瑶搬来小凳守在电话前,十点给蛋糕店打的电话,现在还没有消息。 “生日蛋糕还没做好?” 十一点半了,她下午还得赶去训练,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两口。 门铃响起。 叶绍瑶飞得比谁都快,拖鞋还掉在了半路上:“我去开门。” 难怪等不到电话,人亲自送上门了。 “谢谢,”叶绍瑶拨开门锁,“姥姥!” 因为滑冰的事,她有好长一阵没回过姥姥家,姥姥隔三差五就打来电话,问瑶儿最近怎么样,问她学习费不费力。 “我想死您了。” 也不管什么蛋糕,叶绍瑶扑上去,她的身高已经比姥姥高出太多,足够将室内所有的光挡在后脑。 姥姥的背有些佝偻,受不住这样的热情,被搀着走进客厅,嘴里还在唠叨。 “小川给我买了早上七点的车票,我寻思九点怎么也该到的,到了月台一看,”姥姥挪过眼,拍手说,“绿皮火车。” 当着一大家子被指责,叶先生有些汗颜:“平家屯是小地方,车站也小,还没通上高铁。” 所以一路颠簸好几个小时,中途又搭车取了蛋糕,勉强赶上了饭点。 客厅里的大方餐桌已经很久没有坐满四个角,叶绍瑶抱着碗,对盘里的红烧肉还馋着,但她得控制饮食,不能再蒯一块。 “姥,我下午还有滑冰课,得赶时间。” 姥姥挥手:“我费好大功夫来的,一定陪我家瑶儿过暑假。” 五月快到了,别的城市已经准备迎接夏天,岸北的盛春才刚刚开始。 路上的公车从头到尾装点一新,纸清一水的绿色,碍眼的广告纸也不见了。 慢车道的摩托没有轰鸣和黑压压的尾气,头顶的鸟叫也比以往更加清脆,他们都在期待这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 叶绍瑶也很高兴,她在野湖遇见了管凝晖,虽然她在去补习班的路上唉声叹气,全世界似乎只有她不快乐。 “我们每周只放半天假,”管凝晖说,“就这半天,我还得用来补习数学。” 最近的补习机构多了不少,邵女士也经常接到各种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说什么交五万学费补习,包上清北。 真真假假,都和叶绍瑶没有关系,她想,还好自己走的并不是文化这条路,连骗子骗钱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这些钱对于滑冰课来说,只是小小一个窟窿。 “你还在学滑冰?”管凝晖问。 叶绍瑶嘿嘿笑:“当然,我的周末要轻松许多。”不经意拿出炫耀的资本。 管凝晖叫苦连天:“早知道我也学体育了,学艺术也行,他们月考不都参加的。” 那还是因人而异,叶绍瑶心说,虽然她是班里的请假大王,但在学校的时候,学习照样认真。 当然,考试不及格这件事另说。 自己态度端正着呢。 “你去吧,别管我。” 管凝晖犯了戏瘾,一定要掩面哭泣千里送君,叶绍瑶配合她演负心汉,三步一回头还是走了。 新世纪商场里外都很热闹,一楼的中厅正在举办活动,大爷大姨宁愿放掉睡午觉的时间,也要排队抢一篮鸡蛋。 这是商场营销的惯用套路。 扶手电梯还没有到三楼,叶绍瑶隐约听到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偶尔沉闷,偶尔尖锐,大概是各种物件在里拖拽发出的杂音。 前台的于会敏正在玩蜘蛛纸牌,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这是怎么了?”叶绍瑶问。 于会敏被吓了一跳:“哎哟,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就冰场里的动静,电钻机响了也不一定能听见。 “今天不是正常营业吗?” 叶绍瑶看着门口的开放通知。 [4月24日-4月30日,开放时间:9:00-22:00,周二、四晚俱乐部包冰训练。] 于会敏身体坐正,关掉手里的游戏:“今天是还营业着,五一假期之后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 她耸肩:“老问题呗,开不下去了。” 前几年的明日星已经隐隐有倾颓的趋势,但好几个股东还在强撑着,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从去年开始,全国连锁陆续关闭了四五成,败势是怎么也挽不回了。 “单说我们这家全国总店,商业版图的起始点,没钱一样得倒闭。” 虽然早已经走出资本投入的阶段,但冰场后期的费用还是太高,前年才刚经历过一次波折,这回是真抵不住了。 “前几天来了几位安全检查的专家,说冰场的消防措施不到位,设备老化不安全。我爸说,与其再找工厂换新设备,不如及时止损,让这家冰场永远停留在这里。” 这是叶绍瑶最后一次走进明日星。 以前的天花板总悬挂着冰场和俱乐部LOGO的纺布,前天来的时候还在,现在已经成了随意丢在墙边的一卷。 没有这些绸布的阻隔,散落在冰场的光似乎更亮了,又看着并没有什么区别。 白色照明灯里,有一束暖黄的最显眼。 那盏灯差点酿成过事故,七米挑高让灯泡连着灯罩都摔得粉碎,不过当时已经是下班时间,最后一名工作人员刚刚退出冰场。 叶绍瑶去到冰场的时候,所有碎片已经处理干净,冰是重新浇的,一片锃亮,有工人拿着新的吊灯装上滑轮,穿着胶鞋也摔了一跤。 哦,靠近出入口的围挡有一道很深的痕迹,是她曾经连跳跃滑出时蹬上去的,因为过了太久,凹槽里藏了些脏污。 时间是有痕迹的。 站上冰场,停放清冰车的仓库大大敞开着,但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冯蒹葭已经换上冰鞋就位,她拍了拍叶绍瑶:“愣着干嘛?又不是今天关门。” “怎么连车也没了。”叶绍瑶嘀咕。 “冰场都没了,要冰车干什么。” 冯蒹葭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盘了出去,一共卖了十万块。 才十万块。 叶*绍瑶头一次觉得这个天文数字渺小。 这片冰,她从跌跌撞撞的六岁滑到了十六岁,穆教练不在这里了,季林越不在这里了,现在连她也没法留下。 “小于说,你的年卡可以折现的,别伤心了。” 冯蒹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准备好的教学计划也在时光流逝中慢慢推后。 她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但也拗不过喜怒哀乐。 “H省的冰上中心快建好了,你会去新的冰场。” 叶绍瑶知道,省冰上中心建在岸北南郊,很大一片地皮,就在聂心学校的旁边,离实中高中部也不远。 但她只是想最后摸一遍脚下的冰,虽然它已经重新铺过无数遍,也不再是最初的那一片。 第106章 加入国家集训队的前提。 在明日星的最后一面,冯蒹葭曾问叶绍瑶:“儿童节有空吗?” “儿童节,”叶绍瑶不确定,“高中生应该不过儿童节吧。” 果然,五一假期刚过完,三中又给他们放了一天假,让他们上赶着承认自己是已经加入了共青团的青年。 冯蒹葭有些可惜:“省冰上中心打算在儿童节举行开冰仪式,我还想让你和小季带着花滑队来表演节目。” 叶绍瑶没想到,两个月都过去了,自己手里的草台班子还能接到私活。 “教练,季林越的学校很难请假的。” 说得没毛病,冯蒹葭表示理解。 无论在哪个时代,高中生永远都是路上最行色匆匆的那一批,身为体育生的他们尚且如此。 不,他们总是在家、学校和冰场之间三点一线,不比任何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轻松。 冯蒹葭笑了笑:“努力学习,首体大的保送资格会看学年成绩。” “什么?”晴天霹雳,叶绍瑶仿佛被雷击中。 容翡的文化成绩可够差了,但在去年公示的保送名单里,她排在所有花滑运动员的第一位。 “今年刚变更的政策,说是要提高艺体生的文化素养。” 这年头,体育局的政策总是三天两头一个模样。 叶先生说得对,这是最好的时代,但对她这名可怜的高中生来说,也和最坏的时代无异。 …… 6月底,距离三中的期末考试结束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叶绍瑶已经回家拿上行李箱,出发前往省队集合。 邵女士才从学校监考回家,一个打包试卷的功夫,差点错过和女儿见面的机会。 “36路公车往西坐到终点站,可别提前下车。”她嘱咐。 叶绍瑶扬了扬手,落日刚好落在小巷对面的居民楼上,脸上脖颈间满是暖洋洋的温度,短袖被微风吹得与皮肤严丝合缝。 遭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校服。 但来不及,她刚出小巷,远处的36路正巧缓缓停在车站边。 “没人就关车门了。”司机是个大嗓门,冲空荡荡的车门喊了一声。 叶绍瑶险些没赶上:“给刹一脚吧叔。” 这路公车可是个稀罕东西,有时十分钟也来不了一趟,她可不想在孤零零站在站牌边,眼巴巴望着疾驰的私家车。 赶在六点晚高峰出现之前,司机一脚油门将她送去省队,街对面就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个个拎着箱子整装待发。 叶绍瑶遮了遮心口上的校牌,怎么就忘记了呢,她也没想着带一件外套什么的。 “叶绍瑶,快来签到。”冯蒹葭远远望见她。 叶绍瑶接过签字笔,嘴里也没停下:“感谢教练的不抛不弃之恩。” 谁知道期末考试安排得这么晚,直接让她卡在了背信弃义的线上。 哪怕省队定下的航班只早半个小时,她都不得不错过这次密训的机会。 “别急,还有更晚的。” 冯蒹葭扬了扬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从出租车上走下的少年。 “季林越!”叶绍瑶忙说,“教练,他的名字我也帮忙签了。” 自上次冠军赛,她又是好几周没见到他人。 季林越总有借口,说什么期末阶段的实中在周六也不放假,或者他得在学校的冰场训练。 除了偶尔打来的几通电话,自己连他的近况都不知道。 “叶……绍瑶。” 他怎么还磕巴上了。 那股羞臊劲过去,叶绍瑶比他更自如,忍不住笑问:“你怎么也穿的校服?” “才考完试。” 三中虽然方方面面都逊实中一个档次,却又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尽量向实中靠近。 比如成为全市最晚考试的学校。 “我还以为你被刷下去了。”叶绍瑶老实说。 被冯教练通知可能进入省队外训名单那天,她曾问过入围条件。 毕竟那可是M国最负盛名的冰场,有最优秀的教练Boca。 “Boca?”当时的叶绍瑶怀疑自己的耳朵失灵,“您是说冠军教练Boca?” 波卡洛夫在役时是俄国国家队男单运动员,曾两度拿到洲际赛冠军,在02年的盐湖城冬奥会上一举封王。 但他和俄滑协似乎有不小的矛盾,前脚刚退役,后脚就登上去往M国的飞机,从此开始近十年的执教生涯。 他甚至不愿让自己的国籍一栏填下俄国的名字。 事实证明,他是在哪里都不可能是被埋没的金子,现在M国炙手可热的选手,Boca组占了半边天。 “我有机会跟着Boca外训?”叶绍瑶很惊喜。 冯蒹葭说:“花滑协会会在八月有大动作,我们得赶国内集训队组建之前输送H省的优秀人材。” 下赛季晃眼就是2012年,夏季奥运会结束,索契冬奥会也就近在眼前了,滑协也是时候选拔新周期的国家队。 自从上届国家队解散,滑协时隔一年重新招标,从运动员到康复师都打算换一批新的。 但往年选拔出来的运动员似乎就那么拔尖的几个,人员流动不大。 故而今年的滑协打算放宽选拔范围,在八月组织百人左右的国家集训队,从集训队中选出新鲜血液。 恰逢明年十二冬举办。 H省在上届全冬会的表现并不好,连带国家拨给省冬运中心的预算也连年减少,省队痛定思痛,打算在这一赛季重振旗鼓。 他们作为隶属于省队的一份子,得赶在国家集训队前冲一冲竞争力,这是进入国家的第一步。 “这半个月好好听教练的话,”去机场的路上,冯蒹葭替叶绍瑶揩去额角的汗,“你能挤进名单不容易。” 这是自然,叶绍瑶心里记着。 因为资金不足,省队只能替他们承担一半的费用,也幸亏这么精打细算开支,才勉强凑出十个名额。 省里的十个名额,分到每个项目头上就是两个半。 就她上赛季的糟糕表现,如果不是拿到华夏在整个赛季的唯一一枚国际赛银牌,凭他什么算法都能将叶绍瑶刷下去。 季林越也同样侥幸,生在H省的陈束晰并没有将运动员籍挂在本省,让他捡漏拿到了男单最后一个名额。 飞机在冲刺中向长空展望,离地面逐渐远了,远到地面一格一格的灯光只剩下微弱闪动的一颗。 机身颠簸了一阵,穿过波动的气流,叶绍瑶靠着舷窗,似乎星星终于也被压在厚厚的云层之下,而自己也翻身在星河之中。 地面的建筑物彻底看不见了,但月光比任何时候都更清亮,叶绍瑶凝望着,好像这些本该是自己所得。 她指着那小小的球体,在塑料板上留下一枚指纹。 窗外进入无边的夜晚,机内也只两条灯带散发着微弱的睡眠光,周遭的呼吸声如夜色沉稳。 只有吸顶的小电视还在闪烁屏幕,偶尔显示窗外的天气情况,偶尔又是全英文的界面。 最后切换到世界地图上,他们的飞机已经向东离开华夏的领空,经过K国、J国,来到了无边际的太平洋上空。 距离飞机落地还有十六个小时,他们几乎得在座位待上一天。 都怪出门太着急,肚子不合时宜地奏乐,在一片鼾声中尤为明显。 空姐发放的小食只是一片面包和苹果醋,她没喝过这东西,据说是苹果汁发酵来的,听着就不太好下口。 “给你。” 旁边的人递来自己的那份面包,他在包里找了找,又拿出一根鸡肉卷。 熟悉的声音驱赶她的困意:“季林越,你怎么坐这儿?” 教练说他们是打折机票,每个人的座位都是零散开的。 在小睡之前,她的身边明明还是一位大腹便便的欧美男人。 “和乘客沟通换个座位,不是什么难事。” 一如既往带着优生的理所当然。 叶绍瑶接过还带着余温的食物,多少有些罪恶感,鸡肉卷多香,周围睡倒的一片不得做饿梦。 更晚些时候,连小电视也结束一天的工作,机械摩擦的声音短暂响起,随后是更深的寂静。 叶绍瑶看了眼季林越的手表,深夜十一点半,等醒过来,他们应该还在这片海洋上,虽然已经飞了很久很久。 女孩挪了挪身位,她面向舷窗,最后看了眼清一色的星空和云海,拉下了遮光板。 季林越问:“要睡了吗?” “嗯。”叶绍瑶将头抵在靠背上,机顶明明是温和的光,此刻却有些扎眼睛。 她别过眼,将后脑勺彻彻底底留给旁边的人。 “那你戴上吧。”季林越又递给她一块黑漆漆的东西。 “什么?” “眼罩。” 叶绍瑶欣然接过:“谢谢。” 她的双眼被黑暗笼住,眨眨眼,睫毛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 这是感官最敏感的时候,她听见了季林越浅浅的呼吸声。 “我送给你的小鱼手链,你居然还戴着。” 困意很快袭来,叶绍瑶自己都无法判断,是否说出了一句毫无语病的话。 木头小鱼与手表的腕带碰撞出声。他说:“对。” “我也带着。”她同样抬起手腕。 不知道抬了多少度,但她想,季林越应该是看到了,因为两只小鱼在空中碰撞,这是它们相见的隆重仪式。 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离开水世界的小鱼们依然在彼此陪伴着。 他们并没有因为久别而隔阂,真好。 第107章 “真是抱歉,我又得变卦了。” 波卡洛夫的私人冰场不对外开放,体育馆自外面的园区就拉上好高一层网,铁皮墙罩着,隐蔽性极强。 偌大一个场馆,只修了孤零零一座冰场,但场子足够大,叶绍瑶比划比划,感觉能和学校四百米一圈的操场比个高低。 这个冰场不会承办任何赛事,只供Boca组的教练教学使用。 省队在规定时间集合时,冰场已有M国的本土运动员到场,个个原地拔起高级三连三跳跃,像上紧发条的八音盒。 叶绍瑶打着哈欠,她才晨跑了五公里,现在正是犯困的时候。 “这么巧,你居然来这里训练了。”刚从舞蹈室出来,希尔维娅一眼便望见老熟人。 “Silvia,”叶绍瑶的眼睛亮起来,“你不是在全球到处飞吗?” 她曾说,自己没有固定的教练,也没有固定的俱乐部,只要哪里有举办大师训练营,她都会去蹭蹭课。 就这样东学一会儿西学一会儿,希尔维娅的进步比谁都快。 “我现在固定下来了,因为波卡教练收留了我。” 与其说波卡洛夫手里盛产冠军,不如说那些运动员本身就是最优秀的十分之一,没有一些真金白银的成绩,还不够进组的资格。 希尔维娅鼓着两腮,偏着头问:“你们是来魔鬼训练?” “魔鬼?”叶绍瑶问,“为什么这么说?” “波卡他……”希尔维娅挑着眉毛做怪相,“你知道的,那些天才总会有缺陷。” 天才当然指的是那名教练,他正从更衣室缓缓走来,踩着刀刃如履平地。 “你们就是来自华夏的学生?”冰场有些冷,他穿上手里的套头衫。 因为不谙双人滑和冰舞,省队很快被教练分流,隔壁教练是一名有些年纪的女士,烫了复古的玛丽莲梦露小卷,口红一擦,还以为得来一段即兴节目。 “未来半个月,我就是你们的教练,希望你们能够听我指挥,好吗?” 年纪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波卡教练的五官比青年时期更加和善,但他说话铿锵响亮,语速起飞,看起来并不是好惹的主。 “现在,你们绕着这座建筑跑十圈。”在简短的介绍后,他随即发布了第一项训练任务。 多少圈?一定是她的耳朵出问题了,叶绍瑶恍惚,她怎么听到了“ten”。 冰场这是这里的一隅,实际上,将各种功能室囊括在内,还有其他有用没用的装饰,建筑的周长比鸟巢还要大上许多。 跑十圈,和明码标价的十公里有什么区别。 叶绍瑶举手有话要说:“教练,我刚才已经完成了体能训练。” “我没看见。”波卡洛夫吹着胡子,一句“please”拉得老长。 就当是新教练的下马威,叶绍瑶跟在队伍最后,认命踏上旅程。 7月的萨克拉门托并不在雨季,空气中似乎没有一点水分,她在早前刚喷了两泵鼻炎喷雾,这会的鼻腔又干得发疼。 翻一翻今天的老黄历,适宜运动,她闻着远处港口传来的海水咸腥,不自禁打了一个喷嚏。 没跑几圈,她就落后了,季林越有良心,也掉在队伍最后,和她两臂宽的距离。 算下来,叶绍瑶已经跑了十公里,超负荷了。 “芍药,等会太阳晒在头顶上,就更难完成任务了。”遥遥领先的队友提醒。 迈一步也能抽走她最后一丝力气,叶绍瑶停下来,双手支着膝盖:“我偷懒吧。” “恐怕不行,”季林越也埋下身,“门口有高清摄像头和红外传感器,能实时监控成员数量。” 氧气似乎供不上大脑,叶绍瑶只觉得这玩意应该是一门高科技。 有这先进的技术,不用在医疗军工,来监督她跑几圈做什么。 看来养成自律这个好习惯,让她收获的也不全是好果子。 希尔维娅说波卡教练有些缺陷,叶绍瑶想,她得出了答案。 刚适应高强度的训练没几天,Boca做出一个足够让她目瞪口呆的决定。 “叶,从现在开始,你需要练习四周跳。” 叶绍瑶呼吸一滞,表情有些呆愣,她又确认一遍:“几周?” 四周跳,Salchow四周,波卡洛夫不耐烦地重复。 “但我的三三连跳还不稳定。”叶绍瑶说。 “正因为你的第二跳非摔即存,所以需要通过吊杆尽可能拔高你的跳跃上限。” 也就是说,练习四周的目的,并不是突破四周,而是支撑三周跳的高远度。 这是个很大胆的想法,真到用上吊杆,叶绍瑶才觉得要命。 腰身是被紧紧束缚住的,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提起,在并不合适的高度快速旋转。 转了几周,她数不清,只是每一次落点都不一样,或是朝向教练,或是面对板墙,或者没能用刀刃够到冰面,曲着膝盖跳踢踏舞。 “你的弹跳力很差。” 在恢复训练四个月就找回五种三周跳的叶绍瑶头一次被人这么评价。 为了维护师生关系,她只能在心里驳两句。 “弹跳力的训练强度还得增加,我打算在18+12英寸的基础上,再添一块6英寸的跳箱。” “教练,我的膝盖有伤。” “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 “四年,连癌症都可以痊愈。” 波卡教练驳回她的诉求,为了防止她耍小动作,将12+6英寸的海绵直接换成十八英寸的一整块,近乎一米的跳箱挡在眼前,有她的的胯骨高。 同住一屋的舍友有些支吾:“芍药,我怎么觉得,教练在针对你?” “你也这么觉得?” 不只是吊杆四周,她的一切训练标准都在向同组男运动员靠拢,壶铃高翻一个不落,偶尔还得和冰舞组一起学芭蕾。 一天训练下来,回到宿舍的叶绍瑶几乎沾床就睡。 “你不能只将起跳动作做得漂亮,”日复一日的吊杆训练后,波卡洛夫终于忍无可忍,“落冰呢,你的滑出呢!” 吊杆4S,叶绍瑶从来不敢伸腿,谁知道下一秒就是怎样的狼狈。 摔得七荤八素还是其次,她真的不敢确定,自己的滑行腿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突然的冲击。 “明天,我要看见你有明显落冰动作。” 他的时间是宝贵的,除了从华夏远赴而来的运动员,波卡洛夫有更多追随多年的亲学生,他们同样需要接受点评和指导,所以他不会将所有好心情留给独一个人。 “你又被训了。”希尔维娅围上来。 叶绍瑶耸耸肩,教练是个脾气火爆的中年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这个设定。 正印证了那句话,严师出高徒,虽然教练的确不太感性,但他本人就是在这种教学模式下获得满贯,并且运用这样的教学手段,又带出一批新的世界冠军。 叶绍瑶冲她一笑:“继续练吧。” 吊杆被收走,传到了下一位学员手里,新的使用者练习着新的跳跃。 波卡教练说,他明天就要看到四周跳的落冰改善,言下之意,让她在今天之内想办法克服恐惧。 这只有勤加练习才能做到。 但失去吊杆这个神一般的助力,叶绍瑶像离开水的鱼,只能在场边假装忙碌,徒增焦虑。 她现在有两个选择,硬着头皮上,或者做两分钟心理建设,再硬着头皮上。 最终是要落到实处的。 循序渐进,她选择从后内结环三周开始跳起。 但这似乎就是她的极限,再多一个度都不行。 希尔维娅又顺完一遍新节目,在休息的同时投来关心:“叶绍瑶,迈出这一步了吗?” 叶绍瑶摇头:“三周跳已经够我喝一壶了。”她消耗了太多体力,即使是滑行,也感觉脚力不支。 “你的右脚内转有些迟钝,或许可以从这一点入手。”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似是而非的跳跃,为了干拔到足够四周的高度,转体轴偶尔偏离,核心会忘记收紧,最后不出所料地摔在冰面上。 “你可以空跳试试?”不知道什么时候,热心市民希尔维娅就成了代理教练。 叶绍瑶听她的话,尝试将4S空成两周,落冰的刀刃往前搓,除了没有摔倒,实在没有可取之处。 “我的高度有变化吗?”她抱着期待问。 希尔维娅坐在冰面上,给出负分GOE:“像是跳三周也会摔倒的样子。” 叶绍瑶哑炮了。 “你不舒服?” “膝盖扭了下。”叶绍瑶也挨着她坐,不顾一屁股的水迹。 她撩起裤管,膝盖上是没有散开的淤青,新的旧的堆在那里,怪丑陋的。 “你这里有两道疤?” “对,当年手术留下的。” 叶绍瑶用手摸了摸,她不是疤痕体质,但十字形的疤总淡不下去。 “是韧带吗?” “半月板。” 希尔维娅在胸前画上十字,替她祈祷:“Allthebest.” 次日,波卡洛夫如约验收成果,叶绍瑶豁出去,确实拼上了胆子,但相应的,除了几次能够踩实,其余时候都比之前摔得更惨。 波卡洛夫没有将吊杆压到底,刀齿卡冰让她条件反射般调整冰刀,叶绍瑶几乎用膝盖首先接触冰面。 一道急促的闷声在冰上砸开。 “你没事吧?”波卡洛夫问。 叶绍瑶重新站起,膝关节发力伸直,却传来熟悉的痛感。 外侧关节间隙,这是个不太妙的位置。 “教练,我可以申请紧急处理吗?”她有些心慌。 “十分钟。” 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叶绍瑶拖着腿走进功能室的最里间,有穿着白褂的医生驻场救助。 “你的膝盖受过伤?”医生只是在她的髌骨上捏了几捏。 “对,我想现在可能复发了。” “只是发炎,没关系。”他从身旁的玻璃展柜取出什么药剂,在膝盖上喷了两喷,随后让她自行离开。 叶绍瑶多心问了一句:“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医生无所谓,只是将瓶身上的英文重复一遍。 到晚上近凌晨,叶绍瑶躺上床,床位的小腿自然伸着,她按了按右膝窝,整块髌骨牵扯着痛。 宽松的睡裤印出膝盖的形状,以为只是有轻微炎症,现在却更严重了。 “芍药,你这得去医院。”室友看着她腿上不正常的肿胀,立马给重洋之外的教练打去电话说明情况。 “可利尼克华人医院,我稍后给院长打个电话,你们现在快去。” 整层楼都安静着,只她们一个房间兵荒马乱,舍友忙前忙后,紧急收拾出两个随身背包。 门外撞上季林越,他一眼锁定两人的难处:“你的膝盖又发炎了吗?” 同行的女生急出哭腔:“肿老大了,我两个膝盖还没她一个大。” 听着有些夸张,但没人在这时候纠结肿起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多小。 “我和你们一起去。”季林越回房间拿上房卡手机,顺带给叶绍瑶拿了一件连帽外套。 事发突然,叶绍瑶的身上只穿了一套睡衣,吊带款,两只肩膀都暴露在空气中。 “谢谢,但小朱照顾我就够了。” 时间太晚,且不说就诊结束是什么时候,他们每天高强度的训练,这一点睡眠时间根本无法弥补什么。 “晚上的M国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萨克拉门托是加州的首府,与旧金山毗邻,加州的经济辐射到这里,带来众多人口和其他问题。 酒店外等候Uber*的十几分钟里,有无家可归的瘾|君|子从眼前爬行而过,他的每一块肢体都拧出常人无法扭曲的形状,脸上的奇怪液体混杂了灰尘,多看一眼都能让人不适。 这是女孩在车上告诉叶绍瑶的。 当时的叶绍瑶被季林越的帽衫盖住眼睛,除了那双满是疮痍的尚且能称之为脚的部位,她一概没看见。 “到了。” 冯蒹葭说,这家华人医院的院长是华夏移民,这些年收治了不少无法在M国享受医疗待遇的华人。 叶绍瑶感叹,她有何等排面,让骨科医生在半夜被一通电话紧急召回。 核磁共振在两个小时后才出结果,叶绍瑶已经躺在临时病床睡了一阵。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洋面孔的医生问。 叶绍瑶苦笑,这个没有技巧的玩笑怎么会成为全球通用的模板。 “好消息。” “你的半月板保住了。” “那坏消息呢?” “请你赶紧停止那些运动,”医生突然收起春风和煦,五官变得夸张且咄咄逼人,“你的膝盖已经不能再受任何打击,这次已经在复发的边缘,长此以往,会造成习惯性损伤。” 季林越充当实时翻译,嘴里也在不停说着,但叶绍瑶意外听懂了医生的原音,他用了一个单词,“ban”。 妈妈说,可以表达“禁止”的英文单词有许多,但“ban”是语气最强烈的那一个。 “你知道习惯性复发的后果是什么吗?”多话的医生还在滔滔不绝地科普,有些专有词汇连季林越也翻译不上来。 但他的中心思想很明确,在第一句就摆了出来。 [请你赶紧停止那些运动。] 回酒店是五点多的事情,东方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曦光,同行的女孩熬不住昏睡过去,后座只有叶绍瑶和季林越还清醒着。 她的膝盖被医生层层包扎,纱布粗糙硌人,怀里还抱着从医院带回的片子,锋利的棱角划伤她的大臂。 “你知道吗?照核磁特别吓人,”叶绍瑶出声,“我不知道时间,看不见人,就像被装进了密不透风的盒子,又或者像被吸进只有我一个人的黑洞。” 最痛苦的那一年,她前前后后做了四次核磁共振,每一次从圈筒脱身,都会有劫后余生的快感。 但这只是治疗中最轻松的一个环节,从轮椅到拐杖,从落地到能走能跳,每一步都和赤脚在沙漠种花没有区别。 李葳蕤就是因半月板撕裂退役的,他挣扎了那么多年也没能重新回到赛场。 所以叶绍瑶觉得,无论受到多少打击或训斥,她都是最勇敢的一个。 她捡起了三周,在全国各地甚至远赴欧洲比赛,没人比她更适合做自己的英雄。 但是比起一次性的逞强,她还想永远屹立在赛场。 “真是抱歉,我又得变卦了,”她说,“我们去练冰舞吧,就明天。” 不对,今天的太阳已经升上半空,又是崭新的一天。 她用手障住太阳。 但刺眼的光依旧透过云层、透过指缝,照进她的眼睛。 她说:“就现在。” 第108章 风尘仆仆赶来的少年。 “绍瑶,转项并不是用嘴说说而已。”冯蒹葭说。 新赛季的运动员注册工作早已结束,所有名单正在花滑协会的官网公示,叶绍瑶归属H省冰上训练中心,仍旧代表星未来俱乐部,她的申报项目还是女子单人滑。 下一次信息采集工作在明年五月,她还得在女单再待一年。 看女孩一脸无望,冯蒹葭勉强安慰:“虽然没办法参加专业组的冰舞比赛,但大众组对选手资格没有限制,也是个磨刀的好去处。” 膝盖的肿胀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得亏波卡教练拿着就诊证明重新审视她,让她过了最后几天安生日子。 八月的集训队内选拔,叶绍瑶以全场排名第四的成绩与国家队的大门拒之门外。 按理说,即使排不上国内的一号,她也不至于拿不到替补的身份。 但事实就是这样,裁判组经过深思熟虑,念在叶绍瑶正处发育关,跳跃的上限在选手里排不上号,所以他们参考了脱水的技术分,将她的名额顺给下一位运动员。 “希望你能再接再厉,期待你走出瓶颈期的那天。”裁判长对她说。 什么封闭选拔赛,不开放观众入场,却又想办出正规赛事的规模,赛程拉得比冠军赛还长,但最后得到以技术分论英雄的结果。 叶绍瑶抿着唇,她还得向裁判干巴巴说一声“谢谢”。 “小叶?” 在比赛后场,叶绍瑶见到了位列技术组委会委员之一的穆百川。 “穆教练。” 寒暄几句,穆百川向四处望风,最后压下声音:“决定学冰舞去了?” 星未来的教练们互通消息倒是挺快,没过几周,连远在首都的启蒙教练都听说了。 叶绍瑶立正站好,没敢正眼看他。 还是小小一棵豆苗的时候,她曾振振有词,立誓要成为华夏女单的未来。 她现在可没忘这一趴,头埋进地缝里,已经能够预料到教练将是如何一顿揶揄。 但出乎意料的,穆百川只是问:“找到教练了吗?” “还没。” 冯蒹葭倒是带过冰舞运动员,但她一直劝自己别轻易放弃女单,叶绍瑶总不好开口。 要是冯教练有这个意愿,早就将她收入麾下。 但放眼整个岸北,再没有能够报上姓名的冰舞教练,有同行的老师曾给她发过邀请函,但他们的训练基地在外地,长训并不现实。 “我有一个门路,”穆百川从西装口袋摸出一张名片,边边角角都是崭新的,没折损过,他说,“如果你下定决心,就给她打电话。” 他郑重递出去,又郑重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手掌给出的力让她的身体为之一抖,像是交接了某个沉重的担子。 教练走远,叶绍瑶才回过神。 她将名片翻面,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名字,是尹谊萱不久前提到的金荞麦。 虽然外界流传她将在十二冬后宣布退出冰舞运动员的生涯,但她能借穆教练的手向自己抛出橄榄枝,就说明那些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实情甚至比那些流言更为大胆。 季林越已经重新进入名为实中的监狱,没到可以使用手机的时间,他还处在失联状态。 [我们有教练了,什么时候一起拜访?] 叶绍瑶编辑了一条彩信,等待他的回音。 失去手机使用权的前一秒,叶绍瑶等来了消息。 [好。] [那我现在联系前辈吗?] 文字刚编进发送框,邵女士指着时钟收走手机,她已经使用超时,多出的三分钟还得从明天的额度里扣。 “妈妈,我们在讨论很重要的问题。” “没有什么比背诵课文更重要,”邵女士保存电脑中的文档,重新打开暑假作业的通知,用光标带她复诵,“作业第五项,开学检查一单元的课文背诵,我绝对不会徇私。” 叶绍瑶不情不愿上交手机,卡片在手里捏了一天,多了不少直接划过的痕迹。 她将身边的巨型小兔玩偶垫在后背,手里的英语书无心翻了几页,扭过头来的风扇又将书页全部吹回去。 理想的背后,还有许多现实的问题,比如他们该如何解决训练的时间和场地,又该从哪一步学起。 她已经拿到首体大的保送资格,但季林越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如果他们重新出发,能够在高考前走到哪里。 开学后,阶段考试随之而来,按照意向,叶绍瑶被分入文科班,整天面对背不完的政治历史,差点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习惯让她保持着上冰频率,但基本只在能力之内进行基础训练,距离膝伤复发才没多久,她在一点一点试探,摸清自己膝盖承受能力的阈值。 星期五大课间,曾云开给英语老师抱了材料回来,又充当勤劳的传话筒:“芍药,邵老师又叫你去办公室。” 这个“又”字很耐人寻味。 以前的叶绍瑶英语成绩不好,三天两头就被叫去开小灶,但她这回的英语听力拿了满分,放在整个年级也没几个人做到。 “会不会是有人举报你作弊?”曾云开猜测。 叶绍瑶拧紧眉头:“班上有谁的听力比我好,还犯得着我作弊?” 她这听力水平,可是靠在国外混了半个多月才进步神速的,果然,适合的环境是学习不可或缺的因素。 校园广播调出《运动员进行曲》,整栋楼的学生都聚集在楼梯间,人头攒动。 叶绍*瑶拨开人群,给自己拼出一条路,直直抵达办公室。 “报告,”她推开虚掩的门,“妈……老师,您找我吗?” 在座的老师都埋头笑。 邵女士的绰号已经成为这里独有的笑话。 叶绍瑶从来不习惯在公众场合叫她老师,张口闭口都是“妈妈”,久而久之,邵女士成了办公室响当当的“妈老师”。 “有人打电话找你。” “谁?” 叶绍瑶首先排除自己的朋友们,能在这时候打电话的,应该不会是老实上课的学生。 “没有备注,我以为是诈骗电话,挂了两次。” 正说着,屏幕再次跳出来电显示,对方似乎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魄力。 “喂。”为了不打扰老师们的休息,叶绍瑶蹲在邵女士工位后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干起地下工作。 “是叶绍瑶妹妹对吧。” 她慌乱地捂紧听筒,怎么是免提! “你好,你一定听过我的名字。” 叶绍瑶腹诽,哪有这么自信的人,居然笃定自己有这样的知名度,同学们追的影视明星也不敢有这样的口气。 “你是?” “我叫金荞麦。” 金荞麦,以前同场竞技的时候,她们的确有几次擦肩而过,不过留给叶绍瑶的印象不深,只觉得精致的妆容下是尚年轻的面庞。 尹谊萱说,她是自己的同门师姐,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只能怪花滑是一项行大于言的运动,即使久闻大名,叶绍瑶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音色。 “前辈好。” “我这些天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盼星星盼月亮也不来,只好亲自找上门。” 穆百川不仅是介绍人,还是一名优秀的谍中谍,没听见这边的风声,扭头就将邵女士的号码给了出去。 “前辈,”叶绍瑶说话有些打结,半天没捋顺自己的舌头,“您是催我交学费的吗?” “我是想问一问,如果你真心实意想要学习冰舞,我今天就能飞到岸北。” 电话那头太过嘈杂,像在某个人群扎堆的地方,时不时有广播公开找人,某某航班的旅客还未登机。 “您在机场?” “对,中午十二点就有航班。” 这怎么能是询问意见呢,颇有先斩后奏的意味。 但这刚好帮助叶绍瑶坚定决心。 “很荣幸能够追随前辈!”能有国内冰舞一号的手把手指导,这是送上门的好事。 “听着像我命不久矣,”金荞麦笑着打趣,手里推着行李箱买定机票,“明天早上九点,冰上中心见。” 叶绍瑶归还手机,课间操的铃声正好结束,教学楼恢复了往日的嬉闹。 她已经陷进沼泽地许久,想过挣扎自救,但除了越陷越深,几乎没有看到半分转机。 真到即将被吞没的时候,有一股力量将她拽下,只是瞬间的窒息,身体落进另一片天空。 她双手向后一扬,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却,除了还得继续投入的学习和事业,她不为任何坎坷焦心。 脚步也终于变轻盈。 今晚有人辗转难眠,甫一闭上眼睛,六点半的闹钟又响了,吵醒了一家人。 邵女士认命地顺手做早餐,叶先生趁时间还早,允许闺女搭一趟顺风车。 “今天只有十三摄氏度,怎么还穿裙子?”他问。 叶绍瑶兴奋过度,一点困倦也看不出:“这表达了裙子主人的喜悦之情。” 她站上冰场,特意穿着上个赛季的表演服,一为庆祝自己终于有了正式的教练,二为鼓励自己终于不再踌躇不前。 但金荞麦只是和她握了手,目光短暂地停留后,重新眺望门外。 叶绍瑶也回头看,但那里没有任何东西。 “您在瞅什么?”她问。 “你搭档呢,穆前辈说,你的搭档是个帅帅的小男生。” “季林越他来不了。”叶绍瑶说实话。 昨天晚上,她将训练计划的最新进展告诉给季林越,但一时半会没办法请假,他只能参加周六的考试。 “周六还有考试?”金荞麦惊讶。 叶绍瑶点头,不过这得颠倒因果。 H省教育局从来都重视中学生的休息权益,在零几年就提出“学校禁止在周末补课”规定。 但各地高中很快给出对策。 明文不让补课,但没说不让举行考试,故而实中把周考放在了星期六,空子一钻就是好几年。 原定的上冰课变成观摩赏析,叶绍瑶扒在挡板上,看金荞麦和陈新博在冰场滑得来来回回。 为什么她以前从未为这样赏心悦目的舞蹈秀驻足过呢? 冰场之外,有提着冰鞋、风尘仆仆赶来的少年。 第109章 “以后也要多笑笑。” 第一次见面,师徒几人面面相觑,金荞麦斟酌了半天,最后问,你们牵过手吗? 牵……牵手。 叶绍瑶觉得大脑有些宕机,转头将问题抛给季林越:“牵过吗?”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金荞麦揽过陈新博的腰,十分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大大方方抬起展示。 她说:“四分钟的自由舞里,你们有绝大多数时间存在肢体接触。连牵手都害臊,还怎么练习托举和旋转?” 说罢,她发布了首个训练任务:沿着挡板滑一圈。 小事,周围的空气有些稀薄,叶绍瑶摘下冰套想要逃离,脚下像抹了黄油。 “叶绍瑶,你把你的搭档丢了。” 真要命。 “牵手。”金荞麦喊道。 叶绍瑶往旁瞧,这家伙神色如常。 “教练说牵手。”她迟疑地向他递出左手,看着他温热的手掌将自己攥紧。 像是接上电池的正负极,电流从连接处渡给手臂至全身,心跳快了一些,她温吞地回握一分。 只是一个走神,季林越的身位超过了她,她被带着往前。 “跟紧。” “好。” 没过二十秒钟,两人已经挨着挡板滑了一圈,在门口的金教练跟前停下,对方只放出一个眼神,两人重新加刀滑去。 散步遛弯似的,叶绍瑶握着季林越的手,在冰场滑过一圈又一圈,明明刚到场还冷得打颤,现在两手交握的地方已经生了一层湿汗。 自己也不是易出汗的体质呀。 她捏了捏他的手。 “你出汗了。” “我才没有。” 那就奇了怪了。 叶绍瑶松开手,掌心在他的训练服上揩了两把,又握着他的手腕擦掉手心的汗,再重新握紧。 她垂眼看着自己飘起的裙袂,自己今天盛装出席,不能把裙子弄脏了。 今天还有别的训练任务。 “听说过‘解放天性’吗?”金荞麦问。 叶绍瑶思考:“是卢梭提出的那个?” 这几天的历史课正在学思想史,叶绍瑶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位西方史学家,在启蒙运动中宣扬个性解放。 金荞麦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无奈纠正:“我说的解放天性是练习表现力的一种方式。” 这往往是演员学习表演的第一课,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克服紧张不怯场,让演出更自如。 虽然冰舞和表演完全不是一种性质,但在练习方式上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比如金荞麦所提到的“解放天性”。 她说:“你和搭档似乎都不是能放开的性格。” “我还好吧,”叶绍摘清自己,“我应该挺爱交朋友的。” 在成长的各个阶段,她的朋友不多,但都是实打实的好朋友。 除了被老师点名会脸红,被光束聚焦会紧张,遇到记者提问会磕磕绊绊说不出话,她还是很开朗的女孩子。 “那你带带他。” 金荞麦把他俩关进舞蹈室,嘱咐尽量放大说话的音量,最好能将自己的学习压力倾吐一快。 眼前是铺满整面墙的镜子,镜子里的她刚好有他的下巴颏那么高,少年的头发又短了些许,应该是赶来之前刚剪过。 “物理考试难不难?”她没来由地问。 “还行,上次考了九十六,这周有道解答题没来得及写。” 周考的科目每周都不重样,这周是化学和物理。 很奇怪,季林越在填分科意向时选择了理科,从体育班脱离向了理科班。 “还行,上次考了九十六,这周有两道解答题没来得及写。”他为了能赶上训练中心的营业时间,早早交了卷,在考场的众目睽睽之下,背着书包离开教室。 叶绍瑶有些佩服:“你好酷。” 什么提前交卷,什么成为第一个走出考场的人,她永远只会在考试的最后几分钟焦头烂额,从没体会过只留一道背影的爽感。 笃笃—— 门外的金荞麦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玻璃墙里的两人却旁若无人聊起了家常,她叩响大门,让他们尽快做回正事。 叶绍瑶曲着手指,放在嘴边问:“你——还——报——名——了——哪——站——男——单?” 季林越也学着她大声说话:“岸——北——站。” “我——也——参——加——岸——北——站。”镜子好像一道山谷,和它对话,就会有回应。 每赛季的俱乐部挑战赛,运动员都自动具备两个分站名额,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赛事重要性随意选择。 叶绍瑶曾选了第二站和第五站岸北站,但当时的赛程正好撞上医院复查,她只能临时退赛。 下周就是岸北站,她没有在休赛季有所动作,本赛季的两套节目还是沿用了上赛季的《女皇》和《十面埋伏》,希望能在女单的最后一个赛季,打磨出一套最完美的节目。 “我——们——的——冰——舞——好——像——还——没——有——节——目?” 这是正困惑她的问题。 他们的步法和旋转基础都不错,编舞应该可以很快提上日程,一切顺利的话,还能赶在赛季末尾尝试一些民间比赛。 “你这是一口吃成胖子的心态,”金荞麦推门而进,“冰舞可比你们想象中要难。” 相较于单人滑和双人滑,冰舞没有高难度的跳跃和托举,但从另一种程度来说,对脚下工夫的要求更刁钻。 “你们的滑行在单人滑里是绝对的拔尖,但放在冰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何况在滑行基础上,冰舞还要注重步法与节奏、节拍的融合。 自上个赛季开始,规定舞和创编舞退出历史舞台,短舞蹈取而代之,内容却是换汤不换药。 每年休赛季,国际滑联都会选定下赛季的图案舞部分,规定的图案必须要呈现在短舞蹈中。 今年的规定风格是伦巴&恰恰,一个富有情调,一个活泼热烈,无疑都需要运动员最充沛的感情。 “短舞蹈一共有二十二套图案,你们需要大致熟悉每一种图案的节拍和关键步,这是一项大工程。” 叶绍瑶以为的一片坦途,其实铺满了碎石子,他们赤脚走来,还需要一步一步摸索。 “当然,作为一对搭档,你们要在接下来的训练中继续培养默契。” 时间已经很晚,拜师后的第一节课已经漫长到让叶绍瑶头昏脑胀。 以前只觉得双人滑难得离谱,没想到冰舞也半斤八两。 “叶绍瑶,我请你吃晚餐。”刚把鞋包挎在肩上,金荞麦就叫住她。 “是有事吗?” “算有吧,”金荞麦想了想,“我想多了解自己的开门弟子。” 和家里报了备,叶绍瑶顺从地和她并肩走。 “稍等。” 季林越才从更衣室出来。 “季林越,”叶绍瑶说,“刚才解放天性的你笑得特别好看,希望你以后也能多笑笑。” 她用手指撑起嘴角,随后解释:“可别在表现力上拖我后腿。” 陈新博前辈似乎也有事,从课堂一结束就盯上了季林越,两人说了什么,随即步履匆匆率先离开。 “私事解决完了?”金荞麦问。 “嗯。” 她刚来岸北,对这片的饮食还不够了解,随便拐进一家家常菜馆,被重油的菜品唬得没吃两口。 但她约饭的目的本来也不在饭本身。 勉强挑几棵青菜挂在碗壁沥油,金荞麦进入主题。 “你喜欢他?” 叶绍瑶正喝水,当即呛了一口:“我不喜欢。” “是吗?”金荞麦直言不讳,“你看他的眼神,和我看我前男友一模一样。”她顿了顿,“当时还没变成前任。” 怎么可能。 叶绍瑶发誓,她只是用普普通通的眼神看他,没有频繁眨眼或别的什么,和看一颗苹果、一只小猫没有任何区别。 “你的前教练一定说过吧,花滑最忌讳的就是和同事产生友情意外的感情。” 尤其是双人滑和冰舞。 叶绍瑶点头。 无论是穆百川还是冯蒹葭,甚至是没见过几次面的李葳蕤,都把这一条视为是俗成的规定。 她曾经问冯教练:“可您和李教练不就是夫妻吗?” 冯蒹葭却说,在役时,她和李葳蕤的关系几乎水火不容。 一直到退役,才勉强成为朋友。 “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一张脸不说看腻,也差不多该厌了,怎么会萌生非分之想。”这是她的原话。 金荞麦看叶绍瑶木讷,给出自己的例子。 她转项冰舞后,曾和男友闹得翻天覆地。 对方是加国华裔,也是一名双人滑运动员,但因信任不足,总猜忌女友和搭档有染,一来二去,闹得不欢而散。 也是在分手当天,金荞麦才从共同好友的口中得知男友劈腿的消息,和他的搭档。 内容太曲折,叶绍瑶听得出神,上一次看到这样狗血的故事,还是在聂心收藏的言情小说里。 三观震颤。 金荞麦语气很轻松,似乎故事的主人翁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绍瑶,你可以听一个乐呵,但道理就摆在那里,只有事业才是最可靠的。” “金教,您好像穆教练。” “他也有这样的遭遇?” 叶绍瑶摇头说:“是语气,穆教练总爱用过来人的语气讲道理。” 眼前的人甚至还可以称之为女孩,却已经获得了别人无法企及的荣誉,还有别人费解的糟糕感情。 “我并不比你大几岁,你可以把我当做姐姐,”金荞麦重新介绍自己,“这是我第一次带学生,现在得拟第一条规矩。” 事业心大于一切。 第110章 “我终于跳出将我困住许久的怪圈。” 任课老师前脚刚说下课,叶绍瑶的眼神立刻开始涣散,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 曾云开慰问:“芍药,你今天怎么总不在状态。” 叶绍瑶没回应,桌上还放着邵女士刚批好的请假条。 请假时间和事由,10月13号到17号,俱乐部系列赛岸北站。 幸运的是,比赛地点就在岸北的冰上中心,她经常光顾,不需要提前过去适应场地。 但是她愁啊,教务处主任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黑,说今年给发的请假本都不够用。 曾云开支着胳膊,才看清她手写的请假日期。 “你现在天天都得比赛?” 那倒不是。 叶绍瑶解释:“平时请假是为了抽时间训练。” “你高一的时候也没有每天请假训练吧。” 她能怎么办,现在兼顾女单和冰舞,四个小时一溜烟就过去,恨不能掰成八小时用。 何况明天还有一场极重要的比赛。 岸北站是不仅是俱乐部分站赛的收官站,也是全国第十二届冬季运动会的预赛,除此之外,还关乎明年一月的冬青奥*名额。 这两个头衔一缀在后面,岸北无愧成为本赛季最拥挤的分站。 从滑协在官网公布的参赛名单来看,只青年组的女单就有四十多人,报名人数是前两站的总和。 叶绍瑶在此前放掉了一个分站,基本与俱乐部总决赛无缘,十二冬的资格好拿,她现在需要着眼于即将开启的冬青奥。 这是国际奥委会决定开办的第一届青少年冬奥会,因为不参与上赛季的资格争夺,每个国家、每个项目都平等拥有三个名额。 相比于挤破头也始终缺一口气的其他A级赛,这对华夏姑娘们来说是莫大的机会。 “我那在实中的老同学说你每天都去实中找对象,”曾云开又开始八卦了,“真的假的?” 叶绍瑶现在小有名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偶尔遇见冰迷,被架在镜头前拍照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至于身边的同龄人,听说叶绍瑶是朋友的朋友,呵,千方百计也要加上Q|Q,从此也是拥有人脉的人了。 “不是对象,就是普通搭档,”叶绍瑶澄清,“我和他一起练冰舞,他出不了学校,我就只能进去找他。” 毫不夸张,她已经和实中南校区的保安阿姨拜了把子,成为穿三中校服也能随意进出校园的奇人。 “我才把单人滑的规则弄明白,你怎么又去学冰舞了呢。”曾云开纳闷。 课间宝贵的十分钟在没有营养的聊天中度过,预备铃打响,叶绍瑶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眼睛迷迷瞪瞪。 还好下一节是心理课,她在每个星期三的盼头。 收好桌面的小零碎,把桌角的书堆老高,叶绍瑶抱着胳膊准备睡下。 同桌被吓得不轻,赶紧搡了她两把:“芍药,这节是教务处的老师亲自代课,你怎么敢的。” 啊,是那个脸比鞋底还黑的主任,叶绍瑶背脊发凉,用哈欠把困意都压下去。 “心累哦。” …… 虽然金荞麦是自己的现任教练,但她毕竟也是岸北站的参赛选手,正在后场开肩撕腰自顾不暇,叶绍瑶乖巧奔向了旧领队。 “早上好,冯教练。” 玻璃幕墙投进来的阳光迎着初雪刺眼,叶绍瑶不自觉眯了眯眼。 冯蒹葭没有意外:“几天不见,黑眼圈都长出来了。” 叶绍瑶嘿嘿笑:“为了备赛。” “你啊,”冯蒹葭对她的讨巧束手无策,“别人已经出状态了,你才刚刚打开赛季,一来就就给自己上难度。你知道现在的境况叫什么吗?” 叶绍瑶试图抓住她的意思:“背水一战?” “语文学得不错。” 那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老师三天两头找不着她,自己才不会把语文课代表拱手相让。 “我还是得说一句,你现在参加的不是冰舞,别把单人滑的技术抛诸脑后,”冯蒹葭说,“还有,检查表演服和冰鞋,这是基本准备工作。” 叶绍瑶应下来,不紧不慢打开行李。 表演服还是去年的,邵女士刚洗过,还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 她满意地将衣服挂在更衣室,冰袜手套一并拿上。 打开鞋包,好心情的储存罐突然被摔得稀碎,叶绍瑶的把眉心锁紧,眼睛怔怔盯着手里的冰鞋。 这是怎么回事。 她念了一串咒语,随即闭眼,睁开,但没有魔法降临。 她分明记得这个鞋包装着旧冰鞋,怎么会凭空变成冰舞鞋? 单人滑和冰舞的鞋刀都属于花刀一类,但因为冰舞技术的特殊性,冰鞋的刀长、弧度与单滑鞋都不一样。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可以穿着冰舞鞋上阵,但这鞋是十成十纯新的,既磨小腿又磨脚背。 即使勉强滑完短节目,怎么也来不了自由滑了。 冯蒹葭旁观着,从她的表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果然犯了低级错误。 她叹声:“别犹豫,趁现在比赛还没开始。” 现在正是早高峰,训练中心虽然偏,但毗邻几所中学高校,附近街上满是人。 公车是挤不上的,巴士连前车门也打不开,来来往往的出租车载着各种行色匆匆的灵魂。 叶绍瑶在街口彳亍,对面赶巧有去年刚开通的地铁,但这条线路只会离家越来越远,她望而却步。 “上车吧,绍瑶。” 一道响亮的女声由远及近,容翡带着坐骑停在身边。 今天没有双人滑,她和张晨旭原本只是来试冰。 “容翡,你……”叶绍瑶蓦然回头,眼前的女孩一如既往化着夸张的浓妆,深蓝色眼影抹满整个眼皮。 明明是魔女的妆容,她的脑袋顶却散发出佛性的金光。 “别说废话,我借的车,一个小时内得还回去。” 容翡拧了两把油门,发动机哒哒直响。 叶绍瑶不客气,踩着踏板跨上去,戴好容翡递来的头盔。 她说:“你特别像叛逆少女。” “像什么?”容翡的话倒是挺清晰。 “叛逆少女,”叶绍瑶能感受到,破开的空气被卷成疾风灌进嘴里,所有吐出的话像无形的球拍在脸上,她无力地改口,“更像天使。” 容翡被肉麻的嘉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在路口没刹住脚。 “一念天使和一念恶魔,你可别害我。” “把你丢半路上才是害你呢。”容翡说。 “你有驾驶证吗?” “都说我是借的车。” “你无证驾驶!” “小声点,难道很光彩吗?”容翡恨不能松开油门,转头把她的嘴捂上。 两人说着有的没的,熟悉的野湖就在下一个街区。 “前面就是了。”叶绍瑶在她的后背敲三下。 “我知道。” “你居然知道?” 还很多年前的某天,他们在晚上吃了一顿路边大排档,味道不怎么样,但老板很热情,送了一盘韭菜花。 她们没人爱吃韭菜。 叶绍瑶记起这档事,不自觉挂上笑容。 “冻傻了吗?冰鞋。”容翡看她冒着傻气,叩响头盔。 对,她得赶紧回家拿冰鞋,叶绍瑶捂着笨重的脑袋跑远,头盔足够大,扣紧系带也会哐啷摇晃。 容翡笑头盔和她的肩膀一样宽,背影像长腿的大头儿子,看女孩绕过野湖,消失在了小巷拐角。 叶绍瑶大概真没意识到,自己在顶着碍事的头盔奔跑。 虽然没有来得及训练,但有氧运动一定够量了,野湖到小区看着不远,一趟折返下来也有四五公里。 好在是赶上了女单比赛。 叶绍瑶在上赛季青年组的积分不高,被分入第四组,迅速换衣热身后,时间卡得差不多。 “你很久没参加比赛了,”冯蒹葭说,“不知道恢复了几成功力,我希望你能够尽人事。” 叶绍瑶将并拢的手指抵在眉尾:“保证完成任务。” 冯蒹葭点头:“安全完赛。” 这是最没用处的祝福,也是叶绍瑶最需要完成的艰巨任务。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短节目音乐《女皇》。” 除了规定跳跃的变动,今年的两套节目没有修改一分一毫,她停在冰场中心,在这个逐渐熟悉的地方,表演早已刻入心里的节目。 休赛季,叶绍瑶重新翻出这部电视剧,一方面为了温习剧情探索自己的表演,一方面是历史老师的推荐。 去年拖着进度条倍速过掉的故事,第一次完完整整展现在眼前。 和她曾经所把握的核心一样,无外乎是一只小白兔到权倾朝野的女皇的成长。 但深挖故事内涵,发觉自己的见解只是覆盖在庞杂根系上的一层浅土。 角色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女皇,因为家庭,因为政治,最根本是残酷无道的人性。 她被夫家排挤,被病痛折磨,在王室夹缝中过着双面胶一般的生活,时时有性命之忧。 所以她不能只成为有名无权的皇后,这是重压生活逼迫她悟出的道理。 是置死地而后生。 虽然叶绍瑶没有切身体会过这样的传奇人生,但如果非得和这句话靠上边,自己也未尝不是在困境中挣扎求生。 她跳出节目中难度最高的3T+3T,转体轴没有飞掉,身体的重心老老实实稳定在轴心上。 叶绍瑶侥幸,虽然跳跃不再是她日常训练的重中之重,但难度还保持着,甚至第二跳的滞空长了些,颇有回春的预兆。 乐曲在管弦交响中结束。 叶绍瑶向观众鞠躬致谢,滑向场边的那几秒,她垂头叉腰,检讨注意力不够集中。 刚才表演时所想的,不是主角悲惨的人生经历,而是自己的过去种种。 但意外的,冯蒹葭红了眼眶:“看来练习冰舞还是有用的,表现力有了质的飞跃。” 叶绍瑶被她蓄起的眼泪吓得呆愣了两秒:“您哭了?” “你不也哭了。”冯蒹葭说。 她下意识吞咽唾液,才发觉自己喉间滚动着酸楚。 室内很温暖,尤其是等分区,在暖气充盈之下,承办方特意插了一台小功率的暖风机。 不过运动员们大多挂着汗水走来,没人需要这个多余的电器。 它只是漫无目的地散着风,推起温暖的波浪揩去她的汗水与泪。 “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叶绍瑶,技术分28.77分,节目内容分28.93分,总分57.70分,暂列第一位。” 这是目前场上的最高表现分,观众欢呼的音浪比掌声还要高,没人对她的表演有异议。 在没有大的技术失误下,内容分可以与技术分相同甚至更高的运动员少之又少,他们大多是学舞蹈出身。 但叶绍瑶证明,自己也可以跻身其中,即使上帝没有给她足够的舞蹈和表演天赋。 这是她新赛季的开门红,虽然不知道能将短节目的优势保持多久,但此刻的她是快乐的。 她拿着相机录下自己的心情日记。 [2011年10月14日,岸北迎来秋天的初雪,我终于跳出将我困住许久的怪圈。] 110-120 第111章 她们是栋梁,而非大厦将倾。 赛程过半,华夏花滑运动发生了一件大事。 容翡和张晨旭在自由滑中拿出单跳3T+2A+SEQ的难度,捻转、两组托举和后外螺旋线均获得大于一的GOE加分,两套节目共获得180.61分。 这个分数超越韩薇/白崇洛在前年在冠军赛上创下的180.03分,成为自花滑协会启用新打分规则以来的国内最高分。 《体育报》说,容/张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不爱看报纸的叶绍瑶也特意买了一份,当着容翡的面,压着嗓子学央视的旁白。 “据悉,两位小将已成为国家花样滑冰队的两员,手握本赛季大奖赛总决赛、世锦赛和四大洲的入场券。他们如朝霞如春花,承袭数代花滑人的毅力与冲劲,去奔赴自己的万里前程。” 读得叶绍瑶都害臊,官媒上升价值总有一套。 “等我和晨旭在国际赛场拼两年,你和季林越差不多也能熬出头,”容翡把她也安排上,“我等着你们接棒。” 帽子一顶比一顶高。 这接的是哪门子的棒,虽然都是男女搭配,双人滑和冰舞压根就没什么相似性。 但叶绍瑶将抛过来的球原封不动打回去:“行,等你俩成为世界冠军那一天,我再酌情考虑修改我的目标。” 自从走进窥不见天光的山谷,她就没余力畅想赛出国门,国内赛姑且一落千丈,火烧眉毛的是找回自己。 “你的跳跃还是老样子?” “连跳暂且不提,”叶绍瑶刚从副馆过来,正好倒一倒苦水,“今年规定的单跳是Flip,我还错刃着呢。” “这都多久了,是你不行还是教练不行?” 叶绍瑶嫌她口无遮拦,这必然不是教练不行。 不论是冯蒹葭还是柯利亚,都曾是拿过世界高级别赛事奖牌的运动员,那只能是……自己的原因。 “柯利亚教练说我的用刃太顽固,一年半载都没什么成效。” 只是勉强从明显错刃延缓到用刃模糊的程度。 下午就是青年组女单项目,用餐完毕的叶绍瑶打开化妆包,将大大小小的笔刷依次排开。 “我来帮你。” “那不成。”叶绍瑶恐怕她给自己也化出一双黑眼皮,把眼影盘护得死死的。 容翡哼声:“不识好人心哎。” “我刚才已经真诚地祝您和您对象长长久久了。”所以放过她这一茬吧。 容翡和张晨旭交往的消息是公开的,甚至有些张扬,两人在kc区和表演滑中真真假假亲了多少次,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 但冰场之外的卿卿我我,叶绍瑶还是头一次撞见。 当时张晨旭急着回首都,在采访结束后就匆匆告别,两人抱着搂着说了几句亲密话,不得不以亲吻作结。 叶绍瑶将运动员挂牌遗忘在某个角落,正埋头逐房逐间寻找,到最后一间不太起眼的休息室,她迎来了开门暴击。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容翡比她更快捂上自己的眼睛,唇上的口红模糊一片,叶绍瑶透过指尖缝隙,看见她的嘴型说:“你什么也没看见。” 在保护叶绍瑶未成年人身份方面,容翡向来敏感,有时分享几部电视剧,也要刻意跳过亲密戏的部分。 叶绍瑶受到的视觉冲击的确不小。 虽然文学作品时常有露骨的描写,但如此缠绵的画面具象在眼前,还是开天辟地第二回。 第一回也是他俩。 容翡的掌心只给双眼留下狭小的空间,叶绍瑶能感受到,从两颊蒸腾的热气在这里打转,氲得她眼睛发酸。 “那什么,祝你俩甜甜蜜蜜,长长久久。”语言功能故障的叶绍瑶没来由钻出一句。 人来人往的场馆大厅,坐着许多等候开场的观众,大多是携亲朋好友来的,各有各的话题,没人在意同样穿着普通的她们。 “绍瑶,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容翡问。 “什么?” “关于感情,我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可以长长久久。” 容翡很少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家庭。 论说亲情,应该是世间所有关系中最亲密的,她生活在优渥的家庭中,沙发墙上从来挂着“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图。 但自从08年金融危机爆发,每个华夏人肩上多了一座大山,就业、股票、生活质量成为连绵的山头,说不清哪一个最有压迫力。 容父的生意失败,欠下上千万的流动资金贷款无力偿还,夫妻俩从举案齐眉到分道扬镳,前后也不过半年。 “这几年,我爸从来没有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一通电话,唯一的号码成了空号,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论说友情,容翡从小性格讨喜,又有花滑这道光环顶在头上,收获的朋友数不胜数。 但有时候,朋友太多也不是一件值得优越的事。 “我见过因为不愿AA制而讥讽我装穷的人,也见过因为没有获得奖牌就恶意投诉我收买裁判的人。” 她说,在遇见叶绍瑶之前,她没想过自己可以*拥有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 叶绍瑶眉毛拧在一块,手里的化妆品拿起又放下,她没想过容翡这个乐天分子也会有如此破碎的一面。 “那张晨旭……”各种想法交织在一起,她有些理不出头绪。 “我才没那么阴暗,”从大门吹进的风让容翡的碎发摇曳,她的眼睛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阴霾,“我只是想明白了,老祖宗说得确实有道理,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才不去想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说现在,叶绍瑶是她最好的朋友,张晨旭是她最喜欢的人,她刚拿下国内又一场冠军,突破了前辈尘封三年的纪录。 聊天到最后,气氛反而没有开始的沉闷,太阳放晴了,这是一场雪后初霁。 “已经一点整了,绍瑶,你的粉底还没上好。”容翡转头看厅里的大时钟,正巧广播通知女单运动员到后场检录。 这才是叶绍瑶最仓皇的时候,瓶瓶罐罐塞进小包,却总有一个成为出逃的漏网之鱼,脸上白白净净,细看粉底都没抹匀。 “我就说你需要我。” 化妆是容翡的拿手绝技,两人匆忙赶路,她依然能稳稳端着腮红眼影,将每一步都化得恰到好处。 练功房的镜子一照,叶绍瑶已经是另一副模样。 “感谢容翡女士不涂黑眼皮之恩。”大恩不言谢,她抛去油腻腻的飞吻。 容翡一阵哆嗦,她的烟熏妆才不是什么肤浅的黑眼皮。 “对了,我看了公开训练的录像,不建议你强行在后内结环三周后接外点三周,大概率会同时拿到降组和fall,得不偿失。”好人做到底,教练组催促容翡动身回酒店,给伙伴们最后指导,“季林越的3Lz+3T就没落成两次,也让他别死磕这个连跳了。” “你要回去了吗?” “回队里报到,下周GPF(花滑大奖赛总决赛),明天就得动身飞魁北克。” 这边的工作人员也找过来,对方是个急性子,一分钟能催上好几回:“叶绍瑶,咱们赶时间,赶紧过来集合。” …… 叶绍瑶在倒数第二位出场,说不上这个位次是糟糕或幸运。 前一位选手是媒体口中的“四小金花”之一,因为短节目“表现力欠缺,屈于她之后。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在现场欣赏到女孩的新节目。 虽然音乐选自老掉牙的《辛德勒的名单》,服装也和经典的红黑裙类似,但她依旧保持了高技术难度,用十三岁的身体跳出了全场最难的3Lz+3T。 这是全场目前出现的唯一一个高级三连三跳跃,落冰有些摆刃,但滑行没有卡顿,整个衔接行云流水。 冯蒹葭抱着手感叹:“后生可畏。” 发育前正是冲难度的时候,如果能一直保持技术的上限,发育关也不会太难过。 叶绍瑶没有专注赛场,她抓紧时间压开刃带,一边商讨动作:“教练,我昨天试过上手的Loop三周,可不可以……” “不可以。”冯蒹葭一口气回绝。 “可我好没竞争力。” “你的身体长得快,重心本来就不稳定,上手的跳跃加长旋转轴,只会让你更找不到重心。别给自己放定时炸弹。” 场上的音乐戛然而止,教练的话大声许多,确实像一颗炸弹在耳边炸开。 场面似乎只是慌乱了五秒,音乐在断掉的地方继续接上,女孩重新进入状态,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故。 叶绍瑶没功夫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 但场边的队医比教练还着急,似乎的确出现了状况 “施意在尝试阿克塞尔三周时摔倒,身体砸在冰面上,”冯蒹葭用肢体润色她的形容,“初步估计右腿有擦伤,手臂骨折。” 女孩的大小臂几乎不能伸开,但她只是紧抿着唇,把所有疼痛都咽进胃里。 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分数,迅速抬进场的担架将她送上救护车,一切回归风平浪静,像乐曲只突兀出现了两个音符,紧接着,是新篇章的开始。 “没受影响吧。” “没有。” 要论意外场面,自己当年可要轰动得多。 正是她那场惊心动魄,滑协要求内场必须配备至少两名医护人员,场馆外按规定停放救护车,以便及时应对意外情况。 但叶绍瑶不敢保证自己的心态是否正常,只是在刚进入滑行的时候,双脚有些发软。 她很快调整找回脚感,除了一如既往摔倒的3S+3T,其他技术马马虎虎能够过关。 叶绍瑶笑,如果容翡没有离场,一定会说她不听劝。 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她的头脑不完全清醒,没有一套很好的调整策略。 屏幕上显示出她的分数,技术分52.28分,内容分48.87分,自由滑总分101.15分,没有超过前两位选手,排在第三位。 刚才那名被抬走的女孩,裁判组念在事故的严重性,没有对中止音乐做出处理,她以绝对的技术分优势排在了第一位。 下位出场的施意同样有3A储备,实力不容小觑,她在第三站一举拿下青年组冠军,一年时间的打磨,她的滑表提高许多。 “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希望你别气馁。”冯蒹葭说。 作为暂时还在领奖台之争中的叶绍瑶,她被工作人员告知不能离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场上的女孩风姿绰约,把自己挤出那不到一平米的小台。 叶绍瑶给自己暗示:“我不会。” 是她松懈女单许久,没有拿到冬青奥的资格,也不需要太遗憾。 但她还是允许自己有一点点遗憾。 冬青奥,她只差了一点点,一个跳跃摔倒的分数。 “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施意,技术分56.21分,节目内容分48.63分,自由滑总分104.84分,排名第一。” 虽然施意依旧没跳出完美的3A,但她的技术足够支撑她拿下两场比赛第一,并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拿到冬青奥的首个名额。 所有选手的分数在现场屏幕上呈现,滑协官网也刷新出所有选手的小分表。 叶绍瑶借教练的手机点开,原来除了跳跃摔倒,她的3F被标注了用刃模糊。 分数扣得不冤,但她以实在微小的差距获得第四名,遗憾膨胀到卡在喉头,不上不下也很难宣之于口。 花滑协会主|席宽慰说:“在名额争夺中落榜,但第四名也不是全无机会。” 叶绍瑶有些不解。 “像冬青奥那样的大型赛事,我们会考虑添加两名替补运动员,一旦有出赛选手在赛前伤退,你就是第一顺位。” 虽然从历年的比赛情况来看,替补上场的概率小之又小。 但获得本场第二名女孩确诊右手肱骨上髁骨折,还不知道她能在赛前将身体恢复几成。 叶绍瑶是一个矛盾的人,她当然希望自己可以有出场的机会,但她更希望运动员能够拥有健康的体魄。 任何伤病于运动员都是一场风吹草动,她们应该是栋梁,而非大厦将倾。 第112章 “我预感,我们会得第一。” “妈,这大冷天的,你来当监工就算了,”叶绍瑶凑近,“把我爸和我姥也叫上干嘛。” 姥姥在城里一待就是小半年。 原来她也挂念院子里圈养的鸡,但村民募钱找的工程队一直没把路修好,现在又下了几场雪,施工队彻底停工,有家难回。 “家里的宅基地怎么办?” 叶绍瑶记得,屯子背后就是几百亩农田,每家每户按户口分的。 不过每次回乡下都是冬天,从没见过它插满秧苗的模样。 “我哪种得了一垧地,村里的田都转让给从城里回去的大学生,他们说要搞什么机械化。我们不会开农用车,只能帮忙喂喂牲畜。” 但养殖场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姥姥和屯长连线的时候,对方只说:华姥姥,城里好,多待几天。 这一待就过了中秋,再一待过了霜降,东北的气温一天跌破一个坎,恐怕春节也得在城里过了。 那感情好,叶绍瑶以前总抱怨在乡下待不了几天,有时候比赛扎堆,整个寒假也去不了姥姥家。 汽车开过实中,邵女士又免不了说一些话,实中的高考成绩连续十七年走高,把三中这个兄弟校酸得不行。 “没关系的,左右我也不用参加高考,不会拉低学校的本科率。”叶绍瑶很开朗,要这么说。她还是三中的大功臣。 只是普通的周末早晨,训练中心的人并不多,停车场的水泥地被昨晚的雪盖上浅浅一层,叶先生下车划拉两脚,找到停车位的白线。 邵女士眼看时间没剩多少,从脚边递出冰鞋:“绍瑶,你先进去。” “好。” 除了上次的分站赛,叶绍瑶已经有阵子没来这个冰场,仿佛实中才是她的栖息地。 雪后的大理石地砖总会打滑,后勤贴心铺了一路纸板,她一跃三两阶,脚下的纸板早被别人踩实,不需要担心自己会摔倒。 入户的小厅立了两列宣传海报,从俱乐部招生到各种比赛的通知都有,叶绍瑶一时不知该着眼于哪幅,索性跳过这个不必要的步骤。 季林越早已经在场里等着,或者说,他习惯早到,然后闷头练自己的东西。 不过他这会儿穿的是冰舞鞋,滑的是冰舞的男步,叶绍瑶还有些意外,居然不是始终磕不下的跳跃。 她饱含欣慰,在他肩头一拍,奖励一朵“皇帝的”大红花。 “好弟弟,拿了银牌也没忘记自己的队友,值得表扬。” “陈教练说我容易在蹬冰时会不自觉加速,这是从单人滑带过来的毛病。” 冰舞不是一向单纯追求速度的运动,对于新手更是如此。 这几天,金荞麦让他们揣摩揣摩BabyBlues(入门蓝调舞),它的旋律比任何风格的音乐都要慢,最可以锻炼对身体肌肉的控制。 这时候,叶绍瑶就不得不炫耀:“我昨天就通过金教的法眼了。” 虽然他们是搭档,但平时是金荞麦和陈新博各带一个,每天的合练时间不到两个小时。据说,这样才能让教练资源发挥最大优势。 金荞麦按时来到冰场,首先落实昨天交代的事情:“最后一站水平测试报名了吗?” 既然确定转了冰舞,冰舞的考级也需要提上日程。 叶绍瑶和季林越有那么多年的底子在,学什么图案都事半功倍,只是短暂搭手两个多月,已经把各种规定舞解锁了十之五六,进步堪称神速。 她还曾放言,要是政治的主观题也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择日不如撞日,花滑协会正在举办今年第二次等级测试,金荞麦鼓励他们报名试试运气,还能赶上考级的末班车。 “当然。”叶绍瑶和季林越通了眼神,作为代表发言。 昨晚征用电脑的时候,邵女士还不相信,说她已经过了双十级,哪里还需要从一级重新开始。 叶绍瑶也叹气,她好像在十六岁将生活倒带。 不止考级,连步法都要从最简单的蹬冰开始挖细节,两个月下来,还真改掉不少从小带来的怪癖。 金荞麦说:“等在东山考了级,你们还可以顺路去参加一个比赛。” 叶绍瑶在这赛季参加的比赛实在少,几乎将半颗心扑在身体恢复和冰舞上,但说到比赛,她的直觉还是单人滑。 “没听说下月初有比赛啊。”她纳闷。 也不能说没有吧,只是她够不着那些A级赛的资格,明年年初倒是比赛扎堆,但明显没到时间。 金荞麦扫了眼季林越,显然他也不是个细心的人。 “你俩怎么回事,”她佯装控诉,“我贴了二十分钟的海报,也没想着瞅一眼?” 海报还剩了一张,她早料到会是这个情况,特意作为教具放在显眼的围挡上。 光滑的背胶纸反着室内的白炽灯光,“‘颜金杯’冰舞大赛”几个字铺满整面。 季林越念道:“颜金杯……” “你也觉得耳熟,对吧?”叶绍瑶搭腔。 “是颜惠萍和金颂岳前辈?” “Bingo.”金荞麦擦出一个响指,总算不太迟钝。 颜惠萍和金颂岳是九十年代的冰舞运动员,是华夏第一对、也是唯一一对靠自家培养体系练出来的选手,曾去过世锦赛和四大洲,创下了华夏在冰舞项目的最好成绩。 如今两位已经销声匿迹多年,拒绝了滑协委员会的邀约,也没有入职任何一家俱乐部,偶尔有老冰迷在体育学校遇见两人教授冰舞,po出合影或只是远远一张偷拍。 不过他们的名字早已走出人们的视线,这些消息也很快就淹没在信息量巨大的网络中。 颜惠萍和金颂岳至今仍致力于发展华夏的冰舞事业,两人在滑协的资助下,计划筹办一场面向社会全体的冰舞赛事,“颜金杯”应时而生。 “我们也可以报名?”叶绍瑶问。 “大众组不限制年龄和等级。” “可是我们还没系统学过冰舞的技术动作。” “主办方考虑到‘颜金杯’设置的初衷,在大众组只设置短舞蹈一个部分。” 类比于单人滑项目,短舞蹈就是短节目,由规定舞和创编舞糅合而成,既考验选手对规定音乐和图案的掌握,也能激发编舞的创意。 大众组的比赛不会太严苛。 除了需要选手自行准备伦巴&恰恰风格的音乐,并在节目中滑出相应图案,技术组未对其他技术动作进行特别规定,只要有实力,多做多得。 “居然还有奖金?” 叶绍瑶将海报翻面,一眼被下方的奖品设置吸引住。 大众组虽然全方位不比专业组,但头名的奖金也突破了四位数。 要知道,她每年拿到的补贴也就这个数。 叶绍瑶清了清嗓子,把决定权交给季林越:“你说参加,咱们就参加。” 她客观公正,绝对没有对钱财动心。 季林越只是和她对视了半秒,遂向金荞麦询问:“怎么报名?” 看,季林越才是动财迷心思的家伙。 …… 叶绍瑶对这场比赛有百分百的自信。 混不上凤尾,难道还当不了鸡头? 报名是水到渠成的事,临时凑一个节目才叫人犯难。 不过金荞麦自有办法。 “您说,复制粘贴?”叶绍瑶惊掉下巴。 网龄有小十年的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照搬照抄呗,还是自己师父的节目。 “这是可以的吗?” 虽然没有太多生活经验,但她起码学过思想政治,知道每一个作品都有版权,在没有拿到作者授权的情况下,私自拿取即为抄。 她是个守法好公民。 “你别担心,”金荞麦哭笑不得,“我们的节目从来都是自编自演。” 但随之而来的,怎么“照搬照抄”也是个问题。 因为他们在技术动作上的空白,整个短舞蹈只有清汤寡水的规定图案,完全体现不出舞蹈的美感。 金荞麦也这样觉得,那些华丽的技术装饰像被洗劫一空,节目只剩下最原本的毛坯。 “教练,你别笑了。”叶绍瑶有些抬不起头,这是她从业以来,滑过最最无聊的节目。 连自己看了录像都直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直视季林越,两人握着手面对面头对头,绕着场子顺了不下十遍动作,他们之间始终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 “你不尴尬吗?”她问。 季林越别过头,用熟透的耳朵回应她。 原来他也尴尬,叶绍瑶想。 金荞麦罕见地和陈新博通气,进行长达五分钟的小会议。 叶绍瑶有些新奇,她和前辈们认识快三个月,朝夕相处之时,已经深谙他们的关系,他们是普通到下了冰场就不怎么说话的同事。 这边的会议结束,金荞麦抱着手问:“你们想要迎接挑战吗?” 对挑战,叶绍瑶有浓厚的兴趣。 “挑战什么?” “托举。” 托举是冰舞节目中不可或缺的技术动作,短舞蹈和自由舞中的托举要求也不相同,不过他们还在起步阶段,只需要了解最简单的短托举就好。 原地托举、直线托举、弧线托举……金荞麦和陈新博一一演示了一遍,大有种各个种类任君挑选的意思。 “既然是托举,先从托开始吧。”叶绍瑶的回答另辟蹊径。 她有些怀疑,季林越的体格子能举起自己吗,虽然也不是太重的负担,但好歹有九十来斤。 怎么托怎么举,其实没有特别的规律,金荞麦留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商量如何迈出第一步。 “你别挠我胳肢窝,我怕痒的。” “我的腰也挺怕痒。” 叶绍瑶宛若一条扭曲的泥鳅,在季林越的虎口左避右让,握也握不住。 甚至她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全身长满了痒痒穴,一碰就刺挠。 眼前的两人像做游戏似的,根本没有半分进展。 金荞麦打断:“还是先精进步法吧,我们明天去舞蹈室练习托举。” 话语未断的下一瞬,一个小有雏形的托举突然从原地拔起。 虽然没有丝毫美观可言,叶绍瑶的胳肢窝被季林越架着,脖颈和肩膀耸到一块去。 她想到小时候养的虎子,爸爸妈妈总是喜欢拎它的后颈,说那里的组织最不敏感。 她从不这样认为,想象自己也被一双巨手扼住脖颈,怎么会不敏感呢? 所以她从来只用虎口卡住前腿,将虎子高高举起。 原来这就叫托举。 金荞麦口头数过十秒,忍不住赞口:“你小子臂力不错。” 叶绍瑶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安安稳稳放回地面。 “成功了?”她后知后觉。 季林越背着手:“算是吧。” 对于不常练手臂力量的他来说,已经是不错的表现。 经教练们认证,今天超额完成训练任务。 训练中心的大门被打开,叶先生首先奔向停车场取车,从缝隙溜进的冬风沾着对面麻辣烫的骨汤香,将门内的落地海报吹皱了一个角。 一点也不冷,挂在西边的太阳还普照着天地,不畏寒的鸟儿在塑料棚下筑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明明是立冬,叶绍瑶却嗅到了初春的气息。 “我预感,我们会是第一。” “嗯。” “我们一定是第一!”她很兴奋,没来由的兴奋。 小厅只有半个冰场那么大,一嗓门吼出去,很快就能听见回声,短促却有力,是对自己的肯定。 “你怎么不接话?”叶绍瑶皱眉。 看来教练教给他们的解放天性,季林越只花一个多月就忘了。 他说:“我们会得第一。” 她撇嘴,这两句话的音量还抵不过她一枚句号的份量。 “听不见。” “你听见了,”季林越顿了顿,“……得第一吧!” 巢中的鸟被惊得振翅飞,扑闪扑闪消失在云际,路过的金荞麦抱怨,耳机被他吼炸了。 只有叶绍瑶满意地笑着,终于迈出下一步。 第113章 她淋到一场属于自己的、金色的雨。 车窗外的光景迅速倒退,姥姥看季林越一直目送着,直到土灰色的外墙阻隔视线。 她问:“小伙子怎么不和咱一块儿走?” “他住校,周末也不回家。”叶绍瑶回答。 高架桥上的风格外肆虐,车内暖气开着,是另一片安宁。 姥姥挨打瞌睡,上车没多久就打起鼾声。 邵女士从后视镜看女儿闭目养神,低声问:“教练说你们在十一月要去东山省连比两场,时间会不会太紧急?” “不急,我还嫌比赛不够呢。”叶绍瑶说。 每年这个时候,她不是在外地,就是在去外地的路上,很少有这么完整且稳定的训练时间。 “闺女,”叶先生目视前方,略微侧着半张脸,“我帮你问了机场,咱们岸北没有直飞东山的航班,只能坐火车去。” 叶绍瑶欣然接受这个出行方式。 东山距离岸北不远,现在的高铁车速又快,价格还便宜,确实比坐飞机划算。 人到月台,她才开始后悔:“是绿皮火车?” 怪她还没注意过手里的车票,列车的车次以“K”开头,可不就是普通火车。 赶旭日初升出发,得披星戴月才能到达目的地,十二个小时搭进去,有得坐呢。 和叶绍瑶面对面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女生,一路也不说话,只是偶尔投来有目的性的打量。 叶绍瑶被总觉得她眼熟,但始终想不起她们的交集,后来被盯得发怵,索性和季林越换了位置。 “她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她咬耳朵。 “没有,”女孩反应倒快,终于开了口:“是冯教让来我保证你们的安全。” 冯教练? 叶绍瑶听得挺直腰杆,出一趟远门,星未来居然还配保镖? 本次东山之行,他们身边没有团队陪同,金荞麦和陈新博要参加华沙杯,在前两天就动身去了P国。 星未来尽到老东家的义务,安排了一个懂急救的助教跟着。 “原来你是助教。”半路心惊胆战,叶绍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助教也是学生,大不了他们几岁,刚退役重返校园,对东山的一切都新鲜。 铁路架在宽阔的河道上,远处的入海口隐约可见。 助教说:“我打小就喜欢海,但我家附近只有一条江,有小半年都在结冰。” 叶绍瑶问:“助教是什么样的工作?” “其实不能算工作,周末跟着冯教和李教带学生,赚一些零花钱。” 女孩说,花滑是一项富人玩的运动,钱在手里等于消耗品,她的生活费和运动员津贴根本保证不了自己的日常开支,只能勤工俭学。 “怎么花出去的,就怎么赚回来。” 因为没法持证上岗,她就跟着教练当助手,偶尔带一两个刚入门的小朋友,一个小时能挣三十块钱。 叶绍瑶被冰场小时工的高额工资吸引了注意,好一会儿才重新走上正轨。 “以前经常看你练单人滑,”助教终于问出那句,“冰舞学得还习惯吗?” “习惯。” 单人滑的各种技术练倦了,能滑一圈蓝调放松放松,既保持了冰感,又不会因为小小的偷懒被教练抓住把柄。 火车在东山停靠,叶绍瑶提着行李箱下车。 教练嘱托的,出站第一件事,直奔体育用品店。 参加比赛,光有节目不行,相称的服装也是一大亮点。 季林越倒是方便,这几年攒下来的表演服不少,又大多是黑白灰三色来回搭配,远看没什么区别,随便一套也能滥竽充数。 作为组合里的一枝花,叶绍瑶负责提亮颜色,绝不能在服装上打马虎眼。 金荞麦给她试过一件,通体橘与黄的配色,水钻也被映得闪金边。 但两人体型有出入,考斯滕没办法共享,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到市区的店里买现成的。 “花滑的专用服装?我们家不卖这个。”店员很抱歉。 “谢谢。”又一次无功而返。 “那个,”店员被好奇心击败,抓住一行人的尾巴,问道,“花滑是轮滑的一种吗?本店有轮滑鞋、鞋包等轮滑用品。” 穆教练曾说,出了东北的地界,没多少人知道花滑是什么。 叶绍瑶只认为是危言耸听,但现在想来,教练的讲话从来都有根据。 “花滑是……” 助教脱口而出的科普课堂被季林越打断:“所以有轮滑的表演服?” “这个有。” 因为只此一件,店家没将它放进玻璃展柜,只是套上小衣架,和其他运动服挂在一起。 “和教练那身有些相似。” 峰回路转,叶绍瑶的眼睛擦出希望的火苗。 虽然裙长有些出入,布料也没有粘上水钻,但对新手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叶绍瑶心潮澎湃地钻进试衣间,出来换回是一副土色:“还是不行。” 当着店员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当面开口讲问题。 领口又松又宽,贴身的肩带也能暴露得一清二楚,胳肢窝下的走线有些别扭,磨得皮肤生疼。 这还是没有大幅度动作的结果。 店员找补:“我们有专门的裁缝,可以按照您的身材修改。” “可以在三天之内拿到吗?” “一定可以。”她拍着胸脯打包票。 事实证明,店员再贴心服务,她也是为拿到更高的提成,两百块钱花出去,叶绍瑶到现在也没听见声。 早上七点,季林越准时敲响对面的房门:“绍瑶,该出发了。” 前天刚考完级,昨天焦虑地等了一天电话,叶绍瑶这会儿坐在床边发愁。 泼出去了时间和金钱,兜兜转转,还是被社会忽悠了一把。 “季林越,”她有气无力地打开门,“我还是没有表演服。” “没有就没有,我也当自己没有表演服。” 在她的监督下,季林越将背包里的衣服换成全黑的训练服,在装包前特意抖开以做证明。 叶绍瑶被逗笑,虽然聪明的季林越也不是万能的,但他人还挺仗义。 “没有考斯滕,不会扣分吧?” 她没有看过“颜金杯”的评分细则。 但从以前参加过的比赛来看,不穿表演服是头等大忌,会严重影响裁判的主观印象。 可今天充其量也只是群众的自娱自乐,比赛连技术动作都没有明确的规定,裁判组应该也不会在服装上吹毛求疵吧。 “管那么多做什么,”助教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们多时,“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凭空变出一套考斯滕。” …… 考级的那天晚上,叶绍瑶和季林越曾饭后散步,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花滑馆。 当时的场馆已经歇业熄灯,门口的气球刚扎了一半。 现在看,从附近公园到场馆的楼梯,那些可以被称之为栏杆的东西都被绑上了气球。 给足了排场。 “这不会是前辈们亲自设计的吧。”眉心不安地跳动。 很有年代风。 而且……怎么会有两个顶天的气球人! 叶绍瑶想闷头装看不见,三星酒店的开业大酬宾也不过如此吧。 因为是普通的商业赛,没那么多琐碎的规则,所有运动员统一检录,统一被带进场馆,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好在大众组的选手并不多。 “下面有请七号组合,叶绍瑶/季林越。” 滑行和步法最考验基本功,但两人打小就学,即使项目不对口,现在也已经能在冰上生风。 想要无限接近最高领奖台,就需要在难度上进行突破。 没有教练管束的那几天,他俩私自琢磨出了新东西。 一段接续步后,愣是挤出两秒留给原地托举。 虽然只是抱着女伴小转了一圈,但因为采用踩脚背式进入,难度系数莫名提高了一个点。 练习的时候,这段实在困难,不是叶绍瑶绷不住笑,就是季林越转不了身。 正赛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叶绍瑶踩着鞋面跃入他怀中时,季林越明显没有找准重心,好在只是趔趄了一步,没有连人带鞋一起摔下去。 短托举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过后不补,有完美的图案舞在前,这个托举成为节目唯一的缺憾。 但叶绍瑶本人却笑得开怀:“在那之后,你整条胳膊都是僵硬的。” 季林越被衬得内向,只是抿着唇给她拿刀套外套,像忙里忙外的小媳妇。 咳。 虽然大众组的参赛选手非专业,但滑协给每个选手同等的尊重,赛前五分钟练习时间、主持人炒场子和每对组合表演结束的点评,一个环节都不少。 等他们在场边站定,稳坐主席台的特邀专家开始点评。 两个中年人一唱一和,说得无外乎关于节目,提及他们拔尖的滑行,赞赏他们勇于突破的难度。 最后,其中的女士问了一句:“你俩怎么转到这儿来了?” 熟悉的口音一出,叶绍瑶终于想起她是谁,穆教练的大弟子,流窜在各大小活动的崔颜。 主持人贴心递来话筒。 全场氛围还算轻松,叶绍瑶也卖起关子:“暂时不能告诉您。” 只是说话的功夫,场外的裁判迅速记分,办公室的打印机一刻没歇,等他们刚刚退出内场,小分表已经拿到手里。 “这是我第一张冰舞的小分表。”叶绍瑶稀罕极了。 她想,这是自己学习花滑的新一步,回去要把这页纸裱起来。 哦,她现在不是个人为战,身边时时刻刻跟着的,还有她的好队友。 “你想要这章小分表吗?”她问。 如果他也想要,那还得在装裱之前复印一份。 新鲜劲过去,叶绍瑶坐在休息室里,审视这一张表格,技术动作一栏寥寥无几,唯一的托举被清一水打了的零分。 “果然,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做,咱俩研究的新东西就此失败。”她叹气。 季林越持相左意见:“这个动作能被承认,说明不是动作本身的问题。” 如果不是动作的问题,不就说明…… “是我的问题。”他先揽下所有责任。 “好啦。” 滑得开心最重要,还管过程做什么。 她看向表格抬头,技术分10.34分,节目内容分16.80分,总分22.14分。 嗯?22.14分? 任她只有八十来分的数学成绩,这道计算题的结果也不是二十出头吧。 “季林越你看看,分数是不是有问题?” “有五分额外减分。” 叶绍瑶捧着腮帮子,问:“为什么?”这比摔了她还难受。 大众组的分数都不高,连小数点都十分金贵,一连扣下五分,这不是把他们往领奖台下赶嘛。 助教老实说了句风凉话:“因为你们没有按规定穿表演服。” 叶绍瑶如梦方醒,他俩的打扮确实不太像伦巴&恰恰,倒是和007更贴合。 “那也不至于吧。”她没底气地反驳。 助教猜测:“你俩败在名气。” 为了鼓励更多普通人走上冰场,裁判对于其他人的瑕疵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俩可是从专业单人滑转过来的,最明白花滑的打分规则。 即使有各种理由说辞,这五分也扣得不冤。 叶绍瑶撇着嘴,花了两百块,受着给两百也不愿受的气。 “两位老师,”工作人员敲门进来,“最后一组选手即将完成比赛,请*两位老师尽快回到内场参加颁奖仪式。” 什么意思? “咱们还能有领奖台!”叶绍瑶跺着小碎步,向季林越求证。 …… 叶绍瑶并不清楚后来选手的得分情况,和季林越站在内场的墙根下,乖乖听人安排。 “你俩赶紧站进队伍。” 冰场上的领奖台已经搭好,现场正在进行灯光调试。 “我们该站哪?”她问。 工作人员莫名其妙:“站哪?当然是站中间。” 周围各种人员冗杂,吵吵嚷嚷听不清话,但叶绍瑶依旧只是小声雀跃:“我们居然是冠军。” 站中间,是冠军吧? 但获奖选手的进场按照季、亚、冠军的顺序来,又莫非是第二名? “想拿冠军还是亚军?”她将空气话筒递到季林越的嘴边。 对方好像在看傻子。 叶绍瑶用一副怪相结束这段采访。 “……下面有请本次‘颜金杯’大众组别的冠军得主,叶绍瑶/季林越。” 现场没有多少观众,内场选手比观赛席欢呼得更热烈。 一不留神,冠军揭晓了。 叶绍瑶激动地忘摘刀套,踏上冰面一个猛冲。 好在是被季林越扶住了。 “我以前拿冠军的时候不这样。”小姑娘带点哭腔,但刀套怎么这样不听话,好一会儿才摘掉。 “我们是不是得牵手上去?” 这又是一个问题。 以前看双人项目,搭档们总是牵着手上场,牵着手鞠躬,但他们还没专门练习过。 “牵吧。” 他们从黯淡中滑出,携手走进聚光灯照亮的地方。 没有多少观众,但依然要向每个方位致意,这是教练交给他们关于参赛礼仪的第一课。 “冠军的台子是不是有些高?” 叶绍瑶左看右看,犹豫该从亚军的台子上,还是季军的台阶。 下一秒,她从半空平安降落。 叶绍瑶红着脖颈嗔怪:“你现在越来越顺手了。” 哪能不经过同意就随便抱她。 “对不起。” “我又没怪你。” “请东山省体育局副局长颁发奖牌。” “请华夏花样滑冰运动员颜惠萍向运动员致以问候。” 两个环节结束,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双手已经满满当当。 季林越把自己的花束也塞给了她。 “给我做什么?” “这一束太小,要两束拼在一起才好看。” 说得有道理。 东山的纬度不比岸北小多少,虽然没有狂风骤雪,但也已进入万物凋敝的时节,能够种出的花极为有限,分到每个选手手里,只有那么三五枝。 叶绍瑶小老师带着季林越好学生走进植物的世界,认识自然界的各种花卉。 “你看,这两枝是月季,这两枝是不同颜色的芍药。” “还有一朵向日葵。”好学生学会抢答。 叶绍瑶点头:“真聪明,那今天的小课堂就上到这里。” 季林越在暗处拍了拍她,提醒该看向镜头。 “搭档们再靠近一些,”摄像师喊着指令,“3,2,1。” 嘭—— 一声巨响代替快门,在不远处炸开。 红的黄的彩带从礼花筒喷涌而出,在莹莹白灯的照射下闪着光,又飘荡着缓缓降落,如烟花持久灿烂。 今早的东山省飘着雨夹雪,她出门走得急,没有带上雨伞,好在助教有备无患,一柄雨伞足够塞下两个人。 她没有让自己精致的盘发沾上一粒雪一滴雨。 但此时此刻,在领奖台上,雨夹雪以另一种形式回报她。 叶绍瑶想,她还是淋到了一场属于自己的、金色的雨,雨滴落了满身,所以自己也正闪耀着。 “如果我是第一次参加比赛的业余选手,真会因为这样的氛围喜欢上冰舞。” “为什么是如果?” “因为我才不是业余选手。” 季林越一顿,原来这样普通的话也被她藏了陷阱。 “逗你的,”叶绍瑶说,“因为我已经足够喜欢。” 她拢了拢胸前的两束花,金牌铺展在那朵向日葵上。 这才是摄像师想拍到的照片。 第114章 怎么就感冒了呢。 “颜金杯”一连持续三天。 除了两个组别的比赛,颜惠萍和金颂岳作为赛事发起人和赞助商,在表演滑中重现当年夺得四大洲铜牌的经典节目,《罗密欧与朱丽叶》。 虽然两位前辈已过盛年,在托举和旋转上力不从心,但每一步滑行依然清楚,真功夫假不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冰舞表演。”叶绍瑶说。 小时候喜欢单人滑,只要体育频道有转播,她几乎场场不落。 后来容翡转项双人滑,连带她也开始了解这项目,但从始至终,和冰舞都没有太深的交集。 从P国飞东山的航班因暴雪延误,等东山机场平安降落时,表演滑也快结束了。 但金荞麦好歹还赶上一个尾巴。 “教练,您来得真巧,等会儿就是我和季林越的表演。” “你们还琢磨出了表演滑?” 这段故事挺戏剧性,叶绍瑶和季林越是全场唯一受邀的大众组选手。 前天颁奖礼结束,作为嘉宾的颜惠萍亲自找过来,希望他们可以准时参加表演滑。 叶绍瑶很坦诚:“我们没有节目可供表演。” “我知道单人滑是你俩的主项,也就是为这个来的。” 摇身一变,他俩从参赛选手成了表演滑的特邀嘉宾。 “叶绍瑶,准备上场。”有工作人员在场边提醒。 叶绍瑶脱下外套,助教退位让贤,金荞麦接过行李,成为新一任外套管理员。 “还揣着金牌呢。”她摸到兜里的圆饼,打趣说。 “意义非凡,可不得带着炫耀几天。” 临上场的最后热身,叶绍瑶做了一套准备动作。 她的表演滑临时选择了自由滑参赛曲目,比赛可遇不可求,她只能尽量创造环境模拟赛场。 “绍瑶,你刚练冰舞的时候,脸上还没有这样的自信。” 叶绍瑶才发觉,自己的脸颊漾着笑容,如看见破土光辉般明媚。 “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体会过获得第一名的心境了吧。” 从上赛季以来,发育关一直困扰着她,身高猛长,体重变化,身体每天的重心都不一样。 她对跳跃束手无策,以前的努力都被宣告无用。 叶绍瑶想,她应该是一颗小太阳,小时考试不及格也从没伤心过,但这一次,她始终窥不见天光。 或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哪怕是这枚不比一元硬币大多少的奖牌,也足够了。 “所以当时你才问我,到底适不适合冰舞。” 低谷期里的她是一只久在樊笼的困兽,不知道应该在迷雾中继续坚持,还是另寻光明。 “你找到答案了吗?” 金荞麦提着绶带,小巧的奖牌在空中旋转,一面是主办方的LOGO,一面是五星红旗和奥运五环,还有一圈浅浅的牙印。 叶绍瑶冲它扬了扬下巴:“这就是答案。” 这只是三个月的阶段检测,相信此后三年、十三年,每一天的脚步都比今天更加坚定。 “下面登场的是我国女单运动员叶绍瑶,表演曲目《十面埋伏》。” ……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没到六点,刺眼的太阳已经只残留年迈的温吞。 金荞麦躺在酒店倒时差,睡得正不省人事,助教把自己关在房间赶期中论文,说老师把截止日期提前了半个月,惨无人道。 没人分心照顾他们。 “季林越,去海边吗?”叶绍瑶问。 助教说,东山的海是最美的,一定要去看一看。 季林越正在写作业,手下叠着好几张卷子,她凑过去一看:“理科数学?” “这是物理。” “哦。”叶绍瑶碰了一鼻子灰。 其实在文理分科之前,自己的物理也不怎么好,看不明白也很正常。 “是温姨让你选择的理科?” “是我自己。” “太阳快落山了,真的不去走走吗?” 耳边隐约有海浪声勾她去寻找海岸,但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带一个保镖比较好。 季林越最终是没拗过。 他问:“你怎么还带着金牌?” “我已经有一个小时没和它见面了,只是揣在兜里多摸一摸,又不犯法。” 此后的一路,叶绍瑶总是金牌长金牌短,从站上领奖台的感想分享到金牌的口感。 最后,她再次点题:“这是我来之不易的金牌。” 季林越点头:“我也有这枚金牌。” “没有我,你哪里能拿到金牌。” 也有道理。 从逼仄的小巷拐进大街,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明朗,路灯重新笼罩着他们,地面的影子随时变化。 长街一路向下延伸,路边是打算营业到后半夜的旅店和酒馆,再远处,是偶尔翻起的白浪。 “还是没赶得及看海上落日。”叶绍瑶有些惋惜。 黑夜几乎将逗留世间的天光收走,只有一丝余晖还流连在海波上,他们随时可能失去观赏这束光的权力。 季林越安慰:“但我们刚才抬头欣赏了晚霞。” 对,今天的晚霞也足够称道一番。 橘色的天空悬挂着五彩斑斓的流云,叶绍瑶数了数,真是彩虹的颜色。 “闻到了吗,今天会下雪。”季林越说。 晚风微拂,湿润的空气裹挟着咸腥的水珠吹在脸上,叶绍瑶猛地一嗅:“我只闻到大海的咸腥味。” 大海就在眼前,看也看见了。 天与海之间,横亘着一条闪烁的航标灯,与深入大海的灯塔遥相呼应。 东山的海边比想象中更冷一些,有黑洞洞的海水映衬,几只在岸边不着家的海鸥像搁浅在海滩的邮轮。 岸北的江水会在冬天结冰,但十一月的东山海涛声依旧,一滚几尺高的巨浪拍岸,惊起沉睡的鸥鸟,振翅高飞,寻找另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 从脸颊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叶绍瑶用手指一抹,指尖只留下残余的水迹。 她回头看路灯昏暗,却足够攻击她的东西无处可藏。 “下雪了,是东山的初雪!”她向大海呼唤。 空中的雪粒儿大了起来,岸上还有其他游客,也个个欢呼着。 季林越纠正她:“前几天也下过雪。” “雨夹雪也算雪?” 叶绍瑶佯装鄙夷,刚落地就会消失的雪点,和雨水有什么区别。 真正的雪从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一旦落下,就必须给人们一些颜色看看,哪怕是普通的白,也要比春夏的每一个阴天都更萧瑟。 伴着雪花扑簌簌的静谧,身后有琴声传来。 是一名欧洲人,慵懒地倚在街边绳索上,脚边支了一个马扎,琴包靠着桩子,风琴奏出的旋律悠扬,像某位大师写作的流行歌。 “这音乐真好听,当成咱们下赛季的自由舞怎么样?” 国际滑联在每个赛季都会规定曲风,但辐射范围仅限于短舞蹈,选手在自由舞的编排上有极大的选择空间。 灵感来得太快,叶绍瑶随着重复的节奏起舞,从手脚小幅的摆动到牵动全身,她甚至即兴编入二接一的空跳。 失误,冰舞哪里允许做两周跳跃,不过此刻的她随性发挥,没人会刁钻质问。 临时组建的街头表演小队又吸引来不少人,老头的琴声与年轻姑娘的舞姿相配,几枚硬币成为犒劳的小费。 人更多了,叶绍瑶露怯,裹着羽绒服重新奔向海岸。 像潮水来得快去得快。 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叶绍瑶看他还留在原地,似乎和老人说着什么。 半晌,他才结束话题走向她。 “你和他聊了什么?” “你说你想滑这首,”季林越说,“所以问了乐曲的名字。” “它叫什么?” “Nightingale,夜莺。”* 土黄的沙滩已经攒下一层薄雪,海风打横吹着,雪花全往脸上飘。 失策了,叶绍瑶重新系上围巾,她的出行装备不齐全,头顶和耳朵被吹得生疼。 “降温了,回去吗?” “不想回去。” 酒店听不见风声,也淋不着大雪,只有还没清洗的表演服和一个字都没动的作业。 季林越没有再劝:“那你把我的帽子戴上。” 在海边流浪到深夜的结果就是,装了一行李箱的脏衣服回去,桌上摊着空白的试卷,还有她本人,一直没停地吸溜鼻涕。 金荞麦坐不惯绿皮火车,还没驶出东山的地界,人已经晕了半宿。 叶绍瑶递了小瓶给她:“晕车药。” 这声音像蒙了两层布似的,吓得连金荞麦都忘了自己还晕着车。 “你才是该吃药的那个。” “吃了。” 亏他们有先见之明,昨天回酒店的路上就找药房买好了药,还蹭了一杯免费的姜茶。 但今早也没好转,一量体温,居然还发了低烧。 金荞麦彻底清醒,学生在外地出事,自己得负首要责任,二话不说,立马问了一遍来龙去脉。 季林越将昨晚的经过讲得明白,活像信口拈来一篇记叙文。 “什么雪中漫步,你们还整挺浪漫。” 病人骂不得,金荞麦只能拿季林越开刀。 唠叨了十来分钟,晕车劲彻底过去,她精神抖擞,闷一口药,再训十分钟。 “她是你的搭档,从组队开始,你们就是一体的,”她还在气头上,说话重了两分,“以后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对方,更要考虑后果。别做那些无意义的事。” 但转念一想,搭档之间的感情也固然重要,金荞麦语结,给自己的语篇留白。 车厢再次陷入沉寂。 有人在这会儿睡了过去,有人还在心里纠结较劲。 “我说的话有些重了,你俩散个步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浪漫的氛围和如山倒的流感都是大雪造就的,没人预料到昨晚有大雪降临。 “教练,我们以后会注意的。”叶绍瑶趴在桌板上养神,说话瓮里瓮气,受了委屈似的。 “撒娇没用,”金荞麦打断,“等你病好了,练体能就够你喝两壶。” 第115章 “你说这样可以汲取力量,我也试试。” 周五下午,三中的学生难得休息,高中部三个年级在学校礼堂统一举行家长会,听校长和心理学专家聊了两个小时。 耳朵虽然受累,但这些话题都是老生常谈,不需要过脑子。 曾云开问:“芍药,你爸呢?” “我不知道。” 礼堂人多眼杂,学生只能靠边站,叶绍瑶连她爸的后脑勺都没找到,以往的叶先生总会东张西望,比她更早发现自己。 下午三点,教室成为家长会的分会场,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我舅姥爷从乡下捎了一筐草莓给我,我下周给你分点。”曾云开搂着叶绍瑶,颇为同情。 在礼堂还看不出,教室只剩下那一张空位,怎么看都太惹眼。 叶绍瑶解释:“我爸的车在路上和别人发生擦刮,在交警大队呢。”这是她刚得到的消息。 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雪天路滑,对方变道出了问题,一头撞上叶先生的右后车门。 偏偏对方还嘴硬,反口指认叶先生超速,要求责任共享,但该路段的监控失灵,只能向交警大队说理。 曾云开表示懂的。 “没关系,大概又是每位老师说说成绩问题。” 她比家长更有参会经验,脸一板,气势一下就上来:“不是我说你们,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试卷,一班的平均分怎么就能比咱们高二十分。” 这时候,一定会有男生欠揍地接腔:“咱们班在篮球赛也能比他们高二十分。” 班主任啐一口,要骂一句“没正形的东西”。 这回,成绩倒不是会议的重点。 班主任惯例在讲事前握住陈年茶缸,抿两口,吐一回茶沫子。 “咱们11届的高考成绩普遍不理想,本科线在全市中游徘徊。我校领导前后商议了许多次,经过慎重地考量,决定参考实验中学的教学模式,在周六为学生提供有偿补课服务。” 一枚鱼雷在船体旁炸开,霎时掀起几米高的巨浪。 八十来号人各说各的,都逃不开一个中心思想,三中的改革越来越变|态了。 “当然,我们会充分尊重家长和孩子们的意见,周六补课采取自愿原则。” 他抱起桌上的意向单,拜托班长下发。 虽说尊重学生的意愿,但大家都挤在教室后面,没人敢迈上前和家长谈判,说他不想补课,别这么选。 曾云开咬着嘴唇干着急:“就我妈的德性,还会再列一栏‘星期天’呢。” 意向单是当场填写的,为了能统一报给教务处,也当场就上交了。 全班四十个人,班主任花时间数了两遍,始终只能数到三十九。 “还有谁的家长没交?” 叶绍瑶意料之内地举手,她已经等这句话许久,早问不就省事了。 班主任了然,从抽屉抽出崭新的一份:“赶快给你妈送过去。” 在众目睽睽下,叶绍瑶走上去,调转脚步出了教室。 “邵老师居然是你妈妈。” 曾云开回想八辈子也难接受刚才的惊讶。 不只是她,在今天之前,全班都对这则重磅消息一无所知。 她扣着手腕自首,说:“我以前没眼力见,对邵老师出言不逊,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呗。” 邵老师的教学能力没话讲,但课后作业也是一等一得多,学生们从来只能忍气吞声收下厚厚一沓英语题,在私下“友好”交流。 谁会在考试结束当天布置作业! 这话叶绍瑶不好接,她也抱怨过好多次,甚至因为是关系户,还大胆和妈妈面谈过。 那他们的分数怎么办,你也能负责?这是邵女士的原话。 “你跟着我干嘛?” 家长会后,孩子们跟着爸爸妈妈放学回家,叶绍瑶是一个人惯了的,走出校门,才发觉曾云开一直跟着。 已经在公交站台站定,曾云开才问:“你又要去练冰?” “当然。” 今天放学早,还省了请假的功夫,直奔训练中心,能多练两套自由滑。 “我能凑热闹不?” 叶绍瑶觉得她有病,抬头看阴沉沉的天:“你脑袋冻住了吧。” 留在学校自习也好,回家钻被窝里也好,哪里不比冷飕飕的冰场暖和,还偏僻。 “我家现在是冰窖,非必要不回家。”曾云开一动不动。 她家的房子有些年龄,前几天突然降温,偏偏遇上暖气管没水,一问物业,整栋单元楼的暖气管路冻裂了一截,得大面积替换。 这是个大工程,从签署知悉书到施工队作业,前后得花不少时间,楼里整天都在“隆隆”响,榔头电钻交替上阵,她连活下去的心情都没有。 “那也没必要跟着我。”叶绍瑶带着训练任务去冰场,势必会忽略她。 “我也可以尝试尝试。” 叶绍瑶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晚场,只有零星的人还在练冰,许多学员寄存好自己的行头,结束一天的疲惫训练。 她带着生人走进,指着各个分区介绍:屯放着各种美丽刑具的舞蹈室、器械齐全的健身房、男女各一间更衣室,还有她经常光顾的医疗点。 “这里,”来到走廊中心,叶绍瑶挥着手臂,将身后的广阔纳进怀里,“就是我的大——冰场。” 冰场很空旷,说话带回音。 还在热身,曾云开已经借她的冰舞鞋滑了两圈。 “叶教练,像我这样头一回上冰就能走动道的,是不是很有天赋。” 叶绍瑶忙着搬腿拉韧带,匆忙扫她一眼,的确能走。 “还行吧。” “那我滑个十年八年,能超越教练您吗?” “你学了十多年数学,也没见比我高多少。” 蹬上冰鞋,叶绍瑶拿着mp3放音乐,听了两年的《十面埋伏》,她有一年半的时间对自己的表演有认知错位。 “什么好听的,也给我听听。” 一团理还乱的耳机线被摘下,音乐溢出来。 “这不是那啥么,”旋律很熟悉,名字涌在嘴边却说不出,曾云开问,“你演刘邦还是项羽?” “滑得好就是刘邦,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项羽。” 金荞麦从舞蹈室出来,也做好上冰准备。 “季林越还没到?” 训练中心的大门紧闭着,外面的夜色已经分不清时间,只是又有些飘雪,里层的玻璃起了雾。 “教练,我可以先练习女步。”叶绍瑶说。 但金荞麦摇头,从运动服掏出相机和笔记本,纸张里有许多图画,是他们在“颜金杯”比赛中各舞段的站位、握法。 “今天需要解决的,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们需要尽快改正开闭式握法,顺带巩固基里安握法的蹬冰滑行。” 冰舞是两个人的运动,即使他们在单人滑的滑速能起飞,也照样在开闭式摔倒。 能在比赛中顺下来,全仰赖彼此能即使感知滑行的异样,用蛮力把对方拉回来。 曾云开的手机疯狂跳出短信提醒,让她有了动作。 “芍药,你不喜欢那个帅哥对吧?” 叶绍瑶皱眉。 曾云开突然变得贼眉鼠眼,低头翻书包:“我差点忘了个事儿。” 她拿出一封信,没来得及封口,信纸还掉了半截在外面,在书包里已经磨皱了边角。 “现在可以踏实睡觉了。”她松一口气。 “这是?” “可能是情书吧。” “情……”叶绍瑶差点叫出声,“你给我写情书?” 她俩这关系,用情书来定义,也太暧昧了吧。 “你想什么呢,”曾云开也被她吓一跳,舌头捋不直,“虽然你的确是我偶像,但你可是我偶像啊。” 何况她对自己的取向坚定不移。 “这是别人让我转交的,你接受吗?”她突然收声,小心翼翼地问。 原来是别人无聊的大冒险游戏,叶绍瑶也压低声音:“不接受。” “可他答应给我抄一周地理作业来着。” “你怎么不抄我地理作业,费大劲当别人的狗腿子。”还整出叛变的戏码。 曾云开多吃瘪,她当然也想,但叶绍瑶在学校待的时间,还没自己写地理作业的时间长。 她就像个留守儿童,每天巴巴回头看,然后叹气,今天救星又没来。 短信催得紧,她直接将信封撞进叶绍瑶的鞋包:“我得回家了,这信你不爱看就丢掉吧。” 匆匆抛下一句就溜掉,险些撞上正开门的季林越。 “你叫季林越对吧?”她站得笔直,抬头问候,“我们芍药特别优秀,你可千万别拖她的后腿。” “曾云开!” 一场鸡飞狗跳过去,季林越还不明就里:“她是你同学?” 叶绍瑶不承认:“今天之前是的。” 金荞麦没掺和小孩子的幼稚打闹,倚着板墙做一个旁观者,直到两人重新进入训练状态,才抛出问题:“你们回看比赛录像了吗?” “没有。”叶绍瑶回答得老实。 季林越也摇头。 那就不奇怪了,难怪这么多天过去,他们还对自己的拧巴握法毫无察觉。 “不完全统计,你们在节目中的握法错误率达到百分之四十,已经满足扣分标准。” 金荞麦搬来自己的工具人,在舞蹈室教了又教。 开式和闭式是伦巴的最基本站位,映射到冰面上,也是冰舞的基础握法之一。 金荞麦在身边孜孜不倦讲着,叶绍瑶像个听话的木偶。 该怎么站,面对面,和季林越只相隔一臂的距离,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他们在图案舞时,基本需要保持这样的双牵手姿势。 怎么说呢,叶绍瑶还记得在舞蹈班瘸腿的经历,那时候她刚三岁,扬言再也不学舞蹈。 但接触了花样滑冰,基本功是必修的,偶尔还会根据节目的需要练习各个民族的舞蹈,到现在,芭蕾练平衡、拉丁练握法和表现力,一样都没落下。 动作保持到手臂僵硬,金荞麦终于颁布赦令:“行,上冰。” 滑冰一定不能和同伴手牵手,这是默认的上冰准则,单人滑行都有可能左脚绊右脚,何况搭档之间离得极近。 一个不留意,叶绍瑶又被季林越的脚绊倒,趴在冰面叹气。 果然,每一条规定的背后,都是一个教训。 “对不起,我的蹬冰点没对。” “我的浮腿角度也有问题。” 下一次练习开始之前,两人开始自曝罪名。两个小时滑下来,基本能编写一本《忏悔录》。 叶绍瑶觉得有些滑稽:“我刚攒够的自信,没两天就挥霍完了。” 季林越还握着他的手,使力将她从冰上带起,行云流水塞进自己的衣兜。 “现在呢?”他问。 叶绍瑶坏笑:“好弟弟,你怎么抄袭我。” 她摸到装在口袋里小金牌,这明明是自己的“专利”。 “因为你说,这样可以汲取力量,我也试试。” 第116章 她要在最后的比赛干票大的。 叶绍瑶发现,自己的痒痒穴失灵了。 是在更衣间突然福至心灵,刚才复习了那么多套托举动作,她都没闹着说难受。 “教练,您挠我两下子。” 金荞麦正坐在凳上拆绑带,对她的要求感到奇怪:“我没那么变|态。” 但人已经把侧腰送过来,她好成人之美,伸手如她的愿。 手刚碰上的一刹,叶绍瑶条件反射地躲开,撤退时,肩膀磕到身后的储物柜,酥痛迟钝地从肩角蔓延开。 原来只是自己给自己打上强心剂。 “祖宗,别折腾有的没的,”金荞麦被她狰狞的表情逗笑,“你搭档还在门口等着呢。” 刚才说好的,叶绍瑶说晚上不安全,一定要送季林越回学校。 门口的公交站刚开走末班车,今天实在有些晚了,他们在树底下走着,时不时得偏头绕过被雪压垮的树枝。 “明年过年早,我们学校腊八就能放。”叶绍瑶说。 2012年的腊八正赶上元旦,算起来,现在距离期末也没两天了。 他们将迎来一个极漫长的寒假,城市上空的烟花会从一直放到来年二月。 但对于冰雪运动员来说,现在正是他们的主场,从十二冬到冬青奥会,几场比赛一个排一个,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可言。 叶绍瑶看他半张脸缩在围巾里,说:“季林越,接下来的几天,我可能会把重心放回女单。” 她这两个月没有什么赛程,练习冰舞无伤大雅,但他们接下来有几场硬仗要扛,不能完全乐不思蜀。 近在眼前的就是十二冬,不仅是新一批国家队的首次成果检验,领导们还得就比赛及时调整运动员的培养方略,展望2014年的索契。 这是叶绍瑶在昨天的体育新闻中看到的,J省领导全面视察比赛场馆,确保在节俭办赛的原则下,发扬运动员艰苦卓绝的竞技精神。 为此,攥稿人还提出了一个新名词——“奥运战略”。 奥运,又是奥运,眼看都快到能报名奥运会的年纪,她的三周跳还不稳定。 “我什么时候能参加一届奥运会。” 要是能一直保持刚复出时的竞技状态,不说奥运会,起码她还能在国际赛上留有一席之地。 耳边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不像夏日时节转瞬即逝的嗡鸣,这会儿地上积了雪,每辆车都打着车灯,小心翼翼。 “你明年不就能去?”季林越反问。 “你说冬青奥啊,”叶绍瑶反应过来,睨他一眼,“替补,都不一定能上场呢。” “当时那名选手不是骨折吗?”季林越也是从新闻中得知的情况。 “手骨骨折。” 乍一听特吓人,但受伤的部位基本不妨碍日常训练。 冯蒹葭说过,那名运动员的复查结果很理想,应该不会选择弃赛。 但凡事都讲万一,滑协为了不出纰漏,连带她的签证也一并申请了。 说不在意这些机会是假的,叶绍瑶已经刷新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在未来几天,一定要重新和柯利亚教练建立联系,把自己的节目再改动一些。 以现在的能力,虽然滑不出多亮眼的成绩,但争取不给女单生涯留下遗憾,这是她能够坚定的事。 “这么快就到你学校了。” 感觉还没走几步,已经能够望见实中的教学楼,四四方方的棱角比天空的深紫更暗,但楼里的小格窗还亮着比月光还皎洁的灯。 “本来也不远。”季林越说。 金字校牌被雪盖住头顶,每一道笔划都结上一层冰,校门近在咫尺,叶绍瑶哈着气:“我就送你到这吧。” 但季林越只是点头,和她一起拐向马路牙子。 她问:“你怎么不进去,快十点了。” 保安亭还亮着小灯,穿着制服的保安被他们的动静吸引,热情的大姨就差来一句别扭的东北腔,又是你们俩。 “这会儿不好打车,我陪你等等。” “哎,我搭档真好。” 不过算老天照顾她,不舍得一直在雪地里站着,对面绿灯亮起,迎面第一辆就是亮着空车牌的车。 “人算不如天算,早点回去吧,”司机一脚油门踩下之前,叶绍瑶还拉下车窗叮嘱,“明天实中冰场见,你记得给我留个门。” 金教练明天飞J省,自己也不想在周末人挤人,没有比实中更好的去处。 出租车像陈旧的摇摇椅,还没街边的烂摩托跑得快,回到家,正当门的挂钟显示十一点,叶绍瑶呼吸一滞,她又突破了夜晚归宿的新底线。 但客厅灯还亮着,卧室灯也大敞开,家里比任何时候都灯火通明,全没有半夜三更的痕迹。 她一一问候了一遍,姥姥已经睡下,爸爸征用卧室的电脑加班,妈妈只能在餐桌边伏首写教案。 灯还是从她的小书桌上挪过来的,灯帽上的灰尘被擦干净了。 “还知道家在哪。”邵女士冷不防来一句,听不出零下多少度的问候。 要不是季林越发来短信报备,她只以为叶绍瑶掉哪个雪坑去了。 小姑娘打马虎眼,三两句搪塞过去,邵女士没有追究,显然被手里的工作困得腾不出口。 “这个点备课,”叶绍瑶看挂钟走过十一点,“咱英语不是只剩最后一篇课文了吗?” 邵女士从来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人,哪里需要挑灯夜战。 “是市级公开课。”她撑着额头,手里的笔就没停过。 自从卸任班主任,她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但总还是闲不住,校领导一个推波助澜,直接报名赛课活动。 前阵专家进校园,才在他们*班听了一节英语课,这会儿结果公示出来,区级一等奖,得再比一轮市级赛。 “那作为邵老师的好学生,您是不是有任务交代给我。”叶绍瑶往桌上一撑,咧着嘴角讨巧。 这样的大型公开课,一般都和教师年终考核挂钩。 年轻教师需要刷资历,少不了增添表演环节,叶绍瑶作为教师子女,从小就熟谙其中的玄机。 “这回的有生课堂教学会回避报名单位,我的授课点在实中。” 教育局这回学聪明了,为防止教师提前预演授课,在复赛采取抽签形式确定教学内容和地点,教师将面对陌生的学生和未知的教学环境,这是对职业能力的又一大挑战。 “实中?不会给季林越上课吧。” “哪有那么巧,即使为了面子,他们也不可能把差班搬出来。” 什么差班,“季林越在理科实验班,”叶绍瑶补充,“实中的理科能甩咱们学校三条街。” 邵女士皱眉:“他怎么跑理科去了。” 实中的规矩严,为了激励学生,学校制定了一系列策略,比如班级流动制,以期中和期末两次大考成绩作为参考,文科和理科内部会在每学期进行人员调整。 但从没听说过有体育班能流动到理科实验班的先例。 “你说他爸妈,总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孩子身上,一会儿学习滑冰,一会儿又是各种学科的兴趣班。林越夹在中间,性格都变拧巴了。” 温姨的确是这样,从前经常和邵女士来往的时候,两人对孩子们的学习道路达成过高度的一致。 所以直到叶绍瑶求证,她也是这样认为。 不过比之这个,她更对妈妈说的话感到意外。 “您以前不也希望我专心学习,放弃滑冰吗?”叶绍瑶上赶着逞嘴快,“这算不算是将您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绍瑶,你要体谅妈妈,有颗想望子成龙的心。” 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社会中毫无作用的边角料,所以得学习,通过考学走上一条正轨。 但当她看到叶绍瑶冒着冰天雪地也不想落下一节课程,宁愿打破宵禁也要多练习两组步法,她有这样的毅力,远比坐在教室里当木偶要生动得多。 “这么些年,妈妈也在一直接受你带来的新体验。” 邵女士是从小地方考出来的,人生的头二十年,除了土地和书本,其他一概没接触过。 但现在,家里有磨刀石,有从邻居家淘汰下来的缝纫机,叶绍瑶的冰刀和破损的表演服,全是她忠实的顾客。 今晚没有雪,台灯的插头松掉,只剩客厅的旧灯泡照得满室温馨,有那么几秒,室内和室外共享安静的夜。 “我帮您写教案吧。” 家里太热,叶绍瑶摘掉围巾,重新摁开台灯。 “就你那鸡爪踩过的英文,别恩将仇报,”邵女士拍开她的手,“快去睡觉。” “哦。” “你新买的表演服不是不合眼缘?丢给你爸,让他明天给你贴水钻。” “知道。”拖着长长的尾音,小麻烦精终于走掉。 …… 叶绍瑶撕掉书桌墙上的挂历,一年到头,连日历也变得轻飘飘的。 最近的训练难度像老头打太极,强度一直上不去,明天开始,她一定不能再宽待自己。 笔记本上罗列着所有跳跃,铅笔在纸页间连线涂鸦,她已经计算过,如何在能力范围内拼凑出最高难度。 灰色笔迹间,她最后用三个叹号作结:3Lz回家,3F拉满。 这是她一定要做到的。 这是最重要的。 第117章 “圣火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散学典礼那天,叶绍瑶久违收到了奖状,英语单科“进步之星”,用年级进步一百多名的成绩单换来的。 “不得了,芍药的听力这么厉害,以后出了国,不得成小老外。”有男生调侃。 叶绍瑶向来不理会这些噪音。 曾云开给她的那封情书没有署名,她根本无从得知是谁的恶作剧,只能一视同仁,将班里所有男生排成一条战线。 念叨不得,只是脑海闪过这个名字,曾云开下一秒就贴了上来:“芍药,这次只有你一个人拿了听力满分。” 在前几届,H省的高考还是自命题,英语从来不考听力。 也就去年突然加入全国卷,题型变了个翻天覆地,老师们狠狠抓起听力。 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分。 所有寒假作业已经布置在黑板上,新的练习册装满一整个书包,叶绍瑶着急走,和她打哈哈:“云开,我今天着急训练,你帮我大扫除吧。” 曾云开沉默,不是她对朋友不仗义,她俩原本就是一个大组,要说做清洁,谁也跑不了啊。 但叶绍瑶早就溜没影。 今天的校门口和平日不大一样。 下到一楼,她放缓脚步,有学生在路边放肆地打粗溜滑,一摔带倒一大片,保安呵斥都来不及。 是因为放寒假了,她很快找出原因。 今天的放学时间早,天上没有一丝暮色,校外的家长也多了许多,都为了和孩子庆祝又完成一个阶段的学习。 可惜邵女士还得开教师总结大会,她又得一个人去冰场。 有人突然给她一记熊抱。 叶绍瑶对这角度和力度太过熟悉,几乎脱口而出:“容翡?” “惊不惊喜!” 她点头:“你怎么到岸北来了。” 容翡松开她:“原本是在这里经停,但我转念一想,既然过来了,就陪你训练几天。” 所以她带着张晨旭下了车,浪费一半的车票钱,打车来到市区。 她首先去的是实中,因为潜意识总觉得叶绍瑶说过,她是实中的学生。 在校牌前蹲了半个小时,才有好心人询问:“你找谁?” “请问,叶绍瑶在哪个班?”她说。 穿着实中校服的学生说:“叶绍瑶,是滑冰的那个叶绍瑶?她是三中的,不在我们学校。” 叶绍瑶打断她的故事向路边的树干踢了一脚:“容翡女士,你一点不关心我,我已经离开实中两年了。” 有卖烤红薯的大爷推车三蹦子叫卖,两块钱一个,五块钱买仨。 容翡咽了咽口水:“糖分高。” “没热量。” 买多了,叶绍瑶一定要塞给她,还有一个是季林越的,她们要坐公车往郊区去。 “真香,”拿到红薯的容翡判若两人,这会儿不讲忌口,剥皮动作挺熟练,“绍瑶,你的名气还挺大,随便一个实中的学生都认识你。” 甚至是学校最边缘的保安,也会说一句“那小姑娘啊”。 哪里哪里,叶绍瑶没好意思说,不过是因为在冰场逗留,被跨校通报批评过而已。 外面的天太冷,捂在怀里的红薯也多少有些凉了。 “你将就吃吧,就抵今天的话费。” “国际长途一分钟四块八。” “哇,你怎么斤斤计较。” “我没说过收你钱。”季林越撇清,想以物抵价的另有其人。 打闹几回,热好了身,容翡首先走进冰场,叶绍瑶也迅速投入训练状态。 “柯利亚教练。”铃声响了半分钟,电话终于接通。 柯利亚正在重洋之外喝下午茶,汤匙搅得杯壁脆响,似乎在与她碰杯:“叶,我以为你对我失望了。” 她哪敢有这想法,只是的确太久没联系,叶绍瑶说了声抱歉:“此后两个小时,我会把video传到您的邮箱。” 手机功能的限制,接打电话不能和录像同时进行,这通跨洋电话挂了打打了挂,叶绍瑶和柯利亚认真地讨论技术难题。 “教练,我看这个内刃不错,”叶绍瑶问,“您还是认为有些平吗?” “用刃一旦定型,是很难修改的,但这几个跳跃的刃控制都还不错,恭喜你进入改刃的末期。” “但是”之后还会有转折,这是柯利亚教练一向的话术,不到最后一刻,叶绍瑶不敢随意接话。 停顿的第五秒,他重新开口:“你发现了吗?自从步入发育关,你的刃跳轴心一直有倾斜,虽然你习惯了用膝盖硬拧,但这太伤身体。” 他猜到了,问前段时间是不是膝伤复发。 叶绍瑶没想瞒过谁,只是小姑娘好面儿,也没有挨家挨户奔走相告。 手机不会说谎,伤病那段时间,她和教练的通话记录有一大段空白,电子邮箱也同样。 柯利亚给出建议:“你得改变跳跃习惯,如果还想保住膝盖。” “该怎么做?” “稍等,我得再看看你的过往比赛录像。” 电话就此挂断。 季林越说:“我记得你在上赛季有成功的上手跳。” 叶绍瑶点头,这她当然想过,“我之前问过冯教练,但她好像并不希望我这么做。” 柯利亚教练传来邮件,里面截取了她的上手跳跃和几个训练营的教学视频,标题写着——TrytoRippon。 Rippon是什么意思来着,休息得有些久,叶绍瑶还没把脑子转过来。 “尝试上手跳跃,”季林越翻译,“和我想的一样。” “可是冯教练说……” 容翡靠过来:“冯教练是教双人滑的,她从小就没练过女单,术业有专攻,你的语文学得比我明白。” 冯教练的观点和柯利亚完全相悖,是从捻转跳考量的,双人捻转要求女伴被举在半空,横向旋转足够的周数。 有重力这个恒定的条件,如何在捻转跳中找到重心是关键。 横向旋转和垂直旋转的区别太大了。 论双人滑,容翡也是专业的,何况她有极丰富的单人滑经验,能把两者的难度区分得很清楚。 “你听我的,我也是持证上岗。”容翡和柯利亚一个阵营。 她道出在俄国短训的经历,俄本土单人滑选手的跳跃出得早,稳定性也强,难度无以复加的时候,只能依靠附加项拉开更大的差距。 “上手跳并不难,不仅可以压轴心,还可以额外获得技术加分,一举两得。” 叶绍瑶知道,她深谙ISU的打分规则,也几次三番在比赛内外跳出成功的上手跳。 但现在的身体状态不可同日而语,没有教练的允许,不敢贸然改动。 “绍……”容翡像蜜蜂似的叽叽喳喳,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叶绍瑶手动帮她住嘴。 “我早就倒戈了。” 她自身有上手套的储备,再找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没有来来回回的说笑,剩下的训练时间正经许多。 开清冰车的师傅在下班前最后清冰,交代他们如何做好收尾工作。 “铺保温膜,知道。” 叶绍瑶一连站住好几个内点三周,正开心得不得了,说话带着上扬的小调。 “绍瑶,在起跳时不能过度压低重心,”季林越将她的跳跃录像倒带,和之前的三周跳对比,“你的跳跃高度会打折扣。” 柯利亚那边的通信时有时无,叶绍瑶和季林越互为导师,做跳跃看跳跃,做旋转看旋转,容翡偶尔掺一脚,说两句就得和双人滑扯上关系。 “容翡女士,你的单跳稳定下来了吗。”叶绍瑶以牙还牙。 容翡已经出了发育关这片湖,俱乐部总决赛时却突然丢了三三连跳,前天还在找症结。 “教练给我看过,说是因为最近太飘,心态问题。” 叶绍瑶深表赞同,她已经坐在半墙上,把自己的教练证高高挂起。 容翡盘腿支着下巴:“这么多教练围着你,真幸福。” “看见你的连跳不如我,我更幸福。” “怎么和前辈说话呢。” 叶绍瑶笑着躲到安全距离,学她加国教练的语气:“容翡,你最近太飘了。” “季林越,你管管你搭档,她要上房揭瓦。”容翡对着空气踹了一脚。 “可她的连跳质量的确比你好。” 容翡勉强扯出一声嗤笑,果然啊果然,组了队就是不一样,两个沆瀣一气的家伙。 又一个小时,训练时长基本拉到极限,叶绍瑶累得没话讲,指使季林越去仓库搬保温膜。 容翡打住:“今天就练成这样?散装跳跃?”她还没见她顺节目呢。 天机不可泄露,叶绍瑶将食指抵在唇珠,一个字也不说。 为了保证这套节目的神秘,她特意在容翡练基本功时进行合乐练习。 “季林越,你也知道她的把戏?” 季林越老实点头,除了他和柯利亚,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他的嘴更严实,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 今天二比一暂败一局,容翡对他俩指指点点,嘁声说:“同流合污。” …… 容翡和张晨旭一连在岸北待了几天。 12月31号宜出行,前往J省的车票已经买好,一看时间和讲座冲突,不得不又逗留一天。 张晨旭说:“老黄历不靠谱。” “这回真是临阵才磨枪了。”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十二冬,体育总局在全国十多个点位开展反兴奋剂教育讲座,与赛运动员应参加尽参加,是赛前兴奋剂检测的重要宣传环节。 坐在大会议厅,叶绍瑶也担心:“咱们可是三号的比赛。” 她抱怨十二冬的赛程安排忒不合理,开幕第一天就得上阵,早上有公开练习,下午正式进入女单和男单短节目的比拼。 容翡他们还好运气,能够参加晚上的开幕式。 “开幕式有什么看头,无非是跳几段没新意的舞,”容翡说,“晨旭家就在河阳,彩排那么大阵仗,让他亲戚都透露完了。” 和张晨旭说的流程一样,开场群舞、领导讲话、出旗奏乐、运动员入场、歌舞表演,当然还不能少重中之重的环节,点燃冬运会的火炬。 叶绍瑶给容翡打去电话时,正巧听见主持人报出阚玉的名字,她是点燃本届冬运圣火的运动员之一,是华夏花样滑冰项目的杰出领头人。 容翡在电话那头,激动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从候场区核验身份到亮相体育场,絮絮叨叨。 亲身经历才会有不同的感触。 “刚才有件事儿特好笑。”还没接上正文,她已经笑到合不拢嘴。 以防自己被代表队的人头埋没,她和张晨旭在入场前商量好了搭马肩,她骑在他的颈后,和幼时骑在爸爸身上一样。 为了万无一失,他们临时练习了好多次,重心找准了,相信八级大风都吹不倒。 她就这么坐在肩上入了场,但因为太过瞩目,被代表团的领队追着说“下来”。 连接会场大屏的摄像机一直跟着她,自然也拍到了旁边气急败坏的老头,事情经过被原原本本拍了下来,每一个表情都没放过。 “所以你就这么走完了全程?” “没呢。” 到了半场,容翡才发现自己在屏幕上,突然也嫌弃自己丢人,灰溜溜从张晨旭身上下去,往人群里钻。 她哪知道,自己会变成开幕式上仅次于点燃火炬的看头。 “要点燃火炬了,”耳边太嘈杂,容翡也大声叫着,“绍瑶,我记得花滑馆就在附近。” 对,花滑馆离会场并不远,甚至因为没有林立的楼房,场馆的灯火都尽收眼底。 隔着两道玻璃幕墙,叶绍瑶似乎也听到几公里外的欢喝,这是四名运动员携手点燃火炬的神圣时刻。 火苗在炬中跃动,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清晰。 “圣火描绘着绚丽的色彩,圣火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出自2012年第十二届冬运会主持串讲词原文。) 第118章 那些花和笑脸,象征她们生命的绽放。 那边开幕式结束,这边的最后一组男单选手刚好入场,叶绍瑶收回眺望的目光,和容翡说再见。 夜晚的观众已经走了很多,场上的季林越正在心无旁骛地赛前练习。 观赛席没有志愿者维持秩序,冰迷都挑前排的空位就坐,叶绍瑶原本的位置被一名幼儿取而代之。 她正好调换到主席台的正后方,这边的暖气不太充足,只能拥紧身上的队服。 冯蒹葭是省花滑队的领队,在开赛前,她将在场运动员召集,说大家同属于一个代表团,应该以团队的利益当头,其次才是个人的荣誉。 叶绍瑶觉得她在点名道姓,只差没把自己的小动作捅出去。 早上的单人滑合乐练习,冯蒹葭一直是在场的,不可能没看出端倪。 但经过近两周的集训,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打磨后的短节目发挥不错,避开还没找回来的勾手三周,叶绍瑶以3T+3T、上手3F和后半程2A的跳跃难度拿到了31.99分的技术分。 赛后,她拜托冯蒹葭上网查阅自己的各项小分。 跳进燕式转三级,换足联合旋转、接续步和躬身转定级全四,Flip跳跃的用刃没有被抓,只是被标上了周数不足,GOE减分不到0.5分。 一脸严肃的冯蒹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叶绍瑶就借男单即将开赛的由头溜之大吉,教练那张毒嘴,她领教过太多次。 只可惜官方录像还没有放出来,她暂时无法欣赏短节目的英姿,只能坐在观赛区等待。 “下一位出场选手,H省代表队季林越。” 十二冬的短节目出场顺序是既定的,按照近两年的国内积分排行,季林越被划进第一梯队,在最后一组第一位出场。 刚清理过的冰面还有水渍没冻实,冰刀像航船划破水迹,留下一道不浅不深的凹痕。 季林越在本赛季的两套节目都是八成新,为什么不能算十成?那都是从曲库里翻出的旧曲子。 据说《007》系列的最新影片将在下半年全球上映,相关谍战曲再度风靡花滑圈,不知编舞老师从哪找出压箱底的原声录音带,用新技术将当年的音乐重新剪辑,音质要好许多,改善了旧版的颗粒感。 这两年身高猛长,以前的考斯滕自然是穿不下了,季林越换了一套,是叶绍瑶带他去工作室新做的。 但她又嫌成品太黑太素,央求叶先生贴了几条白与绿相间的水钻。 可算顺眼了。 再漂亮的表演服也只是衬托,这套节目内容也改动不小。 从原来的自由滑改成短节目,时长缩短到两分四十秒,搞不出翻旋子的花把式,每一秒的编排都要踩在刀刃上。 音乐开场就是大提琴的厚重,疑云笼罩在城市上空,暗中的博弈如在弦之箭,一声琴音嘶鸣,阴沉的天空被挑开一角,危险随之而来。 观众的掌声不亚于看到一场阵营之争的真枪实弹,季林越在旋律变化的节点,毫不犹豫跳出勾手三周,稳稳落冰后,再接上高度不错的后外点冰三周跳。 裁判给出1.03分的实时技术分,一下开了许多先河。 这是本场男单比赛第一个高级三三连跳,也是季林越在正赛中跳出的第一个GOE为正的3Lz+3T,甚至还大于一。 在日常训练中,这组联跳的落成次数很少,不是在第一跳上出岔子,就是原地干拔不了三周,问题五花八门,摔得也各有姿态。 但季林越似乎对这个跳跃抱有执念。 叶绍瑶曾问他:跳跃成功和买刮刮乐中奖,哪个的概率更高。 那天结束训练,她心血来潮去了文具店,斥五块钱巨资购入一沓齐天大圣刮刮乐,赚回本不说,还给家里捎了一袋梨。 收获颇丰的她挑衅:哦,原来中奖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情。 当时的季林越只是被她嘚瑟的模样逗笑,没想到于无声处,还是默默将这块铁板踢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3A不太妙,叶绍瑶从跳跃准备时就看出不对劲。 背景音乐的节奏极快,季林越在换组联合旋转后有些失速,为了重新找回节奏,他尽量压缩待机时间,着急起跳。 重心还没有完全过渡到滑足,旋转轴不出所料的向后倾斜,在落冰时几乎就要倒下去。 叶绍瑶半闭着眼睛,垂下的眼睫织就一层模糊的网,场上的人几乎变成和眼皮粘连的色块,但下一秒,她擦亮眼睛,季林越迅速扶冰翻身,偏偏没让自己完全摔下去。 周围的观众松一口气,叶绍瑶也跟着鼓掌应和,这都是摔过几百上千次才锻炼出来的自救能力,场上的他又和没事人似的,转身压步,转三进入燕式旋转。 赛后,叶绍瑶安慰他:“瑕不掩瑜。” 在一个跳跃几乎扣光GOE的情况下,还能拿到近四十的技术分,再加上32.04的内容分,总分超过七十,排在第二位。 “我的阿克塞尔跳不该失误的。” 季林越还在懊恼,自己平时都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性子,怎么会想在重要的跳跃上抢一秒。 “比赛总会有意外嘛。” 不过好在他们都在第一场拿到了不错的成绩。 今天的所有项目结束,逗留到最后的观众也已离开,花滑馆依然亮着灯,迎接赛前练习的运动员们。 赛程太过密集,明早没有合乐的时间,待单人滑的自由滑全部结束,还要开展冰舞项目的角逐。 他们只能在今晚抓紧时间。 “你还练吗?”叶绍瑶问。 她自己倒无所谓,女单短节目在下午就已经结束,缓上这几个小时,她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七成。 “我想把自由滑的跳跃再练几次。” 就知道是这句话,叶绍瑶敞开裹紧的羽绒外套,里面是还没换下的表演服。 “但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叶绍瑶扒在门边往里探,“去副馆吧。” 场上练习什么项目的都有,冰舞和单人滑还好,她最害怕双人滑的抛跳,指不定会被天降的冰刀误伤。腿上的神经仿佛全聚在那道疤痕下,隐隐作痒。 一墙之隔的副馆也被灯光照得通亮,这个冰场的规模更小,没有像样的观众席,一般只是运动员备赛的场所。 透过门上的玻璃,室内的光线被切割成有棱有角的四边形,投在脚下的大理石上,即使大门紧闭,里面的动静清晰可闻,叶绍瑶在门口犹豫了两秒。 该不该进去。 “冰球队在夜训。”季林越的视线更优越,充当她的眼睛。 巧的是,冰球队的教练吹响口哨,他们的训练刚好结束。 “你看那个27号,笑起来和容翡一模一样。” 容翡天生的大眼睛双眼皮,但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像初一的月牙似的,只剩下弯弯一条。 不过随即,27号被教练叫住,他的传接球能力太差,被留下来点名批评。 男生瞬间没了笑,嘴角微微撇下,还挺冷酷。 “他有那么一点点姿色。” “27号?” “不过冰球服太臃肿,看起来像个胖子。” “那是罩衫,缓冲用的。” “我知道,但看起来不太顺眼。” 场边,有队员卸下头盔和铠甲,说说笑笑着,对暗处的两双眼睛并不知情。 “现在顺眼了。”季林越说。 男生重新归队,摘下束缚自己的装备,球衣之下还是球衣,印着27号的短袖被汗水熨帖在脊背上,少年正是力量猛涨的时候,手臂已经有了肌肉的轮廓。 “他比其他人都要高一截。” “他又笑了。” 季林越突然开始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做她的实时播报员。 “够了,季林越,”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叶绍瑶低声说,“就非得让我夸他帅是吧。” 她刚才只是惊鸿一瞥,对美好的事物发出一句最普通不过的感叹。 现在没兴致了。 “仔细看看,也就一般吧,那肌肉我不喜欢。” 看他们,还不如把时间浪费在练习上。 …… 因为短节目的排名优势,叶绍瑶也在自由滑顺利跻身最后一组。 看到出场名单,她才发觉出异样。 昨天没来得及关心,尹谊萱居然掉出了第一梯队,和第五名拉开了近五分的分差。 她可是华夏女单在近两年扛旗般的存在。 昨天完成短节目后,她连观众抛来的礼物也置之不理,叶绍瑶只以为是体力消耗太大。 但转念一想,尹谊萱跳空了3Lo,直接导致失去唯一的连跳,全程走冰寡淡如水,也不该消磨掉太多体力。 “下一位出场选手,北江省代表队尹谊萱。” 容翡之后,她就是女单最具话题的人物。 报幕一出,已经有孩子冲到前排,希望能完成爸爸妈妈交代的抛礼物任务。 尹谊萱在新赛季选择了大众熟知的《月光奏鸣曲》,她现在提不上速度,和音乐的舒缓很相配。 第一跳3Lz+2lo+2lo就极为吃力。 后外结环跳通常被视为花滑运动员的第一道坎,它没有刀齿点冰借力,在起跳瞬间,双腿绞成X型,用瞬间的爆发力带动空中转体。 而放在连跳中,loop跳根本没有缓冲时间,一旦落冰,必须即刻压膝盖起跳,所以对运动员前一跳的轴心要求极高。 叶绍瑶看着她的轴心一次比一次歪斜,到第二个loop连上,旋转轴几乎可以用起飞来形容。 重心靠前,双手撑冰,既伤手又费时间,还不如干脆地摔下去。 再次压步的尹谊萱重新走上正轨,试图和乐曲沉静而忧郁的色彩共鸣。 第二跳2A落冰流畅,蹬冰进入跳接燕式。 甜甜圈姿态中,尹谊萱一手提刀,一手摸上侧腰。 很奇怪的动作编排,叶绍瑶有些看不明白,这到底是节目中固有的姿势,还是她的腰真出现了问题。 她的疑窦在接下来的表演中解开。 她把最后的连跳放在后半段,按计划应该跳出3S+3T。 但第一跳罕见地跳空。 失去落冰后的惯性,体力根本不足以让她再接一个跳跃,这个连跳以T跳摔倒结尾。 观赛区的观众看得一愣一愣。 这是尹谊萱? 叶绍瑶猜到她伤了腰,但后者并没有规避这一点,还是一如既往选择上满所有刃跳。 即便跳跃都是变形的。 “北江省代表队尹谊萱,技术分43.26分,节目内容分51.86分,自由滑得分95.12分。” 在已出场的选手中,也排不上前三位。 “前辈,你……” 看到尹谊萱从场上退下,叶绍瑶下意识去搀扶,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我从康复师手里逃出来的,以为会有奇迹呢。” 叶绍瑶想,这是除她之外,又一个不听劝告的家伙。 “你何必呢。” “因为十二冬是索契的练兵之战,举国上下都很重视,我身在国家队,必须得出场。” “你的世锦怎么办?” 今年四月,F国尼斯将举办世锦赛。 奥运赛季即将到来,未来两届世锦赛的名额数量,将有极大可能可能决定参加冬奥的最终资格。 华夏女单就指望她挣这个资格。 “相信我,会挺进世锦自由滑的。” 尹谊萱少有地拿出孩子气,她说,今天之后,保证闭关修身养性。 漏风的门缝卷着门外的凉气,叶绍瑶刚热开的身子又冷得打颤,她跺脚活动,软刀套在地面和冰刀间“吧嗒”响。 终于得到最后一组进场的指令。 此次H省一共派出女单选手六名,什么水平的都有,冯蒹葭一直守在场边严阵以待,一刻没缓。 她的半个亲学生入场,将外套脱下挨着她。 “教练。”叶绍瑶笑着招呼。 “你非得那么滑?” 在冯蒹葭的要求下,叶绍瑶不敌她威风,在昨天把与柯利亚合谋改难度的事和盘托出。 “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叶绍瑶认真分析,夺冠热门尹谊萱因腰伤未愈,提前退出领奖台的争夺,骨折的黑马小姑娘已前往因斯布鲁克适应性训练,直接在赛前弃了权。 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慢慢算,她得出结论:这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她们都有伤,你就是健全人士?”冯蒹葭拍着膝盖提醒,“你别太乱来。” “我知道,最后一次了。” 叶绍瑶牵了牵嘴角,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冒险做什么,但是……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几句损话已经到嘴边,看她眼底油然生出的沮丧,冯蒹葭到底心软。 “平安完赛。” “下一位出场选手,H省代表队叶绍瑶。” 叶绍瑶从场边滑向中心,转身,亮相。 花滑一共有六大跳跃,自由滑的七组跳跃中,得包括一个三连跳、两个连跳和四个单跳,与短节目不同,自由滑的节目时间更长,编排和跳跃选择的空间都要大许多。 她和季林越计算过,在现有的连跳储备中,3F+3T的bv值最高,她特意把这个跳跃放在第一位。 第一声琵琶响起,叶绍瑶在后内侧点冰。 身体腾空的一瞬,她已经预见自己的摔倒,点冰位置太靠后,完全使不上力,她只能依靠转速,在空中完成三周后,随便以什么姿态落在冰面上。 翻身站起。 只是没有接上连跳而已。 前两组跳跃太过紧凑,几乎没给她留有思考的时间,内刃大一字滑出,贴板墙压步后,连续跳出2A+2T+2lo。 因为发育而笨重的身体不知道何时才能变轻盈,叶绍瑶直觉刚才的loop跳高远不够,好在她上手稳定了旋转轴,让核心收得更紧,转速更快。 其实一直到赛前,叶绍瑶还在和勾手跳作斗争,但柯利亚教练说,她的勾手跳和Flip正维持着一个平衡。 3F的改刃越成功,3Lz离她越远。 但柯利亚也安慰她,起码你的勾手跳没有出现同样的用刃错误。 叶绍瑶还是没有拿出勾手跳,取而代之是一个漂漂亮亮的3S。 观众的掌声很热烈,但叶绍瑶更愿意将它们当做是音乐中的一部分,比如汉军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或者滚滚不绝的乌江水声。 又一个2A单跳,再接一套内外刃转三,随即进入燕式转。 《十面埋伏》的音乐是三段式,很难找到能将节目劈成两后两段的中间点,叶绍瑶也没有考虑这些。 毕竟在改良编舞时,她已经打算把难度较高的3S+3T放在最后。 她的表现力一直不差,有审美的观众不难参悟其中的故事,只有内行的冰迷在紧张,连跳,她还缺少两个连跳。 也只剩两组*跳跃了,如果是因为猴脑而忘记补连跳,她会损失极多的分数,甚至会亲手葬送近在咫尺的领奖台。 叶绍瑶在编排步法中一心二用,她一直没忘,刚才的3F摔倒,让自己没有接上后外点冰跳。 后程拼3S+3T和3F+3T? 以往的训练和比赛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甚至给自己预设的几套补救方案,也没有这样大胆。 穆教练说,她是大冒险家。 冒险家迎难而上,更重要的是,由内而外的坚韧。 叶绍瑶微不可察地挺了挺身,在重音落下的时候,果断跳出了上手的3S+3T,周数足够。 对比这座小峰峦,3F+3T就像终年不化的长白山。 在训练中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落成率,刚也失败了,还要尝试吗? 当然要。 接续步后,她首先跳出上手的3F,落冰摆刃让她没有站稳,随后接上的3T只能算勉强站住。 只是没有摔倒的程度。 但她站住了。 音乐来到最激烈的高潮,这似乎已经变成为自己奏鸣的进行曲。 躬身转和最后一段古筝交叠,她十年的女单生涯,也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结束了。 endingpose是她最后的起势,双臂从下有力地托起,托起属于故事里故事外的,属于胜利者的帝国。 掌声鸣动,一切真的结束了,她用双手掩面,这是她整个赛季一来,最理想的自由滑。 坐到kc区,她还时不时流连女单赛场,看见下一位选手热身跳跃。 “H省代表队叶绍瑶,技术分57.77分,节目内容分50.80分,自由滑得分107.57分。总分168.68分,暂时排列第一位。” 她没有回到后场,坐在场边看完了余下的比赛。 首都市代表队,总分157.83分,暂时排列第三位。 东山省代表队,总分162.04分,暂时排列第二位。 首都市代表队,总分164.19分,暂时排列第二位。 叶绍瑶不敢松懈一口气,所有的话语都提到心口,时间流逝一分,胸腔的振动更强一分,她从第五位越到了第四。 第三。 第二。 北江省代表队,总分173.45分,最终排名第一位。 女单比赛结束。 最后一组的形式变化太快,所有选手的分差都咬得很紧,说不清是因为技术难度确实如此,还是得到了表现分的侥幸。 冯蒹葭找到叶绍瑶的时候,她正在长椅上发呆。 静静地坐着,冰鞋散在地上,双膝抱在胸前,眼睛一眨也不眨。 冯蒹葭自我消化了她的一意孤行,出言安抚:“第二名已经是特别优秀的成绩。” “对呀。”叶绍瑶怔怔地应和,不知是听了没听。 冯蒹葭吐气,原来不是因为没拿冠军而怅然若失。 “我怎么就拿到第二名了呢。” 她的两套节目都有瑕疵,甚至失误还不小,赛前鼓励自己全力以赴,那是因为自己已经身处女单之路的终点站。 她当时没有更多的念想。 但现在,草木灰迎上一阵强有力的怪风,让她又撩起挠人的火星子。 她哽咽地问:“教练,我是不是已经过了发育关?” …… 怀疑人生后,叶绍瑶终于意识到自己赢得了多么大的荣耀。 这是举全国之力举办的冬季运动会,运动员来自祖国大江南北,一路从各省选材赛、全国选拔赛过关斩将,她们才能相聚于此。 而她,又是历经两场比赛筛选,才将宝贵的第二名收入囊中。 颁奖仪式设置在男单比赛后,现在是场上清冰时间,也是场外工作人员清理内场的时候。 “请大家移步后场。” 赛后的氛围松弛了许多,有源源不断的选手找叶绍瑶拉家常,将她的座位围城一个小景点。 不知道谁掏出了作业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叶绍瑶答应得很爽利。 一批差不多大的学生都效仿那位先吃螃蟹的选手,还有年轻的志愿者凑热闹。 她对自己的人气感到意外。 随意写出的草体太丑,叶绍瑶恨不能把一笔一划都写出书法的味道。但本子越递越多,她只能加快速度,偶尔会画一朵花、一张笑脸,不一定是自己,但一定象征她们生命的绽放。 斩获冠军的小姑娘是头一次站上全国大赛的领奖台,激动地写不来字,忙向她请教:“姐姐,你也太淡定了吧。” “知道冰山理论吗?” “好像听说过。” 叶绍瑶想,即使语文成绩再好,她此刻的语言也是匮乏的,一句激动道不出内心所想的1%。 索性什么也不说,留在身体里慢慢咀嚼,回甘。 男单选手入场检录,她们得尽快腾出一间休息室。 叶绍瑶刚好看见他:“季林越。” “拿奖牌了吗?” “你怎么知道。” “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她嘿嘿笑:“可以把手机借给我吗?” 她抿着唇,但想炫耀的小心思还从眼睛里、梨涡里跑出来,根本按捺不住。 她要把消息告诉给妈妈姥姥,告诉给不知道在哪训练的容翡,给聂心、曾云开,还有管凝晖。 季林越把口袋里的手机给她:“外面有零下二十多度,记得多穿。” “我去外面做什么,在这里等你就好。” 第119章 希望我们能站上世界最高的领奖台。 从日头正足到太阳西垂,手机弹出剩余20%电量的提示短信。 叶绍瑶抱怨,一到冬天,手机的电池就不太禁用,忘了找季林越要充电器,只能依依不舍地和家里的道别。 “瑶儿多久回家,姥给你包了两屉饺子。” 她的所有比赛已经结束,如果不参加闭幕式,明天就可以动身回家。 但她说:“我想和朋友再待几天。” “什么?”身后的赛场突然沸腾,电话两头都没有听清。 难道是比赛结束了? 手机再次发出电量提醒。 叶绍瑶突然改变了主意:“后天,后天一定回来。” 赛场上,秦森河做出4T尝试,翻身站住,赢得了满堂彩。 有观众小声讨论:“秦森河这赛季屡败屡战,可终于站住了一回。” “但这会扣GOE的吧。” “这个跳跃的周数没有问题,就算GOE扣光,那也是得到协会认可的外点四周。” “其他男单的压力一下就上来了。” 秦森河在短节目中有摔倒失误,最后名列第四位,但这个足周的4T,很有可能是他打出的漂亮翻身仗。 今天是工作日,观赛席依旧空了大半,但大家的情绪都被场上的选手调动,目光追随着,从场西到场东。 叶绍瑶也挪不开眼睛。 国际体媒说,2010时代将是四周跳的时代。 在花滑发展较早的北美和俄国,已经有不少选手在各种冰上赛事尝试过四周跳。 从最简单的4T单跳,到外点四周的组合跳,似乎正在成为世界顶尖选手的标配。 就在去年十月,M国选手在科罗拉多邀请赛跳出花滑史上第一个勾手四周,激起世界范围内男单选手的挑战欲。 美洲大陆的风吹到太平洋西岸,正在举办冬运盛会的华夏临海城市,终于有大陆选手做出第一步尝试。 在秦森河之后,陈束晰也在节目中跳出4T,虽然高远度都不及先前的秦森河,但他占据短节目优势,在自由滑后依然遥遥领先。 季林越的节目无功无过,状态比短节目要好一些。 但碍于难度和四周跳的两人有了壁垒,实时技术分被秦森河反超,遗憾获得男单比赛第三名。 等待颁奖典礼布置的空隙,叶绍瑶被志愿者重新引入赛场。 “颁奖典礼在晚八点半举行,你们可以在内场的休息室稍坐。” 但她站在原地,季林越也倚着板墙,出神片刻。 “你怎么和我一样,都这么看着眼前的冰。” “属于男单的十二冬结束了。” “这太不像你,”叶绍瑶笑他太感性,“何况你过几天还有冬青奥,别学我装文青。” 衣兜里的手机响起默认铃声,叶绍瑶娴熟地接起。 对方一顿:“是瑶瑶吧?” “温姨?”她把手机放在季林越的耳边,“我现在把电话给他。” “免提就好。” 温女士在电视上观看了今天自由滑的全部比赛,感念远方的两个孩子,一时心血来潮,跟在电视直播结束后打通了电话。 她没想到,两人练了小半年冰舞,还能在单人滑取得如此抢眼的成绩。 “就这么放弃单人滑,会很可惜吧?”她问。 到底是长辈更有人生阅历,把他们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 但电量过低,通话在关机声中戛然而止。 季林越一直有些低迷。 “你怎么回事,当时特别坚定地撺掇我,这会儿自己先动摇了。” “毕竟学了十年。” “是这个理。但咱俩以后滑冰舞,一定会比十年更长久。” 身边的人没出声。 他拧紧眉心想着什么? 叶绍瑶看他一本正经,起了玩笑的心思:“我们现在后悔吧。” 季林越终于回神,有些闷闷:“你还想后悔啊?” “当然……不想!” 场馆正在进行灯光调试,四面射出的光束随着操控杆在馆内漫游,最后在冰场聚拢,照亮这块纯粹的冰面。 空气中有细小微尘漂浮,被光线照得无所遁形,他们再次穿上冰鞋,在冰场留下深深浅浅的划痕,往中心去。 站上领奖台,捧着属于单人滑的奖牌和证书,那束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前进。 叶绍瑶想,还好这不是一个太过遗憾的休止符。 她低头,看见银牌也在胸前熠熠生辉,反着和冰面同样纯洁的光。 这是她送给自己最好的女单退役礼物。 下一次站上冰面,她会以同样的不屈和坚毅,与季林越一起,迎接名为未来的每一天,迎接每一次峰回路转的惊喜,和终将揽进怀中的成功。 …… 颁奖仪式结束后,获得奖牌的运动员被工作人员带入备采区。 多功能体育馆五脏俱全,除了比赛区,穿过走廊,还有媒体记者休息室,数字多媒体区,导播演播室。 备采区就在媒体记者休息室,门口一张红毯引向聚光灯下,记者席之前,是临时放置的安全警戒带。 没有主席台和背景墙,一场简单的采访就地展开。 叶绍瑶跟在人群最后进入房间,原应就座的记者已经贴着警戒带挤成一团,任四方的保安竭力维持秩序也无济于事。 陈束晰自带人气,又在比赛中大胆尝试四周跳,一举拿下金牌,成为华夏在该项赛事中最年轻的男单冠军获得者,这将是明天重磅的体坛新闻。 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的生存空间,所有选手都默认将聚光灯留给他一个人。 陈束晰也招架不住媒体的热情,在几次提及“希望大家可以多多关注其他运动员”后,终于有记者转移提问目标。 “秦森河,首先恭喜你跳出成功的4T,现在是什么心情?” “栗桐,可以谈谈以十四岁的年龄和大家同台竞技的体会吗?” “……” 到了叶绍瑶这儿,记者反而另辟蹊径。 “绍瑶,恭喜你再次拿到女单银牌。”开场白平平无奇。 话筒塞入她手里,很快染上指尖的薄汗。 叶绍瑶不知该面对哪一个摄像头,只能环视说道:“谢谢。” “据说十二冬后,你将和季林越携手转项?” 空气在小范围内静止了两秒。 这不算是人尽皆知的消息,能够问出这句话,他应该是跟拍去年“颜金杯”的记者代表之一。 但这没什么好掩饰的,叶绍瑶点头承认:“对。” 这又是一则新闻,敏锐的记者入下山的豺狼,还好季林越在她身边,和她分担媒体们的灼灼目光。 “接下来的你们将有什么打算?” 这是最常规,但也最难回答的问题。 叶绍瑶回头和季林越对视,他们最近一直忙于训练,确实没想过正式结对后的计划。 叶绍瑶咬着嘴唇:“可能会从考级着手,拿到专业组别的入场券。” “你认为自己的冰舞事业会比女单更出色吗?” 这个问题有些犀利,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她想,季林越怎么不吭声,一点忙也帮不上。 “既然这样,那绍瑶把自己的目标写下来吧。如果有缘,我会见证你的目标从构想到实现。”记者没有为难,循循善诱,“以十年为期限,怎么样?” 十年。 2022年的自己还会在冰场上辛勤耕耘吗? 叶绍瑶觉得这角度忒生僻,见人不回答,还好心递纸写。 叶绍瑶亮出真诚的眼神:“我的字很丑,妈妈说像被鸡爪爬过。” “没关系,”记者以为小姑娘担心露怯,让同伴的镜头暂时回避,“我们不偷拍。” 真是骑虎难下。 既然是搭档,一定要同甘共苦,叶绍瑶把纸分成两半,不忘照顾身后的季林越。 她笑意盈盈:“你也写。” 有记者被他们的互动逗笑,重新吸引小姑娘转头。 “这是你写给未来的自己的留言,我们不会偷看,”记者说,“如果不够放心,可以用摩斯密码代替。” 叶绍瑶还真照做了,但她不懂什么摩斯密码,只能把每个汉字缩写为字母,手动加密。 [xwwmnzssjzgdljt.] “写好了吧?我要回收答题卡了。” 她想首先抽走季林越的那一份,但纸张大喇喇摊在手上,一片空白。 “我还没写。”季林越挪了挪脚步。 稍微侧身的动作被叶绍瑶抓住,意识到没把纸条捂严实,她严谨地对折一遍:“你写试卷也这样偷看吗?” 季林越摊手表清白:“没看懂。” “没看懂就对了。” 老实说,这是她用瞬间记忆联想的,估计现在都不能完整拼出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但意思到位就行。 手里的笔转了几圈,季林越一直没有在纸上留下字迹。 “你就算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的。”叶绍瑶笑得更开心。 [xwtdywsx.] 季林越同学最后交卷。 “啥意思?” 叶绍瑶看着和她类似又差异巨大的字母串,始终拼不出来。 xw,希望。 tdy,他大爷。 wsx,我伤心。 这都什么和什么。 采访结束后,叶绍瑶还对他穷追不舍:“季林越,你告诉我嘛。” 季林越浅笑着,用原话奉还:“你就算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的。” 他大爷的,这家伙怎么这样欠揍。 “下赛季的运动员籍还没开始注册呢,我可以撤回和你的组队申请。”她说。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认真说:“我只写了祝你愿望成真。” 愿望成真? 看他表情做不了假,但扭头一校对,字与字母根本对应不上,这还是唬她的把戏。 叶绍瑶气笑,发誓说:“季林越,我真的会撤回组队申请的。” 季林越也发誓:“我也真的只写了愿望成真。” 花滑馆的热闹暂时归于沉寂,有两张字条躺在信封里。 xwwmnzssjzgdljt——希望我们能站上世界最高的领奖台。 xwtdywsx——希望她的愿望实现。 第120章 “抱歉,我并没有去华夏的打算。” “这才从河阳回来几天,你姥包的饺子还没吃完,又该出去比赛了,”邵女士瞪着收拾书包的女儿,“还出国。” 她那时候的家庭条件可不比现在,一把年纪还没怎么出去见过世面。 哪像她的好闺女,才活十几年,已经学会满世界跑。 书包已经塞满,叶绍瑶提着抖两抖,赔笑道:“比赛嘛,我争取小年那天回来,一定在家过春节。” “爱回不回。” 锅里还炖着老母鸡汤,现在是赶不上出锅了,邵女士拿着锅铲挥舞:“出门前,把你的狗窝收拾干净。” 叶绍瑶哼声,她的卧室要是狗窝,家就是一个巨大的宠物店。 叶家夫妻俩都是大忙人,若不是姥姥留在城里帮衬,家里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妈,我护照呢?” 窗外的雪是昨晚新下的,这会儿还松软着,一踩一个脚印,只是对行李箱不太友好,轱辘那块被雪水润湿,也不知道里面的行李会不会遭殃。 “季林越,该出发了。” 她的第一站是季林越家楼下。 绝不是她好心等人,她此行还有别的计划,连冰鞋都做了两手准备,满满当当的行李一上称,险些超重。 楼梯口的雪没有半点被污染的痕迹,不过很快,上面多了一串脚印。 叶绍瑶问:“你就带一个行李箱?” “只去一周,带衣服和冰鞋就足够了。”季林越看她前后背了两个书包,“你还带了什么?” 两大包干粮。 叶绍瑶去过几次欧洲,那里的吃食实在不合胃口,沙拉海鲜煎牛排,除了可以免费看比赛,她首先得保证自己活下来。 “季林越,你帮我拿点行李呗。” 季林越拉上行李箱就走,按照以往的经验,不动脑子也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自己的零食自己背。” “行李箱里不是零食。” 有道理,他调转脚步,重新带上她的行李箱。 预计一周的旅行,有一半时间折在路上,首都没有直达因斯布鲁克的航班,从华夏出发的一行人只能在维也纳中转。 是双人滑诞生的圣地,音乐之都维也纳。 这个标签是叶绍瑶从小就听说的,三年级的音乐课堂,老师教了一首奥地利民歌,就那么提了一嘴。 但记性这东西很偏心,她从小到大忘记了许多事,偏偏对这个没什么用处的文化常识常记常新。 在奥地利机场接应的是华夏驻奥大使馆人。 “欢迎你们来到维也纳。”年轻男人穿着一套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 叶绍瑶直觉,有事。 虽然是中转,但两趟航班的间隔有四个小时之久,是协会统一预定的。 他们没有拿取自己的行李,就这么跟随陌生的接应出了机场。 叶绍瑶还是有些警觉,西装配寸头,感觉怪怪的。 “不会不安全吧?” “不会,他们有亮证件,应该是上面交代的。” 两国往来并不止人员流动这么简单。 虽然只是到奥的游客,但运动员这个身份摆在明面上,此行给他们带来不小的新体验。 运动员跟随负责人来到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入座的听众已经不少,舞台的大幕没有拉开,场下还是一片嘈杂。 大厅完全能用金光璀璨形容,古老的文艺复兴式装潢和新式的皮质座椅相得益彰。 叶绍瑶还是第一次进入这样华丽且不失庄重的场所,不自觉就噤了声。 歌剧院有好几层楼高,一层以上都是贵宾的包厢,像他们免费受邀的,能有前排的散座已经不错。 陪同的负责人说,今年即将召开的世界歌剧院歌剧发展论坛*,华夏计划将奥地利列为重要与会国。 歌剧节是促进世界歌剧事业共同繁荣的艺术交流平台,而他们则是华奥两国体育和文化友好交流的见证者。 叶绍瑶倾身和季林越打趣:“咱们还能一人两用。” 练了十多年体育,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天能和文化交流扯上关系。 下午三点,舞台的帷幕终于拉开,满座的私语几乎同时消失,所有灯光暗下,舞台逐渐亮起。 在座除了华夏代表团,也不乏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参赛人员。 这是属于他们的专场,几乎是东道主为冬青奥量身定制。 身穿披巾的角色在灯光催促下上场,时间一下追溯到公元前的古希腊。 叶绍瑶大概有了头绪,这讲述的是奥林匹克和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起源。 一幕又一幕,从古代奥林匹亚到现代雅典,从F国夏蒙尼到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奥运精神从《奥林匹克宪章》伊始,又代代传颂,薪火不绝。 这应该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但她是非英语母语者,每一段唱词只能略懂几个单词,让这场视听盛宴大打折扣。 “我的英语水平退化了。”她有些挫败。 “不是你退化了,很多台词原本也不是英语。” 这还真听不出来,叶绍瑶理解无能,双臂在胸前比一个叉。 不管是英语还是别的什么语言,她在世界歌剧的中心吃不来细糠。 文化交流?她不适合干这个。 领队作为代表接受华夏媒体的采访,大谈特谈歌剧中的体育精神,一辆大巴把他们载回机场,时间紧张,一刻也不能多待。 “前面发生了什么?” 机场门口逗留的人群年纪也不大,中心的女孩只有十四五岁,身后是刚刚卸货的大巴车,车门台阶上,一个略高的男人不住向她点头。 大大的红圈挂在他们的背后,是J国的队服。 女孩情绪激动到几乎歇斯底里,一直逼问:“为什么?我需要一个解释。” 带队教练让驻足听热闹的小队员尽快跟上,直接道破天机:“是托运的行李丢了,别去招惹。” 国际航班有时挺不靠谱,分明支付了成倍的价格,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服务待遇,叶绍瑶亦步亦趋间回头,女孩被队友哄劝,委屈到失声。 花滑运动员的行李箱里无非装着冰鞋和表演服,失去这两件东西,无异于在冰场上裸|奔。 这个白天极为漫长,生物钟作祟,叶绍瑶在飞机上困得睁不开眼。 此刻的华夏应该已经深夜,她向东飞行,也终于看到从华夏游历而来的暮色。 “飞机落地记得叫我。” 航程不长,她只想小睡一觉。 半个小时的闹钟没有响,叶绍瑶习惯性地抬手一捞,很奇怪,明明刚才还在座椅上躺得不舒服,现在却仿佛身处温暖的被窝。 温暖的被窝?叶绍瑶一惊,手里摸着邵女士临走借给她的老式手机,室内一片朦胧。 她是什么时候入住酒店的? 此刻已过早上十点。 作息支离破碎,连雷打不动的晨练也没赶得及,手机里躺着两条未接来电,发昏的脑袋倒是把这串号码记得很熟,是季林越的。 “喂?”她回拨过去。 “你还在睡觉?” “嗯呐。” “下午两点的试冰,你来不来?” 大脑听取到关键词,自动输出:“我又不上场,不去。” 叶绍瑶呵欠连天,只想早早挂断电话,再睡一轮回笼觉。 她这名不太可能出场的替补运动员远赴他乡,可以完全体验一把公费旅游的轻松。 季林越正在早场训练,把话说了一半:“这里可能有你想找的人。” 半张的嘴卡在一个诙谐的角度,哈欠咽了回去,叶绍瑶试图回想,自己想找的人? 她想找谁? “瑞秋格林?”她试探问。 电话那头的男生轻轻哼出一声肯定。 天呐,这可是她的秘密。 叶绍瑶捶床懊恼,昨晚睡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嘴上没个把门的,就这么不打自招了。 但季林越似乎对她要找的人不感兴趣,只是笃定她一定会过去,嘱咐她记得带好围巾。 一月的因斯布鲁克并没有想象中的寒冷,但这样的天气最容易生病。 叶绍瑶翻身起床,睡回笼觉的打算彻底被遗忘在角落,洗漱用品是酒店备好的,但她不放心,挤了两泵自备的洗面奶。 化妆吗?她打开化妆包,腮红盘的圆饼在托运时摔得稀碎,完全没有化妆的心情。 浅浅涂了一层润唇膏,小姑娘带上冰鞋和面包出发。 在确定为华夏代表团的一员时,她只当这是一次普通的游学。 转折于她的冰舞教练。 金荞麦曾多次公开谈论退役的打算,刚斩获的冰舞冠军更是让她拿到丰厚的奖金,口碑和金钱一个不缺,足够她过几十年小康生活。 但去年递交的退役申请迟迟没有得到单位批复,左右等不到,她直接将消息报给冬季运动管理中心,收到的却是主任两个小时的说教。 领导说,你还年轻,正是能闯能拼的好时候,为什么不再在冰场待几年。 领导说,你和陈新博是我们华夏不可多得的冰舞运动员,你们也一定想让自己的名字冠上华夏的抬头,成为为国争光的一份子。 话是好话,领导对于有真本事的运动员,从来不敢呼来喝去。 但金荞麦知道他的深意,华夏冰舞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多一个兵起码还多一个机会。 叶绍瑶问:“所以,您不退役了吗?” “退不了啊。” 金荞麦扼住自己的脖颈,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她除了继续走下去,别无选择。 “那您还会长驻岸北吗?”这是叶绍瑶首先想到的问题。 金荞麦答应给她开蒙的一大原因,即是为了给退役后的自己谋一条出路。 但无法退役的事实摆在眼前,世锦赛之后,她还得继续投入训练。 拖到索契,或者拖到十三冬,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是她能肯定,自己不会委身岸北。 她是国外体系培养出来的运动员,从接触冰舞的那一天起,她在国外逗留的时间比母国还要长。 “我和季林越怎么办?” “老实说,我并没有信心把你们培养成多厉害的冰舞运动员,”金荞麦说,“论国际上的冰舞运动,还是欧美更有话语权。” 她是优秀的运动员,却不一定能成为优秀的教练,只能推荐他们多多尝试国外的训练机制。 叶绍瑶想到教练的教练。 瑞秋格林是加国前知名冰舞运动员,在退役后的第二年,和老搭档创办了全球最大的滑冰学校。 内行人说,那是世界上仅此一座的“冰舞王国”。 “我想和您一起去蒙特利尔滑冰学校,可以吗?”叶绍瑶问。 “有些难度。” 叶绍瑶坐车来到花滑馆,有多难,只有试了才知道。 格林女士如今人在因斯布鲁克,这是推介自己的大好机会。 不过酒店真远,专车的油门也不给力,到达场馆的时候已经接近饭点,格林夫妇即将动身离开。 “Ms.Green.” 格林循着声音往旁看,是和她一般高的小姑娘,东亚人面孔,长发被围巾束在颈后,脸上毫无修饰。 “你好。” “我叫叶绍瑶,是华夏冰舞运动员,”这个称呼有些拗口,叶绍瑶差点嘴胡,“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成为您的学生?” 她不擅长交际,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性格,只能开门见山。 “你是华夏人?” “是的。” “抱歉,我并没有去华夏的打算。” 120-130 第121章 “你需要机会,我就给你机会。” “叶绍瑶,这是你的礼仪服,看看尺码能不能对上。” 下午四点,华夏体育代表团即将启程前往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露天体育场,所有人员在酒店外集合,整理各自的入场服装。 每人的尺寸都是提前量好的,叶绍瑶拿到自己的包裹,纸盒上用马克笔写着:第一届青少年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花样滑冰队/礼仪服M/叶绍瑶。 开盖没惊喜,是普普通通的红色冲锋衣。 但隔壁短道队的惊叹此起彼伏,惹得这边都在纳闷。 “每个人的衣服都绣有自己的名字,就在左胸口的国旗下。” 花滑队无言以对,华夏总爱搞一些含蓄又没用的小巧思,不过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国旗并列,总会有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们正在为国出征。 队里除了随行的教练和各类保障人员,更多的是正值青春的小孩,虽然彼此不太熟悉,但换上同样的服装,让他们有莫名的归属感。 “短道的人在合影,姿势和摆阵似的。”有队员在玩笑,一个一个队形变换,不带重样的。 只会做剪刀手的大家互相安慰:“我们可以以人数取胜。” 此次冬青奥,花滑队派出四个项目共十二人,在整个冰雪大项中都不算少。 离发车时间还有一阵,大巴车上空气太闷,没人愿意提前上车。 几个领队心情不错,趁天色还大亮,临时办了小小的联谊活动。 大家都是从全国各地选拔而来,彼此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更不说不同项目的运动员,压根连面也没见过。 “我们领队唱歌走调儿。”短道队队员替领导自告奋勇。 “我们领队也是。” 停车场出现了奇怪的擂台赛,两个中年人被圈在人群中,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难以预判的调门仿佛能把未来唱走。 冬季的北半球,五点的天际已经擦黑,今天没有夕阳,光线也不太好,消遣的活动就这么终了。 “季林越,我先上车去。”气温比下午降了许多,叶绍瑶把冲锋衣放在车上,她得去添衣。 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一半人,夜晚还长,他们需要养精蓄锐到半夜。 一直到引擎的噪音响起,大巴车的振动从发动机传到每一排座椅,叶绍瑶的身边都空着。 发车了,她终于感觉身边的座位下陷。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和别人组男双了。” “他的游戏通不了关,让我帮忙。” “贪吃蛇?” “植物大战僵尸。” 叶绍瑶反应了一秒,随即又靠窗睡过去。 她差点忘了,在自己还没有手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龄人用上风靡全球的触屏机,玩那些原本只能在电脑上下载的游戏。 “我睡半小时,你一定要记得叫我。” “好。” 大巴车一路向西行,穿过几座小镇,就是近在眼前的阿尔卑斯山。 小时候读《海蒂》,叶绍瑶一直想象着那片山坡,有零星几座小木屋,屋后种着三棵会发出“鬼叫”的白桦树。 但他们下车的公路四周平坦,黑夜没有赋予她发现树丛的眼睛,每一片土地都被栅栏围着,是私人的草场,现在被大雪覆盖,也没有满山的羊。 他们需要登山跋涉,会场设置在山脚的滑雪场,但他们距离场地还有些距离。 还是十二冬体育场的暖气吹着舒服。 本届赛会的代表团太多,华夏队几乎在前排登场,礼仪将他们带到后台,华夏的国旗、引导牌都已就位。 室内的老式挂钟走过晚*上七点,现场有歌手亮嗓开唱,开幕式应该是开始了。 “现在表演的是自由式滑雪!” 有雪上项目的男生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越过其他代表队,扒在出场口看稀奇,消息传得比谁都快。 吸引了一堆伙伴。 滑雪运动员在坡上各秀各的技巧,背景有几对男女跳着交际舞,这是自由与高雅的碰撞。 叶绍瑶感叹,原来参与开幕式是这样的奇妙体验。 队伍越来越混乱,不知不觉挤了一堆人,什么颜色的皮肤都有,说着世界各地的方言,志愿者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 孩子们面子薄,只需要清一声嗓子,乖乖回到原位。 “咱们等会儿走哪入场?” 没有事先彩排过,刚才也没发现常规的跑道,就拿山上几厘米厚的雪讲,实在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看起来还要登上一阵,女歌手站在旗台上高唱奥地利国歌,每个节目都慢吞吞。 刚聚拢的团队又分裂成三三两两的小团体,叶绍瑶不认识别人,也无事可做,将容翡搭马肩的故事说给季林越听。 虽然消化过好几回,但常讲常新。 “是不是特别好笑。”她肯定说。 季林越却问:“你想试试吗?” 夜风吹走盖住月亮的阴云,今天的月光比落日更悦目,但室内空调的温度怎么突然这样高,叶绍瑶用手扇了两把,脸颊反而更燥。 “我恐高诶。” 她想,这真是个不错的理由。 对出场仪式再抱有期待,真到出场的那一刻,心情却没有太兴奋。 他们只是绕着临时搭建的舞台走了一圈,像挨个亮相的模特,从这扇门出去,从另一扇门回来,距离并不远,红毯还能用同一条。 远处的观众小小的,密密麻麻一片,迎旗算不上是多令人期待的环节,稀疏的掌声也难得听见。 但叶绍瑶自我感觉良好,下场后,代表团被志愿者统一带入观众席,标写着华夏的名字就在第一排的最中心,不错的观赏位。 她在四处张望中锁定目标。 按国家官方英文名称,CHN和CAN是连在一起的。 “格林女士。”她再次迎难而上。 格林正坐在位置上无所事事,执着的小姑娘又造访,她放下二郎腿,板着一张脸。 “我能说的已经说过。” “但我想说的还没有说完。” “学习冰舞对身体条件要求太高,”格林冲她扬了扬下巴,“你的膝盖能支撑滑行吗?” “您……怎么知道?” “有个男生早上就找过我,和你抱有同样的目的,说着同样的话。” 早上?在她还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季林越就已经先开了口。 “你这伤是从波卡的训练营带回来的?” 看似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询,叶绍瑶心里却有些发毛,好像头顶有一道监控,把她的过往照得无所遁形。 但这不能完全算是坏事,因为格林对她很感兴趣。 “是小时候的旧伤,痊愈过,但这两年伤情有些反复。” 膝盖的旧伤就像一面重圆的破镜,修修补补后可以光洁如新,看它再照不出完整的镜像。 “波卡对学生太严格,有不少运动员的前途折在他手里。” 但从已经长成的那批运动员来讲,他们适合那样的训练机制,能力就会水涨船高。 “您也认识波卡教练?” “Heismyex.” 什么! 叶绍瑶瞳孔震颤,不小心问出了口:“Ex-boyfriend?” “Ex-partner.” 还好还好。 “我说过,的确没有去华夏的计划,我的学校也并不是ISU的垃圾桶,没有过硬的本领,我会将你们拒之门外。” 总觉得这句话另有含义。 叶绍瑶想起什么,从队服掏出手机。 这是她第一部正式意义上拥有的手机,虽然是叶先生淘汰下来的,九宫格按键,没有季林越的那么高级。 但像素还不错,在临行前,她把书柜里的所有奖牌拍了遍。 “这是我这几年获得的奖牌,”叶绍瑶指了指正东张西望的季林越,“他是我的搭档,他也参加过很多比赛,甚至比我更优秀。” 格林按住她滔滔不绝的欲望:“他没告诉你吗?” “什么?” “他和我做了保证。” 周围的运动员们讨论着舞台上的节目,窸窸窣窣,但叶绍瑶的耳朵自动竖起屏障,将所有杂音隔绝。 他们在早上,都说了些什么。 “如果他能超过IAM(蒙特利尔滑冰学校)的选手,你们就可以跟我练习冰舞。” “男单?”她问。 据金荞麦传给她的情报,这所滑冰学校的教练都是冰舞出身,什么时候又拓展了这项业务。 “是科瓦尔的宝贝儿子,从小就跟着冰舞组训练,学校的男单独苗。” 她不知道格林口中的科瓦尔是谁,即使是什么大人物也不重要。 她能笃定,他们正处在谈判的良机,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接近成功。 “格林教练,”叶绍瑶笑着,首先改了口,“我之前以为,您是很难说话的人。” 中午那一句“没有去华夏发展的计划”,让她几乎以为自己与IAM无缘。 “我的确很难说话,但我不像波卡,我讲道理。”格林的镜面红唇在射灯的照耀下勾出浅浅的弧度,“你需要机会,我就给你机会。” 零下五度的天气,即使热泪盈眶,也不需要担心冬风把脸颊吹僵。 “但你们分明有更保险的捷径。” 不,那条路并不保险。 和其他名师一样,IAM的教练在每年休赛季也会开办短期训练营。 想要结识顶级教练,那也是不错的机会,这是冰舞运动员们最普遍的选择。 但叶绍瑶知道,即使他们付出大量金钱成本,也不会有很好的结果。 他们是这条赛道的新人,不可能在短期内得到教练的青睐。 “我们与众不同,但我们会出类拔萃。”她说。 舞台上又换了一批人,节目还在继续,天空飘着几丝小雨,也许是雪点,但落在手上不轻不重,只有一滴极小的水迹。 “教练,如果我们兑现了保证,它的保质期可以推迟到明年吗?” 明年,等高考结束,拿到中学毕业证,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去往蒙特利尔。 “话别说得太圆满,”男单比赛没有开始,结果并没有尘埃落定,格林并没有被她的话绕进去,“但如果你们拿到资格,IAM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季林越终于找到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里是加国代表团的区域,和华夏相隔不远,但放在可以容纳几千人的露天广场,找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 “我找我未来的教练说话。” 季林越才看到身边的格林:“您好。” 所有的管弦在此刻终止,有运动员从高台滑下,他们手里握着两把火炬,火苗迎着强风不摧不折,烈烈燃烧。 这是象征因斯布鲁克曾两次举办奥运盛会的光荣。 山脚下,有年轻的孩子等待着这簇火苗,圣火即将交给这批青年们,他们是从雪中破开的冬笋,是未来体育运动的有生力量。 迈上用雪铸就的长阶,圣火台近在眼前。 青年运动员在前辈的指引下,共同点燃山顶的主火炬。 全场掀起空前的声浪,这是属于青年人的盛会,红火在炬中炽烈,他们也将在这里收获自己的发光发热。 “咻咻”两声,舞台后闪过几簇烟花,在半空开出好看的扇形,然后留下快速下坠的星星点点。 叶绍瑶刚离开座位,又伫立着仰望:“这大呲花,比春节的保留节目还要好看。” 话没说完,头顶又是一声。 她被这声音吓得背脊发凉,无意识捂住耳朵,一阵酥麻从尾巴骨窜上后颈。 璀璨转瞬即逝,晚风搅散灰白色的烟幕,硝烟也最终成为空中一粒浮沉。 “我刚才又预支自己的愿望了。” 希望他们早早通过考级,能去蒙特利尔长训。 最好明年就参加国家赛吧。 “她很勇敢,你也一定要好好表现。” 身后的格林女士叫住季林越。 “我一定会的。” 第122章 “我们是七十亿分之二,又不是第七十亿名。” 七月,阳光普照在岸北的每一寸,日上竿头,耳边多了自行车铃的喧嚷,楼下有大爷和路人唠嗑,说的话一字不落贯入耳朵。 窗外应该有棵树,知了、知了——这是夏天最经典的白噪音。 但叶绍瑶被吵得有了脾气,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枕头绕过后脑扣在耳朵上:“不知不知。” 昨晚没有拉遮光帘,室内的光线已经刺眼。 怎么落地扇也没开,她掀开薄被一角,将半个身体压上去,凉快凉快。 睡梦被截断,但意识还没有清醒,她混沌地想,应该从哪里把情节接上。 新的梦境在她的编排下接上原来的轨道,有人敲响卧室的门。 耳边的嘈杂像冲破一层鼓膜,在转醒的瞬间放大,五官的感觉神经敏感起来,鼻下是枕头和被子,她正被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包裹着。 敲门声又响起,是有规律的、极轻的三声。 “绍瑶。” 所有情绪在此刻收束,叶绍瑶大气没敢喘,将已经掀在腰际的睡裙重新盖在腿上。 她趿着拖鞋下床:“什么事?” “该吃早饭了。”季林越说。 季家的生活作息并不比她日常的早,但因为一些原因,她又睡过了头。 简单整理了床铺,她打开门窗透气:“马上就来。” 早餐还是很丰盛的,温女士和季先生都在,穿着工作正装,俨然是要出门上班的模样。 “你们俩就乖乖待在家里,”温女士说,“林越,绍瑶是客人,你要处处招待好。” 刚洗过的水珠还挂在脸颊上,温热到有些发痒,叶绍瑶挠了挠,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是在凌晨被爸爸妈妈扔过来的。 远在邻省的表大爷突发脑梗,人正躺在ICU,昨晚一通电话,叶先生和邵女士马不停蹄买车票赶过去。 叶绍瑶也想跟着,却被夫妻俩拒绝。 “你这阵事儿多,我们一去得好几天。” 如果情况乐观,去医院陪护两天就算了,要是没救过来,只怕会在那边耽误更多时间。 过几天是首站俱乐部联赛,下周就是华夏杯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的选拔,她的每一天都极为重要。 担心女儿在家饿死,邵女士在临行前和季家打了招呼,让叶绍瑶过去暂住几天。 她连夜收拾行李,训练需要的、这几天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都带上,装了满满一箱。 来到季林越家已经是凌晨两点的事,留了灯留了门,叶绍瑶关门就睡过去,明明两家离得不远,但拖着行李箱爬上爬下,让本来就困倦的身体吃不消。 好在沙发是舒服的,虽然纤维有些刺挠。 在半夜某刻,她似乎感受到正被谁抱起,手臂自然垂在身边,跟着他的步子晃呀晃。 即将苏醒的时候,又躺入更为舒适的环境,被子搭在身上,好心人还替她拆掉束着头发的皮筋。 一觉到天亮。 叶绍瑶下意识看向季林越的手腕,她编的手绳、她的发圈,还有她的另一个发圈。 净白的手腕上,全是她留下的痕迹。 馒头差点噎在喉管,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叶绍瑶就着牛奶润喉,半晌才顺下去。 能够呼吸了。 温姨和季叔叔赶着上班,家里只剩下他们面对面坐着,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好转移自己的注意。 “你还在喝牛奶?教练警告过你,要是再长高,咱俩就得被拆了。”叶绍瑶暗夸自己天才,先发制人,这是一个很好的着入点。 冰舞最讲究搭档的和谐,相处时的化学反应是一回事,客观的外形条件又是另一回事。 身高差太小不行,对男伴的上肢力量要求极高,托举会难上加难。 身高差太大不行,两人的重心相差太大,所有组合动作的协调性都会受到影响。 “这是给你热的牛奶。” “哦。” 她的“着入点”刚落地,就没了后路。 晨练结束,淋漓地出了一身汗,借卫生间洗了个澡,叶绍瑶换上宽松的五分裤。 电视里的重播着八点档的《天天有喜》*,癞蛤蟆精又在怂恿手下的喽啰下毒作妖,知画那么好看,怎么就会对一只癞蛤蟆钟情呢? 她想不明白。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叶绍瑶恍惚记得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但阳光太美好,房间里的风扇开着,吹得墙上挂历哗啦响,阳台的落地纱帐隔绝了所有蚊虫和燥热,怀里抱着半个西瓜,她暂时不想解开自己的迷惑。 季林越在做什么呢?叶绍瑶偏头看向他的卧室,门虚掩着,什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片尾曲后进入广告,小桌上的座机伴着虫鸣响起。 “季林越,电话。”她喊。 但手上没客气,她直接拿起话筒:“喂。” “绍瑶,”是温女士熟悉的声音,“听说高考放榜了。” 叶绍瑶猛地坐起,一圈一圈电话线被绷直。 今天是公布成绩的日子。 匆匆挂断电话,拖鞋也没来得及穿,三两步推开卧室的门:“季林越,成绩出来了!” 她对高考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结,但季林越不一样,他这三年是认认真真学的,考前一周还把物理错题集带去冰场。 连教练都说,他是理科生里成绩最好的运动员,也是运动员里成绩最好的理科生。 摁开显示器,什么还没加载出来,电脑屁股已经在散热。 小一分钟过去,终于跳转到顺眼的壁纸,这还是她给季林越挑的,是冰面和两双冰鞋,简洁又美观。 “你转过去。” “为什么?” “电脑有密码。” 什么毛病,叶绍瑶小声嘀咕,好弟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 手机密码不让她知道就算了,电脑也要防着她,她是会偷窥的小人吗? 她听话地转过后脑勺,但一定要在嘴上扳回一城:“你防不住我的,我会趁你不注意,拔掉网线直接搬走。” “把你的手机也偷走。”她补充。 输入网址,界面只剩下旋转的圆环,灰色的进度条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尾巴,看得叶绍瑶干着急。 随后跳出弹窗。 [网络拥挤,请稍后重试。] 这电脑有些年纪,她还是不把累赘搬回去了。 白瞎了自己的期待值,这样的提醒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叶绍瑶重新躺回他的床上。 时代在变化,但好像还不如收发短信来的便利。 窗外的知了又开始齐鸣,一阵,有一阵,催得困意反而上涌。 “成绩出来给我说一声。”她打着呵欠。 “六百三。” “什么六百三,你考了六百三!” 这可有的犯难了。 他有两所学校的保送资格,现在成绩一出,还多了填报志愿这条路。 这分数放在普通学生里都是不错的成绩,他可以留在H省,读省内最好的大学,说不定还能被最好的专业录取。 “你走文化还是……” “首体大。” 叶绍瑶松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得不值:“暴殄天物,你不如把这个分数让给我。” 要是妈妈知道自己能考六百三,不得乐疯了。 季林越转过电脑椅:“你想查查你的成绩吗?” 叶绍瑶仰身躺着,脑袋掉在床外,看世界天旋地转,她对自己的成绩不是很期待。 但,“还是看看吧”。 自己的考生号是几位数来着?凭着不太清晰的记忆,叶绍瑶输入一串数字。 鼠标在查询按钮停顿了两秒,真到界面跳转的时候,她比电脑快一步反应,双手捂住刷新出来的表格。 “你保证不笑我。” “我不笑。” 瞎保证,他的嘴角已经有了弧度。 叶绍瑶的手掌一格一格往下挪,从身份证号、考生号,到重磅的语文、数学、文综。 她的手抖了一抖,干脆揭晓所有答案。 三门主科都考得很理想,也可以算是运动员里成绩不错的文科生。 但总分只有338分。 季林越的眼睛盛着疑问,文综那一栏赫然写着0。 “我那天上午没参加考试。”叶绍瑶说。 其实她连高考都不必参加,保送首体大不需要高考成绩。 但毕竟学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想站上最终的考场,所以接待完冬运中心的领导,她又投入到下午的英语考试中。 报名费有一百九十块钱呢,起码得摸摸试卷质量怎么样。 不多时,邵女士也打来电话,只来问英语成绩。 “英语,”叶绍瑶重新瞄了眼屏幕,“119分,应该能超过咱们班的平均分。” 不过还好,她的成绩不在年级的统计范围内,算不上拉低学校的本科率。 她关心地问:“表大爷怎么样了?” “还在重症监护室,命是保住了,但今后应该下不了床。” 表大爷一家常住J省,叶绍瑶对他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当年还抱过她,带她去小胡同里打弹珠。 十多年没见面了。 邵女士用彩信传了一张检验单,问题一栏堆写了他全身上下各种毛病,除了脑梗,心脏也不太好,下肢静脉曲张还有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 “季林越,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只是世界上微不足道的存在?” 这是叶绍瑶的有感而发。 好像生活只是一道漫长的副本,她必须在什么时间完成什么任务,能和周围的人有所交集,也只是因为他们暂时领取了相同的任务。 任务完成或不完成,他们的关系都会疏远,拗不过时间,也拗不过一些不可抗的因素。 “会,我们只是七十亿分之二。” “那这么一说,我的冠军梦也太荒唐了。” “哪里荒唐?” “那可是世界第一,但我们只是七十亿分之二。” “你又不是第七十亿名。”季林越被她的脑回路逗笑。 说的也是。 他们在冰舞浸淫两年,比不上一直稳居国内榜首的金荞麦和陈新博,但是前三还是勉强能够算上的。 刚升入成年组,还有大把时间可以造作。 “你的肩伤好了吧?” 前段时间跟着老师学习难度弧线托举,她一个跟头没翻上去不说,因为重心的偏离,两人都摔在地上。 季林越护住她的头,自己的左肩却轻微拉伤,耽误了几天的训练。 “明天就可以上冰。”他说。 叶绍瑶拍着桌子,郑重相告:“明天必须上冰,后天就比赛了。” 即使都带着伤,也必须上阵。 新赛季从俱乐部联赛开始,他们蛰伏一年,就是等这一刻的到来。 这是冲破藩篱的机会,当年没有去到国外的遗憾,这扇大门将会再次为他们打开。 第123章 护照在他们自己手里,这回一定要闯出去。 “季林越,我们晚上吃什么?” 这是叶绍瑶第三次打开冰箱。 没到五点,她已经饿了,西瓜被她用勺子掏了个空,她喜欢这个吃法,像在享用夏天的恩赐,但邵女士说她装淑女。 “你为什么不会做饭啊?” “你也不会做饭。” “我每天都在学习、训练和比赛,哪有时间学这个。”叶绍瑶理直气壮。 但这个理由好像对他俩都受用,两个没下过厨房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有人挽回面子:“我会洗菜择菜,就是不会下锅而已。” 算了,掰两根黄瓜垫垫肚子吧,等会儿练体能,还有得消耗呢。 “季林越,过来给我压腿。” 叶绍瑶已经把瑜伽垫铺好,今天没去练功房,家里的器材实在有限。 “学校每学期的体测,我永远都是超额满分。”她一边仰卧起坐,一边展示自己超强的核心力量,平均一秒一个不带喘。 说到这个,她就不得不提体测时的趣事,比如八百米长跑,她是全班唯一可以跟上校女足队的人,比如立定跳远,她每次踩在两米线上,都能听取“哇”声一片。 小姑娘一脸骄傲,季林越都没脸听:“你……好像一只花孔雀。” “季林越!你的床今天也被我征用。” 从窗帘吹进的风不像下午滚着热浪,有放暑假的学生约在空地打球,篮球砸在地面,一声,两声,最后在球框下停稳,是他们的家长下班回家,提溜着耳朵质问作业的情况。 他们是高中毕业的准大学生,是世界上最清闲的人。 热身做得差不多,叶绍瑶环顾客厅的陈设,家太小,又不隔音,完全施展不开,很容易磕伤碰伤。 “我下楼陆训。”叶绍瑶打了声招呼。 一个人训练的时候,还是不舍得放弃跳跃,不过因为太久没有系统的针对跳跃练习,她的三周跳丢了很多。 当初好不容易改刃成功的3F,现在也和勾手三周一样彻底回不来。 她坐在第一阶楼梯,手里的冰棍顺着木片滴下,沿着纹路流进掌心,一片黏糊糊。 最后一块也化成甜水流进喉咙,她揩去身上所有污迹,起身继续。 舞蹈练习,叶绍瑶戴上耳机,MP4随机播放什么歌,古典舞和popping,时慢时快。 冰上动作的陆地模仿,她将手抬起,她已经能够精确描摹季林越的身高体型,手臂展开多少,以什么样的握姿保持,她都轻车熟路。 她不复跳出高级三周的水平,但柔韧和力量依然保持得很好,甚至更好,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 “绍瑶,还在练习?”扣着一顶鸭舌帽,温女士老远就认出了人。 一身铠甲的姑娘卸下重负,接过她手里的环保袋:“温姨,我快饿死了。” “晚上吃红烧肉还是锅包肉?” 叶绍瑶含泪婉拒:“后天就比赛了,要保持体重,我就着柿子炒蛋下饭就行。” 傍晚的世界安静下来,知了也下班睡觉,小区里的野猫不知爬上哪棵树,嘴里叼着一只挣扎的蝉。 “不能吃,有毒的。”她跺跺脚。 “喵。” 野猫似乎听懂她说的话,乖乖放下到嘴的食物,在女孩的脚步间来回画“八”字,在脚踝边蹭了又蹭。 “你不能进屋。” “没关系。” 温女士说,这只猫是靠百家喂大的,整个小区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拧动钥匙,房门后隐约有抽油烟机运作的声音。 “你季叔叔回来了?” 叶绍瑶摇头,她一直在楼下站岗放哨,不可能有漏网之人。 季林越……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刚吐槽过他不会做饭,这会儿就扎根于厨房,灶台的炉盘开着最小火,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 叶绍瑶偏头探探究竟,难道是下午刺激到他了? 推开门走进去,料理台上摊着一本书,《新编家常小炒》。 锅里传来菜香,刚好是她心心念念的柿子炒蛋,但这肯定是巧合,给邵女士打下手多年,这道菜最不需要技巧。 “可以出锅了吗?” 叶绍瑶已经备好盘子,就等一尝新厨子的出道作。 “可以。” 温女士绑好头发,从门后取下围裙,把两个小孩赶出厨房,顺利接管接下来的烹饪事宜。 挑了一夹鸡蛋到嘴里,叶绍瑶皱眉。 “怎么是咸口的?”虽然菜里多多少少都要放盐,但这盘菜未免也太咸了。 “书上是这么写的。” 每一味调料的放量都精确计算过,不可能把盐放多。 从厨房偷来一勺糖,叶绍瑶用勺子重新搅了搅,咸甜口的,盐巴和白糖仿佛在嘴里打了一架。 紧蹙的眉头锁成“川”字,好像更难以接受了。 “就这样吧。”季林越也放弃挣扎。 一直在防盗门口蹲守的小猫围着桌脚转,似乎也在好奇桌上的食物,叶绍瑶用纸巾吸干鸡蛋的油水,放了一块在桌边。 “喵。” 小猫嗅了嗅,后退着跑开,仿佛说着:不能吃,有毒的。 …… “季林越,我睡哪?”叶绍瑶抱着枕头被子,在卧室门口摇摆不定。 她恍惚记得,自己好像赌气说过征用床位的话,但她发誓,本意不是真想让他睡沙发。 “我睡客厅。”季林越先她一步走向沙发。 老房子的客厅小,沙发也不大,他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躺平了伸不直腿,蜷缩着又太憋屈。 “其实你的床挺大的,咱俩中间够画十条三八线。” 季林越却坚持认为:“我的床很小。” 胡说,这有她的小床两倍大。 但他用极认真,且持重的眼神看着自己,让她脚底板像扎在小刺上。 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从来都是可以牵手的关系,但现在已经不是可以睡在一张炕上,盖一张被子的小时候。 “那你可别感冒了,会连累我的。” 凌晨一点,叶绍瑶起夜路过客厅,沙发旁的落地灯还亮着,照在季林越的侧脸上。 细微的脚步声让他睁开眼睛,把她吓得撤了一脚。 好在主卧没有异常。 叶绍瑶蹲在沙发边,和他挨得很近,只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问:“你怎么还不睡?” “在回忆短舞蹈的步法。” 从七月开始,冰舞项目的评分规则更新,将短舞蹈的规定图案改为Finnstep(芬兰快步)。 这是他们迎头赶上的第一道难关,冰舞的众多图案里,芬兰快步几乎是顶尖的难度。 节奏仓促、脚下动作太碎,如果不能得心应手,基本会走向手忙脚乱的极端。 他俩最近的磨合并不多,很难避免出现同步困难的问题。 “你现在想也没有用,明天就上赛场了。” 但这才赛季初,节目不完美是很正常的事,越早暴露问题,对他们的后续训练越有利。 月光的清辉洒下来,穿过薄薄的窗纱,投下模糊的影子,叶绍瑶替他把窗帘拉上,最后一束光也被收走。 “哎呀,我怎么回去?” 她是有些怕黑的,尤其面对突然袭来的黑暗,她的眼睛还没适应,伸手不见五指。 季林越重新按开落地灯:“你好像不怎么聪明。” “我就多余关心你。”叶绍瑶咬牙离开,“不管你肩膀好没好,要是你在比赛带我摔倒,我就给你爸妈告状。” “放心,没你告状的机会。” 机场巴士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距离航班起飞还早,值机安检后,叶绍瑶就靠在季林越的肩上一睡不醒。 凌晨回到卧室,她也深受季林越的影响,脑子里不断回想着两套节目。 编舞师的版本是什么样,自己又能做成什么样,规定图案的平面图展开,每一个步法该怎么做,关键步*在哪两处。 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没有底气地参加比赛。 “八月的亚洲公开赛,你想参加吗?” 叶绍瑶还没有睡醒,嘟囔问:“在哪里来着?” “泰国。” “去,当然去,下飞机就报名,”叶绍瑶亢奋起来,“还有岸北大学的冰场开冰仪式,咱们也去。” “教练恐怕不会同意。” “咱们滑咱们的。” 实在不是见钱眼开,他们现在需要以赛代练,如果行程安排合理,不仅可以锻炼他们的体能,还可以顺手赚一些外快。 他们去年就栽在老实听话的坑里。 第一届冬青奥,来自加国的男单滑出230+的分数,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冠军,季林越用两套基本无瑕疵的节目也望尘莫及。 后来,他俩想利用暑假时间赴蒙特利尔参加夏令营,即使报名费和学费不美丽,他们咬着牙也能拿出来。 签证拿到手里,省队却不肯放人了。 说上半年的体育财政超支,挪不出给花滑的经费,衣食住行的花销一律不给报销。 又说外训会耽误三站挑战赛,省里的俱乐部不能无人可出。 从金钱攻击到扣下护照,省体的领导做了不少小动作,让他们连轴转了四站,死死钉在赛场。 季先生去体育局闹了两天,对方置之不理,赛程按着时间表走完,最后也不了了之。 隔着帆布包,叶绍瑶攥住了什么,新办的护照在他们自己手里,这回一定要闯出去。 “开始检票了。” “走吧。” 廊桥再长,也一定会走到尽头的。 第124章 最后一名的竞争比第一名激烈。 西南边陲的高原小城,航班准时落地,舱门打开,叶绍瑶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这里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从刚才的舷窗往下看,机场附近还有连绵的山。 华夏的地势西高东低,他们正处于横断山边缘。 她呛了两声,难怪在飞行过程中,空乘人员多次提醒有机上和机场会有氧气瓶供应。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专车早已经停在负一楼的泊车位,车身贴着横幅,2013/2014赛季的俱乐部挑战赛,云南站。 还没有抵达酒店,叶绍瑶已经吸了一瓶便携氧气:“我去滑雪也没这么难受。” 季林越的脸色也不太好。 他刚才问过司机,这里的海拔接近三千米,让这些几乎在海平面上长大的孩子受不了。 看来除了尽快配上音乐,他们还得克服高原反应。 睡过一场午觉,勉强恢复了精神,叶绍瑶敲响季林越的房门。 “走,去试冰。”她提出邀请。 滑冰馆就在酒店一公里外,同样挂着醒目的横幅,欢迎全国各地的运动员前往训练,不过这会儿没什么选手进出。 场里也只有寥寥几个人。 “看来大家都被高原反应打倒了。”叶绍瑶苦笑。 还在慢吞吞地换鞋,从后排的作为翻下来一个人影,身上穿着金闪闪的中短裙,眼尾的眼线化成一双翅膀。 “下午好,我最亲密的对手们。” 叶绍瑶有气无力,受到惊吓也没来得及反应:“您真是生龙活虎。” “现在的选手啊,普遍缺乏适应性训练。” “蒙特利尔也不在高原吧。” 她脑袋有些短路,实在想象不出该如何适应各种条件。 金荞麦说她井底之蛙,国际上合格的教练员,都会在日常训练中模仿各种环境。 适应高原,就是其中一课。 “听说过盐湖城的高原冰场吧,我曾经在那里住了一个月。” 空气稀薄的环境,每一项运动的进行都更艰难。 金荞麦是过来人,从充分的准备到合适的练习时长,她把注意事项罗列了一遍。 换上考*斯滕,冯蒹葭还没到,叶绍瑶和季林越靠在板墙边,埋头梳理技术动作。 他们的短舞蹈是《雨中曲》*和《了不起的盖茨比》*所组成的两段快步舞与慢狐步的组合。 “快步、中线接续步、狐步、同步捻转和短托举。” 叶绍瑶比划着,将冰场缩小到掌心,手指代替他们畅滑在整个场中。 “咱们的托举还是用上赛季的弧线托举吧。”她说。 季林越问:“那之前练习的难度变姿?” “你会二次受伤的。” “我没那么脆弱。” “你有。” 他被女孩怼得安静下来。 两人抛开音乐磨合两遍,又戴上耳机走了一次站位,芬兰快步的难度的确太高,他们只能在保证没有摔倒失误的情况下,尽量提高同步性,不至于各跳各的。 短舞蹈的感情变化太大了,讲述的是角色从爱情萌动到藕断丝连的一生。 还是自由舞的编排更让叶绍瑶舒心,虽然音乐宏大,但这样的情感表达,正好在她拿捏的舒适区里。 金荞麦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自由舞是《罗朱》?” 叶绍瑶刚把音乐切换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老旧的MP4还在加载中。 她攥了攥拳头,播放器在他们手里,也没有拔掉耳机外放。 “您怎么知道?” “表演服仿的是06年匈牙利那对,太明显了。”金荞麦扬了扬下巴。 还真是这回事,在制作这两套考斯滕的时候,设计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这个元素太经典,避不开的红黑色。 冯蒹葭从外面赶来,找季林越单独聊他的恢复情况。 金荞麦和她打了声招呼,光明正大把叶绍瑶要走。 “您要说什么?” 她们走进观众席的阴影里,远离冰场的灯光。 “你俩刚才的短舞蹈,是认真合乐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说句冒昧的,你俩看起来不太熟。” 一个滑得一板一眼,一个看着像是照顾不过来脸上的表情。 金荞麦直言,每年都有人选择《雨中曲》,但她还是头一回看见那么寡淡的节目。 不可能,叶绍瑶觉得自己眼里的爱意要溢出来,怎么会不太熟。 “你俩以前不是挺来电的吗?”金荞麦还在撒盐。 “打住,他只是我的好搭档,”叶绍瑶拔出插在心里的刀子,虚心求教:“所以,应该怎样在节目中表达感情呢?” 一日为师,终身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金荞麦毫无保留地给她上了一堂课,从音乐分析每个阶段人物的感情。 最后,她老成地说:“你们小年轻,把握不住很正常。” 自从卸任叶/季的教练,她们完全处成了朋友,说话没有不夹枪带棒的。 “前辈,您这么用心指导对手,会不会对你们不利?” “你俩是我带入门的,”金荞麦气笑,骂她小兔崽子,“再说,就你俩这难度,练两三年也踹不了你师父的碗。” 她和陈新博是国际赛上的常客,作为第一组出场的选手,金/陈在排行榜上一路领跑,从开始站到了最后。 广播播报倒数第二组选手上场,叶绍瑶还把脚跟放在板墙上压韧带,他们的弧线托举特别漂亮,但前提是,她的一字马不能小里小气。 “你等会儿一定要抓我这块儿,”她给季林越指了指凸起的踝骨,“我小腿怕痒。” “嗯。” 等待可真煎熬,尤其在裁判下手抓分的环节,kc区的选手挺直背脊,他们站在冰场上也无所适从。 冯蒹葭在说着什么,但叶绍瑶根本听不进去。 “下面登场的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来自岸北市星未来俱乐部。” 两人对视,叶绍瑶反而如释重负,和他默契地牵手上前,登台亮相。 “别紧张。” 昨天的训练效果并不好,可能是身体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又或者还有冰场的客观因素,这座高原冰场的冰质不能算优良,他们卡过冰洞,磕磕绊绊好几回。 叶绍瑶放松手臂的肌肉,长舒一气:“你也别紧张。” 这是他们本赛季的第一次亮相,一定会有太多不如意,但正好是让他们变得更完美的桥梁。 Beginningpose,她和季林越背对背而站。 一段原地舞蹈,叶绍瑶单人捻转一周半,和季林越一同进入快步,华尔兹握法旋转变换浮腿,基本节奏总是“慢-快-快-慢”,对于刚升组的他们来说,确实有些吃力。 不接触中线接续步需要完成两串捻转步和各种步法,教练说,像他们这样刚搭配不久的运动员,不能在难度上急于求成,最重要的是和谐。 所以除了莫霍克和乔克塔,只有用其他简单步伐串起两个捻转。 金荞麦曾教他们如何用余光观察搭档的情况,为了保证整齐度,这是很有必要的。 但只是短暂到以毫秒计算的时间里,她和季林越对上了眼神。 不该这样的,同步性糟糕了。 接续步后,两人在板墙边停冰。 音乐画上休止符,在两秒停顿后,又是另一首乐曲,节奏比刚才的舒缓,也染上了截然相反的悲伤色彩。 接上一段原地舞蹈,季林越大一字滑出,手臂带动叶绍瑶起步,两人在转身中变换成探戈握法,顺时针滑出简单步法。 每个节目的背后都是一段故事,即使这两首音乐毫无关联,也没有流畅的剪辑。 编舞老师说,这是两个人的故事。 前段改编的《雨中曲》节奏稍快,是男伴心境的投射。 大雨落下,有人匆忙躲进屋檐下,有人却如情窦初开的少年,收起自己的雨伞,在雨幕中畅快的舞蹈。 脚下踩起的水坑,仿佛是他刚刚坠入的爱河。 后段的《YoungandBeautiful》则以女伴为本位,他们看似沉溺在纸醉金迷,在舞台上的追逐纠缠,女孩自持清醒却依然深陷其中。 这是开头美好,结局却潦倒的爱情。 国际滑联的规则要求,所有节目选曲里不能出现人声,他们在递交音乐版本时也几次确认,纯音乐,只有管弦的伴奏。 但那醇厚浓郁的女声早就烙印在心里。 他许诺对她的爱意经久绵长,甘愿沦为她的影子,却在功成名就后,只留给她心室中的最狭小缝隙。 三组不同进入刃的同步捻转步接上华尔兹跳缓冲,Kilian握法压步后,进入蹲踞大一字式弧线托举。 你还会爱我吗? 我知道你会。 简单握法的舞蹈亮相,两人在音乐的结尾处相互分离。 这只是对戛然而止的爱情的吊唁,也是给予心灵最终沉重的挽歌。 不到三分钟的节目道尽了角色们关于爱情的一生,看台上的观众抛过来花束,叶绍瑶刚好在场边接住。 “芍药,你太美啦。” 叶绍瑶看着手里的芍药花,冲她挥了挥手:“谢谢!” 外行看热闹,看的是步伐优美,角色代入,最多还能看出冰面覆盖率的大小,只有选手自己才知道,今天的表现太一般了。 冯蒹葭一直等在出场口,手里拿着一只口袋打包,嘴里不忘说:“回去得继续抠动作。” 这回的节目是他们自费请M国的编舞师编的,因为排期太晚,学的时候匆匆忙忙,后来季林越的肩膀受伤,直接给他们的训练拉上一段空白期。 与其说这是一套节目,不如说这是一个不完全的半成品。 “知道。” “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26.21分,节目内容分22.58分,短舞蹈得分48.79分,暂列第三位。” 成年组的竞争不大,拢共才两组共六对组合,大家的分数普遍偏低,裁判没有对他们的技术和表现力手下留情。 “握法没有问题,重点在同步和脚下。” 趁着节目的冰感还没有完全消失,晚饭后,冯蒹葭在叶绍瑶的房间召开短暂的复盘会。 “你们看看第二处关键步。” 快步舞的第32和第33步,需要季林越莫霍克转向,并接一圈捻转,但同时还需要利用手臂力量引导女伴完成捻转。 很明显,因为距离控制出现问题,叶绍瑶避让的微动作让她重心有些失控。 小分表就摊在桌上,1FS3+kpYNY(图案第一部分三级),NtMiSt2(无接触中线接续步两级),2FS2+kpYNN(图案第二部分两级),STw3(同步捻转步三级),CuLi2(弧线托举两级)。 每位裁判在图案舞定级时都酌情给出了减分。 “好惨淡的定级。” 叶绍瑶把额头砸向书桌,冯教练的笔迹几乎画满了红叉,两组图案还摆在纸上,框出的关键步被打上巨大的问号。 窗外的暮色还是夏天的模样,刚刚日落西山,气温还没有消减,房间的空调时好时坏,索性完全关掉。 冯蒹葭走后,室内只有他们浅浅的呼吸声。 “难度没有上去,咱们的同步性也碰运气,这个定级很正常。”季林越安慰。 不幸中的万幸,除了金荞麦/陈新博这对久经沙场的老手,其他组合的发挥也算不上多好。 让他们在无四级定级的情况下,还能以微弱的优势坐稳第三。 说出来好笑,最后一名的竞争比第一名激烈。 这就是华夏冰舞的现状。 叶绍瑶叹气,国内的比赛还好,但是他们要争取的是今年华夏杯的资格,即使走出国门,这样的水平也对他们的国际待遇毫无裨益。 “晚训。” 一鼓作气,叶绍瑶拉着季林越往外走。 这只是第一仗,后天的自由舞才是重头戏。 第125章 “她很厉害,不需要保护。” “季林越,你调好了没?” 叶绍瑶盘腿坐在床上,百无聊赖捶着床,金荞麦说要给他们一件东西。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已经洗澡换上睡衣,服务员才找上门,说有人寄给他们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DVD。 碟片的包装很旧,文字的排版也不像近几年的风格,打开塑料盒,DVD保存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它的年纪。 [2001维也纳官摄——《罗密欧与朱丽叶》音乐剧] 按开电视的机顶盒,放入碟片,但屏幕怎么也转不出来。 “是不是有什么线没接上。”季林越坐在床尾调试遥控,叶绍瑶在床头瞎指挥。 蓝屏映得他的侧脸也泛着蓝光,愁眉不展,不知是不是被机器折腾的。 “季林越。” “嗯。” “你笑一个。” “为什么?” “我都没怎么见你笑过。” “不可能。” “你笑一个嘛。” 季林越拗不过她,冲她提了提嘴角。 金荞麦说得对,他笑得好假。 叶绍瑶不明白,这家伙以前是怎么得到高内容分的,这表现力也不咋样呀。 电视机可听不得主人的坏话,她在心里偷偷说了两句,季林越就成功把画面调了出来。 “好了。” 音乐剧的开篇场景很宏大,舞台上有红蓝两个家族几十号人。 “他们在干什么?”身穿黑袍的男人挥手唱着歌,但这也没有翻译啊。 叶绍瑶连这是哪国的语言都不知道。 演员交错站着,从眼神碰撞到肢体冲突,季林越也瞎猜测:“打架吧。” 没有中文字幕实在是寸步难行,叶绍瑶用手机百度了《罗朱》的故事,才恍然想起,这是冯教练经常提在嘴边的。 她还看过电影版,这会儿是家族矛盾,等会儿是寻找罗密欧,故事的女主角随之出场。 虽然迄今没听懂一句台词,但红衣姑娘的容貌让叶绍瑶笃定,就是她,自己需要扮演的女主角,朱丽叶。 “好美啊。” 美到连镜头也失焦了一瞬。 她学着抱枕头望望天,哈,东施效颦。 随着主角出场的惊艳消退,角色们按照情节唱唱跳跳,偶尔有吸引她的部分。 “《世界之王》?” “这白衣姐姐到底是谁,怎么满场乱窜。” 时钟走向十一点,太长一段唱白,叶绍瑶打了一个呵欠,男主角的高音似乎正从她的耳朵抽离,蒙上一层纱,长出一层膜,像是梦境中的歌舞会。 眼睛完全闭上的前一刻,她想,自己果然不适合鉴赏艺术。 “绍瑶。” “嗯?”意识代她回答。 “回房间睡。” 她思索了一秒,尽力抬起胳膊。 不是要回房间睡吗?怎么不抱她回去呢? …… 季林越是被床上细微动静吵醒的,电视彻夜未关,进度条已经走满了两个半小时,画面定格在最后的演员谢幕。 “几点了?”叶绍瑶自言自语。 “五点四十。” 但窗帘之后,天际已经破晓。 她的房间在阴面,除了能渲染半边天的晚霞,怎么还会看见太阳呢。 叶绍瑶登时清醒过来,窗前的沙发椅上,季林越也睡眼蒙眬。 “我昨晚在这儿睡着的?” “音乐剧开场没半个小时,就睡着了。”他补充。 听见他说话带着一些鼻音,叶绍瑶抱歉:“你怎么不把我送回去呢?” 高原的温差大,太容易感冒了。 季林越缄口不提,他昨晚试过推推她的肩膀,但女孩只是翻了个身,打着浅浅的呼噜,像在霸占床铺一战中的胜利宣告。 “叫不醒。” “你真的叫了吗?” 季林越点头。 叶绍瑶认真地看着他,好吧,季林越是不会骗人的。 “等会儿一起去晨跑吗?” 今天没有冰舞比赛,他们该去哪里消磨一天。 叶绍瑶刷进对面的房间,洗漱换衣一气呵成。 “看见了吗?”站在酒店门口,远处是高耸的山峰,山外有山,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座,七月还有积雪,“教练说,那座是玉龙雪山。” 沿着镇上的小路跑了几公里,没敢再继续下去,叶绍瑶猛吸一口山间的清新空气,有氤氲的热气裹挟着食物香味钻进鼻腔。 “这是蛋饼吗?”她走向摊位。 “米浆粑粑,”老板娘用不太正宗的普通话说,“用大米和生米做的。” 没太听清,但叶绍瑶不住点头:“那来两个吧。” 回程路上,刚好遇见出门比赛的容翡,她差些没认出来。 “我的老天爷,你怎么放弃大红大紫的眼影了?” “我在脱胎换骨。”容翡的眼神犀利。 “快检录了吧,张晨旭哥哥怎么没一起?” 容翡耸肩:“不管他,我先练我自己的。” 又是这样微妙的氛围,叶绍瑶狐疑,她这副表情可太眼熟了。 天光还早,枝头刚刚挂上晨光的温暖,破碎成菱格的光影摩挲着他们的皮肤。 在镇上打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一听要进城,出租司机都甩手不干,现在是交车时间,哪有人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 公车半个小时一趟,等到下车,太阳已经高高挂起。 比赛场馆附近没有训练的地方,当地人说,这里不兴滑冰这项运动,附近的镇子也没有冰场。 想找冰场,只能去市区。 “叔,滑一次冰多少钱?” 市区唯一的冰场也没什么人气,老板靠在躺椅上看报纸:“两小时五十,超出时间另算。” 好贵。 但他们的节目还一塌糊涂,只能咬牙先买下两个小时。 老板给出一张笑脸,提醒说:“时间从进场开始算。”他指了指柜台旁边的闸机。 热身就得花小半个小时,哪里有这么坑钱的商家,叶绍瑶刷票入场,铁了头往冰场里冲。 老板还顺嘴推销自家的护具:“咱们的护膝护肘都是国内大品牌,二十块一套,怎么样?” “不需要,谢谢。”叶绍瑶已经走出老远,头也不回。 “弟弟,滑冰很容易摔伤的,给你女朋友租一套吧。” 摔伤? 季林越摇头:“她很厉害,不需要保护。” 小年轻这么不听劝,老板撇着嘴,一桩倒霉生意。 换上训练服,季林越才姗姗来迟,叶绍瑶起身拉筋,问他:“老板拉着你说了什么?” “推销产品。” 叶绍瑶有些愤懑:“这边的工作人员也是,一定要我试穿他们家的公用冰鞋。” 难得来顾客,可不得使尽解数多赚一些。 只是做了一套简单的基本功练习,她迫不及待上冰:“我练会儿步法,你不着急。” 节奏像点开二倍速,她先贴着板墙滑了两圈,随后直接进入莫霍克步。 教练说,她的动作只是看着漂亮,但禁不住拎出来细究,尤其是学了冰舞,步法的用刃很受搭档的影响。 但单练的时候,叶绍瑶仔细感受脚下,用刃很深,挑不出毛病。 季林越也进场,准备开始进入默契训练。 “你耳机呢?”他问。 叶绍瑶低头,MP4静静躺在手里,耳机孔空空荡荡。 她后知后觉:“我没戴耳机!” 那怎么办? 她试着把播放器放在板墙上,音量调到最大,中线那头勉强能听见,暂时先这样吧。 今天的训练条件也忒艰苦了,其中自己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从普通的强节奏音乐到他们的参赛曲目,他们劳逸结合,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进入疲惫状态。 “刚才的托举很棒。”场外的工作人员竖起拇指。 是吧,当初看到编排时,叶绍瑶也是这样感慨。 季林越蹲踞大一字进入,她坐在他的腿上,姿态变换后,他变深内刃做出Hydroblading,自己则躺在他的身上。 有难度进入,有难度姿态保持,也有变姿。 编舞老师说,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正浓的时候,如果把这个直线托举做到极致,拿到最高定级不是问题。 但再漂亮的托举也是白搭,要不是她没敢把整个身体的重量过渡给季林越,刚才没准就滑铁卢了。 按照冯教练的话,他们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撑对彼此的信任,所以每个难度动作都小心翼翼。 但叶绍瑶还是安慰说:“咱俩比上周进步太多了。” 那时候季林越的肩膀刚受伤,所有的托举都没敢真上。 “姐姐!” 突然从外面涌进一群小孩,大概也就刚上小学的年纪。 有女孩刚穿好冰鞋,虎头虎脑往冰面上冲,直接摔在两人面前。 叶绍瑶吓了一跳,把她扶起来:“没事吧?” “她看见哥哥姐姐滑冰,就不会走路啦。”身后的小男生捂着嘴笑。 原本冷冷清清的冰场顿时热闹起来,哪里还听得见MP4的音乐。 孩子们穿着冰鞋也不敢往里走,全站在门口说说笑笑。 季林越蹲身和他们商量:“可以安静一点吗?” 孩子们迸发出更洪亮的童声:“可以!” 哪里还能专心练习,每每从他们眼前滑过,叶绍瑶都像在接受检阅一般,对面五六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把她灼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 “是占了你们的场地吗?”她不好意思地开口。 孩子们又齐声:“不是!” 有这一声问候,大家像开了闸的洪水,各有各的问题。 “姐姐,你是运动员吗?” “姐姐,你们是在表演节目吗?” “姐姐,你们在给谁表演节目呀?” 叶绍瑶被问得头皮发麻,转头向季林越求助。 代表发言人果然有用,只需要三两句话,孩子们就转移了话题。 “哥哥,你好帅呀。” “哥哥,你和漂亮姐姐是什么关系啊?” 好像问问题的方向不太对?叶绍瑶倒滑逃走,没料卡在冰槽,一屁股坐在冰面上。 有些丢人。 但意料之外,孩子们没对她的摔倒过多笑话。 优秀的姐姐也会摔倒,他们摔着摔着,说不定能和她一样优秀。 “姐姐,你教我们滑冰吧。” 得,一个跟头,让好不容易转移的视线重新聚焦。 她笑得勉强:“你们想学什么?” “我们什么都想学。” 百忙之中,叶绍瑶终于歇一口气,哪里是什么都想学,完全是什么都没学过。 她问过那些小孩,以前连冰也没见过,今天是被他们的音乐吸引来的。 “小季教练倒很轻松。”她向旁边一瞥。 季林越不如她有亲和力,没有小孩想承受他的低气压。 电子时钟整点报时,首都时间下午一点整。 不说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都过去了。 刚学会滑行的小朋友在冰面上铲冰碴,碎冰团起,一个小冰球就捏成了。 场上形势变幻莫测,不知不觉分出两个阵营,打雪仗是人们先天就喜欢的游戏。 叶绍瑶的心里拔凉,训练没多少进展,还热心当了便宜教练:“我的钱。” 攒钱外训的计划又要推迟一天了。 “哥哥姐姐,快来帮我教训他们。”到底是初升的太阳,小姑娘笑得看不见眼睛,被雪球砸到也乐乐呵呵,挽起袖子满是干劲。 在夹缝中继续练习了两刻钟,他们把一百块钱的门票发挥到极致。 含泪给出大红票子的那刻,老板却笑着摆手:“不收你们的。” 啊?叶绍瑶的手停在半空。 “我从来没见过冰场有这么多人。” 只一个中午,场上挤满了男男女女,他挣到的钱比以往一个月都多,男人的眼尾笑出皱纹。 何止不收钱,看男人的态度,还有把他们留下当活招牌的趋势。 “你们随便滑。” 突然得到不限时的敕令,叶绍瑶有些感激涕零,虽然冰场的冰质不太好,但就冲这句话,她也打算重回冰场再跳三百回。 结果就是——滑上头了。 又一次托举,叶绍瑶彻底跟不上节奏,索性赖在季林越的身上不下来。 她从来没有滑得那么尽兴,也这么累过。 缺氧的副作用又占了上风,她弓着身子张嘴喘息。 刚被放下,双腿就忍不住打架。 “你还能走吗?” “不能,”能少走一步,当然不会让自己出力,叶绍瑶偏头,“把我抱出去。” “用背的,行不行?” “那明天的四组托举也用背的,行不行?” 她冠冕堂皇,今天没有练上肢力量,这是在锻炼他。 季林越妥协,手从她的膝弯穿过,把人打横抱起。 叶绍瑶好奇地捏了捏他的肌肉,还挺硬实,但要是把他放进人堆里,还真猜不出身份。 “你的力量也涨了不少,怎么和前辈的胳膊不太一样?” 陈新博的肌肉出了名的有型,一看就不是花架子。 季林越身体晃了一晃:“我没有练塑形。” “为什么不塑形?” 他的喉结滑动着,没说话。 出了冰场,走进人多的地方,叶绍瑶开始自省,脑子跟不上嘴巴,她刚才都没羞没臊说了些什么。 “我休息好了,放我下去吧。” 冰场里的孩子们扒在板墙边起哄。 “哥哥姐姐加油!”把手卷成喇叭的,是最大胆的那个男生。 第126章 花样滑冰也是一座围城。 赛时手机管控期间,叶绍瑶和季林越在网上小火了一把。 起因是一个帖子。 有人在贴吧上传了他们的训练照片,备注了时间地点,试图发动广大网友找人。 一传十十传百,帖子莫名其妙就火出了圈,从贴吧一路烧到微博,甚至还有网友助力传播,纷纷献上同一天拍摄的照片和视频。 一个词条冲上热搜榜,#你曾被哪些路人惊艳过#,话题讨论度突破十万,默认的推送就是叶绍瑶和季林越。 镜头很模糊,应该是用手机临时拍摄的,只有短短的五六秒,但正好录下节目的精华部分。 北方网友说:“你的滑冰我的滑冰好像不一样。” 南方网友说:“什么!这是滑冰?” 也有熟人现身说法:“我是他们的小学校友,这俩人滑冰嘎嘎牛。” 有闻风而来的看客在这条博文下筑起高楼:他们是谁,求科普。 被议论的主角俩此刻却在赛场外挨训。 冯蒹葭揣着手:“叶绍瑶,你刚才怎么回事?” “教练,我以前没遇过类似的情况。”叶绍瑶首先点明,是她的经验不足。 为了尽量模拟赛场环境,他们的上冰训练几乎都穿着表演服,以前从没出过事,偏偏今天发生了意外。 五分钟前的赛场上,两人不接触的提刀捻转,叶绍瑶的冰刀勾住了裙角。 说衣服质量不好吧,刀齿割不开那两层纱,说布料结实吧,裙片又轻飘飘地飞了下来。 她被绊倒在冰上,季林越也受影响腿了捻转,又因为服饰掉落,林林总总的扣分项,让他们的自由舞没上八十分。 “这次算你们运气好,白捡了一枚铜牌,”冯蒹葭咬断线脚,给破掉的表演服锁边,“下一站的竞争要大得多,自求多福吧。” 她没舍得说重话,归根结底,这不是他们主观上的失误。 不过真可惜,第二名的转体托举失败,整个技术动作无效,叶/季原本有很大的夺银机会。 “还是练得不够。” 如果有迅速的反应能力,叶绍瑶完全可以在浮足落下前及时做出判断。 季林越的缺点在太过注意搭档的情况,一旦对方出现失误,他也容易分心,造成自己的主动失误。 以防这样的事故再发生,冯蒹葭建议叶绍瑶尽快修改表演服的裙长,摔倒事小,严重的话有骨折的危险。 颁奖仪式开始时,观众席已经没什么人,采访区也没有围上太多记者,这只是一场小比赛,连官方的转播也没有。 不用接受记者们的围追堵截,选手们都放轻松。 走下领奖台,容翡坏笑着迎接:“你俩昨天去市区玩了一圈?” 叶绍瑶正命令季林越给她整理奖牌的绶带,闻言脖子一僵:“你怎么知道?” “不光我,”容翡给他们递手机,轻车熟路打开微博,“网民们都知道了。” 首页的视频只有短短几秒,刚好是那组被人称道的直线托举。 金荞麦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似乎对这个视频也有印象:“我赛前刚刷到过这个。” 叶绍瑶疑惑,她只是被短暂地收了手机,自己的训练视频怎么被放到了网上。 且不说日新月异的社交平台,就他们这个托举,有什么值得热议的。 她可以肯定,他们今天的每个托举都比昨天训练的还要好,不如把新鲜的录像放上去,更能惊艳四座。 但想想她摔倒的狼狈情形,还是算了。 就没见过在冰舞比赛上摔倒的运动员,她埋头汗颜。 有记者冲破警戒线的拦防,直奔金荞麦和陈新博,举着话筒问起本赛季的参赛计划。 “我们的一切计划均为索契冬奥服务。”陈新博只用一句话挡回去。 哦,今年是冬奥赛季,金荞麦和陈新博作为国家队千筛万选后留下的唯一冰舞组合,将以断崖式的成绩代表华夏出征冰舞项目的比赛。 叶绍瑶问:“您赶着回加国吗?” 金/陈直通了十一月的华夏杯,此次回国只为找到比赛的竞技状态,他们没有递交其他站次的报名申请。 “是的,格林只给了我们一周的假。” 金荞麦无奈,她原本是不打算参加俱乐部赛的,但因为在格林组受到了太多打击,她和教练天天提日日提,说急需回国找找自信。 “国际的冰舞是什么样的?”叶绍瑶问。 金荞麦暂时也想不出来:“反正和国内两模两样。” “容翡,你们的外训怎么样?” 她和张晨旭参加了格林伍德的夏令营,也是刚刚回到国内。 容翡抠着指甲,把新涂的甲油搓掉了皮,嘴里哼出轻笑:“别提了,那个外教还想借我们的人脉,把他徒弟介绍到华夏来训练。” 有些人想往华夏走,有的人想从华夏走出去,怎么看都是一座围城。 其他选手也三三两两退场,场馆的灯光暗了又暗,几天的冰上盛会在此刻画上句号。 “再见。”叶绍瑶站在酒店门外,和容翡与金荞麦挥手道别,他们今天就要飞去加国,凌晨的航班。 已经踏上大巴车的踏板,金荞麦回头。 “格林女士让我给你和季林越带好,并问问你们有没有参加明年夏训的打算。” …… 在高原上待得久了,回到家里,叶绍瑶觉得自己有些醉氧。 不舍昼夜地睡了十几个小时,连催人起床训练的闹钟也叫不醒她。 “带两颊高原红回来就算了,怎么回岸北还需要倒时差。”邵女士终于抓住女儿翻身的空隙,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塞给她一杯温水,有一箩筐话等着编排。 但门铃响得不是时候,对方是个急躁的人。 “快递。” 什么快递?家里没什么需要添置的,邵女士睨了眼昏昏欲睡的叶绍瑶,调转方向去开门。 包裹一个个堆在地上,有方纸箱的,也有卷成火箭筒的,是叶绍瑶十八岁的成年礼物。 再困也架不住小姑娘好奇:“妈,是什么快递?” “你们的写真。” 手中的杯子被双手攥紧,杯里的水不断撞向玻璃,发出叮咚的响动。 “别拆。”她制止说。 但邵女士的动作更快一步,瞅准火箭筒似的包裹,将胶布和麻袋取下。 叶绍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选这一张做成巨幅海报。 照片在妈妈的手中逐渐展开,她和季林越在相视而笑。 她的十八岁是和季林越一起过的,两家的父母怕孩子们被学习压得喘不过气,特意准备了隆重的成人礼。 说是让他们暂时忘却学习的压力,但那时候刚下课,两人都穿着自己的校服。 叶绍瑶为了装酷,还特意穿了最后的那一件。 “就穿校服拍吗?”季林越问。 “对,”摄影师荡漾着笑容,一边不停感慨,“多美好的青春。” 青春到底美好在哪里,叶绍瑶嗤之以鼻,除了比赛和训练,就是坐在教室听老师念经。 “妹子,你在和弟弟挨近一些。” 他们坐在临时搭建的小天台上,双腿自然耷拉。 摄影师说,笑。 他们笑了。 摄影师说,扭头。 他们互相看着。 一阵风吹过来,耳边的发丝扬到刚刚好的弧度,这一瞬间定格成永恒。 “丑死了。” 选照片的时候,叶绍瑶每次都把这张快速翻过。 她笑得没了眼睛,季林越也罕见地笑没了眼睛,两个没有眼睛的家伙,丑死了。 “拍得真好,”邵女士翻开另一本相册,说,“你看这张,小时候你俩总闹着要*一起上学,是不是一模一样。” “不可能。” 她小时候才不是粘人精。 …… 调整好作息,叶绍瑶联系了季林越,打算报名今年的泰国亚洲公开赛。 链接已经点开,季林越握着鼠标犹豫:“真的不需要告知教练吗?” 报名通告上写着:请选手自行联系教练员和随行团队,并对参赛期间行程进行妥善安排,本次比赛的报名费不包含住宿、路费等一切开销。 名单一公布,教练知道是迟早的事。 叶绍瑶思忖:“那就说一声吧。” 冯蒹葭电话接得快,对他们的来意也没有很意外:“但是,今年的参赛选手很多。” 这是她手握的小道消息。 翻过年就是四年一届的冬奥会,此前的每一场比赛,运动员们都会仔细排兵布阵,将自己的各项机能调动起来。 据说,有好几个国家都会派遣冬奥主力队员。 “那就更要报名了。”叶绍瑶很兴奋。 名次是其次,她和季林越搭对以来,还没有上过成年组的国际赛,他们需要摸清自己的水平,也想直观看看自己与国际选手的差距。 毫不犹豫地,小姑娘夺过鼠标,兴冲冲输入信息,点击报名。 此后的每一天,在冰场上盼着,在回家的路上盼着,官网的信息栏被点开好几十回。 “还没消息?”叶先生看见女儿一如既往的落空。 “算是有吧。” 她没盼到参赛名单,先收到了亚滑联发出的邮件。 [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因成年组冰舞的参加组别小于两组,经亚滑联组委会一致决定,本次亚洲花样滑冰公开赛不另开设冰舞项目。希望您在其他比赛取得优异成绩。] 她愣愣地看着这段英文,从清晰的字母,变成模糊的一团。 不是有小道消息说,亚洲选手会在这里齐聚一堂吗? 哦,咱们亚洲的冰舞好像都不怎么样。 小姑娘撑着下巴眺望窗外。 冯教练说得也对,路是一步一步走的,即使能够参加AsianOpening,他们这阵还在俱乐部赛的连轴转里,也很难保持状态。 刚刚下过一场阴雨,窗台上还有从屋檐滴下的水花,岸北的天突然就放晴,蓝得好像从未被灰色掩盖。 她重振旗鼓,那就必须得拿下华夏杯的名额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第127章 今天重复着昨天,却比昨天更好。 叮咚—— 熟悉的提示音响起。 “尊敬的旅客,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您乘坐的CA1626次航班,由于天气原因,无法按时起飞,具体起飞时间等待通知,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叶绍瑶麻木地靠着玻璃幕墙,这段话已经可以信口拈来。 最后的日落也被天尽头吞噬,他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从午后到傍晚。 代表队的其他成员也百无聊赖,和朋友们没话找话,左不过是最近流行什么风尚,K国又出了哪些男团女团。 她和领队打了声招呼,在候机厅里乱逛,手机电量不足,这是她唯一的消遣方式。 电子屏幕上轮播着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首都正在下暴雨,今天的航班清一水地标上了延误。 雨季早就过去了,今天却反常。 沿着各个登机口兜了一圈,起飞时间还是没有确定。 走向首都的每一步路都不顺利。 华夏杯的冰舞项目,东道主手握三个名额,除去金/陈的直通车,他们必须得在选拔赛上拿到前两名。 第二站的参赛选手比云南站更多,知名的不知名的,都想在这里一展才华,能分到一杯羹最好。 但有竞争力的还是那么几个,前后分数咬得紧,叶绍瑶和季林越在短舞蹈后并没有挤入第一梯队。 好在自由舞发挥得不错,他们拿到了两个四级托举,以微弱的分差收获了华夏杯的最后一张门票。 短舞蹈是怎么回事,分析了一通小分表,两个图案分别拿到两级和一级,越滑越退步。 “可能只是没对裁判的胃口。”冯蒹葭说。 选拔赛和国际接轨,滑协邀请了三名国际裁判坐镇,给这两个技术动作的GOE都不高。 所以增减分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他们坐在练功房,将录像一次次倒带,镜头放大到脚部,一步一步抠动作。 当初学习图案进度飞快,这会儿想要慢工出细活,还真有些难,腿脚的肌肉有了自己的记忆,总是不听使唤。 跟着国家队集训了两个多月,不知道成果如何,接下来的华夏杯就是检验。 公开适应场地的第一天,华夏队在首都花滑馆合影留念,一张横幅拉在中间。 已经有志愿者提前到场做准备工作,他们扯着嗓门喊,祝华夏健儿出征胜利。 摄影师把三脚架架上许久,镜头里的大家还对怎么站位互相客气。 “现在这么谦让,比赛的时候可不允许啊。” 容翡起哄:“教练站中间。” 教练们一个个恐惧症上身,摆手说:“舞台是留给你们的,教练不站中间。” 叶绍瑶在旁边偷笑,不知被谁推进了混乱的人群。 “那就让第一次参加华夏杯的后生来。” 这不就点名道姓了嘛。 她和季林越是华夏杯唯二的新鲜血液。 “你搭档呢?”领队左顾右盼,“小季快来,你俩一起站中间。” 不远处的男生被拉到身后,那张遥远的横幅也飘到跟前,叶绍瑶低头看,手里握紧的是“华夏”。 3,2,1—— 摄影师按下快门。 女孩拘谨地站在镜头中央,左手攥着横幅一边,右手笨拙地比了一个……剪刀。 “你们怎么不喊‘茄子’?” “我刚才一定闭眼了。” 一群人凑上前看照片,叶绍瑶才发觉少了些什么。 “金前辈和陈前辈怎么没来?” 她和金荞麦在出发前两周通了信,当时对方正在医院,说不方便接电话。 一问出了什么事,金荞麦也不知情。 领队说:“陈新博在训练时伤了手,医生建议尽快做手术,骨伤的恢复期一般需要两三个月,他们还能赶上索契。” 陈新博的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之前一直在参赛与弃赛中徘徊,但为保住冬奥会,最终还是遵循医嘱,尽早做了手术。 只是不知道在冬奥会前,状态能恢复到几成。 没有在华夏的土地上为华夏增光,是一件太遗憾的事。 拿到最终的参赛选手名单,领队召集所有团队开了紧急会议。 给选手做好心理辅导是首要,运动员要全力以赴,但绝不能自不量力,华夏杯只是GP的其中一站,他们还要向世锦赛乃至奥运会看齐。 话是这么说,但在冰舞队的小会上,冯蒹葭还是愁容满面。 隔壁的教练在饭后议论,加国的冰舞强手都没来,谁会捡这个大便宜呢。 单人滑是俄国只手遮天,但陈束晰有冲击领奖台的实力,女单的尹谊萱也在逐渐回春。 双人滑是华夏的天下,何况容翡/张晨旭实力节节攀高,在本次比赛的表现不可估量。 没有加国的参与,冰舞作为最没有讨论度的项目,现在却成了最有悬念的存在。 “你和小季、安雨和廖惟,谁能突出欧美国家的重围呢?” 这场数据分析会可谓愁云惨淡。 冯蒹葭搜集了所有组合历年的比赛成绩,奥运会、世锦赛、欧锦赛,每一对都是经验满身。 唯一的好消息是,本站冰舞选手的成绩普遍不如前两站,威胁最大的F国组合也仅在温哥华奥运会中获得第九名,去年欧锦赛铜牌。 叶绍瑶也盯着屏幕不做声,安雨/廖惟是他们在选拔赛上的头号对手,到了国际赛场,却和他们挤在名单的最后抱团取暖。 “看开点,”她说服了自己,又和季林越说说笑笑,“我们也不是全无优势。” 在家门口比赛,他们有更灵活的训练时间,也没有倒时差,或者其他衣食住行上的问题,最多最多,就是首都的消费要比岸北高一些。 别国队员还坐在跨洋航班上,她已经拉着季林越出门晨练。 别国队员躺在酒店倒时差,他们已经蹬上冰鞋,成为今天第一组合乐练习的运动员。 “你俩又来这么早?”保安大爷还没睡醒,手上还串着场馆的钥匙,“志愿者都还没到。” “我们自己揭保温膜,会堆在仓库旁边。” 在以往的花滑岁月里,她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工作。 眼前是没有痕迹的冰面,平整白洁,像在冰水中掺入了牛奶。 换上冰鞋入场,留下今天的第一道冰痕,这是属于自己的开冰仪式。 今天重复着昨天,却比昨天更好。 “季林越,我觉得我们后天……” 身边的人打断:“说出来就不灵了。” 预感是一种感觉,和愿望同属于未来,叶绍瑶觉得有道理,把剩下的半句咽进肚子。 季林越一直在她的旁边滑行着,他们会刷新赛季最佳对吧,他也是这么觉得。 …… “各位观众,欢迎您来到2013年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华夏杯的比赛现场。” “Ladiesandgentlemen,weetotheCOCofthe2013WorldFigureSkating.” 主场的气势在比赛之初就显现出来,叶绍瑶还从没在国际赛场见过满座的五星红旗。 “有压力?”进场时,季林越看她好像不太会走路。 她点头又摇头:“有压力才有动力。” 华夏杯第一个比赛日,将完成冰舞、女单和双人滑项目的短节目比赛,他们作为第一组选手,需要提前进场热身。 “现在为您介绍本组参赛选手。” 广播总是一句中文一句英文,听着一点不费力。 “华夏,安雨/廖惟。” “华夏,叶绍瑶/季林越。” 叶绍瑶由季林越牵着,向四方观众行屈膝礼,观众的热情仿佛把他们推到正过春节的屯子门口。 差点什么?还差鞭炮。 不知道季林越在想什么,但她看见他也笑了。 “像不像在参加刘老根大舞台?”她悄悄添一把火。 场内运动员介绍完毕,“……请运动员开始五分钟练习”。 场上的四组选手顿时散开,从入场的设计到同步捻转,每一个得分点都要兼顾。 “咱们的难度托举练了几个月,你的肩膀没再痛过吗?” “没有。” “那就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他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名额,一定不能让自己在这里一无所得。 “练习时间结束,请运动员离场。第一组登场选手,安雨/廖惟。” 趁着最后的时间,叶绍瑶和季林越再一次盘了盘动作,冯蒹葭在场边站着提醒他们,一定要时刻注意脚下。 “您和穆教练越来越像了。”叶绍瑶已经听烦了这句,难道这就是人过中年的通病。 安/廖滑了两首外国曲,旋律很勾人,她的目光不由地被他们吸引住。 可…… “他们的托举是不是超时了?” 场上的选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但他们没办法沟通,一个跟上了音乐,一个保持镇静,最后的捻转步就差了半圈。 硬要说成是轴对称式旋转也不是不可以,归根到底,要看裁判怎么判定。 音乐结束,安雨和廖惟对自己的节目并不满意。 虽然满座都是来自家乡的喝彩,但女生说,每一次听见掌声,她都觉得心紧。 “自由舞再接再厉,别说有的没的。”教练抚摸着她的头,把他们带入等分区。 这是今天的第一套节目,裁判是什么样的打分风格,没人清楚。 只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两颗心越来越沉。 叶绍瑶和季林越已经站在场上等候广播的召唤。 “你怎么也跟着消沉了。”她晃了晃他的手。 季林越低头看她:“没有吧。” “那你笑一下。”叶绍瑶真有点担心他们的interpretation*。 “安雨/廖惟,技术分20.36分,节目内容分22.46分,短舞蹈总得分42.82分。” 这个成绩怎么样?在国内勉强算得上中等,但放在国际上,排名应该不会高。 叶绍瑶记得,她和季林越在选拔赛上的分数比这高出十分不止,看来前辈的短托举和同步捻转都被抓了。 担子落在最年轻的他们身上。 “下一组登场选手,叶绍瑶/季林越。” 走吧。 光打在他们身上,她看见季林越听话地笑了笑,把她牵向冰场中心。 第128章 她的感言不会说早了吧。 跟随国家队集训时,叶绍瑶和季林越曾在网络上查过冰舞选手的视频和数据。 芬兰快步由七十步的步法构成,国际顶尖选手也不免出差错,去年拿到两枚JGP分站赛金牌及JGP总决赛金牌的俄国组合,在升组后的首场比赛以最后一名收场。 同样是刚从青年组升上来的,叶绍瑶不免担心复刻他们的老路。 但转念又想,他们手里拿着那么多资料,什么样的例子没有,只要滑行功底够扎实,总还是有高歌猛进的选手。 《雨中曲》的小调开始哼唱,大雨又倾盆。 为了填充节目内容,他们尝试变化多种握法,并添加了许多小跳和转体动作,直到九月初,这个节目才彻底定型。 曾经扬言没有来华计划的瑞秋格林前后在华夏三地巡回举办了关于冰舞的大师精讲课,路过东北的时候,顺道看望了她的门外弟子。 “还是上个月那套节目?” 音乐的剪辑听着耳熟,但节目较初版已经润色了太多。 “是的。” 虽然格林没有柯利亚那样的闲工夫,但对于这两个有骨气的小选手,她还是偶尔留意他们的比赛动向。 当初云南站的两套节目都不尽如人意,她差点拔掉网线。 好在这一回终于可以入眼。 “这套图案舞应该能定到二至三级,”格林精益求精,“但得注意起步时的浮足,交叉位置不能过高,还有第二个关键点的右前外刃滑出,你和季的距离太远,两人的用刃都很模糊。” 还有中线接续步这样老生常谈的问题,是他们下一阶段继续精进的突破口。 “你们现在在上大学?” 叶绍瑶摇头,月底去了首体大报到,所有的入学流程都走了一遍,曾经羡慕充满自由和惬意的大学生,她也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 但是他们接受了领导、教练和朋友们的多方建议,还是决定以训练为先,暂时把学籍挂在学校。 轻盈跃动的音乐在场馆内响起。 女孩原地舞蹈后转身滑出,从男生的眼前掠过,从此他成为一道与她同频共振的影子。 故事中的他们相识,故事外的他们肩并着肩,从小跳进入平刃滑行,各自捻转又再次相握,流畅地完成了第一部分。 短暂的相遇后,女孩转身离开,男生同样反向转身,上演了若即若离的追逐,轴对称式、同步式,每一次转体都是一次换位,不同用刃的向后进入捻转步,小跳变刃,又接上一串步法,在中线的尽头捻转两周停冰。 余光还是判断同步性的利器,他们的进入是同时的,停冰也是同时的,季林越降低了浮足高度,同步性应该还不错? 快乐的小曲戛然而止,小号声撕破静止的空气。 再转身舞蹈起步,他们是经历了几十年纠缠的男人女人。 第二部分奏出了灵魂孤独,分明有各种管弦相互应和,场上的他们依然携手着,但女孩的舞蹈动作不难看出,他们已经貌合神离,两臂之间的距离就是迢迢万里。 狐步的步速比较慢,但这只是相比于快步而言。该部分的步法又多又碎,对腿部肌肉的弹速也有高要求,稍不注意,就会漏掉节拍。 开式乔克塔变刃接一周捻转完成得仓促,两人在配合上有些瑕疵。 干干净净完成一套图案是很难的事,他们没办法每分每秒都思考脚下的用刃深浅与否,最后一个关键步也在两圈前外捻转步中结束,叶绍瑶反而像完成所有考试,松了口气。 bv值最高的三个技术已经完成。 同步捻转步,难度进入的弧线托举,被季林越放下的时候,她滑出有些掉速。 短舞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过分集中注意更容易消磨精力,恍惚了半秒,她重新换上悲戚的笑容,和故事中的他分道扬镳。 嗓子眼像压了块石头,她说不清是因为太沉浸节目,还是前些天吹风着了凉。 季林越俯身察看情况,下一秒的叶绍瑶却重新支起身体,仿佛又加满了血条。 她就说嘛,自己的体能应该练上来了,怎么可能被一段短舞蹈打倒。 象征性地和搭档拥抱鼓励,她牵起他的手,向四方的掌声致谢。 他们的第一次亮相,不会太糟。 感谢搭档季林越同学,感谢冯教练、格林教练、国家队教练、金荞麦和陈新博前辈。 还要感谢容翡,她在他俩集训期间转发了许多研究冰舞定级的期刊和论文,虽然叶绍瑶一点儿也没琢磨出来。 还没有滑出冰场,她已经把能够感谢的人物全都在心里挂念了一遍。 明天的自由舞还会有这样好的表现吗?不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踩上橡胶地,地面的指示路牌像是铺成一张红毯,终点的kc区就是她走上的领奖台。 真不是她高调,离开青年组,她很久没有滑出一套让自己满意的节目。 “要是刚才没有掉速就好了。” 她已知自己有一处明显失误,裁判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漏洞,因为自己损失定级,有些愧疚。 “我全程很紧张,”季林越说,“如果表现分太低,你就算在我头上。” 行,自己拖技术分的后腿,他拖内容分的后腿,他俩各自负一半的责任。 冯蒹葭在一边讪笑:“干完这票不干了?” 哪有搭档把“共同财产”分得这么清。 分数还没出来,每一个得分框都是空白。 “图案舞总得有两级吧。” “托举应该能达到三级吧。” 不得不说,国际裁判挺会搞人心态,你从场外望,个个面前摆着一台录入成绩的机器,没有需要商榷的疑点怪点,也没人抬头活动筋骨,他们正悄悄地,对你的各个环节做出判定。 加分?减分?叶绍瑶越来越不确定。 她的感言不会真说早了吧。 “咱们的冰面覆盖率好像确实不如安雨姐姐他们。” “咱们的舞蹈衔接确实比较少,会不会不太自然。” 这么看来,节目内容分的担子还不能全抛给季林越。 “我们已经做得比之前每一次都好了。”季林越侧头看她,女孩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塞给她一只小兔。 这是现场的观众投给他们的,冰童刚刚送过来。 女声用英腔报出结果:“ShaoyaoYe/LinyueJi,from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TES28.59,PCS24.60,TSS53.19.” 除却满座的掌声,叶绍瑶还似乎听见身后看台上的小孩“哇”了一声,童声很清亮,像一柄软刀子,把她的复杂思绪切断。 技术分好像还行。 节目内容分比想象中要高。 总分真的突破了他们的赛季最好成绩。 她赛前也这么大胆的肖想过,但国际赛的变数那么大,她给自己定的实际目标是,不要落在最后。 七组选手,只要不是第七名就好。 显示分数的屏幕再次跳转,排行榜上,她和季林越的名字一跃超过了安雨和廖惟。 十分之差。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有主场作战的加持。 冯蒹葭见她愣住不动,手刀在后脑轻轻砍了一把:“傻丫头,多想什么呢。” 对呀,这是他们集训几个月的成果。 每天携手滑到吐的图案,抬腿就知道该迈向哪里的下一步,还有越来越同频的他们,都是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 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 “季林越,是赛季最佳。” 女孩仰着脸,双手抱住略高她的伙伴,男生被带歪了上身,转头稳住身体的重心。 谁的嘴唇从谁的脸颊擦过,烟花在脑子里炸开。 小时候的她对所有名词好奇,为什么观众给选手送礼物的环节叫“抛物礼”,而不叫“抛礼物”,为什么等成绩的地方会被贴上“kc区”。 当时的志愿者说,因为参赛的选手无外乎两种情况,满意自己的表现,或者并不满意。 他们可能喜极而泣,抑或泫然大哭,这里是情绪发泄的最好地方。 叶绍瑶不认为自己是泪腺发达的人,但每次坐在这个地方,她都会意外地哭一场。 这次也有些意外。 意外的kiss,andcry. …… 脑袋里的烟花放了整整一个早上,叶绍瑶一直没找季林越说话。 他也默契地没找自己,从等分区退下,他们就各自看各自的比赛,各自收拾各自的行李。 所有冰舞选手已经完成短舞蹈的表演,叶/季排在第四位,高出第五名不到三分。 但乐观点想,他们和第三名的差距更小,有很大的冲击奖牌的机会。 教练说,让她通知季林越,下午在酒店大厅开小会。 她磨磨蹭蹭到饭点,才不情不愿敲响对面的房门。 “季林越,教练让开会。” “好。” 门就这么虚掩着,季林越返回穿上外套,才重新出发。 他怎么突然和没事人一样。 明明自己不小心亲了他。 “我上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叶绍瑶偷偷瞄他一眼,右耳没有红,很好。 重如泰山的巨石骤然消失,如鸿毛小的心事压在心里,和没重量似的,他们的搭档情又坚固了一分。 这比某种累赘的感情靠谱得多。 她放心地拽住季林越的手腕,电梯为他们再次打开。 “走吧,我饿了。” 第129章 这是他们此后无数次国旗抱的,第一次。 叶绍瑶和季林越赶到时,冯蒹葭已经在大厅闲转,驼色风衣披在身上,指圈套着U盘把玩。 “教练。” “我只说十分钟。”不知从哪搬出一台笔记本,冯蒹葭戴上眼镜,熟练打开文件夹。 视频里的选手正是刚刚获得短舞蹈第三名的M国组合。 他们在本赛季GP第一站只获得一枚铜牌,但自由舞的绝佳表现可以作为叶/季的参考。 “短托举和编排托举全部满级,联合旋转三级,对角线步和圆形步也分别拿到二级和三级,难度步法占比超过百分之五十。唯一不足的是,编曲很随大流,舞蹈的构成元素也很常见,所以内容分比较低。” 怎么听都像一面坚不可摧的城墙。 “咱们的选曲也挺烂大街的。”叶绍瑶说。 当初一听到《罗朱》,眼前有不下十数个版本的节目来回重播,不仅国外,近几年,国内滑这套曲子的运动员也不少。 “我只是给你们打预防针,”冯蒹葭说,“你们的难度不高,是因为刚从起点出发。” 在场的组合都是携手好几年的搭档,他们能够跻身其中,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保持平常心吧,你们的表现已经很不错。” 冯教练有些冷静得过了头,但她早晨才说过,如果能够保持第四名,他们将创下华夏队在COC冰舞上的最好成绩。 启程前往训练馆,叶绍瑶挤出时间,将索洛维约娃发来的邮件又看了一遍。 考虑到他们刚刚牵手一个赛季,在最初编排时,节目里没有太多难度步法。 今年九月,她才重新发来一段视频,首先祝贺他们获得华夏杯的资格,并将节目整体难度拔了上来。 “同步捻转的第三组,你前几天才摔过两次,要是求稳,我们还是换回第一个版本吧。”叶绍瑶说。 在冰舞规则中,自由舞的同步捻转需要运动员完成至少两组不同方向和进入刃的捻转步,但如果为了提级,可以在转体姿态、难度创新和增加组数上做文章。 索洛维约娃鼓励他们尝试增加一组捻转,但季林越几次进转前突然失去动能,让捻转无法顺利完成。 季林越难得张嘴反驳:“可是我们那几天练过好几十次。” 要是算概率,成功率也不低。 “行。”小天使和小恶魔还没有来得及打架,叶绍瑶那座本来就倾斜的天平又加上最重的砝码,但是她得声明,“保卫技术分的责任就落在你头上了。” 平时训练中,他们各有长短,总的来说,还是季林越挨骂比较多。 教练每天都对他的身高提心吊胆,连带看他也不怎么顺眼。 “你想当甩手掌柜?” “我负责把动作做漂亮。”叶绍瑶换上冰鞋,随便摆出托举的飞天造型。 关于冰舞的托举,容翡不知道羡慕了多少次。 她说:“你在当被抱在怀里的小公主时,我像个在天台吹风的绝望女人。” 双人滑的托举又高又危险,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保不齐肋骨都得断两根。 训练馆的场地早已经有了其他冰舞选手。 叶绍瑶瞬间收了笑声,昨天比赛后,这队选手的表情可不太好。 屈居第五的M国二队,女生伴刚好经过出场口,两人的视线不免交汇。 “你看那个女生的眼神,是不是在恨我们?” 四目相对时,季林越的手掌挡在叶绍瑶眼前:“我们的第四不是从他们手里硬抢来的。” 他们所有技术动作的GOE都在正常范围,甚至有裁判只给出22.08分的TES,没掺一点水分。 “当然,”叶绍瑶雄赳赳,挺着胸膛上了冰,“明天的自由舞,我们也会当之无愧。” …… “各位观众,欢迎您回到华夏杯的现场,即将开始的是冰舞自由舞的比赛,请您尽快入座。” 冰舞只有七组选手,叶绍瑶和季林越还是在第一组出场。 “现在为您介绍场上选手。” “……EvaWhite/RowanBlack,fromtheUnitedStates.” 冷酷的女生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在搭档的引带下向观众亮相。 “ShaoyaoYe/LinyueJi,from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 女声报幕的时候,叶绍瑶也在偷偷用嘴唇磨:“芍药叶and林月季,from——China!” 最后的音节落下,她抬起双手滑出,向裁判席屈膝行礼后回到季林越身边,牵手转圈,再向另一方行礼。 同步捻转仍然是他们五练的重点,这个技术动作的不稳定性太大了,对他们的同步性也是一大考验。 季林越又一次在三组摔倒,叶绍瑶咬着牙:“单人滑的烟花,以后不许拿到冰舞放。” 他拍掉膝盖上的冰碴:“好,刚才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是。” 小姑娘骂骂咧咧,该动手动脚的一样没落。 “尽力了,能不能保四争三看命吧。” “追二。”季林越小声嘀咕。 追二? 叶绍瑶目瞪口呆,教练让他们保住第四名就好,她有小小的私心,希望能够摸摸国际赛的牌子,季林越比她还敢想,直接奔领奖台二楼去了。 “咱要是能拿第二名,估计M国一队也要另眼看咱。” 冰舞名次变动的可能不大。 换句话中,爆种的机会太小了,技术分紧紧扣着选手的定级,而定级的标准都有详细的定则,级别的高低几乎能在平时训练中判断出来。 安雨/廖惟是本组第一队出场的选手,他们尽力调整心态,以一首桑巴风格的南美音乐点燃了现场的氛围。 所有动作顺利完成,自由舞得分72.40分,以115.22分的总分结束自己的全部比赛。 叶绍瑶倒吸凉气。 选拔赛的时候,这套节目的技术动作全部获得三及以上定级,最终得分超过九十,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 “是什么动作没被承认吗?”叶绍瑶问。 季林越摇头,看似在旁边观战,但谁也没心思把节目看进去。 第二、三组选手也均只拿到八十左右的分数,叶绍瑶悟过来,今天的裁判更严苛。 “季林越,你的转速一定不能过快;叶绍瑶,你们上次互相绊倒的地方,一定要把握好出脚的节奏。”大概是学生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又创造了史无前例的成绩,冯蒹葭藏不住得多话,“还要注意什么……托举重心,腰部发力,身体一定不能紧绷,也不要太松。” “知道了,”叶绍瑶边笑边说,“走吧,林月季。” 穿着红黑色裙子的女孩,即将遇见她水蓝色马甲的心上人。 音乐响起,两人转身相遇,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一次见面,在家族舞会,坠入爱河。 一段舞蹈后,两人前C单足进入联合旋转,季林越揽着女孩的腰肢,蹲踞的难度姿态变换躬身转,换足后接男伴反燕式难度姿态。 [你是否永远爱我?直到海枯石烂。]* 朱丽叶得到了罗密欧的回答,但家族仇恨让他们刚萌生的情愫戛然而止。 两人再次归入人海,镜面滑行带出手臂细节,男孩女孩在宇宙中旋转,渴求上帝道出爱情的真谛。 但他们到底不在乎世间的所有关系,爱情的被支配者离经叛道,奋不顾身,即使需要一切来偿还。 他们再次相遇,凯利安握法前内转三,一个步法串后进入他们头疼的同步捻转步。 双手背姿前外刃捻转四周,右外刃滑出,后内刃接手臂位置高于肩部四周捻转,再接右前内刃捻转。 季林越的滑距要大一些,刚好可以牵上她。 引带转体两周后是不断变换握法的对角线步,他们时分时合,不断变换站位,最终,叶绍瑶从探戈握法勾住男生的脖颈,躬身弧线滑行。 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一次拥抱,罗密欧与朱丽叶在神父前宣誓,成为彼此的爱人。 转体托举,她从肩膀*落入他的怀中,是被稳稳抱在的公主,他们沉醉在这里。 音乐一转,温情褪去,他们再次分开,所有秘密被公诸于众,没有什么在他们之上,但事实会唤醒仇恨。 他们无法得到完全的自由。 一组滚冰动作,他们偷偷相见,偷偷诉说。圆形步回到起点,他们也被困得踟蹰不前。 但爱没有罪过。 弧线托举,朱丽叶倒在他的怀里,抚摸着他的脸庞沉沉睡去。 死神断下他们唯一的通信。 小提琴的戚哀让人扼腕叹息,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却见爱人已经逝去。 他们是两个遍体鳞伤的人,方寸之间,被阻隔在死生万里。 一切结束在冰场中心,朱丽叶被推向远处,看见罗密欧躺在命运的灰烬里。 叶绍瑶相信,观众一定感应到了,她把季林越拉起,分享满座的热情。 “我觉得比昨天合乐练习要好,”虽然喘不过气,大汗淋漓后,她还是开起玩笑,“但你直线托举的手没到位,挠得我好痒。” “我明明是握的这里。” “才不是,你往上抓了一厘米。”叶绍瑶用指尖比出细小的差距。 “怎么这时候也要掐架,”冯蒹葭高兴都来不及,却听见两人开始争论谁的动作没到位,“今天之后真不干了?” “那得看季林越的责任担多少。”叶绍瑶梗着脖子。 她自我感觉良好,有差错也不会是自己的错。 哼。 那股累劲儿迟迟涌上来,没有继续斗嘴的功夫,叶绍瑶踩着一路棉花上到等分区。 嘭——一屁股砸下去。 还是坐着舒服。 重新裁剪后的裙片短了半截,身体下坠,裙尾也不自觉翻了上来,她没注意。 摄像机在茶几前,显示开机的灯泡一直亮着红灯,像黑暗中的小眼球。 季林越皱眉,并拢她的膝盖,将裙子整理好。 “谢谢,”叶绍瑶递纸以示表扬,“但刚才的托举肯定会扣分,还是得算你头上。” 这是什么把柄吗?季林越都给气笑了:“行。” 等待时间,小姑娘左看右看,冰童陆陆续续送来礼物,比上一场的两倍还多。 他们居然这么受欢迎。 原以为自己和季林越只是金/陈、安/廖的陪衬,现在已经比预料高出太多太多。 要不是累到没劲哭,她一定会再次热泪盈眶。 “叶绍瑶/季林越,自由舞技术分46.76分,节目内容分45.82分,总分92.58分。” 两套节目一共145.77分。 以八分的分差暂时排列第一位。 索洛维约娃说,《罗朱》的曲子翻来覆去只那么些,很难创新,前辈们优秀的例子那么多,裁判总会腻的。 但这样的家喻户晓的故事更容易共情,这才是他们最终敲定《罗朱》的原因。 他们缺乏表现力,他们需要音乐和故事补足他们的表现力。 他们做到了。 在所有技术动作都尽力做到最好的这一次,他们做到了。 叶绍瑶受宠若惊。 冯蒹葭自己澎湃着,也不忘做泼水的那一个:“表现分还没追上技术分呢,有你进步的。” 这是哪里的话,不到一分的差距,除了技术有失误,基本很难做到吧。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最满意的结果。 “季林越,你怎么这么厉害。” “你不也是?” 下一组选手紧接着出场,但在后场的某处,有人已经抱着玩偶说完剩下的感言,漫天飘起彩带。 “我还是觉得我们有机会争三。” 叶绍瑶不知从哪里加满了油,撤了一脚,重新走进内场。 场上的铜牌组同样滑了一段爱情悲剧,两人的神情哀恸。 “我们刚才也哭得这么难看吗?” 不知道有没有专业追拍的摄像师,她一定不要看到自己苦大仇深的脸。 “我们不难看。” “季林越!” 这家伙怎么自恋起来了。 …… 叶绍瑶靠在门边,门板的厚度太薄,硌着她生疼,她调转了方向,向身边的人靠去。 两分,他们可以追上这两分吗? 场上的节目已经结束,远处的分数屏已经跳转。 太远,看不清。 但听观众们的欢呼,应该也不会低。 走吧。 “是铜牌。” 嗯? “我们是铜牌。”季林越重复道。 大屏幕已经显示出排行,M国组合的分数条一路往上攀升,但停在那面红旗之下。 “我们,是我们?” 真实现反超的时候,叶绍瑶反而不敢相信,不停地重复着。 “嗯,我们。” 四肢无处安放,她只好握着门板冷静冷静。 天呐,什么戏码。 他们好像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 她想从他的眼睛里得到回应,对吧? …… “有请本次华夏杯冰上舞蹈的铜牌获得者,华夏队叶绍瑶/季林越!” 男主持人已经连续播音三天,他的音质依旧洪亮,但念到“华夏”二字的时候,嗓音几乎要不专业得破掉。 这一刻等待了多久呢? 从2003年启用新的打分规则至今,从2003年GP在华夏设置分站至今,还从未有华夏人在冰舞项目登上属于自己的领奖台。 这已经是几代冰舞人等待的第十年。 一队从前辈中杀出来的年轻组合,从摸爬滚打中刚刚牵手不久的新组合,像一匹黑马奔驰在草原,他们像所有的骏马一样,仰天嘶鸣,向漆黑的夜空叫嚣。 天河破开,今晚的首都有星星。 小姑娘红着眼眶,像四方宾客敞开胸怀,又将他们的掌声纳入怀中。 她没有体会过华夏冰舞几十年的艰辛。 她只知道,今天的她和季林越,有足够的能力和前辈们齐头并进。 星河从缺口淌下来,他们窥见了日月,但他们更要在不久的将来,成为补上这天空一角的擎天之柱。 “教练,国旗呢?” 颁奖仪式后的采访环节,叶绍瑶滑到场边,有领导亲临现场祝贺,和冯蒹葭畅谈花滑的人才培养计划。 怎么没人在意刚刚获得铜牌的他们呀。 “教练,国旗,”叶绍瑶着急地拍着板墙,“不会又没准备吧?” “有有有,”助教的脸上还挂着泪,翻了好一阵背包,“哪能不准备?再不济,首都满大街都是国旗。” 不,她要最大的那一面。 叶绍瑶接过国旗,抖开,刚好有臂展那么长。 像专门为他们定做的一样。 “季林越,我们的国旗来了!” F国和俄国选手已经在镜头最佳的位置站定,摄像师的快门没停过。 冰面没有来得及清理,她只是加快了脚步,没留意往前扑去。 国旗是最神圣的,不能掉在地上,不能被冰刀划上乱七八糟的痕迹,潜意识这么说。 所以顾上双手攥紧,她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 又要丢人了。 她该想想,用什么滑稽的姿势落冰。 但一道影子比她更快,伸手把人捞起。 叶绍瑶慌乱地抬头,她被国旗和季林越包围了。 不对,国旗披在肩上,她被纳进他的怀里。 这是他们此后无数次国旗抱的,第一次。 第130章 2022年,真是个遥远的名词。 采访结束,后场依旧热闹,许多参赛选手逗留在这里,各色队服的运动员互相说笑。 都是英语区的国家,叶绍瑶不太能插上话,只是偶尔有选手看见她手握的纪念捧花,客套地说句“congratulations”。 “拜托,”换衣间的门帘拉开,那名女生的语速很快,“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的头饰很复杂,和表演服的纱紧紧缠住。 叶绍瑶放下手中的东西:“当然。” “谢谢。” 女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她到底没忍住:“你的心情不好吗?” 自从短节目关注到EvaWhite,就从没见过她的好脸色。 “不怎么样,”伊娃的嘴角又向下撇了一分,“但还是恭喜你,收获铜牌。” 道了声谢谢,叶绍瑶不敢多说话,对方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看什么都是一副不屑的样。 门外,冯蒹葭用急促的脚步催她。 各自整理各自的东西,伊娃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叶,你背包的装饰很可爱。” 怎么突然谈起这个,叶绍瑶指了指挂在拉索上的亚克力牌:“这是熊猫。” 去年她去秦岭比赛,在纪念品商店买到的礼物,当时有运动员折扣,她犹犹豫豫买了一整个系列。 “我第一次来华夏,但这个城市好像没有熊猫。” “你喜欢熊猫?” “我和熊猫很像。” 一个高冷的女生,用高冷的语气说自己和憨态的熊猫相像,叶绍瑶失笑:“那我把它送给你。” 挂件很容易取下来,压下凸起的锁扣,咬合的金属松开,她反手挂上对方的鞋包。 伊娃终于有了表情,急于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没话找话说了一句,如何就快进到了交换礼物的环节。 但眼下没有可以送出手的东西,她的背包上只有M国的国旗pin。 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叶绍瑶当然不介意,和外国人交换礼物,就和笔友互相写信一样,小时候的她最羡慕英语书里的“penpal”。 “才刚放下国旗十分钟,就变成了M国妞?” 刚出门,冯蒹葭就注意到显眼的星条旗,没忍住调侃。 “这是朋友送的礼物。”叶绍瑶抖了抖书包。 任昨天的自己不会想到,她居然和酷酷的Eva成了朋友。 但这本来就花滑运动员从世界各地汇聚于此的目的。 …… 在首都逗留的第一天,叶绍瑶遇见了突然造访的冯蒹葭。 对方着急往电梯赶,显然有急事。 “教练,您怎么来了。”教练团队被安排在另一家酒店,离得还挺远。 “你们今天有计划吗?” 季林越回答:“下午要去逛学校。” 当初去首体大报道的时候,他们还赶着回国家队训练,只是在学院交了证明材料,还没在校内认真逛过。 所以容翡昨天提议,带他们逛逛母校。 大摇大摆走进校门,她和保安热络地打招呼。 叶绍瑶还奇怪:“你不是没在这儿读书吗?” “最近经常往这里跑,”容翡说,“比完明年的索契,我就暂时把重心挪一挪,读个本科,趁假期再去格林伍德。” 索契冬奥之后,现役的国家队会大换血,有许多运动员已经在考虑退役或转型。 虽然她还没有这个想法,但自己和张晨旭能不能坚持到下一个周期,难说。 她得为自己的以后铺路。 叶绍瑶还是个不用考虑这些的小大人,遥遥走在队伍前面,一个劲惊讶:“体育大学也能有这么大。” 她曾在哈市的大学城匆匆经过,知道学校里的路有大马路那么宽敞,十字路口像模像样地画着斑马线,路两旁是各种教学楼。 但这里比记忆中的楼宇更新,什么项目的体育馆都有,还有一个马术场。 “怎么没有花滑馆?” 张晨旭是这里唯一的本科生,知道些情况:“首体大的花滑一直和冰球共用场地。” 花滑也太没面儿了。 “小叶?”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他们。 叶绍瑶迅速回头:“穆教练。” 上演了一阵师徒情深,穆百川看高高矮矮四个人,继续感慨时光易逝。 “小翡已经是双人滑的顶梁柱了,小叶,你和小季是不是也该读大学了?” “教练,他俩正好十八。”容翡抢话。 当初还能抱在膝上坐着的小朋友们,也都窜出比他还高的个头。 叶绍瑶问:“教练,您还在带队列滑?” 穆百川受邀来这里施教,好几年过去,也没听见什么消息。 他摆手,并不想多提。 首体队列滑的成员并非专业学习花滑的运动员,而是学生自发组织的一个社团,后来为了参加全国比赛,才有上级接管。 但因为内部人员不稳定,国内对队列滑的重视又远不如其他四项,也就没什么成绩。 “一年到头也没几场比赛,”穆百川掰着指头数,“市联赛,全锦赛,全国队列滑大奖赛,再加上四年一届的冬运会,就这么几个盼头。” 学校就他一个带队教练,想想有些心酸。 “但这可是最轻松的铁饭碗,”容翡开解,“您就请好吧。” 说是最轻松,是因为首体大没有花滑专业,这项运动并不普及,达不到开设条件。 穆百川却没为这个烦心:“你们下午还有事?” 几人摇头。 学校逛得差不多,食堂的小吃也尝过了。 他不客气:“那我有个不情之请。” 用悲惨经历铺垫这么久,叶绍瑶动了恻隐之心,说什么也不拒绝:“您尽管提。” “学校的花滑馆正好开冰,你们赏个脸,来滑几圈?” 这是陷阱,巨大的陷阱,身后的金漆赫然雕着“花滑馆”几个大字,还照映太阳闪着金光。 他们已经落入穆教练的网里。 叶绍瑶作为拉大家下水的头号罪人,被容翡押送在队伍的最前端,也首先看到了体育馆的全貌。 比岸北的市体育馆还大,甚至能和他们的训练中心平分秋色。 “教练,您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着算盘吧。”她突然了悟。 穆百川得逞地笑说:“那倒不是。只是看你们都背着冰鞋,人尽其用。” 冰舞组和双人滑组都不吭声。 其实他们也是约冰来着,听国家队教练说,首体大的冰场翻新了。 新在这里。 冰球馆的旧楼扩了足足一倍,原来的大门换了方向,左边是冰球馆,右边通向花滑的冰场,二楼三楼有各种功能室,还有教练和教师的休息间。 开馆仪式比想象得要隆重,不止他们,连陈束晰和尹谊萱也来了。 参与华夏杯的选手们重新相聚。 容翡合理猜测:“即使我们不主动投案,也会被教练绑过来。” 可不呢,主席台的学生在调试音乐,他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太扎耳朵。 “傻站着干嘛?快上冰热身。”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冯蒹葭果然也在这里,和穆百川一高一矮,笑盈盈地望向这群待宰的羔羊。 下午三点,开馆仪式准时开始。 入场口还有人来,环绕式的观众席陆陆续续坐满大半。 这么赶鸭子上架,叶绍瑶还有些紧张,观众大多是学校的学生,她仔细一听,有不少人抱怨。 “这里比外面还冷,混学分真不容易。” “活动开始半个小时后才能签到打卡,我打了卡就走,耽误打球。” 什么学分,什么打卡,没经历过大学生活,叶绍瑶对他们的谈话一头雾水。 她和候场的尹谊萱打了照面。 作为华夏队唯一一名出征华夏杯的女单选手,她在自由滑中连摔两跳,和领奖台失之交臂。 “你的腰还好吧?” “腰没事,”尹谊萱摇头,“只是比赛时没戴手套,手破了相。” 她亮出右手的掌根,还布着密密麻麻的红斑,是擦伤。 叶绍瑶语重心长:“吃一堑长一智。” 她以前也不爱戴手套,多摔几次就老实了。 陈束晰首先拉开冰演的序幕,场地采用室外的自然光,太阳斜斜地照进来,他滑在光与影交错的世界里。 一个点冰跃起,四周跳又一次成功了。 在昨天的男单自由滑,他也凭借成功的后外点冰四周,超越了俄国选手,拿到一枚宝贵的金牌。 叶绍瑶和季林越笑谈:“我们的索契一片光明。” 无论是陈束晰、容翡/张晨旭,还是两朝元老尹谊萱,都是索契冬奥的生力军。 她和季林越没赶上,只能等待下一次冬奥会的来临。 “季林越,我们要和容翡他们一样,坚持到平昌。” “我们一定会到平昌的。”季林越说。 即使到平昌,他们也还年轻,正是当打的年纪。 冰演结束时,观众席还塞得满满当当,那些笃定自己会提前溜号的人,比谁都流连忘返。 学校的领导说着最后的致谢辞,表演嘉宾们已经进入另一个话题。 “你们猜,2022年的冬奥会会在哪个国家举办?” “哈萨克斯坦吧,我看过新闻,阿拉木图已经报了名。” “可行,中亚离咱们近。” 最近正是申办冬奥的截止时间,也不知道最终会花落谁家。* “你们不如这样猜,22年的冬奥会会在首都举办。”容翡开起玩笑。 陈束晰有些人脉,一本正经地透露小道消息:“别说,冬管中心的领导三天两头开会,华夏真有可能申办奥运。” 真的假的? 容翡像听见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捂住自己开光的嘴:“那我高低得撑到那时候。” “你想想你的老搭档。”有人说。 真到那时候,他们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中年人,哪里还有方寸之地。 “季林越,”有人悄悄和搭档讲小话,“你相信吗?” 首都会成为冬奥的举办地。 男生点头。 “那我们就得坚持到22年了。”她笑着。 属于2013年的太阳还没有落下,他们走在回程路上,路边的树已经落叶纷纷。 2022年,十年之后,真是个遥远的名词。 130-140 第131章 这个名额本来就该是他们的。 从华夏杯后,叶绍瑶和季林越一直在首都暂住,是冬管中心的领导亲自挽留的,说是为了方便他们训练。 虽然没有官方文件公示,下一年的国家队选拔也没有开始,但他们俨然成了国家队的一员。 集训的日子没什么意思,容翡和张晨旭人在国外,每日在训练场报到的人用一双手也能数过来。 “国家队都能外训,凭什么省队就可以随便卡我们。” 叶绍瑶不服气,男单女单没人来,双人滑组也没来全,偌大的冰场,他们只能和半生不熟的安雨/廖惟互相取暖。 打着慰问奥运选手的旗号,场外来了一队人。 休息时间,大家都开玩笑,真正有奥运资格的都在外面,他们顶多是奥运会的忠实观众。 总指导带来领导的意思,宣布取消今天的晚训:“今晚要开大会,总局的主任亲自主持会议,所有外训选手在届时也需以电话形式参会,希望大家不要迟到。” 索契冬奥会将近,冬季运动管理中心的开会频率也达到了新高度。 但历次会议没这阵仗,这一回,连她和季林越这样的无关人员也被罗列在与会人员名单内。 “教练,我们为什么也要旁听?” 总指导讳莫如深,只说与冬奥会有关。 这她当然知道。 座谈会初定于晚上七点开始,但刚过六点半,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 叶绍瑶不够上桌的格,和季林越借来塑料凳,贴着墙根坐。 联系容翡和张晨旭,这是教练分给他们的任务。 一通电话打了好几次,容翡的手机一直显示无人接听,还是季林越问了张晨旭的号码,才最终联系上。 “喂。”对方的人刚醒来,带着睡眠过后的慵懒。 此刻的首都已经黑灯瞎火,格林伍德的太阳还未升起。 “打扰你们了吗?”叶绍瑶捧着手机小声说,“哥,等会儿有场会议,你和容翡需要旁听。” “行,我叫她起床。” 一阵躁动后,失联的容翡终于有了声响:“又开会?” 为了不耽误训练,会议总是挑晚训时间召开,但他们欠考虑,苦了外训的运动员。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上座的体育局主任把茶盅当惊堂木使,满室回荡着瓷器碰撞的声音,“这关系到我们在索契冬奥会上的排兵布阵。” 经过一个周期的选拔、名额的争夺,华夏最终派出男单和冰舞各一名/组、女单和双人滑各两名/组选手。 这有什么好继续探讨的? “本届奥运新增花滑团体赛,各位同仁一定早就收悉,现在国际滑联要求我们递交的参赛名单,我们还没办法最终确定。” 按照积分规则,华夏队的团体积分位于世界第七,顺利入围团体赛名单。 但参赛队伍要求单人滑选手各两名,双人滑和冰舞组合各一队,还需要注明替补队员。 替补该带谁,是个难题。 “男单的秦森河一直是国内二号,冰舞的话……朱指导,咱们的冰舞运动员有什么成绩?” 朱指导左右逢源,将每一对的优势娓娓道来。 安/廖是老将,携手十余年,几次获得全锦赛冠军,有丰富的世界大赛经验。 叶/季有单人滑的功底,国际裁判的认可度高,刚拿到华夏杯的铜牌。 “那么,你认为该选谁成为金/陈的替补呢?”主任抛出了经典的二选一问题。 陈新博的骨伤还没有好全,他极有可能放弃团体赛的冰舞名额,所以替补名额一定不是没有用处。 有人搬出团体赛的规则:“短节目后,积分排名前五的国家才能晋级自由滑,咱们的单人滑在国际中流,冰舞更是不受青睐,晋级希望很渺茫。”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团体赛没有夺牌希望,谁上都是一个样。 “话不能这么讲,”又是茶盅碰向桌面的声音,主任拧着眉心,“谁能为国出战,对外人来说没有区别,但于运动员,是可以改写他们命运的。” 即使是在国际上多次露面的安/廖,也没有登上过冬奥会的盛大舞台,谁都需要这样的经历书写自己的履历。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尴尬,像刚刚结束一场唇枪舌战,选择安/廖还是选择叶/季,与会代表分成三派。 安/廖是老将,虽然国际成绩一直垫底,但赛风沉稳。 叶/季是新人,迄今只有一场国际赛的成绩可查,各种比赛资料都不足,更像一颗不知良莠的种子。 “瑶瑶,开免提。”一直没有出声的容翡终于发言。 她亮声说:“领导好,我是双人滑的容翡,我想推荐叶绍瑶和季林越成为参加团体赛的冰舞运动员。” 这是领导协商的事,哪里有运动员插嘴的余地,朱指导打断她:“我们会给出妥善的解决办法。” 容翡继续说:“想必各位领导对华夏杯的成绩还有印象。” 冰舞比赛中,叶绍瑶/季林越以145.77分的成绩获得第三名,安雨/廖惟排名第七。 在当时的总结会上,教练团对各运动员的成绩展开分析,安/廖的所有接续步都没有得到裁判的承认,短舞蹈的图案舞也只有一级。 这也不是头一回发生。 他们是华夏本土培养出来的,和国际规则不相容。 “小翡,比赛在即,你和搭档好好准备比赛,其他的不用上心。”主任手动给她闭了麦。 以选拔赛的形式主义变化太快公平竞争替补名额。 容翡安慰:“选拔赛就选拔赛吧,你们没有问题的。” 她一点都不担心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能力,才组队两年,已经可以雄踞国内二号的位置。 事不宜迟,今天刚下了会议,第二天就是选拔赛,为了进一步体现公平的主旨,朱指导又从二队拨了些苗子过来。 比赛就在国家训练馆举行,规模很小,除了裁判和集训队的成员,其他人概不入内。 一场定胜负,运动员们在休息区整装待发。 “季林越,听主任昨天那意思,是不是不太想让我俩参加团体赛?” 有容翡做引荐人,怀里还有没捂热的奖牌,偏偏他们还要大费周章举办什么选拔赛。 “难说。” 有一个冒昧的小猜想,即将实践。 安雨和廖惟首先上场,滑的还是那段桑巴舞。 表现力的确很强,他们规避了华夏杯时的细微失误,又对各个技术动作的衔接做了打磨,观赏性比上次更好,但毛病还是很明显。 他们的步法还是老样子。 这样的接续步很难在国际拿到高分。 但国内的裁判自有评判标准,在所有选手完成节目后才统一亮出分数。 意料之内,安/廖的技术分又高出一截。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结果。 “经过公平公正的选拔,花滑协会的从旁监督,我们一致决定,将冰舞替补名额留给安雨/廖惟。希望其他运动员不气馁不放弃,在其他赛事中争创佳绩。” “朱指导。”赛后,总指导将叶绍瑶和季林越单独留下谈话。 小姑娘一脸不服输,腰板挺得直直的,张口就说:“安/廖的接续步真有问题。” 朱从育问:“问题在哪里?” 教练就是这么教的,国内专家鉴定过多次。 “冰上图案、步法串的scrape和jump,都不标准。”叶绍瑶回答。 她和季林越的基本功是金荞麦筑下的,又有瑞秋格林的多次指导,是实打实按照国际鉴别标准培养出来的选手。 “小季,你也是这样认为?” 季林越点头:“国际赛已经多次证明过,绍瑶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我来告诉你们,冬管中心的领导班子是怎样的想法。” 安雨/廖惟是携手十余年的大前辈,从十冬会就坐稳了国内冰舞的二号位。 当时的金荞麦还在女单名不见经传,陈新博和前搭档包揽国内各项比赛的冰舞冠军。 后来陈新博退役,新的组合顶上来,一号位置一换再换,却始终轮不到安/廖头上。 他们总是差一口气。 “他们虽然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但也是冰舞的老前辈了,资历比你们要高得多。” 很奇怪,分明是以能力决高低的竞技体育,现在却搞起了按资排辈的风气。 叶绍瑶不理解,安雨和廖惟前辈人很好相与,但这不是她可以接受低人一等的理由:“所以能力不是决定项。” 这话很刺耳,朱从育听着不适:“你俩的还缺乏国际赛的检验,这得慢慢来。” 季林越抓住话里的漏洞:“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国际赛名额。” 这是一个死结,他们缺少国际赛的历练,但现在得不到国际赛的资格。 “这样,”朱从育拿出筹码协商,“冬奥前的四大洲锦标赛,滑协会安排你们代表华夏参赛。” 四大洲锦标赛每年一届,是世界顶级的洲际赛事之一,与欧锦赛平级。 但历届四大洲基本在二月举办,时间与冬奥会冲突,故而每逢奥运赛季,会提前避开冬奥会。 明年的四大洲锦标赛定在1月20日,举办地华夏台湾。 没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庆幸,叶绍瑶和季林越拗不过上级铁了心的安排,只能咬牙被迫接受。 朱从育带来的是冬管中心的意思,话语里是补偿,是施舍。 但明年的四大洲临近冬奥会,各国的主力多不会选择在此时出战,这个名额本来就该是他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前辈。”叶绍瑶愤愤地跺脚。 “在我们获得前人无法复刻的荣誉的时候。” 第132章 临时起意的短途旅行。 叶绍瑶收到容翡轰炸般的信息时,也是在凌晨。 她的脑瓜被手机震得嗡嗡响,熟门熟路拨去电话,声音还带着干涩:“你存心报复我是吧?” 对方已然是精神饱满:“我的航班在十一点半落地,你看着办吧。” “哪个十一点半?” “首都时间中午十一点半。” 叶绍瑶突然反应过来,从床上坐起:“怎么突然回国?” “元旦节,整个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冰场都没开门,我的教练还去瑞士度假了。” 说到这儿,容翡就觉得好笑。 今早去训练基地,连房东老太太的看门狗也没看着影,她还是在Facebook上刷到的消息,教练人已经到了苏黎世。 哪能只看他们潇洒,容翡马不停蹄回了宿舍,也收拾东西奔向祖国。 “好久没回国了,你得请我吃顿好的。” “基地的二食堂新开了几个窗口,锅包肉很正宗。” “去首都几个月,你连基地的大门都没出过?”都市丽人有些惊讶,“西单没逛过吗?胡同也没去过吗?” “平时哪有那种闲工夫。” “那,今天想不想去海边看看?” 明天就是元旦节,想到集训队已经高强度训练了两个月,领队慷慨地给大家批了三天假。 结束早训的叶绍瑶摊开行李箱,她用半个小时制订了一套旅游计划。 “季林越,去玩吗?”她敲响隔壁的房门。 房间没有锁,门缝还透着室内的灯光,她推门进去,季林越正戴着耳机。 “你在学……解剖学?”她迟疑地念出书名,背脊流过一阵恶寒。 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在看人体解剖。 察觉到人来,季林越摘下耳机,将摊开的书折了一角:“休息的时候看两页,咱们大学会学这个。”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爱学习的家伙,当初信誓旦旦地一起挂学籍,没想到私底下还背着她预习教材。 她把来意又说了一遍:“我和容翡想出去跨年,你去不去?” “我妈让我回去待两天,”顿了一秒,季林越问,“你们去哪里?” “可能是冀河,听说有海边烟花秀。” 首都与冀河省相邻,但距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 她在网上查了高铁车票,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傍晚就能到达目的地,刚好能赶上跨年活动。 季林越合上书:“我想了想,还是一起去。” “又不回家啦。” “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她和容翡只身去几百公里外的地方,他能放心回家才怪。 张晨旭也是这么想的。 好友终于碰面的时候,叶绍瑶傻了眼,眼前的张晨旭完全是行走的行李架,背着挂着各种小包。 “你怎么还带家属。” 容翡同样不示弱:“你不也带了家属。” “他非要跟来。” “我也没求着他来。” 来就来吧,四个人还热闹些。 起码两个男生人高马大,看着也多几分安全感。 月台等车时,姑娘们才意识到严重的问题:“瑶瑶,你的酒店订了几间?” “一间……吧。” 叶绍瑶回忆,她在计划时订好的房间,没想到跨年的队伍会这么庞大。 容翡拿出电话,仔细翻找通讯录:“赶紧再订一间。” 他们去的地方是热门景点,逢节假日的人|流|量更大,周围的酒店客栈一定也是香馍馍。 高铁上的信号可不怎么好,一旦*发车,他们只能等到列车停稳在冀河才能恢复信号。 但消息不幸,没有多余的标间了。 叶绍瑶和酒店的工作人员交涉,得到的答复并不如意。 “他们给出的方案,让我们换到总统套房。” 都是推销的老套路了,容翡波澜不惊:“不会888一晚吧?” “1688,节假日涨价。” “你俩从这里坐车回去。”容翡没好气地踹了对面一脚。 不知道两个大包袱在聊什么,张晨旭和做贼似的,警惕着随身的包不撒手。 眼前的景色迅速倒退,他们来到计划中的海边,天空蚕食了最后一方余晖,海平面成为夜晚的巨大幕布。 叶绍瑶想,这似乎和她见过的大海没什么不一样。 入夜的海滩有些冷,雪粒夹杂在沙砾之中,脚下的沙滩被拌成奶白色。 聚集的游客越来越多,和他们一样等待着零点的到来。 “还好我们直接赶来了。” 他们被一波又一波人潮挤搡着,推到了中心。 漫长的等待着,夜更深两分,天际从墨蓝至完全漆黑,人们朗声喊着逐渐变小的数字。 3—— 2—— 1—— 一朵烟花突然升空,绽开。 又是一朵。 它们不必复刻之前每一朵烟花的轨迹,只需要往天幕窜去,一朵比一朵更清晰。 夜空被波澜壮阔的艺术品映亮了半边天,整个世界也断断续续点燃了白昼。 前面的人却一片哗声。 怎么回事,叶绍瑶差点被身后的陌生人推到,好在身边的人一直护着,及时拉住没站稳的她。 容翡熟练地跳上张晨旭的背,激动地播报着不远处的盛况。 有穿着西装的男人抱着鲜花单膝下跪,周围摆满一圈粉色的蜡烛。 “我的天,求婚!玫瑰有九十九朵!”她吱哇乱叫。 叶绍瑶也想看看一手现场,拼命踮起脚尖。 她有近一米七的身高,但在人堆里居然毫无优势。 “需要我帮你吗?” “那你把我抱高点。” 季林越直接蹲下身,方便她迈腿坐在肩上,叶绍瑶重心不稳,下意识抓紧他的头发。 身下的人“嘶”了一声。 “对不起,”稳定了身形,她在他的头上抚摸了两把,小声说,“但是咱俩太张扬了,季林越。” 她一下比附近的人高出许多,像站在了瞩目的山顶,自然而然也成为一道风景线,让她没办法对山下的风景关心。 不过视线碰撞后,求婚的主角重新抓住所有人的注意。 男人的捧花上放着敞开的丝绒纸盒,戒指反着街边路灯的光,像暗物质中的一颗皓月。 女孩已经蹲在眼前哭得不能自已,在爱人的询问下连连点头。 “嫁给我吧。” “我愿意。” 人们鼓着掌,有人高呼“亲一个”,有人说着长长久久的祝福。 零点十五分,又一组烟花升空,意外的,比跨年的烟花更绚丽,每一次绽放都是挥毫的画作,照亮他们每个人的脸庞。 “你长他身上了吗,朋友?”容翡的眼神有些难以说清。 叶绍瑶低头,季林越头顶的发旋和她打了亲切的照面,难怪走路不费劲呢。 从寄存处取回行李,四人漫无目的在街边走着,他们重新陷入住宿的难题,打算再去酒店蹲蹲。 “现在可以先办好预订的房间,再寄希望于游客退宿。”虽然概率实在不大。 两分钟过去,他们好像也不是非住酒店不可。 五分钟过去,酒店的旋转门又一次推开,夜游海边的小游客提着沙滩玩具整装待发。 “抱歉,我们酒店已经全部入住。”前台还是这一句话。 “我们下午还订了一间房。” “请问有支付定金吗?” “没有。” “我帮您查询了今日的入住情况,所有标间已经满客。”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咕噜转,一行人在街头晃悠,海上的烟花时不时钻出一朵。 视觉盛宴看得尽兴,但事实证明,冲动的旅游不可取。 沿街的小店都还亮着霓虹,灯带无处不在,在微凉的夜晚带来一丝暖光的沐浴。 一家崭新的酒吧别具一格,老板扛着外立面的装饰加班加点。 这是一只和人等比例大的玩偶熊,吸引顾客的杀手锏。 叶绍瑶承认自己是第一个上钩的人:“季林越,我的相机呢?” 男生从包里找出照相机,配合地拍了好几张。 叶绍瑶埋头翻着照片:“你什么时候突击了拍照技术?”每个造型都抓到了精髓,她很满意。 “在被你批评之后。” 天上的北斗七星格外亮,容翡说,能在新年第一天找到自己的星座,一定会有特别的好运气。 “那就让我们有下榻的地方吧。”叶绍瑶借她的好运气许愿。 要求也不高了,只需要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有了。 迎面路过一群青年人,操着另一个地方的方言,说了难以分辨的一大堆话。 这都不重要,她竖着耳朵听,仿佛有那么不着语调的几个字——“那我们只能退宿了”。 在大家为能有安身之所而选择高档酒店时,他们到达了距离海岸不远的居民区。 临海的小公寓,普通的一室两厅,不过那群青年人说,这叫民宿,在大陆对岸很火。 折腾到太晚,叶绍瑶已经呵欠连天。 容翡却悠闲地坐在阳台边,一杯咖啡,一把躺椅,就差带副墨镜仰望天空。 “你的生活挺小资,”叶绍瑶坐在沙发上,“这会儿喝咖啡,你不打算睡了?” “昨天飞了十几个小时,我现在特别精神。” “那您就精神着吧。” 连眼皮也撑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往卧室走。 “季林越,我的洗漱用品在哪里?” 季林越刚洗了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服服帖帖地垂着,发尾滴着水珠。 叶绍瑶惊慌地回头一瞥,容翡还在仰头数星星,她把人推回去,小声数落:“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听你很急。”他手里正提着自己的洗漱包。 她一时间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放,索性闭着眼睛:“没事了,你回去吧。” 冀河飘起了雪。 客厅彻夜亮着灯,叶绍瑶睡醒一觉,身边的被窝还空着,容翡还没有回来。 “容翡,你倒的是哪国的时差。”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 “你什么时候买的?”不对,叶绍瑶上前瞅了眼,碗里满是麻酱,“你怎么吃高热量的麻辣烫?” 容翡从小就有控制体重的意识,连一份三明治也要分两次吃,今天却奇怪。 “好多年没吃过了,刚才闻到家乡的味道,没忍住嘴馋,下楼买了一份。”刚好又香迷糊一个,她愿意分享热量。 太罪恶了,叶绍瑶也没忍住拿起筷子。 许久没有吃到东北的麻辣烫,从一口白菜开始,热气氤氲在眼前,连眼眶也像蒙上一层雾。 “怎么呢?”容翡给她拿纸,“饿着了?” 泪水默默从眼角滚下,叶绍瑶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揩去:“一点点想家。” 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得离开过岸北,邵女士和叶先生忙于工作,她又忙于训练,能够通上电话的机会特别少。 “那怎么办。”容翡手足无措,现在已经凌晨好几点,打电话也不现实,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家。 虽然看叶绍瑶深夜难过有些好笑,但她没有真取笑的意思,抹去女孩挂在下巴上的泪,语气有些怜悯:“这才几个月,要是以后在国外一待小半年,可怎么好。” “你好坚强。” “嗐。” 实在不是她有多坚强,只是自家支离破碎的样,她早就没什么挂念,无事一身轻。 “这样吧,我把季林越叫起来,他也是madeinAnbei,说不定能触人生情。”容翡灵光一闪。 这都什么和什么,叶绍瑶撂下筷子,迈开脚步说困了。 “瑶瑶,听说你要参加四大洲?” “嗯,用奥运团体赛的资格换的。” “你的语文比我好,一定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思。” 叶绍瑶点头:“我早就收拾好心情了。” 她要用自己的实力去挣名额,在下一届奥运会,以正式参赛的运动员身份,站在平昌的冰面上。 容翡突发奇想,打开手机的摄像模式,把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拍下。 叶绍瑶忙捂住镜头:“你拍我干什么?” “那咱俩一起拍。” 她调出复古色的滤镜,打开摄像模式,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像念了一篇日记,或者是临时起意的随笔。 “今天是2014年1月1日,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 “没错。” “我和叶绍瑶,还有咱俩的拖油瓶,来到了冀河的海边。” “看烟花来了。” “还看到了一场浪漫的求婚。” “也还行吧。” “叶绍瑶吃麻辣烫吃哭了。” “我主观上并不想流眼泪的。” 两人这么一唱一和,视频录了小两分钟。 “还有什么想记录下来的吗?” “外面的星空很漂亮,可以拍一拍。” “像素太低了,得用相机。” “那就拍一拍几个流浪汉的落脚处。” 叶绍瑶调转了镜头,用手机扫过每一处,吃了半碗的宵夜,只剩下薄荷叶的咖啡,还有茶几上的一片狼藉。 他们又走进新的一年,曾经让人谈之色变的2012世界末日其实风平浪静。 曾经大哭大笑过的2013年,现在看来也只是小风小浪,有记忆的每一天,仿佛都只是他们与时间达成的无聊合作。 她笑着说:“等一觉睡醒,一定不能像现在一样堕落。” 第133章 谁家好人在元旦节训练啊? 叶绍瑶有个绰号叫“拼命三娘”,最开始是穆百川叫起的,队里的大家都知道这个指代。 而容翡也这么叫她,完全就是巧合。 在时差和咖啡因的作用下,她睁着眼睛捱到后半夜,刚躺下没多久,叶绍瑶就有了动作。 身上的被褥又叠了一层,身边的凹陷重新恢复,窸窸窣窣的,从枕头传进耳朵。 “你干嘛去?”她梦呓。 叶绍瑶哑声说:“到时间,该起床晨练了。”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除了影影绰绰的月光,什么也没有。 思维和夜空一样模糊不清,容翡只觉得自己还困着,用混乱的语序拼凑出毫无逻辑的话。 拼命三娘,好吧。 天亮得极晚,叶绍瑶拉着季林越,在沿海公路慢跑了小十公里,身体才将将暖和。 岔路向海滩延伸,眼前豁然开朗,她对这里有印象,是他们昨晚看到漫天烟花的地方。 路人求婚的蜡烛早就没了影,连斑驳交错的脚印也被海水冲刷得干净,所有痕迹消失,只剩下太阳升起前的静谧。 海浪从远处卷来,在身前留下一行不规则的泡沫。 这里有彻夜的晚会,但现在,海滩只属于他们两人。 “季林越,你看。” 她伸手指向那一抹亮色。 第一束晨光从海面勘破,掀开黑夜铺就的绒绒绸缎,一轮新的朝阳冉冉升腾,他们的头顶没有流云。 照在脸上的是金色的朝霞,他们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 “今天会晴空万里。” 回到民宿的时候,窗帘已经遮挡不住无处不在的阳光,容翡还没醒,叶绍瑶翻开行李箱,准备奔向下一处目的地。 张晨旭还在厨房准备早餐,随口问备好行装的季林越:“你们要去哪?” “冰场。” “冰场,哪里有冰场?”如果他没记错,他们正在旅游途中,连容翡都舍得给自己的放假,眼前的两人却在计划着训练。 “李教练的冰场离这儿不远,我们去看看。” 早在制定旅游计划时,她就百度了当地的冰场。 几年前,李葳蕤将俱乐部发展到冀河,和当年岸北同样的发展模式,与商业冰场合作互利,为了让花滑运动遍地开花。 “什么?她要丢下我去训练?”收到报信的容翡当即翻身下床,三两下收拾洗漱,在叶绍瑶出门前追上,“不就是训练嘛。” 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她不能退让。 只是白瞎了今天的好天气。 满大街都是嬉闹的游客,只有他们远离人海,向城市中心进发。 坐上公车,容翡还带着没有消退的起床气,头顶的杂毛被帽衫摩擦炸起,乍一看像生人勿近的刺猬。 “我和季林越过几周就要比赛了,根本不敢歇。” 容翡点头,她不是在气这个,只是翻了一眼日历,发现比赛接踵而至,每一件都迫在眉睫。 烦躁得很。 “四大洲之后就是冬奥,我也不敢歇了。” 所有娱乐心情荡然无存,她抓紧时间拉伸,还能赶上人少的时候多滑几圈。 意外的,冰场人却不少,大老远就听见李葳蕤维持秩序的吼声,孩子们像皮猴下山,根本管不住。 “元旦节的冰场这么疯狂?”叶绍瑶被吓停了脚步。 容翡笑道:“动动脑子吧,小孩只有节假日才有时间训练。” 哦,现在还没到寒假呢。 远离学生时代许久,叶绍瑶已经没有被学业折磨到崩溃的实感。 走到前台,工作人员把他们拦下:“您好,早上是精品班的包场时间,散客场在下午一点开放。” 不凑巧,叶绍瑶只提前问过李教练,听说元旦不闭场,就冲动赶来了。 “小叶!”板墙那头,李葳蕤像看见救星,靠边下冰,跛着脚赶过来。 “小赵,这是我今天的助教。” 一句话,几个人畅通无阻,成为早场的贵客。 一群孩子扒住板墙,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发动不同的召唤。 “教练,涛涛他故意绊我。” “教练,她往我脖子里灌冰渣!” “教练,是他先打的我。” “教练……”随后是一声怪叫,冰场上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李葳蕤被吵得耳朵疼,暂时将眼睛闭了起来。 容翡幸灾乐祸:“教练,您也管不住他们呐。” “其他教练放假,三个班的小孩都在这里。” 难怪,从其他教练的口述,带一个小班已经都费劲,三个班的小孩凑到一处,简直像猴王争霸。 “首先欢迎各位冠军们莅临冰场,在练习之余,也帮我管管他们吧。”李葳蕤恳求说。 这是当然。 冰场的面积还不错,刚刚清过冰,面上还溢着朦胧的雾气。 像进了博物馆,叶绍瑶和季林越成为一路被观赏的展品,总有那么几个不守纪律的孩子跟着他们,学习压步,学习转三。 她实在没办法专心,扭头提醒:“小朋友,你的教练在那里。” “姐姐,”小孩终于鼓起勇气说话,“李教练说,滑冰的时候不能手牵手,容易摔倒。” 童言无忌,但叶绍瑶还是放开季林越的手,给小孩树立正确的滑冰观。 “哥哥姐姐的项目必须要牵手才能完成,你不能模仿哦。” 小孩懵懂地点点头,听着李葳蕤的呼唤离开。 “这要怎么训练。”她被干扰得没办法。 季林越重新牵上她:“不要在意他们的目光。” 热身后,他打开邮箱,和索洛维约娃交代一些编排上的问题,自由舞结尾的舞蹈有些突兀,很考验他们的能力。 无论默契如何,他们都互相绊倒过很多次。 叶绍瑶尝试改动过几个版本,但自觉把握不住人物的性格,还是打算把任务交给专业的老师。 助教当然也得尽职,等待回话的功夫,李葳蕤召集他们做动作示范。 “我想要漂亮姐姐教我。” “我想看那个哥哥做后压步。” 四个人交替上阵,工作还挺轻松。 早课结束,孩子们放归猴山,李葳蕤终于完成教学任务,和他们说说笑笑:“吃饭去吗?” “可以点菜吗?” 叶绍瑶起得早,胃里的早餐已经消化一空,肚子打着鼓,叫嚣自己的抗议。 …… 四大洲开幕之前,叶绍瑶和季林越挤出时间回了一趟岸北。 在首都吸了许多天雾霾,看到岸北熟悉的蓝天,她有些动容。 明明就快到家了。 “近乡情更怯?”季林越笑她。 “闭嘴,你不懂。” 她恨不得立马飞回小区,和爸爸妈妈共度晚餐。 不过这个时间,叶先生应该还没下班。 熟悉的手机铃响起,季林越接通电话。 “绍瑶在你身边吗?”是邵姨。 “在。” 他打开免提,猝不及防听见一句“这死孩子,又把手机静音”。 泪水卡在眼眶淌不下来,所有悲伤情绪戛然而止,叶绍瑶命令:“挂掉。” “挂什么挂,今晚吃火锅,快回家,赶紧的,”邵女士说,“林越,你也一起上咱家来。” 晚上六点,天幕已经黑尽。 万家灯火的每一盏都照亮着人们,他们在灯下其乐融融,和家人快意畅谈。 还在楼梯口,叶绍瑶已经嗅到火锅底料的味道。 谁家吃这么好? 家门虚掩着,柔和的光破开阴影的缝隙。 是咱家! 餐桌的四角都摆上凳子,锅里的汤水已经沸腾冒泡,就等家里的小鬼夹一筷头。 “妈,”没带行李箱回来,叶绍瑶两袖清风,一步跨上楼,“爸爸!” 温姨和季叔叔也在,电视放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音成为和谐的背景音。 “快来,牛肉要煮老了。” 碗里的蘸料也是兑好的,就等坐下开吃。 叶绍瑶刚坐下,手还没碰碗,就被邵女士敲了一筷子:“洗手。” 她有样学样,拿起筷子敲在季林越的手背:“洗手。” 可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吃瘪。 厨房备好的荤素下了一盘又一盘,男人们喝酒聊天,女人们同样仰头一饮而尽。 季先生的醉意上头,怂恿两个孩子也干一杯。 温女士在暗处踹了他一脚:“什么毛病。” 邵女士也搭腔:“还是小孩子,喝什么酒。” “我喝呢,我能和季林越吹半瓶。”叶绍瑶挺胸抬头。 不过集训队对喝酒管得严格,教练的眼睛和摄像头似的,让他们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季林越被她口出的狂言吓得瞪大了眼睛。 手里只捧着一杯橙汁,她怎么也和喝大了似的。 宴席接近尾声,餐盘里的菜品只剩下搭衬的厚皮菜,铜锅里的汤汁加了又加,沿着盆沿留下一圈煮干的汤底。 温女士问:“你们月底能回来过年吗?” “咱们25号就能完赛回首都,”叶绍瑶想了想,“春节的话,集训队应该会批假。” “行,听说最近对岸又出什么食安事件*,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影响,凡事要小心。” “我们有自己的营养师傅,不会有问题的。” “咱们没时间陪你们去,你俩要互相照顾。”邵女士说。 “知道。” 这是每次出远门前,妈妈都要说的话。 她多听话,把季林越照顾得可好了,他都爱搭理人了。 …… 首都国际机场,航班起飞前,朱指导对他们做最后的嘱咐。 距离四大洲只有两三天的时间,训练量不宜过大,也不要完全放松,把握节奏最要紧。 感冒药的副作用让叶绍瑶犯困,靠在座椅上打盹。 从岸北归队的第二天,她就隐隐有了症状,没想到和季林越相互传染了几天,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两个发烧选手互相推诿责任,季林越皱眉:“你是不是穿少了?” 叶绍瑶反问:“谁裹棉袄训练。” 总之,两人都病恹恹的,带着口罩自闭。 “听说省队有一支冰舞组合,还是外训练出来的。” 她擤了擤鼻涕,压力山大。 没有比赛录像,这是那对神秘组合的第一次出山。 她对这次比赛没有太高的希冀,但起码起码,得站在省队身前。 第134章 他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失误买单? 敲门声响起时,叶绍瑶手里正拿着化妆刷,手机连通地球另一边的容翡,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 “你要先用浅色眼影打底,再逐渐用深色晕染。” 被听筒滤过的声音有些失真,语气却是十足十的认真,像化妆界的百科全书。 “我知道,”叶绍瑶借眼影盘抖了抖刷子,“有人找我,咱就先聊到这儿。” 容翡还没来得及嫌她喜新厌旧,剩下的话就被堵在电话线的忙音里。 叶绍瑶赶着开门,全没在意脸上糟糕的眼影。 甫一推开门,颀长的影子笼罩下来,季林越肉眼可见地一顿,伸出的后悬在半空。 “你怎么来啦?” “我来送感冒药。”他说。 叶绍瑶侧身让出半个身位:“你放进来就好。” 队医得知他们的身体状况,为避免摄入含有兴奋剂的药物,特意配了几副抗病毒的中药。 “我的感冒好像没什么好转,”她坐回化妆台,着手化另一只眼睛,“不知能不能在明天场地适应之前好全。” 台北近来的天气变化莫测,刚出几个小时太阳,又紧接着下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屋檐至今滴着雨水,将窗外的风景洗了干净。 他们住的酒店在高楼,可以俯瞰到半座城市。 “你看我的眼影。” 叶绍瑶转身,眨巴着眼睛。 她习惯了淡妆,今天才头一回打开深色的眼影盘,不知下手合不合适,特邀季林越点评。 男生有些不解:“怎么突然尝试这个?” 难说好还是不好,总觉得像被谁打了一拳。 “容翡给我上了一课,”叶绍瑶对着梳妆镜继续下一个步骤,在化妆包翻找睫毛夹,“芬兰快步需要的是激情,浓妆更贴合我们的表演。” 节目内容分的结构太复杂,表现力是其中最主要的成分,妆容会影响表情的直接呈现,给裁判不一样的观感。 “以前的也很贴合。” “是太丑了吗?” 她放下睫毛夹,仔细端详自己的杰作,也还行吧。 但老实说,以前容翡总爱化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皮,也别提自己多嫌弃。 “不丑,”季林越斟酌措辞,“但我可能得适应适应。” 她轻笑一声,睫毛夹贴在睫毛的根部,双手渐渐使力,将软垫往上推。 没有找准位置,扯得眼皮生疼。 “季林越,”她痛呼,“我睫毛是不是卡住了。” 痛感让她提高眨眼的频率,但每次眨眼,都会有新的疼痛袭来,刺激出生理性泪水。 “痛吗?” “还行……痛痛痛痛痛。”痛出弹舌音。 叶绍瑶的化妆事业以夹掉一根睫毛告负。 …… 比赛按照国际总积分倒序出场,加上去年华夏杯积累的三百来分,叶/季只堪堪跻身第二组。 冰舞的参赛组合有十四对,无论是花滑大国还是没听过名字的小地方,逼仄的后台挤满了人。 季林越将手背附上叶绍瑶的额头,后者立马往后撤了一步,撤到墙边,一级戒备。 手里落了空,他问:“干嘛躲?” “你现在不能和我接触。”叶绍瑶抱住自己。 检录的时候,她还带着口罩,时不时打一个喷嚏,散播病毒。 “你今天的症状很轻,应该快好了。” “你和我同时病的,怎么好得这么快。”她嘟囔,平时都是一起训练,她的强度也没小多少,怎么身体素质还差一大截。 “我也没好吧。” 季林越屈着指关节抵上鼻尖,也像模像样咳了几声。 她都懒得戳穿他,今天是比赛,一个人犯浑总比两个人都不在状态强。 但内场很冷。 叶绍瑶体感预测,比昨天试冰时的温度还要低,冷空气钻进敏感的鼻子,她不得不裹紧身上的羽绒服。 昨天的冰没冻严实,滑过冰面会留下荡开的水痕,有运动员向主办方投诉,故而冰场调整了地面温度和室温。 对于缺席最后一轮试冰的他们来说,变化的冰质也会影响滑行,只能在五练时间抓紧适应。 “季林越,这一块有冰洞,等会儿滑行时注意。” 两组之间没有清冰,上组的冰舞选手在托举时出现重大失误,刀齿砸在冰上,拉出一道冰坑。 “好。” 第一对上场的选手显然没有仔细观察冰况,女选手在图案舞时差点卡进冰窟窿,虽然及时补救,但也不免滑了一跤。 原本是去年四大洲的铜牌得主,最后以四十出头的得分几近垫底。 “Andour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在座多是从五湖四海远道而来的华夏人,给予他们最热情的掌声。 亮相行礼,叶绍瑶和季林越暂时分离,各自做好准备动作,等待音乐响起。 一阵短暂的电流声,广播流出激扬的交响乐,已经转身进入舞蹈动作的叶绍瑶一顿。 这不是慢狐步的《雨中曲》,是完全陌生的《Youngandbeautiful》变奏。 这不是他们的音乐。 场上的两人像卡壳的机械,观赛席一头雾水,从一片沉寂到掀起躁动,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季林越举手示意暂停,滑到裁判席前解释原因。 “您好,我们的选曲放错了。” “Ye/Ji”裁判长翻开报名册,“不,没有放错。” 她指向选曲一栏证明:“如果音乐播放错误,是你们报名环节出了差错。” “女士,我们按照规定,在报名后对提交的选曲进行了确认,是完全没有错误的。” 感谢自己的勤奋好学,叶绍瑶能完全听明白金发女人的鄙夷语气,并予以回击。 DJ台的工作人员闻风赶来,是个东亚面孔,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询问:“是音乐有问题?” 叶绍瑶转移了视线,打量着和她同样身高的女生,轻轻点头。 “是这样的,电脑里的文件太乱,有选手和你们撞了曲。但因为没有特别备注,所以可能出现了播放事故。抱歉。” 裁判长看选手与工作人员有额外交流,警惕问:“她在说什么?”手指向挂着工作牌的年轻女孩。 “她说是自己的操作失误。”季林越翻译。 这是一场荒诞的乌龙。 交涉结束,所有问题都看似解决。 “我们已知晓你们的情况,请回到场上准备表演。” 工作人员播放另一个音乐文件,眼神询问是否正确,得到肯定回答后,一切重回走上正轨。 说这段突兀的插曲没有影响是毫无可能的,两人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场外失误,都被打得措手不及。 从开场第一段舞蹈开始,节奏就是混乱的。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叶绍瑶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筋疲力尽。 是感冒加持吗? 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寒气撞进她的呼吸道,呛了两口。 糟糕透了。 想要滑向场边,却被季林越一把拉了回来:“还没有谢幕。” 哦,大脑有些缺氧,她忘记还有这个环节。 短短五分钟时间,她背上生出一层冷汗,鬓角浸湿,像刚从水里捞起来,有些发虚。 “你还好吗?” 套上刀套,季林越首先给她拿回外套,但小姑娘心里烧着火,只是夹在胳膊上。 “不好。”她直说,刚才和裁判对峙的两句,似乎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 一直跟在身边的冯蒹葭也纳闷,好歹也是规模最大的洲际比赛,工作人员却完全达不到专业水准。 “我记得ISU有规定来着,”叶绍瑶说,“节目中断会扣五分。” 季林越点头:“和时长有关,如果中断时间过长,扣分会更多。” 这不公平,他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操作失误买单。 叶绍瑶抠着手指,手里的纸团被揉得看不出形状,摄影师的镜头照过来,她才勉强提了提嘴角。 等分时间很长,观众们也开始不安,有暴躁的东北老哥发声:“这点事儿磨磨唧唧。”声音之大,让周围哄笑一片。 亮分板加载出来,每一个方框都写上成绩,技术分26.47分,节目内容分18.66分,短舞蹈总分45.13分。 好消息,裁判多少还带着同理心,没有为节目的意外做出额外扣分。 但坏消息是,裁判们的打分依旧带有主观情绪,刚才的插曲,闹得他们并不愉快。 “18.66分,”冯蒹葭笑出声,“咱们还是半个东道主呢。” 他们的姓名条挤在排行榜之中,暂时排列第二位。 叶绍瑶起身,呼出一口气:“还行吧。” “要不申诉试试。”季林越说。 “申诉也是裁判受理,你猜他们会不会说,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悲伤披上了故作开朗的外壳,场内的比赛还在继续。 这个冬天的天气实在奇怪,室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敲打在场馆的顶棚上,像密密麻麻的鼓点,将场内的音乐分割得支离破碎。 叶绍瑶带着沾湿的裤脚回到酒店,躺着休息了一阵,再坐起时,脑袋昏得厉害。 床头柜上放着体温计,水银还停在三十八的刻度上,她掖在胳肢窝下,重新睡去。 季林越是在半夜接到电话的,满室昏暗,只有床头的顶灯还不遗余力地工作着。 “喂。” “季林越。” “怎么了?” 她一觉睡到深夜,肚子还空着:“我想吃宵夜。” “吃什么?”他问,酒店楼下有许多夜市,大排档彻夜开。 电话那头没有给出具体的回答,却不知道嘴里说了些什么。 “绍瑶?” 他喊了几声,听筒里的女孩勉强醒过来。 “我又发烧了。” 第135章 向观众回馈的赠礼。 季林越从seven-eleven回来,塑料袋挤压着玻璃罐头,成为一路走一路响的铃铛。 叶绍瑶埋头看他打猎归来的战利品,陷入沉思:“我的宵夜是黄桃罐头?” “我让服务台把八宝粥热了一遍,”他最后从怀里拿出压轴登场的主角,“趁热喝。” 八宝粥还是那味道,不太好吃,但有营养。 从狼吞虎咽到装起淑女,一只小勺成为她磨洋工的工具,一旦有了饱腹感,她对食物的要求就高了许多。 季林越坐在对面旁观:“我给教练说一声,明早的公开训练不去了。” “不行,”她恢复了精神,有余力反驳,“既然给我们机会训练,不能不去。” 他们在短节目就吃了没有试冰合乐的亏。 这里是华夏的土地,远道而来的观众基本都是华夏人,她没办法不做到拼尽全力。 即使开门战*的表现不加,也要上演一场漂亮的触底反弹。 “我现在好受多了,谢谢你。” 把人送到房间门口,叶绍瑶刚想挥手说晚安,季林越又调转脚步走回来。 根本没有犹豫,像房间主人似的,理所当然地坐在窗台下的沙发上。 “现在快十二点了。”她指着表数落。 季林越却不在意:“我晚上就在这里待着,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 叶绍瑶嘟囔,这不是诅咒她嘛。 “那你待着吧,”她说,“但床是我的。” 不知道是药的副作用,还是身上烫得受不了,她始终觉得睡不舒服,翻身醒来。 室内只有电视的开关闪着红灯,窗帘拉得严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她摸黑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退烧贴和她的体温融为一体,揭下来,额头反而感受到了空气的凉快。 季林越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也备受感冒的困扰,比赛的奔波又实在累人,即使室内亮着夜灯,他也没被晃醒。 太嚣张了,叶绍瑶想,他就这么靠在沙发椅上,身上只有一套单薄的睡衣。 室内的空调还运作着,不能让病毒卷土重来。 她卷起床尾巾搭在他身上,又嫌不够,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也堆起来。 自己真是充满爱心的好搭档。 早晨雷打不动地起床,碍于身体状况,叶绍瑶只跟着季林越跑了两个街道。 但吃的早餐还算丰盛,随即选中的市民热情推荐了这一带最有名的厚饼油条。 在赛前摄入热量爆棚的食物,她生出浅浅的负罪感。 体重加一,加一。 她向季林越请示:“我再吃一块蛋饼好不好,半块也行。” 季林越以为她没带台币,顺手给结了账。 “我是怕你举不动我。”小姑娘直说。 “我怎么可能举不动?” 她这是对谁不自信。 赶到体育馆的时候,今日的观众已经开始进场,但他们绕到另一个冰场,今天没有冰舞比赛,整个副馆都是冰舞选手的天下。 叶绍瑶自嘲也到了手握保温杯的年纪,国外选手都在喝冰镇矿泉水的时候,她捧着满满一杯感冒药,脸颊被雾气扑得湿润。 “你好,叶前辈。” 站在她面前的,是自己赛前虚空锁定的对手,短节目后与他们排名不相上下的台湾本土选手。 “你好。”叶绍瑶有些拘束,盖紧了手里的水杯。 “我可以和你们拍一张合影吗?” 看女孩语气诚恳,她欣然同意。 女孩从外套拿出准备好的拍立得,mini版,只比配套的相纸大不了多少。 感光材料在相片上留下痕迹,风一吹,三人的图像定格在一方相片里。 “你们可以再帮我签个名吗?” 签名?叶绍瑶囊中羞涩:“我没练过签名。” 运动员作为半个公众人物,多少会在私下苦练签名,比如退役多年的穆百川,字迹依然如行云流水。 但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除了小学时规定摹写的庞中华硬笔书法,她压根就没练过字。 像给每一本教材署上大名一样,她的第一次签名,笔画比腰板还板正。 反观季林越,笔在手里一甩,三下五除二完事。 不过他的字体原本就是飘逸一类。 女孩如获至宝:“前辈,我是从小看着你比赛长大的。” “看我比赛?” 这样的句式,也只在过年走门户时,听老一辈亲戚客套过。 她还不到二十岁,哪有这么忠实的人生观众。 “零几年的时候,在大陆,我经常和你一块比赛。” 女孩并不是地道的台湾人,据介绍,她是跟着搭档转组过来的,祖籍冀河,说话带着一股北方的豪放味儿。 “我以前是女单选手。”叶绍瑶说。 “我也是,那时候你在比少年组,我还在幼儿组。” 因为组别不同,彼此没有太多交集。 叶绍瑶有些不好意思:“你认识我,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纵歌,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纵歌。” “希望你们明天的比赛顺利。” “你们也是。” 拿到礼物的纵歌高高兴兴与搭档汇合,一张照片在他跟前晃:“你看,我要到了榜样的签名。” 昨日的台北刚下过雨,现在艳阳高照,一丝阴云也没有。 “季林越,我居然是别人的榜样。”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身上的病痛像得到了缓释,脚下的步子也要轻盈些许。 “当然。你很优秀,或许在不知道的地方,早已经是更多人的榜样。” 叶绍瑶觉得肉麻,听不得这些容易让人骄傲的话,她沉下心,集中自己的注意。 …… 直到自由舞开赛前两个小时,叶绍瑶还有些断断续续的低烧,临出门又吃了一剂药,才勉强把体温降了下来。 口罩还冰贴成为随身携带的标配。 “请出示运动员证。”进入后场的闸机通道,有工作人员把守。 叶绍瑶慌张地上下摸索,掐着嗓子眼:“我好像没带。” 悦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男生似乎有些无奈:“你出门前才交给我的,说让我保管。” 还有这档事,都说感冒影响记性,难道作用如此见效? “完了,我不会提前老年痴呆了吧。” 她还需要用脑子记住很多事,比如等会儿的舞蹈动作,一点不能马虎。 好在这只是她不着五六的天马行空,等到她和季林越上场时,一脸严肃,比谁都更专注。 她的体能恢复有七八成,昨天上冰时,冯蒹葭对他们的节目做出评价,就这么滑,比华夏杯的那套质量还要高。 教练转了性格,叶绍瑶觉得,自己越长大,越觉得当年的毒嘴师父把他们当小孩子哄着,连出现同捻不同频的大失误,也不会想着如何拐弯抹角地嘴酸。 她的冰舞生涯刚起步,需要这样找自信,但同时,她无法给自己准确的定位。 冯蒹葭对冰上舞蹈的研究并不深刻,充其量只是代管教练。 她和季林越的多数陆训还是参考了国外的训练体系,冰上训练则是不厌其烦地打扰金/陈,还有瑞秋格林这位贵人。 “该到我们了。” 上一对组合的分数已经出来,广播还在等待屏幕完成加载。 “不要忘记动作,平安完赛。” 场上的两人不苟言笑,完全看不出即将上演的伉俪情深。 “短舞蹈的分数都那么低了,还这么紧张干什么。”冯蒹葭拍打两人的手臂。 “Andour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叶绍瑶奔向冰场中心,昂首亮相。 教练说得对,他们的上一场比赛不尽人意,和领奖台选手的分数一下拉开二十分,即使自由舞的所有技术动作全拿到最高定级,也几乎没有追回的可能。 放开滑吧,四周都是带着满心期冀的观众,就把这一场作为回馈的赠礼。 《罗朱》浑厚的音乐响起,她换上另一副表情,沉浸在和季林越的表演里。 脑子里装着每一个步法的落脚点,该在哪里急停,该在哪里舞蹈,该在哪里有情绪的起伏,她把朱丽叶完全融进自己的身体。 最后一段舞蹈是索洛维约娃新改编的,迄今没有在一场大赛亮过相。 从少年看到女孩死亡后的哀求,到女孩苏醒后的悲切祈祷,死神从未远离,也从未打算让他们改写命运。 只有双死,才是属于他们的最欢喜结局。 音乐的末尾,他们从缠绵回到原点,一步,两步,转身回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看见彼此。 会继续幸福。 不等观众反应,叶绍瑶首先挥臂祝贺,刚才的表现可谓超常发挥,虽然身上带病,但她的表现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最值得高兴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做错,感冒影响记性是个悖论。 “你怎么都不笑?” 她只顾自己笑得开心,在场边分担冰童的工作,却看见季林越重新收敛表情,嘴唇绷成一条线。 “你的脸都白了。” 没有运动过后的红润气色,叶绍瑶的嘴唇发白,像为了这一场表演透支了自己。 是吗?她抬臂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感觉精神良好。 但这只是多巴胺分泌的结果,一挨着柔软的沙发,她整个人就蔫了下来,嘴角也提不起来。 “你的手不烫,应该没有发烧。” 哪里是发不发烧的事,叶绍瑶勉强倚着靠枕:“我人快要瘫掉了。” 自己的四肢因为不自觉的紧张而酸痛,身上的骨头像被一根根抽走了似的,她恨不得立马回到酒店的房间,蒙头睡上一天一夜。 冯蒹葭握住她的手:“应该是感冒药的副作用。” 中英双语广播播报他们的分数,屏幕有些延迟,他们只能竖着耳朵仔细听。 这比一眼望见整个分数板的形式要刺激得多。 “叶绍瑶/季林越,自由舞技术分45.34分,节目内容分40.19分,总分85.53分。” 两套节目一共130.66分。 几项成绩均没有刷新个人的赛季最好成绩,毕竟每场裁判的主观打分偏向不同,自由舞的成绩已经算是稳定在误差以内。 定级应该和华夏杯没有太大出入,如果不是短舞蹈瘸了腿,他们的分数一定会更高。 但没什么可遗憾的。 叶绍瑶对近几年的四大洲冰舞数据做过统计,130+的分数并不糟糕,甚至是可以达到第七八名的中游水平,今年的竞争不同往年,或许结果比料想的还要理想。 国旗没有办法在这里升起。 但别着急,他们还有下一次、无数次机会锻造自己。 所有比赛结束,叶/季最终荣获所有选手中的第六位,相比于短节目后的第十名,着实把最终的名次拔高了一大截。 叶绍瑶是在回酒店的路上得知这则消息的,为了避开媒体的采访,在比赛还未结束,她提前溜号了。 当然,她不是唯一一名胆大的选手。 纵歌是本场比赛的东道主,从秘密训练到一朝出山,一直深受当地媒体的关注。 仗着大家对她“冰玫瑰”的爱称,女孩竖起花茎上的利刺,拒绝了一切采访。 “他们总是喜欢在花边新闻上大做文章,”她们坐上同一辆的士,女孩忍不住道明原因,“他们只是拍到搭档搂我的腰,已经把我们的下半生安排好了。” 她说,在国外学习几年,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这么荒唐的事。 “纵歌,你是在哪里外训?” “M国底特律,那里的训练营还不错,只是资格卡得很严。” “你们是怎么拿到外训资格的?”叶绍瑶打探。 据她所知,台湾是完全的花滑荒漠,除了早几年昙花一现的闵其麟,迄今都没有再出现让人眼前一亮的选手。 “是省队力保我们出去的,”纵歌笑着说,“队里的意思是,想要振兴台省的花滑运动,首先得抓住大陆的最弱项。” 然后,赶超大陆。 第136章 “这里是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 时间紧迫,花滑项目的冬奥动员大会是和四大洲总结会一起召开的,几百号人坐在大会议厅,听冬管中心的领导谈继往开来。 本次华夏队在4CC超额完成任务,单人滑和双人滑均获得不同成色的奖牌,叶绍瑶和季林越也追平了前辈们在该赛事获得的最好名次。 “这届冬奥会应该是渐入佳境的一届。” 一番高谈阔论后,领导开始给每位参赛选手分配任务。 男单曾在温哥华奥运会打开天窗,时隔八年,华夏出现了陈束晰为首的以难度著称的运动员,在国际上有不小的竞争力。 女单主力仍然不变,但有了四年的历练,尹谊萱已经褪去青涩,技术和表现力都随着发育关的远去而日益稳健。 当年的双人滑新锐势力也成了挑大梁的前辈,随着韩薇/白崇洛退役,容翡和张晨旭成为实打实的国内一号。 此次冬奥会,华夏双人滑满额参赛,他们将带着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们闯出国门,在遥远的索契大放异彩。 “陈新博,你的伤病恢复得怎么样?” “年底刚取掉石膏,现在正在加紧恢复训练。”陈新博说。 他们刚坐最近一趟航班飞回来,连行李箱还放在会议厅外,开完会议,他们又得坐上前往索契的班机。 “不要有压力,冰舞能够冲进自由舞,就是胜利。” 看来是太过瘸腿,连体育局也对这个项目不抱希望。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本届冬奥会的花滑规则有了新变化。 随着国际对冰舞的重视程度提高,近几届参赛的组合越来越多。 国际滑联规定,从本届开始,冰舞项目也实行晋级制度,短舞蹈过后,排名前二十的队伍才能进入到自由舞的角逐。 今年预计有二十五对组合参赛,势必会有选手半途离开赛场的情节。 “放心吧。” 他们在冰场耕耘多年,虽然比上不足,但稳在中游还是绰绰有余。 团体赛的赛程早于开幕式,在最终确定的名单里,金/陈退出团体赛,安/廖递补成为正式参赛选手。 会议一直进行到中午,其中又提到几个问题,比如冬奥会后的梯队建设,花滑协会的主席对赛后重点培养的运动员名单做出公示。 也就是下赛季的国家队成员。 “我们终于名正言顺了。” 叶绍瑶激动得失声,这可是体育总局发布的红头文件,他们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可以摘掉省队的枷锁,好好飞一把。 全世界人民都沉浸在喜迎冬奥的情绪中,华夏人还得加一条,过年的氛围也越来越浓。 国家队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这时候又各赴远方,容翡那头在封闭备战,天天打来电话诉说看到的奇观。 “天呐,俄国选手居然在单跳放出322的配置,这个世界疯了。” 国际滑联对这个连跳没有做出限制,多数选手为保险起见,还是以三周接两周的跳跃为主。 三连跳不太划算,但一旦落成,还是有不小的分数优势。 “早说你们的跳跃太保守,阿克塞尔两周接阿克塞尔两周的连续跳,又丑又不值钱。” 叶绍瑶都不明白,他俩有3T+3T的储备,干嘛还要上赶着降难度保平安。 “都怪张晨旭,他的外点连跳节奏太奇怪了,有二次发力的嫌疑。”容翡说。 这偏偏还是纠正不了的坏毛病,考虑到节目的连贯和同步,他们只能放弃接T跳的连跳组合。 “我要把你的吐槽原封不动说给晨旭哥哥听。” “说吧,”容翡不介意,“他本来就技不如我。” 高铁上的喇叭提醒最后的发车时间,乘务组的工作者在狭窄的过道穿行,一一检查乘客的车票。 “你这是在哪?” “回家过年的路上。” “好陌生的词汇。” 自从背井离乡定居到首都,而后频繁出国训练,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漫天大雪落在满街长红的景象。 “没关系,大概明年,我也会加入你们的流浪海外计划。” “有消息了?” “还没,”叶绍瑶想了想,“但应该会有一个好结果。” 高铁已经开动,在不断加速中发出极微弱的嗡鸣,季林越又在看那本《解剖学基础》,刚好翻到运动系统一章,颅骨的分部。 叶绍瑶没有高中生物学的基础,连看着颅骨的顶面观和侧面观都觉得瘆人。 她是铁血文科体育生,能学懂这些吗? 季林越握着笔,在示意图下做笔记,叶绍瑶悄咪咪从笔袋偷了一支笔,按开,没墨。 “季林越,也借我一支有水的笔呗。”她撑着下巴看他良久,还是屈服于他丰厚的文具财产。 这是她参与“流浪海外计划”的第一步,写信。 信纸铺开,用笔袋压上边角,她抬笔写:尊敬的领导。 他们曾经也这样给省队写过外训申请,但无一例外被队里的领导冷处理。 即使后来通过冯蒹葭联系上管理部门的副主任,对方也以诸多理由搪塞过去。 她顿笔想了想,划掉这个称谓,另起一页,重新写下:尊敬的协会领导。 他们不能一直吊在这棵歪脖树上,不被国际认可的安雨/廖惟就是最深刻的例子。 她转移目标,花滑协会是国家体育总局下辖的单位,它的话语权远在省队之上,既然省队置之不理,那就直接写给总局。 但同时,她也有些惶恐。 出国外训不是容易的事,衣食住行都得打点妥善,他们两人的力量太薄弱,需要借助单位的支持。 “季林越,你看这么写合适吗?” 刚刚还觉得百无挑剔的申请书,越读越漏洞百出,不等他说话,自己首先将草稿收了起来。 全文只提出了希望得到帮助的请求,对外训计划却一笔带过,不太真诚。 推翻重来。 她用毕生所学字斟句酌。 要写出国外训练体系的优势,如何让冰舞人才济济。 要写出自己的能力与国际的差距,外训一定有极大的正面作用。 要写出他们为国争光的决心,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感谢您阅读到这里,我们由衷希望能一直站在高级别的国际赛场,昂首挺胸地站着,站在最高处。恳请您能仔细考虑我们的请求,谢谢。] 叶绍瑶把自己写感动了。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条路,长训太难熬,如果没有国家的资金支持,他们还要蛰伏多少年。 “要我是领导,巴不得把所有队员送去训练,最好能练出那么几对,在各种赛场叱咤风云。”她说。 季林越笑着说:“这不是领导,这是米虫。” 叶绍瑶撇嘴,明明很有远见嘛,说话这么难听。 不过也情有可原。 在所有项目中,冰舞是成绩最差的一项,所以每年的财报上,计划拨给各省冰舞队的开支也就最少。 他们H省只有三对冰舞组合,其他两对还是与外省联合培养,能分到的资源就更少了。 还是双人滑好啊,现在的梯队建设不错,除开容翡/张晨旭,也有不少能拿得出手的组合,一年到头拿下不少世界冠军。 “我们当时要是转去双人滑,说不定早已经在大洋彼岸了。” “双人滑竞争压力大,你的膝盖承受不了滑行跳跃的高强度训练,很容易成为被埋没的珍珠。” “只是这样?这么说,莫非你是为我转的项?” 叶绍瑶的好奇突然被勾起。 她一直不知道季林越转项的原因是什么,这家伙只说,是因为他的上限不高。 上限不高?要不是他半途走进岔路,怎么也该把4T练出来了。 叶绍瑶从没信过这个借口。 信纸叠好,装进信封,经由冯蒹葭的手交给滑协的人。 “他们会看咱们的信吗?”春晚开始的时候,她记挂着送出去的信封。 季林越颔首:“春节放假,应该没那么快出结果吧。” 索契冬奥会开幕式,叶绍瑶还对那封信念念不忘:“大年初八,滑协该上班了吧。” 邵女士用无情的嘴挡回来:“你爸都还没开始上班,领导班子上什么班。” 2月13日,容翡/张晨旭以两分之差无缘领奖台。 2月15日,陈束晰以两套节目255.02分,最终排名第五。 “爸,把我叫回来干嘛?” 过两天就要返回国家队,她这几天一直待在冰上中心,逐渐恢复日常训练。 今天走在半路,却被叶先生一个电话叫了回来。 “现在正在直播冰舞自由舞的比赛,来看看。”叶先生挪出一个位置。 “前辈他们……没有进自由舞。” 2月17日,金荞麦/陈新博因短托举的失败,损失了至少五分,遗憾止步短舞蹈的比赛。 赛后两人接受华夏媒体采访,陈新博的旧伤在赛前没有完全恢复,打封闭后的比赛效果依然不佳。 新闻播出时,他们已经坐上回国的航班,联系国内医疗团队进行会诊。 “我们就差0.2分,要是我不犹豫那么0.001秒,晋级的就是我们了。”电话里,金荞麦一直后悔自己的表现。 叶绍瑶安慰说:“你们已经很优秀了,是咱们华夏冰舞的排面!” “好丢人的排面。”她可不想当。 “陈前辈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说,主要是因为训练强度过大,旧伤上又添了新伤。” 当年在温哥华意气风发的少女此刻有些迷茫。 她和陈新博的年纪都不小了,即使自己还可以咬牙撑一个赛季,以陈新博的身体状况看,也很难再坚持四年。 “你们还参加冠军赛吗?” “不会了,老陈那么重的伤,起码得休整小半年。顺利的话,机能还是可以恢复到冬奥以前。” 叶绍瑶不了解他的伤有多严重,但听金荞麦委婉的语气,似乎和告别赛场的遗憾没有区别。 “小半年而已,等下个赛季来临,金/陈还是会强势归来。” “这么看好我们,”金荞麦被她哄笑,“你和你的小搭档不打算扛旗吗?” 她知道,安雨/廖惟从来都不是国际赛的有力竞争者,故而从接触到叶/季的第一天,就把华夏冰舞的未来当做宝贝押在他们身上。 电话打了小十分钟,叶绍瑶蹲得腿麻,拍拍屁股席地而坐,手指无聊地卷起电话线:“我们前途未卜欸。” 已经一个月过去,那封信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头,沉到不可知的海底。 甚至连驳回的信息也没有。 总不能还在放假? 哪里有正月过完还不上班的单位,她以后也想进体育局养养老。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金荞麦说。 她坦言,如果不出意外,她和陈新博撑不到平昌。 安/廖一直练不出来,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滑协也一定会想别的办法。 她相信,叶绍瑶和季林越就是最合适的planB。 “绍瑶,还在打电话吗?”邵女士叼着冻梨找过来。 叶绍瑶低声说了去抱歉,捂住话筒:“怎么啦?” “你的手机震动了八百回。” “是谁?” “没备注。” 她为了不让外界妨碍自己的训练,对外一直留的是家里座机,除了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应该没有人会打过来。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座机一直在占线状态。 “前辈,我们等会儿再聊。” “你忙你的,我正要陪老陈进手术室。” 趿着拖鞋,叶绍瑶转换战场,回到卧室继续拨电话,未接来电里,陌生的号码锲而不舍打来八次。 她寻思,自己也没和金荞麦聊多久的天吧。 “喂。” “是叶绍瑶吗?” “是的。” “这里是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 第137章 康乃馨在蒙特利尔遍地盛开的时候,你从花丛中抬头,就会看到我们。 接到电话,叶绍瑶和季林越立马退掉下周的机票,连夜坐高铁回了首都。 等到冬管中心上班时,他们已经准时准点出现在体管科的办公室外。 小姑娘一路嘀咕:“我们的信怎么送到冬管中心去了?” 她清楚地记得,填的收件人是花滑协会,把信交给冯教练时,也只是寄希望于有几面之缘的金承奥。 科室的梁主任把他们迎进去,从抽屉拿出一封拆开的信,信纸有明显的皱褶,显然被打开过无数次。 他说:“滑协的金主任给我的信,他说他看后很动容,也让我们看看。” 两人乖巧地站在办公桌前,看男人从桌上的罐子里捡了几片茶叶,走到饮水机前接水,然后徐徐说:“前几天的冬奥会看了吗?” 叶绍瑶点头,她大概知道冬奥会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助推作用。 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使是华夏一向强势的双人滑,这次也被俄国选手包圆了领奖台,致使今年在花滑大项颗粒无收。 华夏在冬季项目上没什么夺金点,但今年的短道速滑创造了历史,自由式滑雪也有不小的突破。 握着半枚金牌的双人滑却马失前蹄。 有人质疑,失败的原因和该周期领导的决策失误有关系,致使华夏花滑大退步。 花滑协会的领导没有过多辩解,在冬奥集体总结会上当众做了检讨。 “体育总局对索契周期的训练成果不满意,咱们还在想办法重振旗鼓。” 所以时也命也,他们的申请信写进了领导心里,正好成为打开新思路的问路石。 滑协打算组织一批运动员前往捷克开启短期训练,时间没有定,人员名单也没有头绪,只是有一幅初步擘画的蓝图。 去捷克短训? 叶绍瑶和季林越对视一眼,这与他们的想法几乎背道而驰。 “主任,如果我们有更好的目的地呢?” 无数次实践证明,短训的效果并不理想,除了能够接触到国内无法拥有的人脉,既来不及适应国外的训练环境,也不能有效地改良技术。 季林越明说:“我们想去蒙特利尔的滑冰学校长训。” 这让梁东亭犯难,今年才刚开年不到一个月,滑协的一番决定已经是下了狠心,哪里还有余钱供两个人去蒙特利尔。 “你们知道去滑冰学校长训要多少钱吗?” 谈到钱的问题,两人有些沉默。 早在第一次见到瑞秋格林,他们就打探过,滑冰学校的学费分期缴纳,每一个月为一期,一期的各种训练费用共需要约三万美元,约合人民币十八万。 所有问题的症结似乎都在这里。 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省队也出不了那么多钱,现在轮到冬管中心的主任叹气,大概也望而却步。 梁东亭希望他们能在外训中获得长足的进步,但走出去太困难。 他们明确提到过,计划在IAM训练半年时间,简直要把滑协的小金库掏空。 花样滑冰从来都是高投入而低回报的运动。 在每一项好处的背后,似乎都无形的加上一句转折——不值得。 如果投入太多成本,看不到水花怎么办? 即使假设叶绍瑶/季林越真能为华夏花滑队带来什么,可一旦给他们破开这道口子,其他运动员纷纷效仿,又该怎么办。 冬管中心只是体育局下的小小单位,非盈利机构,也指着国家的财政**下去。 希望的灯火一直忽明忽暗,叶绍瑶觉得自己在坐过山车。 岸北的游乐园有近乎垂直的过山车轨道,她小时总是幻想自己坐在机器上的惊险场景,现在和那时候一样心神不宁。 “那冬管中心的意思是……”他们的计划还是一如既往的告吹? 梁东亭的语气平和了许久,终于有了抑扬顿挫:“金主任和我说了很多好话,我们彻聊了一个下午。” 很难想象,两个几近退休的男人能约上一顿下午茶,在京郊偏僻无人的咖啡馆,一面欣赏雪后初霁,一面发着花滑窘境的牢骚。 最后的话题引到那封信上。 金承奥让梁东亭设身处地想想运动员的感受。 那些在国内不被关照的运动员,他们得不到良好的训练资源,自然而然也拿不到令人满意的成绩。 只靠头部运动员的风险太大了。 比如被寄予厚望的容翡/张晨旭,体坛报纸日日为他们的冲金预热,最后的结果却大跌眼睛。 金承奥反思:“我想,我们可以扩大培养范围,从资源倾斜于头部运动员,发展到尽量让腰部运动员也能分一杯羹。” 这就是他们描绘集体外训的蓝图的开端。 “你想知道我们几个单位商讨的结果吗?”梁东亭抛出一个问题。 叶绍瑶点头,当然想,他们今天来到这里,渴求的就是一个结果。 关键时候,男人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浅酌一口,发出叹谓。 “你们曾经拿到过数枚单人滑的奖牌,甚至金牌,尤其季林越,还拿到过世青赛的铜牌。” 他仍然不疾不徐,细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滑冰史:“转项后,你们拿到了华夏杯的铜牌,四大洲第六名。虽然大赛经验不足,但你们只用了短短两年,追上、甚至超越几代前辈创下的历史成绩。” 的确,还从来没有华夏运动员能够在家门口守住一枚冰舞的奖牌。 即使这场比赛已经逐渐湮没在浩繁的世界花滑史中,它也能永远被华夏的冰舞人奉为瑰宝。 这枚铜牌的含金量比含铜量要高得多。 所以就在前天,冬季运动管理中心、华夏花样滑冰协会、国家队以及东北几省的体育局代表齐聚首都,多方就华夏花滑未来的发展问题做出报告。 擘画的蓝图是他们振兴花滑的第一步,除此之外,对于叶绍瑶/季林越的训练申请,也做出积极了的讨论。 几家单位愿意承担他们在蒙特利尔滑冰学校70%的滑冰费用。 转折来得太突然,叶绍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这是他俩和梁主任周旋几个小时,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好消息。 梁东亭随后说,冬管中心还要负责盘活大大小小几十个冰雪项目,实在给不了太多。 没关系,他们不是不知餍足的销金兽,这已经超出他们的预期。 尤其是国家队代表在会议上提出,他们能给叶/季提供一名随行的营养师。 营养师,手里的饭菜不仅有营养,最重要的是好吃。 叶绍瑶混迹国家队许久,除了指导教练,就和营养师熟。 她在暗中和季林越鼓掌庆贺,他们还有条件远离歹毒的西餐,什么蜜桃拌火腿,牛油果抹吐司,她真是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我们可以月初出发吗?” 小姑娘高兴得过了头,已经开始畅想国外的训练生活。 “不可以,”梁东亭把她的兴奋劲压下来,“体育总局还在给你们处理签证问题,应该会和那批短训队员的签证一起下来。” 加国的签证虽然好拿,但效率很低,他们的情况特殊,还需要提前联系滑冰学校出示相关证明,如此下来,起码得等上一个月。 签证拿到手里时,首都已经是盛春。* 三月末的风里还夹杂着一丝冬末的冷气,但终究不是浸入骨髓的寒冷,叶绍瑶和季林越抽空去了一次故宫,这是他们提前蹲了预约才终于抢到的门票。 在刚刚结束的世锦赛上,他们侥幸跻身自由舞的角逐,并将自己的最终名次定格在第十八位。 就在去年,华夏主动舍弃了世锦赛的冰舞名额,在这场仅次于冬奥会的重要赛事开了一面天窗。 今年,终于有人愿意拿着名额拼一把,挺身站出来,告诉世界,华夏冰舞并不是后继无人。 那场比赛汇聚了一众世界顶尖选手,世界第一第三的加国冰舞组合,世界第二的M国组合。 每对选手都是他们的大前辈,每对选手都荣膺了更多的荣誉。 他们能和这些选手同台竞技,是他们的幸运。 这更坚定了叶绍瑶外训的信心。 “签证终于到手了,我们下周就走吧。”她说。 虽然身在故宫,穆教练口中高高窄窄的红墙却丝毫困不住她想振翅翱翔的心。 “好,我回去就查航班。”季林越也同样没有游览的心情。 瑞秋格林已经和他们通信几回,一直问着到达蒙特利尔的时间。 前几天的世锦赛,他们还见了一面,格林毫不留情地说,如果再不接受外训,叶/季就得一直沉在世界三流。 叶绍瑶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 “四月,康乃馨在蒙特利尔遍地盛开的时候,你从花丛中抬头,就会看到我们。” 漂亮的中文翻译成英文,却是一堆虚有华丽的辞藻。 “什么意思?”格林问她。 “我们终于成为IAM的一员。” 第138章 等明年出山,手握世锦赛,脚踩四大洲。 落地渥太华算是正式入境,去往蒙特利尔却还要再转一次高铁。 过海关时没那么顺利,叶绍瑶和季林越前后被请去检查室谈话。 “这是什么?” 工作人员从行李箱找出长柄状的物体,被柔软的橡胶和珊瑚绒裹了两层,还依稀能够感受到它锋利。 “冰刀。”她老实答。 冰鞋的刀是可拆卸的,国内训练时没必要随身携带,但他们要在这里一待小半年,所以提前备上,方便出现意外时及时替换。 “这把刀有些长,按规定不能入境。” 冰刀不能入境,还有这样的规定? 可他们已经往返各个国家多少次,也没有因为携带冰刀被海关拦下。 “我有冰刀的购买发票,或许可以通过您的审批?” 因为行李丢失的问题时有发生,叶绍瑶在事先询问了机场部门。 当时的接线员回答,在包装完备的情况下,冰鞋可以携带上飞机。 她理所当然也认为,未安装的冰刀作为冰鞋的一部分,也可以一并带上飞机。 好在她有心,把票据也带上了,向工作人员证明,这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冰刀。 工作人员拜托华人同事解读,在发票和女孩之间来回打量:“你是专业运动员?” “是。” 她随身还携带有运动员的各种证件。 身边的同事点头认可证明材料,对于运动员的必要装备,国际上又有另外的规定。 工作人员盖下“请记住,超过六英寸的道具必须办理托运。” “好的。” 被放出检查室,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她第一次被海关扣住,心里的压力不亚于被各种领导问话。 “你也是因为冰刀?” 季林越点头。 他们都大意了。 高铁的上车流程却没那么严,整个入站通道只有几名工作人员盯着,没有专门负责安检的机器,闸机处还有逃票的吉普赛人。 “好嚣张。” “他们没办法买票。” 流浪者衣衫褴褛,留着完全看不清脸部轮廓的络腮胡,走向候车区的随便一处空地。 他们压根不打算远行,只是缺一个睡觉的地方。 渥太华离蒙特利尔不远,不到两个小时,火车已经开始降速。 目光所及之处有错落的高楼,这座火车站真正做到了大隐隐于市。 “这里离IAM不远。”叶绍瑶打开地图软件检索,两座建筑的图标只相隔不到十公里。 季林越突然坐直上身,他想到了什么。 “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滑冰学校不提供宿舍,冬管中心的领导也没给他们安排,叶绍瑶猛地反应过来,如果不快些想办法,他们就和那些街头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无家可归。 没关系,她有人脉。 “前辈,江湖救急。” 金荞麦喊道:“祖宗,现在凌晨两点!” 叶绍瑶抬头看正挂在头顶的太阳。 又是碍人的时差。 站在道德至低点的她垂下尾巴,握着手机低声道歉。 “有什么事?”金荞麦提前进入休赛期,久违回到了家,声音慵懒,“你们到蒙特利尔了吧?” “是,但我们要风餐露宿了。” 这算哪门子事,金荞麦在这里待了许多年,对冰场附近的每一块土地都很熟悉,她翻了翻手机里的联系人,发去一串号码。 “这是我的房东太太,Ms.Wedeln,你可以打电话问问房间是否还空着。” 在加国,寄宿家庭是留学生普遍选择的住宿方式,他们正好也在这样的年纪,同样是出国求学,和留学生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金荞麦口中的维德太太是年逾六旬的独居老人,头发还是柔顺的淡金色,深邃的绿色瞳孔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 她的嘴角向下垂着,看着也没有金荞麦形容的和蔼。 叶绍瑶站在季林越身后,悄悄瞥了一眼墙上的门牌,St.106,园子里有涂满木色油漆的信箱,应该没找错。 “您好,我们是刚才打来电话的华夏学生。”季林越颔首。 “你们和金打了几通电话,吵得我睡不着觉。” 老人扶了扶鼻梁上的花镜,似乎有怨气从她耷拉的眉眼泄露。 今天真是随口道歉的一天,这已经是第三次,他们欠身说抱歉。 “你们进来吧。” 这是三层高的独栋小楼,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维德太太的私人生活空间,三楼被隔成两个小房间,推门就是天台。 叶绍瑶掐着表估算,从大门走到房间门口,足足需要半分多钟。 “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她肤浅地羡慕。 简单放下行李,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维德太太说给他们准备了入住礼物,正回楼上取。 还好金荞麦连同这个风俗也一并告诉给他们,不至于落到只带两袖清风来的尴尬境地。 “咱们买的礼物呢?” 季林越往前挪了挪,礼品盒就藏在他的背后。 他们临时找了个华人商店,老板是华夏的西南人,渡海过来经商多年,店铺的规模很可观。 “送房东礼物?”他对这个需求并不奇怪,“看看我们家的传统手工艺品。” 老板还是个少数民族。 他从库房找到一个精美的礼品盒,打开盒盖,是一只银线织成的绣球。 每瓣叶子的交接处打上珠络,绿白渐变的流苏和主体异常合衬。 “还有熊猫。” 横向连接的叶子还绣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熊猫,亮绿的竹叶是整只绣球的点睛之笔。 这太有华夏的民族风格。 从她的经验来看,接触到的外国选手都对熊猫爱不释手,叶绍瑶一眼就选中了它。 只是不知道维德太太会送给他们什么。 “这是……”一个精致的手提袋,上面还印着示意图,看着像某种食物。 “QingTuan.”老人用生疏的口语念出包装盒上的拼音,“听金说,你们华夏正在过清明节。” 清明节吃青团,似乎听过这个说法,虽然他们的家乡没有这个习俗,但足够见得房东的贴心。 叶绍瑶为她错误的第六感道歉,维德太太实在面冷心善。 礼物交换结束,老人转身走向厨房:“你们晚上吃什么?” 致命问题。 营养师没有和他们一路,未来也不会住在一起。 这意味着,除了中午的正餐,他们还是得和凉性的各种食物作伴。 “蔬菜沙拉?”深思熟虑后,叶绍瑶勉强挑出她还能接受的菜品。 全蔬菜是她的底线,欧洲国家喜欢将水果与蔬菜混搭,那才真要命。 已经穿上围裙的维德太太高声反问:“你们居然喜欢吃沙拉?” 这没什么,不过是金荞麦和陈新博在这里住了几年,从来都吃不惯当地的食物。 尤其是陈新博,在刚来加国那阵,从华夏运来两箱紫薯面包。 那哪能行,维德太太看不惯小辈们的糟糕饮食,转头学起了华夏菜。 现在轮到新的小辈们惊讶:“您居然会华夏菜?” 难怪金荞麦一直强调,必须住在这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家里厨房是开放式结构,洗碗池的旁边却装上一台炉灶,顶上还有嵌入式的抽油烟机。 在国内待得久了,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配置,可这里是十万八千里的国外,叶绍瑶眨眨眼,才发现异常。 “我的拿手菜是麻婆豆腐,金总爱在汤汁里多放两勺糖,我说那不正宗。” 维德太太架锅烧油,橱柜一打开,柜门挂了一排大大小小的锅铲。 叶绍瑶和季林越讲小话,她爸妈在岸北过了几十年,家里都没有那么齐全的厨具。 感受文化大融合的一天,从美好的晚餐结束。 老人睡得早,五点吃完晚餐,六点已经走向卧室。 他们的生活节奏很不一样。 叶绍瑶和季林越整理好房间,看天色还早,能去IAM探探路。 下到一楼,却被维德太太叫住:“这里不比你们国家,晚上出门得小心。” 蒙特利尔是加国最安全的几大城市之一,但因为环境的差异,部分区域不免发生各种治安事件。 “据政府说,蒙城的北部有黑手党组织,曾在周边发动过枪击事件,”她说话爱大喘气,让人琢磨不透语意,“不过近几年没什么风声。除此之外,城里都很安全。” 这是哪里的话,即使没有枪击事件,其他安全问题也很严重吧。 “我们不去了。”叶绍瑶拉住季林越,小命要紧。 “这里不是M国,放心吧,”维德太太见自己的玩笑唬住了新到来的小朋友,忙打住,“蒙特利尔的夜生活丰富着呢,城市公园有很多年轻人。” 四月初的蒙城,叶绍瑶最终还是选择上街。 街道尽头的太阳刚刚被地平线吞没,尚且还留有奉献世界的最后一道天光。 她裹上一件棉衣,出门前又加了一套薄羽绒服,如果真有什么枪击事件,衣服的厚度足够让子弹缓冲那么几毫秒。 季林越看她又怂又倔的模样,差点没笑出声。 男生嘴角的弧度映在叶绍瑶心里,她吭哧吭哧甩开旁边的人,自己在华夏哪需要这样狼狈。 可是现在还有未竟的事业待完成,不能小命呜呼。 路上的行人极少,连小偷也不出门,他们一路平安地到达滑冰学校,拱形的校门上刻着复杂的校名。 主体建筑颇有中世纪的风格,但和她在欧洲看到的又不一样。 这里面居然是冰场? 校门是敞开的,她和季林越轻而易举进入校园,高大的罗马柱支撑着这里的一切,叶绍瑶抬头,吊顶装上的灯和那弯弦月一样明亮。 这栋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建筑里,还依稀能听见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 谁说外国人下午两点下班的?起码干运动员这行,就没有不刻苦的。 不知道是谁惹怒了格林,女人的声音极有穿透力:“这组动作太糟糕了,你们是第一天认识吗?” 从门缝往里窥,夭寿了,被骂得狗血临头的居然是现国际积分第三的冰舞组合。 “我们的训练生活一定很精彩。” 冯蒹葭也是爱骂骂咧咧的性格,但她充其量是半路出家的冰舞教练,叶绍瑶还有勇气和她理论理论。 她没想到,格林对待亲学生也是同样毫不客气,之前和她聊天,还只以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幽默女人。 真到上冰那一天,他们指定比眼前这对更狼狈。 季林越从另一个角度想:“我们的能力一定会突飞猛进。” 当然,只是在远处看着,他们已经被IAM的教学氛围所感染。 他们要在这里求学半年。 这半年里,他们将接触在全球最负盛誉的教学资源,他们过的每一天,都要比过去更优秀。 再敢想一点,等下一年出山,他们要手握世锦赛,脚踩四大洲。 白日梦从这里开始,会变为现实。 第139章 没有足够的男伴,就拆东墙补西墙? “师姐,没有你和师兄,我们该怎么活。” 刚下早训的叶绍瑶破天荒收到了省队师妹的电话。 此刻的华夏已经接近凌晨,除了真有想要倾诉的事,谁会挑这个时候打来。 “怎么啦?”她柔声问。 师妹一吐为快:“我们冰舞乱了套了。” 最近国内正举办冠军赛,虽然是一个赛季到头的收官之战,但本届并没有多少人参与。 冬奥会是首要影响因素。 金荞麦/陈新博隐退治疗,安雨/廖惟也在冬奥后暂时给自己放了假,叶绍瑶和季林越远在国外。 三对最有竞争力的冰舞组合无一例外的缺席,导致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局面。 “你敢想象吗?我前年在JGP拿不到九十分,世界排名垫底,”女孩拍手造势,“这赛季升了组,在国内能拿到159.48分,奇怪不奇怪?” 成年组的自由舞只比青年组多一个技术难度,一个赛季怎么能有近七十分的进步。 何况那是一百五十九分,足够在成年组大奖赛上拿到一枚成色不错的奖牌。 “冰舞的冠军有一百八十多分,所有GOE都额外加了两分以上,不知道裁判能不能安心睡觉。” 反正,这个159.48分拿得不踏实,女孩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根本睡不着。 “这是他们的事,”叶绍瑶能猜到几分,估计是有能力的都不在,领导们想要营造百花齐放的虚假局面,才给每组选手都抬了分数,“你的表现无愧于自己就好。” 场上的季林越也下冰,戴上刀套,回到休息区换鞋。 “绍瑶,该吃饭了。” 说到午餐,她来蒙城有一段时间,这里的美食比意料中要好得多。 大概是因为维德太太的手艺实在不赖。 最初还庆幸有营养师随行的她已经对午餐不抱期待,蒸西兰花,蒸鸡胸肉,蒸土豆子,再配上一碗大米饭。 这里没有做菜用具,蔬菜也单一,营养师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们下午还要上冰训练。”这套营养餐,叶绍瑶真担心自己能不能在冰上顺下来。 “那就允许你多吃半碗米饭,”营养师打开电饭锅,腾腾的热气迫不及待扑出来,“这大米还是你家那边儿产的。” 她才不是这个意思。 小姑娘抿着筷子,心事重重。 刚才只顾着安慰老队友,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 上周学校照例举办了队内测试赛,他们的成绩不太理想。 有一众国外组合的珠玉在前,她和季林越作为融入集体的新人,即使两套节目没有出现大失误,也没能在比赛里超越前辈们。 赛后,格林问:“你们找到自己的薄弱点了吗?” 不如人是肯定的,但要找到是哪里不如人。 叶绍瑶点点头,前天晚上,他们向维德太太借了电脑,将所有选手的自由舞复盘了一遍,熬到半夜。 笔记记了两篇,写观后感似的,罗列了每个组合的技术、难度和优势。 最后才是他们的录像,她翻到新的一页,首先记录主观判断出的问题。 “最突出的点是步法。”她说。 两组图案舞的定级很一般,难度步法没有优势,有时还会在配合上出现问题。 这不是格林想要听到的回答。 “所有选手普遍存在这样的问题,对你们来说并不特殊。” “可能,我们并没有将滑速提起来。”季林越补充。 “你们在赛时也这么觉得吗?” 是的,他们的滑速一直不快。 尤其在叶绍瑶的发育后期,两人的速度和单人滑时期有天差地别。 这和体力有直接关系,到最后一个托举结束,他们几乎没有余力支撑自己继续接下来的动作。 用叶绍瑶的话来说,能够掐着时间完成所有舞蹈动作,全凭肌肉记忆和坚强的意志。 她说不清在节目后段走了多少冰,为了给技术动作留出体力,衔接部分只能应省尽省。 “滑行速度太重要了,这是裁判乃至外行最容易判断的得分点。速度慢,就是基本功不扎实。” 兜兜转转,又来到重新巩固基本功的环节。 但国外的训练方式很新颖。 重新回到冰场时,格林已经准备好训练道具。 “降落伞?” 她没有否认:“和降落伞的原理一样,增加阻力。” 场上的学员穿戴展示,腰带束紧,阻力伞像一条尾巴拖曳在地上。 滑行起步,不断加刀,伞叶被带起的风撑开,在身后遥遥飘动,一旦减速,又懒惰地坠在冰面不想走,成为碍事的包袱。 “这套训练不仅可以提高滑行速度,还可以锻炼你们的腰腹核心力量。” 如果没有强大的核心,只怕会被阻力带倒。 第一次尝试,叶绍瑶在场边做好道具调试,一个蹬冰,几乎纹丝不动。 这比想象中要困难些。 阻力伞完全张开的大小不亚于一把晴雨伞,腰部能感受到它在空中的浮动,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她的身上牵起操纵的线条。 她觉得,这比腿上绑铁坨还要费劲得多,只是滑了两圈,就像走过万里征途一样漫长。 “发育之后的身体会变笨重,提不起速度是正常的。你们需要尝试新的方法,既要确保全程滑速不受影响,又能留有体能保持高强度的技术输出。” 冰上的速度训练很有成效,每次摘下阻力伞,叶绍瑶撒丫子就往冰场里蹿,脚底像抹了油,腿部肌肉丝毫没有酸痛感。 “我好像长翅膀了。”她飘飘然。 …… 夏初,容翡那边休整好,和张晨旭重新踏上外训的航班,转机途中,几人在蒙城见了一面。 他们的第二趟航班定在明天下午,容翡大慈大悲地说,她特地选在这里降落,来看看第一次跨洋留学的萌新。 叶绍瑶当时还蛮不乐意,明明一趟直飞的事,她现在还得花功夫亲自接驾。 “这是你们住的地方?” 出租车穿过闹市,拐入僻静的居民区,小径不宽,只能容两辆车并肩驶过。 但每家每户的装修都很气派,多是两到三层的小楼,院子种上不同科属的树木,街边打上一米高的木栅栏,没人进出的时候,木门总是锁着。 “那家就是。”叶绍瑶给她指了指最高的那棵树。 那是维德太太家后院的水杉树,比他们的房顶还要高,她和季林越偶尔站在天台欣赏风景,水杉的树叶触手可及。 “那棵树还没抽芽的时候,维德太太还拜托季林越爬树剪剪老枝。” 说到这个,叶绍瑶就像打开话门,和容翡分享留洋生活的琐事,几次三番提到自己的房东。 维德太太的丈夫在孩子未成年时就死于传染病,儿女长大后在M国定居,也各自有了家庭。 叶绍瑶问:“他们没回来过吗?”叶绍瑶想到刚来到这里的场景,吧台的金属架只挂了一只水杯,包括主人的其他生活用品,都只有一件。 “回来,为什么要回来?远走高飞才好。”维德太太说。 她是个很独立的女性,所以希望孩子们也能独立生活。 所以不是子女们远走高飞,他们在成年之后就被赶出了家门,自力更生。 但对于叶绍瑶和季林越,维德太太又是另一番说辞。 她担心两人的安全问题,特别设置了门禁时间,晚上六点前回家吃晚饭,十点必须锁上家门。 “听起来是个别扭又古怪的老太太。” 是有点古怪,毕竟谁还会在一把年纪的时候,听着摇滚乐弹贝斯。 用的老式唱片机。 带着老花镜弹。 车载音乐放着林肯公园的新专辑,叶绍瑶能哼出《WaitingfortheEnd》*的副歌旋律,这就是维德太太最喜欢的歌。 容翡却不知道这个,她的心里一直忐忑:“我和张晨旭借住一晚,会被拒之门外吗?” 她只顾给叶绍瑶一个惊喜,其他的都没考虑。 “当然不会,”叶绍瑶说,“我出门前和维德太太报备过,她说,我们办派对都没关系。” 没有晚训的时间很难消磨。 虽然他们可以征用客厅办派对,但一天下来,谁都疲惫得没心情,看了一部电影后,各自回屋休息。 只有容翡还精神抖擞,一定在飞机上又喝了不少咖啡。 “这里还能看见山。”她将手指卷成望远镜,正前方有一道不高不低的近弧形轮廓。 “那是皇家山,山上还有教堂。” 她拍拍栏杆,猛吸一口气,的确能嗅到草木的芳香。 “这地理位置真不错。” 叶绍瑶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睛,拉下床头灯:“你要是站在季林越那个房间,还可以看见东边的圣劳伦斯河。” “现在才十点钟,你就睡了?” “你看隔壁,”叶绍瑶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隔壁的落地窗已经不见半点灯光,“就咱俩是夜猫子。” 外面没有灯火,只有城市的道路还依稀能看见几盏灯,周围的环境和星空一样静谧,这里没有哭闹的孩童,也没有流淌的车流。 一室之内,只有两个女孩轻轻的呼吸声。 夜晚催人,容翡褪下开朗的外壳,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进入一天最脆弱的真心话时刻。 “我已经联系上首体的老师,接下来会减少训练量,开始补文化课。” “今年就恢复学籍?” 叶绍瑶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剥离肉|体,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天际般遥远。 “嗯,时间不等人欸,四年的变数太大了。”容翡顿了顿,感慨道,“如果还能去平昌,我和他就再拼一把,要是有了更优秀的接班人,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许多花滑运动员在他们这个年纪考虑退役,尤其是张晨旭,平昌周期奔三,现在逐渐过了能力巅峰,体能和技术都在走下坡路。 “你听过国内拆对的风声吗?”她突然侧身,让声音离得更近。 “拆对?”眼睛已经阖上,叶绍瑶又强行撑开。 拆什么对。 人在国外,连接受信息也有了时差,容翡说:“双人项目的拆对计划,领导已经暗中留意了好多年。” 只是这赛季的成绩不好,这个计划冲出水面。 出国短训的那一批运动员名单,有一半是重新结对的组合,曾经念顺口的组合名字,现在全被打乱了顺序。 “你和张晨旭哥哥不会被拆吧?” 容翡现在的竞技状态很好,和张晨旭的情况不太一样,这次冬奥失误,难免会受到上面的关注。 “谁敢动我俩?”容翡全把这句话当玩笑听。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手握各种国际赛事金牌的人,国内一骑绝尘的一号,绑也得绑在一起。 “倒是你和小竹马,”她透露,“我找滑协商量拿签证的时候,正听见领导在办公室聊拆对的问题。” “和我们有关?”叶绍瑶皱眉。 “关系大了。” 话语之间,指针走向十一点,她反而来了精神,披上一件外套,和容翡坐在天台聊天。 这觉一时半会睡不了。 “他们想让我和季林越拆对?” 太荒谬了。 容翡点头:“虽然难以置信,但他们真有这个想法。” 陈新博短期内无法回到赛场,金荞麦那边就空闲下来。 怎么说也是国内最拿得出手的冰舞女运动员,要是苦苦等一个未知的赛季,还不知道状态会下滑成什么样。 下坡路总是比上坡路走得更轻易。 “你是说,他们想拿季林越和金前辈搭档。” “金主任是这么说,他不想让金荞麦被白白耽误,国内目前最优秀的男伴又非季林越莫属……”容翡说得小心翼翼,挽着叶绍瑶的手,担心她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叶绍瑶只是坐在椅上,起风了,她把外套拥紧一些。 “那我呢?”她摸不着头脑。 领导们的思考看似顾全大局,但她该去哪? 扪心问,自己和季林越的成绩明明也不错。 容翡耸耸肩:“后续的讨论我不知情。那时候我推门进去,领导和教练都不吭声,估计是他们内部的机密。” 从瞌睡连天到辗转反侧,只需要一个大轰炸般的消息,容翡和自己是十几年的朋友,不可能编造这么伤和气的话。 这则消息多半是真的。 怎么能是真的。 这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自己的所有物被抢走的感觉,和当年牵在手里的弟弟被拱手让人一样难受。 梁主任同意送他们外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记忆很清晰,但男人浮于表面的笑容和了无波澜的语气开始扭曲,扭曲成一个毫无规则的二维图像。 相较于气愤,她更揣着迷茫,领导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唯成绩论,成绩不好就拆对重来,没有足够的男伴,就拆东墙补西墙? 叮—— 手机屏幕亮起,短信收到一则消息。 寄信人是同在话题中心的金荞麦。 凌晨0:58。 [我想了想,不能在家里坐以待毙,等我拿到签证,就飞到蒙城和你做室友。] 五秒后,锁屏的风景壁纸消失在黑暗里,闭上眼睛,这句话被原封不动烙在脑子里,眼前是强光照过后的乌青色阴影。 她盖上被褥,又探出头。 [你一个人?] 第140章 拆对危机就这样风平浪静。 IAM的训练课程很密集。 按照格林女士的安排,他们得在早训前进行一个小时的有氧运动,叶绍瑶索性放掉晨跑,让自己多赖几分钟的床。 没有吵人的闹钟,生物钟却在六点半准时工作。 天际蒙蒙亮,维德太太做了几枚三明治,敲门催促他们起床。 早上的卫生间总是最拥挤的,梳洗镜前的人儿一高一矮,个个迷迷瞪瞪。 叶绍瑶揉了揉眼睛,含着牙刷问:“你偷牛去了?” 隔壁在昨晚十点就熄灯了,季林越却没什么精神,和自己一样挂着黑眼圈。 “没睡着。” “我也是。” 但今天的日子还得继续,凉水敷上脸颊,冷意从毛孔过电般流进心里。 清醒了。 金荞麦这阵在忙各种事,关于那天戛然而止的短信,她没有过多透露,叶绍瑶也没问,等他们在学校重逢,才终于有功夫坐下聊天。 “前辈,你知道拆对的事吗?”叶绍瑶开门见山。 “你们不在国内,”金荞麦说,“最近队里闹得沸沸扬扬,家长都有很大的意见。” 确定拆对的多是青年组的苗子,还正是离不开家长的时候,换搭档的风险很大,不管孩子们同不同意,家长首先站出来反对。 为此,滑协前后召开了两次洽谈会,没有具体的与会名单,只要对这项决策有疑议,都是会议的邀请对象。 双方没把矛盾搬到台面上,成年人最讲“体面”二字。 滑协给出了能力范围内的承诺,最终安抚了多数人。 这批运动员已经在去往捷克的路上,带着新的伙伴,在新的环境开启新的练习阶段。 季林越还在冰场听格林唠叨,两人完全背对她们,叶绍瑶不知道场上是什么情况。 她又趁机问:“那您和季林越的组队消息呢?” 正在撕胶带的金荞麦一愣:“这你也知道了?” “朋友告诉我的。” 她大概知道小姑娘在在意什么,掐了掐她的脸颊:“你放心,拆对重组这件事已经是过去完成时。起码在未来两个赛季之前,领导不会再对你们的组合有任何非分之想。” 危机就这样风平浪静。 叶绍瑶舒平眉头,能够改变领导们的想法,一定是因为某个或某些契机。 “是你拒绝了他们?”她猜。 自己身在国外,即使有过找滑协商量的心思,但没有路径去实现。 陈新博还在留院观察,季林越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只有另外一名主角可以在领导跟前发力。 “我当然得拒绝,”金荞麦给出的原因很在理,“你俩从小待在一块,对彼此更熟悉,默契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刻意培养出来的。” 她和叶绍瑶的外形条件差别很大,身高体重不同,男伴习惯了女伴的各种围度,和新搭档的配合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不过,滑协的书记和我也交过底,拆对计划最早就是针对我和老陈,还有你们俩。” 与梁东亭的描述不符,在滑协的印象里,方案的最初拟定可以追溯到去年华夏杯。 那时候的叶/季刚刚夺得铜牌,陈新博刚做了手术不久,领导们一着急,向金荞麦乱投医。 颁奖典礼进行的同时,一道跨洋电话从华夏拨至海外,明里暗里劝女生三思后行。 “荞麦,我觉得这个新冒头的男伴挺不错,手臂有力量,基本功也很扎实,你和他配,多带带他,还能延长自己的运动生涯。”当时的领导说。 临到冬奥捅这样的幺蛾子,金荞麦不想理会,撂了好几通电话。 一群门外汉怎么也想搅乱花滑池里的清水。 几个月过去,她还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她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该和谁搭档,她有主见。 “但你来蒙特利尔不是为了外训吗?”叶绍瑶问。 “对,我不能一直待在国内等消息,”金荞麦换上满面笑容,“我可以等老陈,但不能接受自己原地踏步。” 叶绍瑶偏着脑袋,还糊涂着。 场上的格林终于改变了教育的对象,季林越从她手里逃过一劫。 得赶紧结束话题。 “那您还是会坚持冰舞吧?” 作为华夏十年难得一见的冰舞运动员,金荞麦虽然和国际顶级还有不小差距,但她已经是很多运动员的榜样,包括叶绍瑶。* 她不忍看着金荞麦在冰场孤零零地训练,就像人少了一半身体般怪异。 “会坚持到底,”金荞麦点头,“我先练习单人冰舞。” “单人冰舞?” 在学习花滑理论知识时,穆教练曾提过一嘴。 冰舞是两个人相辅相成的运动,但还有一个特殊的分支——单人冰舞。 这是一个非奥项目,那时候的华夏无人从事这项运动,直到现在,在华夏也并不普及。 但在欧美,soloice-dance却是许多运动员的乌托邦。 那些没有挺过发育关的,因为外力无法坚持主项的人们,都会通过单人冰舞继续保持自己的状态。 与其说是竞技,更像沟通世界的一种渠道,他们告诉所有人,自己还在赛场,没有被淹没在快速更迭的时代里。 滑冰学校没人练习单人冰舞,到金荞麦回校,也只有她一个人。 到处都是出双入对的男孩女孩,她总是留下一只孤影,成为冰场最单薄的存在。 叶绍瑶偶尔和她搭档练习,帮她找找感觉。 “你怎么不去陪你的搭档?” 在被打扰第五次的时候,金荞麦终于觉得烦了,这算什么事,她好像抢了别人的伙伴。 “闹矛盾,冷战。”叶绍瑶哼声。 她和季林越在新节目的磨合上出了问题,两个倔脾气各说各的理。 “你的捻转滑距也太大了,根本牵不到我。” 季林越却拉着她比较两轮练习的冰痕,证明表现不稳定的另有其人。 “就算是我的方向偏了一些,”叶绍瑶咬牙承认,“你的应变能力也不怎么样。” 总之,得一样安上失误的名头,让他陪着自己挨训。 季林越没再说话,他滑向场边,向格林教练讨教。 落在叶绍瑶的眼睛里,这就变成了逃避责任的行为。 “你走吧,我跟前辈滑女双去。” “去就去。” 好嚣张的话! 叶绍瑶反悔了,自己居然因为拆对风波郁闷过一整个晚上,现在,爱谁谁吧。 他俩闹出的动静早吸引了格林,她在场外旁观许久,就等着直抒胸臆:“速度提起来,就不顾搭档了是吧?” 以前的滑速相互迁就,现在你追赶我,我追赶你,节目着急忙慌,脚下的动作比脑子还转得快。 他们需要速度,又不能一味追求速度。 “你们仔细听音乐,去舞蹈室配合好再来。” 掐断矛盾的是发配练功房的指令。 冰上再有矛盾,他们也是需要牵手奋斗的搭档。 又是新赛季,两套节目还在最初的模仿阶段,他们参照舞蹈教练的初版,将动作一比一复刻。 按照ISU发布的2014-15赛季规则,本赛季短舞蹈的规定风格是斗牛舞。 他们在所有技术动作的衔接中加入了不少斗牛舞的经典动作,选曲是弗拉明戈舞蹈《卡门》的变奏。 在了解一个舞蹈风格前,得顺带了解舞蹈背后的文化,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 晚训结束,季林越找来一部和西班牙斗牛文化有关的电影,枯燥的英雄主义叙事片。 进度条还没到一半,叶绍瑶开始犯困:“聂心和我说,她学的专业也需要阅片无数,一个学期要交好几十篇千字观后感。” 这得有多强的定力。 三个小时的电影一放到深夜,楼里隔音差,即使音量键按到最小,还是吵醒了维德太太。 “以后的规矩多加一条,十一点后不许看电视。”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维德太太越发把他们当成小朋友,哪哪都要树立几条规矩。 嘴上应下来,两人匆匆按下关机键,灰溜溜回到房间。 隔壁房间的灯刚亮起,叶绍瑶就从门口探头。 正换衣服的季林越一顿,下意识用被子一遮。 “看过多少次了,你害什么羞。”叶绍瑶关注点全不在这,她房里的灯坏了,比谁都着急。 收到请求,季林越重新穿上外套,兼职起修理工。 “你怎么知道电视柜里有灯泡?” 叶绍瑶扶着凳子,一面嘱咐他注意安全,一面又抱有好奇。 季林越说:“那是维德太太叫我去宜家买的。” 这家伙的环境适应能力还挺强,她还把这里当亲戚家住时,他连螺丝刀螺丝帽的位置都了解一通。 换灯并不费事,只需几分钟的功夫。 卧室重新亮起,光从他的脑后打来,叶绍瑶顺着他的目光看,铺上报纸的床依然沾了不少灰尘。 用英语道出一句倒霉催,她把被子卷起来收好:“等着挨骂吧。” 他们白天都不在家,家务都是维德太太一人包揽,突然多出这么一道活计,不得有两句抱怨。 “你先别着急。” 季林越回房间,把自己的被子抱给她,顺带将弄皱的床单也整理一番。 叶绍瑶盯着他,茫然问:“我盖这个,你盖什么?” “就当是下午的道歉。” 下午,发生了什么吗? 她每天的生活都很丰富,那些不快乐的,没必要印象深刻的,都抛在脑后。 …… 刚步入七月,国际新赛季还没有正式开始,加国陆续举办国内赛,调动运动员们的状态。 滑冰学校的人时多时少,格林也常出去跟比赛,校内只有几位不太熟络的教练常驻。 “你们国家还没开始新赛季?”有人问。 叶绍瑶摇头。 华夏的各个省市也开始举办比赛,除此之外,全国俱乐部联赛的分站名单也出来了,现在正是报名时间。 但她碍于本期的训练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回国的打算。 她想放掉俱乐部的所有分站赛。 和季林越说起这个打算时,叶绍瑶只是简单询问了一句。 “我们在蒙城待到八月底,等加国挑战杯结束再回国,怎么样?” 不怎么样,放弃俱乐部赛事,约等于放弃这个赛季的全锦赛。 意见相左,季林越想保留一站的名额。 “绍瑶,你是不是还在想拆对的事?” 这件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像一本老黄历,翻开布满灰尘的封面,内里却还是崭新。 叶绍瑶抿着嘴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个因素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不能说没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怕在国内赛没拿到好成绩,滑协重新计划他们的组合。 “你别担心。”季林越柔声说,“我和领导谈过,我绝不同意拆对。” 他重复一遍,绝不同意。 五月的某个晚上,天地一片安宁,他其实并没有睡着,或者是被谁一声突兀的低呼吵醒。 房间是用木板隔开的,太不隔音,总之,他无意听完了姑娘们的所有悄悄话,睁着眼睛到后半夜。 估计电话里头的领导也纳闷,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胚胎还没有成形,一个两个上赶着拒绝。 金荞麦说,她比季林越年长太多,不能耽误他和叶绍瑶的前途。 冯蒹葭说,叶绍瑶和季林越的组合渐入佳境,外训后的实力会更上一层楼,临时拆对只会功亏一篑。 季林越说,自己是因为叶绍瑶才转的冰舞,组合的存在是他的初衷,也是他的底线。 如果不是他们的自身能力出现问题,他不会同意拆对。 “什么,你是因为绍瑶转的项?” 酣睡的张晨旭不知在何时转醒,这通电话听到多少,季林越也不得而知。 他只是比任何时候肯定:“结果是……我们会一起成为顶尖冰舞运动员,原因不重要,我自己知道就好。” 140-150 第141章 他们随便逛进一座冰场,恰好见证女儿拿到冠军。 八月初的加国挑战杯,一个华夏组合横空出世,在完成度上险胜曾排名世界第一的M国组合,以145.56分最终位居第四。 “好可惜,为什么只有前三名才有奖金呢。” 坐在观赛席上,叶绍瑶看完了整场颁奖礼。 但也有聊以**的地方,这场赛事的级别不高,即使有主办方开出的支票,充其量也只有两百美元,还不够他们回国的路费。 想到自己还额外搭了报名费进去,她苦着一张脸,亏亏的。 季林越从后场找过来时,已经换上日常的运动服。 “绍瑶,快去收拾行李。” “哦。” 他们得在太阳落山前到达机场,赶上今晚的最后一趟航班。 这次没摸着领奖台没关系,他们还有十多个小时去调整心态,然后奔赴下个赛场。 飞入华夏的领空,首都时间早上九点,冯蒹葭已经到达接机处,举着大字牌等候两只倦鸟归巢。 “冯教练!” 叶绍瑶久未踏入故土,每一步奔跑都攒足了劲。 冯蒹葭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向后趔趄,得亏年轻时练出来的平衡力,才勉强承受住她的热情。 “小季呢?” “后面取行李。” 联系的司机打来电话催促,语气颇有不满:“能上车吗您?不赶趟咱就接下一批。” 冯蒹葭嘴里说着稍等,电话挂断后,却向他们吐槽,要是司机知道车上坐着华夏花滑的今日之星,绝不能够这副模样。 叶绍瑶摆着手,她和季林越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参赛选手,今日之星?她都没勇气这么称呼自己。 降下车窗,耳畔的风声呼啸不绝,她的头发吹乱了型,细密地拍在脸上。 “季林越,我好困哦。” 飞机上,她一直在回溯前两天的比赛,从失误的捻转想到四面看台的掌声,脑子好像连声效也能复刻,吵得自己辗转反侧。 “赶紧睡会儿,下午就比赛了。”冯蒹葭从后视镜看她。 这次的赛程太着急。 挑战杯是早就报名的,滑协不出面协调,他俩自己找的渠道,顺利交上报名表和费用。 后来星未来俱乐部关心外训进展,从各种角度旁敲侧击,劝说他们拿到全锦赛和冠军赛的敲门砖。 好像是这么个理,两人又紧急购买机票,连夜回国赶上最后一站。 一点喘气的余地都没有,行李箱直接拖到更衣室,换表演服,化表演妆,双手不带停。 季林越还在休息区调整,后脑仰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叶绍瑶看他唇色发白,丢去化妆包。 “口红,来点?” 她的口红都是各种鲜艳的红色,季林越坚定地摇头拒绝。 叶绍瑶翻他一眼,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不识货。 那边成年组女单的短节目比赛全部结束,几近正午,看台上的观众走了不少,都奔饭点出去了。 休息室的人也来来走走,刚下冰场的女孩子们一脸轻松。 今天的发挥都不错,首都难得的大晴天也给他们赏脸。 “吃饭吗?” “吃寿司!” 穿好外套,一群人叽叽喳喳往外走,连晚上的冰都约好了伙伴。 她们太快乐,显得一直沉默的两人怪可怜,叶绍瑶对半撕开全麦面包,和季林越一人一半。 谁让他们得到晚上才比赛,什么寿司下午茶,和他们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补足碳水,叶绍瑶皱着眉头咽了小半瓶水,是时候练冰了。 “还好今年的最后一站在首都。” 但凡换一个举办地,他们在路上的时间都足够把训练时间挤掉,只等上场闹笑话。 隔壁冰球馆被暂时征用为训练场,和他们只隔一个大厅的距离,门口站了两名大腹便便的保安。 但是…… 大厅里为什么挤满了人? 刚才还笑盈盈的女孩们被前呼后拥,原本应该被暂时清出会场的观众们堵塞在唯一的出口,水泄不通。 “桐桐,我可以和你合影吗?” “桐桐,签个名吧。” 尹谊萱不在,女单二号栗桐后来居上,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其他运动员也不能幸免,递来的纸笔一套接一套。 栗桐好脾气,自言自语打趣:“我好像生产线上的女工。” “桐桐,明天的自由滑会上高级三连三吗?” “我的勾手跳不太稳,还是得看明天的状态。” 有人应问尽问,有人应答尽答。 叶绍瑶倚在一边等待突破人潮的时机,好几分钟过去,重新回到观众瞅不见的安全区。 “好可怕,全是人。”她向季林越描述,前台还没她十平的卧室大,居然能矗立一座山。 从楼上看台又走下一行人,将叶绍瑶上下打量。 穿着红黑色考斯滕,化着超长眼线的浓妆,冰鞋有标志性的花形logo。 “是芍药?” 再一看她身旁的人,季林越素面朝天,弓着身听人讲话。 女孩惊喜到失语,这是许久没有消息。的叶/季。 眼看有事找上门,趁大部队还未有所反应,叶绍瑶答应了女孩的合影,扭头就往训练馆冲。 所有内场需要运动员的通行证才可进入,这点她很放心。 翻山越岭很累,叶绍瑶像脱了一遍水,终于在胜利的尽头插旗。 但走上瓷砖地面,脚底的触感太过异样,尖锐的冰刀在碰撞中发出“笃笃”闷响。 她抬腿看,刀套被踩掉了。 身后的季林越比自己更早发现,他同路人交涉几句,顺利捡起了遗落的东西。 但与之交换的,是和栗桐她们同等的待遇。 更吸引人的目标出现了。 他被挤入人群中心,像被海水漫过的灯塔,叶绍瑶只遥遥看见他的一个脑袋浮浮沉沉,时不时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 “小季同志,小叶同志会记住你的恩情。”一个眼神抛过去,叶绍瑶选择彻底退向安全区,首先开始热身练习。 …… 比赛进行到最后一天,成年组的所有项目都将结束。 冰舞的冠军归属几乎没有争议,昨天的短节目后,叶绍瑶和季林越以近七十分的成绩领跑排行榜。 “七十分?”当时的叶绍瑶坐在等分区,自己也难以置信。 不说赛前赶鸭子上架,前不久刚落幕的加国挑战杯,他们的技术动作更干脆利落,四舍五入也不到六十分。 冯蒹葭看他们赛前训练顺风顺水,唉声叹气说:“滑协给其他选手花的钱基本打水漂了。” 大家的分数都掺了些水分,但仍然可以看出,有些人的能力确实还有待更上一层楼。 这批运动员被拆来拆去,国内国外反复折腾,成绩还是老样子。 但归因又得多列一条——人员不稳定。 据说,不少新搭档携手出了国,手还没牵热乎,就又调整了合作伙伴。 最稳定的一对在训练馆瘫着,刚才摔疼了屁股,叶绍瑶躺在冰上不肯起。 季林越滑到身边居高临下:“会着凉。” 她勉强像砧板上的鱼挣扎两把,最后抱着手臂枕在后脑,是真得累了。 隔壁女单决出最后的冠军,栗桐突破了上赛季的个人最佳成绩,当场哭倒在等分区。 叶绍瑶不得不承认,观众的欢呼和掌声是运动员最有效的兴奋剂。 即使这些和她没有关系,但不妨碍她重振旗鼓。 “咱们再练几次衔接加捻转吧。” 单人滑结束,双人滑千呼万唤始出来,赛场播放着哪对组合的节目音乐,观众们又是因为哪对组合的表现报以掌声,她和季林越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想要战胜的只有昨天的自己。 “叶绍瑶、季林越,该到检录处检录了。”工作人员推门提醒。 “就来。” 这是新的赛季,他们带着新的节目回到这片土地,面对新的观众,如常进场。 培养了很多年的默契,叶绍瑶一抬手,就知道季林越的手悬在哪里。 她牢牢地握住。 “下一组登场的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来自首都市星未来冰上运动有限公司。” 看台边有一张巨幅显示屏,跳转出他们的报名信息,短舞蹈的分数,还有自由舞选曲,《歌剧魅影》。 这是滑冰学校的编舞师用过的旧曲。 去年的M国组合EvaWhite/RomanBlack凭借优秀的演绎,重新站上大奖赛总决赛的领奖台。 叶绍瑶在曲库里挑中这台音乐剧,一方面也为沾沾喜气。 但照她的话说,滑了一年的《罗朱》,大大小小比赛参加了十数场,平时的训练也在不断地聆听、表演,从刚听到乐曲的动容到日复一日的麻木,久而久之,她连季林越都看厌了。 他们好像悲情戏里的男女主角。 所以在旧节目的改编中,故事在转折处戛然而止,所有的不幸被扼在摇篮里。 此刻的冰场上,只有克里斯汀和魅影。 《thePhantomoftheOpera》甫一响起就刺激着观众的耳膜,管风琴拉奏两人的初遇,魅影用歌声将克里斯汀引向地下迷宫。 一段舞蹈后,两人原地滑出,不断变换握法和站位,轮流做出捻转足串。 这套节目的步法又比《罗朱》要复杂一些,但他们的滑速练起来后,所有技术动作都显得游刃有余。 弧线托举,季林越保持蹲式大一字的难度滑行,叶绍瑶用刀刃踩上他的大腿,左腿从他的头顶扫过,做出躬身难度姿态,并配合手臂的舞蹈动作。 接续步后,两人在靠近冰场中心处停冰,取而代之是《theMusicoftheNight》,魅影唱响他的催眠曲,让心爱的女孩昏倒在怀中。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转体托举,克里斯汀被魅影小心翼翼地抱起,又轻轻放回床榻。 一夜酣梦。 年轻的女孩坠入情网,她好奇地想摘掉他的面具,与剧本不同的是,男人截住她的手腕。 在节目编排之初,故事还是另一个走向,克里斯汀趁其不备摘得面具,被那副丑陋的面孔吓得惊恐万状。 但该如何让节目效果达到最佳? ISU规定,除了表演滑,选手不得在正赛中使用道具。 叶绍瑶别出心裁,用可水洗的白色颜料设计了一副面具。 “一定要上脸吗?”当时的季林越不太放心。 “无毒无害,画上更好看。”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他就这么把脸交了出去。 叶绍瑶用笔刷作画,参加一次比赛画一次,这才第二回,她已经熟能生巧。 波浪线的弧度饱满,花边勾勒得灵动,自己或许还有美术上的天赋。 颜料很容易擦掉,一场节目下来,季林越的额角生出薄汗,眉尾恰巧淌下一滴,将颜料晕花,侧颊留下一道浅白色的蜿蜒。 音乐刚好结束,克里斯汀悬着跃跃欲试又克制的手,魅影捂住自己的脸,拒绝将自己的丑陋面孔曝光在女孩眼中。 看台上的观众看得一愣一愣,有那么多版本的《歌剧魅影》在前,这套节目居然还能编为开放式结局。 场上的叶绍瑶笑季林越抹花了自己的脸,让故事保留的唯一一丝苦涩也微不足道。 “你别有包袱,我等会就帮你擦掉。” “是颜料滴进了眼睛里。”季林越解释。 好,他说是就是吧。 清理白色花纹也不费劲,起码在叶绍瑶还用心擦拭的时候,所有分数全部出来。 技术分43.53分,节目内容分40.11分,自由舞得分83.64分,两套节目刚好超过一百五十分。 打分系统疯了几个小时,这会儿终于回归正常。 他们掐指一算,如果定级和上一场差不离,这次应该还有其他的扣分项。 但叶绍瑶现在没工夫思考这个。 下场的时候,她向观众席惊鸿一瞥,看见了许久没有见到的人。 “妈妈,爸爸!” 等不及换下冰鞋,她踩着冰刀奔向二楼看台,在众目睽睽下演了一出母女情深。 前天才通过电话,叶绍瑶询问父母的休假情况,她这次在国内逗留的时间紧张,没办法回岸北一趟。 当时的邵女士怎么抱怨的?谁稀得她回来。 “那您们怎么稀得来首都?” 所有的思念情绪涌上鼻头,眼眶酸楚,叶绍瑶埋在邵女士的怀里,汲取名为家的温暖。 邵女士却说:“你爸的年假还没用完,我陪他来首都逛逛。” 就差把巧合挂在嘴边。 可夫妻俩的胸口分明还挂着家属陪同证,映着冰面洁白的光,照亮他们的脸庞。 “冰上舞蹈项目的比赛全部结束,叶绍瑶/季林越最终排名第一位。”广播的女声字正腔圆。 叶绍瑶听进去,向叶先生和邵女士挑了一眼。 他们多有眼光,随便逛进一座冰场,恰好见证女儿拿到冠军。 第142章 明年还要来这里。 颁奖典礼结束,叶绍瑶和冯蒹葭打过招呼,他们要趁观众还没散场,赶快奔向机场。 首都冰迷的狂热程度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但告了别,邵女士和叶先生又把季林越叫过去说了什么,她只能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望风。 这里让冰场的每寸一览无余。 领奖台撤掉了,地毯也重新卷起来,有些选手返回冰场,扒在板墙边说说笑笑。 手机里的数字钟走向下一个整点,距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越来越近。 “妈妈,我和季林越还要回去赶今天的训练。”她催促。 IAM给的假期扣扣搜搜,比赛和训练严丝合缝,甚至比不上国庆日*的公休。 她和冰场的保安并肩站着,回头说话的功夫,顺带扫了眼对方的制服,他的胸口还像模像样别着对讲机。 正用眼睛观察时,对讲机的屏幕亮起,同事呼出后,及时传达消息。 “紧急找人,紧急找人,让叶绍瑶和季林越赶快回内场,让叶绍瑶和季林越赶快回内场。” 被点名的叶绍瑶背后一麻,她这样岂不像自投罗网。 在工作人员的敦促下,她和季林越重新换回表演服,走进冷飕飕的冰场,抱着胳膊发抖。 “有活动?”她问向其他选手。 “滑协要拍摄华夏杯的宣传片。”对方说。 本赛季华夏有两个COC冰舞的名额,上周的选拔赛取了第一名,而叶绍瑶和季林越因为去年的铜牌首先拿到国内的直通资格。 拍摄也得讲究先来后到,场上的摄影师忙着给其他选手设计动作。 她和季林越乖乖站在一边,偶尔应别人的邀请拍一拍合照,没人注意的时候,只能看着手机干着急。 距离飞机起飞只有不到两个小时,按照场上这进度,一时半会也收不了尾。 华夏能够承办的世界大赛并不多,冬管中心想抓住华夏杯的宣传口,提高华夏花滑在国际上的影响力。 落实到摄影师这里,就是对宣传片吹毛求疵。 计划里,视频大概有两分钟长,除了念白和国外选手的影像,分给他们的时长不过两秒,但来来回回拍了五六次,每次的评价都是“再保一条”。 “你们现在不是普通的舞伴,一定要代入自己的角色。”拍摄指导说。 是有这么个问题。 现场没有音乐,背景是其他运动员打闹的嘈杂,他们的表情完全像临下班又被拉回工位的社畜,满脸写着不高兴。 “调动情绪,咱们来最后一次。” 重新演绎一遍自由舞的开头,这是克里斯汀与魅影的感情沉沦时,从一切入音乐,两人就相握缠绵。 他们赋予这段表演最充沛的感情。 摄影师终于拍到满意的成品,嘴里的口头禅终于换了一句:“谢谢两位的配合。” 晚上八点过两分,飞往蒙特利尔的飞机准时起飞。 他们错过了这趟航班,让几千块钱的机票打了水漂。 叶绍瑶别提有多心疼,早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她就临时改签,就算捞不回十成十的票钱,好歹能恢复一点空荡荡的血条。 “妈妈,你们住在哪家酒店?” 小米虫又要开始它的寄生工作。 这几天正是中小学生暑假的收尾阶段,有条件的家庭会选择带孩子们最后潇洒一把。 这里靠近三环,周围有不少人文景点,酒店房间早被抢订一空。 前台的工作人员说,空房间得等到半个月后。 半个月,她爸妈才真是蓄谋已久。 叶绍瑶笑着没戳穿,展臂就是一个拥抱:“妈妈,我今天只和您挤挤了。” 首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酒店房间的面积也很有限,所有的陈设挤在一起,打地铺都得挑地方。 不过好在只需要凑合一晚,手机振动着发出出行提醒: [您所乘坐的航班将在三小时后起飞。] 天际刚刚破晓,有几颗星星嵌在云边,没来得及躲藏。 叶绍瑶悄悄退出被窝,蹑手蹑脚完成洗漱,却在拉行李箱时吵醒了邵女士。 “瑶瑶,我们很少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和林越,”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记挂自己的孩子,她说,“有空记得多和我们聊聊天。” 叶绍瑶点头。 她在蒙城忙于训练,队内又经常开展切磋赛,每天的训练都排满了日程表。 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挤在午休,但华夏和加国的作息反着来,有太少的机会才能让他们及时分享今天的生活。 “邵姨,快七点了。”季林越拖着所有行李,委婉地提醒。 首都机场的人流量大,从打印机票到通过安检,一路要排好长的队。 提前两个多小时出门,时间已经估计得很保守。 飞机绕了半个地球,到达蒙特利尔时,还是早上。 “家里怎么有警戒线?” 从看见住宅区门口的警车开始,她就时刻戒备。 Uber司机说:“看样子,是遇到了扒手。” 不仅是维德太太家,连同相邻的几家住户,栅栏外都拉上了十厘米见宽的警戒线,上面写着“Nonearing”的标识语。 在加国住了小半年,虽然初来乍到就被科普了蒙城附近的黑手党,但这半年过得风平浪静,什么社会事件也没遇见。 好巧不巧,刚离开几天,家里就遭了贼。 季林越有一个猜测:“会不会提前被踩过点?” 这一片居民区有很多寄宿家庭,人员流动又大,外来的人鱼龙混杂。 他们回国比赛,金荞麦和朋友正在五大湖旅游,家里只有维德太太一位老人,成为扒手的盗窃对象。 家门口的警察把他们拦在外面,隔壁邻居首先结束了谈话,送一队警察出门。 叶绍瑶问:“夫人,您家也被小偷光顾了吗?” “是的,撬了两个保险箱。” “小偷被抓住了吗?” “当然。你们不知道吗,是维德太太报的警,她当场抓住了贼,将人头上砸出一个血窟窿。” 叶绍瑶瞪着眼睛,居民区的盗窃事件居然还有这层故事。 邻居说,实施犯罪的并不是什么恐怖主义,警方在现场找到他的证件,是一名普通的高校学生。 人此刻躺在医院里,醒是醒了,但脑袋因硬物敲击出现功能障碍,除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其他一概不知。 叶绍瑶问:“维德太太不会有事吧?” 季林越说:“小偷威胁到住户的财产安全,又是非法闯入私宅,这属于正当防卫。” 不过话说回来,维德太太一把年纪,居然能把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砸晕,也是不一般。 “她以前是投掷运动员,上过奥运会的。”邻居透露。 不仅如此,她还是四十多年前,女子标枪的全国记录保持者。 还有这样辉煌的事迹,叶绍瑶从未听闻。 她曾在仓库里看见许多旧式标枪,也问过它们的用处。 当时的维德太太只是面色如常,说那是以前打猎的工具。 甚至还给每支标枪的作用做了区别:紫色的纤细,适合猎兔子;红白的更尖锐,适合猎野猪;荧黄色的反光,适合在雨天携带。 她当时听得极认真,真以为自己学到了知识。 家门终于打开,警方回头和屋里的人嘱咐了几句,收起警戒线归队。 “先生,一切妥当了吗?” “你们是谁?”警察眯着深色的瞳孔,警惕地打量眼前的异域面孔。 “我们是这户的租客。” “未来一段时间,警方会对你们重点保护,请尽量关闭门窗,减少出门频率。” “好。” 客厅里,维德太太刚接待过警察,接受长逾一个小时的问话,此刻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穿着拖鞋的脚直接放上沙发。 叶绍瑶皱眉,维德太太是最讲规矩的,即使是她和季林越,也不被容许做出不礼貌的举止。 “太太?” 沙发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 有些不对劲。 “您怎么了?” 老人被唤醒,扶着后腰坐直了身:“昨晚忙着制服小偷,可能扭了腰。” 运动员的动作记忆刻入基因,但身体的年龄慢慢老去,承受不住任何动作的刺激。 “季林越,你的膏药呢?” 对于他们来说,扭伤是太稀松平常的事,贴两副膏药就能好,背包里都会带上现成的。 但季林越耸着肩:“昨天给了秦森河。” 秦森河在自由滑里摔了四周跳,落冰的脚踝没有拧过来,医疗点的医护人员说,可能有轻微挫伤。 当时的季林越就在旁边,好心给他一袋没开封的膏药,那也是他身上的最后一副,新的膏药还没来得及配。 “我知道有家中药馆,就在Victoria大道。” 他点头:“你在家照顾,我去买药。” 当地医院的诊疗名额一直爆满,一时半会应不了急,叶绍瑶想了想:“我去附近找找诊所吧。” 她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算短,知道外国人浑身上下都是过敏源,关于用药,还是问问当地的医生比较保险。 久坐不适,叶绍瑶扶老人回卧室休息,贴好一包冰袋,后脚准备出门。 “也就你们当一回事,带着这点伤去医院,医生连白褂也懒得穿。” 那怎么呢?现在她是照顾者,由她说了算。 “我们华夏的中药特别厉害,保准您两天就能正常生活。”她翘着尾巴。 但路上似乎不太顺利。 “今天是周末,满大街都没开门。”季林越打来电话。 叶绍瑶抠着手机链,她这边也是这样,每家店铺都闭门谢客,连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也迎来它的休息日。 “算了,”头顶的天空多出一团乌云,她没带伞,眼看雨幕就要倾斜下来,退一万步,她只能想到最朴实的办法,“我回去给维德太太换一个冰袋吧。” 还没走出几步,雨水敲在地面,溅开一圈不规则的痕迹。 耳边的雨声骤然就大了,把她重新逼退到屋檐下。 那边的季林越刚坐上地铁*:“下雨了?” “嗯,我没带伞。” “你在哪?” “Duparc大道。” 没有太阳的糟糕天气,气温突然就降下来,她的运动鞋不防水,鞋面沾上雨水,慢慢浸入鞋里。 她打了个喷嚏。 天色比刚才黑了许多,远处的办公楼亮起时闪时灭的航空障碍灯,描摹出它清晰的轮廓。 地铁站也亮灯了,白炽灯悬在房顶,照亮空无一人的楼梯。 这是上个世纪开发的地铁线路,装修风格比首都的一号线还要旧。 但她还挺喜欢那面贴满各种色块的玻璃幕墙,艳阳高照的时候,整个扶手电梯都被渲染上缤纷的颜色。 但现在看不到那样的盛景,乌云越聚越大,再鲜艳的玻璃也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纱。 老地铁站的灯光溶在雨幕里,为路过的行人照亮一段路。 地面有轻微的震动,应该是又一趟地铁到站。 活泼的孩子们打头阵,陆续有人乘着扶手电梯走出来,无奈地看着天气,在檐下的她一样来回踱步。 季林越就出现在那里,披了一件黑色风衣,手里拿着一柄和地铁站相衬的复古长柄伞,伞叶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像一件好看的附属品。 灯光照着别人,也洒在他的肩上,投出一道最笔挺的影子。 叶绍瑶叫他:“季林越!” 救星的目光锁定自己,他撑开伞,向这里跑来。 她看不见他被遮住的脸,只是那片衣袂被风吹起,也刚好卷成她喜欢的弧度。 眼前的人站定,把伞下的空间渡给她。 “你真是神了,”叶绍瑶不吝赞美,“不仅带了伞,还提前添了衣服。” “是你出门不看天气预报。” “我看了。”她狡辩。 只是当时自己多瞅了一眼万里无云的晴天,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有出错,只是时机不大对。 吃过晚饭,雨刚见晴。 还在洗碗的时候,她听见外面的童声,是对面的三胞胎又开始闹挺了。 顺着视线,她看见院里还闪着水光的草皮被映成橘红色。 她擦掉手里的水渍,回头叫住收拾客厅的季林越:“今天居然有火烧云。” 维德太太说,蒙城处在几个气候区之间,天气最多变,这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他们走上阳台,美其名曰欣赏晚霞。 今天很漫长,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又遇上房东家里遭扒手偷窃,穿越小半个城市找诊所,现在是难得的惬意时间。 “今天没去冰场报到。”她恍然想起,一拍手边的桌子。 有小鸟在水杉树上筑了巢,这时候正叽叽喳喳,叫声仿佛在应答,“对呀对呀”。 不过也无所谓,他们连轴转了一个星期,特别需要抽出一天调整作息。 身边的季林越很是时候地打了个呵欠。 她扭头看向他:“你就困了?” “你不困吗?”反倒是他更意外。 他们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没阖眼睛。 叶绍瑶才算过来这道数学题。 自己的作息真出现问题了,否则怎么还能兴致勃勃地看天际,等着晚上数星星。 “你看那朵云,”她指着天上被染红的一朵,“像不像我妈种的芍药花。” 邵女士的芍药花种了很多年,但两三年才成活一回,珍贵得很。 “像。” “那朵像我姥家的老黄狗。” “嗯。” “季林越,我好想家,特别特别想。” 以前几个月没回去,她也不会出现这样汹涌的情绪。 “等十月外训结束,我们回国参加华夏杯,就可以回家了。” 十月,身后的水杉树该落叶了,那将是一段和今晚霞光一样橘红色的故事。 晚风和煦。 “但是明年,我们还要来这里。” 第143章 他们背上站着为华夏冰舞付出的所有人。 即将迈入秋序,港市回归华夏二十周年的节日余韵还没过去,每条街道都洗得崭新。 滨海的体育馆迎来盛会后的首场国际赛事,亚洲公开赛。 晚上七点二十分,最后一项冰舞比赛也全部结束,CCTV体育频道的转播间爆发持久的欢呼。 解说员用堆砌的词藻称誉刚才的比赛,视觉盛宴,高潮迭起,吹尽黄沙始到金。 金子终于焕发光泽,华夏队都交出了不错的答卷。 尤其是一路势如破竹的叶绍瑶/季林越。 “最要恭喜我们本土的小将,这是他们打磨了三年的节目,终于在国际赛上取得突破一百分的好成绩。” 体育馆的观众席坐满了人,即使有长逾半个小时的清冰时间,也没人愿意起身离席。 这是华夏冰舞组合在洲际赛中获得的首个冠军,接下来的每一秒钟,都是见证历史的存在。 礼仪小姐将获奖运动员再度引向冰场,悄悄用港普说:“不要被吓到,我们港市人民都特别喜欢你们,congratulations。” 叶绍瑶笑着说谢谢,她当然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热情。 每次出场的掌声和欢呼都不逊于港队的运动员,节目结束后的抛礼环节,他们更收获了超负荷的礼物。 分拣礼物像一场大型的分赃活动,这回准备的大号麻袋也装不下。 他们刚坐在地上想办法,挑了些送给教练,送给裁判,还有在冰场转了好几天的冰童小朋友们。 “别人都只有各种玩偶,为什么他们可以收到那么多花呢?”有不明事的孩子问。 “因为他们就是花园中的两朵花。” 他们是芍药,是月季,越来越多的冰迷喜欢这么叫他们。 “请颁奖嘉宾为运动员颁发奖牌。” 站上最高领奖台,叶绍瑶俯下身,脖子挂上沉甸甸的奖牌,这是属于他们的独一份的荣誉。 有人在领奖台上讲小话:“你戴反了,这才是正面。”她用手心托着奖牌,上面浮雕了一双冰鞋。 “这面也很好看。”季林越说。 叶绍瑶不敢苟同,就单调的“AisanOpenTrophy”几个单词,能有多好看。 赞助商代表慰问后,全场来到最肃穆的环节,讲笑话的搭档们自觉收了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请起立,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从小到大,叶绍瑶听了无数次国歌。 家楼下的大爷是老知青,八十年代从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每天早上都会打开收音机听一遍国歌,这是他生活的仪式感。 她从小接受这首歌的熏陶,连歌词都唱顺溜了,背着书包上小学,才知道这叫《义勇军进行曲》。 读书时代的升旗仪式也会唱国歌。 那时候寒冬腊月,刚下过一场豪雪,小姑娘站在操场都打寒战,手里还要攥紧铁丝往下拉。 老师说,她是本周的升旗手,一定要担起这份责任。 于是,她看着自己升起的国旗,在猎猎寒风中飘扬了七天。 此刻,支架上绑定的国旗冉冉上升。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国旗因他们而升起,却是第一次,全场因为他们高唱国歌。 气势豪迈的歌曲从音响、从每个人的口中唱出来,他们也像壮士在自己的赛场上征战,并取得最终的胜利。 一场盛典结束,冰迷们离开这片短暂停留的乌托邦,冰场的灯光暗淡下去,各国选手和教练团队再次启程向他们的路径。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更衣室坐了许久,等待冯蒹葭传回前线消息。 他们现在是滑协的重点保护对象。 “还是联系不上游晖吗?”叶绍瑶问。 荣誉的背后,他们眼前是一地鸡毛。 去年的国内花滑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某位双人滑男运动员因深陷道德丑闻,由体育总局审批逐出国家队。 也就是她提到的游晖。 游晖返回省队不久,当地冰上运动管理中心因运营不善解散重组,他一时成为无人接手的个体户。 训练需要投入大量成本,没有专业教练指导,也没有省队和国家队的财政支持,他很快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人在危急时会生智。 前不久,销声匿迹的游晖突然找上网络媒体,将捏造的“花滑国家队丑闻”一文卖出不错的价钱。 文章洋洋洒洒千字,写得有条有理,但细看全是谬论,从抨击花滑协会到爆料国家队各种隐私,上上下下照顾了遍。 连叶绍瑶和季林越这样萍水相逢的同事也免不了被泼一盆脏水。 经过技术加工的声音从视频传出:“加国是吸|毒|制|毒大国,他们出去几年不回来,是因为什么?” 这个说法很巧妙。 他没有直接挑明意图,而是以问题的方式引导群众思考,试图将他们带入自己构建的虚拟世界中。 这才是“游晖丑闻事件”的最高潮部分。 文章和视频先后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搅浑水的游晖重新藏匿于黑暗中。 没多少人相信他的话,体育总局和花滑协会多次发表声明,冰迷和各路网友更相信清者自清。 但无良媒体的嗅觉最敏感,这是他们追热点的好机会。 在上个月的俱乐部分站赛,他们不听叶绍瑶的澄清,将人围追堵截到了更衣室。 多亏季林越分担了火力,才拖延到主办方带人出来阻止。 “游晖换了手机号和其他联系方式,人间蒸发。”季林越说。 现在整个冬管中心都在找他,要求其澄清言论,改过自新。 叶绍瑶呼出一口浊气,她可不想再看到那些扛摄像机的家伙和这个疯子沆瀣一气。 真是祸害遗千年。 “瑶瑶,”容翡敲门进来,“我渡劫回来了。” 华夏队的选手有各自教练团队保护,待在各个休息室不让走,但容翡性格莽,什么事都迎头上,每次赛后采访都不缺席。 关于她和张晨旭,游晖只透露他们感情破裂,对组合本身倒没什么实质的伤害。 容翡本人也不太受这则爆料的影响。 “大多媒体还是有资质水平的,”张晨旭发表受访感想,“但有些媒体动机不纯,一直追着我和小翡的感情状况提问。” 这是他们都预料到的,那篇文章的讨论度突破百万次,被搬上台面是迟早的事。 “有个大哥长得像哥斯拉,嘴里也吐不出象牙,知道我们关系好,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 被问及朋友的事情,容翡当场怼回去,去加国就是吸|毒,他去厕所难道是吔屎? “你真这么说的?” 叶绍瑶被她口出的狂言吓了一跳,简直就是冯教练的翻版。 听起来……太不文雅。 容翡思考了一秒:“我刚才应该润色了吧。” …… 剔掉这颗老鼠屎,国家队里的风气也干净许多。 首都训练基地难得齐聚各项优秀运动员,开展四年一回的奥运选拔赛。 平昌时间已经接近尾声,等明年开春,就是他们大考的时候。 格林没有陪同他们,提前打了飞的回蒙城。 取而代之的是久未谋面的冯蒹葭,她最近带出的小选手成绩不错,整个人容光焕发。 “果然,当教练也需要奖牌的滋润。”叶绍瑶和季林越打趣。 冯蒹葭耳朵尖,老远就摇头:“不全是。” 她老人家最近挺关注新闻,对国家队和某运动员的龃龉也了然于心。 在网页刷到好事分子的挑拨,她当即就开麦怼了回去,赢得了其他网友的声援。 “我涨了好几千粉丝,全是支持你们的正义网友,”冯蒹葭嘚瑟,像只打了胜仗的雄鸡,“但你们接下来还有很多比赛,千万不能被影响。” 叶绍瑶点头,他们可从来不怕被这些荒谬的东西影响心情。 亚洲公开赛就是证明。 言归正传,冯蒹葭戴上眼镜,别起耳边碍事的碎发:“这届冬奥,冰舞还是只有一个名额吧?” “嗯,去年世锦赛的成绩不理想。” 冬奥会的名额和上一个赛季的世锦赛挂钩,只有拿到更靠前的名次,才有机会为国家挣得更多名额。 去年世锦赛是金荞麦/陈新博的复出之战,他们卷土重来,但结果并不让人满意。 连陈新博也自嘲说,伤病好像让他的运动生涯再次结束了。 “金/陈没有冬奥会的最低技术分*,安雨/廖惟的能力不如前两年,青年组又没有顶上来的人,你们还需要参加选拔赛?” 当然。 滑协的领导说,他们会给予每位选手最大的公平,也要保留黑马出现的可能。 叶绍瑶和季林越没有异议,比赛是最宝贵的经验,他们多一场比赛,也就多一场历练。 此前刷到最低技术分的组合并不多。 叶/季和安/廖在热身区干瞪眼,一个周期快结束了,互相取暖的还是只有他们两对。 叶绍瑶扶额苦笑,她刚才误闯女单的休息室,里面可是坐满了人。 “你们有听说滑协最近的动作吗?”安雨问。 叶绍瑶不太意外:“他们对所谓的梯队建设又有新灵感了?” “聪明。” 安雨说,滑协的领导最近走访了许多体校,打算从其他项目挖人过来。 叶绍瑶言简意赅:“跨向栽培计划。” 也难怪领导们着急。 这些年,冬管中心和滑协想了多少办法,始终没让华夏冰舞支楞起来。 当年经历过拆对重组和集体外训的组合,这么些年也没砸出大水花,有两对进步明显的,在女伴发育关后也不够看了。 能像叶绍瑶这样,发育后依然能保持成绩的运动员并不多。 谈笑间,门外又来了几对选手,堆在门口,礼貌地叫“前辈好”。 叶绍瑶和季林越这几年几乎在国外,安雨和廖惟没有比赛不出山,他们与国内的小选手都不太熟,只能客客气气地回应。 “你们也是来参加选拔的?”安雨问。 “嗯,本来跟着二队训练,被教练抓过来的。” 叶绍瑶大致扫了一眼,依稀能将几个女孩的容貌和名字对上号。 她有在网上看到专业人士的分析,这几对组合在“待定区”,要么有短舞蹈的mts,要么刷到了自由舞的mts。 冬奥迫近,还有机会抢救抢救。 “那你们得在全锦赛加油了。”冯蒹葭说。 “其实没什么希望,”有男生说,“就是来见见世面。” “前辈,你们会在选拔赛做出那套标志性的托举吗?” 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看向季林越。 标志性托举,大概是指叶/季在《罗朱》融入的那套弧线托举。 他们好几年没换自由舞的选曲,但一直在打磨《歌剧魅影》的技术动作,那个弧线托举也曾成为其中的一个版本。 焦点人物在所有人的炙热期待下,说出最冰凉的话:“那套托举的难度不高,我们不上。” 因为难度不高,所以不打算上。 这只是一场选拔赛。 活泼分子大喊苍天:“杀鸡焉用牛刀啊。” …… “小叶小季,你们放宽了心滑,别有压力。” 叶绍瑶已经说不清,这究竟是第几位前来慰问的领导。 “游晖丑闻事件”没给她带来多少压力,倒是把这群领导唬得变成脆玻璃。 临上场了,还能叫停流程,现场给他们做心理疏导。 “主任,我们的心有太平洋那么宽。”她哭笑不得。 梁东亭继续说:“小季,你也是,有什么别憋在心里。” 季林越和叶绍瑶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憋在心里。 “老梁,你这样才给他们压力呢。”冯蒹葭还有话要嘱咐,见徒弟一直被人拽着,也不高兴。 梁东亭瞥她一眼,放了人:“好好滑。” “嗯。” 向场上滑去,叶绍瑶第无数次想,她和季林越真是被寄予了全滑协上下的厚望。 从1980年首次参加花滑的世界级比赛,花滑在华夏发展了近四十年。 隔壁双人滑经历了五六代新老更替,每一代的主力运动员都能撑起一片天,现在的容翡/张晨旭也在国内外雄踞了很多年。 世纪之初式微的女单,这几年有了起色,虽然和世界顶尖水平还相距甚远,但去年的新生代一举拿下世青赛银牌,前途也不可估量。 华夏男单的优秀苗子不比九十年代的老前辈们多,但大冬会和JGP也经常有华夏选手的影子,偶尔出现一匹两套节目全部完美完成的黑马,还能冲上世界级的领奖台。 冰舞的接力棒传到叶绍瑶和季林越手里,满打满算也才三代,多少冰舞运动员被淹没在洪流里,才铺垫出他们的成就。 他们背上站着为华夏冰舞付出的所有人。 “季林越,我们必须要全力以赴。” 冬奥会不是他们的目标。 他说:“我们当然会全力以赴。” 为国家争取荣耀才是。 第144章 小时候的愿望是,当拆迁户。 “下面有请叶绍瑶/季林越登场。” 这场赛事一切从简,国家队的助教坐在场边充当广播员,用一口碴子味的普通话报幕。 但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 选手亮相,叶绍瑶牵着季林越从对面滑进,在中心的logo处分开。 他们有设计开场动作,贴合短舞蹈的张扬奔放,双手一指,睥睨群雄。 17/18赛季,国际滑联没有启用新韵律,兜兜转转,短舞蹈的规定韵律又回到了拉丁上。 运动员必须要选择伦巴、桑巴、恰恰等风格的音乐,并在节目中完成伦巴的图案舞。 对于叶/季来说,这个难度不算顶尖,毕竟拉丁是他们最早接触的风格之一,比蓝调还记得牢。 场子里很安静,这里没有观众席,自然也没有观众,场外都是专门的从业者,内行看内行,看的是技术。 他们的节目选曲自欧美的两首流行乐,《Nobodywantstobelonely》*和《Doyoubelieveinloneliness》*,都是伦巴风格,但节奏一快一慢,让节目更有层次。 本赛季的短舞技术构成还是老样子,但和索契周期又不一样。 原来的两组图案舞拆解为一套图案舞和图案衍生步,短托举的时长由六秒延长至七秒。 格林说,这次的改革利好多数技术性选手,起码组内托举经常失误的那对,可以顺利成章地超时了。 歌手的咏叹声将他们的思绪拉回*,一段交谊舞后,他们以凯利安握法绕半场压步,小跳进入同步捻转步中。 《Nobodywantstobelonely》的鼓点很有力,每一拍都敲在同一个旋转点上,季林越和叶绍瑶的同步性很高。 两人再次相握,接了一段桑巴风格的原地舞蹈,男伴引带女伴转了半周,交换站位,重新起步滑行。 图案衍生步的构成很复杂,几乎糅合了各种高难度步法,且为了拿到更高的定级,要尽量提高难度步法的占比。 在前不久的亚洲公开赛,叶/季已经实践过,这套衍生步还有瑕疵。 中心对称式乔克塔步没有被承认,让他们这个技术动作只拿到三级,且因为衔接不流畅,GOE也不高。 国际打分是一个样子,国内赛又得另眼审视。 快速转体向后踱步,叶绍瑶用余光丈量她和季林越,一只手臂宽的安全距离,可以放心做出开式莫霍克,进入不接触中线接续步。 这套接续步的舞蹈元素很丰富,不仅加入拉丁的标志手势,还在各种编排中加入了舞蹈的wave动作,能体现搭档的柔韧,又富创意和观赏性。 伦巴图案的步数并不多,尤其有部分滑行轨迹是大致相同的,和当年噩梦般的芬兰快步相比,记忆点少了不少。 但难易只是主观的感觉。 即使叶绍瑶自认对这套图案手拿把掐,也没在此前的比赛拿过满定级,亚洲公开赛的第三个关键步,她和季林越双双出现错误。 面对面手拉手握法,季林越转三背后换位,将叶绍瑶从身后拦腰抱起。 这是一个转体托举,男伴保持大一字姿态,女伴在空中变换姿势,转身坐在他的手臂上,拥抱救赎自己的神明。 这是两个孤独的人,选曲的每一句歌词都是孤独者的呼号,但最后他们心绪安宁。 “Withyouaroundwho`slonelynow.(有你在身边,谁会感到孤独。)” 他们找到彼此,他们抚慰彼此。 一曲结束,体能的消耗不比自由舞少,或许是因为场馆的温度不太适应,叶绍瑶觉得自己皮肤的每一寸都在燃烧。 按例行礼下场,在下一组选手出场后,他们的分数统计出来。 58.24分,排在已出场选手的第一位。 还没到复盘时间,季林越开始反思:“刚才的托举没有站稳。” 叶绍瑶点头,她感受到了。 季林越在空中旋转的质量很高,但到了冰面上,时不时会腿一下,尤其身上还挂着一个人,他得迅速调整重心。 但有时就差那么几微秒,身体已经转出去,轴还在原地。 “要是格林教练在,恐怕就是加训伺候了。”叶绍瑶开玩笑说。 格林教练虽然严格,但训练方式很有意思。 托举不稳,要么是托举者的下盘不扎实,要么是搭档磨合没有到位,每一个原因都和男伴有脱不开的关系。 季林越被罚不是头一回,但害臊的往往是叶绍瑶。 就一个转体托举,她要百次如一地坐在他的手臂上,监督他转够五十遍。 这和学生时代反反复复罚抄同一个单词有什么区别。 这边开反思总结会,旁边等候的选手却是另一副模样,他们最早登场,也几乎最早出局。 “前辈,听说你们的图案舞定级很稳定,”小姑娘说,“我和搭档的图案舞从来没有拿到过三级。” 图案舞最考验的是脚下功夫,即使练过十年单人滑,也不敢说每一步都能完全正确。 “图案舞,一凭感觉,二凭玄学。”叶绍瑶传授经验。 脚下滑熟了,闭眼也知道该怎么出腿。 当然,运气也是一大要素,用刃不清晰的时候,符号就取决于裁判的一念之间。 这算什么忠告。 小姑娘说:“前辈,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语,叫降维打击?” 叶绍瑶摇头,听起来像网络上的流行语,但她不怎么喜欢接触网络。 “是什么意思?”她问。 “满级大佬进新手村,虐菜。” 说法有些夸张,但和所有人想的一样,冰舞名额的唯一归属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次日的自由舞,叶/季表现依然稳定,顺顺利利拿到了滑协颁发的入场券。 叶绍瑶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真是一张纸质的入场券,和机票长得差不了多少。 “采访一下林月季同志,此刻是什么心情?”换下表演服,她效仿备采区的记者,举着一卷胶带提问。 季林越凑近说:“感谢CCTV,感谢MTV。”* 不错呀,都会讲乐子了,叶绍瑶被逗笑。 在外面看比赛的冯蒹葭终于记起自己的挂名徒弟,敲门进来,搬了把椅子,径直坐在两人对面。 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叶绍瑶收敛笑意:“怎么啦?” 总不能,是为昨天的托举失误兴师问罪? “你们真要退掉总决赛?”冯蒹葭问。 俱乐部联赛结束后,滑协会根据各位运动员在各站中的表现,择优进入最后的俱乐部联赛总决赛。 叶绍瑶和季林越只参加了其中一站,但他们凭借超一百六十分的成绩,一举冲到所有冰舞组合的第一位。 按规则,自动拥有总决赛的资格。 “我们过几天会飞蒙城,来不及参加总决赛。”季林越回答。 他们有自己的考量,并且和格林教练讨论过,对方也认为可以这么做。 “是为了保持状态吧?” 冯蒹葭没有劝说,猜到他们的顾虑。 这是奥运赛季,翻过年就是四年一届的冬奥会,有多少运动员拼搏一生,就为无愧于上台的那几秒钟。 能力是最重要的,但能力之外,运动员的竞技状态也很重要。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状态出得太早。 赛季首战俱乐部联赛,以绝对压倒性的断层分数拿到了分站赛的冠军。 才翻过篇的亚洲公开赛,他们一路过关斩将,在其他东亚国家的围剿中脱颖而出。 这个赛季刚开始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经拿下两枚金牌。 如何不让人担忧呢。 想要将这样的良好状态维持半年,实在太难了。 所以他们必须好好规划接下来的赛程,既要保持赛感,又不让自己身心俱疲。 “教练,我们打算参加十月底的大奖赛加国站,十二月参加金色旋转杯,华夏杯的名额就让给安雨和廖惟,或者其他小选手。” 冯蒹葭点头。 GP分站离他们训练的地方近,省得来回折腾。 年底的空窗期也确实该用比赛补上,但那时候已经没多少B级赛事,金色旋转杯是时间最合适的。 “你们好好训练,网络阵地还有我把持。” 叶绍瑶笑着点头,她不爱用社交平台,对网上的风气也不太知情,即使有背后拨脏水的人,权当不存在好了。 “这两天有什么打算?”冯蒹葭又问。 向格林教练请假的时候,叶绍瑶将这场选拔赛描述得极其宏大,说前前后后安排了四天,加上往返的路程,一共得蹉跎掉一个星期。 这才两天过去,剩下的假期招手而来。 “我们打算回一趟家。” 她和季林越有一年半的时间没回岸北,上次回家还是2016年的春节。 他们的旧小区全翻新了遍,要不是野湖还摆在那儿,根本找不着家。 但最近又有了新情况,据说市政府有意填平野湖,要规划房地产项目开发。 八|九不离十。 要是野湖填了,他们那片老房子也得拆,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伙计,早跟不上现代化的潮流。 “那我们算是拆迁户吗?”叶绍瑶曾问。 邵女士笑骂:“你就守着你的拆迁户过吧。” 叶绍瑶一直觉得,小时候的家里没多少钱,不然怎么会甘心蜗居在一栋旧楼之中。 上幼儿园那会,城郊拆了很多工厂,又连带拆了几个因工人而兴的市场,空出来的地方修了跨世纪的楼盘。 孜美函就住在那片新房子里。 那时候的小孔雀天天炫耀,她家是拆迁户,住新房子根本不花钱。 还有不花钱的好事? (1)班的同学们连夜换了理想,什么科学家,什么人民教师,他们更想当拆迁户。 有段时间,小叶绍瑶一回家就问:“妈妈,什么时候才拆到我们家?” “拆了喝西北风?”邵女士没好气。 小区外的野湖刚改造没多久,就算再等二十年,估计也够呛。 但时间如流水,没有二十年,十五年也过去了。 野湖和他们的老房子终于等到拆迁。 新开通的地铁线路刚好修到家门口,不过应该没有再乘坐的机会。 野湖公交站的站牌已经很旧了。 叶绍瑶小的时候,这块牌子就伫立在这里,可能和她家斑驳的红砖一样老。 它现在还斜斜地插在地里,铁杆上绑了一根红领巾,不知道是哪年哪个小学生干的好事。 “你往左走,我往右走,咱们各回各家吧。” 在野湖公园的门口,叶绍瑶和季林越道别。 他们可能,也得和自己的童年道个别。 第145章 “不拿到奥运冠军绝不退休。” 一回家,事情就多了起来。 中午刚给季家捎过去两袋米肠,这会儿又收拾出门送新鲜出炉的油炸糕。 叶绍瑶死死抠住门框:“妈,您和温姨平时也这么联系吗?” 挺费人的,还不如找一只信鸽传书。 邵女士斜了一眼,点点她的脑门:“小孩子,多跑两趟锻炼体能。” 这是什么话,野湖已经被铁皮围起来,她走去对面还要绕路,来回够一次有氧了。 “咱们这片真要拆了?” “眉毛下面挂俩蛋,”邵女士刚洗了辣椒,沥掉盆里的水,“咱门口贴了好几张通知,白纸黑字写着呢。” 叶绍瑶做出嘴型,那可不能怪她眼拙。 院子里的公共墙从来贴满了小广告,她赶着跑回来吹风扇,哪有那心思留意这个。 “我和你爸本来打算买套新房,但前天和你温姨去安置房转了转,感觉环境还不错,”排骨焯水下锅,又丢了姜片葱结,邵女士盖上锅盖,擦手说,“你训练要花不少钱,省省也好。” 这话她不爱听。 “我有运动员津贴,现在省队也会出钱供我外训,你们没必要因为我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 某个午后,容翡和她粗略算过账,课时费、教练费,还有相关的一切附加款项,林林总总,这些年花了小几百万。 几百万就这么撒手没,约等于砸了一套市中心朝向不错的房子。 还好自己有些成绩。 煽情结束,趁妈妈转向流理台准备其他菜品,叶绍瑶揭开锅盖瞅了眼,扑面的蒸汽让鼻腔湿润,锅里的水刚煮沸,排骨还是嫩红色。 “这个点熬排骨汤,能赶上饭点吗?”她嘟囔。 “你爸加班,能八点吃上饭都算早的。” 她撇嘴,可自己晚上有事诶。 刚吃过饭,叶绍瑶第三次敲响季家的门。 “季……” 这回的开门速度很快,她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嘴里的话没吐出来。 “你就搁门口等着?” 季林越点头:“是你说的,今晚去野湖逛逛。” 是这个意思,但这时机不对,叶绍瑶看着两身黑色运动服,怎么都像去干偷摸行当的坏人。 整个野湖公园被铁皮围着,包得严严实实,但有一处被撬了个洞,这是她今天跑了两趟的收获。 铁棍将狗洞撬得更开,他们实实在在做了回坏人。 天幕是逐渐浓厚的雾蓝色,夜里无风,湖岸也没有灯光,只有家家户户的窗景投在水面,变成和头顶呼应的星星。 自从上了初中,学校和冰场两头跑,叶绍瑶就没空在这里逗留。 当年崭新的环湖绿道被时间磨旧了,完全看不出用白漆标志的最初模样。 湖岸的春樱树也不见了,离芦苇丛不远的地方,种上了一排垂柳。 枫叶开始变红,柳枝还葱郁着,*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轻轻拂。 “就在这儿,”叶绍瑶跺跺脚,“我小时候被谁推倒过,相机还摔坏了。” 是谁推她来着?她依稀记得是个会画画的小胖子,至于叫什么、长什么样,没有太深的印象。 碎石子路被磨得很平整光滑,应该没有孩子在这里擦掉一块皮了。 “那时候我才刚认识你。”她补充。 季林越点头说记得,那天的偶遇之后,他带一袖子眼泪鼻涕回去,被洗衣服的季先生臭骂了一通。 绑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早没有用处,后来立了一盏路灯在旁边,忽闪忽闪,从没完完全全地亮过,但也一直没坏,很适合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讲学校的神秘传闻。 脚下的影子被切割成错乱的画片,眼前一明一暗,叶绍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兜了整整一圈。 回头环顾,她纳闷:“怎么感觉公园变小了。” 小时候的野湖特别大,孩子们可以在这里玩一天。 尤其是野湖结冰的时候,天然的冰场好像没有边际,他们比谁的冰尜转的时间长,雪橇从东岸拉到西岸。 远处传来铁皮响,比路灯更强烈的光束照进来。 “保安?” 规划出来的施工重地,应该不时有保安巡逻。 叶绍瑶拉着季林越回头跑,但夜色就是最好的隐身衣,那束灯光往另一个方向走,丝毫没注意到草丛堆的动静。 “是夜钓的。”季林越抬抬下巴。 穿白马甲的男人背着渔具,在岸边支了小凳,炸鱼窝,抛鱼饵,一气呵成。 暴露位置的灯光自然是关了,湖面的涟漪荡平,只依稀能看见架在半空的竿头。 他也在环视周围的烟火气,抬头数星星。 …… 几天没上冰,叶绍瑶把岸北的朋友约了遍。 但他们都踩在人生的重要节点上,不是跑公司面试,就是趁入职前旅游一把。 曾云开跑得最远,在大夏天去了沙特阿拉伯。 聂心是最闲的,踩着拖鞋就赴了约。 她考上了市里的研究生,不过还没开学,天天在家睡大觉。 “你去年还和我说放弃学习。”在奶茶店见面第一秒,叶绍瑶投去质问。 “我当然想过放弃,”聂心点了一杯奶绿,摊手无奈,“但我好像从来没干成一件大事,考研是我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她不精于学习,按班主任的话说,就是没有慧根。 高中去了私立学校,大学也不够排面,每一步都应验了这句话。 叶绍瑶偶尔和她联系,听她抱怨拖小组进度的同学,实习单位的奇葩领导,还有给她平时分不及格的老师。 一提到这些,聂心的怨气几乎冲到头顶,但峰回路转,她还要和学习这件事鏖战三年,想想都不可思议。 店员叫号,她主动去拿,语气还有些惊讶:“你就喝柠檬水?” 天啊,自己杯里的麻薯有多香,就能衬出对面的柠檬有多单薄。 叶绍瑶摇了摇手里的一杯,冰块浸得侧壁挂满水珠。 “有碳水和维生素,还不用担心增重,训练必备。” “太有毅力了,”聂心鼓掌佩服,“你要是能把‘坚持’借给我,何愁体重降不到一百二。” “你减肥干什么,鼓鼓囊囊多可爱。”叶绍瑶捏了把她的腮帮,对面的女孩撅着嘴傲娇。 “我后天开学,带你去东北影视学院看看新鲜?” 叶绍瑶面露难色:“我是明天的机票。” 路上得浪费一天,她和季林越必须赶周末提前回蒙特利尔。 “那我们春节再续前缘,”一杯奶茶喝到底,最后一粒椰果也被吸进胃里,两个女孩伴着夕阳往回走,“你再在国外待下去,就要变成洋妞了。” 市中心多了许多高楼,立交桥架在各个路口,太阳在水泥的缝隙间生存,渡给他们渡一寸又一寸余晖。 叶绍瑶抬头,眼底是日暮的金色:“等冬奥会结束,保证回来。” …… 如果不算上飞机延误的插曲,回程还算顺利,叶绍瑶在维德太太家蒙头睡了半天,赶上星期一的早训。 学员们不敢在这一天喘大气,格林教练刚休了周末回来,看见他们糟心的训练就烦。 但今天的情况还算好,毕竟有更惹人注目的靶子。 季林越在选拔赛上的托举被秋后算账。 格林和国内通了气,在比赛当天就拿到比赛视频,然后对着录像沉思了好几天。 “是你的腿太长了吗?身上有些重量就容易东倒西歪。” 疑问的语气很强烈,叶绍瑶觉得,这个语调几乎能把所有的不解递出来。 毫不意外,陆训课着重练习腿部力量,叶绍瑶作为监工,得盯着他额外扎三组五分钟的马步。 她的小动作没停过,抱着手机看资讯,偶然刷到一段电影剪辑,又开始骚扰搭档:“我想换一套gala节目,你觉得怎么样?” 表演滑的节目不常用到,他们把老掉牙的《卡门》保留了三四年,耳朵快被磨出抗性,比天天练夜夜练的《歌剧魅影》还腻味。 “你想换什么?”季林越的额头浸出汗珠,脚下和眼前,哪个都不能分心。 叶绍瑶从跳箱盘腿坐起:“你看。” 手机播放着音乐剧电影。* 这部电影一直在叶绍瑶的待看清单里,去年刚在北美上映时,她和季林越打算相约电影院,但比赛打乱他们的观影计划。 后来,华夏将这部电影引进,定档在今年情人节,但种种原因,他们春节也没能回去。 这会儿又刷到,叶绍瑶福至心灵,开头的音乐特别适合gala的跳脱氛围。 只是抱着手机,她的耳朵已经幻听冰刀划过的声音。 “还有这一段,”她拖动进度条,“花滑加踢踏舞,应该特别新鲜。” 要真能把这部电影浓缩成一个节目,她去年那套黄花菜裙子刚好能旧物利用,连服装费也省了。 “听你的。” “真的?那我扒舞咯。” 请编舞师编一段表演滑,属于钱花不在刀刃上,既然作品有原版,学习模仿应该也不难。 女孩稳稳落地,为自己报幕:“下面请欣赏知名冰舞运动员、但编舞不知名的叶绍瑶为大家带来自学作品《LaLaLand》。” 舞蹈看着简单,但第一次实践,眼睛和四肢各研究各的,忙不到一处去。 这是笑倒季林越的最后一根稻草。 …… 表演滑刚刚练出一个雏形,秋日夜晚,叶绍瑶在阳台悠闲看着电影,正到主角感情最浓烈时,手机有电话接入。 是岸北的号码,应该是妈妈新换的手机号。 “妈妈。”她熟稔地划开接听键。 “瑶瑶啊。” 是温姨。 尴尬在听筒与话筒间滞了一秒。 “温姨,您也换号码啦,”不对,她重新说,“季林越又没接电话吗?他好像被房东太太抓去干活了。” “我和你爸妈刚从居委会出来,”温女士说,“安置房的结果出来了。” 叶绍瑶“嗯”了一声。 早听妈妈说,小区业主召开了几次大会,上面征求大家的意见,考虑以何种形式确定安置房的名额。 按秩序册随机分配是不能够的,每个住户都有自己的偏好,更希望将选择权握在自己手里。 最后定下来,每一户派出家庭代表,摸号选房。 “结果怎么样?”她问。 “你季叔叔手气不好,抽到的号码太靠后,”温女士嫌弃,“等轮到我们家,你家对门的那户已经被选走了。” 叶、季两家考虑过,孩子们一直在一起训练,家住得近些方便往来。 叶绍瑶深表认同,她可不想再当十几年的跑腿工。 但住对门是不可能了,她还挺遗憾。 “不过我和你季叔叔选了你们家楼下,就多走几步路。” 电话那头,温女士似乎进入一个空旷的空间,说话带回音,邵女士和叶先生的声音也纳了进来。 “妈妈。”这回叫对人了。 温女士把手机递出去,自己先看看清水房,这小区刚交房不久,除了绿化,其他都是毛坯。 “一周没打电话过来,倒是和别人的妈先唠上了。”邵女士说。 才不是这样,叶绍瑶移开话题:“咱们新家在哪?记得多配几把钥匙,我还要回来的。” 这就不得不提小姑娘的丢人壮举,出国三年弄丢两回家门钥匙,邵女士理骂了一通,最后剥夺她掌管钥匙的权力。 “在城西,这几年建了很多生活区,比前几年繁华得多。” “城西?离三中太远了吧。” 那可跨了半个市区,两地还没有直达的地铁,通勤得花很长时间。 “我带完这届学生就退休,还考虑这个做什么。” 哦,妈妈过两年就满五十岁,是该到退休的年龄。 退休,她也好想退休,今天的训练着实把她累着了,这个想法生长得比以前每一天都更肆虐。 “有人说,不拿到奥运冠军绝不退休。”邵女士轻笑。 谁啊,叶绍瑶否认,谁打算活到老练到老。 她可没说过。 第146章 “你很着急?季在后面追你吗?” 刚下早训,冰场已经没什么人,食堂锁了一半窗口,做意面的师傅也没来。 还好有来自营养师的关爱。 “今天大家都起飞了,”营养师打开保温袋,拿出两份咖喱饭,“我以为你们跟大部队走,还寻思怎么不带我。” GP加国站就在五大湖的另一头,虽然出门还得坐飞机,但已经是最近的选择。 大奖赛的冰舞名额固定十组,参赛名单公示,几乎全是滑冰学校的学生。 有网友笑称,IAM把队内赛搬到了台面上。 “我们明天早上飞里贾纳,大概有两天半的时间适应冰场,能赶上25号的官方训练,问题不大。”叶绍瑶说。 她今天下午多出个日程,才不得不改了航班。 午休时间,只有精力旺盛的小运动员还在冰上玩追逐游戏。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空中留下两条笔直的光线,空气里的浮尘在这个区间的光明中游荡,和秋末的温暖邂逅。 没有教练看着,叶绍瑶滑了两圈,差不多该到和中医约定的时间。 “季林越,你直接回去吧,”她脱下冰鞋,将水杯和毛巾一并收入背包,“维德太太嫌后院的落叶太难看,你帮忙扫一下。” “早上出门前就扫过。” “卫生间安全扶手的螺丝锈了,你去买新的配件。” “Clanranald的沃尔玛就有卖,回家可以顺路。” 叶绍瑶被堵得倒憋一口气:“就一定得陪我去吗?” 去医馆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她那么大一个人,在这小片地方也不会走丢。 “嗯,我帮你背包。” 季林越铁了心要当跟屁虫,她也只能由着。 但一直在视线内晃悠,让她看得有些烦。 “季林越,你能不能回避一下。”耳尖的颜色变了又变,她实在没办法忽视会诊室多出来的第三个人。 坐在对面的中医穿着白褂,鼻梁上架了一副有些年头的黑框镜,眼睛半闭着,似乎在和她的身体寻找共鸣。 “几个月没来例假?”话就这么问了出来。 余光瞥见背身看行李的季林越,叶绍瑶才放心大胆地回:“两个月。” 从八月的亚公结束,到现在十月末,路边的树叶都黄了一轮,她的生理期推了又推,现在已经失踪两个多月。 “平时有性|生活吗?” “没有。” 中医在手腕重新找准一处,指腹探来探去。 叶绍瑶能明显感觉到脉络在压力下的跳动,和音乐的节拍一样有力。 但医生偏说她气血虚亏。 “气虚无力推动血液运行,导致你的尺脉脉感细涩,脉道不充盈。” 堆砌了许多她听不懂的专有术语,医生又说:“你是运动员吧,最近有比赛?” 叶绍瑶越发觉得对面的大姨有神通,一双始终微眯着的眼睛仿佛可以洞穿她的一切,生活轨迹就这么裸露在陌生人的眼前。 她斗胆:“这也能看出来?” 医生对她刨根问底:“习惯性精神紧张,应该也是因为比赛变得压抑吧?” 叶绍瑶点头又摇头,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紧张,但比赛也不是完全没有带来影响。 “可能吧。”她保守说。 “高强度的训练和精神压力会导致月经不调,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医生收回手,撤掉托住腕部的小枕,将药方翻到新的一页,“我给你抓半个月的药,明天就能熬好。” “明天得去比赛。” 医生抬头看她一眼,摆出一副早有成算的得意,微微颔首:“比赛加油。” 笔下的字迹比她瞌睡时的杰作还要潦草豪放,叶绍瑶乖巧地坐在板凳上,看她写了一行又一行不知所云的药材。 重量单位在笔下翘起尾巴,收回的一道弯拐出白纸,将页边划出一道黑色的墨迹。 …… 叶绍瑶不是第一次到里贾纳,前年和容翡去赛普拉斯山滑雪,回程途中就经过了这里。 当时的铁路穿城而过,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很深刻。 郊区全是低矮的工厂,颇像先进几十年的老东北。 其他的记忆点倒是没有,所以ISU公布加国站在这里举办时,她也没想明白。 “我以为能去温哥华冬奥的场地,那可是华夏队的福地呢。”* “可是那里早就不制冰,里贾纳还近一些。” 眼前的冰场是标准场,但观众席只开放了一层,挑高比滑冰学校的天花板看着要压抑一些。 下午是女单和冰舞的第一轮官方训练,叶绍瑶和季林越没赶上昨天刚浇出来的新冰,只能在今天逗留得久一些。 国外的运动员来得大多晚,他们在热身区做了半小时的准备工作,上冰合了两遍音乐,才有其他选手姗姗来迟。 原本空旷的冰面突然就挤满了人,各种语言在这里碰撞,大家热络地招呼,又各自开始各自的练习。 正坐在长椅上观望,身边突然聚过来一团热气。 “你好。”旁边的人说,“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 叶绍瑶对这个腔调太熟悉:“Silvia.” 希尔维娅辨认不清东亚面孔,只觉得女孩的举手投足莫名熟悉。 但太多年没机会见面,究竟是不是心里的答案,她没有把握。 “叶,果然是你。” 寒暄结束,叶绍瑶才从长计议:“很久没在国际赛上看见你了。” “这两年没滑出来,一直在国内打转。” 在女单教练的数据盘点中,希尔维娅是区别于多数女单选手的另一支。 身体发育似乎没有带给她任何影响,甚至在身高最不稳定的那两年,攻破了够别人啃半个运动生涯的3A。 十八岁拿下四大洲女单冠军,连续两届伦巴第杯金牌,在所有人认为她能在索契冬奥一举摘得桂冠时,突然销声匿迹。 赛前失踪,连团体赛和开幕式也没参加,个人赛又创造出赛季最差成绩,声誉在几天之间翻了个底掉。 叶绍瑶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平昌冬奥都要来了,还回忆索契的事情做什么。” 她云淡风轻地笑着,并不是很愿意提起那段故事。 好吧,那就展望未来。 “你拿到奥运的女单资格了吗?” 希尔维娅摇头:“虽然还没开始选拔,但我应该只能看着你闪耀平昌了。” 她这赛季只有一场分站赛,还是靠世界排名拿到的邀请函。 M国从来不缺花滑的苗子,她低迷的两年,已经足够让后来者居上。 场上的季林越独自顺了一遍步法,才滑到场边招呼叶绍瑶上冰练习。 “没关系的Silvia,你的王冠很好看,”她指了指女孩头上的发饰,“在冰上,一定要把头抬起来。” 她做出示范,仰着头迈过冰场的门槛。 但碍于对场地不太熟悉,小姑娘失去重心,险些绊了一脚。 希尔维娅一扫苦涩,笑着扶额。 “不能把头抬太高,正视眼前就好。” …… 在所有项目里,冰舞场的热身区是最热闹的,不仅在人多,彼此还都认识,话题能从检录聊到候场。 EvaWhite是个例外。 和她同组的选手,凡是回头看一眼,都能发出一声赞叹。 在无数次“amazing”后,终于有人措辞说:“伊娃,你的造型很精致。” 她的发型很复杂,鬓上三指宽的发量做了手推波纹,又从脑后分出不规则的几绺盖在波纹上,像探出水面的黑色白色水蛇。 伊娃惜字如金,只是点头默认,在清一色的高盘发里,她的妆造的确最费功夫。 但五练时间下来,发胶并没有完全发挥作用,头发有些炸开。 格林找到后场时,叶绍瑶刚刚完成一组拉伸,准备给碎发定型。 “叶,你有发胶吗?” 她低头看手上发胶瓶。 何止,自己还带了吹风机、喷雾和啫喱,堪比理发店一条龙服务。 被征召去兼职造型师,草草给伊娃还原了发型,刚好轮到对方登场。 白/黑组合一如既往得稳定,丝毫没有受到突发情况的影响,在排行榜上以一过四,凭借超过八十的分数排在第一位。 这样的戏码并不少见,毕竟在滑冰学校时,白/黑从来独占鳌头。 第二组上场五练,伊娃在一直等在冰场外。 直到练习时间结束,叶绍瑶重新回到板墙边候场,她才终于有机会说谢谢。 “事实上,我的成绩离不开你的帮助。” “啊?”即将亮相的叶绍瑶被这句话敲得始料未及,连广播的报幕也没听清。 季林越揽过她的肩提醒:“绍瑶,走了。” “嗯。” “Our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并肩,分开,相握,这是他们携手在冰上稳扎稳打的第六年。 刚闯入这个新圈子时,他们和其他运动员没什么两样,老老实实地学动作,适应和单人滑大相径庭的规则。 冯蒹葭问他们,转项后的目标是什么。 那时的叶/季是国内最年轻的冰舞组合,没参加过任何专业组赛事。 叶绍瑶想了想,先让两只脚都踏进门,这是她最初的念头。 随着组合的飞速进步,超乎她和季林越意料的,在搭档第二年,他们已经能够站上国内的领奖台。 但放眼丈量,华夏冰舞的境况比女单还要糟糕许多。 彼时的金/陈在国内如日中天,凡是参加的比赛,几乎能以断层的分数包揽所有冠军。 但在国际上,他们的名字被欧美选手甩在身后。 二十岁的叶绍瑶不会再说出诸如“拯救华夏女单”那样假大空的话,下一个脚步该印在哪里,这比说一万句话要管用得多。 练习冰舞的第四年,她的目标是参加五场国际比赛。 2015年,金/陈养伤隐退,他们几乎拿下所有国际赛的资格。 但成绩稳定在二流水平,华夏杯第五,塔林杯第四,GP日本站第七,世锦赛第十六,除了领奖台,其他的名次几乎拿了遍。 只有在赛季末的TeamChallengeCup*上收获一枚铜牌,为整个亚洲都瘸腿的项目勉强挽回颜面。 又两年过去,两人在冰场上的姿态更成熟,他们的能力再上一层楼,从亚洲公开赛打响信号枪开始,完全有可能成为领奖台的常驻客。 叶绍瑶有些滑飘了。 伦巴图案的步数少,但关键步所囊括的步法却比其他图案舞更多。 尤其是最后一个关键点,第十六至二十步全是裁判的重点关照部分,她像赶场子似的,比季林越还快一步进入舞蹈衔接。 光顾到格林所站在的出场口,叶绍瑶才回过神,沉下心做完最后的技术动作。 “你很着急?”格林的眉毛拧成一条,面对摄像头也舒展不开,“季在后面追你吗?” 叶绍瑶老实挨训,用手里的玩偶挡住脸色的难堪。 这不是她第一回上大奖赛,但确是第一次和季林越背靠背作战。 花滑四项,只有他们两个华夏人,连观众席都没有同胞的身影。 “对不起,这场面给我整紧张了。” 老中医的话神奇地应验着,她自己都不认为会产生的情绪,居然在前几天被预告出来。 她对这套节目太熟悉,一切都机械地走着流程,心乱得没有办法倾注感情。 “没关系,明天还有一场。” 看她面前的玩偶不够大,季林越把怀里的布偶熊换给她。 又一分钟,屏幕中的英文闪了六十次,分数还是没出来。 格林教练的脾气在脸上完美呈现,其他学生成绩优异,并不妨碍现在的坏心情。 “季林越,我今天回去打坐,请务必监督我。” “好。” 显示屏的黑色底框终于跳转,几串数字异常醒目。 技术分29.76分,节目内容分26.28分,总共56.04分,暂时排列第三位。 比选拔赛的分数低一些,图案舞应该又降了一级。 格林有些恨铁不成钢,同是一批进入IAM外训的运动员,EvaWhite/RowanBlack的短舞蹈比他们高出整整十五分。 没多少人喜欢过山车垂直坠入谷底的体验。 “季林越,我还是不打坐了,晚上加训吧。” 这糟糕的成绩,让她现在更静不下心。 第147章 自由舞选曲,歌剧魅影。 训练很枯燥,但训练之外的生活很有意思。 希尔维娅当晚换了酒店,准时出现在叶绍瑶的房门前。 “你真丢下团队投奔我?”叶绍瑶在晚训时收到她的敲门预告,还以为只是一句玩笑。 “当然,”希尔维娅很认真,坐在行李箱上表态度,“我哪有团队,每次比赛都是一个人。” 背包和行李箱就是她的全部行头。 一个人的漂泊太孤独,天越来越冷,挤挤也暖和。 叶绍瑶很乐意她能来作伴,但希尔维娅精神好,讲完自己的辉煌历程不够,起身打开行李箱。 靠在床头的小姑娘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晚训费神又费力,又听那么大一段英语听力,一杯咖啡都拉不回她想要睡觉的决心。 “明天早上第一场就是女单,你不需要休息吗?”她迷迷蒙蒙地说着,声音像远隔在天外。 希尔维娅拿出所有衣服,在穿衣镜前一一比划。 “我不像你,在赛时还给自己上强度。” 她的成绩许久没有起色,身体又带了一堆陈年旧伤,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奉行快乐滑冰的原则,每天上冰绝不超过四个小时,多待一秒都是对生活的辜负。 “你看这条裙子,”她转身,“我在品牌店挑的,今年的春季款。” 胸口有显眼的logo设计,裙子呈蓝紫色渐变,裙摆是鱼尾裁剪。 在叶绍瑶半梦半醒之间,希尔维娅硬生生添加了一项睡前活动,服装走秀。 床尾不到五平的空间成为T台,每件衣服都要走一遍。 迟钝的叶绍瑶还停留在那套与众不同的礼服。 “你带礼服做什么?” “晚宴呀,特意定做的。” 哦,像大奖赛这样的重要赛事,在gala后举办晚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得到回答,叶绍瑶的意识逐渐模糊,应该是在梦里,她听见希尔维娅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不知道,先答应着吧。 …… 次日的副馆训练,冰场内外水泄不通。 赛事主办方在训练安排中出现疏忽,各个项目的选手都挤在冰场上。 下午就是各项自由滑的比赛,谁都想抓住最后的训练时刻。 冰场之于单人滑,功能分区很明确,中心练习旋转,两边则是跳跃区,运动员们有条不紊,在场子上形成默契。 但冰舞就麻烦了,没有成串的跳跃,节目的覆盖面积大,只能满场乱窜。 叶绍瑶无法预测会和谁在下个转弯处相遇,当她意识到脚感不对时,已经跌坐在冰面上。 她居然在捻转步中脚滑,传出去都会被人笑掉大牙。 “季林越,你看看我的刀,是不是撇了。”她扶着他的肩,低头看情况。 不是问句,多年的滑冰经验让她几乎可以肯定。 她刚才遭遇撞车,冰刀和别人踢上了。 坐在休息区,她抹掉刀面上的冰碴,把腿抻在季林越的膝盖上,脚尖向外,将刃完全亮出来。 “还有划痕。”季林越说。 叶绍瑶眉心直突突,难怪右眼皮跳了一早上。 刀刃模糊还可以重新打磨,刀身要是撇了,最好换一把冰刀。 “我的替换刀搁家呢。” 她就抱了这么一次侥幸心理。 “我昨天看到IAM的磨刀师给其他选手补刀,他今天应该还在里贾纳。” “可别,我不习惯他的技术,”叶绍瑶收回腿脚,“每次磨刃后上冰都很难适应,和换了双腿似的,从站立摔倒开始学起。” 她算是被邵女士惯坏了。 小时候的冰刀都是妈妈在家磨的,上冰半个小时就能恢复三周跳。 离乡才知家里好。 季林越犹豫了会,挠头说:“要不,我试试?” “你还会这个。”叶绍瑶眼睛一亮。 和季林越住在一起的这几年,她发现他太多另一面。 以前只以为是个滑冰不赖的书呆子,现在会换灯泡、爬树修枝,除草机玩得比谁都厉害。 除了做饭水平依然不怎么样,其他生活技能点满。 今天的突发情况让他的又一项技能被发掘。 磨刀?哪个正经的花滑运动员会学这个。 “我向邵姨讨教过。” 时间太紧迫,叶绍瑶没想追究他何年何月暗度陈仓,脱下冰鞋给他操作,自己跑一边练习舞蹈,时不时来检查工作。 他的工具很简陋,没有高精仪器,冰刀的弧度是肉眼测量的,用蛮力矫正回来,刀面上的浅浅一道划痕无伤大雅,他用砂纸擦了两把。 “绍瑶,应该可以了。” 叶绍瑶听他的话,重新蹬进冰鞋一试,眼底的光泽向瞳仁涌去。 副馆的墙壁四四方方,一丝天光也照不进来。 季林越肩上的光仿佛是她赋予的,比十月末的太阳还要炽热。 她打趣:“你不该在这里,我给你报名小区的十项全能技能大赛。” 季林越也迎着光笑了声。 “技术很粗糙,只能应急,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做。”他说。 冰刀的流畅度虽然不比完好的状态,但这对叶绍瑶的影响微乎其微。 最神奇的是,她不需要漫长的适应期,直接上冰找旋转点,一点不耽误。 …… 大奖赛的赛程很紧凑,第二日傍晚,冰舞自由舞在里贾纳体育馆开赛。 “忘掉昨天的成功和失败,去拼接下来的每一场。”格林对他们说。 短舞蹈的规则几乎把每个动作的发挥空间钉死,即使是最后一名,也不会和第一名的分数差多少。 但自由舞的技术数量多,每个动作的分差都可以是开辟鸿沟的砖石。 短舞蹈后,叶/季被安排在第一组第四位出场。 叶绍瑶环视一周,还是没有一面为他们展开的国旗。 她振臂放松,又拍拍季林越的手臂:“加油。” “Our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在一片礼貌的掌声中,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身后的观众席传来,带有浓重的北美特色,每个汉字的发音都在用力。 但她不能再心有旁骛,伸展肢体后,等待音乐开场。 管风琴拉出高亢的旋律。 一个规尺步,两人在镜中相遇。 这是他们的初见,克里斯汀勇敢地迈向歌声的主人,她的音乐天使,守护者。 叶绍瑶搭上季林越的手,两人原地蹲姿变换直立难度姿态,后接反燕式转的联合旋转。 握手对角线接续步,华尔兹握法压步,男伴在捻转中交换站位,重新相握,两人滑出轴对称式括弧步,男伴再引导女伴捻转,扶腰小托举。 他们同频共振,在相对或相背中纠缠。 灯光下,克里斯汀看见男人遮掩了半副眉眼的白色面具。 歌声引导她步步走向地下的巢穴,神秘、紧迫,却又被安魂的歌声抚慰心灵。 弧线托举,季林越右足深外刃滑行,保持蹲式大一字,叶绍瑶枕在他的身上,像女孩聆听着沉醉,在怀里睡去。 她想,她正在坠入他魅力的河,这是最安宁、也最浓烈的夜色乐章。 音乐盒上的猴子在床头轻轻敲锣。 新一天,克里斯汀从梦境醒来,她渴望知道音乐天使的容貌。 配合着剧情,叶绍瑶用指腹在季林越的脸颊抹了一道。 弦乐在此刻再度激昂,丑陋的面孔和突然暴躁的男人,克里斯汀惊慌地想要逃出身前的重重迷宫。 快节奏的圆形步让一切重回原点,叶绍瑶小跳转身,两人右前内刃进入提刀同步捻转,浮足落冰后紧接左后外刃捻转四周,再转身接右外刃捻转伴随手臂动作。 魅影穷追不舍,背景音乐在诉说着歌词: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你会再度爱恋这副躯壳下的我。 他给所有人写信,推举她成为剧院的中心,季林越扶着叶绍瑶的腰,让她翻身坐在肩上,成为他的夜里明珠。 克里斯汀对他敞开心扉,但温情的背后,偏执且扭曲的背影显现,她目睹一个生命的陨落,在头顶,在所有人的眼前。 她想,她不再恐惧她的外表,而害怕他的灵魂本身,一个用面具掩饰太平的恶魔。 恶魔的眼睛里,究竟是对她的憧憬,还是对所有人的威胁。 她想要汲取阳光。 难度进入的托举,叶绍瑶踩在季林越的腿上,像试图挣扎破土的竹节,但每次往上攀援,都被更大力度地捞回去。 克里斯汀在原地哭嚎,生活被搅得一团糟,魅影似乎成为一个梦魇,附在她的身上不离开。 她像笼中的猎物,只能原地打转。 但一定会有别人救赎她,就像她也让他释怀。 舞蹈旋转结束,观众席的掌声格外热烈。 叶绍瑶喘息几秒,用手牵起跪倒在冰上的季林越。 她终于可以笑出声,刚才擦掉他的“面具”,白*色的油彩抹作一团,飘在眼尾。 她投给他革命胜利的拥抱:“你特别棒。” 他用更深一度的力道回礼:“你也是。” 行礼到下场,他们互相搀扶。 节目中的托举几乎都在后段,现在体能条耗尽,着实有些吃不消。 又有观众叫出他们的名字。 叶绍瑶在人群中搜索,终于找到声音的主人,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外国女生。 她扬手打招呼:“Here,I`mhere.” 外国女生拿出一束捧花,向看台下抛去,叶绍瑶没有接住,反倒险些砸中旁边的季林越。 “送给我的?”她笑着说谢谢。 女生挥动手里的小红旗:“送给你们的,比赛很出彩。” 格林教练也对他们的自由舞很满意,眉目比昨天舒展了不少,还有空手帮他们拿一大束花。 “这居然也能带进冰场。”她从业几十年,还没见过谁抛来这样式的礼物。 坐在kc区,叶绍瑶和季林越罕见的沉默。 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反省的,他们把每个技术动作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格林哼着歌,和他们聊晚上吃什么。 她在场边也没有发现明显的错误。 分数出来得很快,伴随着观众的掌声,广播播报着: 技术分52.05分,节目内容分50.58分,自由舞102.63分,两套节目总得分158.67分,暂时排名全场一位。 又是突破一百的高分,叶绍瑶雀跃。 这才是他们的水平嘛。 回到后场,小姑娘不知向谁借了张稿纸,拿着铅笔埋头算。 自由舞和总分都比亚公更好,短舞蹈的纰漏可以在平时训练中规避…… “天呐,一百六十分指日可待!” 第148章 “希望它能代替我,永远在冰场长青。” 叶/季的自由滑表现优异,排名一路高歌,挤进前三位。 总排名稍有回升,最终位列第五。 冰舞赛果出来时,叶绍瑶正路过备采区,形形色色的记者寻找自己的采访目标,大多是为了报导本国选手。 她没注意夹杂在人群中的东亚面孔,捧着花就走来,还和季林越讨论插花的艺术。 一名年轻女性冲出人群,话筒还比人先就位:“你们好,我是央视体育的实习记者。” “不好意思,我们不方便接受采访。” 季林越挡在自己身前,叶绍瑶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 但他居然敢拦央视记者,女孩咋舌,有些实力。 也怪主办方对功能区的划分忒不合理,记者堆在走廊上,谁路过都挺扎眼。 “我不会提及敏感话题。”对方说。 有这声保证,叶绍瑶从季林越身后探头:“行吧……岑溪?” 身穿制服的女生正展示胸口的姓名牌和记者证,闻言一顿。 “你还记得我?” 从退出冰场,岑溪加入过大大小小的新闻媒体,后来经过系统的学习,毕业后顺利进入首都的编辑部,再辗转到cctv。 “我见过你很多次,后来和容翡聊起,我们居然一起参加过夏令营。” “是我。” “恭喜你实现梦想。” 摄像机的镜头打开许久,媒体同事有些不耐烦:“小岑,等会儿还要采访华裔男单。” 工作的时候,一定要拿出专业的态度。 岑溪清嗓,重新举起手里的话筒,翻开准备已久的题本。 “请问两位选手,对首次独自出征大赛有何感想?” 以前的比赛,即使冰舞只有一个名额,叶绍瑶和季林越也总有其他项目的朋友陪着。 或者听到观众们振臂一呼的“加油”,也会像在黑暗中摸到踏实的墙壁。 人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和同胞的关系总会更亲近。 但叶绍瑶说:“我不认为我们是独自出征。” 她向镜头展示怀里包装漂亮的花束,这里有他们的教练和保障团队,有支持他们的冰迷,这些都是参加比赛的底气。 “芍药对本场比赛的成绩满意吗?” “我对短舞蹈的表现不太满意,当时心里想得太多,自己不够专注。” “下一场比赛是多久?” “十二月的GoldenSpin。” “你们在本赛季已拿到三枚金牌,有信心在国际赛开张吗?” 这个问题有些棘手。 冯教练说过,面对采访,一定要表明斗志,但又不能表现自负。 她选择把话语权给出去。 季林越接过问题,谦虚地分析道:“我们在国际的竞争力还不够强大,所以首先要突破自己。” 奖牌是嘉奖前三名的勋章,但身后还有为之努力的无数人。 所有提问结束,岑溪松一口气:“叶/季在下场比赛加油,冬奥会也要加油。” “谢谢。” 摄像机的红灯显示熄灭,重新盖上镜头,摄像师在备采区等待下一位采访者。 岑溪却没有走。 “芍药,游晖找到了。他目前被体育总局扣着,有前辈申请了采访机会,目前还没批下来。”她说。 小半年过去,这场闹剧还没结束,叶绍瑶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疲惫,长叹一声。 “新闻已经报道了吗?” “我们领导的意思是,先和总局密切沟通,暂时不要发声,”岑溪说,“但舆论根本压不住,他已经上了好几轮热搜。” 叶绍瑶不想让乱七八糟的只言片语玷污脚下的冰,曾经动过起诉的心思。 但该事件涉及的运动员太多,若要一人掺和一脚,才真会让花滑运动乱作一团。 冬管中心说,他们会协助体育总局解决,运动员该训练训练,该比赛比赛,更要行得端坐得正。 …… 回到酒店,希尔维娅已经穿上休闲的便服。 “你回来得这么迅速。”叶绍瑶整理背包,将表演服和毛巾洗干净晾好。 “我们走吧。”希尔维娅发出邀请。 “去哪里?” “你答应我的,去downtown挑礼服。” 叶绍瑶侧头看,自己说过这句话? “我带了连衣裙,凑合也能穿。” 她连续比了两天,明天是gala和晚宴,后天还要赶着回蒙城训练。 女孩掀开被子往里钻,这是难得清闲的夜晚。 “不可以,这会打乱我的计划。”希尔维娅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什么计划?” 她讳莫如深,拿捏到叶绍瑶的软处。 可恶,最讨厌只说了半截的话。 “我是个穷人,身上只有六十刀。”叶绍瑶退一步讲。 “你的好搭档呢?” 搭档又不是储钱罐,谁会在消费这事上当冤大头。 但季林越还真就跟着去了。 她哭笑不得:“Silvia不会把我拐走的。” “她说你有要花钱的地方,让我带上现金和Paypal*。” 到底是希尔维娅太聪明,还是季林越脑子锈掉了,他居然欣然接下这又费时间又费钱的体力活。 里贾纳的市中心还算繁华,商业街一条接一条,路边都是大型商超。 这座城市没有出名的旅游景点,这里就是最热闹的去处。 “这家的橱窗不错。” 叶绍瑶紧跟着驻足,没惊掉下巴。 看店名和装潢,料想价格就不便宜。 “这些礼服不会太夸张吗?” 逛了一圈,室内满是飘着仙气的欧根纱,眼晕。 “晚宴之所以叫晚宴,”希尔维娅敲打她,“不就该盛装出席。” 叶绍瑶还是难接受,这些礼服看着太庄重,要是配上白色头纱,完全可以在婚礼现场喧宾夺主。 看希尔维娅试穿正来劲,她没话讲:“你选吧。” 三个人的shopping,快进到一个人掉入换装乐园,叶绍瑶和季林越坐在沙发上等待,时不时聊一句。 店里有股馨宁的淡香,让她联想到皇家山漫山的枫叶。 现在正是各种颜色的树叶交错的时节。 “季林越,去莫里斯划船吗?” IAM放假的时候,他们并不会蜷缩在小窝里,去老城,去河岸,随便哪里走走都好。 “嗯。” “你们,”希尔维娅打乱岁月静好的氛围,对偷懒的叶绍瑶郑重相告,“这条裙子很好看,你去试试。” 就这么把任务派给她。 “会不会太臃肿。” 裙子是抹胸的款式,装点了许多小白花,豆绿的欧根纱裙面有不规则的褶皱设计,裙摆曳地。 “不会。”希尔维娅拿掉裙撑,整条裙子单薄了许多。 叶绍瑶啧声,转头问季林越:“你觉得呢?” 身边的人抿着唇打量许久,思考得比谁都认真,半晌才说:“很适合你。” 现在真是骑虎难下。 叶绍瑶在他们的目送下,抱着裙子去试衣间。 天呐,吊牌标出二百二十刀,她去哪搜刮那么多钱。 在一张碎嘴的怂恿下,她还是满载而归,同一件礼服,店员免费搭配了胸针,合二百五十刀。 她看着账单欲言又止,还得感谢季林越慷慨解囊。 他不仅带了鼓鼓囊囊的现金,连信用卡都备好了,预算成迷。 “Silvia,你明天最好有完美的计划。” 否则,可对不住返贫的她。 …… 希尔维娅一直保持神秘,只说让她等着看戏。 叶绍瑶也很松弛,她没有受邀gala表演,在台下当了一天观众。 大家的表演滑比自由滑更自由,能cos影片中的神奇女侠,能在节目中演绎《X战警》。 还有最有趣的,两对俄国双人滑在冰面上携手当起四小天鹅。 观众说,gala值得票价。 那对于他们有通行证的运动员,简直白看一场喜剧。 小天鹅还没有驯服自己的肢体,在冰上摔了大马趴,是情节的设计。 别人都放声笑着,昏暗灯光下,季林越看见叶绍瑶不达眼底的笑意。 “在想什么?” “我其实有带gala的表演服。” 没有亲身参与这场轰轰烈烈的autumncamp,多少会有遗憾。 “没关系,我们还有下一次,很多次。” 也不是多大的事,片刻静默后,叶绍瑶重新上好发条,戏谑说:“舞蹈动作没忘吧?” 季林越最初不太乐意跳《爱乐之城》,还是她哄着骗着学的。 等入了门,叶老师又端出教练的态度,让他将整个舞蹈回炉重造。 根本忘不了。 再盛大的聚会都会结束,所有运动员再度涌入冰场,拍着手转着圈,向每一位观众告别。 “走吧,”趁着人们还恋恋不舍,叶绍瑶和季林越赶紧溜号,“接下来,是我们的聚会。” 体育馆对面的酒店宴会厅,刚下gala的运动员们姗姗来迟。 叶绍瑶靠着甜点台,已经偷吃了两块提拉米苏。 这玩意糖分高,备赛期间需要忌口,但现在是赛后,她偶尔放纵一回。 目光注视着门口的来人,室内突然就变得拥挤,大家热打得火热,和谁都能聊上两句。 她规规矩矩坐回餐桌,和季林越大眼瞪小眼。 他俩都不太会社交,只等自来熟们打开交际的闸口。 晚宴开始,ISU秘书长和里贾纳市市长亲临现场,总结比赛的顺利开展,向运动员们报以诚挚的祝贺。 “一句话能掰成三句,原来世界各地的领导都喜欢打官腔。”场东的某一桌,有两个人悄悄咬耳朵。 “嘘。” 叶绍瑶将所有话咽回去,随手提了提抹胸,她第一次穿这样的礼服,怪不习惯。 希尔维娅坐在另一个角落。 领导讲完话,她也吃得差不多,别人刚开席,她已经开始满场找人。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 别的选手都和队友扎堆,叶绍瑶和季林越孤零零,哪有位置坐哪。 同桌有认识的朋友,和希尔维娅招呼:“Silvia,你的计划呢?” 不是叶绍瑶嘴巴不严实,她也才知道,原来这个“计划”不算秘密。 “等着。” 希尔维娅甩过裙尾,调转方向,径自走向宣讲台。 “亲爱的各位,”她试了试话筒,“大家应该都知道我的名字。” 台下的人们被她吸引,配合地高喝。 八九岁就活跃在世界人民的视线中,M国的天才少女,她是在座多少人的前辈。 “今天我要宣布一件事——我将在平昌冬奥会后退役。”她风趣地补充,“没错,是明年那届奥运会,所以大家得先替我保密。” 女孩脸上化着浓妆,高挑的眉毛表达她的外向和张扬。 即使是退役,她也要大声向世界告知。 台下的疑惑与不解取代刚才的喧闹。 “你才二十五岁呢。” “我只是学会了及时止损。” 她重新带动气氛:“朋友们,这不需要悲伤,请为我祝贺。” 肩上的荣耀无数,辛酸也尝遍,她功成身退。 “还有一件事,”希尔维娅从身后掏出了什么,“我勉强把它称之为仪式。” 叶绍瑶正挂着满脸悲伤,眼眶的泪水还在打转,希尔维娅就这么叫出她的名字。 “给我的朋友,叶绍瑶。” 原来宴会厅的灯光也是可以操控的,一束聚光灯突然就曝在她身上,周围一切都黯淡无色。 场面很奇怪,她突然就被叫上台,接受几百道目光的检阅。 她侧头小声问:“这是在干嘛?” 但离话筒太近,女孩怯怯的声音就这么流传开,在墙壁之间回荡。 “为你加冕。” 这是希尔维娅在短节目中所戴的王冠,因为表演需要,冠首和发箍粘为一体,镶嵌的水钻在灯光下透亮。 叶绍瑶记得,她在前几天随口夸了一句,现在仔细看,才真正被惊艳。 “这是F国的不知名工匠在五年前打造的,全是不值钱的水钻,没有收藏价值,”希尔维娅玩笑说,“但它陪我登过四大洲的最高领奖台,也陪我在世锦赛被自由滑拒之门外。” 意义比价值更珍贵。 “为什么要送给我?” “我说了,它没有收藏价值,我希望它能代替我,永远在冰场长青。” 大奖赛之后,她再没有其他赛事,M国的冬奥落选赛只是一个幌子,以她这两年的成绩,连参赛资格也够呛。 叶绍瑶颔首凝视。 王冠的造型像湖面惊起的水波,发箍则是春生的藤蔓缠绕,它所描摹的每一处,都是生机。 “不可惜吗?” “不可惜。”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希尔维娅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 为她加冕。 “你有无限的潜力,可以带着它走下去。” 第149章 “这里不是菩萨的辖区,所以把实现愿望的任务派给了我。” 赛季中,俄国俱乐部的冰舞运动员打包飞加国,和格林组来了一场冰上切磋。 一场友谊赛,参加与否全凭自愿,但这两天季林越的肩膀不适,叶绍瑶主动向格林教练请辞。 格林没责怪,只是说:“你们的托举很伤季的肩膀,当初编排时就应该规避。” 叶绍瑶笑了笑,在场外老老实实当起观众。 即使不能上场,这也是学习的好机会。 从俄国来的组合颇有名声。 俄组有刚升组的新秀领衔,他们在本赛季第一站GP中获得银牌,十一月将参加F国站,能进GPF的机会非常大。 冰场中舞蹈的人姿态翩翩,没有打分,没有采访,这是一场单纯的视觉盛宴。 叶绍瑶留意屏幕,洋面孔的女孩居然和她同姓。 巴芙拉叶? 她一眼就注意到这个名字,在一堆“诺娃”和“耶夫”中脱颖而出。 “我妈妈是华夏人,在学习冰舞前,我也一直待在华夏。” 在外国十几年,巴芙拉的普通话完全没受其他语言的影响,甚至带了点首都腔。 赛后,几位教练进行友好交流。 运动员们各自放松,但在斗舞余韵之外,他们还想斗些别的技术。 巴芙拉的搭档是前男单选手,出过内点四周的,但现在跳跃能力有退步,只能拼个3F玩玩。 难得在这块冰场看见近一米高度的跳跃,叶绍瑶目瞪口呆。 实话说,她在女单时期的巅峰也就这样了。 运动员们一系列的跳跃尝试看得她热血沸腾。 她扭头说:“我也想加入他们。” 季林越点头:“试跳跃?小心一些。” 当然,不能这么贸然上场。 叶绍瑶在陆地热身,循序渐进练着转体,90°、180°、270°,功底还在,轴也还在。 就是收紧差了些。 但她现在只有低空的一周,来不及收紧,也来不及打开。 不需要高转速,收紧也就没必要。 冰舞没有六种跳跃,不过在节目编排时,经常会用到小跳衔接,需要腾空的动作还挺多,叶绍瑶太熟悉在空中旋转的感觉。 华尔兹跳,落冰。 随后是后外点冰一周。 她把各种一周跳试了遍,脚下有些打滑,可能是冰舞的刀更短更灵活,也可能是自己的落冰踩不住。 几番尝试后,她摸索出自己现有的最高难度,2F+2T翻身。 仅用半个多小时。 小姑娘自己也惊呆了,拍着板墙就炫耀:“季林越,你看见了吗?” 男生拿着水杯走近:“嗯,从起跳到落冰都很漂亮。” 他真看见了吗? 叶绍瑶抱着杯子阐述事实:“我落冰翻身,差点没站稳。” 季林越点头:“那也很漂亮。” 可不敢再说话,她放下东西滑远,头顶长出一堆问号。 巴芙拉刚从教练们的话题中心脱身,和搭档说了几句,又向叶绍瑶奔去。 “教练要在这里学习一个星期,我们也得待一个星期,”她说,“所以,魁北克有好玩的地方吗?” 这真是叶绍瑶最想回避的问题。 他们这几年一直醉心训练,除非逢上举国同庆的大假,很少有机会旅游。 她连老城在哪个方位也分不清。 “皇家山?老港?” 家附近的景点是她为数不多能够想到的去处。 但巴芙拉却拍板否决:“在我第一次来加国的时候,”她大概比了一个身高,“已经逛遍了整个蒙特利尔。” “那你比我更像蒙城通。” …… 两个刚成年的小孩没驾照,求来教练的车也没法开,打电话call来过周末的叶绍瑶。 彼此还不太熟悉,她只当换个地方休假。 接下司机的活,叶绍瑶后觉季林越才是手握驾照本的那个,前脚已经出了门,好说歹说又把真正的司机叫上。 “你们打算去哪?” 巴芙拉答非所问:“看枫叶。”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甚至没有方向,只要出去走走就好。 季林越看了眼表盘:“油箱没加满,只够开两百多公里。” “那就两百多公里。” 这个时节,加国的枫叶当属世界最美,从渥太华、多伦多到蒙特利尔,或者魁北克更远的地方,八百多公里的枫叶大道一路延伸。 叶绍瑶坐在副驾,看眼前的公路笔直,没有其他经过的车辆,只有他们穿梭在高耸的树丛之间。 “我们去哪?”她问。 后座的小搭档从上车开始犯困,只等下车再仔细欣赏美景,能回答她的只有司机本人。 季林越说:“劳伦琴的翠湖山庄。” 一路向北。 “这里就很不错!”后座的女孩突然出声。 巴芙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手里的旅游地图已经揉成皱皱巴巴一块。 叶绍瑶抬头望向车窗外,打从出城,路边一直是这样的风景。 浸染透的赤红枫叶是尽责开路的士兵,偶尔挤进倔强的橙黄色,一定要成为揽尽秋色的最后一棵。 他们正行驶在枫叶大道上。 “我们离翠湖山庄还有六十多公里。”她说。 换算下来,旅程才走到一半。 “那么远,”巴芙拉说,“那今天的旅途就走到这里吧。” 前座的两人没反应得及,叶绍瑶猛一往后看,巴芙拉降下车窗,恨不得栽进路边的枫树林。 她说:“这里的树林没人打理,很不安全。” 她是几个人里最年长的,责任自然最大。 季林越也皱眉:“别将头伸出去。” “我看见里面有游客。”巴芙拉解释。 汽车从大道拐进石子路,一阵颠簸后,眼前豁然开朗。 层林尽染之下,是仍然郁郁葱葱的青松,一直蔓延整个山头。 “这里是哪?” 打开卫星定位,信号不好,重新展开地图,也没有加红加粗的文字标注。 季林越估算:“应该距离哈灵顿镇不远。” 山上隐约有钟磬音,清脆悦耳,和山涧的鸟鸣合衬。 叶绍瑶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寺庙?” 不应该吧,这里的人基本信仰天|主|教,怎么会在山上修一座佛寺。 庙前的巨型观音石雕像*在林间普渡,慈悲地看向拜倒在他脚下的信众,她倒吸一口气。 不仅误闯了别人的圣地,还目睹他们的神圣仪式,会不会不礼貌? 不诵经不学佛,叶绍瑶合十拜了一拜。 她只是抱着观光的目的来,山上的风景会比庙宇更吸引人。 一行人绕开红墙,调转方向去后山,这里的栈道已经铺上一层落叶,平时鲜少有人踏足。 山腰的枫树枝桠稀疏,叶片在脚下声声脆响。 十一月初,除了低纬度低海拔的地方,枫叶已经开始飘落,难怪她眼里只有常绿的乔木。 阶梯栈道在这里接上一段土路,山坡被辟出一块平地,修了两座禅房,应该是寺里僧人居住的。 巴芙拉眺望山顶,路还很长,她拉着搭档继续上走,把两个前辈丢在原地。 叶绍瑶没继续往前走,她在树下驻足沉思。 枝干上的绿叶将整块空地纳在阴凉之下,枝头还绑着几条随风翻飞的红绸布。 这绝不是红枫。 “许愿树?” 她小时候在电视剧里看过,主角在老树下相遇,演着笔下人即眼前人的戏码。 太幼稚。 叶绍瑶拿着同样的红绸,她才不会学女主角爱情至上。 [奖牌还是领奖台,请菩萨选一个赐给我吧。] “你不是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季林越问。 这么多年的经历,他们早就知道人定胜天的道理。 “又不花钱,对吧?”叶绍瑶边笑边说。 毕竟她是看见流星和极光也要许愿的人。 一个撤步,只手用力一抛,布条被扔在半空,又轻飘飘落下。 挂上一块小石子,显然也到不了树枝的高度,叶绍瑶看着红色尾巴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季林越的手里。 “你不会躲,还空手接石头?” 她把物理课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但也知道物体的动能和势能,小石块的能量足够把他的手掌砸出一道红痕。 “可能是因为……”季林越用拇指摁住痛处,“这里不是菩萨的辖区,所以把实现愿望的任务派给了我。” 禅房的老僧被动静吵醒,推门一看,是一对对着红布说怪话的小年轻。 “你们有什么事?” 叶绍瑶只以为这里没有别人,心虚地将东西往背后一藏:“没事,打扰您了。” “红布是挂上去的。”僧人从禅房后找到好几米长的竹竿,红布挂在竿头,很容易在树叶之间攀援。 收回长竿时,红布已经看不见,绕着树干兜了半圈,叶绍瑶也没找到位置。 季林越指了指:“在那儿。” “哪儿?”叶绍瑶站在他的位置,还是没看见。 下一秒,她双脚离地,被季林越稳稳抱起。 “看见了吗?” 她小心撑在他的肩头:“嗯,太……太高了,放我下来吧。” 这应该是她做过最简单的托举动作。 四平八稳踩季林越的腿上,还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环着腰,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安全感。 但脸上的温度莫名攀升,和降临的秋风好不相称。 …… 大洋彼岸的首都,冬管中心的领导一直为“游晖事件”奔波,走进几间会议室,开了几方会议。 游晖在前一天的发布会上承认,此前发布的文章有太多造谣成分,向涉事的所有运动员和在座新闻媒体鞠躬致歉。 消息在新闻频道的滚动条循环了两天: [华夏前花滑运动员游某已被扣留,目前事件进入最后调查阶段。] “有结果了?”叶绍瑶问。 今天的季林越很反常,一有空就打开手机看消息。 “嗯,梁主任让我们关注今天的早间新闻。” 说是早间新闻,华夏九点的明日正当空,蒙特利尔还在前一天的夜幕中。 维德太太已经睡下,他们蹑手蹑脚打开卫星电视,央台英语频道正好开始新闻报道的前奏。 熟悉的电视台主播,熟悉的直播间,与口型不搭噶的英文代替温柔却有力的普通话,将整则新闻机械地翻译出来。 “经体育总局协查,游某恶意编造信息并诋毁多名运动员,造成恶劣社会影响。 “游某已被限制进入全国冰场,禁赛三年,其信息将永久进入国际滑冰联盟黑名单。 “嫌疑人将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或面临行政拘留。花样滑冰国家队负责人被传唤。” 在相关处理办法的文书上,这几乎是顶格的处理结果,不过也怪游晖咎由自取,事件始末都是他败坏道德的证明。 一夜无梦。 睡了个好觉,叶绍瑶觉得身体也轻了些许,但上称看,电子屏上的数字一动不动。 稳定,也挺好的。 俄组的冰舞运动员出发往下一站,华夏的COC正如火如荼地开展。 容翡昨天给她打电话,督促她打开直播视频,一定要看到容/张在这个赛事上的第三次卫冕。 叶绍瑶答应得轻松。 但时差不等人,出发前往冰场的路上,她拿起手机,今天的比赛已经结束。 容翡/张晨旭卫冕成功,成为领奖台的四朝元老。 她将新闻收藏存档,手指一划到底,结尾处又跳出另一篇文章。 标题后的数字记录了当前浏览量,突破百万。 [震惊!容翡采访证实游晖言论。] 不止标题打上了叹号,叶绍瑶的心里也一滞,知道这是新闻编辑蹭两头的热度,但不妨碍她被吓得走不动道。 “怎么了?” 见叶绍瑶走着走着便没了影,季林越转身等她。 “我的天爷。” 叶绍瑶打开新闻,接受文字的冲击。 页面缩放,几百字的报道容纳在一张屏幕里,她转手给季林越:“你看。” 在夺冠后的记者会上,面对媒体的提问,容翡亲口承认和张晨旭不再是恋人关系。 但一再追问下,她又否认,说不认为是游晖口中的“感情破裂”。 “我和张晨旭认识那么多年,携手的时间甚至占据了我生命的二分之一,”视频里的姑娘还带着成熟的妆容,用同样成熟的口吻应对,“我们的感情已经比爱情更珍贵,也一定会比爱情更长久。” 用爱情和恋人定义他们,太庸俗,又贫瘠。 在大众面前被迫坦露自己的感情状况,叶绍瑶担心容翡的情绪受到影响,打电话问候。 “瑶瑶吗,什么事?” 听筒里的声音太吵闹,还伴随着尖锐的嘶吼声,她不自觉捂住耳朵:“你在哪?” “张晨旭陪我逛欢乐谷呢,”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生气,甚至比夺冠时更激动,“你不知道,晚场有很多帅哥!” 叶绍瑶短暂沉默。 看来容翡说得不错,她和张晨旭的感情的确比莫名其妙的爱情更稳定。 “那你玩吧。” “大晚上打电话,就为听我说两句?” “我怕你失眠。” “啊?”容翡似乎反应过来,“没关系的,一段恋爱而已。我跟他在一起就图开心,但即使分手了,我依然能从他身上汲取到我想要的东西。” 爱情会变质,但不一定是陈腐。 所以在不在一起无所谓,她都能从中获得情绪价值。 果然是自己至上的及时行乐主义。 “那就好,”叶绍瑶松动了紧拧的眉毛,“以你的果敢,我以为得甩前男友于不顾呢。” 容翡似乎玩着什么项目,听筒里全是风声,一句话磨得只剩下零零碎碎的音节,她没听清。 “她刚才说的什么?” 叶绍瑶快要发疯,这个悬案吊了她一路,太好奇。 “她刚才说,‘我们是莫逆之交’。”季林越说。 第150章 上帝给他俩关上的窗。 金色旋转杯是平昌冬奥前,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国际比赛上的最后一站。 为了尽可能地准备充分,他们提前半个月飞往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 当地时间刚过正午,航班准点到达。 汽车在驶往酒店的路上,叶绍瑶努力瞪着眼睛,在手机上检索当地的冰场。 “酒店附近五公里没有商业冰场,附近十公里也没有,”地图在拇指间缩小,她惊讶,“这居然是首都的冰况吗?” 习惯了蒙城三步一室内、五步一室外的冰场盛况,乍一掉进冰雪荒漠,她还有些不适应。 一场B级赛,主办方暂不提供场馆训练,他们的包冰计划看来也行不通。 “教练说,她的学生在南郊有私人冰场,或许可以问问。”季林越说。 今年大奖赛总决赛和金色旋转杯撞了时间,格林在IAM正忙,没有飞这里的打算。 不过她的人脉广,从出发就把他们落地后的训练安排上。 电话打了两分钟,多数时间是季林越在聆听。 那头的格林不知道还说了些什么,叶绍瑶依稀听见几句,她大概把他们的针对训练讲了个遍。 终于收线。 “怎么样?”她问。 “在JarunLake附近。” 前座的Uber司机猛地刹一脚,满是不耐烦:“不去酒店了?” “去的。” “这里就是JarunLake。” 峰回路转,他们临时更改行程。 车没开出几公里,软件扣除6欧的起步价,叶绍瑶觉得面子过不去,又多给了4欧的小费。 萨格勒布的老城很拥挤,挤到路边的建筑一栋挨一栋,但他们正往城市边缘走,在密度逐渐稀疏的房屋中找到新的目的地。 “是这里吗?” 走入住宅区,叶绍瑶停下脚步抬头看,外观是一座低矮仓库,墙壁和房顶都是铁皮的。 季林越比对格林发来的照片:“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行李送回酒店,就在师姐的热情邀请下换衣上场。 “格林教练说你们来萨格勒布参加比赛,”女人挑眉,“我的冰场比体育馆的冰质还要好,一周只需一百欧。” 只是上冰滑几步,叶绍瑶能感觉到冰面有抓刃,但冰质不算软,可以兼顾技术和速度。 女*人交代得很仓促,说冰场有自动化管理,场地清洁都不需要他们动手。 “不凑巧,我要去参加聚会,今晚不回来。”她把这里全权交给两个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叶绍瑶才从智能清冰的演示中回过神。 “您今晚不在,那这里怎么办?”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仓库在晚上会自动落锁,记得把握时间。”女人按下遥控器,大门升起又落下。 连冰场的卷帘门也是自动的。 世界发展得真快。 冰场重新恢复宁静,叶绍瑶做着简单的热身运动,周围只有冰刀和布料摩擦的声音。 “好不可思议。” 监测仪上实时显示冰面的温度,-4℃让刚浇过的冰很快冻好,崭新到没有任何滑过的痕迹。 叶绍瑶成为每一寸冰面的开拓者。 从简单的步法进入训练节奏,时间过得很快。 “其实,我们这段接续步还不够好,”她暂停音乐提出问题,“我能感觉到你几次要把我拽倒。” 站位卡在音乐中断的地方,他们之间的距离超过一臂。 如果要迅速接上后面的华尔兹握法,会让她重心不稳。 两人携手身经百战,需要注意的动作能够坦诚,没有教练,没有助教,他们靠自己揣摩一二。 “还有这个联合托举,我会尽量避开你肩上的伤,”叶绍瑶在他的肩膀比划一个大概,“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及时说。” 季林越不太爱把自己的伤病放在台面上,或者说他一直都是哑炮的类型。 以前的每一次不对劲,都是靠叶绍瑶自己发现的。 “我知道。” “你最好是知道了。” 为了保持室温,仓库的门一直关着,偶尔有疾风撞着围墙,还有信鸽在房顶留下爪痕。 “今天就先这样吧。”将今天的训练任务应付过去,迫不及待下冰换鞋。 刚奔波几个小时,叶绍瑶实在没有在冰上打持久战的精神。 太阳该落山了,他们还得去酒店办理入住。 “这里离酒店不远,一个小时脚程,打车二十分钟。” “那就赶快打车吧。”不方便借用别人的淋浴,她还想趁困意上来前洗个澡。 悠哉悠哉绕着冰场转一圈,她看见了传说中的高科技。 旋钮一拧,恒温的冰面进入低耗能的保温模式,连保温膜也不需要。 师姐说,整座仓库都是智能化的设备,她点头赞许,适合给国内也引进一批。 “我去外面等你。”她说。 转头按下控制卷帘门的遥控器,但没有反应。 输入各种验证信息,也无事发生。 智能机械在短期内无法取代人类,这是一个真命题。 “怎么回事?” “打电话问问。” 两通无人接听后,对面终于有了除忙音以外的动静。 “师姐,仓库门好像有故障,无法操控升降。” “现在?你们还在冰场?” “对。” “晚上六点,AI识别到冰面无人,已经自动将门上锁。” 防不防贼不知道,倒是把他俩困成了可怜人。 女人身在住宅区一公里外,闪着各色霓虹的酒馆,她醉得认不清路,在路上赶了一个小时。 久到叶绍瑶以为他们已经被遗忘在这里,她打开行李箱翻翻找找。 冥冥之中的注定,她居然随身带着睡袋。 不过最终是没用上,手机电量快耗尽的时候,女人风尘仆仆回来,用钥匙打开闸门,将他们营救。 她说着当地的俚语,大意是吃一堑、长一智。 “打扰你的聚会,不好意思。”叶绍瑶抿唇说。 “没有帅哥的聚会,离席也无妨,”女人将钥匙套上指圈,“你们尽量在九点前回去,最近萨格勒布来了很多闲杂人,不安全。” 重新坐上出租车,看着街景变换,这里和她所到过的很多欧洲城市没什么两样。 可能它们有着相似的历史和渊源。 但她现在困得厉害,没心情想睡觉以外的事情,靠着车窗就打盹。 嘭—— 谁会在这个时候放烟花呢? 这里没有农历新年,也没到当地的国庆日,嘈杂声透过车窗涌进来,随着意识的清醒越来越清晰。 “到酒店了?” “还有五分钟的路程。” 车道旁是空旷的广场,但这只是针对周围错落的建筑群而言。 此刻的广场全是狂欢的人,远处台阶之上,是外观颇有设计的体育场。 司机说:“FIFA预选赛附加赛刚结束,我们克罗地亚拿到了正赛名额!” “你们出线也这么高兴吗?”叶绍瑶嘟囔。 在她的印象中,克罗地亚一直是爸爸口中的欧洲强队,拿过世界杯季军的。 季林越在耳边悄悄说:“这是他们98年后第一次进入FIFA正赛。” 98年后,克罗地亚一连四届未走出小组赛。 哦,那是该高兴高兴。 烟花放了一簇又一簇,几个球迷举着纸做的奖杯走在回家路上,脸上涂满格子油彩,仿佛冠军的荣耀已经被他们收入囊中。 这是他们举国同庆的时刻。 “我们花滑好像没有声震世界的赛事。”叶绍瑶说。 世界杯之于足球,四大满贯之于网球,属于花样滑冰的最高级别赛事是什么呢? 司机穿着莫德里奇的球衣哼口哨,上身随着满街的喧腾一起摇摆,他甚至不知道花滑是什么运动。 整个冰雪项目的名气在绝大多数国家远不如一颗足球大。 …… 在萨格勒布的日子有些无聊。 在训练之外,叶绍瑶和季林越断断续续逛完整个小城,也只花了一周不到的时间。 其他国家的参赛选手陆续到达,赛用冰场终于开放试冰。 和师姐说的一样,这里的冰质不比她的私人冰场,刚站上就摔跤。 “怎么老卡冰。” 侧面的冰还有一滩水迹,不知是还没冻好还是已经化了。 她有些担心几天后的比赛。 “没关系,我们多滑几圈。”季林越说,“大家站在同一块冰场,就是站上同一条起跑线。” 说话只要嘴皮子一碰的功夫,适应却很花时间,下午的运动员扎堆,叶绍瑶和季林越就赶早上和傍晚去。 靠近地中海的城市还没有迎来今年的冬雪,只有刮不完的风和雨。 叶绍瑶在屋檐下收伞,这是一场晴雨,挂在教堂之后的斜阳和晚霞美得不可方物。 这是她训练后获得的奖励。 “对面什么时候开了一家领带店?” 回酒店的必经之路上,一直闭门装修的店铺终于亮灯营业。 室内的设计低调内敛,玻璃窗上挂着“正在营业”的木牌,和外立面夸张的涂鸦对比强烈。 “进去看看吗?”她饶有兴致。 男生问:“看领带,为什么?” “你不觉得你的西装很素吗?” 他们是运动员,平时需要穿着正装的场合不多。 和自己只有一条正式的礼裙一样,季林越也只有一套西装,几年前的基础款,毫无特色。 “不觉得。”有人唱反调。 “季林越,”叶绍瑶拽着他,“看看又不掉层皮。” 克罗地亚是领带的发明地,店铺老板对此很骄傲,用一整面墙阐述了领带的发明史,并翻译成好几种文字。 “你看这个,”叶绍瑶指了指挂在中央的镇店之宝,“和格子军团的球衣一模一样。” “这是品牌的球队特供,不对外售卖。”老板说。 果然,踢进世界杯对克罗地亚人民的影响巨大。 不到二十平的小店,隔开老师傅的制作间,供顾客踏足的面积只有十来平,但每条领带都统一折叠放入玻璃柜,小而精。 “纯色适合保险公司的员工,”叶绍瑶指了一条孤品,“你适合这个。” 深邃的蓝色夹杂低调的银白丝线,只有光线照射,才会闪现熠熠光泽。 如夜空下的宝石。 现金付款享受5欧的折扣,花销不到三百人民币。 天黑得很快,次第亮起的街灯取代太阳成为陆地的照明,不知哪里的广场又举办了一场如何的狂欢。 看季林越有拐弯的趋势,叶绍瑶提醒:“酒店在前面。” “酒店背后有一家香水店。” 买香水? 她摇头:“不需要礼尚往来。” 他俩这个月的补贴还没下来,以前攒的奖金所剩无几,小买怡情,别太奢侈。 但季林越不听话,一定要走进那条始终氤氲薰衣草香的小巷。 万幸还没有关门。 店主是带着花镜的白发老人,对今天最后的顾客和蔼笑道:“店里产品都可试香。” 叶绍瑶对香水的接触不多,一鼻子闻过去,只觉得香得各有千秋。 “这也是薰衣草?”嗅了嗅,和街上的淡香很雷同。 一看标签,却是紫丁香。 “好清幽的竹香。” 不,是清冽的冷杉。 这是一场你闻我猜的游戏,她以零正确率拿下榜尾,季林越是并列榜尾。 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上帝给他俩关上的窗。 “算了吧,”她低声说,“我用也是浪费。”待得久了,还被熏得头疼。 季林越难得认真浏览每一瓶香水的标签,成分、香调、寓意,像个严肃的研究员。 “这瓶怎么样?” 纸上艺术的英文描述扑鼻的花香,前调有玫瑰,后调则完美融合了芍药和月季。 叶绍瑶忽略它的所有描述,为游戏开了一局附加赛:“像桂花和橄榄。” 越猜越远。 但留下的印象极深刻。 或许她也说不清特别在哪,但她只觉得思绪安宁,脑海中是夏日盛开的花序。 走出二里地,叶绍瑶又返回店铺,从琳琅的香水瓶中再次选中它。 “就这个吧。” “是芍药和月季。”季林越才揭晓答案。 “那它简直为我量身定做。” 叶绍瑶庆幸自己心里有个小九九,才没错过这一场命中注定。 30欧,不算太贵。 但冲动消费之后,她提着包装袋心疼,真希望明天就能有奖金入账。 如果能在开销后有结余,那就最好不过了。 150-160 第151章 他应该是拉乌尔才对。 赛前官方训练时,季林越的肩膀还贴着膏药。 伤不严重,只是隐隐作痛。 他们不能因为小病落下训练,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暂时缓解。 中药的味道围绕着脖颈,在两人的鼻腔间流转,一股略苦略涩的木调香,后调却持久。 和叶绍瑶身上恬淡的花香相得益彰。 “下午就是比赛,别练了。”她说。 从七点开始上冰,别的选手上场又退场,只剩下他们走了一遍又一遍图案。 “这是冬奥前的最后一次练兵。” 意外的,季林越好像比她还紧张。 叶绍瑶反而是放松的那个,大概只是一次B级赛的缘故。 “比赛而已,尽全力就好。”她用季林越曾经说给她的话安慰他。 她看到季林越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说。 又一轮合乐下来,训练馆到了清冰时间,他们不得不离开。 季林越终于出声:“你说得对。” 短节目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在第三组第一位出场,图案衍生步和中线接续步拿到三级,所有技术的GOE均为正,技术分超过三十,以63.08的得分暂时排在第一位。 “今天的PCS好慷慨。”若不是白屏黑字写着,叶绍瑶真以为听错了。 滑了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技术失误的情况下,拿到比TES更高的P分。 这样的情况放在全世界也不多见。 在旁围观另外几组选手的表演,他们才发现这样的慷慨并非普遍。 他们是本组唯一一对P分比T分高的选手。 “我们的待遇提这么高了?” “格林组的待遇一向很好。”一直充当后勤工作人员的营养师说。 叶绍瑶笑道:“您已经是专业观众了。” 营养师最初是梁主任从医学研究所挖过来的,刚进国家队时对花滑一窍不通。 什么旋转,什么跳跃,只要看见他们在冰上站着,总是一副殷殷慈祥的目光。 “小季,你的膏药还够吗?我刚从国内带过来几盒,能管上俩月。” 他们的用药需要国内运动医学研究所严格把关,务必确保在大赛前不出闪失。 “叔,还有我的药单子,您看了吗?” “临近冬奥会,第二疗程的药里没给你放甘草,功效会差一些。” “没关系。” 即使是按照完整方子喝几个月,叶绍瑶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睡眠质量还下降了。 “你那天去看中医,”季林越回忆起来,“是生了什么病?” “不告诉你。” 几个人有话说话,没话就闷头往酒店走,营养师住在另一条街,和他们早早分开。 “梁主任托我带话,金色旋转杯后务必直接归队。”他最后嘱咐。 冬奥前的最后两个月,各项目的运动员进入全面备战阶段。 容翡和张晨旭在两站大奖赛后直接搭航班直飞华夏,已经在首都训练中心秘密集训小半个月。 “那看不成地中海了。”叶绍瑶觉得有些可惜。 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待着,训练是主要的,还有半年几乎抱着飞机跑,也算环游了世界。 克罗地亚在地中海的海湾中。 地理书上说,地中海气候最特别,在北半球普遍低温时,地中海沿岸的国家却温暖湿润。 或许是山脉阻挡,萨格勒布并不靠海,叶绍瑶也没感受到多湿润。 羽绒服一裹,和华夏南方城市的温度也没差。 她只在这里淋过一场雨,一边太阳高高挂,一边乌云坠雨,天际隐约还有彩虹。 但季林越偏说那是冰晶。 当时她搬出烂熟于心的知识,甚至就地给他画了一幅气温曲线图:看,它的全年温度都在0℃以上。 然后呢,有什么从天空降落,轻飘飘落在头顶,融化得很快,一丝冰凉浸进皮肤。 又一片落在季林越的肩上。 他穿着白色卫衣,叶绍瑶亲眼看见雪花变成一块颜色更深的水渍。 他们遇上又一个国家的初雪。 “快回去。” 这场雪下出了骤雨的味道。 像天空压抑许久,所有的叹息混杂雪意坠落,终于在这座城市织成如绸缎的珠链。 晚来急。 洗过澡,叶绍瑶去季林越的房间串门。 他的窗户下正是那家香水店,小巷一路延伸,那是富有音乐细胞的艺术家的天堂。 “街角的流浪汉还会出现吗?”她擦着头发,倚着阳台望了又望。 对面的楼顶已经是一片白色,街道的所有色彩都模糊且柔和。 一刻钟过去,街头钢琴的座位空无一人,琴凳孤零零站在路边,被雪的痕迹同化。 房间里很热闹,温女士给季林越打来电话,一唠半个小时。 叶绍瑶还赖在这里不走。 那边打着电话,她调小电视音量,把瑜伽垫拖到床尾,闭目拉伸慢慢听。 一个人待着太无趣,她喜欢这样相处。 即使他们共处一室,什么话也不说。 更晚些,楼下的店铺都熄了灯,只有路灯还在工作,雪片把它的光辉切割又切割。 大概是下雪的缘故,今天的窗外比往日更亮一些,月亮也探头。 “Iwatchthestarsandseethemoon.”* 城市进入安宁的夜晚,只有迟到的歌声和簌簌雪花应和。 叶绍瑶被女声吸引,望向熟悉的街角。 街头钢琴的积雪被拂干净,立式话筒在路灯下像黑曜石。 逗留的人们在那里聚拢,看流浪歌手在初雪中捧着话筒,语言在口中随意切换。 “Watchingsanta`sreindeersinthesky,withyoubymyside.”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节目。 …… 雪后的城市焕然一新,有些比赛还在延续昨日的火热,今天的体育馆将会诞生四项全部金牌,叶绍瑶摩拳擦掌。 他们在短舞蹈后排名第三位,是领奖台的有力竞争者。 何况他们的表现力不逊其他组合分毫,节目是编舞师和几位教练共同磨出来的。 东道主的表演刚刚结束,借着人们狂欢后的余韵,他们步步滑向场中。 长舒一口气,半枚奖牌到手,他们完赛即成功。 音符跃动,有人睁眼,有人低头。 克里斯汀和魅影的故事在歌剧院和冰场同时上演,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们联系,情节的跌宕是投入同一片湖水的石头。 初次进入地下迷宫的不安和期待,女孩终于见到黑暗中的音乐天使。 他带着神圣的白色面具,睥睨周遭一切,却独独另眼看她。 开头的联合旋转,蹲转、躬身、反燕式,每个姿态都变换到位。 对角线接续步的步法横贯整个场地,从转身进入,他们不断交换站位,又不断分开再相聚。 一定有谁是炙热的火,谁又是为她倾倒的飞蛾。 这是他们彼此最亲密融洽的时候。 凡心是罪魁祸首,这是不对等感情的开始。 对魅影,克里斯汀从来没有说过爱情。 但这却是他的唯一所求。 管风琴奏出情节的激烈,在女孩的视线所及,他大开第一次杀戒。 然后是第二次。 洁白的面具染上血色。 天使怎么会甘于被黑暗吞没,除非他从来是丑陋的恶魔。 她清醒却深陷他的庇护,想离开这样毫无光明可言的地下迷宫,但每一级阶梯都是枷锁。 编排托举由直线托举和原地托举组合而成,克里斯汀试图挣扎,在男人圈起的逼仄城堡敲出一隅光明。 光明是他玩笑般的恩赐。 他们在原地打转,谁都是被感情约束的可怜人。 尾声,女孩穿着华丽的礼服,她的灵魂坚强也柔软,终于有勇气在他的心口戳上话刀子,又转身还给他那枚差点戴上的戒指。 舞蹈旋转,叶绍瑶踩着季林越的脚背,做出最完美也最壮烈的贝尔曼。 一曲终了。 喘息之间,时间仿佛很漫长。 他们在昨晚的初雪中,短暂展望过今天的比赛。 “我们会拿到铜牌吗?”叶绍瑶想。 忙碌了半个赛季,如果可以获得真正具有含金量的国际赛奖牌,该让疲惫的他们提振多少士气。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他们的第一次奥运会将要来临。 金色旋转杯后,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备战冬奥,还是个问题。 她一定不会骄傲,但不可避免对自己的能力更加自信,这对接下来的训练有多少裨益,说不清。 当然,这一切的假设都建立在获得铜牌之上。 陪他们等分的是同样结束比赛的意大利组合,他们在滑冰学校当过两年同窗,这会儿友情客串的。 “几乎无可挑剔。”女伴说。 叶绍瑶笑了笑:“真的?我还认为这次的滑速不如以前。” 论技术动作,她和季林越应该真没什么失误。 一定要清算的话,他们的速度确实受到影响。 裁判席一侧的冰有些凹凸不平,他们在互动时,刻意缩小了南侧的覆盖率。 “这里的冰很一般,上一组摔了两个。” 叶绍瑶分了一半的心和她闲话,眼睛却始终盯着打分板。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自己的话也有些底气不足。 怎么这么久,难道还有她遗忘的地方。 “你腿了捻转?”她问季林越。 男生摇头。 那有什么技术需要严抓呢。 获得铜牌的假设在土崩瓦解,轻松的心情越来越沉。 刚才有组合被抓了十来分,搭档两人都是哭着退场的。 煎熬的氛围下,叶绍瑶试图搅活这潭水:“你带纸了吗?我真怕自己泪洒当场。” “管够。” 但她也不想做抱憾离场的第三人。 闭目祈祷的时候,广播和观众同时躁动。 技术分53.18分,节目内容分49.70分,自由舞得分102.88分。 来自华夏的叶绍瑶/季林越,本场比赛唯一的亚洲组合,以又一次突破百分的自由舞直接锁定铜牌。 旁边的朋友们鼓掌感叹,四面的冰迷也在祝贺冰舞第一枚奖牌的诞生。 摄像机从kc区就跟随着,一次又一次邀请他们发表获奖感言。 人在激动至极的时候,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对着镜头忙碌地比划一阵,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叶绍瑶的大脑是放空的,学了十几年的英语突然变成脑子里盘旋的火星文,她只会道一路的“谢谢”。 观众从场东欢呼到场西,气氛被炒到顶端,她只觉得自己脚下的橡胶地也变成神圣的红毯。 而自己是正闪耀的明星。 “谢谢。”她第无数次说。 又一束花从天而降,季林越手快,没让花束砸在地面。 叶绍瑶抬头,还是上次那个外国女孩,她笑着挥手,说他们今天依然特别棒。 花香馥郁,和她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当然,他们也如怀里的花,在盛开。 …… 颁奖仪式举行了一个小时。 今年的比赛没有设置gala,直接在清冰后再次上场,答谢冰迷的观看。 叶绍瑶是披着国旗上去的。 或者说从确定获得铜牌开始,这面红旗就一直在他们的肩上。 所有环节结束,场馆的灯光再次打开,观众走掉不少,选手们才是更为活跃的存在。 运动员堆里,叶绍瑶和季林越的人气意外得高。 获得冠军的女伴找他们要了一张合影,随后是其他国家的选手。 有人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华夏也有冰舞运动员。 “当然,我们国家一直在为培养更多优秀选手而努力。”叶绍瑶正经回答。 场上的喧嚣也散去,又是一场盛会落幕。 清冰车在场边等待最后的工作,运动员们陆续下场。 叶绍瑶还被拉着聊天,季林越悠哉游哉做着旋转。 “他在等你吗?” “是的。” 兜圈子有什么乐趣,结束对话,她还捏着国旗的一角,鬼使神差就扑进他的怀里。 “我就说今天差了些什么。” 她还没有给搭档鼓励的拥抱。 现在舒坦了。 “去看《歌剧魅影》吗?”他问。 “去。”她答。 …… 握着门票,看眼前剧院人去楼空,这大概是收获奖牌后遇见的第一件伤心事。 他们没有赶上剧团在克罗地亚的巡回演出,观众散得干净,应该结束有一阵了。 叶绍瑶欲哭无泪:“不行,我接受不了。” 他们提前几个月买好的票,还曾为撞上比赛而惊喜。 现在反而是赛程耽误了事,连结尾也没看着。 剧完不能复生。 女孩伤神一会儿,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我已经有魅影了。” 他们在冰上一次又一次演绎,也算是弥补今天的遗憾,对吧。 季林越却摇头,讨价还价说:“我不想当魅影。” 不能因为故事围绕他们而展开,就把他钉死在这个角色上。 他应该是拉乌尔才对。 第152章 “要允许表演天才的短暂坠落。” 没有在萨格勒布逗留,叶绍瑶和季林越买了最早的航班回国,一天一夜才终于进入华夏的领空。 穿过廊桥,是踏实的首都土地。 “你看,卤肉焢肉涮羊肉在向我招手。” 叶绍瑶没想到,有生之年,看到价格离谱的机场餐也会热泪盈眶。 季林越拦住被食物蒙蔽心神的女孩子:“不可以。” 虽然还没回国家队报到,但营养师给他们拉了小群,同步所有国家队的讯息。 聊天窗口往下滑动,教练和指导转发的备赛文章,食堂贴出的每周菜单,条条款款都约束着他们的饮食。 原本在克罗地亚的日子已经够苦了。 营养师从华夏带去的几袋白水煮鸡胸肉是他们那些天唯一可以看见的荤腥。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连羊都不敢数。 “距离奥运会开幕还有整六十天,距离花滑团体赛还有整六十天。” 叶绍瑶的手机里,有一个倒计时的APP。 每天训练之余,她就指着逐渐变小的数字过日子。 奥运会怎么还不来。 熄掉屏幕,过边检,拿行李,国家队包的车就停在机场外,司机举着临时借来的白板,“欢迎世界季军回国”。 至于名字嘛,拗口得很,她一个没记住。 不过委托人给她传授了认人的方法,就盯着全机场最好看的两个。 果然。 手中的钥匙串叮当响,女人十分认同这句话,看人眼睛都不带转:“小伙子真俊呐,姑娘也水灵。” 要不是脚下的瓷砖坚硬,指不定会被叶绍瑶抠出几条缝。 就大姨这嗓门,全机场的人都要知道他们是世界季军了。 汽车过高速的闸机,减速带颤得人坐过山车般,叶绍瑶问:“姨,你不会是H省的吧。” 司机扬着语调,声音洪亮:“岸北的,来首都二十年了。” 二十年乡音不改。 天知道,叶绍瑶在国外睁眼闭眼就是英文的各种发音,自己对岸北话有多想念。 知道是老乡,司机比她还有更多话要说,压根没冷场的时候。 “大妹子,我忘了问,你是哪项运动的世界季军?” “花样滑冰。” “我也学过花样滑冰,”大姨高兴得误摁了喇叭,车里车外同样雀跃,“87年拿过双人滑的全国冠军,百度还能搜到我的百科。” 八七年?那不就是冯教练那个时代。 “您和冯教练认识?” “你说冯蒹葭?她老公和我搭过伴儿。” 兜兜转转,遇到的还是李教练的老战友。 车里的空调吹着热风,路边的电线高高低低,叶绍瑶赏着雪景听说了许多陈年旧事。 比如冯/李短暂的运动生涯中,李葳蕤的金牌始终比冯蒹葭多一枚,多出的就是这个87年全锦赛的冠军。 “真的?可冯教练坚决说,她的荣誉不比她家那位少。” “老李退役后,她还练了几年女单,好像拿过什么比赛的冠军。” 华夏花滑的圈子不大,大家都知道冯蒹葭和李葳蕤在爱情中势均力敌。 原来是均在荣誉上。 一定要拿到比爱人更多的金牌,心气高的冯蒹葭才终于肯答应李葳蕤的求婚。 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历久而弥新。 叶绍瑶感慨:“浪漫哦。” 她朝旁边的胳膊努努:“季林越,你男单时期拿过多少金牌?” 季林越说:“我不记得了。” 居然有人会忘记自己最光辉的时刻。 “六枚,”这里数她记得最清楚,“两次少锦,两站俱乐部,一枚冠军赛,还有一场东亚友谊赛。” 她掰着指头算的,自己还有四枚,刚好可以凑一双手。 季林越沉默了一会。 车窗外的光景从低矮的城中村过渡到密集的高楼大厦,那边的叶绍瑶已经和大姨换了好几个话题。 “当我选择冰舞的时候,男单的奖牌就已经不作数了。” 就这么不作数了? 叶绍瑶不认同:“你舍得,我也舍不得。” 那些荣誉可都是他们费老劲才拿到的。 “国家队训练基地,是这儿吧?” “对,大门在东边。” 转向灯亮起,汽车进入右转专用道。 叶绍瑶和季林越还在小声辩论以前荣誉的归属问题,前排的司机兀自怀念从前。 “这里是首都第一个标准冰场,我们老运动员看着建起来的。” 难怪里面的陈设已经很旧了,即使翻新再多次,也染上了时间的厚重味道。 “后生可畏,小朋友们。” 训练基地和印象中又不一样了。 叶绍瑶还记得上次离开这里,门上的铁锈刮花了她的行李箱,一层漂亮的银色变成“银铁合金”。 现在的门变了番模样,漆着油亮的黑漆,在阳光的照耀下刺眼。 “滑协总是在一些无人在意的地方花钱。”她吐槽说。 “真的不先回趟家吗?”季林越抬头望,密集的铁门只留下狭窄的孔隙,周遭的栅栏上挂着长满倒刺的线圈,戒备森严。 他说:“看起来我们有去无回。” “不可能,我们现在是奥运选手,很金贵的。” 踩在划定的分界线上,叶绍瑶起了玩心:“你看,我在这里反复试探,也没见谁拦着我。” 有那么瞬间,季林越真有阻拦的念头,但料想是拦不住,还不如闭上眼睛当鸵鸟。 太幼稚了。 …… 为了保证集训效果,国家二队早前转移到丰台训练,偌大的基地只有他们奥运团队几十个人。 空空荡荡。 连杨树枝上的鸟也不爱叫了。 他们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容翡,张晨旭没和她一块儿,她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发呆。 讲究人,还把队里发的《运动员守则》垫在屁股下隔绝寒气。 “瑶瑶,你居然就回来了?” 距离金色旋转杯结束才不到两天,听她的语气,有大变活人的节目效果了。 “你不知道我今天回来?” 容翡偏着脑袋:“我上哪知道。” 叶绍瑶点开微信,朋友圈里的九宫格还挂着呢,没有设置查看权限,连日理万机的妈妈都回了一个大拇哥。 “你果然没给我点赞,罚你抄文案三遍。” “我连手机都没有,这不是让铁树开花嘛。” “你没手机?” 封闭训练,封闭的不仅是人。 为了防止网络上的风吹草动影响奥运选手的心态,滑协做主收走运动员们的手机,每周只有半天使用权。 “我上周的内测摔了个单跳,现在已经两个星期没见过手机了。” 什么年头,还搞激将那一套。 “没关系,手机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叶绍瑶拍拍她单薄的背。 刚还有些幸灾乐祸,真到她和季林越的手机放塑料篮被一块收走,才开始后知后觉的慌乱。 “教练,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 负责人给他们指了一个地方,宿舍楼的门卫室,有看门大爷私人的老室座机。 再不济,墙上还装了两个电话机,插卡投币那种。 连古董交易市场都看不见的老东西,不知道滑协是从哪里搜罗来的,一黄一绿,好不协调。 叶绍瑶看得别扭,但心里好歹有答案了。 他们穿越到了00年代,电话卡的图案都是从flash动画上截的。 季林越也深有同感:“像不像那年的夏令营。” 像。 也是在首都,一个极单调的炎夏。 只是那时候的宿舍楼住满了孩子,一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电话机前永远排着长队,前面的小朋友经常因为输错电话号码而哭哭啼啼。 没有手机,没办法接收外界的消息,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许多。 但这*样的日子很枯燥,枯燥到每天的消遣就是拔训练馆外的狗尾巴草玩。 才小半个月,东边的那片已经被叶绍瑶薅秃了。 临近新岁的首都,雪一场接一场,后勤部刚把道路扫出来,晚上的松雪又覆盖了整个基地。 冰天雪地,就指着这么点绿色装点世界。 容翡笑她返老还童,以前的小孩都喜欢叼着草茎瞎晃悠。 “你们以前的集训也是这样数着日子过吗?” 今日复明日,毫无趣味的训练,和搭档和教练张口闭口就是讨论技术动作,她快要闷出病了。 但容翡习以为常,甚至摇着手指说她见识少。 “现在很人性化了。索契那届,咱们每天还要集合开朝会,出旗奏乐的那种。” 现在换了新的领导班子,出于对运动员休息质量的考量,已经给他们减负了不少。 …… 12月22号,冬至。 隔壁桌的教练组下了一锅羊肉饺子,运动员们吃牛肉馅的,闻了一中午羊膻味。 昨天刚有运动员违反规则。 监控拍到有人通过栅栏买了一串糖葫芦。 念在情节不严重,队里只作张榜通报批评,着实助长了叶绍瑶“逃学”的念头。 一句无关痛痒的批评就能换一串糖葫芦,好像也不亏。 “你想逃训练?”季林越和她在廊下吹冷风,鼻息也是微凉的。 叶绍瑶嘟嘟囔囔:“我高三的时候还天天想逃课呢。” 被规矩框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根反骨想要怂恿自己叛逆。 不过嘛,她没那胆子实践,就那么骂骂咧咧地过完了痛苦的高三生涯。 现在也是说说而已。 和其他选手相比,他们的境况还算好。 虽然无法和IAM那边直接取得联系,但格林和国家队的教练保持沟通,时刻关注他们的训练情况。 像探监一样,她每次只能长话短说,而今天是长时的沉默。 “你们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极致了,舞感也在进步。如果一定要挑出最大的漏洞,季的情感表达还要加强。” 开天辟地第一次,他们没有被挑技术上的错误。 “听到了吧,表现力拖后腿的家伙。” “那是你表现力太好了。” 叶绍瑶的一顿输出被堵在嘴边,这话她反驳不了。 她从小被夸到大的话,除了滑行,也就是表现力了。 滑《罗朱》那阵,容翡对她的比赛一场不落,甚至连夜看了各个版本的音乐剧,最后还扬言要为她改写剧本,魔怔了似的。 “答应我,千万别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看我。”容翡这样说。 “哼,也没有很好吧。” 叶绍瑶不自觉抱起胳膊,下巴抬起来,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天赋。 抱怨一万次,还有第一万零一次上冰,下午的训练还是得来。 她的心情不似上午那般沉重,脚步轻盈,把《歌剧魅影》滑出了谐剧的味道。 教练没有表露什么,但她身边的季林越一定感受到了。 “天赋不是这么挥洒的。” 叶绍瑶就是压不住嘴角,怎么办呢?那是她今天听到的唯一悦耳的话了。 “要允许表演天才短暂的坠落。” …… 食堂并不统一组织晚餐。 有些运动员选择用面包充饥,有些喜欢啃生菜叶,总之,晚上的窗口撤得最快,刚过六点半,已经没什么人。 只有跟他们游历半个世界的营养师还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叶绍瑶坐在吞没光明的阴影处,支着脑袋沉思。 刚才季林越说,营养师找她有事。 她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 看现在的情形,也不像十万火急的模样,这位叔已经打出抑扬顿挫的鼾声。 “叔,是我喝的药有问题吗?” “哦,小叶来啦。” 营养师的动作倒麻利:“这是给你的。” 揭开保鲜膜,手里捧着的是印着小熊的塑料碗,装了酸奶和时令的水果丁。 是她念叨好久的水果捞。 “这,不会是季林越做的吧。” 营养师“啊”了一声:“他不是说给你保密吗?” 叶绍瑶从鼻间哼出笑声。 容翡没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她和其他人又是泛泛之交,究竟还剩下谁呢。 好拙劣的掩饰。 第153章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无法形容的自豪。 宿舍楼的门卫是个没头发的小老头,平时喝人中气十足,一打开电视频道,就钟爱央十一台的梨园戏。 每次下训回来,叶绍瑶都能听他掐着嗓子唱《打金枝》。 但学得来模样学不出神韵,她十天半个月也没能听懂唱词的第一句。 今天的大厅却安安静静。 她反而对此好奇,难得打招呼:“叔,今天怎么不听曲儿?” “听腻了,看新闻换换脑筋。” 门卫推开窗,将室内的声音放出来。 电视里的背景音嘈杂,女记者迎着寒风报导: H省岸北市将于2018年1月1日0时准时开始新年烟花秀。 她正站在奥林匹克公园,一场盛大的烟花彩排刚刚结束,天幕还是火药消散后的朦胧色。 前几天,叶绍瑶才和家里打过电话。 邵女士好几次抱怨附近的噪音,一到夜晚就“嘭嘭”响,不知道在搞什么。 她当时就猜测,大概和新年有关。 “岸北早几年就禁燃烟花爆竹了。” 出国几年,国内的变化真不小。 曾经每年都最期待新年,现在的大街小巷连爆竹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首都尤其如此。 “不过今年的政策宽松很多,”门卫说,“除了主城区,其他地方的监管不严格。” 所以他们偶尔能听到一声骤响,或者在窗前看见一簇火树银花。 叶绍瑶只是在训练中无意提了一嘴。 在休息的片刻,她和季林越聊起蒙特利尔。 国外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热闹的时候,风吹得满地树叶低空盘旋,整条街的行人还不如IAM晚训的运动员多。 即使有举国同庆的万圣节和国庆日,他们也只和邻里多几句交流。 追求浪漫的因子短暂占了上风:“季林越,咱们要不抽空回家,看场烟花再回来。” 岸北已经很久没有诸如烟花秀的活动了。 听者有心。 队里难得放半天假,叶绍瑶早早躺在床上补觉,半路被一个电话叫下楼。 季林越在楼外等她,身上的外套没有纽扣,时不时被风带起衣角。 “我观察过,食堂背后的空地没有监控,也没有人。”他说。 借着不清不楚的月光,她勉强辨认出反着光泽的包装纸。 季林越的手里拿着一束仙女棒。 “你从哪弄来的?” 她早就疑惑,那碗材料比食堂窗口还齐全的水果捞,还有凭空出现在基地的烟花。 他甚至还备好了打火机。 违禁品呢! 惊讶的语气带着责怪,他越来越不听话了。 “东西是托王叔带的,打火机是找王叔借的,”他补充,“我不抽烟。” 他匆忙找补的样子有些狼狈,风正好吹乱了他的头发。 这她是打包票的。 国家队的后勤人员不常住在基地,平时也干采买的活,每天倒是可以随意进出。 营养师跟着他俩那么多年,不辞风雨,早就是自家人。 烟花握在手里,叶绍瑶又胆怂了。 这分明是自己最初提起的。 “要不等春节?”她问。 “我们会在奥运村里过春节。” 对哦。 累死累活地比了赛,谁还有闲情雅致赏烟花。 “那……我就勉为其难点一支。” 火苗在冬风中摇动,温暖从他们之中的狭小空间溢出,火光照亮的是彼此的脸。 距离有些过近了。 叶绍瑶小心地撤了一步。 被夜色笼罩的雪像褪了色的胶片,她踩到被盖在雪里的树枝,脚下传来一声古朴低哑的闷响。 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带了些泥土,黑糊糊一团,拓在冬的地界。 她护在手心里的,仿佛是天地之间唯一的色彩。 拿着仙女棒凑近,一圈镁粉更闪更亮,也装点了她的眼睛。 呲花迅速在梗上爆开,一只火星又延伸出更多轨迹,像种子抽出嫩叶,每条新枝都带着更旺盛的生命力。 但叶绍瑶却觉得,这场属于他俩的烟花太磕碜了。 手上的烟火亮起又熄灭,她拍拍手说:“等我们比赛结束,一定要正经放一场烟花。” 要像小时候一样,从天亮放到天黑,炮仗的噼啪声久到让自己觉得人生漫长。 “好。” 另一处小径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枝上的雪被掸落,投入静谧的雪地里。 叶绍瑶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销赃。 “放烟花呢。” 来人是容翡,睡衣上套了一件羽绒服,还勉强能借月光看见她疲惫的表情。 “没有啊,”叶绍瑶抬手挥散硝烟,矢口否认,“应该是谁在玩火吧。” 没人把这句话当真。 “张晨旭非得在这时候约我过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夏天长满野草的荒地,今晚光顾的人特别多。 这是顺水行船的好时候,叶绍瑶踩住这个台阶,拉着季林越给他们腾位置。 “你们好好交流感情,”她笑着说,“份子一直存着的。” 容翡没理会,在身后说:“记得把节目发给金主任,可别忘了。” 节目?叶绍瑶还真不记得,他们在跨年那天还有新活。 滑协的领导时而表现出自己的人道主义,念在运动员们的训练太密太累,破天荒批准了两天连休。 但同时,国家队将在31号举办一个小型跨年晚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放假的代价。 有得亦有失,但已经是一种进步。 回宿舍的路上,叶绍瑶和季林越商量节目。 领导只说鼓励运动员参加表演,可没限制运动员和搭档一起表演。 …… 舞台布置得很简陋,横幅一挂,红毯一铺,领导开大会用的讲台也能变歌舞地。 不过大家都藏着掖着,没几个人上真本事。 谁有那闲工夫。 女单的两个姑娘结对说相声,仿的是马季那部《吹牛》。 效果一般,但姑娘们都放得开,夸张的表情惹台下的领导乐呵。 上过批评榜的男生也不计前嫌,将买糖葫芦的故事写成一段脱口秀,现场喜提第二次批评。 据说明天就换榜。 秦森河表演了自诩练习两年的魔术。 听到主持人报幕时,叶绍瑶掀开后场的红帘。 领导们坐在台下,被秦森河的假把式晃得眼花缭乱,她却从另一个角度将每个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故而祛魅。 “下一个节目,《cityofstars》合唱,表演者:叶绍瑶、季林越。” 后勤团队搬上道具,调试话筒音量,那边的叶绍瑶还默念歌词,盯着舞台的某处出神。 这绝对是她平生最不费心思的一场表演。 和评奖评优不挂钩,和在场的各位不存在竞争关系,她爱怎么唱怎么唱,只当娱乐大众。 但看过前面的节目,自己的重视程度仿佛也能名列前茅。 前奏的钢琴曲一直循环着。 青涩的女声开口,唱腔毫无技巧,白嗓不自觉颤抖,但依然能把听众带回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的世界。 台下的人们侧耳倾听,叶绍瑶却想着别的事情。 她第一次尝试英文歌,发音很标准,简直是打遍全场无敌手的存在。 一段结束,季林越举起话筒。 面对一众领导的注目,他和叶绍瑶难分上下的紧张。 仿佛这是什么现场打分的比赛项目。 “Arush.” “Aglance.” “Atouch.” “Adance.” 他们的声线很契合,是故事角色们义无反顾地相爱分离,义无反顾地闷头前进,欢愉后惋惜。 他们拥有彼此最梦幻的一场梦,却依然无力追回已经走远的距离。 尾奏逐渐缓慢,轻快的小调像波纹荡尽的湖面,一切都是释然后的平静。 能把容翡唱得眼泪哗哗掉,叶绍瑶是没想到的。 回到场下,她赶紧问候,女儿有泪不轻弹。 但容翡却攥着纸巾,说他们的节目参考了gala,没有一点新意。 同情心点到即止,叶绍瑶翻了她一眼。 是谁把自由滑“翻译”成舞蹈凑合,还抛出了陆地捻二,在如此基调里成为炫技般的存在。 …… 新年之后,首都异常升了温。 原本该天地一色的时候,积雪却逐渐化了,太阳挂在头顶,比多少化工盐都好用。 “今年的雾霾不严重诶。” “今年的冬天不像冬天。” 天气预报说,首都未来气温会保持在零下五度左右。 到下周,寒潮才会卷土重来。 话筒刺耳的嘶叫中断一切交头接耳,金主任一一确认运动员是否到场。 叶绍瑶用地上的残雪随意捏了个球,他们等不到首都的第二冬。 等所有程序走完,他们就将登上身后的大巴,从基地直奔机场。 “要出发啦。”容翡打开终于回归的手机,镜头将每名运动员都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叶绍瑶的身上。 她调转镜头:“这位选手,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叶绍瑶只以为是合照,拿出经典剪刀手,瞪着眼睛等快门按下。 跳动的数字撞进眼帘。 “这是录像?”她问。 “嗯,记录我的第三次奥运之旅。” 三次奥运,从十八岁到二十好几。 H省幼儿组女单选手容翡。 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女单运动员容翡。 华夏双人滑选手,世青赛冠军,世锦赛银牌,索契冬奥会第四名。 她的头衔有很多,但并不够。 容翡说,她还想拿到所有花滑运动员一生都梦想得到的金牌。 所以她一直站在冰场上,潮水退却,和张晨旭成为双人滑又一棵常青树。 叶绍瑶对着镜头,开朗地介绍:“她叫容翡,我的好友兼前辈,也是很多小选手的前前辈。” 容翡停止她的超级加辈:“我问的是你的心情。” 她强调“你”这个字。 叶绍瑶和她差不了几岁,却还是第一次登上奥运舞台。 “期待、担心,还有难以言喻的激动。” “你的语文那么好,就说这些?” “就这些,”叶绍瑶说,“等我完成比赛,再下回分解。” 他们又一次走上通向飞机的廊桥。 曲曲折折,和来时路一样。 “季林越,看看我的镜头。” 她也是有家伙事的。 古董般的老相机很有些年岁,一晃眼,年纪比国家二队的小朋友们还要老。 运行也缓慢,画面和现实像走在两条履带,叶绍瑶尽收眼底,仿佛看见两个世界。 季林越也以为只是简单的照相,僵硬地提起嘴角。 叶绍瑶示意他动一动:“我在拍videoblog,容翡说油管很流行这个。” 视频日志能在网络井喷式爆发,一定有它的原因。 数年后的他们会再翻开相册,音容在畔的年轻身影总比凝结的相片要有生机得多。 “现在是首都时间2018年1月9日八点二十分,天气多云。”她灵活转动镜头,把自己和身边的季林越都框住。 她侧头小声问:“外面有多冷?” “零下九摄氏度。” 叶绍瑶接话:“现在室外气温零下九摄氏度,但廊桥内四季如春。” 预报员二号应和:“空气湿度百分之三十,好多天没有下雪。” “那么请问季林越选手,第一次出征奥运会的心情如何?” “这不应该是赛后采访的话题吗?” 视频中的女生对他的不配合表示谴责,嬉闹间,两人都跌出画面,视频只剩下一段杂乱的画外音。 “我就这个时候采访,你就这个时候说。” “期待、担心,和无法形容的自豪。” “比我的问题还简短。” “剩下的以后再说。” 第154章 该不该理解为,这是热爱生活呢? 距离平昌冬奥会开幕还有一个月。 容翡和张晨旭在附近的冰场包了两周冰,本意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训练。 但比赛场馆开始赛前最后一次浇冰,连同B馆也不开放,华夏运动员只能陆陆续续过来抱大腿。 卡着八点来到冰场,他们享受了众人的夹道欢迎。 “谢谢容总,谢谢张总!” 彼此熟悉,很快又吵成一片。 “秦森河,你的后内结环四周还没练出来?听说R国那位已经收集三种四周了。” “栗桐,你的3A不也没练出来。” “我的2A又高又远,不比你的3A次次存。” “那你也没有3A。” 男单和女单选手最能打成一片,从互相检查跳跃开始,指导演变成钻牛角尖。 叶绍瑶饶有兴味看着,回想当年十二冬,两人还是生人勿近的模样。 她觉得稀奇,转头问向季林越:“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季林越头也不抬,只说不知道。 “人家以前是一个省队的,和你们一样,也是青梅竹马。”容翡刚结束一串步法,越过旁人滑过来。 只是秦森河少年时就集齐五种三周跳,看似是和陈束晰同期的运动员。 而栗桐前几年才攻下高级三周,得以进入到女单第一梯队。 她继续说:“不过他们是纯冤家,没你们这么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不是这么用的……” “你就当作是吧。” 容翡早就看不惯眼前的小年轻,平时训练牵着手搂着腰就算了,连休息也要在一块。 知道他们几个关系不错,网友经常把她和张晨旭调侃成叶/季的对照组。 显得她的搭档兼前男友很不解风情。 冰场在商业圈,平时人来人往,K国也正是放寒假的时候,哪哪都吵吵嚷嚷。 在岸北常驻的冯蒹葭请假赶过来,陪同自己爱徒的第一次冬奥旅程。 叶绍瑶并没有发现现场的异样,直到头顶挨了一记抚摸。 “冯教练,好巧啊。” 视线一路向下,定睛在胸口,胸前挂着教练员通行证。 这真不是个好开头。 “是挺巧,滑协怎么就把通行证寄给我了呢。”冯蒹葭低头看。 通行证上印着五花八门的蓝色图案,右上角有平昌冬奥的LOGO,是他们的专属标志。 “事先声明,我去年邀请过您的。”叶绍瑶举手撇清。 在登记运动员信息时,原则上可以填写一位陪同教练,她在这一栏停留许久。 滑冰学校不缺她的师父,但同样,他们也不缺学生。 和格林教练商量后,叶绍瑶把名额留给了冯蒹葭,想让她重温奥运赛场。 但对方义正言辞拒绝,说二月要带着孩子去旅游。 “教练,您不会真报了旅行团?” “自驾,”冯蒹葭顺着她的话说,“否则,我现在还被困济州岛。” 实话说,这里的景致哪有比赛吸引人。 K国为迎冬奥,向世界多地放开免签入境,一个小岛都是数十万百万计的旅客。 容翡和张晨旭过来打了个招呼,继续和主教练讨论技术动作。 叶绍瑶还待在这里,贴心地陪伴场上唯一非国家队人员。 “别守着我,小季一直在等你呢,”冯蒹葭见她只傻站着,说,“我来验收你们的训练成果。” 这几年,叶绍瑶和季林越不常回国比赛,为数不多的露面都在国际上,采访内容也稀缺。 自奥运名单公示,有网友收集资料作奥运前瞻,发现两人近两年的比赛视频不过十来个,可以喻之为神秘。 简单的短舞蹈合乐,他们把步法和其他技术动作串了一遍。 “滑速比出去前好多了。” 叶绍瑶点头。 虽然有单人滑的功底在,但刚去格林组时,还是在速度练习上吃了不少苦头。 甚至,他们的每项针对训练都是打破重来。 放眼国际,人外不止有人,或许还有可以容纳万人的广场。 眼前的冯蒹葭难得说了很多优点,从滑行夸到托举。 叶绍瑶听得怪不适应。 “领队还能说说同步性的毛病,您怎么全讲好话。” 都这时候了,他们需要的是改进建议。 “需要用暂停键才能挑出来的刺,我不会这么不容错。” 磨合得再好也会有失误偏差,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那都不算问题。 这居然是冯教练说出来的话。 背过身,叶绍瑶和季林越偷偷讨论,是不是因为她家孩子终于熬过高考,才让一个严格的母亲对世界抱以宽容。 不过冯教练的执教水平就摆在那里,他们的能力也显而易见。 还有可以改进的瑕疵,但的确没有会标记符号的错误。 连格林也说,他们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做到极致。 …… 华夏队员单方面认为,冰场和酒店附近没有好吃的店铺。 即使有,那也是他们作为运动员碰不得的食物。 队里一周一度的休息日,几辆小车在大街小巷乱逛,他们只想找个可以吃饭聚会的地方。 但路似乎越走越偏。 张晨旭握着方向盘,笑得无奈:“油箱还是满的,人已经出平昌郡了。” 都说K国国土面积不大,今天才有确切的认知。 容翡一脸嫌恶:“收收你的牙花子。” 男人反而把嘴咧得更开,车内不出意外爆发了一次嘴仗。 战争由容翡主导,嘴皮一碰,连他在同居时的坏毛病全吐露出来。 张晨旭也不生气,理直气壮地点头,嘴里应得比谁都勤快。 “我表演服上的水钻是贴上去的,你就爱一股脑扔洗衣机。” “我粘回去了。” “给我买一箱泡面,最后也全是你自己吃的。” “你说你要和蔬菜沙拉过二人世界。” 他总有顶嘴的空间。 容翡扭头不看他:“张晨旭,你真得太讨厌了。” 这回男人不作声,只是收起笑容。 这话可不兴乱说。 叶绍瑶一直坐在后排,尴尬得不知该把目光往哪放,只好和季林越交流眼神。 眼角都快长出皱纹的两个人,怎么能那么计较。 车窗外重新热闹起来,击碎车内的冰雪气息。 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叶绍瑶用手机检索不到。 但他们已经出了江原道,这里应该是其他行政区的小乡镇。 往旁看,过山车卧在山坡上,轨道时隐时现,像华夏传说中盘曲的龙。 更远处,是一个摩天轮。 汽车移动得太快,她分辨不清它究竟是在运作,还是在孤零零地停滞中。 “季林越,把摩天轮拍下来,”她隔着车窗一指,“等咱们比了赛,来这里玩。” 前座的容翡有了动静,听季林越在口袋中翻着手机,对着游乐园拍了大概。 她随口一问:“你们的小本本记了多少事啊?” 叶绍瑶的那句“等比了赛”,她听过很多遍。 冬奥后一定要去草原,一定要放纵吃喝,一定要去哪里实现什么愿望。 总之,得把这些年亏欠的生活全部找回来。 叶绍瑶自己也记不清,向季林越申请援助:“咱们记了多少了?” 退出相机模式,打开备忘录,置顶的那条笔记已经需要划两次才能见底。 “九十九件。”季林越回答。 容翡无语凝噎,他们还真有所谓的“小本本”。 该不该理解为,这是热爱生活呢。 …… 租用的商业冰场到期,比赛场馆正式开放试冰,所有运动员入住奥运村。 领队在村里租了间会议室,将华夏团队的核心人员召集起来。 事关训练、赛程和后勤保障。 开赛在即,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开始工作,对每个项目的每名运动员都进行严格的兴奋剂监测。 就在昨天,有欧洲短道速滑名将因被检测出某蛋白同化制剂物质含量超标,被逐出所有赛事名单。 这只是按照国际标准的基本惩戒措施。 具体的惩罚还要等冬奥会后,由国际滑联和奥委会两方开会决定。 “不该吃的东西别吃,不该碰的药别碰,离开视线范围的水也不能喝。”领队说。 虽然有些草木皆兵,叶绍瑶对着背包里的中药发了会儿呆,还是全部收进床底的行李箱。 季林越看在眼里:“你不是一直需要用药调理?” 她小声说:“但是中药嘛,虽然没有高科技,有些也可以提炼出含兴奋性的物质。” 比如此前被营养师剔除的甘草片。 药物终归是药物,即使现在没有查出问题,也怕量变引起质变。 从她和季林越携手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是一个共同体,她不能也不可能冒这个风险。 这是他们第一次奥运会。 也极有可能是唯一一次。 季林越还是担心,拣起一袋药汁:“突然停掉,就怕有副作用。” 他端详了好几遍,一个普通的药袋子,没有任何信息。 “不会吧。” 原本只用来调整经期,喝了大半年也不见效,还能有副作用? 但她忘了一件事。 季林越说话一直很神。 叶绍瑶数不清他的话语兑现过多少次,但现在,她真有些心慌。 断药的第三天,距离团体赛开赛不到一周,她开始出现腹痛症状。 最初还能撑着完成一天的训练,勉强跟着队伍跑三五公里。 后来腹部没办法施力,该收紧核心的技术动作一团糟,托举差点摔下来。 连隔壁沉迷训练的容翡也看出不对劲。 “你吃坏肚子了?急性肠胃炎?”她把搭档晾在一边,着急过来问候。 叶绍瑶嘴唇发白,站也站不住,蜷在长椅上:“不可能。” 他们的饮食都是营养师规划好的,食材从华夏空运过来,也是新鲜的。 更何况,她已经一连痛了好几天,也不像肠胃出现问题。 季林越刚给教练报告回来,顺带打了热水。 “领队让咱们先休息半天,”他蹲下身,把她额头的冷汗揩尽,扶她起身,“队医今晚才能到。” 管理层出现纰漏,陪同人员统计不到位,除了主教练和领队,其他人员无法入住奥运村,只在平昌附近找到了酒店。 村内人员除了班车接送,无法自由进出,这也给就诊施加压力。 叶绍瑶无所事事地卧在床上。 房间狭小,也没什么特别的布置,她只能看着窗外的电线发呆。 一只乌鸦在窗前停了半分钟,再没有其他鸟儿飞过。 肚子时不时坠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搅拌似的。 阵痛过后,又像拼图一一归位,如此往复。 零下三摄氏度的天气,她枕着燥热睡着。 似乎有人用毛巾把她的额角擦了又擦,再掖好被子,蹑手蹑脚出门。 她做了很多七零八碎的梦。 一会儿到奥特曼的世界打怪兽,一会儿在柯南世界当名侦探,没有逻辑。 大脑有自己的潜意识,她站在上帝视角,看自己的躯壳被无数次吸入黑洞里。 叶绍瑶是在突然下坠的梦境中惊醒的。 从床上猛地坐起,把季林越吓了一跳。 窗帘密不透风地拉上,室内开着浅黄色的氛围灯,外面的天应该是黑尽了。 “我打电话问问队医到哪了。”季林越说。 “先别。”叶绍瑶掀开被子下床,第一时间直奔卫生间。 她不是头一回做那样的梦。 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太好。 她低头求证。 今天和以前一样。 一抹猩红淌在腿间。 在最不应该的时候,例假来了。 第155章 “不是笨鸟。” 不知道待了多久,季林越敲响卫生间的门,问她出了什么事。 叶绍瑶拉开门,无力地倚着门框:“我来例假了。” 心破碎成一片一片。 奇怪的氛围蔓延开,可能是卫生间独有的香薰,熏得季林越脑子空白。 他手足无措,最后干问着:“那比赛怎么办?” “当然得上场。” 躺了半天,四肢还有些乏力,像刚拆卸重新组装过。 不过腹部的酸痛终于消失,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没来得及准备棉条,叶绍瑶只临时向助教借到几张卫生巾,换上训练服,准时参与赛前的第二天训练。 容翡看猴子似的稀奇:“这就好了?” 明明昨天还痛到东倒西歪。 女孩们说着私密的悄悄话,季林越没有半点插嘴的机会,热身等待搭档的召唤。 场上的运动员很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时不时从眼前一晃而过,叶绍瑶没敢多聊。 她需要应对新的危机。 进入状态很缓慢,大概是腿间异物的摩擦,她始终没办法收放自如。 尤其在分腿托举的时候,不自觉担心卫生巾移动,担心侧漏,让自己变成忸怩的小姑娘。 她及时叫停。 容翡说得对,这太影响她的动作完成度。 “季林越,我去一趟便利店。” 她必须刨除一切阻碍因素。 …… 赛前最后一次官方训练,根据团体赛名单顺序出场。 分组情况就张贴在大门口,网上也应该传开了,华夏和加、M、意、德同分到第一小组。 他们几乎是花滑四项全面开花的国家,都对那枚奖牌势在必得。 冰舞合乐,久违的瑞秋格林到场。 她注册为加国组合的主教练,但前呼后拥的,还有其他国家的学员。 “教练。”叶绍瑶笑着招呼。 “叶,真是太奇妙了,”格林很热情,“在离开蒙特利尔前,你还是我的学生,现在的我们却同为奖牌竞争者。” 这话真是折煞人。 经过冯教练的数据分析,华夏只有双人滑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男单和冰舞勉强在中游,女单则是瘸了一条腿。 进入自由滑就是华夏队的首要目标。 “是的,我很期待这场同台竞技。” 梦想还是要有的,叶绍瑶和各位问了好,麻溜回到场上和季林越抠动作。 她还要尽快让处在经期的身体适应运动强度。 等到属于华夏队的合乐时间,其他选手自觉让开冰场中心,叶绍瑶和季林越就位,开始最后一次演练。 他们的状态已经调整过来许多。 撤掉卫生巾,叶绍瑶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轻盈了两分,该表达的感情,该呈现的力度,只当是一场正式的比赛去发挥。 但还有不足。 最后的托举动作有些吃力,她能感觉到落冰的同时,一股暖流从体内泄出,不自觉的颤栗让她偏移重心,踉跄了一步。 这只是不可控的概率事件。 “回来就好。”她给自己打气。 …… 平昌冬奥会的花滑大项,以团体赛的男单短节目开场。 秦森河特意为冬奥会编排了新节目,也是到今天,才第一次完整地向观众露面。 《Danslamaison》*的提琴声开场,冰场冷色的灯光下,男生登堂入室,成为别人生活的窥探者。 他*心有鬼胎,他低俗危险,他是堕落在欲望中的人。 外刃大一字,向前跳出阿克塞尔三周,这是秦森河的第一个技术动作,高度足够,落冰干脆。 一串步法衔接,兼顾多向转体,冰面覆盖率也很可观。 连续顺时针转三接左后外刃的逆时针转三,他又点冰完成3F+3T。 观众席投来掌声,但叶绍瑶对他的节目编排不是特别理解:“秦森河把四周跳放在最后?” 运动员一般会在体力最充沛时安排最高难度的跳跃,其他的任何时候,都要考虑自己的体力条。 果然,后外点冰四周起空。 落地的冰痕还是完美的弧形,但这个跳跃很干瘪,看周数应该不足三周。 剧情深入,音乐的节奏层层递进,步法和跳跃的编排非常紧凑,也压根给不了他思考的时间。 或许一声叹息,两个摇滚步就过去了。 蝴蝶跳进换足联合旋转,侧燕变仰燕难度姿态后,轴心不稳导致滑足位移较大,圈数也不足够。 这是局外人一眼能看出的问题。 换足蹲转前穿插的转三和莫霍克,肢体舞蹈没有锦上添花的美感,赛场上的秦森河全不像训练时的放松。 一曲终了。 行礼的片刻,叶绍瑶陷入短暂的沉思。 秦森河的难度和巅峰时期的陈束晰不相上下,他在国内赛的稳定性更高。 这也是他在选拔赛上胜过所有前后辈的原因之一。 开场前还张扬招展的国旗,此刻安静地躺在椅背上,为场上的运动员默默鼓励。 叶绍瑶孤军奋战过,更知道这对运动员来说有多残忍。 她举起国旗,在秦森河下场之前,抱以最高声的呐喊。 “华夏队是最好的!” 比赛还没有结束呢,现在不是偃旗息鼓的时候。 等分区的气氛还算融洽,教练和秦森河及时复盘,当着镜头的面讨论起跳跃的不足。 现场的音响响起,机械地播报他的分数。 跳空的2T无效,技术分只有34.18分,又因为是首位出场,P分也不高,最终拿到68.18分的成绩。 直到所有选手比赛结束,秦森河定格在第八名。 压力后知后觉落到叶绍瑶的身上。 还在清冰时间,没等双人滑的短节目开始,她和季林越就被领队抓回去,在冰场投入练习。 团体赛在这一点和个人赛不同,团队利益更重要的。 像一场田径接力,前面的队友表现失误,就一定要从他们的身上弥补。 双人滑比得怎么样,叶绍瑶不知情。 她还在冰上周旋,一套节目反反复复练,场外的人们用手机看直播,不断啧声。 “容/张大赛经验丰富,心态还是比秦森河更稳。” 一众附和。 张晨旭在3T单跳中翻身扶冰,但瑕不掩瑜,以其他非跳跃技术的全四定级拿到全场第三。 第一天的赛程全部结束,华夏队暂积十分,和德意两国并列第五。 回到酒店,叶绍瑶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顶灯被看出一朵花来,压力也没有减少。 和他们仍在同一起跑线的意大利只是排除了两个稍有弱势的项目。 他们的运动员是世界一流水准,冰舞组合最新排名世界第五,女单选手有高级三连三的储备。 不难看出,开幕式后的冰舞和女单才是他们后来居上的重头戏。 在团体赛的规则下,第五和第六名间有一道分水岭,或者说,是一条鸿沟。 危险的警铃大作。 如果华夏队无法拿到第一个赛程的前五名,他们将被提前拒之门外,连角逐领奖台的机会也没有。 叶绍瑶记忆犹新:“华夏在索契就没进入团体自由滑。” 上一届的大家发挥平平,每一项都有明显的缺点,连力挽狂澜的可能也没有。 新的四年,容/张能力更上一层楼,但他们积攒下来的优势也被男单消耗殆尽。 叶绍瑶和季林越没有参加次日的开幕式。 平昌奥林匹克体育场的和平之钟敲响,整个江原道都是终于迎来奥运的欢呼。 连同外地的小孩们也受到感染,凑热闹买了许多纪念品。 虽然他们连夏奥和冬奥都分不清。 偌大的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清冰的工作人员拿着开幕式的票,也驱车围观这一场盛会。 他们把手机支在板墙上,另一部则播放以前比赛的原声视频,勉强以这样的形式模拟现场的环境。 有些心境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切身感受,但听到磨损音质下的嘈杂声,足够让叶绍瑶掀起一层鸡皮疙瘩。 容翡传授的降压方法很简单,把观众想象成一动不动的玩具。 但这方法对她一点也不奏效。 开幕式后的比赛,上座率比之前高了两成,三层看台都挤满了人。 叶绍瑶从入场介绍紧张到本组五练,这可是会载入史册的冬奥会! “The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一口气提到心口,观众随着选手入场而肃穆,她的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出奇得平静。 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大赛心理,叶绍瑶觉得今天的发挥不失水平。 虽然在衍生步腿了一个开式莫霍克,但并没有妨碍到接下来的一系列技术动作。 自己的内心还是很强大的。 音乐刚结束,还没来得行礼致谢,季林越拍上她的背:“身体不舒服吗?” 叶绍瑶在心里无声地笑。 估计是最近出了太多状况,导致现在的他比自己还要敏感。 “没有,单纯失误。”她轻轻拍回去。 叶绍瑶偶尔感谢自己的体质。 她从来不在意经期需要静养的说法,该上冰上冰,该比赛比赛,十几年也没出现痛经的毛病。 只是这多少对身体的调动有影响,在节目后段,因为体能下降太快,她稍稍掉速。 这就是唯一的麻烦。 …… 不知道容翡和张晨旭薅来哪两位助教的陪同证,叶绍瑶和季林越还没从场上下来,他俩已经在等分区稳如泰山。 张晨旭笑着:“好歹是顺下来了。” “太美啦,”容翡自有一套分数系统,“今年的团体赛终于能进自由滑了。” 叶绍瑶身上已经没半点力气,但听到这话,手更先捂上她的嘴。 “外行人员禁止给冰舞打分。” 15年塔林杯的自由舞,容翡也是这样。 大屏幕还在回放技术动作,她在耳边半场开香槟,说什么保底铜牌。 最后叶/季以一分之差无缘领奖台。 叶绍瑶不由打个寒战,感觉不妙。 分出得很快,大概因为错误也明显,裁判在实时打分时已经扣掉相应的GOE,得分很快统计出来。 TES32.80,PCS29.03,TSS61.83. “这个分数怎么样?” 容翡不太了解冰舞的分数,如果对比她和张晨旭,这个成绩只能算马马虎虎。 叶绍瑶抿着嘴唇,颔首说:“还行。” 起码应该不算拖后腿。 曾属于他们的灯光和冰场迎来新的选手。 在退场区贪恋的一刻钟,她和季林越欣赏了大国竞争。 风格相近的音乐,各有特色的诠释,加国和意大利选手发挥出功力的**成,轻取七十多分的好成绩。 截至目前,每有国家完成短舞蹈的表演,他们的排名就往后挪一位。 刚才还对自己的成绩有所庆幸,这会儿的心情已经逐渐沉进山谷。 叶绍瑶拉了拉季林越的袖口:“我不想看了。” 同是一个学校练出来的,她对大家的优秀心知肚明。 但有句话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场上正为M国超81分的巨分欢呼,衬得自己下场的背影很失落渺小。 第一阶段的赛程将进入尾声,栗桐可能是华夏队最后的希望。 压力重新裹挟周身。 一顿午餐食之无味,回到熟悉的训练馆,叶绍瑶首先发了会呆。 容翡和张晨旭已经到附近的冰场训练,如果华夏有幸进入自由滑的竞争,他们将在晚上登场。 手里不自觉绞着胸牌的挂绳,一卷到底,又拆开重新来过。 B馆有个同步赛场的小屏幕,此时栗桐已经完赛,在等分区泣不成声。 她是背过镜头哭的,肩膀轻微耸动,教练给她披上队服,埋头轻轻哄。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冰舞获得不前不后的第五名,女单的成绩几乎决生死。 话筒连接音响的颗粒声后,报幕员念出栗桐的分数: “TongLi,fromChina,TES31.67,PCS25.11,TSS56.78.” 网络信号不佳,画面巧合地卡在分数框上,叶绍瑶也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秒。 她曾在女单项目耕耘过多年。 如果当年的自己获得这个分数,一定会微笑着感谢,感谢教练的指导,感谢冰迷的支持。 但现在是难度飞速膨胀的2018年,欧美国家的选手几乎人手一个高级三三连跳。 短节目不到60分的另一层意思是—— 没有希望的。 容/张被教练组叫回运动员食堂,华夏队的成员简单聚了一次。 不是完全放松的聚会,只是领导突然兴起,认为有必要提振士气。 “很可惜,我们在这一届冬奥还是没办法入围团体自由滑。”毫不意外的开场词。 “但你们一定清楚,这只是正餐前的调味剂,个人赛才是重中之重,”领导提杯敬在座的运动员们,“我们只是比别人先一步准备接下来的比赛,笨鸟先飞。” 容翡把玩着筷子,嘀咕说:“不是笨鸟。” “反正就这么个意思,”领导也觉得表达不恰当,挠头糊弄过去,“这顿饭后,大家正常训练,不要沉湎在今天的悲伤里。” 眼前未走过的路依然崭新,该考虑的是如何落脚,而非修补过去。 第156章 她像单瓣或重瓣的芍药。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了又暗,三颗脑袋盯着ISU官网的小分表陷入沉思。 容翡对这些字母最头疼,支起身呼吸新鲜空气。 “思考出什么了吗?我还得把电脑还给教练。”她说。 光标来回拖动滚动条,一张不及屏幕大的白纸黑字,快被他俩看出一朵花。 叶绍瑶叹气:“GOE一塌糊涂。” 团体赛的短舞蹈,她和季林越的成绩与之前相差无几。 但细究,分数构成很奇怪。 除了亮红灯的衍生步,其他技术动作的定级普遍达到四级,但同步捻转步技术加分0.11分,中线接续步技术加分0.06分,图案舞的GOE甚至为负。 再看M国Eva和Rowan的成绩,和他们有同样的问题。 每一组都是。 叶绍瑶拉开椅子,问:“容翡,你有现场录像吗?” 容翡耸肩:“我上哪给你录像。” 他们的电子设备又被没收了。 主教练说,等比赛结束才会归还。 “可以在youtube看看比赛回放。”季林越想办法。 这么大的赛事,除了国内央视体育的转播,国际滑联在官方账号上也该有直播。 找到ISU的主页,团体赛的视频已经被剪辑出来,他们的节目已经有好几百的播放量。 作为运动员,解析自己的比赛录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格林教练的平板电脑里,至今还保存着他们刚进滑冰学校的笨拙表现。 但从专业摄影师的镜头看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叶绍瑶觉得这是羞耻的事情。 视频的受众是广大观众,除了略懂门道的冰迷,或许还有误入其中的过路人,所以视频还保留了主持人与解说的旁白,声音甚至隐隐盖过音乐。 电脑中的他们正在亮相,灯光照得考斯滕上的水钻璀璨,映入眼底。 “Oh,verylethaleyes.(很有杀伤力的眼神。)”解说一声感叹,直接让叶绍瑶脚趾抓地。 三分钟,从没这么如坐针毡过。 没熬到下场,她就按下暂停:“并没拍到多少脚部细节。” 镜头很远,所有关键步和用刃都没有拉近或慢放,只能勉强给鉴赏艺术的人看看。 对他们来说,除了悦目,毫无意义。 …… 长日光阴,叶绍瑶和季林越坐上班车去往训练馆。 除了一次又一次走图案过步伐,休息之余,只能旁观其他运动员的训练。 A馆的颁奖仪式刚结束,白黑组合为M国拿下两个10分,以断层其他国家的优势,为M国拿到团体赛冠军。 这是他们第二枚奥运金牌,收获了如身在主场的欢呼。 观众散场,Eva和Rowan没回奥运村,冰鞋还穿在脚上,直接奔赴训练馆。 若不是脖子上的金牌明晃晃挂着,叶绍瑶真会对赛果造成误解。 她没见过哪位斩获冠军的选手不苟言笑,倒像背了好几十万巨债。 “世锦赛的奖牌不能千金换一笑,原来OGG也不能。”她悄悄说。 说话间,Eva已经摘掉刀套上冰,仿佛那几分钟的节目根本滑不过瘾。 比自己优秀的人比自己更努力,叶绍瑶被狠狠地鞭策到。 她雄赳赳地撸起袖子,和谁斗气似的:“走,今天不取真经不罢休。” “格林教练来了。”季林越把她拉回来,向门口拐了拐胳膊。 格林明面上是加国主教练,却是跟着冠军M国组合一道来的,Rowan慢慢悠悠,她也慢慢悠悠。 “教练好。” 格林原本无所事事,看叶绍瑶和季林越走近,手里反而忙起来。 “正好,我对你们的短舞蹈做了图文分析。”她和盘托出。 他们是三个国家的三个阵营,可从没打心底认为谁是谁的对手。 几双耳朵仔细听,视频的每一帧都是重点。 和自己的猜测一样,问题的确出在脚下。 “你们应该看了小分表,裁判的打分标准比以往任何赛事都要严格,”格林总结说,“你们的图案舞发挥不错,但刃很浅。尤其是小跳后的这一串,直接被裁判认为用刃交代不清。” 叶绍瑶对自己的步法很自信,但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 为了贴合快节奏音乐,这套接续步的动作塞得太满,滑急眼的时候,的确为了卡住节奏而舍弃深刃。 “不要被音乐主宰,”格林说,“节目选取之所以被称为BGM,是因为它只是background。” 比赛并不一定万无一失,如果太注意表演以外的东西,比如戛然而止的音乐,就和弃帅保车一样滑稽。 “那我们该怎么做?”季林越问。 提出问题,要找到解决办法。 “我建议你们砍掉这两个动作,”格林将进度条拖到中间,将如何改良节目讲得浅显,“外勾步后直接转体接上同捻步。” 季林越有些犹疑:“去掉衔接……会不会让节目不连贯?” “目前看来,你们的技术上限更高。” 艺术分是很玄乎的东西,难说裁判的口味如何,难说选手的感情带入如何。 但技术是客观的,减少技术动作的失分,应该比追求艺术要实际得多。 叶绍瑶被说动了,也吹耳边风:“咱们试试吧。” 只是去掉衔接中的两个的压步,不耽误上肢的舞蹈动作。 …… 明天早上,冰舞就将领衔拉开个人赛的序幕。 最后一次训练结束,末班摆渡车还没来,叶绍瑶和季林越在花滑馆附近闲逛,不自觉就走进了正在浇冰作业的A馆。 观赛席没有逗留的人员,和室外的夜色一样静谧,除了机器闷响的冰车,他们是唯一冒着活气儿的事物。 还有从外面带进来几粒风雪。 看台的栏杆很高,刚好够女生倚靠。 “我刚学滑冰那阵,梦想当开清冰车的师傅,”她用手比划了大概,“一个人坐那么高,所有人都得让道,特别酷。” 叶绍瑶的行动力从小就强,刚有这个念头,第二天已经开始观察清冰车的运作原理。 好像挺简单。 但邵女士把她抱开,说冰车也是车,开冰车同样需要驾照。 小小年纪的叶绍瑶遂放弃这个理想。 直到现在,她的驾考还卡在最后一关,以前通过的科目已经快到作废期限。 “等我比了赛,一定先拿驾照。”她攥着的拳头紧了紧,是为一鼓作气。 清冰车完成自己的使命,嗡鸣声逐渐远去,空气静了一瞬,她又想到什么:“这个就别写在备忘录里。” 哦,他们好像没法翻备忘录。 他们站在第三层看台上,以二十多岁的眼光看过去,其实冰车只有石头那么小,冰场也不大。 从场东滑到西只需要几个转身。 她和季林越偏偏在一方冰场待了十多年,真不可思议。 “刮风了,”听见席卷的晚风撞着大门,她低低抱怨,“班车来得真慢。” 连最后的看头也没有,场内的灯光暗下去,头顶的钨丝仍然微亮,工作人员重新到各层看台,做最后的清场工作。 明天得起大早比赛,但她现在还兴奋得很,比两杯咖啡下肚还管用。 “咱们今天刚练好的,明天可别忘记动作。” “我不会。” …… 冰舞短舞蹈的出场顺序由世界排名决定。 金色旋转杯后,叶绍瑶/季林越的世界排名来到第二十七位,追平金荞麦/陈新博在前几年创下的华夏冰舞最高排名纪录。 但这个位次在奥运名单里却不显优势。 这是花滑的最高规格赛事,无论是直通OG的选手,还是通过落选赛拿到资格的运动员,都是佼佼者。 二十四组选手中,他们被分在第二组。 同组有曾占据世界第一的加国组合,就在他们的前一位出场。 加国女伴年逾三十,在温哥华冬奥后曾短暂退役,前几年才复出,搭档还是原来那一位,实力不可小觑。 刚热身下场,叶绍瑶穿上外套保温,打量冰场边的驻点摄影师。 他们都在努力抓取这对叱咤冰舞二十年的“老人”。 相比之下,她和季林越还在艰难地攀爬上坡路。 《MondoBongo》*的鼓点开场,歌手慵懒的声线和选手纯熟的技术将观众带入一座紫羚羊花园。 音乐唱着相爱相杀的他们,场上的演绎者也势均力敌。 叶绍瑶全没看过那部电影,甚至不知道选曲的出处,但她能在各种技术与舞蹈之间描摹情节。 这是一场斡旋,他们棋逢对手,又在较量中不自觉吸引越被吸引。 “你觉得这个表演怎么样?”她问。 季林越说:“值得学半辈子。” 歌曲节奏不算快,伦巴图案的步数本身也不多,闲庭信步与激烈交锋并不冲突,表演在一个极舒适的区间愉悦耳目。 加国组合毫无疑问拿下目前全场最高的节目内容分,以断层的优势领先。 的确望尘莫及。 叶绍瑶突然躁动,小跳着跃跃欲试,还不忘学康复师的手法给季林越揉几道:“快快快,兴奋起来,肌肉放松。” 播报员叫出他们的名字,熟悉的拧巴口音,赋予它们比阴阳上去更曲折的音调。 颇有设计的亮相,节目开场。 摩登舞步伴随着音乐摇摆,他们的表现和前几天的团体赛相似,又比之前的每一次更好。 欲抑先扬的歌曲在中线接续步短暂停顿,给他们一秒相视的机会。 还好,他们已经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曲风变换,进入转体托举,叶绍瑶翻身坐在季林越的肩上,抱住她的孤独救赎。 被抱着轻轻落冰,一段难度步法后,快速转身向后踱步,简单衔接进入同步捻转步。 右前内刃twizzle四周伴随提刀难度姿态,左后外刃twizzle四周,左前外刃twizzle四周。 转体同向滑行,最后编入两圈舞蹈旋转,叶绍瑶仰脸躬身,身姿在摹画图案中转体再转体。 舞裙转起来,像单瓣或重瓣的芍药,生机勃勃。 第157章 “我们配。” “ShaoyaoYe/LinyueJi,theshortprogramreceived66.17,temporarilyplacingsecond.” 坐在等分区,周围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东道主即将登场,身后的观众唱着故乡的小调。 耳边各种声音混杂,叶绍瑶只觉得自己没听真切。 她放缓呼吸,问说:“我们得了多少分?” 刚才英语播报念出的,似乎是自己不敢肖想的分数。 季林越盯着电子屏不说话。 你看,连他也不敢大胆想。 身前矮几上的屏幕运行缓慢,还在回放他们的结束动作,给刚才走神的选手制造最后的悬念。 叶绍瑶最能体会到科技进步的苦恼。 以前kc区的布置很简单,只有一方复古的显示屏。 现在各种设备互相联通,电脑不仅取代了功能单一的屏幕,还能在比赛现场看比赛直播。 套娃似的。 实时画面给到他们,她甚至不知该看屏幕,还是直视镜头。 松懈的一刻,赏心悦目的场景插入一行表格,让选手们迎面承受暴击。 不过这次似乎还好。 醒目的数字跳动着,TES34.43,PCS31.74,TSS66.17。 还真是66.17分。 好风凭借力,直接把他们送向排行榜第二,目前仅次于加国组合。 深呼吸,叶绍瑶抑住眼眶突然涌上来的泪意,云淡风轻笑了笑。 偏偏是旁边的助教把情绪释放得最彻底,抱着叶绍瑶像找到发泄的树洞。 “出息,”短短几秒,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光宗耀祖啊。” “姐,今天只是短舞蹈。” 叶绍瑶拍着她的背,仿佛自己才是置身场外的陪同人员。 新的节目已经开场,拿上收到的所有礼物,她和季林越说笑着退场。 能够登上奥运赛场的运动员,实力都不会差,但越临顶端越难攀登,山腰处才是最拥挤的。 比团体赛高出的这五分,不知道可以让他们的名次前进多少位。 “呐,擦擦你的汗吧。” 从等分区顺走的纸,叶绍瑶给季林越分了张,印花看着像芍药,她还怪稀罕。 季林越没接:“你眼睛都憋红了。” “我没有。”她否认。 自己看不见,就是没流泪。 现场的音乐高亢,东道主的男伴意外在同捻步中上演了卡冰平地摔,她听取观众席的“哎一古”声一片。 还有一句字正腔圆的国骂。 季林越也听见了,不约而同抬头。 “我靠,你不来现场真是亏大发了,”女孩旁若无人地听电话,全没注意途经的两人,“咱们冰舞起死回生了!” 后来的话实在不堪入耳,间或带着几个脏字,并且输出一大堆无效信息。 但叶绍瑶似乎能感同身受。 他们的每一位前辈,每一位曾经或正在冰舞耕耘的前辈,都没有拿到过这样的成绩。 即使是在世纪初撑起两个奥运周期的颜惠萍/金颂岳,和让华夏冰舞短暂中兴的金荞麦/陈新博。 虽然这项运动随着时间更新换代,技术要求和打分标准都不一样。 但短舞蹈后的结果出来,叶绍瑶和季林越携手排在第十二位,妥妥创造了又一项历史。 这是华夏花滑队自参加奥运冰舞项目以来获得的最好排名,比颜/金巅峰时期还要高。 比赛没有结束。 当晚,国内的大小媒体就编辑好了文章,投送到各大网络平台。 [快讯平昌冬奥会花样滑冰冰上舞蹈:叶绍瑶/季林越取得历史性突破,顺利晋级自由舞] 这是举全国冰迷都喜闻乐见的事。 团体赛失利,叶/季为个人赛开了个好头,所有人都松口气。 索契冬奥之后的每一天都太难捱。 冰舞和女单接连失利,双人滑意外没有登上领奖台。 除了刷新个人最好成绩的陈束晰,没人挂着笑脸回家。 国家队阴雨密布几个赛季,那场冬奥成为悬在每名运动员头上的一把剑。 但现在,叶绍瑶摸摸自己的脸颊,她已经挺开心。 容翡刚从赛场回来,灰头土脸和他们打了照面。 她感慨:“你们怎么意气风发?” 果然都还是少年。 距离双人滑短节目过去几个小时,容翡和张晨旭以断层的优势领跑排行榜,赛后被国内外媒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直到刚才,他们才脱离记者们的围困。 “ThebiggespetitorofOGG”这几个词,她快要听吐了。 “我现在比索契那年还要没底,”她唉声叹气,“人老了,力不从心。” 叶绍瑶笑着替老大哥抛了个白眼:“张晨旭都没这么说。” 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还不在这儿呢。 不过巧合也在体恤“老年人们”,双人滑的自由滑安排在后天。 相反的,叶绍瑶和季林越自认运气不好,明天还得起大早。 “不用凌晨起床赶公车,你就知足吧。”她咬牙。 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三冲奥运会,这是太多运动员触摸不到的机会。 …… 前往江陵冰上运动场的首趟摆渡车在早上六点正式出发,天际没有一抹苏醒的亮色,叶绍瑶浅浅睡了一个回笼觉。 昨夜有些失眠,迷迷蒙蒙之间想了很多,关于训练,关于比赛,还有其他什么扰乱人心的东西。 车轱辘碾过连续的减速带,整个车身的摇晃让她惊醒。 身上多了一件羽绒外套,旁边的人刚好少了一件。 “到了吗?” “还没。” 他们住在平昌,这是举办方安排的,除了参加开闭幕式方便,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在训练和比赛的路上。 叶绍瑶打了个呵欠。 车内有微弱的灯光,照得车窗雾茫茫一片,不过能看出来,窗外依稀有山的轮廓。 还是一片漆黑。 她突然想到,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去花滑馆。 今天之后,关于冰舞的比赛将尘埃落定。 久坐让她麻了尾巴骨,挪挪屁股往季林越身上靠,但也只是轻轻倚着,她太困了。 “你觉得,我们会拿到多少名?” 话问出来,她又让他住嘴。 季林越的话太容易应验,真怕说出个一二三名,让自己徒增压力。 但拗不过季林越偏要说。 “第十名,有机会拿到的。” 他们的名次在二十个组合中处于中游,和身后的人差距不大,和眼前的人离得更近。 要是拿到破百分的成绩,保名次的难度不会太高。 但他们的赛季最佳是在大奖赛上刷新的,102.88分。 比一百分还有富余。 赛场风云莫测,一切都难说。 早上的时间很紧迫。 刚下车,匆匆做了一组腰腿热身,叶绍瑶就赶着上冰。 小季教练可是给他俩下了任务的,第十名,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早场训练格外顺利。 大概是冰鞋的鞋口松紧适中,又或者是搭档表现顺心,叶绍瑶觉得整个合乐出奇得好,完全可以搬上舞台。 她只恨现在不身处赛场。 季林越撑在旁边:“没关系,我们会在正赛发挥得更优秀。” “真的吗?”她随口问。 从日常训练情况来看,她和季林越对自由舞的诠释比短舞蹈更好,动作也更娴熟。 但现场乌泱泱满是人,总有一些紧张心理要作祟。 一入场,她的腿就打颤。 花滑首个项目的奖牌战,连最高处的看台也坐满了。 “这比K国人口还要多吧。” 多到把她逼出晕人症。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强心剂。 五星红旗飘在人海中,还有一小张一小张的手幅。 “上面居然有我们的名字。”她惊喜地给季林越指路,“好好看。” 手幅的中间是一堆艺术字体,配图是他们的第一场歌剧魅影。 季林越的脸上还有初代“面具”。 她回头看自己今天的杰作,进步不要太多。 “那我等会去要一张,他们应该会施舍吧。”季林越思考可行性。 叶绍瑶笑着搡他,今天怎么冒傻气。 五分钟练习时间,他们忙着适应冰面,适应观众时而的躁动,转瞬即逝。 他看她接刀套的手在抖:“还紧张?” 叶绍瑶摇头,抱着胳膊摩擦:“冷的。” 今天的室内温度也忒低,让她接二连三吸鼻子。 冯蒹葭在场边陪赛,嘴巴一直不停,一会儿说步法还需要如何注意,说完又怪季林越没眼力见。 “你也不知道给小叶披件衣服,”她说,“她要是生病感冒,你拿什么冲成绩。” 叶绍瑶低头看身上的羽绒服,觉得这话不对。 季林越要是感冒,她也没法冲成绩呀。 紧要关头,他们谁都不能出闪失。 赛场上,Y国组合破天荒拿到了105.00的分数,大幅度刷新职业生涯的最好成绩。 选手在kc区唯美地kissandcry,旁边的教练只顾激动地挥胳膊,把身后的背景墙抡到,闹了一出小笑话。 “他们居然真是情侣。”候场的叶绍瑶未赛先败。 她昨天就注意到这对选手,容翡猜测他们的亲密关系,自己却偏偏咬定他们是纯战友。 赌|资是一顿烧烤钱。 这个结果可不能让容翡知道,她想。 主持人念到叶绍瑶的名字。 回神的片刻,她已经被季林越带着向前。 这是芍药叶和林月季的OG落幕之战。 如果他们只有幸参加这么一届,那这将是献给冬奥的最后一场表演。 有些情绪是可以相通的,比如怜悯,比如悲伤。 眉头一皱,眼角耷拉,克里斯汀对魅影的恐惧化为可怜,在逃出地下宫后,将他最后的念想归还。 她很清醒,自己正在远离恶魔,但也不舍,那是她在歌剧院数年的精神所向。 宏大却凄凉的音乐结尾,她终于窥见剧院外的阳光,和以前的竹马,未来的爱人一起。 叶绍瑶在音符结束颤动的一刹就抽离自己。 此前,她有无数次向季林越说,他们滑了好几年《歌剧魅影》,兜兜转转还是《歌剧魅影》,每个音符都听腻了。 唯独这一次,她没有完完全全的沉浸。 但内核也是悲伤的。 带着一些天生的多愁善感。 季林越以为她是对节目失误的不满意。 刚才的对角线步,叶绍瑶右前内刃进入两*圈的小捻转,季林越右前外刃变右后外刃完成rocker,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小托举没有卡上音乐起伏的节奏。 “对角线步的失误算我的。” “不是,”叶绍瑶掩面说,“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舞台了。” 她还在纠结这个。 “怎么会,四年而已。” 怎么不会,她看向败心情的季林越。 四年后他俩二十七,按张晨旭的虚岁法算,他俩四舍五入都三十了。 “而已?” “二十七岁正是拼的年纪。”他一本正经。 还没来得及掉出来的眼泪就这么被堵回去。 无奈地展开笑容,在主持人的又一次报幕中,她牵着季林越的手,向每个方向的观众投去诚挚的谢意。 回到冰场中央面对面,还要谢谢背靠背征战很多年的好搭档。 这是以前每场比赛都没有设计过的环节,也算心有灵犀。 “我就说你会有意料之外的节目。”她嗔笑。 季林越笑着回:“你也一样。” 他们收获的礼物格外多。 冰童们一拥而入,又散向四面八方,捡小章鱼,捡小熊和小兔子,捡一些奇奇怪怪的毛绒玩具。 谁扔的毛绒法棍! 冰童拖不动,她上前去帮,结果两人抱着都费劲。 季林越这边,就走出了优雅路线。 扛下一根法棍,叶绍瑶正喘牛气,迎面看他递来一朵玫瑰花。 “什么?” “送给你的。” 她不客气地接下:“本来就是送给我的。” 不知是谁这么有情调,买了一捧玫瑰花进场,逢人就抛。 像花店做的宣传广告。 不过花很香,送花的人也好看,花瓣还裹着清晨的水珠,满是生机。 冯蒹葭原本憋了一肚子话,看他俩在出口握着花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只能催促:“走不走啊。” 啧,现在的小年轻。 刚戴上刀套,志愿者也来引路提醒:“你们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万事俱备,只等两位主角在kc区上座。 “这么快。” 一颗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叶绍瑶深呼吸。 如果说,等待的时间越长等于裁判盯得越严格,那他们似乎在裁判手下一帆风顺。 “不快了,”冯蒹葭又忙着熄火,“你俩对着花就说了老鼻子时间。” 好吧。 刚到kc区坐下,叶绍瑶差点没弹起来。 电脑屏幕和主持人的声音在大脑同时运转。 自由舞106.11分,总分172.28分,暂时位列…… 第一! 是第一啊! 今天的每个节点都特别催泪。 刚才没掉的眼泪蓄到现在,倾泻而出。 她想在室外雪地里撒欢,挨家挨户敲门:看见了吗,我得了这么高的分数,还稳住了短舞的排名! 或者回到姥姥家的小屯子,用屯里的大喇叭喊:注意啦注意啦,咱们屯出了个世界第十二! 但她现在只能支着膝盖抽噎,断断续续说:“我配吗?这么高的分数。” 大脑有些宕机,但还知道得埋头。 当着全球观众的面无能狂哭,一定是很丢人的事。 季林越俯身拍着她,口中很肯定:“我们配。” 对呀,从大众组的娱乐赛到竞争最强的奥运会,这是他们一步一步滑出来的,他们配。 擦干眼泪,还要躲在季林越的背后擦擦鼻涕,再出现在摄影师的镜头下,又是白白净净一张脸。 因为摄影师要拍张他们的合影,据说会被收入ISU的官方纪念册。 “我们该摆出怎样的姿势?”她好问。 摄影师说:“随意。” 怎么个随意法? 这还不简单,参考前面选手的创意。 “上一对选手是怎么做的?”她被自己的聪明折服。 “他们比了一个巨大的爱心。” 第158章 没有值得可惜的,只是有些遗憾。 “很荣幸能够采访二位。” 坐在备采区,叶绍瑶和季林越向远道而来的华夏媒体浅浅鞠躬。 “我们预期设置了五个问题,只占用五分钟时间。” 叶绍瑶低头看了看季林越的表:“好。” 录音笔放在桌上,记者在默许中打开按钮。 “首先祝贺叶/季拿到冰舞第十名的好成绩。在自由舞中以0.11分的微弱优势逆转加国前世界冠军,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他们是很值得敬佩的选手。”叶绍瑶总起一句话,“我们的冰舞之路一直受到前辈们的影响,在以前的短暂交流中,也向他们学到很多。” 但来到赛场,他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曾经的世界第一和现在的第二十七。 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竞争关系,为了同一个目标,同一块奖牌。 “他们是参赛选手中的一对,是我们普通的‘敌人’,”她补充,“不过在赛后,我们交换了徽章,也互相祝贺。” 记者点头,瞄一眼台本,又问:“在最初崭露头角时,有不少冰迷戏称你们为‘小金/陈’,对此,你们有什么看法?” 叶绍瑶拿着话筒的手顿了顿,把它递给季林越。 从他们转项冰舞,在金荞麦的麾下拿到第一个全国比赛冠军,这样的说法就一直在眼前跳动。 他们和金/陈有相似的经历,去了相同的地方求学,连最初的荣誉都仿佛复刻一般。 后来陈新博受伤隐退,“叶绍瑶/季林越”才逐渐取代掩盖他们光芒许久的“小金/陈”。 “比起做‘小金/陈’,我更希望冰迷关注叶绍瑶和季林越本身,”季林越说,“他们不是谁的复制粘贴,每一个脚步都属于自己。” 有这样的昵称傍身,就免不了被拿出来做比较,从比赛实绩到身高外貌,连表演服的美丑也不能幸免。 他们曾经一致认为,这是极其荒谬的行为。 叶绍瑶在画面外点头,故作轻松地活泛氛围:“同样,我们也不希望未来还会出现‘小叶/季’。” 每个努力过的人,都该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原以为简短的采访一直拖沓到十点半,记者又塞了很多问题,甚至还有功夫调侃。 “林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因为瑶瑶就是我的代表发言人。” 眉毛只是无意识地上挑,叶绍瑶侧头看他,报复说:“没错。他采访偷懒,我的口才就这么被锻炼出来。” 想当年,她才是甩手掌柜的角色。 “下一个问题……” 眼看记者将笔记本又翻过一页,女孩委婉提出邀请:“双人滑的比赛已经过半,我们一起去看看其他华夏选手的发挥吧。” 她和容翡说好的,要把昨天采买的加大号法棍扔给她。 但现在一直被媒体牵制,连看台也没能进去。 记者证的通行区域并不包括观众席,媒体只能抓住他们起身的最后机会。 “两位可不可以提前向我们透露表演滑的选曲?” “不可以。”叶绍瑶笑着摇头。 能收到主办方的gala邀请,实在是意料之外。 原以为会继续压箱底的《LALALAND》,突然就被吹净了灰尘,见到阳光。 还好考斯滕一直随身带着。 “下午的女单没法看了,咱们必须得再去练练。” “嗯。” 谁也没想到,昨天还在为阔别奥运伤神,他们又以另一种表演形式回到这里。 …… 塞得满满当当的观众席,只剩运动员的专属看台还空着。 完赛的选手开始旅游放假,没完赛的还在训练馆泡着,也就属他俩情深义重,千里迢迢从平昌扛来大法棍,接受一路好奇的侧目。 “现在是第三组的六练时间,容翡他们应该还没进场。” 叶绍瑶扒着栏杆眺望,只有领队和容/张的主管教练先到一步。 选手们亮相、表演又退场,有人拥抱着哭泣无言,有人独自低头忏悔失误。 俄国卫冕冠军因单跳和后内结环三周抛跳的连续失误,从短节目第五名直落到第七位。 即使他们的成绩再好,最乐观也不过第十一名。 这样的落差太大了。 俄国教练在kc区没有好脸色,甚至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将选手扔在原地。 叶绍瑶问:“这是下山的必经之路吗?” 在众星捧月之后,又被弃如草芥,大屏幕还连着kc区的机位,所有尴尬都被搬上台面。 观众也是唏嘘。 “不会的。”季林越可以肯定。 虽然冯教练经常吃炮仗,但绝不会不讲道理,训练之外的格林教练更像益友,其他领导也大都和善。 他们总是被爱与宽容包围着。 越到最后的竞争越激烈。 “这抛的是什么,萨霍夫四周?” 还接上了流畅的滑出和衔接。 原本不在领奖台之争中的德国组合,以无可挑剔的难度和完成度,刷新现行规则下的双人滑自由滑世界记录。 突破165分的巨分,搅乱了场上的局势,容翡和张晨旭的短节目优势突然变得微弱。 叶绍瑶拿着手机计算,他们必须拿到超过158.97的分数,才能确保站上最高领奖台。 这意味着,他们首先得突破赛季最佳,向巅峰时期的个人最好成绩靠近。 到华夏压大轴上场,叶绍瑶把无神论挂心间,嘴里已经开始求神拜佛。 容翡和张晨旭搭档多年,拿过四大洲的冠军,拿过大奖赛总决赛的冠军,拿过世锦赛的冠军。 独差这一枚奥运金牌,容/张就能够实现大满贯,容翡个人的全满贯。 张晨旭比同场所有选手的年纪都要大,不可能和季林越一样,许诺出“四年而已”。 《马戏之王》的温柔曲调*带着坚定果决,他们的步伐也铿锵有力,冰刀划在斑驳的冰面上,留下最深刻的痕迹。 开场的3S+2T+2T落冰漂亮,张晨旭没在接T跳上掉链子。 捻三也高度富裕,容翡的裙摆像半空中转瞬即逝的绯色烟火。 [我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一个精彩世界,无数的梦想交织在一起,将由我们编织成完美的世界。]* 叶绍瑶早认为,这是容/张自搭档以来,最符合他们历程的歌。 从青年组携手,在双人滑人才辈出的华夏占据一席之地,再展望洲际赛、国际赛,他们的确亲手织就了自己的梦想世界。 “滑表好有感染力。” 小时候,他们总喜欢演绎一些成熟的歌曲。 想快快长大,抵达下一个明天,从容地拥抱四海宾客,落落大方展示每一个舞姿。 后来的确飞跃到云层之上,只是通向乌托邦的路太坎坷。 “搜到了,德国组合的纸面难度全部兑现。” 季林越划出一张表格,是他们在此前一场B级挑战赛的小分表,双抛四,单跳也是高级三周。 叶绍瑶有些发愁:“容翡和张晨旭的难度比不过。” 场上稚嫩的童音变成男声的吟唱,节目过半,他们依然朝气蓬勃。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四分三十秒,最终也在数次握紧的指缝间溜走。 这是一套同样clean的节目。 容翡和张晨旭抗住了对手们营造的压力,将每一个技术动作都完美展现。 各种语言的人们都在为他们喝彩。 甚至有七老八十的西方老头,额头束着红色发带,用他们的名字书写“花滑巨星”。 叶绍瑶欢呼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的工作。 像一枚加农炮弹,法棍从天而降,将冰面原有的礼物炸开。 不过容翡应该是不会有心思去捡礼物了,她在中央哭得不能自已,连张晨旭也哄不好。 亮相致谢又慢吞吞等上好一阵,他们是不是对赛场仍然留恋。 “FeiRong/ChenxuZhang,thefreeskatereceived158.66,finallyplacingsecond.” 技术分80.56分,节目内容分79.10分,自由滑得分158.66分。 他们是最后一位选手,双人滑的排行榜就此定格。 容/张以小数点的分差,与金牌擦肩而过。 那些年被戏谑的常青树也没能敌过上个赛季突然出现的黑马。 又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也曾经这样横空出世过。 镜头里的两人已经缓过来,点头接受这个结果。 他们给职业生涯的末尾留下两套完美的节目,裁判的待遇也不错,没什么可惜的。 剩下的那些遗憾,只能说给隐约的风。 回酒店的途中,叶绍瑶特意和张晨旭换了座位,看容翡正望着窗外出神。 银牌被收进包装盒,和巡场的国旗放在一起。 “你们还会参加下个赛季吗?”她问。 “可能会,可能不会,”容翡说,“省队想让我们坚持到十四冬再退役*。” 奥运结束,新周期的国家队会另定时间重新选拔。 在此之前,所有运动员将暂时退回运动员籍所在的省队。 张晨旭攀上她们的椅背:“听梁主任的意思,体育总局没有组织新国家队的打算。” 叶绍瑶回头:“是单我们,还是其他运动都是这样?” “花样滑冰。” 嘴微张着,这让她有些难以消化。 但从张晨旭嘴里说出来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 “因为游晖那件事?”季林越很快有猜测。 为了确保全国性体育组织的运行,体育总局对所有运动的国家队进行监督评级。 游晖事件不仅对运动员的身心健康造成影响,背后还牵扯出一条关系链,让花滑协会都跟着遭殃。 往轻了说,只是连续两年没有拿到合格的评估等级。 往重了说,连冬管中心和滑协都忙着整理内务,其下管理的花样滑冰国家队,也大抵会被勒令解散。 “跟着冬管中心干了二十年,别到头组织没了。”容翡开玩笑。 张晨旭说:“按照惯例,奥运会之后就是风谲云诡。” 体育总局上下为了备战奥运,许多事只能暂时搁置。 奥运结束,从贪|污分子到官|官相护,一定都会被肃清。 …… 赛程一直在继续。 19日上午,男单自由滑结束,花滑项目的最后一枚金牌也已产生。 秦森河追平陈束晰在索契冬奥会的成绩,最终获得男单第五名。 此前,栗桐在女单的发挥也不错,与M国华裔选手以相同的分数并列第十四位。 叶绍瑶在中午与领队见了一面,对方的脸像朵花似的,才刚春天,已经比阳光还灿烂。 他们的紧张心情是过去了。 来到体育馆,陆续有冰迷入座,即将开始的是花滑项目的最后一个环节,gala表演。 叶绍瑶对着镜子紧急化妆,季林越还在不疾不徐给她编头发。 “简单绑个马尾就好。”她通过镜子看他。 季林越偏不。 从头顶编下来的细辫扎成两股,在后脑挽成丸子头。 她晃晃脑袋,稳固是稳固,但一上手,满头抓夹,像一个机甲战士。 “不会丑绝了吧。”她说。 季林越自信地打包票:“不会。” 候场的练功房装了很多人,滚泡沫轴的,拉基本功的,前些天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 赛场之外,都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我以前参加你们组的冰演,被格林教练的气场吓哭过。” 知道叶/季常年在IAM训练,有选手毫不介意地分享起自己的糗事。 谁能想到,当年只是卡位通过演员面试的小运动员,今天已经可以和格林组的选手平分秋色。 “你以前是业余运动员?”叶绍瑶惊讶。 “不,我一直在波卡组。” 难怪,能够获得平昌冬奥的冰舞第七名,在格林手里却只算勉强及格。 不过她大概并不知道波卡洛夫与格林的关系,叶绍瑶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没有多说。 表演滑的统筹在各个休息室来回穿梭,观众的音浪从对讲机涌进后场。 今天有各大顶尖选手的谢幕表演,各路冰迷挤破脑袋都想抢到那一纸门票,场面格外热闹。 现场很暗,唯一亮起的射灯应和着冰场的蓝与白。 这是一场冷色调的运动。 但在gala的开场,冰场迎来第一抹暖光。 叶绍瑶穿着一身黄裙,从腰际延伸向脖颈的水钻闪着璀璨的光泽。 她握着和被握着的掌心,也是温暖的。 第159章 “Iwill.”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表演滑受电影的影响很深,更像一场歌舞剧。 每段音乐都有故事情节,当然,节目沿用的是音乐本身的人声。 一束光打在冰场中央,亮相的只有一个女孩,一身黄裙,头发挽起,脸颊有细小的绒毛透着光。 故事的开始是极美好的。 旋律轻快,《SomeoneintheCrowd》唱着米娅的心事。 理想站在最高处,她梦寐以求被发现,比如某个人的赏识,比如所有人的注视,从她即将参加的这场宴会开始。 规尺步转身,背景音乐成为她一个人的旁白。 刀齿小跳接摇滚步接跳转,应和着快节奏,叶绍瑶很快完成一圈巡场,冰面覆盖率极高。 她在逡巡。 似乎没有人的经历比自己更坎坷。 上肢舞蹈和各种步法堆叠出曲折的长边中线接续步,叶绍瑶在板墙边停冰,另一方的季林越亮相。 所有的际遇源自偶然的相见,像两颗行星的轨迹交错,冰面的痕迹划下道道十字。 不同方向的压步最后汇聚到一处,握手,男伴引带转体换位,他们的步履从此并行。 碎步迂回,动作大开大合,颇有老爵士风格的双人舞,像当年他们第一年搭档的《雨中曲》。 只是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的爱情来得更猛烈。 配合音乐的高|潮释放,叶绍瑶圈着季林越的左臂逆时针背跃,从另一端翻入他的怀中,完成直线托举。 女孩在男生的嘴角蜻蜓点水,是对故事主角一帆风顺的爱情造的伪证。 热烈的管弦落幕,两人在场边停冰。 舒缓的钢琴托起观众突然坠落的心情,《Mia&Sebstian`sTheme》娓娓道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幻影。 再次起冰滑行,脚步徘徊,一束光影与另一束擦肩。 这是故事的转折。 低姿舞蹈配合膝盖跪滑转体,点冰的指尖溢出难说的酸涩。 他们曾经怀才不遇,曾经空有抱负而无处施展。 他们拥抱取暖,面对现状却束手无策,敞开心扉也无果。 又一个托举,叶绍瑶踩着季林越的大腿往上攀。 理想站在最高处,比爱情还要高的地方。 她想要去摘得。 偏偏他们的人格也独立。 米娅通过演员的面试,塞巴斯蒂安的乐团爆火,他们各自迎来事业的转机,又踏在反乌托邦的不归路上。 他们不再有机会爱彼此到一塌糊涂。 音乐又一转,韵律有力地踩在脚下,圆形步的冰痕并不圆满,甚至没有交点,两人像波浪似的,将对方越推越远。 叶绍瑶曾经笑称,这是她自创的“波浪接续步”。 事物的发展规律总是波浪式前进的,但两道始终平行的波浪,又如何更进一步。 节目以《CityofStars》作结。 手拉手握法进入舞蹈旋转,仰燕姿态变提刀难度,旋律越缓,但旋转速度没有消减。 这是他们经年重逢后,人群中惊鸿一瞥的汹涌。 视线挪开,交缠的身影重新单薄。 意外的,现场的打光出现失误。 射灯的光圈没来得及一分为二,叶绍瑶的转身滑行带走了所有光辉,像米娅最终耀眼一样。 迟到的光束在冰场上游离,试图跟上季林越的滑行。 他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踱步,背后的阑珊是塞巴斯蒂安所缅怀的旧事。 “Areyoushiningjustforme”的答案太显眼。 他们中间空无一物,但所有的所有又让他们互相远离,像被上帝划出的一道鸿沟。 四分钟的节目,歌者还低吟浅唱着。 角色在最后回眸对视,理想的一生虚无缥缈,又历历在目。 光圈终于把季林越完完整整地括进去,像月光恰到好处地洒在身上。 影子在眺望,手中是不断按下的琴键。 他也同样拥抱新生。 “男主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第一次翻出这部电影时,叶绍瑶并没有全看明白。 当时的季林越给出了多选项:“可能是遗憾,可能是释怀。” 似乎怎么都解释得通。 但表演结束后,叶绍瑶豁然开朗。 米娅和塞巴斯蒂安都不喜欢以爱情为名义的束缚。 他们的频道并不相通,生活和事业也有时差,他们能做到的只有放手一搏。 那个晦涩难懂的眼神,她更倾向理解为看见她生活幸福的欣慰。 虽然他们再无瓜葛。 甫一下场,叶绍瑶就不吝赞美,捧着脸回味:“你刚才像男主附体,情绪太到位了。” 演得和真的似的。 季林越抓乱不顺眼的成熟发型,问:“什么样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和训练合乐时没什么不一样。 叶绍瑶挠挠下巴,有盛满爱意的小心翼翼,又夹杂着疲于事业的迷惘。 不过那都只是他对角色的诠释。 “我打心眼里觉得,”她卷起长袜,松开鞋带,莫名其妙对着空气踢了一脚,“你的外形条件和表演特别拔尖,退役后还能当个演员玩玩。” 整理行李的手一顿,季林越转了胳膊,弹她一记脑瓜蹦。 “你怎么老想退役的事。” “可能是因为,当年一起滑冰的朋友们都陆续离开了吧。” 女单项目结束的那天,希尔维娅在推特和ins发布关于退役的图文,还敲了叶绍瑶的私信窗:看,她没有食言。 同日,尹谊萱也在微博宣布进入无限期的停冰状态。 无限期,是没有确定的回归时间,应该和永远挥别赛场没有多大区别。 连钢铁般的容翡都说,她想先休息上一阵,过了这个赛季再努力。 大概错失OGG对她和张晨旭也造成不小的打击。 “我不会退役。”季林越打断她的浮想。 叶绍瑶还没转过脑筋,否认道:“我没说你退役。” “嗯,”季林越提起她行李箱的拉杆,顺便摘掉提手上碍眼的标签,“你说想永远站在冰场,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今天的话格外多,带着平日没有的复杂情绪,像一支靠近引线的火柴。 引线那头是烟花,还是炮仗。 “季林越,我突然很想看烟花诶,”她堆着笑容,“我的意思是,我们参加今晚的闭幕式吧。” 花滑的赛程真长,从开幕式那天一直比到冬奥会结束。 不过主办方的安排还算人性。 现在距离闭幕式还有五个小时,足够让他们赶上最近的摆渡车回平昌。 …… 闭幕式的华夏队旗手敲定为在自由式滑雪卫冕成功的女子运动员和在短道速滑实现历史突破的男子运动员。 与会人员才刚进会场,他们已经握着国旗严阵以待,进进出出做最后的彩排。 太阳被昏暗的阴云遮蔽,平昌刚下过一场大雪,这会儿还没停。 “突然就降温了。”叶绍瑶在毛线帽外又扣上连帽。 冬季运动的礼服就这点好,一身长过膝盖的羽绒服,不好看,但实用性强。 “你看网上透露的消息吗?”她问。 季林越摇头。 “他们说主办方请了很多娱乐明星,唱歌的跳舞的,”叶绍瑶揣着手说,“不过评价还不错。” 二十点整,断断续续阴了一天的天空终于在夜幕中放晴,运动场薄薄的积雪被扫净,平昌冬奥会的闭幕式顺利举办。 一场属于音乐的饕餮盛宴过去,各国代表团旗手入场,在会场的中央围作同心圆。 华夏代表团并没有留下多少人。 率先完赛的运动员们早在二月中就乘坐班机回国,教练和后勤团队也跟着走了大半。 只有在花滑馆连轴转了半个月的他们,成为代表华夏的主力。 工作人员推开通往舞台的大门。 叶绍瑶整装待发,从怀里掏出秘密武器:“你看,我问容翡借了国旗。” 别人都拿着属于自己国家的旗帜,他们也要拥有。 国旗有一个臂展那么长,她坐在季林越的肩上,眼看着海拔升高,自己成为全场运动员的至高点。 运动员的入场没有秩序可言。 欧罗巴人和蒙古利亚人勾肩搭背,用各有风味的英语攀谈。 身边的别国运动员用手机记录入场的第一视角,转头拍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搭马肩,还专门定了机位:“看,功夫。” 女孩抖了抖手里的旗帜。 对方恍然大悟:“是华夏功夫!” 头顶无人机的灯光时闪时灭,叶绍瑶看不清这是如何的方阵。 “季林越,那是什么?” “是吉祥物。” 哦,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她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天,还没记住这只大白老虎叫什么。 地面的灯光照得天际微微亮,夜色淡得不纯粹。 她用肉眼看到无人机的金属轮廓,在细小的运转声中散作满天星。 “现在是一颗爱心。”季林越学会抢答。 叶绍瑶嘟囔:“我看出来了。”她的眼力可好着呢。 一条路通向运动员席位,他们找到属于华夏的标签,也终于看到失散已久的容翡和张晨旭。 “我以为你们迷路到场馆外面去了。”容翡显然到了好一阵,埋怨他们走路太慢。 叶绍瑶顶嘴回去:“分明是你俩走过场,和吃流水席似的。” 容翡还在口是心非,手机却打开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系统自动识别的最近照片,小小的方形挤了两颗脑袋。 这是容翡大师的拍摄作品,摄于五分钟前。 相片中的女孩骑在男生的肩上,披着国旗,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他们都笑着,应该在说什么。 是那只大白老虎,叶绍瑶记得。 刚才季林越提了它的名字,但她脑子不太灵光,不出意外得没记住。 “得亏拍得还行,”叶大评论家对照片指指点点,“否则我还告你侵犯肖像权。” 这只是还行? 容翡不敢置信,这可是能直接裁做杂志封面的程度,“季林越,你管管你的小青梅吧,飘到没边了。” 熟人局里,什么话都能讲,什么玩笑都能开,叶绍瑶笑着拿季林越做掩护,躲过容翡一波又一波痒痒招儿。 张晨旭扶着额头,看她们的心理年龄,真该一人发把水枪互相滋。 场上的颁奖典礼结束,主持人用双语播报下一个环节。 观众席默契地噤声,场内响起庄重的交响乐。 这是严肃的时刻。 圣火之下,希腊国旗升起,奥林匹克旗帜在颂歌中降下。 在风中招展了半个多月的奥运五环,将交接在下一届冬奥会主办国的手中。 是华夏。 从2015年7月31日开始,十三亿华夏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会旗从平昌市长的手中递出。 属于平昌的奥林匹克时间已经走入尾声。 首都市长将会旗四次挥动。 属于华夏的奥林匹克时间正式开始。 在平昌这片土地,看华夏国旗冉冉升起,口中的国歌唱了千千万万遍,都描绘不出心潮的澎湃。 叶绍瑶被“首都八分钟”感动得不像话。 尤其在舞蹈演员用冰痕织就中国结的时候,各种华夏元素铺陈眼前的时候,恢宏大气的《歌唱祖国》承载了太多文化底蕴,又被寄托了太多感情。 地面屏幕的数字不断跳动,自1924年以来的二十三届冬奥会,也终将向2022年的新一届迈进。 “季林越,我想滑到2022年,我想参加家门口的奥运会。” “嗯,我们早就说好了。” “拉勾。” 季林越回头看她,微抬的眉眼似乎在问她几岁。 “拉勾嘛。”她伸出手指。 08年夏奥时的她还太小,闷头只有繁忙的学习和脚下的冰雪,不懂得为何人们会为了一枚金牌疯狂。 现在她确信,此刻的自己也是那样疯狂。 世界第十。 她想将这个数字缩小,让自己沿着这座雪山艰难地攀登。 最好能登上山顶,再将来时的路一览无余。 “我想拿奥运冠军。”她说。 “嗯。” 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他们一定要在家门口,拿下一枚属于华夏冰舞的开天辟地的金牌。 …… 关于平昌冬奥的一切都成为历史。 圣火熄灭,又同时燃起漫天烟花。 他们被每一个刹那的火光映亮,花火流泻而下,在脸颊留下绽放过的痕迹。 时光在这刻也走得慢一些。 “季林越,我们的清单里有多少愿望?” 季林越对这个答案太熟悉:“九十九件。” 烟花迸发的爆鸣声不绝于耳,叶绍瑶将他拉低:“其实是有第一百件的。” 季林越哼出疑问的鼻音。 “我喜欢你。” 一簇刚好升空,在她说话的短暂一秒绽开。 叶绍瑶心虚地将目光挪开,天时地利没有给她攒下太多勇气。 他应该听到了吧。 他听到了吗? 季林越定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算了,没听见也没关系。 观众被设计精致的烟火吸引,满座都是赞叹。 原本是该惊喜的时候,现在的心里却一团乱,叶绍瑶有些懊恼。 自己有些冲动过头。 这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告白,只是浪漫的气氛使然。 “我是说,咱们这赛季的表演滑只滑了一次,年抛很可惜。”她亡羊补牢。 季林越打断她:“叶绍瑶。” 他很少这么叫她,尤其在长大后。 叶绍瑶不自觉挺直了背,十二分的精神都在耳朵尖。 “我不是罗密欧,不是魅影,也不是塞巴斯蒂安,”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让她等得煎熬,“我喜欢你,不是只想和你在冰上携手四分钟的喜欢。” 他们演绎了太多别人的故事,带入的情感让他们不得不自省。 是喜欢那些戴上的角色面具,还是身边站着的人。 但季林越从不认为自己需要这样的考虑。 因为在他们成为搭档之前,他就已经悄悄喜欢了很多年。 叶绍瑶打保证:“我也不是。” 她知道自己喜欢着谁,从还懵懂的年纪就已经清楚地知道。 但在冰上的每一次拥抱和亲吻,都让她在名为爱的沼泽地里越陷越深。 两只手简单地牵着,不知是谁挤开谁的指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笨拙地交握。 …… 夜还长,属于运动员的假期*才刚刚开始。 德国代表团在奥运村的食堂大开派对,豪横地包下整个晚餐档口。 华夏队的领队寻思也该聚一聚,将逗留K国的所有运动员召集,相约凌晨两点的海底捞。 “国外的海底捞也会在淡客时间打折吗?” 容翡几乎可以笃定,领导很少这么慷慨大方。 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 临结束,从南怡岛度假回来的钢架雪车小伙子们又续上后半夜。 早过了睡觉的时候,叶绍瑶熬鹰似的,毫无困意。 但容翡和张晨旭陆续离开,她四下望了望,也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 “领队,我们先回去收拾行李。”季林越首先开口。 回酒店的路并不长,此刻鲜有人迹。 雪花被风吹得打旋,暧昧地落在紧扣的手间。 两人幼稚地攀比着谁比谁喜欢得更早,都快追溯到最初见的那一面。 叶绍瑶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时候的季林越沉迷于写奥数题,怎么会有心思研究自己喜欢谁。 “可能不是喜欢。”季林越认真沉思。 喜欢的程度是很难界定的,他无法在被她的光芒笼罩的第一刻就福至心灵。 但在此后相遇的每一天,这种心情被反复验证。 明天会比今天更喜欢。 “但我确信,你一直都是不一样的。”他说。 他不会任别人抱着自己的袖子哭,也不会戴着别人编的小鱼手链。 哦,手链已经磨损了好多回,现在的这条,已经是叶绍瑶编的3.0版。 脸上腾起红雾,叶绍瑶别过头,和脚下的雪较劲:“我要告诉温姨,你早熟。” 虽然她的症状也没好多少。 街道迎来今早的第一辆车。 车灯修饰着将白不白的天色,映照着一丝不苟的雪意,像星子坠入凡间。 叶绍瑶打开秋秋音乐置顶的歌单,里面全是他们这些年的节目选曲。 以前挂在耳边是为了磨耳朵,现在听起来,或许更多一分意境。 旁边的人突然不说话,季林越的手紧了紧。 “你在听什么?”他问。 音量按得很低,叶绍瑶分给他一只耳机。 正在播放的是《YoungandBeautiful》。 她很喜欢这首歌,没有深奥的歌词和复杂的旋律,但最能直击灵魂。 她跟着旋律浅浅唱。 “Willyoustillloveme” 她得到回答。 “Iwill.” 天光乍泄。 她看着暖黄色的光线,也氤氲在确定的爱意里。 第160章 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天没有拉上的小指,最后还是勾在一起。 不过,暧昧的称呼还腼腆着没叫几次,粉红氛围褪去,叶绍瑶已经是第无数次后悔。 她现在一看见季林越,就会想起那晚的花火,想起那晚没什么营养但有足够情绪价值的聊天。 连带着训练也磕磕绊绊。 肢体接触就像点火,点哪哪着。 “身上长虱子了?”冯蒹葭只是恰巧路过,觉得稀奇。 叶绍瑶含糊应付过去,扭头拉着季林越就遁走。 这样的场景在团队领导面前上演了两次。 季林越说得轻且缓,目光收敛又极认真:“如果介意,我们可以当昨天没有发生过。” “不行,”这把叶绍瑶的胆子激起来,她翻开老账本,“毕竟有人说,对我的喜欢不止四分钟。” 这回轮到季林越羞红脸,挠挠头发又抱着脖颈,浑身不自在。 怕爸妈和教练唠叨,叶绍瑶没把他们在一起的事说给任何人。 唯一想过和容翡倾诉一二,但后者已经在去仁川机场的路上。 这是季林越告诉她的。 正在上楼找人的路上,叶绍瑶一懵:“她什么时候说的?” 平时,容翡的话最多,大到替领导规划华夏冰雪运动的宏图伟业,小到对街边天价小吃的牢骚,揪住一个主题核心,她就可以趁机发散思维。 难道自己还听岔了什么。 季林越打断她的遐思,细心点开朋友圈,拇指上滑,是容翡在两小时前发的三条九宫格。 模糊的街景从暗到明,最后的文案写着: [该去看看别的风景了。七月见,朋友们。] 机票上的到达地印着墨尔本,镜头误入了和她并不搭配的男士手表。 张晨旭也跟着去了。 “七月,这是打算放掉世锦赛?”叶绍瑶眉心一跳。 奥运赛季的四大洲和世锦赛总是最冷清的。 意大利花滑协会的推特账号忙碌好几天,公示谁退出了比赛,谁又递补进入比赛,消息不断更新。 叶绍瑶在晃眼中看到容翡和张晨旭的名字。 [奥运银牌得主容/张退赛,华夏十八岁年轻组合获得正式参赛资格。] …… 出征世锦赛前,叶绍瑶和季林越回了一趟家。 二月里忙,他们很少能在最重要的时间赶到最重要的人身边。 今年的年夜饭是在奥运村里吃的,毫无特色的营养餐和泡菜,连一枚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也没有。 一路都是人头攒动。 现在的东北正当旅游旺季,从首都转机回岸北,他们在换乘高铁的路上堵了半个小时。 叶绍瑶被挤得差点找不着北。 “春节都过一个多星期,怎么岸北的人|流量还这么大?”她难得在这个季节出一身汗。 冬天的北江省是国内最火爆的旅游地,H省作为陆路必经的小兄弟,少不了分到一杯羹。 为此,各省市政府积极打造旅游城市的形象,让东北第三产业发展不少。 季林越说:“大概是因为元宵节还没到。” 他们刚好赶上春运最后一波人潮,机票比以前贵上一倍,连打车的价钱也不按表走了。 “这路怎么越走越熟悉。”叶绍瑶抵着车窗默念。 已经好多年没在岸北久住,但她的心里自有一幅城市地图。 旁边是工人文化宫的旧址,现在已经改头换面,挂上“少年宫”的金漆大字。 再往前走,是星未来俱乐部最初的栖息地。 冰场早不在了,没想商场也被转过二三手,如今的冠名商她没听说过,“新世纪商城”的名字只是在外立面的白墙上留下些许痕迹。 转弯,出租车沿着36路公车的路线行驶,一路都是回忆。 “不对吧,”叶绍瑶终于发现问题,“咱俩不是搬家了吗?” 如果没记错,野湖那片在去年就拆了。 政府分分给他们的安置房在城市另一个方位。 衣兜里空空如也,她后知后觉,自己没有家门钥匙,甚至不知道家住哪里。 “咱们家在哪?”不敢露怯,她只悄悄问。 得到的是季林越真诚的摇头:“我也刚问,还没得到回复。” 司机坐在前排,听小年轻们你一句我一句,索性把车停靠路边,让他们慢慢回忆。 “嘿,你俩真有趣,我头回见着忘记自家在哪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司机师傅是个岸北通,叶绍瑶一说拆迁户,他就重新发动汽车,将人拉到城西去。 叶绍瑶有些不放心:“就到了?” “就在这片,”司机点了烟,又被吸进的雪粒呛住,“哎,给你俩抹个零,剩下的钱好好回报爹娘。” 女孩压着嘴角。 在别人眼里,她和季林越似乎成了远走高飞的不孝子。 街上寂静,没什么行人。 这会儿正是大中午,度假的度假,休息的休息,只有小雪还兢兢业业地下着,阵风时不时来挑衅。 安置区的街道横平竖直,小区内也四通八达,叶绍瑶回过味来,妈妈在给她拍过单元楼下的花丛。 当时的天气还不冷,郁郁葱葱都是新移植的草木,只有那小块地像草皮的秃斑。 物业说,这是因为市园林局批下来的树苗比申报的数据少,刚好到他们楼下就没得种了。 不过正合邵女士的意思,她和物业打了招呼,借这一小块绿化带,说开春要种芍药。 “就是这里。” 花还没种,“芍药园”的小木牌已经挂上枝头,冰天雪地里,一抹原木色很显眼。 找到单元门,楼层和门牌号就不在话下。 邵女士喜欢三中对面那老师傅的对联,每年换一幅,一幅贴一年,叶绍瑶做梦都知道他的笔迹。 她家楼下,就是季林越家。 行李放在门口,楼上敲门不应,楼下听着也没动静。 松开的围巾被风钻了空子,叶绍瑶老实整理起着装:“大冷天,干嘛不在家里猫着。” 有新消息进来,她循声看,是季林越的手机。 那边的人很快打来电话,背景是窸窸窣窣的杂声。 “妈。”他开口。 “你和瑶瑶到家啦?”手机开到免提,温女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和你邵姨今天约着去早市,一个没刹住,就逛到现在。” 叶绍瑶再度扒下围巾,嘱咐说:“今天风大呢,您看着点我妈,她容易关节痛。” 对面是邵女士不服老的声音:“你温姨的风湿也没比我好多少。” 温女士也不恼,每个字里都带笑,“咱们正在商场里,暖气足,过会儿就回去。” 行吧。 撂下电话,不再打扰两位中年人的雅兴,叶绍瑶苦巴巴坐在台阶上,像吃了闭门羹的亲戚。 季林越原本还挺直了身板靠墙站,两刻钟过去,也被叶绍瑶拉着排排坐。 “上次有家不能回,还有你来拯救我。”她说。 最调皮的年纪,她负气出门上学,钥匙也不拿,信誓旦旦说放学就离家出走。 那天,她一直在家门口蹲到家家户户亮起灯,季林越才把她带回家吹暖气。 叶绍瑶突然回过味来:“你当时怎么知道我进不了家门?” 那时候的她还小,满脑子都是后悔,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哪里会有这样的完美巧合。 “邵姨打电话告诉我的,”季林越想了想,“那天她和叶叔都加班,让我先带你回家吃饭。” 她无声地应了一句。 原来不是季林越有神通,有千里眼的是她见面就仰脖子装高冷的妈妈。 楼下传来脚步声。 这回真是妈妈来接她回家。 见面有些狼狈,两位女士被风吹乱了头发,年轻人坐了一屁股灰。 久别重逢的话还没说几句,也没顾上自己的行李箱,叶绍瑶首先去接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 温女士说:“我买了两匹布和纱,店家还送了些小钻。” 都是做表演服的料。 叶绍瑶记起来。 她在六个人的家庭群里转载过一组照片,羡慕别人的考斯滕有设计感。 “等你们的新节目敲定,我就给你们裁衣服。” “妈,我们跟着格林教练,有合作的设计师。”季林越提醒。 “瑶瑶不是不喜欢嘛。” 叶绍瑶牵着嘴角没说话,她当时的确轻飘飘说了一句:差点意思。 因为那些恼人的裙片总是碍手碍脚。 开门进屋的功夫,邵女士还插了一句话空子,说温女士自从开始领退休金,生活滋润得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想尝试尝试。 “别瞎说,”温女士拿出资历,“我拿针线的时间可比干出纳的时间多。” 连季林越小时候的表演服,也都是她用缝纫机踩出来的。 一本设计稿从封面翻到尾页,时间跨度三十年。 “怎么还有2022年的落款?”叶绍瑶手指着日期,提出疑问。 温女士说:“这是排到22年的灵感。” 不止下个赛季,她连下个冬奥的衣服都有构思了。 看来真和妈妈说的一样,在工作岗位上磨砺几十年的人,是闲不住的。 季先生正在南方做生意,叶先生临时被叫去单位开会,还好叶绍瑶和季林越赶回来,勉勉强强凑一桌晚饭。 “你们在家待几天?” “小半个月,”叶绍瑶咬着筷子,“再晚就赶不上世锦赛了。” 看到邵女士求证的眼神,季林越给出具体时间:“我们买了13号的机票,首都飞米兰。” 今年的世锦赛提前了一周,所有行程略显匆忙。 第三天的太阳刚照进窗帘,叶绍瑶就马不停蹄和季林越出门找冰场。 元宵节都过了,冰场上的游客不减反增。 无一例外。 对此,叶绍瑶丧着脸评价:“离谱。” 不过从另个角度讲,首都申冬奥成功,人民群众也确实在响应国家的号召,力争让自己也成为三亿冰雪人的一份子。 在岸北的日子,除了忙训练,还得忙着应付平昌冬奥带来的余波。 重回故地,叶绍瑶和季林越被撞大运的娱乐记者堵了两个小时,对方问出一些云里雾里的问题,让他们从此学会狡兔三窟。 商业冰场的秩序确实不太好,还是等休赛季,回蒙特利尔再仔细练兵。 …… 叶绍瑶是在开启飞行模式前,突然刷到的这篇文章。 那天没多大价值的采访以评论的形式出现在某家媒体的账号上。 内容中规中矩,文章热度也不高,但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那样回答?”她问季林越。 当时的记者最后问,休赛季打算如何度过。 叶绍瑶说,会再接再厉,弥补不足。 季林越说,会暂时停下脚步,再出发。 见他没回答,叶绍瑶在他手心挠了挠:“是什么意思呢?” “瑶瑶,我可能会在世锦赛后休整一段时间。” “嗯?” “你知道的,从这个赛季开始,我的肩膀一直有些异常,”他说得很平静,似乎嘴里讲的是张三李四的故事,“最初还可以忍,但奥运前的集训强度太大,让我的肩伤复发。” 他的肩膀早在13年就伤过,只是那时候的伤势不重,自愈后也没太重视。 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隐患。 “奥运之前?那之后呢?”叶绍瑶的眉心已经蹙成一团,声音随着进入跑道的飞机颤抖。 “我是打封闭上的赛场。” 一阵在机舱内也足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飞机冲上云霄。 随之而来是巨大的失重感。 叶绍瑶曾笑称,自己是半个住在天上的人,每年坐飞机在全球来回多少次,让她连跳楼机的垂直高度都不怕。 她少有地晕机了。 “打封闭”像驱除不了的魔咒,伴随了整个航程。 季林越反倒是担心的那个人,一路看她的手指不安分,偶尔闪过一阵痉挛。 “我没事,最近的训练轻松很多,左肩的肌肉没有痛过几回。”他安慰说。 “王叔给你的膏药呢?” “一直贴着。” “真的没再痛过?” 叶绍瑶最清楚受伤的味道。 自己当年的膝伤不比这乐观。 从赛场直接送进医院,病号服替代亮丽的着装,手术灯亮起,她只能无助地看医生在自己的肢体上操作。 连下地走路都学了好多天。 缄默几秒,季林越答非所问:“我不会让你在我的手心摔到。” 160-170 第161章 是本能告诉我。 世锦赛前的适应训练不太顺利。 一连两天的短舞蹈合乐都出现了瑕疵,不是托举动作尝试失败,就是时长出了问题。 格林站在场外神色凝重,不知说了多少次“areyoukiddingme”。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本场的竞争对手几乎是老熟人,但并不代表互相知根知底。 算上奥运夺魁,白黑组合已经在国际赛连拿五场冠军。 从他们的训练来看,似乎又较之前有了更大突破。 此前始终差一口气的图案舞部分,Eva在第一个关键点的前内-后外开式乔克塔的模糊用刃问题基本不存在。 叶绍瑶用肉眼就可以看见他们的进步。 “这就是世界顶级选手的调节能力吗?”她艳羡说。 她和季林越的图案舞也时常出现用刃模糊的问题,但为了不因节奏问题影响定级,只能拿“T”符号去搏。 “季,你的健康出了问题?”格林刚结束针对其他组合的指导工作,立马就找过来。 叶绍瑶瞟了一眼季林越,想代为回答:“他……” “我作为你们的教练,希望知道真实的情况。”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是运动员与教练员之间最基础的交流话题。 “是。”季林越点头。 “我希望你退赛。” 空气静了一瞬。 “我不能退赛。” “为什么?” “我们手里握着华夏唯一的冰舞资格。” 华夏的冰舞发展不如双人滑,他们不可能像容/张事了拂衣去,把名额留给更年轻的选手。 “教练,我们国家只有我们。”叶绍瑶也帮衬。 金荞麦/陈新博的组合名存实亡,安雨/廖惟像被囚在国内的困兽,领导们试图拽起来的苗子倒了一茬又一茬。 细细数来,国内只有他们拥有世锦赛的最低技术分。 如果他们在这时候放弃,无疑是让华夏又开一次天窗。 明明已经站在了这片冰场上。 格林瞪了老半天,拿他们两个小顽固没办法:“你们还会有下一次世锦赛。” 对,可那是一年之后的事。 叶绍瑶挤出勉强的笑容,拜托教练和音响师协调,她希望在所有选手训练结束后再安排一次合乐。 格林将妥协进行到底:“既然不能退赛,那就把实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当初是她一心把他们当苗子栽培。 看着当年的小草野蛮生长,自己还是纵容他们,只能纵容他们。 但还得拿出威严:“不过世锦赛之后,必须停下来休养,这是命令。” “好。” 场上正清着冰,运动员们被迫下场,抓紧时间抢陆练的地盘。 人挤得没处站,叶绍瑶看季林越的脸色不太好,索性直接回了休息室。 “你不是说最近有好转吗?”她紧拧着眉头,后悔刚才的偏帮过于盲目。 季林越说得很坦然:“只是因为紧张。” 她也分不清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上手就扒开他的领口。 衣服虽然透气,但到底练了两个小时,不能让汗水就这么捂着。 乍然接触到室内的冷气,季林越的肩膀瑟缩,随之有微凉的手掌附上来。 用掌根揉了揉,叶绍瑶先撕掉固定的肌贴,再揭下内贴的膏药,胶布盖住的皮肤红了一片。 季林越一直对膏药有些过敏,但康复师始终找不到过敏原,只能在配药时尽量减少部分药材的用量。 “都是汗,算了。”季林越看叶绍瑶在包里翻找毛巾,想动手按住她。 “我都能腆着脸让你给我贴半月板。”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 场馆里没有淋浴,条件实在有限,只能用纸巾暂时揩掉细密的汗水,再用热毛巾敷上。 而后换上新的膏药和肌贴,也都是叶绍瑶做的。 “以后退役了,我也可以混个康复师当当。” 她满意于自己的手艺,可比某人当年贴的要顺眼许多。 季林越反驳:“不退役。” 他现在对这两个字敏感得很,叶绍瑶也只能顺着毛捋。 行,不退役。 谁让他是伤员呢。 …… 叶绍瑶和季林越背靠背来到这里。 他们曾三次参加世锦赛,名次都不如意,甚至在15年,他们堪堪踩着短舞的死亡线。 不过花滑最能践行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所有的经历,只是此刻的垫脚石。 他们用奥运会证明,自己还没有到达巅峰期。 报幕员在人声鼎沸中叫出他们的名字,来自同胞的呼声又盖过心中的涌潮。 他们不参加四月的冠军赛,米兰将会决定本赛季的句号该如何书写。 格林在胸口画个十字,最后用双手裹住他们的:“平安下冰。” 有那么一刻,叶绍瑶仿佛看到了冯蒹葭。 这或许就是教练的相似性。 “走吧。” “嗯。” 回头,转身,他们一同滑向冰场中央,做出那个超酷的开场动作。 …… 这或许是叶绍瑶第一次用战战兢兢形容自己的表现。 说季林越的肩伤没有影响是假的。 扶肩的握法占绝大多数,她会分心顾虑他的肩膀伤势,小托举也有自己暗中助力的成分。 但到真正的托举时,她还是只能寄希望于那只伤痕累累的肩膀。 转三压步,过渡重心起势,叶绍瑶在强音落下的那一刻被拦腰抱起。 熟练地翻身跨坐肩头,这是一个行云流水的转体托举。 也是一个极危险的托举,对于现在的季林越来说。 还没等行礼下场,叶绍瑶在拥抱中收力捏了捏:“肩膀真没事吗?” “我不是玻璃做的。” 她逞这一秒的嘴上功夫:“你不是玻璃,你是陶瓷,大差不差。” 竞技体育满是苦与泪,他们在几千几百次训练中练就的坚实躯体,又如何不像装上铁皮的玻璃珠。 kc区的嘴仗就要一触即发,季林越却没头没尾地扯开话题:“你喷了香水?” “当然,”叶绍瑶顺利被带偏,把手腕送出去,“你送给我的芍药月季,我用来迷惑人心。” 香水的名字她至今记不得,芍药月季就是它的代号。 至于迷惑谁,叶绍瑶狡黠地笑笑,谁闻到就迷惑谁。 矮几上的电脑发出机械的声音,屏幕跳转,现场报幕同时响起。 ShaoyaoYe/LinyueJi,TES35.66,PCS30.03,TSS65.69。 比他们的最好成绩差一些,同场比较,这次的P分并不算高。 但有病号在这里,叶绍瑶本来也没什么大期望。 全场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冰场,于无人处,她默默问问:“刚才的托举,你不怕吗?” 顶灯照得地面时亮时暗,像漫长的阶梯。 年后,他们复训的时间并不长,即使想要调整托举的技术,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完成。 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回避高强度的托举练习。 季林越点头:“但本能告诉我,必须要把你托起来。” 他们站上场,所有的情绪和动作都应该是本能使然。 “但自由舞可怎么办。” 迈过一道坎,还有下一道,叶绍瑶算体会到一山放过一山拦的煎熬。 自由舞的托举数量远比短舞要多,他们的节目几乎将托举排在了节目后半段,对季林越的体能也是一大考验。 回到酒店,叶绍瑶就给他卜了一卦。 “季林越的肩伤会好吗?” 她默念着,抛了三枚铜钱,正,反,反,按曾云开送给自己的算卦手册,是为凶。 季林越走进她的房间时,就看叶绍瑶埋头盯着铜钱正出神。 “在做什么?”他也凑过头去,险些被起身的女孩撞个头碰头。 “我要去沐浴焚香。” 一定是她不够虔诚。 …… 手机屏幕一直亮着,停留在通话界面。 叶绍瑶原本只是和家里唠唠日常,不知谁提了一句比赛,两位女士的话口像泄洪似的,止也止不住。 通话时长直奔一个小时,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听妈妈和温姨轮番劝。 “瑶瑶,你们别这么拼。” “他说他已经比冬奥好转很多,还能坚持一场。”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都开始不自信。 邵女士说:“要是你们去年安分休息,就不会透支身体。” 去年休赛季,他们飞去M国参加了格林组与其他教练的合训营,赛季初又是几场国际赛。 乍一看赛程宽松,但每天的训练量多得累人,肌肉劳损来来去去。 终于撂下电话,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窗外天快黑了,虽然现在才不过六点。 叶绍瑶趿着拖鞋敲响季林越的房门。 “散步吗?” 谁会在突然降温的傍晚闲逛,也就他们俩。 酒店远离闹市区,沿破旧的电车轨道走上好一阵,才逐渐看到CBD的高楼铺陈。 那不是米兰的市中心,只是逐渐靠近机场,也形成一座卫星城。 “看见了吗,摩天轮。”叶绍瑶抬手指。 当时平昌,他们路过了一座不知姓名的游乐场,对不知姓名的摩天轮写下第九十九条愿望。 她突发奇想,想去实现。 路过的游客说着好奇,原本只在夏日才开放的游乐场,今年却提前到了3月。 就是今天。 叶绍瑶笑着说:“我们的运气不错。” 六欧包下一个座舱,机器缓缓运行着,视线随着海拔一点点抬高。 借着一路的灯光,能看见游乐场的大门,看到附近装着大片湖泊的公园,甚至是那一段破旧的铁轨。 还有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鼻息轻轻铺洒在她的眼尾。 她侧过头,在他的嘴角边蜻蜓点水。 但随之而来,深沉而绵长的,和座舱一同升到至高点。 以前她羞红脸,捂着眼睛看完了《爱在黎明破晓前》,此时的自己却在复刻电影中的彼时。 喜欢也是一种本能,这是她在无数次和季林越牵手后,依然能确定的答案。 后调的芍药和月季香萦绕在咫尺之间,甜得有些发腻,叶绍瑶并不记得自己有多喷几泵。 “你是不是偷偷用了我的香水?” “没有。” “那你脸红什么?” “缺氧。” 脸红具有传染性,不知道是谁带起谁,还引起了结巴等一系列并发症。 叶绍瑶的目光撞上最后一抹金色霞光。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抬着下巴,意图将季林越的注意力带向那些散射的光柱。 这是她在网上新学的知识,正好拿出来显摆。 但季林越似乎早就知道。 他眯着眼睛,看向最强的光点:“反云隙光。” 像小时候的露天电影,放映机的光线投到幕布上,总是清晰确定的。 那时的叶绍瑶喜欢对着幕布比手影,看小兔子会变成大兔子,现在的她转身,影子应该也会落在身下这片宽阔的土地。 座舱下降的时候,他们才想着记录。 “反云隙光淡了很多,”夕阳的光辉也逐渐消散,相机中的风景远不及刚才倒映眼中的十分之一,她有些可惜,“我们该一早架好机位,刚升到顶点时就按下快门。” “没关系,起码我们在最高处,做了更想做的事情。” …… 好不容易忘记的三枚铜钱,在睡觉时又重新想起。 辗转反侧,居然失眠到凌晨。 叶绍瑶下意识蜷缩身体,摩挲着膝盖骨,她依稀还能用指腹找到当年留下的疤痕。 有些伤病会成为过去,但还会留下漫长的隐痛期。 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伤疤才能战斗到最后呢? 漆黑的夜晚无法回答她。 但等冰场的灯光打在他们肩上,她又会找到同季林越的共鸣。 渴望赛场的鸟儿是不会满足于在笼中振翅的,能够站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价值,是他们从来都梦寐以求的事。 所有打好的腹稿噎在喉头,没有倾吐而出。 “季林越……”报幕员的话冲断了叶绍瑶的思路,她想说什么来着。 “该上场了。” “嗯。” 手牵手向远方滑去,脚下拉出两道坚定的冰痕。 他们的羽翼和那晚的夕阳一样,太过光辉。 第162章 她是石缝里开出的花朵,也是石头本身。 在这个比赛日前,叶绍瑶尽量让自己不去设想一些糟糕后果。 趁着训练的空隙在落日出逃,又得到家人和教练轮番打上的强心剂。 连季林越都时时说,没关系,他们可以。 仿佛挂伤的人是自己。 但季林越说到做到,今天的状态比短舞那天还要好,第一个步法就把滑速带得很快。 对角线步后进入弧线托举,深用刃的大一字让身体在冰面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叶绍瑶踩着他的脚背,逐渐过渡重心,像剧本中的角色一样倾倒。 随后是圆形步、同捻步…… 歌曲抑扬跌宕,他们步履轻盈,用自己的肢体描画别人的故事。 原本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叶绍瑶自认做出的技术动作质量都还不错,季林越的情感也更为充沛,双手交握的片刻,她从他的脸上读到很多。 关于隐忍,关于痛苦。 当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剧情和节目,全没做多想。 但很快出现异样。 编排托举后理应接的扶腰小托举,因为支撑力不够,叶绍瑶并没有如之前的每一次,离开冰面悬空一周。 刀齿顿了个趔趄,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好在握法变换,季林越用另一只手扶住她,刀刃一转,转身滑出下一个步伐。 腰间还搭着那只左手,但她从未觉得它如此无力。 刚才是什么情况? 一串弦乐骤起,紧凑的节奏不容她分心,身体进入待机状态,准备做出下一个托举动作。 又出现一个失误。 原本应旋转六周的原地托举因为进入的惯性不够,掉速明显。 环抱着季林越的双臂比以往抱得更紧,重心总往右侧倾,叶绍瑶预感自己会站不住。 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她勉强接了个蝴蝶跳,希望能用难度滑出的加分弥补GOE。 这个托举太糟糕了。 即使最后的舞蹈旋转有重新提速,她还是忧心忡忡。 这不是自己的过失。 那问题就出在季林越身上。 音乐停止的那一瞬,她的心也跟着一沉。 刚才耳边似乎闪过一阵闷响,那时骨头发出的声音。 所有的记忆突然收束。 当年她无助地瘫坐在冰面上,试图用膝盖支撑自己站起的时候,听到的也是这样的摩擦声。 远到似乎与自己无关,却真真实实被牵制了行动力,像在紧要关头,连身体也出卖自己。 叶绍瑶结束ending动作,立刻转身滑向季林越。 节目最后的他伏在地面,让她还有些恍惚。 这是属于魅影的痛苦挣扎,还是季林越的。 “季林越,你还好吗?”她担心地喊着。 手臂伸了一半就悬停在半空中,冰面上泛的冷气很快包裹住裸露的皮肤。 她直愣愣跪在旁边,看着眼前的触目惊心。 男生缓过气来,勉强被扶着站起。 “嗯。” 他吸着凉气,脸色煞白,连嘴唇也干涸。 “你的肩膀怎么了?” 眼泪比语言更坦诚,只是一个眨眼,下巴已经挂上水珠。 叶绍瑶无法忽视肩头的奇怪轮廓,像一把利刃扎着眼睛。 她试问:“脱臼了吗?” “可能是。”他也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 他们在冰上逗留得太久,久到广播发出委婉的噪音,才草草向四方致以谢礼。 叶绍瑶现在根本无心这些,到边向格林做出报告:“教练,季林越现在需要急救。”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鼻音已经让吐字不清。 “我知道,你们先下冰。”格林*抚着她的侧脸,将泪水尽数揩去。 现场的医疗人员早就等候在场外。 从刚才叶/季的直线托举,格林就察觉出问题,让助教连忙呼叫了急救队。 只等季林越下场,他们就可以立刻做出诊断。 必要的话,还准备了有担架。 但季林越只是说了句“稍等”,固执地走向等分区,一定要先等到成绩出来。 这是赛场礼仪。 叶绍瑶在旁边小声抗议:“你就犟吧。” “我是肩膀脱臼,但腿还能走。” “你是运动员,不能耽误一分一秒的救治时间。”她皱着眉教育。 肩膀多重要。 他们的每个动作都离不开肩部肌肉,就像刚才,节目后段的托举和步法几乎崩盘。 酸涩和火气一并在心头烧着,好在成绩及时出来。 技术分51.86分,节目内容分56.23分。 有两项分数做参照,能看出他们今天的技术被抓了不少。 季林越口算出来:“两套总分173.78分。”刷新了职业生涯的最好成绩。 但喜悦并没有如约而至。 叶绍瑶起身,连累都来不及。 “快去急救站,求你。” …… 等待诊断结果的时间里,叶绍瑶眼看着季林越的肩膀肿起来。 单薄的运动服被撑得鼓鼓囊囊,和他低垂的眉眼好不相衬。 “还没出结果吗?”她不安地自语。 驻场的医疗条件不支持照X光,他们才马不停蹄赶到附近的医院。 但这里的科室分布混乱,为此耽误好一段时间,叶绍瑶在焦虑的边缘,像随时可能炸毛的狮子。 “肩关节脱位。” 大胡子医生戴着眼睛仔细端详,一口地中海风味的英语让她反复揣摩。 专有名次的英文术语她不太了解,但通俗易懂地说,就是肩关节从躯干脱离、错位。 “那这块肿胀是怎么回事?” 她想用只手比划,但手指根本不足以完全圈出肿起的面积。 “从照片看,情况不算太糟糕,关节肿胀是因为压迫了肩周的神经血管。” 叶绍瑶低头看,季林越的左肩缺了一块,关节的侧方又高高肿起,像个累赘。 “关节脱位可以用手法复位,对吧。”季林越问。 “没错,”医生点头,“但里奇先生今天已经下班。” 这就是西方医疗最鸡肋的一点,关键时刻接不上链子。 但季林越的情况拖不得。 “没有其他医生可以恢复吗?赛场还需要我。” “先生,我们这里是小型的私人医院,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医生耸肩,话意等同于承认。 会诊到这里戛然而止,大胡子换下着装,显然也是要下班的模样。 出于礼貌,叶绍瑶还是颔首:“谢谢。” “等等,你们是华夏人?” 已经打开房门的两人回头,峰回路转。 “你们去革命广场的附近看看,今天裴师傅或许开门。” 在米兰市中心兜了一圈,最终还得靠同胞。 CBD的道路曲曲折折,古老的欧式建筑和现代风格映衬,中医馆就隐在其中的一个角落。 叶绍瑶是通过那抹红色找到的。 街上石墙石路,鲜艳的国旗出现在转角,进而是复古的中式装潢。 木门叩响顶端的铃铛,躺椅上的老人惊醒,满是不悦:“本店今天过父亲节。” “裴师傅。” 亲切的中文飘在空中,老人立刻来了精神,险些撞翻身边的茶杯。 “什么病,说吧。” 其实也没有阐述的必要,什么病都在望闻问切的第一步明了了。 对面两个年轻人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已经净手,做好所有准备工作。 “你跟我来。”他冲季林越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推拿室的大门合紧,室内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叶绍瑶往门口张望,又紧张地略过医馆里的陈设。 和国内相差无几,一面墙都是装着药材的立柜,只是每个汉字下坠着意大利文,有些突兀。 一排一排数,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妈妈以前就提到过,芍药也是一味中药材。 合页苍老的摩擦声打断她的思维。 叶绍瑶回头,季林越从内室走出来。 “你的脸好红。”她伸手探他的额头。 “憋的,”裴师傅毫不留情地戳破,“关节复位很痛,但这小伙子始终咬牙不肯出声。” 好在过程很顺利,季林越尝试抬动手臂,像生锈的机械重新递上机油。 还行,立竿见影。 这把裴师傅吓一跳。 “老夫建议你去医院打石膏,静养一个月后再进行肩关节功能锻炼。” 现在并不是急于康复的时候。 “但我能感觉到关节的疼痛有消减。”季林越说。 “那也不行,会出现功能性后遗症。” 他想重回赛场的心思被拒绝得彻彻底底。 …… 米兰体育馆,随着男单的比赛结束,本届世锦赛全部落下帷幕。 叶绍瑶和季林越以173.78分的成绩,位列所有组合的第五位,和短舞结束后的排名保持一致。 拿着诊断报告,他们回到冰场,格林还在副馆盯学员的复盘。 “教练。” “你的肩膀恢复了?” “嗯。” 确认他的情况,格林沉吟了一会儿:“关于明天的表演滑,你考虑得怎么样。” 叶绍瑶/季林越以第五名的成绩顺利跻身第一梯队的尾巴,被意大利冰协邀请作为冰舞组的表演滑选手之一。 “您认为我们该怎么做?”叶绍瑶问。 格林开玩笑:“都伤成这样,还打算继续上场吗?” 这不是打算不打算的问题。 按照现行的规则,受邀参加表演滑的运动员不得轻易提出退赛,否则会面临缴纳罚金的处理。 他们本次的奖金也就一万多美元,来回机酒花掉不少,季林越的伤辗转两个医院诊所,医疗费也不便宜。 保障团队和国家队还要抽走一部分。 如果退赛,他们不仅拿不到钱,可能还得倒贴上班。 “我想上场。”季林越说。 凭这句话,摇摆不定的叶绍瑶有了选择:“你不想,落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 格林说:“那我和意冰协沟通,尽量减少损失。” 运动员团队里,教练的作用举足轻重,不仅是训练的指挥棒,还手握四通八达的人脉。 但格林与意冰协非亲非故,以前以后都不会有合作往来,后者轻易将他们的申请驳回。 “非常抱歉,届时有政要出席表演滑及闭幕仪式,我们没有权限修改名单。” 听说过政府官员参加赛事开幕式的,参加闭幕式的还是头一次听见。 “叶/季因身体原因无法支持节目的完成度,想必您在自由舞的现场已经看到了。”格林不胜其烦。 “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电话里,男人说了无数次“理解”,推诿的话则更多。 难得看格林教练吃闭门羹,叶绍瑶低头整理衣角,有个不成形的猜测。 格林组里有两对自费外训的意大利选手,但都没在冬奥交出满意答卷,这或许就是意冰协拂面子的底气。 沟通陷入冰点。 “还有我呢,”她替格林挂断电话,打破僵局,“季林越伤了,还有我呢。” 别人总说,冰舞是搭档的相辅相成。 因为规则的需要,她通常是被季林越捧着抱着的那一个。 但并不代表她只能被捧着抱着,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可以独当一面。 她可以是后盾,可以是顶梁柱,是石缝里开出的漂亮花朵,也是石头本身。 “我不退出。我会带着你的名字,站上表演滑的舞台。” 两道目光胶着,叶绍瑶直直对上季林越的眼睛。 他的瞳孔里有自己的倒影,闪着光,发着热。 第163章 他们落后于别人的,都会步步赶上。 表演滑的后场依然忙碌,不过气氛很融洽。 叶绍瑶正埋头找眼线笔,刚才有事耽误一阵,她还没有开始补妆。 几十厘米见方的小镜挤进一个人影。 “季林越?”惊讶之余,她没注意眼线笔在脸颊划了一道,“助教不是押你去医院了吗?” 季林越点头:“但是总局那边来电话了,我过来通知你一声。” “那你也可以用电话通知我。” 男生一顿,承认说:“的确还有别的事。” 本来按计划上不了冰场,背包却比以前还要鼓鼓囊囊,叶绍瑶看他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又一个礼物。 从精致的毛绒玩具,到抽象到分不清五官的玩偶。 季林越解释:“在大厅遇到几个特意从华夏飞来看你的冰迷,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叶绍瑶看着最显眼的那张纸,问:“手幅也是?” “这是我等会儿加油用的。” 看吧,她一副了熟于心的模样,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说话。 可是表演滑还需要加什么油,完成度高不高的结果都一样。 叶绍瑶叹气,才想起季林越口中的正事。 “总局的领导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她问。 “国内后天召开冬奥表彰大会,”季林越说,“梁主任让我们协调好回国的时间,明天下午到首都参加彩排。” 叶绍瑶点头,华夏在这届冬奥会的成绩优异,的确有表彰的必要。 只是相比之下,她和季林越的贡献不大,居然也位列其中。 看女孩的表情,季林越就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他提着嘴角,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不宜妄自菲薄。” “我没有哦。” 叶绍瑶抬头瞪回去,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他想岔了。 距离上场不到半个小时,脸上的妆容还差点意思,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发尾因长期盘起略有卷曲。 季林越又逗留了一会儿。 “需要帮忙吗?” “快去治你的伤,”叶绍瑶不耐烦地把他往门外推,“下一次,我不想只看见自己的影子。” …… 已经记不清是多久,这是她多年后的第一次,孤零零站在冰场上。 吸顶的灯光暗下,只有细碎的光柱打在场馆四周的墙壁,观众自觉关掉闪光,空气凝结,叶绍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冰面还有些雾气,凉意像藤蔓缠住脚踝,自己则置身在一个庞大的水晶球里。 音乐响起,她抖擞抖擞精神,开始汲取藤蔓的生机。 节目前段有编排许多小跳,复杂的上肢动作搭配流畅的舞步,充实却不累赘。 接续步也是一个人完成的,两段音乐交轨的地方,女孩做了燕式巡场。 这原本应该是季林越出场的时候。 因为时间紧迫,叶绍瑶没来得及对他的部分进行重新编排,只能临时用步法填充。 提刀燕式在中场变刃,她展开双臂拥抱迎面的风,像等待伙伴归来的孤雁。 观赛席偶尔发出对美的感叹。 被灯光照得发亮的女孩,和着淡黄的裙袂起舞,时快时慢,时活泼时忧郁。 “我真得累炸了。” 刚留下一套完美节目的叶绍瑶赶到医院,和季林越说着内心的惊险时刻。 男生没被允许给她加油鼓励,只能从描述中拼凑表演滑的场景。 “我刚才居然漏算了一段空白旋律,”她对自己的失误表示反思,但又不乏灵活变通的骄傲,“不过我聪明,用两圈捻转补上了。” “感觉怎么样?” “感觉特别畅快。” 那些没来得及修改的部分,比如托举,比如步法,她就将手虚虚地搭在空中,跳出一个人的华尔兹。 最后,也是她一个人捧起落在手中的星光,享受在座的掌声。 看见季林越的肩上已经有了石膏稳定,她问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回到赛场。 过了一把单人冰舞的瘾,她还挺想和他继续并肩。 “如果顺利,两周后就能拆绷带,康复训练之后,应该能赶上今年的夏训。” 养伤的战线很长,他们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没有在比赛期出岔子。 叶绍瑶很乐观:“那咱们来得及。” 人也看过,问候也带到,墙上钟表走过正点,发出一声鸣响。 她是赶着时间溜出来的,连身上的考斯滕都还没换下,只是披了一件羽绒服。 等所有表演结束,还要和其他运动员一同巡场答谢观众。 “我得先回去了。” “嗯,我等会就能出院。” “那你这次可要健健康康地回来。” “好。” ……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里纳特机场与格林分别。 格林还赶着回蒙城主持大局,滑冰学校没有休息时间,比赛接着春训,春训又接着夏训。 不过落地首都,他俩倒是看见了熟人。 容翡和张晨旭一人拎着两只行李箱,步伐沉重,像刚在长途航班中睡过一觉。 “什么风把您吹回来了?”叶绍瑶给了她一个久违的拥抱。 容翡在墨尔本的这些天,真正做到了摒除外界的干扰,像一只远渡重洋的旅行青蛙*,偶尔给她寄一张电子明信片回来。 今天一见,皮肤都成了小麦色。 容翡有气无力,没睡醒似的,一头靠在叶绍瑶的肩膀。 “当然是总局的风。” 墨镜的晒痕还挂在脸上,泛着仍有温度的粉色,应该是刚伤的。 看来回国确实紧急,几个月的长假就这么被无情掐掉。 “我都心疼。” 叶绍瑶捏了捏她粗糙的皮肤,指尖似乎能感受到沙滩上颗粒感的海风。 不过容翡并不担心这个:“咱们在冰上养着,一个月就能白回来。” 那倒也是。 表彰大会预计需要一上午的时间。 会议进程密集,有各级领导讲话,有冬管中心述职,华夏军团斗志昂扬,在多个项目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突破。 冰舞的表现不是最佳,安排给叶绍瑶和季林越的位置稍微靠后,但会议厅里灯光璀璨,把他们也笼罩其中。 他们甚至收获了两枚小小奖章,刻着国旗,还有他们的名字。 “这是上面发给大家的纪念章,希望各位能踔厉奋发,再接再厉。” 表彰大会结束,接踵而来的又是各个部门的总结会,由各部门领导各自举行。 花滑协会趁手里的东西还热乎,在附近借了一间会议室,就地召开。 向上级的工作汇报,换汤不换药,改成了向运动员的周期总结,内容都大同小异。 只是在展望新奥运周期时,领导着重强调了备战首都冬奥的重要性。 不输当年的夏奥。 不知道四年之后的华夏队,会新加入谁,还剩下谁,但他们都是为国拼搏的一员,都为了自己或高于自己的利益。 金承奥又翻过一页讲稿:“最后,关于新赛季的部署,我们将做出一点改动。” 该来的还是会来。 “经体育总局批准,自下赛季开始,花样滑冰项目暂不设置国家队,俱乐部将成为培养人才的主要阵地。” 掷地有声,叶绍瑶用余光左右望,难怪连久未谋面的穆百川教练都来了。 之后是各俱乐部董事和股东的联席会,和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久坐的叶绍瑶终于可以起身透气。 其他运动员也纷纷离席,似乎有话不吐不快。 “不组织国家队,赛前展开统一选拔,冬管中心只为参赛运动员提供集训场地,听起来会不会比较公平?”她还没有完全厘清这个机制。 “可能会,但也可能造成俱乐部之间的恶性竞争。” 俱乐部制度在华夏发展了小二十年,老牌俱乐部的体系自然更成熟,那些新兴俱乐部的管理肯定还有差距。 如今所有运动员回归俱乐部,训练都由所在俱乐部负责,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以大吃小的局面。 不过每个运行办法都有利弊,即使花滑运动引入华夏几十年,也不敢说自己的一系列举措都奏效。 只希望他们可以在步步试错中找到真正可行的路子。 …… 原本还归家遥遥无期的两人,因为季林越的肩伤被迫放假。 把温女士都吓了一跳。 突然出现是一回事,看孩子身上挂了彩,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搞成这样?”一个激动,她被针尖戳破了手,抿着嘴上前。 季林越回答:“在比赛时脱位了。” 叶家夫妻俩闻讯下楼,个个都皱着眉。 “以前托举也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脱位了?” 发言代表叶绍瑶用哲理做比喻:“崭新的白纸反复折叠,也会有破掉的时候。” 总之,体育运动就是不断消耗身体的过程,所以才有前半辈子赚钱、后半辈子养伤的说法。 “闺女,你身上没事吧?”叶先生围着女儿左看右看。 “有时候会感觉不利索,但都不是大问题。” 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伤小病多了去了,若真要一五一十,搬来板凳可以说上一天。 “真的?” “真的,”叶绍瑶点头,随手搬了个侧腿,“你看,我现在比季林越健康得多。” 在家当了两天宝,周末一过,叶家夫妻俩都上班去,家里一下就清静了许多。 叶绍瑶觉得,自己似乎也染上了闲不住的毛病。 但因为懒得用棉衣棉裤包裹自己,她每天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去季林越家走走,探望将养的病号。 不像两位女士每天上街,风雨无阻。 “不行,我快发霉长蘑菇了。” 她瘫坐在床边,这回连季林越的房间也逛腻味了。 季林越看窗外:“那我们去花卉市场逛一逛?” 最近冰雪消融,早市和步行街重新开始热闹。 尤其是全岸北最早迎来春天的花卉市场,从早到晚挤满了人,大家都想给家里装点一抹春色。 “你陪我?”叶绍瑶打量说。 离拆石膏还有几天,季林越的肩着不得风,她可不想成为耽误他身体恢复的罪人。 “我想好了,利用这几天假期去考教练证,”她说着自己的计划,“昨天冯教练也联系我,问我有没有兴趣给她手里的小运动员编舞。” 休赛季是大家喘口气的时候,休养生息的休养生息,准备新节目的准备新节目。 那对小冰舞今年升组,适应青年组的规则还要费一些心思,她是过来人,可以给一些实用的建议。 只是她和季林越的进度因为不可抗力的原因停滞,原本联系好的IAM编舞师,也要无限期推迟了。 “瑶瑶。” “怎么啦?” “我们可以考虑恢复学籍,下半年去首体大报道。” 身体复健要循序渐进,他们在短时间内的训练肯定无法进入正轨,不如分些精力尽快完成学业。 叶绍瑶笑着回答:“行。” 他们落后于别人的,都会步步赶上。 第164章 双重曝光的相片自带时光滤镜。 恢复学籍的事需要由冬管中心方出面与学校沟通。 叶绍瑶和季林越向中心办公室的负责人提起这件事时,对方保证会将他们的本科教育落到实处。 只是现在还不到首体大接收材料和证明的时候,他们只能和两方保持联系,确保第一时间获取新生入学的规定。 等待的时间,岸北迎来了今春第一次大升温。 昨天出门还需要裹两件棉背心,今天阳光普照,气温一下来到零上。 邵女士拉开窗帘晒被子,还是提醒临出门的叶先生把伞带上:“下雪是够呛了,但雨水不会少。” 岸北在大江之畔,天上落的、地上流的,让整座城市一年四季都在潮湿之中。 叶先生应得及时,扭头也叮嘱叶绍瑶一遍。 现在的叶家姑娘也是需要上班的人。 “你今天去这么晚,冯教练不催?”邵女士收拾完卧室,看闺女还在餐桌边细嚼慢咽。 叶绍瑶不着急,反过来提醒:“您今天也挺磨蹭。” “因为早上没有教学任务。” 岸北今日气温升高,未来一周的最低温度也在零摄氏度以上,三中将大扫除提上日程,为新学期开个好兆头。 叶绍瑶撇嘴,手机亮起冯教练的来电,学员家长临时改动上课时间,舞蹈课延迟到下午三点。 但拎上行李箱,她还是得往冰上中心走。 有时候去三五个小时,有时一待一整天,有工作就上冰指导,没事的时候自己练练,保持冰感。 “小季还没好利索?”冯蒹葭问。 “是我不让他出来。” 就他俩这关系,她说的话也算半个金圭玉臬,说让在家待着就好好待着。 冯蒹葭自然点头:“他这回伤得突然,是该趁休赛好好调理。” 除了叶绍瑶,任谁都觉得这场伤病来得毫无征兆。 尤其是国内的团队。 这几年,连冯蒹葭和他们的联系算不上多,也就需要回国参加比赛的时候,友情出演kc区的陪同教练。 她对他们的训练已经提不出什么建议,尤其是技术方面。 学员比约定的时间来得还要晚。 叶绍瑶独自琢磨了一会儿步法,耳边才响起小孩熟悉的声音。 那嗓子很清亮,连笑声都像一串银铃,从没进门就摇动着。 “小叶教练,”女孩喊,“您猜我碰见了谁?” 这会儿是文化学校上课的时间,除了教练和工作人员,也就几个打算走体校的孩子还在苦练。 能碰见谁? 叶绍瑶回头,目光还没定,就从那身高就看出了不妙。 小孩子没心没肺,看见冰就扑过去,没管被甩在身后的大人们。 “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去医院拆石膏,刚好路过这里。” “带冰鞋应该也是一种巧合?”叶绍瑶看破不说破。 “不是,我来验收你的工作成果。” 听听,这端的什么领导架子。 她笑着抬眉:“我没有向你汇报工作的必要。” “那你来验收我的。” 季林越的肩膀刚刚脱去桎梏。 半个月没有运动肩部肌肉,似乎能从训练服下的轮廓看见它的萎缩,左右不太对称。 “你就这么上冰,会不会太草率?”她还有些担心。 他们先后去了几家医院诊所,医生给出的建议都是循序渐进地开展复健。 谁的第一步会是直接上冰呢。 “我不会过度用肩,只是五月就要去蒙特利尔夏训,总要让脚下功夫恢复到以前。” 趴在板墙边的姑娘等到自己的同伴,见叶绍瑶还不来,着急地打断:“小叶教练,冯教练又要开始‘迫害’人了,快来救救我们。” 说“迫害”其实有很大的夸张成分。 只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冯蒹葭和叶绍瑶对部分技术的理解已经可以找出分歧。 该听谁的?孩子们意见一致,当然是从国外回来的小叶教练更专业。 冯蒹葭拍手叹为观止,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也轮到她头上,一记旁腿就踢过去,在空中扫了一遍。 “你们的少锦冠军都是我帮挣的,小崽子们。” “还说呢,您去年差点给我们报成双人滑。” 这又是另一笔账。 冰上的孩子们演着尊老,叶绍瑶看他们嘻嘻哈哈,一句理论总有还不完的嘴。 冯蒹葭也能在自己的语库里挑中合适的反击,将爱幼进行到底。 “好想返老还童。”叶绍瑶感慨。 季林越系鞋带的手一顿,偏头问:“为什么?” “因为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对穆教练肆无忌惮的。” 这对小冰舞刚升青年组,男孩14岁,女孩才10岁。 十岁。 十岁的她没有学业上的难题,花滑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更没遇上能够她击倒的伤病和发育关。 “但是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又想,“没有什么比把握现在更重要。” 偶尔怀念过去,只是为了更踏实地走出脚下的每一步。 “我反而更期待未来。”季林越说。 他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有很多目标需要去实现。 这些都将发生在未来。 “看来心里没憋出病,”叶绍瑶盈着笑意,季林越可从来不会被暂时的伤痛难倒,“走吧,去练冰。” …… 小孩子天生没有畏惧心理,在吃瘪之前,总会大胆尝试。 后来他们发现,小叶教练在冰场内外会判若两人。 仿佛板墙边的门槛,就是她切换人格的分界线。 最初,女孩还会向叶绍瑶求助。 “小叶教练,冯教练居然让我跑三公里,您帮我劝劝吧。” “小叶教练,冯教练居然让我跳二十四英寸的跳箱。” 后来她发现,要是让小叶教练布置体能任务,她跑步的里程只会多不会少。 不出一个月,话头完全变了风向。 “冯教练,您知道我今天的柔韧训练是怎么度过的吗?” “冯教练,小叶教练也太凶残了。” 凶残?叶绍瑶粗略计算,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这么形容。 偶尔一次,她还能反驳:“我没有吧。” 按照教学计划,舞蹈课的强度该慢慢提上来。 两个孩子因为基础不扎实,陆训总拖堂,基本功得花大半个小时,学习新节目的时间则更长。 这意味着,他们和小叶教练相处的时间更久了。 “小叶教练,他说你像他喜欢拿笤帚打人的妈妈。” “她说你像冰箱里走出来的冷酷女王。” 不知两个小孩闹了什么矛盾,课上到一半,开始互相检举揭发。 但似乎又在一致对她。 叶绍瑶郁闷,难道是因为开胯的时间多了十秒。 回家路上,她向季林越的吐槽就没停过。 “他们居然觉得冯教练比我温柔。” 地铁车厢的缝隙呼呼灌着风,她眯着眼睛放大音量,连带句末的疑问也拔高了。 简直不能理解小孩子的脑回路。 季林越安慰她:“严格是好些,他们这几天学动作都不敢马虎。” 这是重点吗? “我并不凶。”这才是她想表达的中心思想。 季林越一直含着淡淡的笑,从包里拿出相机,隔着一层玻璃,相册里正正好好是她在舞蹈室耳提面命的画面。 眉头耸得比山还高,看出来有些生气。 但叶绍瑶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心境。 “不能够吧,我真有这么严肃?” “那就没有。” 编辑,删除,什么都没发生过。 相机上,写满繁体字的提示框隔好久才消下去,每步慢放似的操作都在诉说它的一把年纪。 另一个提示框弹出: [胶卷剩余张数:1] “去年换的胶卷,终于快用完了。”叶绍瑶咕哝。 明明每卷胶卷都只有三十六张,小时候两天就能塞满东西,现在居然能断断续续用小半年。 实在是因为时代的变迁,他们都更习惯用随身的手机记事。 现在的手机更新换代太快,照相功能一天比一天完善,还可以随便调试美颜和滤镜,虽然像素还不能和相机打擂台。 加之这赛季的比赛让他们四处奔波,谁都没心思摆弄这个老古董。 叶绍瑶好奇地往回按,第一张照片居然还是里贾纳的星空。 季林越说:“我找时间把照片洗出来。” “择日不如撞日。” 地铁刚好到达CBD,那里有一家开了小三十年的照相馆。 傍晚的岸北已经黑了天,路灯和盘踞在建筑墙面的LED灯管次第亮起,他们沿街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任何提供冲洗业务的店铺。 这年头,除了拍证件照,还有谁会跑去狭窄拥挤的照相馆。 甚至连证件照的拍摄,也陆续出现更年轻的摄影品牌。 “居然一家都没有了诶。” 旧巷没有时髦的餐馆超市,开锁铺和五金店倒是能在数量上占上风,因为毗邻繁华的大街,人|流|量也不小。 但那家几十年的老照相馆,依然被吞没在数码发展的洪流里。 “H大附中附近有一家。”季林越说。 “附中?” 连她这个附中学子都没听过。 …… 与其说在H大附中的周围,那家照相馆离曾经的野湖更近。 大兴拆迁那会儿,这些临街的店铺一并被打上“拆”的红标识,有些店铺老板索性回家养老,有些另租店面继续生存。 照相馆就搬到野湖对面,离旧址不远。 “哟,这不是季老板家那俩孩子嘛。” 天色不早,老人刚要锁门收摊,老花镜都摘下来,转头看见两个人。 一听这被风沙刮过的嗓音,叶绍瑶全记起来。 这就是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店老板是从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 “又来洗照片?” 季林越点头:“嗯。” 卷帘门拉一半又推上去,重新打开室内光,暖气还充盈着。 “我正在学年轻人玩数码相机,”冲洗罐像久没用过,老人手上做着消毒工作,嘴上唠闲嗑,“没想到还有比我落伍的土老冒。” 话是这么说,但褒贬都能听出来,他俩是他看着长大的,和邻里街坊一样亲。 “我经常看见你们上电视,什么金银牌,什么领奖台,光宗耀祖。” “过奖。” “哪里比得上季老板,”老人一直笑呵呵,“嘴里夸起自家孩子,才是滔滔不绝。” 季先生这些年在国内做小生意,人能说会道,熟悉的人都爱胡侃他一句“老板”。 叶绍瑶觉得自己应该把人对上了号。 但要说起夸自家孩子,她又陷入长久的沉思。 “季叔现在改夸人的性格了?” 季家孩子摇头,证明说:“没被夸过。” 放下厚重的门帘,将室外微凉的空气隔绝,室内温暖地让人昏昏欲睡。 叶绍瑶只是靠着沙发,一枕就睡着。 再醒来时,头已经偏到季林越的肩上。 是左肩。 她像被铁锤敲了一记膝盖,人先跳起来。 罪过罪过。 “以后还要承你的完全重量,今天就当演习。”季林越活泛活泛肩膀,浑不在意。 仪器运作的噪音突然停止,静谧被无限放大,只有轻浅的呼吸声填满空落落的耳道。 叶绍瑶看台前的老人仔细检查,嘴里啧了一声。 “有张照片双曝了。” 尚有余温的相片混杂着药水的味道,叶绍瑶摊在手里,一一推开。 像打开记忆的闸门。 双重曝光的那张就夹在其中,颜色淡淡的,却比其他的更亮,仿佛自带某种时光滤镜。 “这是我们出发去克罗地亚那天拍的。”她一眼认出。 当时他们刚结束出征前的最后一场训练,被格林教练叫住合影。 朦胧的身影在相片的留白处放大,重叠的是他们到达克罗地亚后的游客照,在萨格勒布的老城。 “时空错位的感觉。”季林越说。 像站在反光玻璃的内外,这边的他们自由恣意,冰上的他们意气风发。 “家里的胶卷用完了,我原本想让老古董退出历史舞台。” 但手里都*是时间的重量,摄影的意义被凝成实体。 即使有手机的快捷照相功能,她还是更喜欢这样有仪式感的记录方式。 那些珍贵的事物,就应该藏在胶卷里,铺陈在相纸上。 这才是它们应有的待遇。 第165章 五月还没来,怎么天气这么热呀。 以往的四五月正是忙训练的时候,今年的情况就有些复杂。 首先就是季林越的复诊。 团队的康复师一直重视他的恢复情况,每天亲自过目训练计划,甚至还常打飞的来岸北监督。 “姐,我昨天刚给您发了检查报告,医生说情况稳定,现在可以适当加强肩周肌肉的锻炼。” 三天两头就往这儿来,叶绍瑶也替她心疼钱。 “俱乐部把我分过来照顾你们,就得对你们负责,”康复师说,“好在这会儿是岸北的旅游淡季,特价机票也不算贵。” 但过两天就是劳动节小长假,注定是要人挤人的。 喧闹的车站,熟人在狼狈中又见面。 “你们也回首都?” 为避免出行高峰,叶绍瑶和季林越特意选了今天最早的高铁趟次。 好巧不巧,和康复师在车站打上照面。 “对,我们收到了首体大的消息。” 准确来说,是首体大的教务主任通过梁东亭联系上他们。 学校的招生办即日起放开关于老生复学的接收工作,他们情况特殊,但也被列入其中。 刚收到消息,他们就马不停蹄将材料复印打包,一张张证书被放入仪器扫描,摞了厚厚一沓。 容翡曾说,首都的旅游业从来没有淡季和旺季之分。 叶绍瑶对这点深有体会。 站牌还估计着列车的到站时间,同班的旅客已经在闸机外排好长队。 仿佛半个岸北的人都在这里。 她将行李箱召唤成左右护法,和别人隔开社交距离,还要把季林越罩在身后。 “你别把自己挤着了。”她回头嘱咐。 新赛季在即,可不能再出闪失。 季林越认真点头,扬着语气:“不会。” 有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群里窜动,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拨开的人潮送着往前。 原本就逼仄的空间又被挤压,叶绍瑶重心不稳,下意识去扶住他。 稀薄的空气正在被另一个人掠夺。 鬼迷心窍地,她悄悄在他下巴颏上啄了一口,然后扭头当鸵鸟。 五月还没来,怎么天气这么热呀。 …… 有冬管中心出面,叶绍瑶和季林越直接见到了首体大的教务主任,几人在会客厅面对面坐着,室内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 “申请书和手续是齐全的,材料也很充分,”主任频频点头,对他们书写的成绩赞不绝口,“后生可畏啊。” 季林越问:“我们提交材料后的流程可以多久走完?” “按照惯例,复学的学生需要经过招生办层层审核,但你们的东西已经由我过目,过几天就能重新注册,”主任给出一个大致的时间,“六月之前。” 六月之前,也就是五月中下旬。 叶绍瑶问:“注册学籍需要本人到校吗?” “一般情况下,是的。” 教务主任在每一句话前都加了限定词,比如惯例,比如一般。 偏偏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身份特殊,让他们不能和“一般”一概而论。 “主任,我们可能没办法到场。” “没关系,我们会和两位保持联系,需要提供信息的地方走网上通道。” 静默了会儿,季林越再提出顾虑:“我们未来几年还会以训练和比赛为主,学习方面……” “我知道。”主任打断他的话,却始终保持和蔼的脸色,“为国争光是头等大事,我校作为体育院校,也很鼓励学生能够走出校园。 “在读期间,你们的训练和竞赛由冬管中心负责,校方不会插手,只需在期末完成该学期的课程考核即可。” 这样的规定无疑给他们更多自由空间。 “谢谢。” “甭客气,”所有事项聊完,教务主任起身目送,随口寒暄,“我上午刚接待了两名花滑运动员,和你们的情况大致相同。” 这话只是过了遍耳朵,叶绍瑶就有了答案。 除了双人滑那两位老前辈,还能有谁。 …… 虽然叶绍瑶能预料自己不会拥有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活,但奔波比预料中来得更早。 刚回岸北安生训练没两天,格林教练就发来邮件慰问,拉出的文档有小一千字,内容提到了韵律舞的编排。 新赛季从七月开始,冰舞短舞蹈将正式更名为韵律舞,一系列规则也有微小的改动。 格林在邮件最后附上了ISU的官方文件,让他们仔细拜读。 “为什么每年的规则都不一样。”叶绍瑶看着几页英文就脑子发胀,抱头痛呼。 他们每年都要经历一遍适应规则的痛苦,相比之下,连训练都不算什么难捱的事。 季林越问:“现在看看?” “这玩意儿适合在长途旅行中消磨时间。”叶绍瑶果断关掉手机,选择和自己和解,眼不见心不烦。 但一语成谶。 法定假期刚过完,她和季林越再次拖着行李箱离开岸北。 他们最近的出行频率极高,连购票程序的等级都升到了铂金。 “又和登机牌见面了。”叶绍瑶有气无力。 此前,他们因身体原因不得不与编舞师推迟约定的时间。 眼看俱乐部联赛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却迟迟没开始学习新节目,连编舞师也开始替他们着急。 自由舞能沿用,但起码得把一年一个样的韵律舞更新。 所以…… 叶绍瑶低头端详颇有设计的登机牌,她和季林越要到隔海相望的K国去。 旅程很长。 “来吧,开始看文件。” 想要把新赛季的韵律舞顺下来,他们必须熟悉今年的图案舞规定。 没有冯教练的翻译器助阵,也暂时无法连格林,他们在前往异国他乡的旅途中自力更生。 文件封面的文字大小排版,密密麻麻一片。 正文还有太多专业名词堆叠,消磨她叶绍瑶逐字解读的信心。 文档一拉到底,160页。 天呐。 她全权丢给季林越:“我不行了,你来吧。” 自己还是适合分析小分表这样的轻松工作。 国际航班上,各种肤色和面孔交织,有人静静看着窗外的云海,有利己主义者则不顾旁人地放声喧哗。 叶绍瑶合眼小憩的功夫,机上乘客已经吵完两架,不过她不知情,只是看着季林越仍然埋头苦读。 少年的轮廓没有改变,神情颇有解数学题般认真,好像舷窗外的刺眼天光,就是当年洒在书本上的太阳。 “看出了什么?”她凑近脑袋慰问。 季林越柔声:“除了短舞更名,今年的规则挺好理解。” 圈子里说风说雨,总是有大行改革的流言,说ISU正在考虑韵律舞规定图案,说P分的打分要素整合。 现在一看,只有一些微波小浪。 她仔细阅读季林越总结出的条款。 今年韵律舞的规定图案是浪漫探戈,因为图案分为两个部分,本赛季暂时取消图案衍生步。 另外,两场比赛的同步捻转步不再做统一打分,裁判将根据搭档的完成质量单独定级。 还有其他一些细则,就和图案舞的解析有关。 “浪漫探戈简直是比肩芬兰快步的存在。”叶绍瑶摇头。 不仅步伐多,握法复杂,对节拍的把握也很严苛。 当年她广泛学习这些图案,可没少在TangoRomantic因转体速度慢而摔倒。 “但现在的我们可比以前要进步太多。” 说得也是。 落地首尔,转乘列车前往江原道,时隔三月再回到这里,已经提前入夏的平昌又是另一番景象。 汽车路过了冬奥花滑的举办场馆。 有些触景生情,他们提前下车,在场馆外边逛了一圈。 当初为比赛特意浇的冰已经撤掉,灰绿色的胶垫上正在举办地区的羽毛球赛。 据说K国诞生了一位天才少女,刚刚开启自己的璀璨人生。 因为是小规格的公开赛,现场的管理并不严格,观众也不多,市民可以随意进出。 刚走进观众席,叶绍瑶就听见球拍挥舞的声音,在四周的墙壁来回碰撞着。 屏幕上的比分显示9:20,正常比赛来到赛点。 又一轮精彩拉吊,直到最后一颗球落地对方界内。 天才少女以两局大比分直落经验颇丰的老将,获得国内赛的首枚金牌。 这里是多少新星的摇篮。 凑巧见证一位新科冠军的诞生,叶绍瑶重新回归自己的事业:“差点忘了正事。” 编舞师受邀在平昌的俱乐部教学。 他们按地址找到冰场,离海边并不远,比市区里要凉快。 甚至有些发冷。 这回真像走进了冰箱,叶绍瑶猝不及防打个喷嚏,不知道温度有多低。 编舞师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当地俱乐部给她来了一份大礼包,男单、女单、冰舞,她一天得教好几组运动员,满场连轴转。 叶绍瑶和季林越暂时按照计划进行基础训练,看样子只是换了一个地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上号。 “放心,会在七月前搞定。”编舞师打包票。 …… 人在国外,但和国内断不开联系。 微信总会收到这样那样的消息,结束一天的训练,叶绍瑶开始一一批阅。 除了订阅号,旧朋友的名字占了满屏。 尤其是曾云开。 她刚收到考级通过的通知,满腔热情正无处释放。 [老天爷,你看这是什么?是我通过四级自由滑的电子证书,我是什么大器晚成的天才!] 自从认识叶绍瑶,她和花滑的羁绊就一发不可收拾,两年前着手考级,一跃从小白晋升到双四级选手。 虽然是成人花滑。 叶绍瑶道了一句恭喜,约定回国后约冰。 对方却说不急。 她最近在环球旅行,今天刚从M国飞南美。 想要约冰?那得拿着号码牌排队。 一场炫耀闹成小学生吵架,叶绍瑶愤愤向季林越吐槽:曾云开这是在有恃无恐。 顶端有消息框降下来,盖住曾云开的姓名,是冯教练的微信。 一通语音电话随之打进来。 “你们俩快申请注册。”耳边是教练的中气十足。 下个赛季的运动员籍注册工作也开始了。 得益于网络的发展,申报流程并不繁琐,在滑协官网找到相关文件,下载并填写申请表,而后只需要等待俱乐部和滑协的审核。 填写信息时,叶绍瑶和季林越说起另一件趣事。 星未来差点被挖墙脚。 这是取消国家队的首个赛季,各个俱乐部摸着石头过河,未来的走向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唯一确定的是,将有价值的选手收入麾下,对俱乐部的发展只会百利无害。 所以在此之前,有好几家俱乐部试图接触他们,甚至不惜给出并不利好的承诺。 但叶绍瑶和季林越倒是很坚定。 星未来是他们的成长摇篮。 即使现在没有专业执教冰舞的教练,他们也乐意待在其名下。 至于省级单位,出于现实考量,他们今年挂靠首都,和容翡他们挨在一块。 叶绍瑶在公示名单中看到容翡和张晨旭的名字,还有些惊讶。 “我以为你真要休息到七月呢。” “姐姐我已经归队一个月了,”容翡正在训练,嘴里还喘着气,感叹说,“果然,我还是对这片冰爱得深沉。” 叶绍瑶忍不住笑:“那我是不是得说,欢迎你回来?” “矫情,我就没有真正离开过。” 国内双人滑的二号位经常易主,在国际上的优势也不明显,容翡和张晨旭不谋而合,他们打算再做一阵子领头羊。 华夏的双人滑需要他们。 他们也同样离不开双人滑。 “不过我已经在尝试转型。”容翡说。 她比较了国内外几家俱乐部,觉得国内的双人滑培养模式有不小问题。 “咱们属于闭门造车,捧着好几代前辈留下的饭碗不肯放眼丈量。” 虽然华夏的双人滑还在世界第一梯队,但近年来,欧美国家的崛起也不容忽视。 俄国年轻组合三获欧锦赛冠军,德国一号组合能在自由滑中兼容“3+2+2”连跳和双抛三的难度。 除了基础级螺旋线,几乎无懈可击。 “我们的优势正在被各国不断蚕食,我亲身体会过他们的训练模式,所以也想自己带带后辈。” 叶绍瑶很支持,他们走过的路程足够苦,所以更想用自己的经验让后来人少走弯路。 “哎,”气氛烘托到一半,容翡一转话锋,“你猜我前几天在俱乐部看见了谁?” 她自问自答:“纵歌和程堰!” “在星未来?”叶绍瑶疑惑,“他们不是台省的心肝宝贝吗?” 因为各种条件限制,台省的花滑发展缓慢,运动员水平大多不高,十几年才能出一个像尹谊萱那样的单人滑选手。 纵/程的到来无疑让干涸的沙漠有了生机,曾一度被岛内媒体夸赞为“从底特律降落的双子星”。 但今年的情况似乎有了变化。 “他们居然要披国旗了。”容翡也惊讶。 运动员籍不像户口本一样白纸黑字,今年在一个地方,明年又在另一个地方的情况也不够稀奇。 就像叶/季和首都冬季运动中心签了合同,将运动员籍挂在首都一样。 但有各种政治原因在,台省至今还以地区的名义作为奥委会的会员之一。 “他们可以代表台省出征首都冬奥,干嘛要来大陆?”叶绍瑶没想明白。 华夏的冰舞再薄弱,竞争力也比一个省高出许多。 甚至,这样跨地区入籍太轻率了些。 “你忘了,纵歌是冀河的,跟秦森河是老乡。” 男伴是土生土长的台省人,但女伴来自大陆,这让他们的选项灵活许多。 有些困惑解开,有些还扰得人心烦意乱。 纵歌/程堰没在国内赛亮过相,但在洲际赛和国际赛上却不算生面孔。 去年亚冬会,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在自由舞后排名第七位,创造台省在该项目上的最好成绩。 他们是一匹黑马。 现在这匹黑马转战大陆,试图将颓势搅活。 “如果运气不错,你们在俱乐部联赛就能遇上,”容翡狡黠地笑了两声,“我们打遍国内无敌手的叶/季会不会有危机感呢?” “我也拭目以待。” 第166章 “以前都是你装大人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网络上出了个新词——精神内耗。 第一次看还觉得难以理解,但检索了释义后,季林越认为自己正处在精神内耗的状态中。 墙上的时钟悄悄走过十二点,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窗外的路灯暗下去,只有远处比星河还飘渺的CBD还闪烁着航空障碍灯。 时灭,时亮。 熄灭的几秒似乎比亮起更漫长。 这是他在平昌的又一次失眠。 第一次还得追溯到冬奥会,自由舞前的那个晚上,复发的肩伤让他彻夜无眠。 今天又是因为什么呢? 乱糟糟的心思试图归因,似乎也和肩膀有关。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划破了室内的静寂,季林越回神,收起所有情绪。 猫眼里,叶绍瑶正埋头踢地毯玩。 他打开门,柔声问:“怎么还没睡?” “我也要问你呢,”女孩将手机划到朋友圈,“干嘛突然点赞我四年前的朋友圈。” 当年他们没拿到索契冬奥的团体赛资格,叶绍瑶始终觉得不公,连夜在朋友圈发泄情绪。 一堆杂乱无章的表情包,没什么有效信息。 在点击发布的时候,她撤回那个想要昭示天下的胆子,只是设置了个人可见。 什么时候放开的权限,她自己也忘记了。 总之,季林越刷到了他唯一没有点赞的朋友圈。 然后点了个赞。 他的眼底泛着淡青色,似乎强打精神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嗯,睡不着。” 叶绍瑶一副主人模样,大摇大摆进了屋,自诩要给深夜抑郁的弟弟做心理导师。 “说吧,怎么啦?” 沙发很宽,一屁股坐下去,背后根本没得靠,她摸摸鼻子,从旁边薅来软枕抱着。 “没什么特别的事。”季林越说。 就知道他会嘴硬,女孩搬出东北人的里子:“我们那旮瘩都敞亮说话,可不兴打哑谜噢。” 直直对上季林越的眼睛,她是故意激他的。 站着太高挑,显得无端拉出距离感,男生改坐在旁边,落地灯的暖黄光束照得他轮廓柔和。 “我现在是你的负担。”他说。 “嗯。” “我的肩膀没有完全康复,连带你的状态也起不来。” “嗯。” “到现在,我们的韵律舞还没有完整地呈现过。” “嗯。” “马上就七月了。” 然后是无休止的沉默。 叶绍瑶原本就带着困意,这会儿打了个哈欠,才用一声鼻音表达自己接收到了消息。 “只是这些吗?”她说。 季林越心里越系越乱的结,在叶绍瑶的眼里只是一道稀松平常的小水沟,跨一步,就能迈过去。 “季林越,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把我们看成两个人。” 虽然不沉迷网络,但随着他们的知名度越来越广,有些声音捂着耳朵也能听到。 在他们刚结队的时候,人群中就不乏质疑——季林越的成绩比叶绍瑶高出许多,为什么会在最有可能进入JGP总决赛的那年急流勇退,当起冰舞的男伴。 在那之前,他代表华夏拿到过世青赛的铜牌。 叶绍瑶曾经被这样的言论左右。 单人滑时期,因为囿于难度和伤病,她的潜力的确不如季林越。 但她很快走出自卑。 就算不如明星耀眼,她也是一簇萤火,不遗余力才拿到的成绩,都是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耀勋章。 所以,即使在携手后暴露出能力不足的地方,她也从不遮遮掩掩。 向季林越学习,顺便教教他怎么提高对节目的表达能力。 他们从来都是平等的。 现在,她也这么觉得。 季林越看她从古说到今,嘴里念念有词,眉心舒展了一半。 “可我现在不敢贸然给肩膀施加压力,导致我们没办法日常进行托举训练。” 叶绍瑶说:“我们只报名最后一站俱乐部联赛,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调整。” 况且,即使真在国内赛上失利,又如何呢。 他们清楚自己的能力有几斤几两,所以不会计较一场得失。 “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你才不是负担,”她说,“你是这个世界给我的馈赠。” 这哪里是心理专家,叶绍瑶展开胸怀安慰他,又暗自表达对自己的崇拜。 简直就是哲学家和文曲星在世。 最后,她还不忘活跃气氛:“真奇怪,以前都是你装大人的。” 眼尾困出泪花,趁着拥抱偷偷在季林越的肩角揩了两把。 怀里的人一声呼吸,她听见他的胸腔振动,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说:“我会尝试跟上你。” 她纠正:“我们一直并肩。” 敞开心扉的长谈结束,季林越的心情比之前好不少。 叶绍瑶终于放心,只是实在打不起精神,走路都摇摇晃晃。 握上门把,她回头:“我房间的窗户漏风,可以在你这里将就一晚吗?” 真是一个笨拙的借口。 但男生顺从地掀开被子,邀请她的到来。 …… 到编舞师回加国那天,叶绍瑶和季林越还没有把自由舞学完。 他们本来也不着急这个,最近一直沉迷钻研浪漫探戈。 “这一步,”叶绍瑶暂停教学视频,“究竟怎样才能让我按捺想要变换握法的手呢?” TR的复杂之处,其一就是握法的准确性。 第一个关键步的转体,她能稳稳转回原来的角度,惯性让她的手搭上季林越的肩,然后就不听使唤地变换探戈握法。 她想过想刻意规避这个错误,但结果很糟糕,连转体的速度也会受到影响。 这就是格林教练批评的,心有旁骛。 “刚才是我的网卡了吗?”格林发出灵魂拷问,“你们的第一个图案完全没有跟上。” 因为暴露的缺点过多,她甚至还没开始挑两人用刃的毛病。 “的确还不太熟悉。”叶绍瑶抱歉地笑了笑。 肌肉记忆没有形成,每个步法的落点较之前有偏移,唯一的解题方法是,继续苦练。 一路紧赶慢赶,加国的签证还没批下来,他们先盼来了俱乐部联赛,在一个全市没几个冰场的小地方。 国内正值暑假,大人带着孩子看稀奇,第一天都宾客满座。 “冬奥会之后,花滑的影响力似乎上了一个台阶。”叶绍瑶躲在内场通道的视角盲区,偷偷窥探内场的情况。 季林越点头:“的确,连我们都有了超级话题。” “微博?”叶绍瑶说,“微博总是乌烟瘴气,冯教练让我们没事少看。” 平时训练没有没收手机的规矩,但叶绍瑶还是有意识在微博回避一些言论,后来发现消息推送得太随机,索性连整个平台都冷落掉。 “我没多看。”季林越保证。 只是张晨旭经常上线,美其名曰了解群众的看法,然后不断给他发送网友的微博截图。 有认真分析新赛季竞争局势的,有细扒节目内容的,还有些剑走偏锋,说“帅哥美女真好嗑”。 叶绍瑶看他脸上一会儿一个颜色,不知道想到什么,季林越的嘴角突然提起弧度。 看来应该是真不担心节目的事。 虽然她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心情也挺放松。 这只是一场小考,她这样想。 “纵歌/程堰在第二站拿到银牌,这站的韵律舞又比上一场高了近五分,”冯蒹葭在旁边踱步,“果然是经过国际赛洗礼的选手,很有大赛风范。” 叶绍瑶颔首认同。 平心而论,在已经出场的组合中,纵/程的表演确实更高一个维度。 除了步法还有进步空间,他们的捻转步拿到全场最高的双四定级,GOE加到1.99分。 不愧是从底特律出来的。 那头的话题人物刚绕板墙捡完娃娃,高高兴兴拖了一口袋下来,热络地和叶绍瑶打招呼:“榜样加油。” “榜样?”冯蒹葭问。 叶绍瑶点头,她还记得:“纵歌曾说,是我给她转项的动力。” 冯蒹葭笑道:“我带的那对孩子也说,你和小季是他们练冰的动力。” “他们?”叶绍瑶回想他们满场找教练告小状的委屈模样,说,“我的荣幸。” 她做助教的时间并不长,几个月相处下来,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俩小孩练冰路上的噩梦。 没想到他们居然把自己划在白名单。 季林越没多大意外:“我说过,你是很多人的榜样。” …… “感谢您回到2018-2019赛季全国花样滑冰俱乐部联赛第五站的比赛现场,现在进行的是冰舞韵律舞的比赛,有请第三组选手入场练习。” 清冰时间结束,叶/季千呼万唤始出来。 完成一组步法热身,在场边脱掉外套的功夫,叶绍瑶问季林越:“教练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吧?” 无论是冯蒹葭还是格林,都很看重他们伤后的第一场比赛,两人还叮嘱过同一句话,不要强上难度。 韵律舞的技术动作很难有发挥空间,但如果要追求质量,也并非没有途径。 不过他们现在要以身体为主,而不是盲目冲成绩。 “接下来登场的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来自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 携手入场,摆出设计好的开场动作。 他们的韵律舞选曲《TangoRomantic》由国际奥组委为浪漫探戈特别编曲,也是本赛季选手最普遍选择的曲目。 休赛季两个多月的匆匆准备,他们脚下功夫马马虎虎,有时的转体慢于节拍,有时为了卡上节奏,用刃又不大明显。 两组图案舞最终都定到两级,各错两个关键步。 接续步一直是他们比较拿手的技术,沿长轴的中线接续步滑行流畅,裁判组在实时计分板上给出没有争议的四级。 同捻步的打分规则在本赛季做出改变,男女伴的分数互不影响,但他们身处赛场,搭档往往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 在板墙边停冰后,两人重新面对面交握进入衔接步法,随后完成三组同捻步。 这段同捻步和上赛季的短舞没有区别,有些保守,但胜在稳妥。 观众一时分不清技术质量的高低,只是音乐悦耳,表演来电,足够让他们沉浸在激情的舞蹈中。 甚至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体媒传播的伤病新闻是虚假消息。 场上的叶/季用华尔兹握法压步,男伴引带女伴转体后变探戈握法低姿滑行,一个小捻转衔接,两人进入托举前的待机状态。 有冰迷警惕察觉。 他们的托举一向行云流水,今天的动作却明显卡壳,将整个节目的流畅度断掉。 这空白的两面秒有些突兀。 还正想着,叶绍瑶终于踩上季林越的蹲式大一字,保持弓身难度姿态。 这是一个弧线托举。 但在下法中出现问题。 顾虑到季林越的伤,他们的托举尽量规避用肩这个条件,但叶绍瑶在转体落冰时砸肩,这个难度很难被承认。 这是叶绍瑶在赛中即时的想法。 但裁判打分出来,比她预料中更低。 “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29.08分,节目内容分28.63分,韵律舞得分57.71分,暂时排列第二位。” 这个成绩勉强和第二站的纵/程持平,但对方今天的状态不错,可以说是力压前辈。 “图案舞太粗糙,定级不高,”冯蒹葭提出没有争议的错处,“弧线托举虎头蛇尾,小季的大一字应该没被认定。” 季林越没有否认,他在难度进入时犹豫,所以在姿态上出现问题。 他还是没有完全克服。 叶绍瑶攥着沙发的布面,说不出一句话。 在她伤得最重的那一年,穆教练也和自己促膝长谈。 谈伤病的运动员如何重返赛场,谈重返赛场的运动员又取得了什么结果。 当时的穆教练质问她:“你以为膝盖上的伤就是阻碍你的全部吗?” 不,并不是。 缠绕的绷带只是将不堪圈起来,时间会将它们缝成一道不痛不痒的疤。 真正难治愈的,是刻在心里的不易破除的阴影。 第167章 比蝉更有生命力,比树更长青。 赛事主办方向各方媒体开放了第二个比赛日的早场合乐训练。 今天将角逐出冰舞和女单项目的领奖台选手,到场观望的媒体不算少,后勤甚至召开紧急会,赛前准备的茶歇不够招待。 清冰时间,被拦在外场的记者有了采访机会,在狭窄的通道等待下场休息的运动员。 “芍药。” 叶绍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她回头,是岑溪。 自去年大奖赛重逢,她俩交换了联系方式,逢年过节聊一聊生活,现在也算是朋友。 叶绍瑶换上笑容:“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顺利转正。” 岑溪从毕业进入央视,一年辗转各个新闻部门,前几个月才回归自己的老本行,最近刚度过实习期。 体育新闻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岑溪游刃有余地谈吐:“也要恭喜你在昨天的韵律舞中拿到第二名的好成绩。” “是意料之中,但不算理想的成绩。” 朋友重逢,但这里并不是可以叙旧的好地方,叶绍瑶点头致意,希望得到理解。 岑溪听懂潜台词,挥手放他们去。 “没关系,比赛加油。” “季林越,可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有声音突兀的在背后响起,“刚才你们在合乐中略过了所有托举,是打算在正赛中放弃这个技术了吗?” 已经走出好几个身位,叶绍瑶意识到身边的人一空。 季林越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侧头看记者的标签,拧着眉心,一脸严肃。 现在的他可是个不省心的家伙。 叶绍瑶拉着衣袖,耳语提醒:“教练说了,遇到这种问题就当没听见。” 偏偏季林越要较这个劲:“对不起,但我认为这是对运动员的不尊重。” 这话冲着刚才的记者,直言直语让旁人倒吸凉气。 回到休息室,叶绍瑶就开始数落:“你说你理他干嘛?他的话筒甚至贴的《财经日报》。” 这一路的质疑声并不少,他们从来只需要用时间去反击。 “正因为他不了解体育,我不希望让他对运动员抱有随意的曲解和揣测。” 他们的字典里,从来不会有“放弃”这个词。 休息的时间并不长。 今晚就是揭晓俱乐部联赛总决赛名单的开官之战,所有选手已经整装待发。 首次来大陆参赛的纵歌/程堰能否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以领跑冰舞积分榜的成绩进入总决赛; 带伤作战的叶绍瑶/季林越能否在自由舞实现反超,拿下本赛季的第一冠,都是尚待解开的谜题。 岑溪被组里临时征调去关注度更高的网球公开赛,只能在微信里发来祝愿: [希望你们可以拿到金牌,但银牌也并不意味着失败。] [无论如何,你们已经是冰上战士。] 叶绍瑶和季林越可是在华夏冰舞陷入低谷期时,逐渐挑起大梁的运动员。 那个煎熬的奥运周期,他们的压力不比任何人小。 …… 场上的自由舞比赛开始,叶绍瑶/季林越将在第二组压轴出场,为今天的比赛画上句号。 但现在的叶绍瑶像得道升天了似的,还能放松地听着音乐。 冯蒹葭敲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两人分享着耳机,悠哉游哉拉韧带。 “咱们的技术动作还是按申报的来吗?” “对。” “三组托举,全部都选择提级的难度,你们要考虑清楚。”她还是不太放心。 这个休赛季发生了太多事,训练也被耽误了太多。 叶绍瑶同样担心地看向季林越。 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就无数次的确认过。 “我相信自己。” “那我相信我们。” 麦克风放大的声音在走廊流窜,从不大不小的门缝里挤进来:“请第二组运动员尽快检录。” 属于他们的舞台即将拉开帷幕。 …… 国内的冰舞竞争*一向不大。 刚迈向平昌周期那一年,冰迷还能勉强看出金/陈、安/廖和叶/季三足鼎立的局面。 近两个赛季,随着前两对组合伤的伤退的退,滑协都靠叶绍瑶和季林越撕名额打天下。 不过有句话怎么讲,否极泰来,死水微澜。 又一颗星星在大陆坠落。 有体媒曾客观分析,纵歌/程堰在技术上没有瘸腿的地方,且两人处于上升期,他们的到来会给叶/季施加无限的压力,是新奥运周期的新威胁。 但此刻的候场区一片祥和。 被评为威胁的两人正在和榜样聊天,提起自己转会籍的事。 “向台体育部坦白的那天,我们的教练气得发疯,说我把台省唯一的冰舞苗子拱走了。”纵歌说。 如今的两岸局势算不上好,有些话题涉及敏感,当着程堰的面并不好说,叶绍瑶大多时候都在缄默。 但纵歌解释:“他的祖籍在南川省,家里请的文化课老师也是大陆人。” 总之,她可以打包票,搭档从内到外都是红红的。 程堰点头:“我们和首都冬运中心签了三年合同,以后也打算留在大陆。” “不回台省了吗?”叶绍瑶问。 纵歌揭人老底:“他爸妈给他定下的人生目标就是,当大陆的女婿。” 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听着这话还有些羞涩,捂住嘴不让说:“那是我爸妈的目标,不是我的。”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拿冠军。” 轻松的氛围一下扫个干净,还带着笑意的眼睛多了几分认真。 好巧,他们都有同样的目标。 一直到进场五练,几人也没再说话,硝烟的味道无形弥漫。 纵/程在能力上与叶/季还有差距,但韵律舞一下拉出近五分的分差,让原本应该胜负分明的比赛有了悬念。 “下一组登场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来自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 掌声过后,叶/季首先等场亮相,节目开始。 《歌剧魅影》的音乐在现场响起。 叶绍瑶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她与克里斯汀和魅影见面的第几年,似乎从成年组开始,兜兜转转总是他们。 虽然因为适应新赛季,节目有略微调整。 他们曾埋头整理冗长的规则,一百六十页的文件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新赛季的技术选择更加灵活。 ISU没将技术框死,一系列的编排动作,除了规定必须完成编排接续步以外,运动员可以从编排旋转、编排捻转步、编排托举和编排滑行中四选其二。 单足接续步和联合托举的打分规则也有变化。 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在原有的技术上做出改动。 节目刚按新规修改出来没几天,用叶绍瑶的形容来说,像是把精装的房间敲掉,从毛坯开始刷漆。 但这样的规则无疑利好肩膀有伤的季林越。 他们可以裁撤有风险的编排托举,用一段新编的滑行动作替代。 粗糙的衔接很生涩,并不如其他的舞蹈部分自如,但有多年的默契在,搭档就是此刻最好的镇定剂。 顶灯打在肩上,落进他们的眼睛,面对面的舞蹈交换站位,叶绍瑶冲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剧中的克里斯汀和魅影还在纠缠,他们却步伐坚定。 低姿的弧线托举,满足难度进入和难度姿态保持的认定。 由转体托举和原地托举组合而成的联合托举,季林越有重心的变化,叶绍瑶始终保持姿态变换,下法接小托举。 观众席屏息静气,直到所有托举动作结束,才偷偷放心。 韵律舞的失误没有在今天复刻。 场上的人还在继续蹬冰,但他们基本可以宣告,自己将会收获一套基本没有瑕疵的节目。 结尾的音乐淡下去,编排旋转与开头的联合旋转呼应。 渐行渐远中,反向的内刃大一字让他们交轨,交握,在冰面画下最后的圆圈。 比当事人反应更快的,是冰迷的呼声,礼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点在他们身前身后的冰面。 叶绍瑶在灯光中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振臂欢呼。 其实她的心里已经泪流满面。 这几个月过得太压抑。 训练卡壳,她只能用工作安慰自己,回头看见国际滑联发布的新规,又在步步胆战心惊中调整节目。 好像一切都稳中有序,自己又好像只是一只无头苍蝇。 季林越的伤一直没有好全,膏药日复一日贴着,连带自己也像长了创口,一针一针打好补丁。 视线暗下去,她遵从自己的内心,掩面哭着。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些释放。 有冰刀轻轻划过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在跟前刹住脚。 然后,她落入温热的怀抱里。 季林越的胸口起伏,似乎也在哽咽。 “我终于……”哭腔盖过声音,叶绍瑶并不知道自己的嘴在说什么。 终于酣畅地滑了一套节目,还是终于又和他站在赛场上,宕机的大脑无法找到准确的表达。 季林越接过她的话:“我终于胜过自己。” 站在阴影里又如何。 他抬头看,这里的灯光足够亮,总有一束将心室敲开了裂缝。 然后,光照进来。 叶绍瑶拉开距离,小声咕哝:“别忘了谢幕。” 他重新看向她。 她也是光。 场边的冯蒹葭拿着两人的外套等候多时,看他们一路扶持,眼眶里也装着潮湿。 但她还是要抱怨一句:“有够磨蹭的。” 下场通道和kc区的距离并不远,一路都是鲜花盛开。 昨天怎么没注意到呢?叶绍瑶想。 “现在公布叶绍瑶/季林越的自由舞得分——” 报幕员掷地有声,紧张的气氛从内场蔓延到观众席。 “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60.23分,节目内容分54.88分,自由舞得分115.11分,两套节目总分172.82分,暂时排列第一位。” 当事人听取头顶的一片哗然。 有人问:“这刷新了他们的最好成绩吧?” 有人答:“何止,这应该是近年全国冰舞的最好成绩。” “可他们不是在昨天的韵律舞失误了吗?” “说明他们还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叶绍瑶也对自己的成绩感到震惊,脑袋凑近了屏幕,眼睛似乎要把数字盯出一朵花。 这个技术分是自己滑出来的? “今天的裁判手松?”她问。 该是什么样的定级和GOE,才能把技术分抬到六十。 “手松,”冯蒹葭连哼声都带着压不下的笑意,“上组有对被抓了八分,估计现在还哭着。” 不真切的感觉还在心里汹涌,一直到登上领奖台。 他们入场、行礼,叶绍瑶任由季林越把自己抱向最高处。 纵/程在自由舞中的表现依然不错,但因为基本功还有差距,最终以落后十三分的成绩排在第二位。 “请颁奖嘉宾为获奖选手颁发奖牌、证书。” 铜牌、银牌、金牌,沉甸甸坠在他们胸口的,是一枚毫无悬念的金牌。 “很高兴看见你们还在。”嘉宾说。 冬奥之后的格局流变,老一批运动员休养生息,新一批运动员升组竞赛,又因为国家队不复存在,其他项目重新落到混战格局。 但他们还稳稳地站在这里。 颁奖仪式结束,选手们在场上流连,几位教练在场边进行技术交流,其中也不乏其他工作人员打趣。 “纵/程还需多多参赛历练。” “难得在冰舞看到这么精彩的逆袭戏码。” “之前的新闻都猜测你们可能面临伤退,我还私下向冯教关心了好久,”隔着一堵板墙,有人投来目光,把话题中心交给叶绍瑶和季林越,“看来只是小伤,还好还好。” 叶绍瑶哑然。 原来刻意躲清静的日子,媒体把他们的身体情况传成了牛鬼蛇神。 “我们不会伤退,”她笑了笑,“我们只是在蛰伏。” 室外正是八月最后的夕阳,南方盛夏的暑气消减了不少。 他们正在褪去伤疤,等待身上长出新的盔甲,像蝉一朝破土,在盛夏的树枝上鸣叫。 但现在,枫叶已经开始染上第一抹红色。 叶绍瑶深吸一口气,鼻腔都是雨后的泥土芳香。 当然,他们很确信—— 他们会比蝉更有生命力,比树更长青。 第168章 “是两个人,就不会孤零零。” “退出联赛总决赛,你们想清楚了?” “嗯,我们要回蒙特利尔,时间会和总决赛冲突。” 冬管中心办公室,梁东亭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最后泡了一壶茶。 “可新赛季才刚开始。” 养精蓄锐的时候已经过去,国内的俱乐部联赛一比完,没多久就是十月的大奖赛,间或穿插着零零碎碎的挑战者系列赛。 “正因为新赛季才刚开始,距离四大洲和世锦赛还有足够的时间。”叶绍瑶说,“我们的自由舞有很多瑕疵,甚至不能算是一套完整的节目,所以还得去蒙城拜托编舞师。” 运动员对自己有清晰的短期规划,这不算坏事。 梁东亭看烹煮的水泡从壶底上泛,破裂,在壁上溅起大大小小的水珠,覆盖那层朦胧的水蒸气。 “对了,你们在上届世锦赛拿到第五名,今年自动获得两个GP分站,需要尽快做出抉择,”他嘱咐,“尽量别选华夏站,咱们小冰舞的国际赛机会少。” 叶绍瑶和季林越点头说知晓。 按照名额的分配规则,分站赛举办国自动拥有三个名额。 这些名额可以留给自家选手,也可以邀请国外不具资格的选手参赛。 华夏杯举办了十多年,随着纵/程的加入,这还是大陆第一次凑够三对组合。 叶绍瑶和季林越手握两站,没有在国内抢地盘的必要。 季林越说出他们的打算:“我们已经商量过,参加J国站和F国站。” 梁东亭抵着下巴,又从抽屉拿出一沓文件,翻着手里的名册。 “这两站都在十一月,又跨了半个地球,你们背靠背,会不会影响比赛状态?” 叶绍瑶陈述:“新节目得花时间去学,季林越的肩膀还有半年一次的复查,所以我们没办法参加十一月前的所有比赛。” 选择的分站的确不算顶配,但他们已经尽量给自己留出适应的时间。 插电的茶壶时不时亮起烧水的灯泡,茶杯里的水少了又添,水面始终飘着一缕雾气,伴随着清淡的茶香。 窗外的梧桐落光了叶子,太阳不知何时从云后露面,光洒在叠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树影摇晃。 “按理来说,奥运后的头个赛季是最轻松的。” 今年却反常。 上届世青赛的冠亚季军同时升组,各自在国内首秀大放光彩,把一片安宁搅得剑拔弩张。 格林教练也在联络中提到过这些。 叶绍瑶分得很清:“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如果我们不想着如何提高自己,把重点放在谁退了赛、谁升了组,反而会被局势牵着走。” 他们追求的,是完成每一套节目,下一套节目。 梁东亭无法反驳什么,只是点头。 “首体大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嗯,我们已经自学过所有课程,学校酌情允许我们只在期末回校考试。” “你们在国外训练不容易,有什么困难记得给冬管中心报备。” “梁主任,”叶绍瑶的确有不情之请,“我想问问外训经费的问题。” 不是她和季林越的,是关乎更多冰舞运动员的训练经费。 这话把一贯和蔼的中年人问得卡壳,眼尾的皱纹展开,脸上的笑容多少带着公式。 “冬管中心会在年底将每一笔资金用途进行公示。” 叶绍瑶皱眉,她提出问题的目的并不是想听这些官腔。 “纵歌和程堰在底特律训练了很多年,成效也一目了然。但他们现在没有台省的资助,滑协也拿不出钱。” 兜里没钱,断掉了他们外训的所有可能。 这不是杞人忧天。 她和季林越有俱乐部和省队的支持,家里也能贴上部分费用。 再不济,他俩还有冰演和商业赛攒下来的家底。 但不可否认,花滑就是一项低回报的运动,其他运动员不见得能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更多的是入不敷出。 叶绍瑶回顾过这几年的比赛。 国内冰舞组合总是搭手两年就散,人员流动频繁,就像没有标准答案的连线题。 梁东亭叹气:“这不是你们可以插手的事,滑协的运转也很困难。” 协会和冬管中心不是盈利机构,每年就靠国家批下来的财政养活。 何况全国上下对冬季运动的关注度本来就不及夏季,花滑更是小众之小众。 “在你们休赛养伤的时候,滑协刚换了一批领导班子,说重组也不为过。” 个中原因复杂,总之,他们都在大发展的洪流中艰难迈步。 聊天到最后变成毫无意义的僵持,叶绍瑶觉得,她和季林越似乎只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幸运儿。 在低谷期异军突起,所以才勉强争取到较为可观的利益。 他们身后的更多人呢? 手机适时弹出体育新闻: [我国双人滑运动员安雨/廖惟双双宣布退役,坦言健康状况已无法支持参加首都冬奥会。] 他们带着遗憾告负,带着遗憾告别。 好像每次从冬管中心出来,心里总有被重物施压般的不愉快。 叶绍瑶赶走在耳边唧唧歪歪的蚊子,扣紧季林越的手。 “没成功。” “我们的力量太小,还没法为其他人争取什么,”季林越用更深的力道回握,“但起码还是有好消息的。” 购票程序提前发出三天后的出行提醒。 他们的新签证拿到了,马上就可以奔赴那片成长的热土。 “对,”叶绍瑶试图转换心情,“我已经好久没有看望维德太太了。” 维德太太不太跟得上时代的速度,邮件总是一月一回。 但后来的他们都忙于各自的事情,不知在哪一封邮件后就没了下文。 …… 飞机落地蒙特利尔,的士直接驶进皇家山外的居民区,沿路的枫叶或黄或红,被风吹得簌簌。 维德太太的小院积了不少树叶,像许久没打理过,只有刷了白漆的信箱看着还干干净净。 “门锁了。”季林越说。 “维德太太搬家了?” 从窗户往里探,客厅空了不少,应和着门上的木牌——“Don`tsteal.Thereisnoting.(小偷别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又一阵风吹来。 树叶在低空盘旋,信箱的小门翕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有东西卡在冰冷的金属之间,蠢蠢欲动。 维德太太给他们留了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们: 首先,请原谅一位老人的临时起意。 琳娜维德将从这里到M国,探望她多年未见的孩子们,然后奔赴遥远的南美,开始她的下半生。 房子可以居住,但得自己打扫,钥匙埋在水杉树下,沿着树干总能找到。 希望不会被讨厌的家伙们捷足先登。 朋友们,今天是个不错的一天,所以我写下这封告别信。我会想你们,但请别想我。] 没有注明日期,只有老人略显潦草的笔锋,落款的墨水很深,像停顿过许久。 信纸被捧在手中,风折弯它的页角。 他们对着寥寥几行静默。 是这么个道理,每段关系都是阶段性的,再亲近的朋友都如此,何况是房东与租客。 “异国他乡,我们真成孤零零两个人了。”叶绍瑶眯着眼睛。 深秋的风微凉,身上的薄外套有些不足够,季林越站在上风处,一手护着她的肩,掌心在她的头顶揉了揉。 他说:“是两个人,就不会孤零零。” …… 收拾一栋三层小楼是项大工程,叶绍瑶第无数次坐回沙发喘息。 或许训练都不比这艰难。 “我们干嘛一来就给自己上强度?”她反思。 等正式回IAM报道,房子就只是休息的场所,他们使用的区域就那么几个,为什么连仓库里的旧标枪也要擦拭。 季林越对厨房打起算盘。 “我去把油烟机和锅碗瓢盆洗一遍。” “你要下厨?”叶绍瑶扒着靠背,揶揄问。 “可以试试。” “你要是把厨房炸了,我的胳膊肘会立马往外拐,绝不偏帮。” 季林越的脸色不太好看。 哪里有贷款人炸厨房的女朋友。 夕阳西下。 向现实妥协吧,他们的确没有强到可怕的行动力,两人决定暂时远离家里的混乱,踩着西斜的阳光去IAM走走。 如果撞上大运,或许还能看见被学生气疯的格林教练。 果然。 “怎么能愚蠢成这样,我头一次看自己把自己绊倒的人。”女人的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他们的耳中。 格林在和学员复盘前些天的JGP。 这对组合的两套节目都出现不小的失误,除了捻转步摔倒,超时也很严重。 “去打招呼?”叶绍瑶犹豫。 季林越摇头:“不打扰他们。” 他的捻转步也说不上多好,被拿去当反面教材也说不定。 反倒是格林首先叫住他们。 “叶,你们先去热身,编舞师在舞蹈室。” 只是招呼一句,看样子并没有指导他们的空闲工夫。 “好。” 火速逃离硝烟地带,推门进舞蹈室,又是另一个战场。 编舞师接了新的工作单,正和剪辑师争执音乐的抑扬顿挫。 虽然运动员们都在异国忙着比赛,但并不妨碍叶绍瑶感慨,今晚的学校格外热闹。 “您好。” 编舞师收起相向的獠牙,神色缓和了些:“之前发给你们的音源听了吗?” “嗯。” “还有故事背景。” “我知道,选曲出自《马戏之王》,夜莺在舞台上表演的那一幕。”叶绍瑶回答。 这部电影人气很高,自去年上映就迅速占领全球的电影市场,片中的音乐也不俗气,一举获得奥斯卡的金曲提名,还深得运动员和编舞的喜欢。 容翡和张晨旭在上赛季的自由滑就选用了电影里的《AMillionDreams》。 同样充满幻想。 不一样的是,叶绍瑶对自己的节目更有共鸣。 它唱的,是她和他们的野心。 第169章 时间附上一层又一层痂。 距离NHK开赛只不到两天,早上刚好是冰舞项目的官方训练时间。 训练馆的大门打开,暖气充盈的室内突然灌进寒风,叶绍瑶被微弱的风声吸引。 冰场突然来了一批人。 西方面孔,径直走进内场,似乎抱有明确的目的。 “季林越,你看。”她努努嘴。 合乐的冰舞组合被打断,正在高|潮的音乐戛然而止。 场内的其他选手随后得到合乐延后的提醒。 季林越问:“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回答:“有选手的兴奋剂检测出了问题。” 更多的,他们也不知道。 现场有些嘈杂,大多是不明真相的教练和选手,匆匆被请出内场,被告知暂时进行冰面维护。 和那行人错身的瞬间,叶绍瑶恍惚听见一个名字。 是本场的意大利选手。 果然,季林越在推特刷到相关推送:“意冰协发通告了。” 通篇的生硬语气配上一张截图,像机器在例行公事。 根据世界反兴奋剂机构监督、委托国家反兴奋剂机构执行的兴奋剂检测显示,意大利组合的女伴在大奖赛M国站前的次检中发现体内存在氢氯噻嗪,结果呈阳性。 他们的过往战绩不错,世界排名也不低,几乎是站在NHK最高领奖台比赛的水平。 门外的当事人走在内场通道,争执的声音很容易尽收耳里。 “我质疑你们的专业性,”女伴说,“我要求开启B瓶检测,并向国际体育仲裁法庭上诉。” 官员不疾不徐:“当然,你有上诉的权利,我们也保留你上诉的机会。” 但在B瓶检测结果没有出来前,他们将面临无限期的临时禁赛,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无法参加近在咫尺的J国站。 门内一阵唏嘘。 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小了,料想意大利组合已经带着团队离开,冰场恢复原来的秩序。 运动员们陆续回场,但环顾一周,又似乎空旷许多。 “你们的机会来了。”格林在不远处说。 夺冠热门一退赛,本站冰舞的悬念骤然增加,这的确是他们争夺领奖台的最好机会。 “我们会把握住的。” …… 在IAM进修的这几个月,叶绍瑶和季林越把俱乐部联赛的录像看了又看,所谓对症下药。 摒开伤病的影响,图案舞则是问题中心所在。 “都这时候,就别想着记动作,”上一组的分数还没出来,格林守在场边,教他们调节呼吸,“分站赛而已。” “而已?”叶绍瑶笑着说,“我们也没进过总决赛。” “这得看你们今天的表现。” GP总决赛的名额由六场分站赛成绩决定,每站按照排名高低获得相应的积分,积分最高的六组选手可以顺利进入总决赛的较量。 根据此前已完成的三场分站赛,冰舞项目已锁定两个GPF席位。 叶绍瑶和季林越手握两块敲门砖,压力的确不小,但现在的心情放松不少,麻木的指尖重新活泛。 有人的大奖赛已经结束,而他们的才刚刚开始。 “The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represent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 韵律舞选曲《TangoRomantica》,中文名《浪漫探戈》。 节目从舞蹈开始,由长管进入恢宏的管弦合奏,华尔兹握法的基础压步到裁判席前,一个高同步的“直升机”双三,两人进入图案第一部分。 出于对图案舞整体的考量,叶绍瑶和季林越在非关键点的肢体动作和握法上有省略和调整,变相降低了图案难度。 对于刚啃下这套复杂图案的他们来说,用刃、节奏、握法和细节的处理依然很难兼顾。 第一个关键点,男伴引带女伴转体的速度要求极高,在注意凸出变刃的情况下,叶绍瑶的落脚没有完全卡在第三拍。 这导致其后的摇滚步没有找到膝盖韵律,两人的步法有些拖沓。 好在握法和变刃的质量都不错,紧接的压步让他们迅速统一步调,换凯利安握法的双腿交叉滑行,每一步都踩上重音。 最后一个关键点,前弧线进入闭式乔克塔接女伴两圈小捻转,由于规定的需要,这串步法几乎由单足连续完成。 叶绍瑶稳住重心,借季林越给的动力完成捻转,每一处落冰与节奏几乎没有偏差。 富有探戈风情的连续转三后,两人小跳接上连续捻转步。 右后外刃捻转四周,逆时针rocker后接左前外刃捻转四周,肢体带动进入右后内刃四周捻转伴随姿态变化。 肢体流畅,动作饱满,并且满足提级条件。 自此,节目已经完成大半。 在冰场长轴处停冰,衔接一段探戈经典舞步,中线接续步从场东滑到场西。 视线内的事物都模糊不堪,耳边风声夹着碎发呼啸而过,但叶绍瑶依稀能够听见嘉奖的掌声。 她和季林越的发挥很不错,甚至比昨天的合乐练习还要顺。 不知道是不是顶级高手退赛的缘故,她对这一站的领奖台抱有信心。 管弦还在铿锵演奏,一段悠扬的提琴将每个音符缝合,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技术动作,弧线托举。 遥想上次比赛,他们就栽在这里,因为不可抗的伤病。 一圈小捻转交换站位,叶绍瑶在季林越的保护下翻身踩上大腿,舒展身姿,保持弓身难度。 难度下法接小托举,他们终于在正赛中顺下来。 虚惊一场。 “刚才的托举把我吓出一身汗。”她捏着衣角吐槽,将拉链拉到脖颈。 “为什么?” “我看你苦大仇深,以为是肩伤又犯了。” “没有,”季林越让她放心,“可能是我的表情管理不恰当。” 叶绍瑶用刀套敲着他躬下的背脊,打趣说:“你不入戏哦。” 但其实,这首曲子诞生的目的性太强。 没有故事背景铺垫,没有影视作品引用,只有分不清是管是弦的乐器声,根本难以解读。 故而编舞师在赏析课提问时,她也没办法得出音乐的主旨。 “节奏明快,像一场宫廷舞会。”当时的她生拼硬凑,只能想象出贫瘠的画面。 该把自己带入什么样的角色,她还在摸索中。 “Thescoresrelease——” 分数出来前的人声提醒,观赛席的嘈杂逐渐消下去。 “ShsoysoYe/LinyueJi,haveearned69.34intherhythmdance,theyarecurrentlyinthefirstplace.” 握在一起的手心因为紧张沁出薄汗,尘埃落定的那刻,它们的主人抱在一起。 屏幕显示,他们的技术分拿到36.25分,节目内容分33.09分,总计69.34分,暂时排列第一位。 有观众抱以夸张的语气词,连格林教练也没忍住挑眉,直起身夸奖:“很不错的成绩,看来图案舞及格了。” 官网的小分表刷新,叶绍瑶/季林越在图案舞第一部分吃了两个“N”标记,只定到二级,但GOE还不错。 余下的技术动作,第二个图案四级,连续捻转步分别为四级和三级,中线步四级,弧线托举三级。 看来裁判很认可他们的韵律舞编排。 容翡几乎在同时打来电话:“你们好牛,真不枉我守了半宿直播。” 此时的J国太阳高悬,但亚欧大陆的西岸还在沉睡。 叶绍瑶用手掌摒掉周围的喧闹,不自觉收声:“容女士,你现在不应该飞捷克吗?” “不妨碍,我买了航班的全程网络,实时转播很流畅。” “就为了我和季林越比赛?” 飞机上的WIFI可不便宜。 “你听我现在精神抖擞,实际上紧张得一宿没睡。”话是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开始打呵欠。 叶绍瑶没忍心腹诽。 从容翡那拖泥带水的语调就能想象出来,她迷迷瞪瞪地张着眼睛,松弛的身体在路上一步三摇。 斟酌再三,她宽慰说:“正常,毕竟是第一次当教练。” 不久前,容翡在滑协舌战群雄,坚决要求领导通过她递交的布拉格杯*报名申请,放手里的青年组合出去比赛。 “护照和签证已经办妥,家长的年假也休好了,连人带行李都在保安室,给不给过,您就说一个字。” 这事没在媒体上传开。 但那天的朋友圈,几乎人人都在感叹容翡的风风火火。 甚至不乏朋友吹牛—— 要是自己在年轻时能遇见这样的教练,说不定现在已经大满贯在手。 “我的目标可是让他们替我们拿下那枚失之交臂的奥运金牌,所以当然要去见见世面,”容翡笑着补充,“越早越好。” 扎在心里的刺是拔不掉的。 即使肉眼所见的皮肤消肿,伤及肌理的创口也无法自愈,只是时间附上一层又一层痂。 …… J国广岛,一对穿着长羽绒服的情侣扎进人堆。 街上很热闹,多的是穿着民族服装的年轻男女。 这里似乎在举办当地的冬日祭。 对,世界在今天刚刚立冬。 女孩用耳朵夹着电话,和好友聊得有一搭没一搭。 对方编排某位虚了好几岁也终于到三十的不成熟男士,怨气和玩笑的成分分不清高低。 “张晨旭和我八字不合,那天我去滑协,他居然帮着领导说话。” 听筒里有男声争辩,那是因为他没有新班子的人脉,怕兜不了底。 “我需要你兜底吗?我独当一面。” 两个人的对话,不知不觉变了主角。 “话说,”状况外的季林越略过琳琅小摊,试图把叶绍瑶的心思拉回来,“我妈许诺的衣服送到了。” 就寄存在他们下榻的酒店。 这可比吵嘴有趣得多,叶绍瑶眼睛一亮:“正好赶趟。” 两匹布在家里挂了许久,温女士从休赛期就一直念叨。 孩子们的选曲是什么,角色又是什么,是正派或是反派,就等着开工画草图。 “但是邮费到付。”季林越无情地关掉回忆的闸口。 点开短信,费用将近两万日元。 “八百块人民币,”叶绍瑶惊讶,“温姨还寄了些什么?” 答案揭晓的时刻,她和季林越蹲在房间拆了小半天快递。 大纸板包裹若干小箱子,不止表演服,什么稀奇物件都有。 连泡菜坛子都拿了两只,还贴了便签纸: [这是宛郦带给瑶瑶的。你们抱怨蒙城的蔬菜不好吃,腌一腌总还能入口。] 叶绍瑶无语凝噎:“我妈也是主谋。” 再是生活用品和训练用具。 直到狭窄的过道无处下脚。 她仰身躺回床,目光顺势看像天花板,说:“我想到一首歌。” 季林越坐在旁边:“NeverEnough” “嗯,NeverEnough.” 第170章 他们问心无愧地站在这里,昂首挺胸。 如温女士打包票的,这身表演服很有设计感,比稿纸上呈现得还要美。 黑与红的撞色,一半是沉寂的星空,一半是妖冶的缠枝花朵。 不规则的裁剪从领口蜿蜒向下,像盘在腰际的银河,最后收束在侧腰处,黑与红挽成一个扭结。 叶绍瑶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儿:“我何时能拥有温姨的手艺。” 季林越也托着裙摆:“这是她的复出之作。” 在他们小时候,联系一名靠谱的设计师不是简单的事。 沟通的渠道有限,人工费和材料费也是很大一笔开销,抱着能省尽省的态度,温女士着手给季林越做了很多年表演服。 后来视力不大好,看水钻总觉得晃眼睛,针脚也对不齐,就从此封掉缝纫机,任他另找高明。 “我还记得,”叶绍瑶说,“小学时候的兴趣班表演就是温姨给做的裙子,贴了一百来颗钻,一股花滑味儿。” 她回忆起当*年的轶事。 季林越问:“这件裙摆会不会太长?” 自从那次被裙片卡住刀齿,叶绍瑶就不喜欢在比赛中穿过长的裙子。 她用手指丈量长短,又在身前比划:“的确,可以让格林教练裁一些。” 她对自己的手艺不自信,手边也没准备所需的工具,自由舞比赛在即,只能先找人应应急。 话没说完,一通电话已经拨出去。 尽管现在天色已晚。 …… 换上崭新的服装,盘上新编的头发,别出心裁配了一朵发饰,夹在耳后。 “我像刚从舞会落跑的灰姑娘。”叶绍瑶在穿衣镜前满意地提着裙角。 “好看。”季林越这样评价。 “不不不,”她说,“披上国旗的我才最好看。” 她想,他应该知道自己表达的意思。 前天韵律舞过后,他们排在所有选手的第一位。 虽然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格林组的另一对选手在捻转中双双失误,男伴的动作甚至只被定为基础级,最后以两分的差距屈居第二位。 不过比赛就是这样。 成绩和实力挂钩,和状态也有不小的联系,叶/季能够首先拿下一城,也不全依靠别人的失误。 “相信他们即将度过漫长的蛰伏,我们也希望看到他们最终破土。”前段时间,岑溪这句采访后的结束词被译成英语大加转载,在推特掀起不小风浪。 国内外不少冰迷注视着他们,期待看到一场东方之星的闪耀。 “很有信心?”格林问。 “信心爆棚。” 这是他们新节目的首秀,如果一切顺利,也将是他们首登大奖赛领奖台的见证。 “The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represent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 他们是来自华夏的冰舞运动员,叶绍瑶和季林越。 刀齿在冰场中央定下一个点,女孩用规尺步收拢躯体,任由男生从身后遮住自己的眼睛。 选曲《NeverEnough》由电影中的两次演唱拼接而成,一次是他们的开始,一次代表他们的结束。 这是夜莺的内心独白。 她唱着这段往事,也唱自己。 [哪怕我们在夜空摘下星光也不知足; 黄金塔还是不够高大,双手捧着世界仍然觉得不够。]* 歌者颤抖的声音像某种前奏,和低缓的钢琴融为一体。 一段编排步法重回冰场中央,故事从这里倒叙。 夜莺和巴纳姆在宫廷相遇,和弦搅入低沉的旋律,陌生的人从此出现命运纠缠。 拦腰进入的小托举,叶绍瑶逐渐收起滑足,任由季林越圈住自己的双肩,收紧核心,在原地保持低姿旋转。 [我努力想要屏住呼吸,不愿让这一刻结束。] 翻身的旋子落地,两人错身而过,又在即将远离时,叶绍瑶被勾住浮足的脚背。 转身内刃鲍步,上肢配合简单步法的舞蹈,他们的动作趋于一致。 面对面的华尔兹握法将距离拉进,他们看清彼此,有同样的野心,对上流社会的地位充满渴望。 还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心。 歌声流露出磅礴气势,歌词与旋律产生共鸣,梦寐以求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他们已经听见回音。 [你是否愿意握住我的手,与我分享此刻?] 深用刃的前内内勾步进入对角线单足接续步,转体接两圈小捻转,后外括弧步滑出,曲线几乎覆盖整个冰面。 衔接的弓步进入一段舞蹈,叶绍瑶被季林越引带完成前内外勾步,配合浮腿的摇摆动作,顺势进入编排旋转。 这是叶/季用编排旋转代替编排托举的首个赛季。 双脚离地让身体不可控地往下坠,展开的双臂收紧,叶绍瑶比任何一次都更结实地抱住季林越的脖颈,然后被稳稳放在冰上。 副歌迭起的高|潮推着他们继续向前。 因为角色或自己也如此,他们低姿压步,他们越滑越快,他们用大幅的舞蹈动作告诉所有人—— 他们永不满足。 直线托举加弧线托举的联合托举动作,叶绍瑶通过难度背身上法踩住季林越的腿,弓身姿态过渡重心。 等季林越以大一字滑出一道弧时,自己又保持浮足完全探出的仰燕式。 旋律线始终向上,她站在高处,坚定地摘取自己已经得到的,和更膨胀的名誉。 落冰接捻转的难度滑出。 他们把情感赋给冰痕,每一次蹬冰都是宣泄,承载着欲望的躯体在奔波。 [哪怕是千万盏聚光灯的光芒, 哪怕我们在夜空摘下星光也不知足。] 转三进入的三组同捻步都踩着旋律的重音。 歌词回旋重复,他们也在捻转中对“neverenough”无声呼喊。 他们是欲望的裙下臣。 这道沟壑永远不会被填平。 对于他们来说。 气势在此刻被掀到最盛,紧握的双手成为旋转的支点,两人同时保持蹲踞姿态,浮腿同向。 六圈后,变直立姿态,叶绍瑶做出躬身难度。 又四圈,卡着歌者的长音,两人换足,季林越保持燕式姿势,完成最后的旋转。 [对我来说。] 所有的波澜壮阔突然平静,节目的尾调重新续上古典音乐的哀怨,呼应最初的低沉。 他们是巴纳姆和夜莺,一个是女人眼中的爱人,一个只是富有生命的摇钱树。 原来即使拥有再多,也有东西是求而不得。 他们都是游戏的输家。 结尾动作,叶绍瑶和季林越模仿了角色在巡演最后的离别吻。 不过只是轻轻地借位擦过。 脚下的冰刀还在向前滑行,他们相见,相视,最后错身而过。 因为追逐名利而志同道合的人,也终究会因为各自所求不欢而散。 节目的震颤像巨石滚落,“咚”的一声投入湖水,荡起成倍的余波。 将角色收进盒子,叶绍瑶扶着腰晃晃脑袋,提醒自己快走出来。 “很棒。” 季林越的声音划过耳膜,也带来了如潮水的掌声。 世界突然嘈杂。 “你在夸你自己吗?”她环着他的腰,象征性的安抚过后,一同向四周行礼谢幕。 “从首秀来看,这套节目比较成熟,反馈也不错,”坐在等分区,格林迫不及待分析,“不过需要赶在F国站前调整对角线步,这个技术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刚滑了四分钟,脑袋正缺氧,叶绍瑶乖巧地听着,偶尔配合地点点头。 不过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的屏幕。 相信身边的季林越也和自己一样,从没这么期待分数出来。 上组运动员在自由舞中的发挥很不错,凭借几乎拉满的定级拿下突破110分的成绩,超过身后的组合近十分。 而叶/季是冰舞项目压大轴出场的选手,他们的分数将决定整场比赛的最终格局。 “信女愿一生吃素……”叶绍瑶闭上眼,又捡回迷信的老本行。 季林越附在耳边说:“没那么严重。” “这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她当然知道他们还有微弱优势,“对菩萨许愿要虔诚,要拿出诚意。” “可你拜的是观音菩萨。” 人生头二十年,叶绍瑶没少干求神拜佛的事,但一翻菩萨的花名册,也就知道观音的名字。 上学那几年,顶多再认识个文殊菩萨,不过现在也全都抛之脑后了。 叶绍瑶没好气:“拜你。” 有时候啊,季林越真讨厌。 作为惩罚,她把手从他的掌心抽走。 让他抓空气去吧。 小打小闹磨蹭掉小半分钟,显示屏还是一片空白。 格林趁空当分析了更多,就差起笔画张小分表。 “对角线步的难度步法不够多,大概被定为两级;同捻步的气势没拿出来,和音乐不太搭。” 说到后面,连编排动作也快挑出毛病。 “编排滑行还差点意思,可以在这套的基础上再精进……不过时间够呛。” 叶绍瑶用手指牵起嘴角,示意她多笑笑。 “教练,还好你已经给我们留了很多时间。” 所以他们才能一直走在进步的路上。 格林注视着女孩,似乎在分辨其中意味:“我可说不出煽情的话。” 叶绍瑶眼角发酸,但还不忘和季林越讲小话。 她本意是想提醒教练,现在正是爱长皱纹的季节,不能总把眉头拧起来。 实时排行榜上,前三名都是IAM出身,格林教练已经是全场最大的赢家。 如果换成自己,睡觉都得笑出声。 但是环境使然,温馨的灯光布置,满桌的花卉,把她的所有话都过滤成煽情的陈词。 “Thescoresrelease——” 还是来自麦克风的声音最能安稳人心。 全场寂静。 主持人巧妙地顿了几秒。 “别紧张,”季林越揽住叶绍瑶微抖的肩,“我们的付出对得起任何成绩。” “ShaoyaoYe/LinyueJi,haveearned114.12inthefreedance,theyarefinallyinthefirstplace.” 技术分61.33分,节目内容分52.79分,自由舞得分114.12分,两套节目总分高达183.46分。 他们在其他组合紧追不舍的情况下,反而扩大了分数优势,以超过三分的成绩成为最后的胜者。 “冠军?” “是冠军。” 叶绍瑶被身边的人紧抱着,精致的编发因教练的暴力抚摸逐渐凌乱。 问句之后,她始终没有做出其他反应。 她在心里翻起老黄历,这似乎是自己和季林越自携手以来,在国际大赛上获得的首枚金牌。 姗姗来迟的首枚金牌。 “季林越,偏偏是在J国。”她回抱住。 他们曾在这里丢失过一枚金牌。 2017年的札幌亚冬会,随着金/陈退赛,叶/季原本是毫无悬念的冠军组合。 但他们在自由舞中的表现平平,将短舞蹈中积累的优势压缩再压缩。 “没关系,我们的难度是全场最高,技术分有保障。”当时的等分区,连冯蒹葭也难得和格林一同当老好人。 可分数出来,结果不尽人意。 他们的节目内容分好像从沙漠长出来的,看不见一点水分,比J国组合低了六分不止。 最终,叶/季以一分之差仅获银牌。 那一天,他们站在矮矮的领奖台上,看J国组合戴起花环,看J国组合注视着日章旗升旗,高唱他们的《君之代》。 叶绍瑶很少提起这枚最不甘心的银牌。 但此刻,她和季林越站上高高的领奖台,互相颁发金牌,互相戴起花环,共同看五星红旗在最高处飘扬。 嘴里是他们唱过一万次,也依旧气势磅礴的《义勇军进行曲》。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胸腔振奋有力,他们的每句词都饱含热忱。 失去的会再得到,只要他们问心无愧地站在这里,昂首挺胸。 …… “快来拿国旗。” 颁奖仪式结束,助教在板墙外指导,该怎样披国旗,又沿着哪里巡场。 叶绍瑶笑着说:“虽然没有打过头阵,但我们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流程她都熟悉。 “那去吧,”助教向季林越的方向抬了抬手,“季在等你。” 她点头,转身往冰场中心滑去。 受邀的摄影师正在场中引导运动员拍摄,灯光闪个不停。 “季林越!” 风掀起红色的边,裙袂和国旗在空中猎猎,和女孩一样意气风发。 季林越听见呼喊,也不着急,只是展开双臂等着。 “每次都是我去拿国旗。”叶绍瑶指指点点,这样的分工未免太过明确。 他却理所当然:“我负责接住你。” 脾气还没蓄起来,女孩就被结实的手臂揽进怀里。 表演服的墨红和国旗的鲜红在灯光下格外好看,小钻和五星各自闪耀,又相得益彰。 他们也是星星。 东方之星。 “各位,现在可以巡场了。” 摄影师们终于拍够了静态,工作人员引导他们沿板墙逆时针滑行。 逗留的观众还有许多,此刻都挤在看台的栏杆处,和选手们挥手问候。 “等等,他们没有跟上来。”季林越提醒。 回头看,亚军和季军组合不知在埋头商量什么。 对方感受到两道目光,也向他们招手:“你们对花样巡场感兴趣吗?” 有女伴做出示范,跨坐在搭档的肩上,手里高举自家的国旗。 “试试吗?” “恐怕不行。”叶绍瑶婉拒。 季林越低声纠正:“行。” “你也就仗着你的肩膀不会说话。”她怼回去。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他的肩膀,比赛之外的时间,她都提心吊胆。 季林越还想说什么。 叶绍瑶这一路并不容易,在他受伤的时间里,她背负了比自己更多的东西。 她值得站在更高的地方。 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些更高的地方,他们会一起站上去。 国旗举在头顶,他们一人捏着一角,互相扶着脊背向前。 叶绍瑶冷不防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他们还会去更大的赛场,一定会有机会的。 170-180 第171章 前路坎坷,那就披荆斩棘。 GP的赛程紧凑,往往头一站还没结束,下一站已经开始组织新闻发布会。 没两天,新的选手、新的剧本又会在新的赛场上演。 不过当初选站时,叶绍瑶和季林越给自己留了些喘息的余地。 刚结束表演滑,他们就马不停蹄飞往F国格勒诺布尔,这么算下来,还有富裕的时间调整状态。 11月11日,航班从广岛机场准时起飞,稳定机身后一路向西,始终追赶着日落。 机上很安静。 头顶的小电视放下,屏幕显示着此时的室内外气温,而后跳转到世界地图,一条航线从太平洋延伸向大西洋。 飞机刚刚从华夏的领空擦过。 但叶绍瑶偏头去看,舷窗外除了云还是云。 “岸北一定又在下大雪。” “对。” 季林越打开两家的交流群。 温女士刚刚还在群里报信,毫无征兆的大雪把邵女士的最后一只花架也压塌了。 叶先生首先收到这个消息,代替妻子发出一连串的悲伤表情。 大人们总是这么幼稚,叶绍瑶笑着任他们展开有的没的话题。 “一到冬天,我就特别怀念实小对面的烤地瓜。”她说。 季林越收回手机:“如果我们能进总决赛,教练就会放我们回国参加全锦赛。” 听起来不像奖励。 但他们如今身经百战,参加国内比赛都是其次。 对叶绍瑶诱惑最大的,就是“回国”。 这几年满世界流浪的生活,让他们回国都比回IAM稀奇。 “但F国站的竞争可不小,咱们连上领奖台的可能都没有。” 机上没有暖气,耳朵贴着机舱的内壳有些发凉。 叶绍瑶换了方向,一头靠在季林越肩上,手也揣进他的兜里,试图把自己捂暖和。 接下来的适应训练,格林教练的手里多了一支笔,有事时写写,没事时转转,一管墨还用得挺快。 “教练,我们试着给对角线步塞了两个步法,但可能会超时,所以打算砍了一处衔接。” 格林扶了扶镜框:“编舞师怎么说?” “她说这不是最优解,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陆续要改一些舞蹈的点位。” “就按她说的来。”格林表示知悉,又沉浸在自己的计算里。 叶绍瑶埋头:“您在写什么?” “积分。” 手中的视频时不时传来微小的声音,实时播放着正在进行的比赛。 她想起来,此刻正好是俄国站的自由舞时间。 偌大的场景微缩在一方手机里,运动员依次完赛,屏幕上闪过一组又一组分数,领奖台的悬念即将揭晓。 不怪教练紧张,叶绍瑶只围观了一会儿,再上冰时也觉得放不开。 就像在等分区接受命运审判的是自己,而非别的什么人。 “我现在比上一站还紧张。” 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有晋级总决赛的希望。 但他们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知道今天过后,冰舞项目的待定席位还有多少。 季林越说:“我们有优势。” “对。” 这也是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想法。 心不在焉的训练结束,格林在场外传来捷报。 意料之外的黑马没有出现,一切都和大众预测的一样,该拿牌的拿牌,该待定的待定。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白黑组合手握两个分站赛金牌,一跃成为晋级总决赛的头号选手。 “你们有一枚分站赛金牌,目前排在待定区的第四位。” 格林亮出她的计算结果—— 叶/季手握NHK分站第一,积十四分。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三组已完成两站的运动员,身后分别是一组分站银牌和两组分站铜牌。 按照积分规则,只要他们能在F国站拿到前四,保证两站累计到二十二分以上,就极有希望将总决赛的入场券收入囊中。 即使和其他组合同分,他们也会因为一枚金牌占得先手。 但是,“前四啊……” 翻开选手秩序册,各项目的运动员按照国际积分排序,将在首场比赛中倒序出场。 叶/季的国际排名第二十一位,甚至没有挤进最后一组。 不过,他们可从来没听过“世界排名等同于实力”的道理。 前路坎坷,那就披荆斩棘。 …… 场馆最后一次换冰的日子,刚好给运动员们放了假。 叶绍瑶却没领情:“B馆还开放着,我和季林越可以换去那里训练。” “不行,”格林皱眉,“我知道你们想拿到名额,但超负荷的训练除了累垮身体,对比赛毫无用处。” 她和他们算了一笔账。 从备战J国站开始,两人就没完整地休息过一天。 最清闲的时候,还是飞往格勒诺布尔的那十三个小时。 季林越能理解叶绍瑶的心情:“还有三天开赛,我们想一鼓作气。” “一鼓作气不是这么用的,”格林学会用成语反将一军,“你们华夏人更应该知道劳逸结合的重要。” “教练。” 叶绍瑶的话被堵在嘴边。 “这里背靠阿尔卑斯山,有西欧最著名的滑雪道。我批准你们去雪上换一换心情,”格林批好口头假条,“当然,别带着伤回来。” 格勒诺布尔是以雪著名的城市。 无论是山脚的普通小镇,还是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山巅,从来都不缺冰雪聚会。 叶绍瑶换了套日常的运动服,与季林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完成任务似的。 不过和工作人员描述得一样,进入冬令时,这里就自动进入了旅游旺季。 随便哪条小街都满是人。 “我猜,他们从地中海过来,”叶绍瑶找到消遣的游戏,“那一家是M国人。” 得益于久住国外的经历,她能够分辨出欧美人的五官。 嘴唇薄的大多有Y国血统,发色浅的应该是德国或其他北欧国家,加国人的长相和M国没有多少出入,但肥胖率要低不少。 季林越听她满嘴跑火车,随手指了个买冰棍的女孩让她猜:“她呢?” 考官发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把她难住。 叶绍瑶自诩聪明,从另一个角度回避:“我能确定她是运动员。”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学滑冰的小朋友。 这倒不难得出。 女孩纤细的小腿裹着只有女子花滑运动员才会穿上的连裤袜,宽大的裤脚挽在脚踝,显然将要进行一场比赛。 季林越的关注点就这么被拐跑:“亚欧青少年花样滑冰邀请赛。” 谜底就在谜面上,不远处的体育馆正挂着赛事的会旗。 原本还没去处的两人有了目的地。 在赛场当久了选手,叶绍瑶还不太适应完全放松地坐在观赛席。 按照贴出的赛程,比赛即将开始。 她直着身环顾,这里没有多余的检票人员和保安,观众席空荡到可以随意挑选座位。 “好冷清的比赛。” “毕竟不算官方赛事。” 悠扬的铃声响彻室内,主持人按例报出商业赛的所有赞助商,最后才宣布比赛开始。 叶绍瑶被排队入场的孩子们吸引,一个比一个高,像行走的网络信号。 “要是放国内,他们的年龄都还够不上少年甲组。”她满是笑容。 不过这不是国内,也没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大家都高高兴兴,怎么乐意怎么来。 为首的小姑娘在场下还昂首挺胸,上冰的入口一打开,就当起了缩头乌龟,一定要得到教练的嘉奖承诺,才肯被哄着上场。 她的表演算不上完美。 步法是最简单的压步和转三,跳跃是不全乎的一周套,小姑娘还在燕式转中因重心偏离而摔倒。 但她看着才四五岁,这样的难度已经足够拔尖。 叶绍瑶低呼:“是刚才买冰棍的小朋友。”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买冰棍的行为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毕竟据她所知,东北以外的朋友很少有这个习惯。 “ThankstoChina`sYunweiLiforherperformance.” 开场的报幕被忽略过去,叶绍瑶现在才察觉到要素:“China?” 看这小姑娘的发色和皮肤,可不像是华夏人。 身后走廊的风声小了些。 “我还记得你,运动员。” 旁边的空位被占据,叶绍瑶周边的空间被瞬间压缩,视线似乎也被挡住不少。 “啊,”她似乎对眼前的男人有些印象,但不太确定,“李重旸?”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多。 那时候,她还是名中学生,在自己的体育事业上默默耕耘。 而当时的李重旸已经是手捧国际公开赛奖杯的羽毛球运动员,拥有世界级的出色表现。 算一算年纪,对方已经三十好几。 李重旸的轮廓早没有青年的锐气,时间给他的五官抹上几分稳重,黑色的冲锋衣裹住大半个身影,周身有淡淡的花香。 好在他的身材没走样,和花香并不违和。 “您不是羽毛球运动员吗?”叶绍瑶问。 “退役三四年了,现在在F国的俱乐部当教练。” 羽毛球黄金一代的球员,如今与外国俱乐部长期合作,国内的舆论想也不会好到哪去。 “那您怎么会来看花滑的比赛?” 其实她并没有多好奇,只是无数次经验告诉她,社交的对话公式该是这样。 李重旸向场上的小姑娘抬了抬下巴,眼里全是赞许:“优秀吧?我闺女,叫李蕴薇。” 被铺天盖地的恶评所淹没的这几年,他毅然选择和外籍女友结婚生子,将事业也带到这片陌生的土地。 叶绍瑶了然,难怪她的分辨雷达失灵,原来是因为遇上了混血小朋友。 场馆的路线并不复杂,内场和观众席互相联通,翻过隔离栏,小姑娘径直走到他们面前。 没有上场时的三顾四盼,她像穿着礼服的小公主,开口就是谈判:“爸爸,我的表演结束了,现在可以去乐帕尔公园玩了吗?” 是叶绍瑶并不耳熟的语言。 “不可以,乐帕尔公园在冬季不开放。” “那就迪士尼,虽然我更喜欢丛林探险。” 家长永远拿孩子没办法,放在多知名的运动员身上也一样。 “抱歉,她有些任性。”李重旸打理女儿脸上的碎发,冲叶绍瑶和季林越笑笑。 乍见两个生人,李蕴薇又是另一副表情:“我知道你们,你叫叶绍瑶,你叫季林越。” 这回的腔调依然奇怪,但是在能够听懂的范围内。 居然是中文。 “没礼貌。”李重旸拿出严父的姿态,在她的头顶一敲。 那该怎么称呼呢? 小姑娘酝酿许久,终于在匮乏的词库里找到形容:“姐姐姨,哥叔叔。” 姐姐姨…… 哥叔叔…… 叶绍瑶似乎能理解她的绞尽脑汁。 她和季林越与李重旸差了小十岁,李蕴薇又和他们差了十来岁,正是叫什么都尴尬的年纪。 社交公式再度发挥作用,她俯身夸:“你的膝盖韵律很好,基本功也很扎实。” “教练教的。”李蕴薇说着,半个身体已经藏在爸爸后面。 看来也是不太喜欢交流的性格。 没打算继续为难小朋友,大人们坐到一处,又扯了会儿闲篇。 竞技体育的圈子不大,子承父业挺常见,父母想让孩子远离这份苦差事的也不少。 所以,“为什么选择花滑呢?”叶绍瑶问。 真奇妙,这是她在接受各路媒体采访时都避免不了回答的问题,现在却从自己的嘴里问出。 “说起来,还和你们有关。” “我们?”连季林越也少有地惊讶了。 “薇薇爱美,她对你那条黄裙子一见钟情,”李重旸对叶绍瑶说,“这就是她学滑冰的原因。” 黄裙子,应该是冬奥表演滑的那套。 她有些受宠若惊。 在自己的审美里,那条考斯滕可算不上好看,曾一度因为高饱和的颜色压了几个赛季箱底。 但就像岸北那场毫无预兆的大雪,它的价值也突然显现。 “它刚好被我带来F国。” 礼物送出的那一刻,有什么从脑子里呼之欲出。 她好像明白了,在故事的最开始,容翡送出那套表演服的心情。 第172章 所走的每一步都作数。 自从容翡转移了工作重心,十天有八天都忙得没空拿手机。 叶绍瑶偶尔有两次能及时得到回复,还是沾她学生的光。 “瑶瑶,你无法想象这对小朋友的进步有多迅速,”电话那头,容翡正在冰场边,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依稀可闻,“今年的国内总决赛还垫底呢,布拉格杯居然拿到一枚铜牌。” 关于布拉格杯的赛果,叶绍瑶已经在推特刷了好多天。 这消息真不具有时效性。 “可是布杯的青年组双人滑只有四对报名。” “奖牌的含金量是其次,在节目配置不变的情况下,他们的技术提高了五分。”容翡分析说。 五分,约等于在自由滑多做一个五组托举。 这样的进步可不在裁判主观判断的误差内。 说起来,她接手这对双人滑也不过大半年的事。 平时一起练冰,陆训也常互相监督,所以更能暴露他们的薄弱点在哪,突破口在哪。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教练一直是一份苦差事,但她并不为此感到疲惫。 她喜欢这个新角色。 有那么一刻,电话两头都是静默的。 地理位置上,她们离得并不远。 一个吹着从地中海拂来的湿润海风,一个逗留在布拉格的阴天里,中间只隔了一个德国。 叶绍瑶抠着手机壳的小挂件,慎重说:“梁主任私下和我提过,你这次的行为有些激进,小心回国被总局和滑协挨个训话。” “训话是他们需要斟酌的事,我只管遵循自己的内心。我们下个月还要飞一趟乌法*,比了赛再回去。” 容翡耸耸肩,语气毫不在意。 她走的路都是自己铺就的砖石,而脚下的每一块砖石,也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下个月?”叶绍瑶算了算日期,“你可别乐不思蜀。” 每年年末,花滑的国际大赛将暂告一段落,各个国家会陆续召开国内的锦标赛,作为来年四大洲和世锦赛的选拔。 对于运动员们来说,这是密集赛程中的间奏。 华夏今年的全锦赛举办较早,和Russian-ChineseYouthGames刚好前后脚。 “我知道,”容翡给每个字加上重音,“只要国家还需要我,就一定会参赛。” 回答很官方。 她不会退役,起码在这个赛季。 叶绍瑶笑着拨开郑重其事:“但你在之前的答记者问时,给的理由是‘先挣待遇再养老’。”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 容/张是冬奥会的三朝元老,又有奥运会银牌和世锦赛金牌傍身,积累的待遇已经不会差。 但容翡接过她的话茬,装作哀嚎:“真要挣待遇,那我还得展望十四冬,好遥远的2020年。” 在运动员生涯的末尾,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张晨旭最近又拧了脚踝,还待在体育总局养伤。 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有两位前辈树立榜样,我好赖得熬到十五冬呢。” 消毒水的味道在房间的角落蔓延,呛得叶绍瑶被迫停止调侃的心思,容翡那头有新工作,线上会晤就此结束。 身后,队医借了医疗点的设备,正给季林越做简单的检查。 人板正地坐在病床边,只是脸上一副无奈样。 就在刚才,他在训练中出现两次失误。 女孩怕他是瞒着伤病不说,硬把他押过来,所有解释都被驳回,连鞋也没来得及换。 “放心,季的恢复状态很理想,没有二次拉伤,”队医说,“不过比赛将近,得注意控制训练量。” 季林越学着队医的语气说:“放心。” “放不了,”叶绍瑶抱着胳膊,“如果不是肩伤复发,那就是咱们的技术出了问题。” 听起来,比受伤也轻松不了多少。 从动作复盘中回神,队医已经退出房间,只在桌上留下几枚肌贴。 窗户开了条不宽不窄的缝,风从缝隙挤进来,借窗帘长出有形的手,和他们亲切地打个照面。 叶绍瑶借风听到一段忧伤的萨克斯,不知是哪个街头的老绅士演奏的,曲调却是《生日快乐歌》。 “过完这个冬天,就到咱俩的本命年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年实在漫长,四月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季林越问:“想过生日?” “想许愿,许愿咱俩能顺顺利利进总决赛。” “那这个可以替代吗?”变戏法似的,他从外套摸出两张红笺。 叶绍瑶眼前一亮:“原来你才是阿拉丁神灯。” “在福山买的。” J国的红笺,挂在F国的树上,请华夏的神明,她不由幻想菩萨在天宫迷路的场景。 怪滑稽的。 “提问,”好学生举手说,“菩萨没有签证,会否被允许进入F国的领空?” 季林越煞有介事,思考后摇头:“不会。” 但愿望会实现的。 他会尽他所能。 门外的广播响彻场馆,工作人*员用话筒调度:双人滑的晚场训练结束,冰场将在清冰后重新进入冰舞时间。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又到训练的时候了。” 叶绍瑶揉揉季林越的头发以示安抚,起身去够肌贴和剪刀。 撤开两步,却没办法忽视横亘在腰际的手。 “肩胛的位置请回正。”她居高临下。 季林越听话,挺起腰背,放松左肩的肌肉,将不安分的胳膊换了一条。 叶绍瑶叹气:“希望你在赛中也能把我稳稳抱住。” “我会的。” 偏僻的走廊突然有脚步走近,夹杂着人声的尖锐,医疗点的房门随即被撞开。 风也在霎时安静。 叶绍瑶被骤然放大的嘈杂吓得剪错了结构,工整的刀口岔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枝桠。 室内很快被填满,不过没人把关注点放在他们身上。 捷克的双人滑组合在抛跳训练中出现重大失误,女伴的身体在空中完全失去重心,侧脑磕在冰面上,现在还呼吸急促着。 医护人员初步断定为轻微脑震荡的症状,却被教练吼回去:“不可能,我要专业的检查!” 人类往往会对自己意愿之外的事物抱以习惯性的质疑。 等待救护车的时间很长,长到聚集的人们又各自散开,叶绍瑶也完成了贴肌贴的所有步骤。 “你们是情侣?” 正要离开,隔壁的女孩转醒,虚弱的语气带着些许揶揄。 意识到对方的话题人物是自己,叶绍瑶反问:“怎么这样讲?” 大概是认识系统有些紊乱,女孩自动默认了她的回答。 “你们冰舞能有一对修成正果,真难得。” 叶绍瑶勾出礼貌的微笑:“祝你早日康复。” “很难,这是我今年第二次脑震荡。” 她很平静,好像嘴里说的是不相干的人和事,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现状。 虽然无论接不接受、该如何接受,身上的伤和体内的病都是客观存在。 健康是奢侈的。 这是从他们选择成为专业运动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 …… 11月23日,GP系列最后一场分站赛在F国格勒诺布尔举行,这把冰雪王国的狂欢推向又一个高|潮。 双人滑方面,捷克组合的退出并没有影响到比赛格局。 通往总决赛的名单里,还是那几副老面孔。 唯独,缺少了属于华夏的名字。 这是自索契冬奥以来,华夏双人滑组合首度不入GPF。 不过收之桑榆。 虽然叶/季在赛前公开训练的状态不佳,但正赛发挥稳定,定级和NHK出入不大,最终排名第四位。 自此,本赛季GPF的名额尘埃落定。 格林终于合上她随身的小笔记本。 “还好是金牌加铁牌。”虽然本站没有奖牌入账,但并不妨碍叶绍瑶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偷看过格林教练的计算题。 所有分站结束后,积分相同的大有人在。 只是因为有手握一枚金牌的微弱优势,她和季林越的名字排在了同积分组合的第一顺位,成为最后一组入围的冰舞选手。 面对从华夏远道而来的体媒,她坦诚,他们没有浪费一次机会,所走的每一步都作数。 GPF的邀请函就是最真实的反馈。 [冰舞?是冰舞吗?是我们华夏千年老瘸腿的冰舞吗?] [我国的冰舞也是好起来了。] 返回加国备战总决赛的途中,叶绍瑶短暂浏览了国内平台的言论。 心情说不上糟,但也绝不算好。 未读的私信塞满了消息区,连一贯无人问津的ins也有了些活人味儿。 蒙特利尔正是阴天。 “怎么了?”季林越察觉她的低落。 “有些惶恐。”她回答。 职业的缘故,她习惯于在媒体前抛头露面。 比赛也好,采访也好,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但现在的热度似乎成了烫手山芋。 她将消息栏上划,各类私信都有,鼓励他们继续努力的,八卦搭档感情关系的,甚至还有劝说他们与冬管中心割席的。 难以理解。 飞机进入不稳定的对流层,像陷进了灰白色的粘稠奶油,他们随着机身晃动,不知道穿过多少朵云。 她终于熄灭手机屏幕,仰头养神:“论这一点,我还挺佩服李重旸前辈。” 大脑放松时总会想到很多。 当年的李重旸又是如何在一边倒的舆论下,拿到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枚1000赛金牌,并在风口浪尖宣布担任F国国家队的主教练。 “我们看似在无数次的比赛中练就了铁的心脏,但它又会在某些时间地点褪成玻璃。”季林越说。 “你也看到那些评论了?” 他点头:“很难不在意,但在尽量屏蔽它带来的影响。” 跟着格林组,飞机落地蒙特利尔特鲁多机场。 机场的管理依旧混乱,格林丢了她的背包,正在安检处和工作人员理论。 “我留下来交涉,你们先跟着助教回IAM。”她嘱咐。 叶绍瑶点头。 每次出行都会触发一些意料之外的小事件,像投进湖里就找不见的小石子。 但会让心情变得更糟。 比如在机场出口,她被人踩了一脚。 “对不起……是芍药和月季吗?”女孩戴着鸭舌帽和围巾,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镜片藏不住的雀跃,“我以为蹲不到你们了!” “你……” 她忙着自说自话:“听说你们今天飞蒙城,我就来机场碰碰运气,刚想打道回府呢。” 她是谁,听谁说。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眉头皱成一座横断山。 “抱歉,我们要和队友汇合。” “好,总决赛加油,”大脑下达激动的指令,她的双手无处安放,“国内有超多粉丝喜欢你们的。” “谢谢。”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用逃跑形容他们的机场经历。 被陌生人拦着听一些奇怪的话,看似真诚的祝福也是无形枷锁,把他们架在比万分努力还多一分的高台。 …… 十二月初,所有枫叶落尽的时候,厚重的雪覆盖了温哥华满城。 曾经的冬奥场馆里,浇冰车时隔多年再度驶进,GPF和JGPF向数代前辈们致以敬意。 “温哥华冬奥会举办的时候,我才刚回冰场没多久。” 那时候的叶绍瑶哪里能想到,当年电视机里尹谊萱泪洒的冰面,此刻正被自己踏足。 “这是华夏队的福地,”季林越说,“希望我们能成为它的庇佑之一。” “你怎么学我说话。” 被抢了台词,叶绍瑶冒起唱反调的倔脾气。 她在胸前比了个叉—— 此处,禁止迷信。 第173章 “你以前可是一个学霸!” 有人说,冰舞是花滑里最“等级分明”的项目。 因为没有跳跃的高难度,单看谁都大差不差,不掉速,衔接自然,就是一套行云流水的节目。 相应的,节目有一定的容错空间,运动员就很难凭干净的表现实现排名的跨越。 GPF的韵律舞结束,白黑组合以突破八十分的成绩稳居榜首,其后依次是平昌冬奥的铜牌和银牌获得者。 叶绍瑶/季林越以积分榜第六的排名拿到最后一张入场券,在首场结束后同样排在第六位,落后第五名两分左右。 “放开滑吧。” 一直到选手入场,格林也没有别的交代,只是再三让他们正视差距,别因为一次垫底没了士气。 叶绍瑶点头。 能够进入总决赛就算荣誉。 无论成绩如何,都是鼓励。 这是她和季林越的共识。 当然,这不代表他们没有野心。 场馆里,《neverenough》的旋律响起,欲扬先抑之后,才是叙事的前奏。 来自瑞典的夜莺,和从底层爬起的巴纳姆在王宫相遇。 歌词与旋律产生共鸣,高音歌唱家和她的伯乐巡游欧洲,开启同一个梦。 黑与红交错的裙摆在冰场绽成一朵花,手上握法不断变换,脚下动作流畅饱满。 托举,男生是稳固的底座,女孩是不断向上攀的枝叶。 旋转,男生越是稳定的轴心,女孩就是钟表的指针。 他是她的引领,她也是他的。 节目里的角色互相成就,世界都成为他们的拥趸,成功唾手可得。 角色外的他们相辅相成,同样站在世界舞台,又携手完成一套近无瑕疵的表演。 梦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 表演的张力让他们也宣泄出自己的情绪,在宾客的掌声中,他们淋漓尽致的拥抱,再走下台去。 “你刚才可比昨天放松多了。”叶绍瑶玩笑着,在季林越的小臂捏了一把。 这家伙昨天在等分区面露冷酷,像是办公室审批文件的领导,对自己的分数不太满意。 对此,季林越解释:“我是喜怒不形于色。” “那今天怎么形于色了呢?”女孩把手圈成话筒递给他。 “因为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 什么哲学发言。 叶绍瑶和他咬耳朵,抓着他话里的空缺问:“那你今天还喜欢我吗?” 季林越的耳廓像被身上的表演服浸染过,在肉眼之下迅速红起来。 “我相信今天的我会优于昨天的我,”他附在她耳边,同样吞吐着气息,“同理可得。” 结伴走了一路,但谁也没跟上格林的步伐。 等分区的摄影机已经架起,他们的分数出来得倒快。 刚在镜头坐下,屏幕就提前跳转。 “Thescoresrelease.” 字母被大脑自动转码成中文:技术分62.10分,节目内容分51.98分,自由舞得分113.08分。 两套节目的总分只是刚刚擦过他们在J国创造的赛季最佳。 虽然连格林也认为,叶/季在今天的发挥比两场分站赛都要出色。 “如果定级没有出现问题,那就是被出场顺序影响了,没什么值得失落的。”她更看重比赛过程,对结果倒是不甚在意。 回头看,两个小年轻似乎也看得开,只是对这着屏幕点头又点头。 出场顺序会影响表现分,这虽然听起来不合理,但却是他们从小就知道的不可控因素。 更何况,一个赛场六对组合,有刚刚摘下冬奥金银铜牌的新兴力量,有连续征战四届总决赛的传奇选手。 他们的资历还不够深,还有足够长的成长道路。 叶绍瑶起身说:“世界第六,也不错了。” 场上的运动员正表演着极富感染力的弗拉明戈,观众跟随音乐打着节拍。 全场兴奋的氛围下,他们退场的脚步也不自觉踩上拍子,就差膝盖被一并带进节奏。 工作人员一路把他们引向备采区,国际滑联的合作媒体已就位。 “两位好。” “您好。” 这是叶绍瑶和季林越头一回正式地坐在A级赛事的主席台。 桌面扎着还带有晨露的花卉,每个座位前都放了立麦,布置很精心。 像一个小型记者见面会。 但并不是所有记者都把关注点放在他们身上。 室内的悬顶电视正直播着第二对组合的分数结算画面,TSS117.27,两套总分近一百九。 为了不影响采访质量,电视在事先就被切掉音量,更显得此刻台下的蠢蠢欲动。 “祝贺叶/季以两套干净的节目完成本赛季大奖赛之旅。首次进入大奖赛的心情如何?” 对方手里握着秩序册,做足了功课。 “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得到认可的喜悦。” “赛前对自己的预期是怎样的?” “完成比赛,”叶绍瑶笑着说,“如你所见,我们很好地达到了自己的预期。” “但可惜没在自由舞中逆风翻盘,你们会不会因此而抱有遗憾?” 这位记者的问题很有分量,其他人员自动噤了声,似乎都恳切地想要听到回答。 握着立麦的手一紧,他们没有商量过对此的看法。 叶绍瑶用余光瞥向季林越,鼻息被不规律的快门声搅碎。 她看到,身边的人只是微低着头,坦然地坐着,任由相机的闪光打在脸上。 “没有遗憾。”他说。 简短的话语比快门更掷地有声。 叶绍瑶也在暗中舒了口气,还好又一次对上答案。 奠定了基调,她整理自己的措辞:“我们相信,只要能一次又一次站在比赛的最终场,自然会拥有更向前一步的机会。” 说起花滑,他们结缘已深,但将范围约束到冰上舞蹈,他们只能算大器晚成。 同龄选手已经踌躇在继续出发或者告别舞台的路口时,他们只有一个念想—— 一往无前。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GPF的风景。 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无数次。 …… 从温哥华打道回府的第二周,格林就给组里所有运动员放了假。 “从哪来回哪去,别请我当kc区吉祥物,恕不奉陪。” 这可不像上班狂魔的行事风格。 “邪门了。”叶绍瑶扒着板墙念叨。 当初想和朋友们请半天假,可是一人发一封邮件都不好使呢。 还是Eva说出实情:“教练最近要去欧洲出差。” 欧洲? 哦,叶绍瑶心里说着难怪,教练又要去开大师课了。 自从IAM收紧生源,组里一年到头不见新组合。 他们这些老生享受着当地运动员的同等优惠,学费还不够给格林教练的橱窗添两件奢牌。 是该趁闲暇时候多赚些外快。 被暂时逐出师门,赶一大早,叶绍瑶就站上天台瞭望。 季林越在楼下慢吞吞洗碗,Uber司机还在岛上的CBD打旋。 风里裹着细雪,身上套了厚外衣,天气不太冷。 但往东看,圣劳伦斯河居然结冰了。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给季林越。 “去滑野冰吗?” “我们今天要回国。” “可是你看,”叶绍瑶用手机证明自己苦中作乐,“第三个取消订单的司机。” 在蒙城打车本来就不方便,一到冬天,网约车比龙虾还稀得见。 还好他们已经被现实敲打出了经验,机票定在傍晚。 团聚前的家庭群总是最热闹的。 两家妈妈隔上几个小时就会嘘寒问暖:“瑶瑶和林越到哪啦?” 叶绍瑶刚从颠簸中转醒,拨开眼罩和遮光板,恍惚还在小时候。 她迷蒙地回了句语音:“可能快到山海关了。” 印象中的绿皮火车总是慢吞吞,从首都到岸北都得买卧铺票。 但只要过了山海关,离家门就不远了。 “这孩子睡糊涂了吧,怎么瞎说八道。”邵女士在句末跟了两个尴尬表情,引得叶先生也龇牙笑。 等信息的时间,叶绍瑶清醒过来。 这趟航班的目的地在首都机场,下了飞机,她和季林越会直接转乘地铁到体育总局报到。 此后一周,就直接待在首都训练,直至全锦赛结束,才能有空回岸北。 刚睡醒的脸颊臊红,她推了推季林越:“你怎么不提醒我撤回消息。” 广播传来空乘的提示音,飞机即将进入华夏的领空,预计将在四十分钟后落地。 “什么?”刚才分了心,她没听见季林越的回答。 “刚才接到冯教练的电话,她让我们保护好自己。” 有一段时间没回国,叶绍瑶和季林越对自己在国内的人气浑然不知。 冯蒹葭对此形容,和平昌周期的容翡/张晨旭不相上下。 打开浏览器检索他们的名字,新闻全是近期的,后面还会跟上一些后缀词。 华夏在国际冰舞赛场的首金获得者; 华夏首对闯进大奖赛总决赛的冰舞选手; 自国家参加国际赛事以来,世界排名最高的华夏冰舞运动员…… 短短几个月,国内对他们的宣传铺天盖地。 但这段时间,叶绍瑶反而把小日子过得纯粹,全没有GPF前的热度焦虑。 她笃定:“背后有推手的吧。” 还好她明智,在这些琐事给生活造成困扰之前,就注销了自己所有的公开账号。 季林越点头:“梁主任旁敲侧击,是体育总局的意思。” 冬奥进入首都时间,冰雪各项的管理部门都在预热,力求在舆论阵地首先打造出辐射三亿人的冰雪经济。 叶/季冒头得正当时,自然而然成为营销中的一环。 “我想明白了。” 走出东北和首都,花滑就是一条小众得不能再小众的路。 除了升学和拿证书这两个目的,没多少人愿意去吃高付出和低回报的苦。 如果借她和季林越的宣传,能让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多几道注视的目光,也不算他们和领导走向思想岔路。 她爱这条路,爱脚下的冰,不愿意让它从小众到销声匿迹。 “如果你觉得声音太嘈杂,那就删除所有干扰项,”走出机场,她还善意地提醒季林越,“自己的内心才是锚点。” 或者她的,也行。 …… 回归俱乐部的当晚,队里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 但叶绍瑶更愿意用简陋形容它—— 礼花过后,各自拿出各自营养餐的聚会,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容翡支着下巴,嘴里索然无味:“瑶瑶,你怎么比我多两根西芹和一块鸡胸肉。” 她在冬奥后丢了节制饮食的习惯,最近才重新开始增肌减脂。 但尝到甜头的胃不想再回头过苦日子。 叶绍瑶不得不提那一脸慈祥的营养师:“王叔还觉得我俩是长身体的小孩,配的餐很多。” “长身体?”容翡的眼睛里闪着惊讶。 都该穿第二回红线裤了,还小孩呢。 更可况,谁家小孩一米七。 “一米六八。”叶绍瑶放下筷子,严肃纠正。 这个问题可不能马虎。 身体发育的那一阵,她的身高常年在警戒线徘徊,生怕一走神就窜个。 为此,教练甚至动过请家长的念头,虽然最后只是把季林越耳提面命了一遍。 容翡隔空给斜座一个肘击:“小竹马最近举铁了吗?可别让我们瑶儿摔着。” 叶绍瑶笑着拿腔捏调,也学她恶心人:“张晨旭哥哥最近举铁了吗?可别让我们小翡摔着。” 这话的攻击力有几何,两个女孩没顾上计算,倒是把其他人恶心了遍。 有人不忍直视,装作愤愤离席:“你们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替你们举铁。” …… 如果GPF是饕餮盛宴,全锦赛更像一桌温馨的家常小炒。 那句从小听到大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标语,在这个时候才能真正领会。 叶绍瑶放眼候场区,同组的运动员几乎换了一茬,基本都还是参加青年组的年纪。 她根本说不出胜者为王的话。 毕竟在检录的时候,还有小选手因为不会三角函数而苦恼。 “你们会求任意角的三角函数吗?”小男生在同龄人前问了一圈,才斗胆看向比他高出许多的季林越。 季林越瞄一眼题目:“可能忘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 “看来老师说得对,高考才是人生的智力巅峰。” 叶绍瑶原本还在旁边小跳,忍不住发言:“季林越,你以前可是一个学霸!” 学霸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学识被人扔在地上摩擦。 “知识不巩固,总是会忘的。”季林越说。 叶绍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此时,有一个伟岸的形象在这里崩塌。” 冯蒹葭在内场见到季林越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两颗脑袋挤在作业本上,笔头几乎要把纸张钻破。 “你们专业学得挺杂,期末考试还考这个?”她问。 叶绍瑶没听明白:“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为什么要考这个。 不对,什么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 就在半秒钟前,她刚刚想起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在校大学生。 第174章 他们的热爱,在回忆里旁观者清。 打开微信,叶绍瑶找到沉底的班级群。 这群还是开学后辅导员要求加入的,因为当时正忙着比赛,他们第二天就把群聊拉进了屏蔽名单。 到今天解放出来,已经积攒超过两千条未读消息。 她看着自动回溯的屏幕,瞥眼留意到零散的聊天记录。 解剖学的实验报告…… 军事理论的小组作业…… 大学英语的期末汇报…… 所有作业都临近提交的时间下至。 “怎么到了大学还需要写作业。” 离开校园太久,叶绍瑶全没适应自己大学生的身份。 而学生的基本任务,就是完成作业。 一个分神,她不由想起一些令人后怕的高中时光。 “我们也需要交作业吗?”她问。 季林越有些犹疑。 校园贴吧里,有人上传了回答:首体大的学业成绩结构很复杂,期末考试只占有不到一半的比例,老师们更看重过程学习。 作业就是过程学习的最直观体现。 再往下翻,刚好有相关的贴子挂在首页。 [理讨:本人入选了今年省队的集训名单,预计十月要出去打CBA*,不上课还能拿到满绩点吗?] [如果只是蹭名单当替补,我劝你还是回归校园吧,那些老顽固说挂科就挂科,谁管你是全国冠军还是世界冠军。] [请假也不好使?] [那,你要不试试用作业捞点平时成绩。] 贴子的最新评论到此为止。 什么意思。 叶绍瑶皱眉,他们和校领导通的气不会落实到课任老师那里? 也没人告诉他们还有这个环节啊。 压力突然在心头席卷,她试着理解解剖学作业的要求。 “请完成一份颈部解剖的实验报告,需包括浅层和深层,注意实验报告的格式规范。” 她沉思了会儿。 果然,难以理解。 当晚,群聊又出现了新的小红点,学习委员转发了本专业的考试安排,提醒大家妥善安排复习时间。 “翻过年就是期末考试,时间很紧张。”季林越浏览着时间表。 五门专业课,把期末周安排得满满当当。 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叶绍瑶倒是大心脏:“来得及,咱们可以从明天开始备考。” 全锦赛第二个比赛日,有两道身影加入了补作业大军,一个捧着《解剖学基础》,一个面对人体骨骼结构的草图发呆。 半晌,叶绍瑶把纸和笔撂在一边:“事已至此,我还是先巩固基础知识吧。” 她的书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吃灰,估计找起来够呛。 目光落在季林越身上,又被他手里的书本吸引。 他倒是经常随身带着,还是前几年那本,上面用水笔勾了许多内容,已经被翻得很旧。 作恶的小手在蠢蠢欲动。 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招,季林越主动把书奉上:“解剖学是闭卷考试,我把重点内容都标注出来了,你直接背就好。” “背书?” 正在开胯的身体过电般僵硬,叶绍瑶用手臂稳定重心。 虽然她也是文科出身,对文科的学习方式却没那么在行。 当年那篇《阿房宫赋》,她愣是被请去办公室站了两天才啃下来。 手里的书页很乖顺,翻哪是哪,但知识倔强着不进脑子,自己连最简单的定义都十分陌生。 完全没有学过一遍的迹象。 “季林越,要不你再带带我入门。”她擦着手心商量。 学习一发不可收拾。 比赛的时候,除了比赛本身,所有事物都极具吸引力。 上场练习,脑子里是各种动静脉和神经周旋。 比赛中,叶绍瑶的余光偶尔瞥到季林越的颌角,她迅速对应,哪里是耳大神经,哪里是颈横神经,颈阔肌的纤维方向又如何。 甚至在等分区,两人聊的还是运动电位的定义。 当然,应该算季林越对她的单向科普。 “虽然比赛结果没有什么争议,但你们的话题会不会不合时宜?”一直插不上话的冯蒹葭幽幽开口。 本赛季的全锦赛是世锦资格的选拔赛,滑协上下无人不重视。 尤其在刚结束的GP系列,叶/季破天荒进入总决赛,让一大批冰迷燃起了圆梦琦玉的渴望。 华夏只有一个冰舞名额,国内刚好也只有叶/季一组刷到最低技术分,他们获得这个资格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们已经复盘完了。”叶绍瑶解释。 自由舞中,她和季林越在同捻步出现不太同频的小失误。 虽然他们在其后的衔接步伐就重新统一了节奏,但依然会被扣除不少GOE。 不过这点分数对于竞争不大的国内赛来说,无伤大雅。 只祈祷格林教练不会在遥远的国度收看直播,否则免不了罚五十组捻转。 他们会转成滚筒洗衣机的。 …… 在全锦赛和期末考试之间,叶绍瑶和季林越回了一趟岸北。 几乎是说走就走,他们在买了车票后才来得及给家里报备。 “可惜近海的港口封冻了,我还想试试坐船回家呢。” 百无聊赖时,叶绍瑶翻看起季林越的备忘录。 因为训练生活的忙碌,这些说好要一起完成的九十九件事还没有实现多少。 “又没信号了。” 自去年“复兴号”全面提速*,网络信号更加追不上高速行驶的动车,三个小时的回家路,他们得有两个小时处在失联状态。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被迫心无旁骛地学习。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停车站是山海关站。” 即将进站的高铁不断放缓速度,蓝底白字的站牌慢慢清晰,信号在时进时退中终于满格,她迫不及待给家里拨去电话。 两声忙音后,电话接通。 “妈,我们现在真过山海关了。” “刚好赶上饭点,你温姨炖了排骨汤,”邵女士问,“你们能喝排骨汤吧?” “正需要呢。” 她和季林越的伤病都在稳定的恢复期,康复师说,补充蛋白质和矿物质是一项长久的工作。 语音转成视频,趁靠站停车的时候,孩子们和家里多聊了会儿。 “你俩这次回岸北,能待到年关吗?” 季林越摇头:“就待一周,下周要回首都参加考试。” 画外音有些遥远,像被汤锅溢出的水蒸汽浸润过,温女士嘀咕说:“稀客。” …… 叶绍瑶坚信自己没有认床的习惯。 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睡惯了维德太太家的记忆棉,又或者今夜大雪连绵,窗外的雪色映衬着月色,让她辗转反侧。 明明刚背下两个章节的知识点,心里全没麻烦事,居然失眠了。 她在床上仰卧起坐,时钟一转到了凌晨一点。 拉开窗帘,落雪声似乎大了些。 她心血来潮,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此刻的月亮。 今天是冬月十五,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2018年的最后一次月圆。 耳机里的催眠歌曲来回放,被一通视频电话切断。 是季林越打来的。 “怎么啦?” 画面看不清人像,只有微弱的月光把室内映得灰扑扑,和照进自己窗户的是同一束。 “看你还没睡,给你讲点睡前故事。” 她笑着:“哦,小狐狸和小兔子的故事还没讲完。” 季林越顺着半截故事往下讲。 童话的结局,狐狸和兔子揭露了羊副市长破坏动物城和谐的阴谋。 “我就知道是《疯狂动物城》。” 月亮已经攀到房顶,叶绍瑶的精神依然饱满。 男生顿了两秒,似乎无奈地叹了声:“我没有故事了。” “那就书接上回,讲讲颈丛的组成。” 她发誓,绝不是因为好学心理作祟,只是在世界都沉睡的时候,她需要一个入眠的助推器。 屏幕一直暗着,数字安静地跳动。 两道呼吸声之间,他们聊起考试,聊到年后的世锦赛,聊到华夏队参加世团赛的可能。 “没可能。栗彤的伤没好,全锦赛都没来,”叶绍瑶说,“双人滑那边也够呛,小翡他们这赛季待机,连世锦赛的资格都拱手让出去了。” 窗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但城市已然有了复苏迹象。 主卧传来开门的微弱动静。 “季林越,我必须得睡觉了,”叶绍瑶蜷在被窝里,“中午再见。” 季林越早困得不成样子,喉间的回应有些喑哑。 “晚安。” …… 一连几天下班,邵女士都找不见叶绍瑶的人。 她熟练地给季林越打去电话:“外面那么大的雪,你俩又去哪撒野了?” “我们在图书馆。” 起猛了。 邵女士关掉油烟机,确认了一遍:“图书馆?” 难得有一天,俩孩子不是去星未来约冰,而是背着书包去……学习。 连叶绍瑶也佩服自己,她要是高中能有这用功劲,早就清北随便挑了。 “你高中还不用功?”季林越反问。 职业的特殊性让他们注定比其他学生过得更累。 每天午休去舞蹈室开软度,放学后去实中或俱乐部的冰场保持冰感,一直待到闭馆为止。 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当时的他们似乎很少抱怨,更多时候都是乐此不疲。 他们有多热爱自己的事业,往往是许久之后,才在回忆里旁观者清。 在图书馆待了半天,手里的练习题看了又看,真是一窍不通。 叶绍瑶吐槽:“这内容也太理科了吧。” 解剖学还能结合图片记忆背诵,运动生理学的专有名词足够她喝两壶。 “这些都是高中生物提到过的,”季林越一顿,“不过的确有些抽象。” 叶绍瑶并没有得到多少安慰。 她必须暂停下来反思,自己一定是被鬼迷心窍了,才会跟着季林越选了一门理科专业。 但客观上讲,和这家伙又没多大关系。 她认知中的运动康复,就是针对运动员的伤病施展短期和长期治疗手段。 他们带着许多伤,但康复师不一定能随叫随到,所以她想学些真东西,能直接作用在他们身上的真东西。 被运动生理学折磨了几个小时,再拿起《军事理论》,竟然有老乡见老乡的动容。 连战舰和歼灭机都变得和蔼可亲。 天呐,这才是她这名文科生该背的东西。 玻璃幕墙外的华灯初上,图书馆响起熟悉的萨克斯曲。 “亲爱的读者朋友,感谢您光临岸北市图书馆,今天的营业时间即将结束,请您尽快离场。祝您晚安,再会。” 随着小溪汇入河流,雪粒落在眼睫上,围巾上。 叶绍瑶牵着季林越的手抬头望。 和离开蒙特利尔时一样的暮色,一样的小雪。 她突然意识到,外乡和岸北终究是不同的。 蒙城的居民区很大,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雪夜冷寂。 没有推着烤地瓜满街溜达的大姨*,也没有灯火通明的饭店餐馆,人们总是沉浸于自己的生活,所以无暇顾及其他。 但此刻的岸北行人如织。 道路才被清洁工打扫过,积雪被累在树下,培成一座座低矮堡垒。 他们赶上城市的晚高峰。 穿着千篇一律的学生从校园离开,地铁挤满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每个人都毫无交集,但又确确实实在彼此的世界里留下一个不浅不深的脚印。 街角的夜市开了。 红的白的车灯一闪而过,给小摊贩留下一瞬光明。 街边店铺已经装点好了圣诞树和麋鹿,流行歌和喇叭声互相掺杂。 他们从夜市经过,等钻出人群,叶绍瑶的马尾旁多了朵绢花。 “季林越,你要是嫌奖金多,可以上交给我。”她数落。 这家伙居然狠心花五十大洋,给她买一件摆明坑外地人的小装饰。 季林越答非所问:“之前那朵的颜色和表演服不搭,这朵刚刚好。” 内敛的红色并不妖冶,层层叠叠的花瓣撒了些银粉,在街灯的照射下闪着碎光。 “我自己又看不见。” “我看得见。” 语气十分骄矜,仿佛说着:我乐意。 …… 没有教练的唠叨,回家就能捧起盛满的饭碗,电视放着又一日海晏河清,两家父母畅谈家事国事。 叶绍瑶咬着筷子想,如果能这么一直无忧无虑,也挺好。 扣在桌面的手机振动,跳出容翡发来的消息: “瑶瑶,感情问题,你拿手吗?” 第175章 “你俩的年龄加起来都够领退休金了。” “什么感情问题?” 聊八卦,叶绍瑶有十足的兴趣,连餐桌上的家长里短也不爱听了,扔下碗筷就往季林越的卧室钻。 卧室主人也跟上来,被她手动噤了声。 话就在嘴边打转,容翡首先叹了口气:“不说也能猜到。” 这怎么能打哑谜。 “你想让我出谋划策,我首先得知道前因后果吧,”叶绍瑶顿了一顿,“季林越在我旁边。” 容翡不介意:“把他也招来当参谋。” 前情很简单。 冬奥之后,新的奥运周期开始,各项运动新老交替。 容翡和张晨旭没有一退了之的打算,但身体状况不能继续负荷高强的训练,他们打算放掉这个赛季。 对此,网上出现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新赛季伊始,张晨旭待在首都养伤,容翡则带着学生满世界参加比赛,两人异地,更让某种言论甚嚣尘上。 有人装作理中客:“容/张会在平昌后慢慢隐退的,他俩的关系本来就有裂痕。” 冬管中心正在为首都冬奥预热的兴头上,舆论带来了热度,他们索性抓住话题施压。 “如果能在全锦赛合体出战,我们就不追究你们大闹滑协的事。”领导说。 毕竟,他们连运动员籍都注册好了。 领导的语气恳切得很,目光也灼灼,巴望着他们能松口。 容翡能答应这个请求,全凭自己心中的大义,首都冬奥凝聚了各行各业各方的努力,她并不想让自己夺走关注的焦点。 但恢复训练就成了问题。 结束所有陪赛工作,她马不停蹄回国,当晚和张晨旭汇合,次日就调整好了训练状态。 彼时时间紧迫,为了全心全意备战全锦,他们整天泡在俱乐部。 早上陆训,下午上冰,日子规律且无趣,晚上还要忙着复盘训练情况。 叶绍瑶支着下巴,问:“然后你俩又滑出感情了?” “是因为我哮喘犯了,在全锦赛结束的那天晚上。”容翡扶额,捻着病号服的线头。 她此刻正在医院里,单独的病房只有孤零零一道身影,床头开着微光,是室内唯一的暖色。 突变的话锋让叶绍瑶一怔,音量不自觉高了八度:“哮喘?你现在还好吗?” 她都快忘了,容翡自小带有哮喘病,但这十几年没再犯过,总以为痊愈了。 现在看来,只是没有达到发作的阈值而已。 难受感席卷全身的瞬间,大脑是空白的,她只是不想倒下,但每一处关节都使不上劲。 咚—— 她用头抵住冰面,想给胸腔留出大起大伏的余地,但心肺和气管如同老旧的风箱,怎样鼓动都费力。 此刻的内心已经归于平静,但她后怕。 如果当时,张晨旭没有在她周围,落单的她会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我以为所有的喜欢都褪色了,他只是自己不可或缺的好朋友。”容翡垂下眉眼。 但她好像没办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 像领奖台被抹掉一半,滑冰的鞋只有一只,她会像失去左右手一样难过。 可如果不做出选择,这样的生活很快就会到来。 一旦宣布退役,他们就会归入平静的人海。 叶绍瑶沉吟:“张晨旭呢?” “他最近可忙。” 住院这两天,她无心管理任何事,连教练课是张晨旭代上的。 听队里的同事说,他在课后登门拜访了自己的母亲和姑姑,说明缘由还赔礼道歉。 虽然急性哮喘的发作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俩的年龄加起来都够领退休金了,”叶绍瑶在局外干着急,“还玩什么蒙太奇。” 感情总会把人变得古怪。 就像当初那句“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是容翡说出口的。 电话那头有人推门,应该是张晨旭带着打包好的晚饭来了,脚步走进,把她的病床摇上来。 容翡赶紧转移话题,捂着话筒小声道:“算了,我和你这个母胎单身说什么。” “谁承认我母胎单身了。”叶绍瑶矢口否认。 “什么,”这回轮到容翡惊讶,差点掀掉架在床上的桌板,“谁把我家小白菜薅了?” 回过神,她凭自己的推理锁定嫌疑人:“是你吗,小竹马?” 仿佛要把手机钻破,一副问罪的模样。 张晨旭拍着她的背顺气,怕床上的姑娘又撅过去:“这么激动干嘛?” 她毫无悔意,抓着他的手猛拍:“我俩嗑的青梅竹马处对象了!” 反观张晨旭不显山露水,只是语气微有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年初,冬奥会之后。”季林越回答。 翻着日历算日子,一年都快过去了。 容翡摇头,故意呛声:“哎,还是感情淡了。” 他俩真是属王八,谁都没想起来吭一声。 叶绍瑶“嘁”了声,怎么恶人先告状。 她并没有因为好友的斥责感到理亏。 毕竟有他们两只王八在前,她和季林越只是把战果拉到了1:1。 而已。 话题扯了老远,张晨旭在病房忙前忙后,容翡说到最近巡演的音乐剧,谁都忘了这通电话的目的。 只有状况外的叶绍瑶把最初的问题埋在心里。 她没点破。 这是他们的症结,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才对。 但她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在第二天就迎来后续。 赶一大早,叶绍瑶刚从梦中苏醒,就被朋友圈的轰动新闻炸了起来。 “他们?啊?我好像被瓜田踢走的猹。” 她在对话框里语无伦次,手指不受控地给季林越发消息。 对方回复了一个表情包,是前几天刚从她这里薅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jpg] 哇,到底是谁不告诉谁。 2:1,这结果真没法扯平了。 …… 回首都那天,叶绍瑶还是本着人道主义去探望容翡。 容翡不喜欢医院的味道,身体的指标刚稳定下来,就回自己的小公寓里猫着。 这是她前年全款拿下的新家。 只是当时叶绍瑶和季林越人处国外,回国也都在封闭集训,没赶上贺一贺乔迁新居。 公寓的户型很标准,两室一厅,还带一个小跃层,很好地划分了功能区。 但叶绍瑶有感而发:“好凌乱。” 大包小包随意堆在客厅,置物架上的瓶瓶罐罐也东倒西歪。 身边的人知道她常年不在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住户从没出过门。 “原本是很干净的,”容翡一口锅往外甩,“张晨旭正在来回搬东西,没顾上收拾。” 还是过来人做事利索,前几天刚复合,这会儿已经彻底冰释前嫌了。 哦,按照容翡和张晨旭的意思,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横亘的冰山,只是通往彼此的路时而泥泞。 公寓的楼层很高,从卧室的窗户看出去,刚好能瞥见首钢基地的一角。 不过考虑到首都的城市环境,这里的工业区已经停摆许多年,所有生产线都搬去了隔壁冀河,只剩下零星低矮的厂房和几座冷却塔。 也有一些变化。 “那里有新工程?”叶绍瑶指了指冷却塔旁边的安全网。 季林越点头:“是滑雪大跳台*。” 2022年,首钢园将作为冬奥会比赛场馆重新投入使用,承担滑雪项目的部分比赛。 “好近。” 她大概数了数,不过五条街的距离,坐几站公交车就能到,指定比住奥运村还方便。 容翡正用手机和张晨旭聊天,话题也被她拐到冬奥场馆上去。 “花滑项目不可能在鸟巢比的,你死心吧。” “那也不会是星未来的冰场。” “我能不知道吗?我这是病中的幻想。” 又拌起嘴来。 叶绍瑶趁他们争执的工夫上网检索,花滑项目大概率会落户首都体育馆。 他们吵不出输赢的。 和男朋友聊着没意思,容翡索性挂断电话,与眼前的朋友们唠起嗑。 “我早该想到的,”她又摆出揶揄的笑脸,“你俩的粉红泡泡冒了好多年,我居然还以为是革命友谊。” “既然你嗑的革命友谊都处对象了,我嗑的破镜重圆能不能有happyending?” 容翡轻哼说:“看他会不会给我带一份煎饼果子回来吧。” 叶绍瑶老实讲:“难度有点大。” 这纯考验心有灵犀。 “两个鸡蛋,只加薄脆。”女孩梗着脖子加码。 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小气的人。 …… 叶绍瑶来过首体大许多次,或是到花滑馆冰演,或是为提交材料来回折腾。 去教学楼,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三号教学楼……” 嘴里反复默念考试地点,这毫无特色的楼名,一扭头就会忘记。 地图上,三号楼藏在学校的最深处,他们倒是柳暗花明先见到花滑馆。 心里直痒痒。 “好久没上冰,想训练了。”她说。 突击几天专业课,才能对比出对花滑有多得心应手。 自己就该活在冰上。 季林越仿佛早有预料:“我给穆教练报备过,咱们考完试就去包场训练。” 包场? “太嚣张了。” 她在俱乐部的冰上中心都不敢肖想这个待遇。 “我们专业考得晚,那时候的学校该走光了。” 这还差不多。 许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坐在教室里,桌面贴着考生姓名和考号,试卷从前往后分发。 鼻间一刹就迸开油墨的味道。 纸张还是温热的。 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高考那天,她也坐在靠窗的位置。 只是那时候天热,室内只有空调的噪音和笔尖的沙沙声应和。 现在已经入了隆冬,坐在考场,只穿一件外套也足够暖和。 “考得怎么样?” 一连考了五天,叶绍瑶丝毫没有对答案的兴趣,但对成绩十分好奇。 “我的形象可能会在你的心里继续崩塌。”季林越捂着心口说。 他们准备得很仓促,手里没有老师勾画的重点,复习全凭感觉来。 要是能及格,也不错了。 叶绍瑶这才领会到“六十分万岁”的庆幸。 …… 赶年前,成绩就公布了。 叶绍瑶磨蹭着不愿接受审判,却看到表格一水的绿色。 专业课全部及格,绩点甚至在三上下浮动。 她有些受宠若惊。 “原来大学老师这么慷慨。” 她想,自己似乎已经掌握到大学生活的学习节奏,平时专注训练,期末开始突击,哪边都不耽误。 设想很美好。 如果她遇到的都是良师,都是益友。 第176章 1月21日,暴雪,大风。 2020年1月,一场大雪席卷华夏北方地区,全国多地发布低温预警,提醒市民出行安全。 岸北似乎比印象中的每一年都要冷。 叶绍瑶刚从训练中心回家,脚像在雪水里泡过一般,冰得发麻。 “雪地靴得配薄袜,棉袜只会越穿越凉,”邵女士抖抖她的棉衣,“二十多岁也不长记性。” 家里暖气烧得正旺,刚被风吹过的脸红到耳朵根,红得发烫。 仿佛刚才的冷空气都是幻觉。 叶先生端着煲好的汤往门外走:“闺女,拿上碗筷到楼下集合。” “好。” 猫冬的时候,总有人犯懒不爱动弹,两家索性轮流开灶,省天然气也省力气。 更重要的,大家能凑到一块唠嗑,显得电视里回放的元旦晚会不那么单调。 碗筷碰撞间,季先生如常对当今的文艺节目做出一番批评,不过枪打出头鸟,最后被温女士指使囤年货去。 “这鬼天气,哪还有早市?”季先生反问。 温女士指指点点:“是啊,这就是你考虑不周的地方。” 年关将近,叶家已经挂上了大红对联,是叶先生赶降温前去集市淘的。 反观季家门上那对金猪纳福,有些复古的味道。 话题不免转到小辈这儿来。 “瑶瑶,你们今年还是过完小年就走?” 叶绍瑶点头:“教练催得紧,说下周一必须得见着我们。” “下周一,连春节也不安生,”邵女士有微词,“你们那教练不是挺喜欢华夏文化?” 但看起来并没有多尊重华夏的习俗。 “喜欢归喜欢。她不是华夏人,没有文化认同感。” 大街小巷最热闹的时候,在这个文化圈之外,春节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时间。 更何况年后就是四大洲和世锦赛,格林作为教练,当然更关注训练和比赛。 …… 架不住教练组的三催四请,回蒙城的时间似乎要更早。 还没数到四九天,叶绍瑶已经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行李。 “你爸一年还有半个月年假呢,”邵女士帮忙整理衣柜,背着她生闷气,“你一年才回家多少天。” “走前喝点姜汤,再拿几罐黄桃罐头过去,”叶先生抖着报纸,嘴里也老叹气,“最近外面总下雪,冷热交替容易感冒。” 叶绍瑶提起笑容:“黄桃罐头带不进海关,我们只能靠一生正气过冬。” 邵女士没心情贫嘴:“定的哪趟航班?” “等会儿和季林越商量。” 年关的航班少,连头等舱都成了抢手票,查询机票信息,不止直飞蒙城的航班灰了一片,连落地多伦多的也所剩无几。 她趿着拖鞋下楼找季林越,语言很果断:“买15号的商务舱,犹豫就会败北。” 光标只是在购票的按钮停了两秒。 班级群不合时宜地弹出窗口,震得书桌闷响。 [以下考试不及格的同学请注意,学院会在下学期开学后统一组织补考,具体时间请留意群消息,预祝大家新春快乐。] 实话说,这样的消息并不能让人联想到新春快乐。 补考的名单很长,屏幕满是字,季林越脸色严肃,指尖划动屏幕。 “我怎么也在名单里?”叶绍瑶惊呼。 惨白色的气泡里,她的名字尤其显眼。 [创新创业导论课程补考名单:叶绍瑶。] 非考试的选修课程不及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什么?”季林越问。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眼睛对上眼睛,凑不出一个明白人。 还是班长给指了个思路:“会不会是因为老师算错了,小组的成绩应该是统一的。” “不会。” 叶绍瑶很确定,在前天查询成绩的时候,自己还是低分飘过。 季林越有些笃定:“那就是被举报了。” 学习小组是学期初定下的,当时他们正忙于IAM的队内考核,根本没有先手选择的机会。 等学期过半,消息落伍的他们才知道课程的考核方式,第一次和学习小组打了照面。 “我最近有很多比赛,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叶绍瑶和季林越被编进两个小组,她和组里的同学不大熟悉,说话都打磕。 “没关系,学姐说这门课很水的,”有组员说起小组作业的计划,“我们打算在网上随便抄一篇实训报告。” 为确保安全,叶绍瑶还多嘴问了一句:“这是被允许的吗?” 组员无所谓:“总不能,我们真去开公司创业?” 有些道理。 为了方便交流,几人还拉了一个微信群,平时聊些有的没的,到了期末,也逐渐把话题往考核任务靠。 彼时的叶绍瑶正在大奖赛连轴转,偶尔能加入其中,但因为和组员脱节太多,也没有插得上话的地方。 小组作业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提交了。 “我去向学院申诉吧。” 班长先一步回消息:“我替你们问过了,老师修改了你的平时成绩,因为有同学举报你没有参与完成小组作业。” 季林越猜得八九不离十。 叶绍瑶说:“教务处知道我的特殊情况。” 班长一如既往得冷静,像个有问必答的客服:“我们也都知道。但老师人比较古板,认死理。” “我在十一月份还去教室上了两堂课。” “对,所以他酌情给了二十分。” 购票按钮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有人忙着取消了出行计划,有人忙着夺过接力棒,只有叶绍瑶的手僵在半空,没有足够的勇气按下去。 她问:“怎么办?” 却不知道谁能给出回答。 等补考时再回来,还是在华夏待到补考结束。 第二条路显然不切实际。 第一条路的成本又太高,无论从金钱还是时间层面。 “二月初有四大洲,磨节目还得一个星期。” 时间很急迫,火就要烧到眉头。 “别急,”季林越伸手替她关掉购票平台,“只要我们在一块,在哪里训练都没区别。” 班长并不了解他们口中的赛事,但莫名升温的氛围总需要一个理性的人抑制。 “左右补考的就你一个,我去问问学院,看能不能灵活调整考试时间。” 他也不敢做保证,话只说了七八分满:尽量让她在春节前完成补考。 但有一点,叶绍瑶重新登录购票平台。 “季林越,你必须回蒙城,咱们两组接续步都需要大改,”她有理有据,“你先回去练着,总比咱俩都失信要好。” 季林越皱眉:“不差这几天。” “差的,”她的神色极认真,“我们一定要站上四大洲的领奖台。” 他们这赛季的状态平平,在COC和NHK连夺两个第四,节目也没有十分抓人眼球的地方。 有体媒用新称呼调侃,说他们是世界一流组合的“守门员”。 较之上赛季在GPF逛了一遭,今年没在成绩上有所突破,这多少有些消磨锐气。 好在赛季还没结束,重头戏都在年后,他们要捡起再出发的决心。 叶绍瑶相信,缠绕在身上的只是枯藤,而非枷锁。 …… 在她的义正词严下,季林越赶在小年夜奔赴国外。 对于自己遭遇的插曲,她曾尝试用多个角度去看待,但气恼之外,找不到任何破发点。 好像谁都没有完全的错误。 把人送到地铁站,她在进站的扶梯外逗留了半个小时。 季林越拖着行李箱早没身影,手机里的报备信息一条又一条。 “你到家了吗?”他问。 “快到了。” 重新扣紧大衣,围巾遮住半张脸,她才踏上回家的路。 这条路已经逐渐熟悉,即使被雪覆盖了地面,她也知道哪里是盲道,哪里暗藏行道树坑的坡角。 不过半个小时,新雪又铺上一层,盖住所有旧痕迹,包括他们来时的脚印。 “这趟地铁直达机场。” “航班快起飞了,希望飞机上有免费网络。” “很不巧,免费网络限时。” “……” 叶绍瑶从没觉得,季林越平时这么多话,像在身边安了一只小喇叭,只是看着文字,脑子里面已经有声音循环播放。 “快快休息,”卧室委实有些闷热,她只盖了床薄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明天的恢复训练将是一场硬仗。” 不知道格林教练会如何看待他们形单影只,她不喜欢爽约的人。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班长传来捷报,学院同意她的请求,老师正加紧制作补考试卷。 最迟后天,她就可以动身前往首都应考。 考后从首都机场乘机直达蒙城,她和季林越很快就能会合。 但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岸北一连下了两天雪,气温少有地跌破零下三十度,可以和北江省一决高低。 天空始终不曾放晴。 早上六点天亮,下午五点天黑,她连出门的心情也没有,世界就像铺满结晶的风暴瓶,自然的一切都不真切。 对面的写字楼断电,多数单位因为低温停摆,是以,叶先生的下班时间也格外早。 “你也不提前吱一声,”邵女士说,“我只以为今天要加班,没留你的饭。” 冷到一定程度,出门走一步都是酷刑,叶、季两家合计暂时分灶,在家里各吃各的。 叶先生嘴里说着没事,把留给过年的饺子先煮了一屉,厨房重新蒸腾热气。 夫妻俩说着近日的奇怪见闻,单位里的,教育局的。 结实的冰面下仿佛隐藏汹涌的暗流,虽然现在只依稀有温和的水声。 叶绍瑶的注意力不在那里,人猫在沙发上,看手机里的蒙特利尔还是清晨。 季林越正在收拾略显颓败的院子。 “维德太太要是知道小院长成原始森林,一定会疯掉的。”她夸张地表述。 季林越露怯:“可我不会用除草机。” 蒙城凛冽的大风从手机吹进耳朵,很嘈杂,她后仰着脑袋回避,取而代之是妈妈的讶异。 “流行病?” 首都时间十九点,《新闻联播》的前奏成为家家户户的背景音,主播如常向全国观众问好,如常播报今日时间。 叶先生莫名问了一句:“今天是几号来着?” “一月二十一,大年二十七。”邵女士翻了他一眼,这像是明知故问。 不知哪扇窗户被风吹开,室温肉眼可见地降低了,暴露在外的皮肤立马掀起小疙瘩,比灵丹妙药还见效。 “叶绍瑶,你又不把窗关严实。” 邵女士哆嗦着起身,父女俩没一个省心。 “怎么笃定是我?”叶绍瑶偏偏不服气。 叶先生自证清白:“到家的一个小时里,我的活动范围很有限。” 好一个不在场证明。 冷风在屋内乱旋,邵女士骂骂咧咧着追根溯源,叶先生和女儿在进行无意义的相互指摘。 似乎没人留意客厅的画外音。 但惊雷往往就是这样,在无人问津时炸响。 “国家卫健委等多部门今天启动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联防联控工作机制。” “国家卫健委今天通报,截至1月20日24时,国内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91例,疑似病例54例,密切接触者1739人。”* 第177章 “我快上飞机了,准备迎接我吧!” 那天,《新闻联播》少见地播放了五十分钟,关于新型冠状肺炎的新闻占了不小篇幅。 从冰冷的数据罗列,到转播救治前线的画面,医院人群流动,口罩下人人自危。 叶先生评论:“有当年非典的苗头了。” 嘴里的姜汤尝不出咸淡,叶绍瑶砸吧嘴,兴致缺缺地放下碗。 她对非典的印象并不深,只是恍惚有那么个影子。 但有数重云压在心里,她知道那段时间过得压抑,起码大环境是这样。 “非典是什么样的?”她好奇地问。 “咱们岸北没多受影响,”邵女士坐回沙发,回忆说,“只是当时林越正在首都参加奥数比赛,听说被困在酒店好几天。” 哦,她想起来了。 那时候她养成一个习惯,放学一回家就在座机边蹲季林越的消息。 也是那时候,她第一次像一个小大人,和爸爸妈妈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 非典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以至于此后听见“肺炎”的两个字,她都会不经意颤栗。 “这回的肺炎……也会像当年一样吗?” “不会的,”邵女士安慰,“只是直观的数据太有冲击力。” 叶先生也附和,国家的反应很及时,一夜间有数千数万名医护人员支援鄂北省,一定会在短期就把新型冠状病毒压制住。 但叶绍瑶日日守在电视前,也没盼来这一天。 从岸北前往首都参加补考,被地勤告知需佩戴口罩才能乘坐高铁。 登上列车,还被好心的乘务组提醒,用N95的口罩才能起到更好的防护作用。 刚到首都,又因隔壁车厢有一位从鄂返乡的乘客,全车人员被暂扣月台,有关行动小组对各位的近期行踪进行一一摸排。 折腾到深夜,叶绍瑶才在首体大旁找了家酒店落脚,再打开手机时,群聊像锅里沸腾的水,消息直往外冒。 未接来电有几十通,来自两家父母的,季林越的,甚至还有远在乡下的姥姥。 “姥,我挺好的,刚到酒店。”她首先和姥姥报平安。 “我听小郦说,你一直没有回复消息。” 在长辈眼里,她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只身去另一个省,身边没有伴,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多少让人担心。 叶绍瑶回答:“手机电池一到冬天就不经用,列车上没有充电口,路上又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才缓过来。” “你在外得仔细些,现在电视每天都在放这个新闻,可想有多严重呐。” “我会的,您也是。” 天黑得出奇,她抖着手指挂掉电话,虽然嘴里满是镇静,但确实有些后怕。 下午车站排查的结果,隔壁车厢的所有乘客被转移到同一地点隔离观察。 她的座位往后推哪怕一个号,都绝不会走得如此轻松。 用简单的句子和家里聊起首都的天气,聊酒店贵得离谱的餐包,她隐去了部分经历,报喜不报忧。 再是季林越。 他正在另一个半球陆训,听到手机微弱的动静,立马钻空子偷懒。 “季林越,你干嘛凌晨给我打电话。” 蒙特利尔和首都差了十三个小时,她头顶悬着太阳的时候,他的肩上全是星光。 “因为担心。” 是该担心,换做是她之于他,估计也会急到自乱阵脚。 她体会出一种名叫分离焦虑的东西。 季林越对国内的新闻时时关心:“华夏的确诊病例快突破四百了。” “嗯。” 来势汹汹,增长迅速。 叶绍瑶问:“国外怎么样?” “国外没什么异常,只是戴口罩的华人多了。” “我有些担心航班。” 她这几天时不时关注航班讯息,陆续有落地鄂北或从鄂北出发的航班被无限期取消。 这恐怕会形成一种趋势。 季林越的声音因为教练催促而变得急促,却始终保持着出奇得温柔:“我相信我们会见面的,晚一些也没关系。” 他们会渡过难关的,晚一些也没关系。 …… 去蒙城的时间推了又推,结束学校的所有事宜,叶绍瑶滞留在了首都。 心里自觉度日如年,政策也一天一个样,市民出行的难度又上一个台阶。 回岸北需要自行隔离三日。 另一方面,她还在锲而不舍地关注航空动向。 情况真是越来越糟了,连容翡也提醒,让她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叶绍瑶也的确照做,活动范围只有从玄关走到阳台的几十平,手机成为身边最重要的工具。 爸爸妈妈每天会按时问候一日三餐,温姨偶尔转一些不知出处的笑话解闷,季林越则更像住进她手机的旅行青蛙,随时随地分享生活碎片。 不对,叶绍瑶觉得这个比喻不合适。 她的旅行青蛙已经离家出走好多次,像个逆子。 “今天举铁了吗?” 叶绍瑶隔空拍了拍“旅行青蛙”。 “举了。” “旅行青蛙”拍了拍他的“主人”。 格林教练正巧不在组里,大家跟着助教随便练练,季林越没去扎堆,下了舞蹈课就回社区的健身房。 “你悠着点,别擅自加配重,”她端起手里的清汤寡水,“我在控制体重,一定不会变成大胖子的。” 首都的冰场恐受疫情波及,闭店的越来越多,连星未来的冰上中心也挂出暂时休店的通告。 她现在无处可去,只能在酒店练练陆地。 “我想你了。”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七天。 印象里,季林越是伸手就能牵到的人,从来都在视线范围里。 像夏日晴空夜,抬头就能看见的北斗七星。 季林越笑了笑,眼睛映着灯光,声音裹挟着圣劳伦斯河的潮湿:“希望一觉醒来,世界和平,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说,如果这样,他的舞伴就可以出现在身边,手里就不会空落落。 他说,他也想她。 但一觉醒来,岸北飞往蒙城的航班灰掉,随即,连航班号也搜索不到。 准确来说,是加国单方面禁止从华夏起飞的航班入境,大陆一时成为海上孤舟。 眼看出国遥遥无期,叶绍瑶选择回到家里,和父母分享时间,享受同一屋暖气,看同一场春晚。 春晚直播,听着怪新鲜。 以前那些年,她只能从家人口中了解晚会的歌舞,还有各路没听过的明星。 “今年的晚会也就这样吧,和去年都马马虎虎。” 也就提及前线医护人员的时候,能被现场的澎湃真情打动。 叶绍瑶点头,确实品不出童年的味道。 但此时此刻,能和家人待在一起,已经比世界上半数的人要幸福。 因在隔离期,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叶绍瑶只能在线上向季先生和温女士道新春祝福。 季先生没这么多约束,戴着口罩亲自上楼,进门就“闺女闺女”地叫。 “还是我闺女好,”他说,“臭小子一个人在国外逍遥,怕是连爹也不认识。” 温女士反击:“儿子每天都在群里活跃,你但凡动手翻翻。” 二十年过去,季家还是老样子,一地鸡毛蒜皮,倒也其乐融融。 叶绍瑶在旁边看小品似的,给人报信儿:“我帮你带了祝福,一个人逍遥的‘不孝子’。”* 加国正大清早,季林越连发一串问号。 叶绍瑶点到即止,转移了话题:“今天打算练点什么?” “快步舞的专项课。四大洲快到了,教练让我们减少训练量。” 刚接触冰舞的时候,芬兰快步就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极快的节奏让他们总是手忙脚乱,顾头不顾尾。 叶绍瑶曾一度以为,这就是最恐怖的图案舞所在。 但在成年组待了这么多年,见识的图案海了去了,芬兰快步的难度并不能排上前茅。 换个角度想,他们已经越过许多高山。 …… 叶绍瑶一直保持着和冬管中心的联系。 有他们从中协助,即使在困难时期,新的O-1A签证*也能申请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二月,最迟二月。”梁主任说。 倒不是不满意于领导盲目的画大饼行为,只是按照现在的出国难度,还得在路上浪费半个多月。 隔离政策已经延长至七天。 叶绍瑶自觉不能坐以待毙,也尝试找冰场恢复上冰训练。 好巧不巧,竟然在郊区的商业冰场遇到了纵歌和程堰。 他们没有在去年争取到外训的机会,目前待在冯蒹葭的组里。 不过俱乐部家大业大,怕耽误他俩国外教出来的好底子,在休赛季请了俄国的外教,让他们将就着练。 “你们怎么在岸北?”叶绍瑶说不出因缘际会的巧妙之处。 纵歌说:“因为疫情。” 疫情让冯蒹葭和丈夫退回H省避风头,把有意愿的学生也一并带了过来。 这世道,都不容易。 “你们的外教呢?” “教练怕逾期居留,提前回俄国了。” 教练组一撤,他们又回到闭门造车的境地。 程堰说:“本来我们已经在和滑协商量,世锦赛结束后去波卡组蹭一个短期训练营。” 但看现在的情况,国际滑联正在为各个比赛的留去开大会。 且目前拿到外国签证的难度来到近几年的极值,外训估计又没着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纵歌才能像你们一样,扛起华夏冰舞的大旗。” 即使排不上一号,即使没什么在世界露面的机会,也总比孤军奋战要好。 “不久的将来。”叶绍瑶回答。 这赛季的亚洲公开赛,纵/程顺利刷到了四大洲锦标赛的最低技术分,距离世锦赛的mts也只有五分之遥。 虽然对于冰舞项目,往上拔一分的难度都极高。 但这也是一个不错的讯号—— 华夏,即将出现两对可以闪耀世界的冰舞组合。 “你们只管训练和比赛,名额我们会努力去争取。” 去年世锦赛,叶绍瑶和季林越因为托举的小失误憾获第十一名,两个比赛名额几乎触手可得。 不过他们在一年一年的历练中更成熟稳重,展望接下来的世锦赛,应该也能有更好的结果。 “还是先希望世锦赛不会被取消吧。”纵歌说。 他们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花滑的规则运行了几十年,从地区的小赛事到奥运会这样的国际大赛,都有一套完整的赛事规则。 无论是报名条件,还是名额分配,一纸文件罗列得一清二楚。 但突如其来的疫情把所有秩序搅得一团糟,国内外的赛事相继延期或取消,一个赛季的准备付之东流。 世锦赛的确取消了,继叶/季未能赶上四大洲后。 可是现在大地回暖,树枝上的冰雪也开始消融了,草地重新有嫩绿探头。 咦,倒春寒还没来,它们怎么就迫不及待迎接新生。 叶绍瑶没去细想。 或许今年不会有倒春寒吧。 冬天的一切都过得太憋闷,所以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想要轰轰烈烈。 她在机场奔跑,行李箱的轮子转得飞起。 微信里的语音是藏不住的兴奋,像天际崭新的阳光:“我快上飞机了,准备迎接我吧!” …… 这是疫情元年。 叶绍瑶头一次踏出这片土地,戴着暗色的棉帽、围巾、口罩,像神秘的中东女性。 出行流程也的确如网上所说的繁琐,一封核酸报告从地铁站出示到登机口,严格的还要查明她的行程记录。 前后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过海关。 没空照顾手机的一个小时,季林越的消息可以用轰炸来形容。 毕竟刚才话题聊到一半,她就再没有音讯。 “你别着急,”叶绍瑶笑话他,“我已经到机场了,又不会凭空消失。” 机场广播传来机械的小调,流利的英文萦绕耳廓:“请叶绍瑶小朋友尽快到服务台,请叶绍瑶小朋友尽快到服务台,你的家人正在等你,你的家人正在等你。” ……都说了别着急。 第178章 “明天见分晓。” 广播是幽默的抽象画,叶绍瑶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焦急地看轮盘转不出行李。 有海关人员握着检测仪一一盘查,挡住她的视线惯例询问:“你好,第一次来蒙特利尔?” 叶绍瑶跺了跺脚:“不是。” “带水果了吗?” “有带冰鞋,这是被特许的。” 工作人员看到她的证件,心里了然。 “祝你在蒙特利尔收获愉快的比赛经历。” 提交完入境申报单,叶绍瑶调转脚尖,步子很快。 机场大厅就在扶梯之下。 她左右环顾,头顶的指示牌仿佛有种魔力,蛊惑她向前,那里有接机的人。 等待她降临的人。 又一次寻人通知播报结束,取而代之是柔和的音乐。 从天花板垂下的电子时钟记录此时此刻,口袋里的手机跳转到西五区的夏令时,数字统一步调。 一切的一切,都在期待他们重逢。 电梯运行得很慢,手指绕着头发打发时间。 在台言小说最流行的时候,叶绍瑶曾无数次听聂心讲述书里表达爱情的片段。 她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形容,用脚步丈量爱人间的距离是最纯粹浪漫的事,比如那些义无反顾的九十九步。 叶绍瑶分了心,此时此刻,她和季林越的距离有多少呢。 眼睛布下天罗地网,她仔细地寻找着。 意识接收指令,自动把人群模糊处理,独独包庇那道最清晰的身影。 “季林越!” 宕机的大脑不会计算,她尽力跑起来,最后跳进他的怀里。 羽绒服的布面摩擦,让空气在瞬间被压缩殆尽,声音结实得像炸开了一簇烟花,不过仅他们可闻。 对视良久。 “干嘛放寻人启事?” 叶绍瑶对自己的第一句话很意外,像质问。 季林越读懂她的句意:“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认识我们,避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建议模糊身份信息。” 他没有对他们的提议表态。 但怀里明明是个大姑娘,工作人员却挤眉弄眼,偏说她是小朋友。 小朋友欣然接受这个解释。 许久不见,男生的臂力不减,箍住她的大腿往上托,还能高出自己一头。 “不错,有在好好训练,”叶绍瑶对这个四平八稳的托举很满意,“但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她贪恋季林越身上的温度,洗衣液的味道也干净好闻。 只是考虑到他的旧伤,理智必须占领高地。 但男生真是一个听话与不听话的矛盾体,季林越尤是。 他听从女孩的说教,说穿厚些穿厚些,说戴口罩就戴口罩。 偏偏还长了一根反骨,在她提出放下的请求之后,把人束得更紧。 他想做什么,一清二楚地落进叶绍瑶的眼睛。 她克制地仰着上身,试图拉开距离:“不可以亲,有细菌。” 这个时候,口罩就不算是完全正面的角色。 季林越仰望着她,帽子压着细碎的刘海盖住额头,只剩眼睛暴露在外。 意味有些不明。 “那回家可以吗?”他征求意见。 叶绍瑶偏着脑袋,故意延长思考的时间,然后扬着喜悦的尾调:“可以吧。” 有这样的情绪,更多是因为豁然开朗,机场反复播放的音乐很耳熟,她在蒙城的宜家也听到过。 某个念头福至心灵,她突然就记起它的名字。 是《reencounter》*,叫“重逢”。 …… 坐在回社区的地铁上,叶绍瑶第一次清晰感知到国外的环境。 的确如季林越所说,外国人对这场席卷全球的病毒并不敏感,大多都毫不在意的谈吐。 政府在广告栏象征性地贴上“防控”标语,但寡淡的宣传没让任何人驻足留意。 这里也没有隔离一说,大家该出门出门,该聚会聚会,似乎并不关心这样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 明明每日因感染而死亡的病例数以百计。 叶绍瑶到底爱惜小命,每天戴着口罩假装生人勿近,在社区和滑冰学校间两点一线,哪儿也不敢多光顾。 以至于她以这副形象出现在冰场时,格林以为白日撞鬼,特意用手表查看日历。 今天是3月21号,华夏的春分日。 难怪春风吹过来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叶绍瑶没少被她玩笑般阴阳怪气,随后又发出去诚挚的邀请。 “既然在华夏过了春节,也去多伦多看看我们的复活节?”格林问。 加国的基督信众不在少数。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仅次于国庆和新年的重要节日,是以每个地区都有举办庆祝活动。 他们的目的地在多伦多湖。 三月的尾巴,Munro公园外的大道上,警车和消防车开路,仪仗队出旗。 活动的氛围很宽松,各行各业的市民扮演各种角色,当地的乐队边走边奏。 你可以穿着华美礼服加入,他们来者不拒。 眼前的大兔子已经伸出一只爪,叶绍瑶立马往季林越身后躲,表示自己当个观众就好。 同行的朋友们倒融入得很快,有大胆的甚至登上花车,和演员们共舞。 让叶绍瑶不佩服不行。 她从来都对他们的社交能力感到惊叹。 格林的精力不比年轻人旺盛,也只带着慈爱旁观,同安静的两人说起花车巡游的历史。 “今年的规模不比前几年。以前还有声誉美洲的名人大腕站受邀现身演唱,花车的装饰也要华丽许多。” 叶绍瑶没见过那样的盛况,只觉得今天的视线拥挤。 她头回在国外看到如此密集的人群,或坐在公园的枯草地上,或倚着街边门店围观。 今天的太阳刚刚好,映着湖泊投出点点光斑。 在冰场闷了几天,也是时候晒晒霉气补补钙。 …… 在多伦多小住两天,叶绍瑶察觉到教练此行别有目的。 事关花滑。 因为不可抗力,在国际滑联无限期取消2019/2020赛季世锦赛之后,余下的各级别赛事也纷纷宣布取消。 可以说,四大洲是这个赛季最后的盛会,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他们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何时才会迎来转机,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陆训和冰训的环节。 叶绍瑶最近时常出神。 没有比赛做助推器,就像看不见定期存款的期限般迷茫。 她有意调整自己的心态,还拉着季林越长谈,但效果只能算隔靴搔痒。 她得承认,两家父母聊及绵绵无绝期的疫情,的确波动到自己的心理。 如果这场病毒无法在夏季绝除,新的赛季会像世锦赛一样,被延期,被取消,反复如是。 国内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又过几天,在IAM短训的K国冰舞组合因为签证即将到期,不得不动身回国。 当今情况,想拿哪国签证都不容易,这势必会打乱许多人的计划。 格林也身在其中。 在湖心岛的轮渡上,她说起过冰演的事。 原本是有冰演的。 IAM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每年赛季结束之初,会向大众开放学校,免费观看冰上演出。 不过事态日益严峻,蒙特利尔政府两次驳回今年的演出申请。 格林说,她把眼光放量其他地区,所以择时间到多伦多考察。 但并不意外地碰壁了,被拒绝的原因同上。 “不办也好,”同行的运动员无所谓,“我现在还对冰演有阴影。” 去年的冰演差点酿成事故,观众抛来的玩偶像躲在影子里的暗器,窥视着身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幸运者。 “你这是因噎废食。”他的舞伴说。 “总之,这个赛季彻底结束了。” “并不,”格林先抑后扬,“魁北克城向我们展开了怀抱。” 魁北克城,一座兼具历史与现代的老伙计,至今还在散发它的独有魅力。 那里有号称加国东部最大的时令游乐园,通常只在冬春两季开放。 今年天气回暖得早,游乐园的雪场基本废弛,园区决定将闭园时间提前至四月中旬,并打算举办谢幕演出。 格林的冰演计划似乎极具诱惑力。 “但我想改变冰演的形式,办成一场邀请赛。” “邀请赛?” 渴望比赛并不只是个别运动员的内心映射,他们身处同一个世界,面对的是同一个现实。 “我希望有更多国家和地区的运动员加入其中。” 想象很丰满。 格林以IAM的名义在平台宣传这场商业赛,的确得到许多相关人士和爱好者的转发和支持。 但即使他们的名号足够让运动员趋之若鹜,在时间紧迫和出行不便的双重困难下,最终敲定的名单并没有多少新组合。 叶绍瑶吐槽,忙活一阵子,居然还是IAM各教练组的大混战。 赛事并不正式,场馆也不是全封闭的,有游客提前到观众席踩点,正好赶上选手们的赛前练习。 “冰质不太好。” 叶绍瑶蹲下身检查,做个合格的质检员。 靠近板墙的地方凹凸明显,冰下有气泡,衬得冰面白一块灰一块。 冰场估摸也不是标准场地,一个中线步可以直接撞墙上。 “这是游乐园的设施,”季林越说,“只在冬春两季才造冰的时令冰场。” 所以条件差些也可以理解。 但教练组的对待颇为认真,不知从哪间仓储室搬来桌椅,连上专业设备,搭成一个简易的裁判席。 五个裁判席位呢,够赶上某些B级赛的规格了。 “裁判都是IAM的教练,但禁止贿赂,”格林玩笑说,“我们不会有任何徇私的想法。” ……根本没谁有这样的打算。 她和季林越的水平虽然不算最拔尖,也不至于需要博教练的同情。 不过这话成功激出了叶绍瑶的胜负欲。 她握拳鼓劲:“我找回赛季初的状态了,咱们明天见分晓。” 第179章 “我看见艺术品了。” 次日,邀请赛在时令游乐园拉开帷幕。 到场的观众不少,看着不太像冰迷,大概只是偶然找到座位的游客。 只有冰舞的比赛分早场和夜场,分别进行韵律舞和自由舞的角逐。 其实,用角逐这个词有些名不副实。 没有复杂的检录流程和规矩,大家都坐在场边说说笑笑,聊等会儿午餐吃什么,毫无硝烟的味道。 “你怎么才来?”叶绍瑶问姗姗来迟的Eva。 比赛顺序由抽签决定,白黑组合的出场靠前,叶绍瑶刚还替人着急。 “在进行神秘的仪式。” Eva没细说,只把头微微含着,右手穿过Rowan的指缝,用小幅度的动作调动身体热量。 场上的节目结束,观众出声呐喊,首组选手开了一个好头。 格林坐在裁判席,招手示意他们走近,当即用电脑回放了他们的关键步,两处用刃模糊和一个不合规则的loop小跳,图案舞只给到一级。 叶绍瑶惊讶,自家办的比赛从来随性,没有等分区,裁判当着选手的面播报成绩和定级。 但像这样拿录像逐帧开刀,多少有些残忍。 场上的女伴窘着脸,拘谨地连连点头,连微弱的呼吸声也不敢放出来。 不耐烦的观众走了一波又一波,白黑组合上场,向留下的每一个人致意。 他们选择的曲目节奏偏快,但能力很好地嵌进了表演,让激昂的音乐并不突兀。 “等等,他们好像是上届冬奥会的冠军?” “Bravo!” 他们被路人记住了。 叶绍瑶听看台上的人们私语,赞同他们的所有褒扬。 她和白黑组合的同台竞技并不少,尤其作为同门这几年,月月都能打照面,生活中则见得更勤。 对于他们的节目,她了如指掌。 绝佳的水平搭配强烈的表演张力,叶绍瑶十数一次地感叹:“妈妈,我看见艺术品了。” 对,别人都是这么说,白黑组合的每套节目都是可以被藏入花滑史册的殿堂级存在。 尤其是自由舞。 但对于这样顶尖水准的运动员,格林的要求自然更高,她打断其他教练的赞美,剑指Rowan的节奏问题。 “你的节拍还是有点吃音乐,这在快步舞中会更明显。” 这话一出,他们的图案舞应该吃了“Time”符号,可能不止一个。 不过这样微弱的失误,用肉眼基本不可察。 等待的时间有些久,久到五练才滑暖和的身体有些发冷,叶绍瑶蹲在地上,把腿也折进羽绒服。 “该把外套脱掉了。”季林越蹲在她身边,轻声说。 他们需要足够的温度保持肌肉活泛,但又要杜绝低温环境影响状态。 “最后一组选手,叶绍瑶/季林越。” 虽然格林教练曾说自己绝不夹杂个人情感,但举起话筒的那一刻,她首先破了功:“祝你们好运。” “保证完成任务。”叶绍瑶回答。 牵着季林越踏上冰场,裙袖被风吹得干瘪,贴在胳膊上发痒。 把她拉入自己的角色。 行礼,致意,分开,beginningpose就位。 他们本赛季选择的快步舞曲参考了百老汇音乐剧《四十二街》,节目中也有贯穿情节的演绎。 这是灰姑娘一夜成名的故事。 中心对称式的压步和刀齿步开场,小托举后顺势换位,华尔兹握法衔接一段接连转体的舞蹈,两人跨过冰场的短轴,在板墙边进入图案舞。 第一个关键点,女伴浮足/交替前后交叉,右后内刃捻转一周半后以外刃滑出。 第二个关键点,男伴同样交叉浮足,并在转三后接一圈右前外刃捻转。 第三和第四关键点,换位接摇摆式闭式乔克塔,最后以捻转步结束图案。 单足急停铲起的冰花和他们的刀齿步一样明快潇洒,溅落在裤腿上,亮得像夜空中的星体。 他们在衔接的舞蹈中融合了百老汇经典的踢踏动作,两人以华尔兹握法相对,叶绍瑶仰着身体,让自己的肢体尽量舒展。 这部音乐剧并不如曾经所看的《歌剧魅影》、《罗朱》有名,甚至在繁华的多伦多,他们还能买到网站的打折票。 不过《四十二街》的观感没有跟着票价降低档次,舞台复刻出1933年M国经济萧条下的纸醉金迷,一个单纯的女孩敲开百老汇的大门。 这是叶绍瑶最喜欢的一个情节,佩吉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朱利安,铿锵地说: “我知道自己只是表演中的一粒尘埃。 “但把所有尘埃聚集在一起,就会得到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东西。”* 弧线托举,叶绍瑶降低姿态,向后伸手箍住季林越的后颈,利用核心翻上去,左膝跪在他的肩头,手臂从身侧抬起,宛如在舞台初生的新星。 外勾步进入中线接续步,两人沿着冰场的长轴滑行,配合肢体舞蹈向前踱步,内刃鲍步转体,两次后摇滚步后又接中心对称的乔克塔。 一路到长轴的尽头,他们再次面对面相握,借小托举改变凯利安握法,转身进入三组不同用刃和转体方向的同步捻转步。 欢乐与鸡血在明丽肆意的歌声中收拢。 他们停在中央,一串刀齿步模仿踢踏的舞姿,结束。 自我满足感在此时飙升。 叶绍瑶说,这是她久违的表演,激动到有些岔气。 季林越不知好歹地问:“不是因为体能吗?” 而后挨了一记眼神刀。 “你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不能质疑我的体能。”她说。 这可是她从小就引以为傲的优点。 “孩子们,”见人久不过去,格林出声打断他们,“请不要忘记赛后礼仪。” 携手谢幕,一场比赛才算最终结束,他们滑向场边,等待审判。 “稍等,我们正在整合分数。” 叶绍瑶放松肌肉,贴着板墙往裁判席探,零星能看到几个字符。 格林侧身挡住视线:“我先说一说你们的问题。” 季林越的表现一如既往,节奏都卡得刚好,表现力也有所提升。 问题的大头出在叶绍瑶身上。 她回到冰场的时间并不长,腿脚没有活动开,下肢动作有些僵硬。 尤其在关键步的浮足/交叉时,差点用力呲冰上齿。 不过也有值得表扬的地方,他们这场的用刃很干净,回放看不出任何问题。 “最后是你们的默契,”格林说,“距离的稳定性还要提高,否则会显得部分握法模棱两可。” 攀登到接近山顶的地方,一步就是一个风景,一分就会差一个水平。 所以要把所有可能的减分项及时扼杀在未生时。 旁边的电脑散着热气,扑在手臂上,吸引叶绍瑶去看。 裁判还在回看她和季林越的衍生步,一个深用刃的莫霍克步。 女孩开始支着下巴自我欣赏。 真标准,她想。 根据ISU规则,本赛季的图案衍生步按照男女伴的完成质量分别定级。 这更注重选手个人能力的展现,也让衍生步的含金量大大提高,即使两人都被判定为两级,基础分值也会比2017赛季的“PSt2”高出一分不止。 没有其他大问题,裁判们在最后给出二至三分的加分,GOE加2.08分。 “天呐。”她回头看季林越。 他们只这一个技术动作,就拿到了将近十分。 回放工作结束,话筒重新递回格林手中。 她是叶/季的教练,最具有发言权。 “你们这套节目的定级很可观,”她沉吟,“我认为比White和Black的表现出色。” 谁和谁? 叶绍瑶差点以为场内扬起的微风篡改了话语的本意。 教练说,他们在今天的表现要优于白黑组合。 “真的?”脑袋正炸着烟花,嘴先替她问出来。 “当然,这是我的个人判断。” 她一时分不清,这句“当然”是对自己的肯定,还是一个中庸的转折。 没有小分表,手写的数据打印出来,志愿者递到他们手中。 “叶/季技术分46.37分,节目内容分37.24分,韵律舞总得分83.61分。” 比白黑组合的82.96分高些许。 眼睛一边看,耳朵一边听,弄得叶绍瑶醉乎乎。 不过脸上挂起笑容,她的嘴还不忘和季林越炫耀着:“你瞧,农民翻身把歌唱。” 虽然她私下和Eva的关系还不错,但明面上,对方可是自己好几年的苦主。 她和季林越一直在奋力追赶,又一直望尘莫及。 从某种角度来说,白黑组合何尝不是他们的榜样,或者说目标。 但突然的,目标被攥进手里,幸福从天而降。 含金量暂且不提,超过了就是超过了。 “我中午要大吃特吃。”叶绍瑶想,她要犒劳自己。 季林越拆掉她死紧的盘发,柔声说:“下午有合乐练习,晚场要比自由舞,不宜暴饮暴食。” 她当然知道。 “我嘛,过过嘴瘾罢了。” 漫长的休息时间,在狭窄的退场通道里,他们迎面撞见逗留的Eva。 就她一个人,似乎在刻意等谁。 “怎么还不去吃饭?”叶绍瑶问。 Eva把短发别在耳后,自带精英人士的干练气质,谈吐也保守克制:“刚刚有幸看见你们百分百的实力。” 原来是说这个。 叶绍瑶自认扳回一城,邀功说:“我终于不用请客了。” 她们之间有个赌约,队内考核的败者需要支付对方的餐饮费,起因是前几年,IAM附近开了一家超好吃的法餐馆。 叶绍瑶犹记得,当时的考核还不是一月一次。 输的次数多了,她开始合理怀疑,Eva和Rowan早就从别处听到风声,打赌是为了吃白食。 因为她和季林越从来没有胜过哪怕一次。 “自由舞后才尘埃落定。” Eva少有地露出笑容,额前的碎盖衬得眉目轮廓柔和,和她平常的冷酷性格好不相称。 “我知道,”叶绍瑶同样笑着,“过过嘴瘾罢了。” 毕竟,能说出口的机会也不多。 但实践证明,他们的地位并非不可撼动。 珠穆朗玛峰也并非从出世之初就高达8848米。 第180章 就说晚归会出事吧。 自由舞定级的问题,叶绍瑶和季林越从赛季初就注意到了。 四级托举,三级同捻步,两级旋转,一级单足接续步。 对此,冯蒹葭评价他们的角色,不像跳探戈的舞伴,倒像忙着去完成任务的史密斯夫妇。 两站俱乐部联赛后,他们首先飞回蒙特利尔返工,把接续步和旋转重新排了一遍。 但效果不理想。 九月的M国经典赛,第二版自由舞首登赛场,难度步法依然没有全被认定,节目内容分更是不比上赛季。 此后数次调整,连编舞师也失去耐心,打算推翻重来的时候,疫情中止了所有计划。 转眼就是赛季落幕之战。 他们恢复合训的时间尚短,手里的节目还是大奖赛的版本。 当时,两个二级步法影响了基础分值,导致他们两度与领奖台擦肩而过。 今天的自由舞是硬着头皮上的,手里握着韵律舞的微弱优势,叶绍瑶把肌肉绷得很紧。 白黑组合在自由舞中及时找回状态,拿到不逊于总决赛的成绩,虽然不计入国际滑联官网,但不失为一个惊喜。 她算了算,要想在最终赛果上领先,首先要超过自己的职业生涯最好成绩。 于是,队内竞争变成了同自己的较劲,她在滑行中尤其注意肢体的韵律。 《PorUnaCabeza(一步之遥)》*的提琴声明快有力,两道黑色的身影在冰上交汇,滑行踩着鼓点,他们带来了一套赏心悦目的冰上探戈。 选手滑得淋漓尽致,裁判内部的争议却不小。 有几处用刃在模糊地带,所以难度步法占比几何,很难判定。 最终,技裁选择中庸之道,两级蛇行步,三级单足接续步,GOE加分均在1.00上下。 和白黑组合的分数岔开一截。 没看到摄影师的跟拍画面,叶绍瑶对自己的表现没底,指着数据问:“为什么蛇形步会同时存在‘-2’和‘+4’的情况?” 裁判的评判如此不统一,这太少见了。 “难度步法的用刃越暧昧,裁判的打分越主观,”格林说,“何况你们进入蛇形步的时机不对,压步压缩太多时间,容易给人留下低难度的印象。” 重音前的节奏并不明朗,这也是他们在衔接中顾此失彼的原因。 歌曲的名字真是一语成谶。 他们距离完美,还有一步之遥。 …… 节目嘛,还是要继续改良的。 虽然旧的赛季结束,国际滑联将发布关于新赛季韵律舞的图案和舞种要求,但自由舞不受拘束。 踩实了才能迈下一步,这是人类从幼儿摸爬滚打时就该明白的道理。 季林越对沿用节目没有意见:“我们的确应该在现有节目上做加法,而不是忙着打造另一套只能堪称及格的节目。” 属于时令游乐园的最后狂欢落幕,摩天轮的轮廓光自上而下熄灭。 城市的霓虹似乎呆滞了一会儿,而后才将映亮天际的光束施舍给地面的漆黑,小时候的语文课本将它形容为华灯初上。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冰场的看台坐了许久。 久到工作人员已经将冷却系统关闭,融化的水迹顺着冰面的沟沟壑壑积成小水洼,在路灯和月光之下,成为被风吹过的柔和缎面,划分功能区的蜡纸浮在水面上,是点缀缎面的花。 夜晚的气温还带着初春的微冷。 而他们要度过一整个夏天,才迎来新的挑战。 叶绍瑶蜷在座位上独自惋惜了很久。 2020年并不如期待般充满希望,复盘就像将咀嚼过的甘蔗再过一遍嘴,浪费时间。 虽然此前,他们已经被迫浪费了半个赛季。 她掰着指头算,新的四月又过半了,时间像开了倍速一样,她和季林越将迎来二十五岁。 对于这个年纪,浪费半个赛季是十分奢侈的事情。 “Rowan问我们,去不去小香普兰街?” 季林越的询问在静谧中显得突兀,但又不带棱角。 他们在魁北克城待了小半个星期,未来还要逗留好几天,完赛的大家揣着假期,说一定要逛逛这座闻名的老城,看这里的教堂有什么不同。 如果可以,还要研究研究沿圣劳伦斯河游回蒙特利尔的可行性。 叶绍瑶突然就蓄好心情:“就我们俩,随便去哪。” 和组里的朋友接触得多了,她通常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对逛街如此热衷。 尤其是来来回回路过了好几次的小香普兰街。 明明凹凸的石墙,还有千篇一律的木格门窗,都和滑冰学校旁的老街没多大区别。 但她忽然就生出逛街的欲望。 景与景是不一样的。 即使是砌在同一面墙上的砖,楼顶和墙根的风景也全不相同。 “季林越,你听说过《鬼怪》吗?” 季林越点头。 “这里就是它的拍摄地。” 他往左右看了看,很普通的街景,略有坡度的小路,墙上挂满花篮,因为不是商业街,游客不多。 “是这扇门,”叶绍瑶指了指身后,“女主通过这扇门穿越到这里。” 她一路走一路讲,晚风灌进风衣,脸颊有些微醺。 “在这里,女主拿着蒲公英和鬼怪重逢。” “在这里,女主吹灭商店的蜡烛,哭着恳求鬼怪出现。” “在这里,”她跺跺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女主对鬼怪说……” 身边的人抢答:“我爱你。” 不知哪里的流浪艺人还没收场,单簧管吹了一首又一首,欢快的,舒缓的,甚至还有刻入每一个花滑运动员DNA里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庄重得像故事来到圆满大结局。 “回答正确。”叶绍瑶堆着笑,脚下差点没站稳。 就说晚归会出事吧。 街上的酒吧彻夜营业着,连空气中的因子都会醉人。 总得用什么话题转移注意力,她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容翡和张晨旭的事。 “他俩现在一个在首都,一个在河阳,见面需要隔离小半个月,索性直接谈异地恋。” 工作也没办法兼顾。 国内还在开放的冰场打灯笼都难找,他们只能当线上教练,连麦监督学生的训练情况。 “平昌之后,冬管中心的领导总想逼他们再坚持一个周期,”实在有些冷了,叶绍瑶把脸埋进领口,加快语速,“但现在的情况复杂,俱乐部的人走了不少。” 她从冯教练那里听到的消息,星未来的会员减少了百分之四十,注册的运动员数量直接砍半,有些甚至要回一半学费,在这条路上宣告退出。 连行业的头部都不免受到打击,更不提那些没多少资本和师资的小俱乐部。 生存都成问题。 他们都是被时代裹挟的人,没有立场去评价什么,只能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默认别人的所有选择。 能借这个机会及时止损,也挺好。 但她和季林越是已经射出的箭矢,势必要剑指冬奥。 所以,脚下的土壤是培育的营养,他们还要继续生长。 …… 但回蒙城的第二天,格林就在组里宣布放假,无限期,但不会太长。 叶绍瑶有些创伤反应在心里,特意发短信问了原因。 “我要亲自去波卡那边抢人。” 说这话的时候,格林正在飞往加州的航班上,颇有猎人出门前的高大。 叶绍瑶和季林越就是等待打猎归来的孩子。 不久前,波卡洛夫把IAM长期合作的编舞师挖走,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 她留下的自由舞还是一栋华而不实的烂尾楼,必须得动工修了。 这假一放小半个月,除了格林在社交平台更新的日志,叶绍瑶没有半点头绪。 但放松是不可能放松的,她在年初才闲躺了两个月,现在浑身是干劲。 经维德太太允许,她和季林越在家里腾出一间空房,请工人装上把杆和及顶的镜子,没去学校的日子,就自己练练基本功。 没有交通成本和上下课的约束,叶绍瑶每日在练功房待得尤其久。 偶尔和季林越磨合同步率,偶尔大发慈悲放他一马,自己跳着也开开心心。 但季林越似乎有些怨言,倚在门口看时间:“你今天在这里待了十二个小时。” 除了训练,连玩手机这样的放松时间也闭门不见人。 “怕我偷偷内卷,然后惊艳所有人?”叶绍瑶调笑。 他敲她一记脑瓜:“是担心你没有精力上课。” 国内复工复产,上班族重新奔赴工位。 大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大规模的人员流动只会让病毒更活跃,故教育局允许大学生暂缓返校。 但不返校不等于不开学,继首体大利用线上会议召开开学典礼后,各学院开始以网课的形式恢复正常教学秩序。 有了不及格的前车之鉴,叶绍瑶老实许多,逢课就打开电脑,参会前还要把室内灯光调一遍。 但这学期的课太多了,简直像灾难。 作为大洋彼岸的时差党,他们只能在两个半球的巨大时差里夹缝生存。 别人匆忙上早八,她和季林越正在解决晚餐,别人顶着正午的太阳奔向食堂,她已经开始梦周公,小憩几个小时,为凌晨四点的针灸学养精蓄锐。 “这学是非上不可吗?” “是的,我亲爱的女士。” 叶绍瑶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用译制腔自言自语。 她可不能成为学院第一个因为几次三番不及格而被留级的人。 她的妈妈,尊敬的人民教师邵女士,尤其丢不得这个脸。 180-190 第181章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晃眼大半个学期过去,叶绍瑶在时差的夹缝中如鱼得水。 不说从课堂中学到多少真东西,起码从没落下一次签到,不至于临到考试,连老师的姓名都对不上号。 但这样到底存在隐患。 她偶尔就着催眠的腔调睡着,偏偏有一回不赶巧,被老师点了名。 这还是容翡告诉她的。 不对,容翡怎么会知道? 她拨去电话询问。 “你不知道吗?”容翡揶揄说,“哎呀,你不知道也正常。” 她故意吊着胃口,讹了叶绍瑶所谓买“情报”的二十块钱。 “你们班的大嘴巴逢人就传,咱们体育师范的群里都讨论过两轮了。” 传些什么呢? 无外乎担心耽误课堂,季林越开麦替她回答问题,并在老师的疑惑下解释了两分钟。 解释的内容没有流世版本。 只是老教授通情达理,在课上无意感叹了一句:“现在的小年轻感情真好。” 公开处刑来得太突然,叶绍瑶差点没两眼一翻撅过去。 她和季林越原本就是特别就读生,大一时在课堂中查无此人,这会儿倒一鸣惊人,绯闻在学院里里外外传了遍。 “大家也算半个圈内人,应该不会恶意把事情往大了闹。”容翡乐观地想。 “真的吗?”叶绍瑶的声音听不出温度。 那这件事发生之初,又是怎么传到隔壁专业的呢。 作为运动员,她和季林越从来不把感情放在台面上夸夸其谈,甚至在赛后采访,也会有意规避这个问题。 一是没必要,二是媒体最喜欢这类炸点话题,容易揪着感情不撒手。 他们不想让这些私事掩盖自己的成绩。 “放心,我和张晨旭在群里警告过,这事儿一定不会继续发酵了。” 诚如容翡所保证的,叶绍瑶没再刷到过有关这件事的余波。 其实,如果不是当时容翡前来八卦,她压根都不会知道这个插曲存在。 而不会像现在如鲠在喉,好奇心的罐头被揭开一半,挠得直痒痒。 她没忍住问当事人:“季林越,你当时对教授说了什么?” 她那天早早陷入睡眠,对一切动静毫无察觉。 只依稀记得起床的时候,电脑已经合上放回书桌,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厚重的遮光帘也被一丝不苟地拉上,让室内仍在夜晚。 季林越打马虎眼,任她追问了半个月也没告诉。 “你在保密局待过吧。”她有些愤愤,冰刀踩在他的鞋背上,暗中报复。 季林越也不恼:“我昨天给家里坦白了我们的事。” 保密局员工的必修技能之一,转移话题。 “我们的事?”叶绍瑶成功被带进他的思路,“我们居然还没给家里说吗?” 她眨眨眼,好像是的。 他们从小就走得近,小学的语文老师还曾以他们为例,给新学的“形影不离”造句。 从形影不离到过分亲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越了界,是谁越了界,恋爱谈着谈着就忘了。 不过应该也不难猜到吧。 叶绍瑶想,他俩之间有太多猫腻。 “他们的确猜到了。”季林越点头,玩着她的手指。 但邵姨和叶叔叔以为他们从初中开始早恋。 他妈妈则以为他是一见钟情。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 八月初,滑冰学校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起因是波卡洛夫带组里的冰舞组合从M国北上交流经验,有些主动向格林求和的意味。 但结果适得其反。 不知哪名运动员携带了病毒入境,在冰场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没两天就病倒一片。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训练时间刚好和波卡组错开,反而成为好运气的那一批。 这把格林气得不轻。 没半个月就是秋季经典赛。 她原本还指望靠比赛提振组里低迷的士气,现在倒好,压根就没剩几对可战之兵。 这场病毒的危害远大于流行感冒。 波卡组打道回府的第二天,健身房只有零星几道身影,偌大的冰场更是前所未有的空旷。 连说话都能听见回声。 脚下的冰刚清过一遍,水迹正在冻结,低空泛着冰冷的雾气。 叶绍瑶刚放凉了身体,打了个颤:“社区里的情况也不乐观。” 应该说,放眼整个蒙特利尔,似乎都在经历感染高峰期。 这届秋季经典赛设置在这里,算是岌岌可危了。 “加国的首站青年组大奖赛也被取消,”季林越说起昨晚刚看到的新闻,“估计本赛季的JGP会全部崩盘。” 这样的系列赛就像一环扣一环的连锁,第一枚骨牌被推倒的时候,已经可以料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结果。 又一周,ISU宣布斯洛伐克站取消,内佩拉纪念赛取消。 战火蔓延到挑战赛,叶绍瑶敏锐意识到什么,翻开压在书桌上的赛事表。 季林越俯身问:“怎么了?” “秋季经典赛十有八九会被取消,我想找找其他可替代的赛事。” “我们还有布达佩斯杯。” “不够。” 远远不够。 纸张翻得哗哗响,将她内心的焦急具象。 原本的行程表是他们和格林教练一起敲定的。 九月参加秋季经典赛,十月参加布达佩斯杯,十一月飞欧洲参加第四站和第五站GP,之后回国集训,潜心备战来年的四大洲和世锦赛。 这样的安排基于多重目的。 他们既需要通过赛时反馈及时调整技术,还能借连轴转锻炼体能和稳定性。 这是首都冬奥会前的最后一个赛季,辉煌高塔的每一根支柱都至关重要。 他们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季林越会意,当即电话联系格林教练。 格林还在病中,说话却有中气,听着似乎有了好转:“你们的消息挺灵通。” ISU关于秋季经典赛等一系列赛事的讨论刚刚结束,官方平台还没来得及宣布结果。 看来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所以,你们有修改行程的打算?”格林问。 叶绍瑶征求意见:“九月底的雾迪杯,怎么样?” 格林未置可否:“你们没有德国的签证。” 当初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没有把这场赛事列入计划。 “现在申请还来得及。” 格林从来保有理性,听出女孩的迫切后,试图让她避免自乱阵脚:“叶,即使来得及,报名程序也结束了。” 两方沉默。 拇指摩挲着手机壳,吊坠上的小鱼轻轻敲着叶绍瑶的手腕。 她需要一个可以让话题继续的台阶,但怎样组织语言还没想好。 季林越核实后发声:“教练,报名通道二次开放了。” 台阶自己找上门。 登录网址原本只是出于谨慎,没想到国际滑联真延长了报名时间的下限。 投递的邮箱再次启用。 格林顿了顿,咳嗽两声,也没打算不放人:“既然天时地利,那祝你们好运吧。但我是没办法陪赛了。” “那记您缺勤一次,”叶绍瑶豁然开朗,支吾半天才图穷匕见,“可以用油封鸭腿抵消。” 她馋教练的手艺很久了。 格林笑她没志气:“在奥运之后。” 时间很明确,也挺遥远。 或许还隐藏了另一个条件:在取得更好的成绩之后。 玩笑归玩笑,卡着截止日期提交了报名材料,叶绍瑶和季林越迅速调整备赛状态,加快了训练的步伐。 没什么比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更重要。 …… 异地申请第三国签证的程序有些繁琐,训练之余,叶绍瑶和季林越跑了几次总领馆。 “你们的身份有些特殊,按照规定,我们需要多审几次材料。” 工作人员的回答有条不紊,且允诺,签证最快会在十五个工作日内下发。 按照过往经历,半个月的等待并不算太漫长。 但现在时间紧迫,距离雾迪杯开赛也就剩半个月。 好在国内冬管中心的领导愿意出面协商,总领馆最终同意开辟绿色通道,免去面谈环节,让他们顺利在赛前拿到签证。 落地德国奥伯斯多夫的时候,当地时间已至深夜,叶绍瑶累得东倒西歪。 在酒店休息一晚,明天赶早去适应场地,后天官方训练,第四天就是韵律舞的比赛。 “好久没有调整时差了。” 生物钟把她的休息时间切割得七零八碎,一整晚的睡眠质量并不高。 顶着困意站上冰场,差点在托举练习的时候闭上眼睛。 突然的失重感把她吓清醒。 本能让她抱住季林越的脖颈:“又伤了?” “热身没活动开。”季林越摇头。 助教和团队的德签没被通过,组里只来了他们两个人,医疗还得借德冰协的条件。 他们不敢伤,也不能伤。 好在只是虚惊。 节目顺了两回,除了略过的舞蹈衔接,技术动作基本都是到位的。 格林通过视频电话远程指导,又嘱咐一番:“季,你今天的捻转步有些飘,一定要注意轨迹和落点,否则变化握法会比较吃力。” 季林越的捻转步一直有些薄弱,叶绍瑶的步法用刃时而会乱两步,但和同场选手相比,这些都是拿放大镜才能挑剔出来的瑕疵。 叶绍瑶点头:“放心,这套节目滑了两个赛季,肌肉记忆会敲打我们。” 受疫情影响,国际滑联考虑到选手无法充分地准备新节目,放弃了已决定的威斯敏斯特华尔兹图案,沿用上赛季的芬兰快步和一系列规则。 得益于这项规定,他们的韵律舞基本没有修改和变动。 《四十二街》的欢乐在冰场回响,一个女孩懵懂又坚定地站上舞台,从此成为享誉全国的巨星。 音乐剧以合家欢的百老汇表演作结,节目也近尾声,叶绍瑶一时分不清此刻的她是佩吉,或只是戴上了角色面具的自己。 但她并没有纠结。 因为她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头顶的灯光很亮,却并不刺眼。 这是对身上光和热的回应。 …… 2020-2021赛季的揭幕战,在阿尔卑斯山脚的奥伯斯多夫小镇,叶绍瑶/季林越拿到了职业生涯第一个85分。 这几乎是雾迪杯首个比赛日的最重磅消息,连男单一个接一个的四三连跳也不比他们引人注意。 毕竟很少能在一场冰舞比赛中,看到超过二十分的断层。 “纵歌?” 从采访通道退出,叶绍瑶看见了老熟人。 纵歌提着嘴角挥手,反倒是程堰出声问候:“前辈好。” 语气沉稳,似乎对这场会面并不意外。 大家都是参赛选手,赛时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对叶绍瑶来说,这是实打实的偶遇。 训练的时候不在一个场次,韵律舞也没分到一个组,甚至因为行程紧急,她都没来得及瞄一眼参赛名单。 纵歌和程堰就这么突然降临了。 “你们表现得怎么样?”她问。 纵/程出赛早,彼时她正在侯场准备,没有关注场内的形势。 程堰挠头,回答在嘴里绕了一下:“看名次还行,韵律舞后排在第四位。” “但成绩不理想,”纵歌直说,“我在接续步中没站稳,间接损失了四五分左右。” 她点开ISU的刷分网址,所有选手的成绩都在其中。 冰舞方面,叶/季以85.11分位居榜首,其后是两对欧洲组合,再是纵/程的名字。 因为失误,他们只拿到六十出头,略低于自己的最好成绩。 “这已经是技术组大发善心的结果。”纵歌很懊悔。 本场表现并不能说服自己,坐在等分区看动作一帧一帧回放,像经历凌迟。 “赛季初,状态波动是很正常的事。”叶绍瑶表示理解。 只要有进步的决心,总会有弥补的机会。 鸡汤鼓舞人心,但纵歌的压力并没纾解多少:“今年不太一样。” 机会太难把握,他们刚刚经历过到达赛场备战,却被告知比赛取消。 叶绍瑶继续充当心灵导师,带她往好处想:“能坚持出来比赛,你们已经很有毅力了。” 前些天,她和冯教练在电话里聊了几句,说到国内境况,并不理想。 冬管中心原本计划在夏训时组建一支集训队,短期冲刺四大洲和世锦赛,长期可以备战冬奥会。 但目前,有条件恢复训练的运动员并不多。 尤其是双人滑和冰舞运动员,因分隔两地而中断训练的组合不在少数。 “因为你们替华夏拿到两个世锦赛名额,我们不能平白浪费掉。”程堰说。 上赛季的世锦赛因故取消,明年的参赛资格仍然参考18-19赛季。 叶/季在当时发挥出色,以第十名的总成绩卡位夺下两个席位。 但不少人在网上评论,他们的努力是无用功。 因为放眼全国,再找不到第二对能够刷到WC最低技术分的冰舞组合。 纵/程算是菜鸡互啄中的佼佼者。 手握四大洲的最低技术分,曾在上赛季无限接近梦想的世锦赛,但他们的裁判缘和技术定级都不讨好,总让结果差一口气。 冯蒹葭说,这是还不够火候,待遇和大赛气质得慢慢熬。 该怎么熬?两手一拍,他们采取了和叶/季同样的题海战术。 反正他们正年轻,再累也不会有多累。 “世锦赛只会是回归世界舞台的第一步,”纵歌说起对未来的规划,“我们想参加明年的奥运落选赛。” 抢名额,参加奥运会。 她的语气很坚定,认真到叶绍瑶对上她的眼睛,看到了瞳孔倒映的自己。 小时候的自己。 堵在通道的时间太久,季林越被工作人员引导向休息间疏散,叶绍瑶急着回到他身边。 走前,她捧着心里柔软的一角,弯了弯眼睛:“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并肩作战。” 她拭目以待。 第182章 “我们值得,我们配得上。” “宛郦,你们找到直播渠道没有啊?” 城市刚复苏的清晨,楼下的温女士和季先生就来叶家串门。 他们即将开始重要的会晤。 邵女士让出玄关,摆手说:“老叶也正研究呢,崽子们发的链接都打不开。” 温女士回忆:“瑶瑶好像说过,需要爬梯子才能看。” 昨晚,叶绍瑶在家庭群发了一通消息,臭屁地诚邀各位见证她和季林越的光辉时刻。 但当时赶着训练,他们没在电话里讲明白,两家父母也听得马马虎虎。 为什么看直播还得用梯子,他们也不知道。 “哎,有什么可看的?”季先生俯身瞄了眼电脑,回沙发上跷起腿,“咱不是板上钉钉的冠军嘛。” 温女士拍得他大腿响亮。 谁不知道这个冠军毫无悬念呢。 “孩子们是想让你看看他们在背后的付出。” “我九点还得上班,今天有股东会。” “搁平时有这习惯,你那公司也不至于过不了上市审核。” 叶先生埋头鼓捣一阵,打断夫妻俩的呛嘴:“找到了,有现场的冰迷在国内软件直播。” 一个B级挑战赛,国内没有平台买下转播权,想要看到直播,只能找些野路子。 也得亏他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到。 “开始了吗?”邵女士眯着眼,仔细听背景的人声介绍。 “刚刚好。” 首都时间早晨六点,华夏的东北刚迎来第一抹阳光,另一个半球的雾迪杯正打得火热。 此前的男单冠军突破三百分大关,为赛事狠赚一波吆喝。 下午场开始,第一组冰舞选手各有稳定的发挥,很好地接住了观众抛来的期望。 “两对华夏选手?” 第二组运动员入场,邵女士看着相同的国家队服,有些疑惑。 “另一组是师妹辈的,据说也在星未来手底下训练。”温女士织着毛衣,正勾线,没顾上抬头。 冰迷直播的设备是普通的手机,像素并不高,时而伴随着持有者的欢呼抖动。 失焦的那一瞬,镜头仿佛被拉得无限远,光束团聚成模糊的光圈,将两道影子抹上独特的马赛克。 “现在压大轴出场的是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韵律舞后排名第一位,超越当前首名需要78.83分。” 冰迷敬业地调整机位,热心翻译了冗长一段开场词:“叶/季自由舞曲目《一步之遥》,选自电影《闻香识女人》。” 白的红的光晕在另一瞬间拉进,镜头给到现场屏幕的特写,年轻人握着手向四方行礼,脸上的绒毛和笑容清晰可见。 “我闺女真标致。”季先生抱着胳膊感叹。 叶先生纠正:“我家闺女。” 表演服在打光下柔和温婉,这同样是温女士的手笔。 领口的锁边烫了一圈不规则的小钻,像星河汇聚在心口。 拍摄角度也刚刚好,最大的那颗反着光,是夜空中的启明星。 场上的叶绍瑶和季林越相背站立,摆出摩登舞的开场姿态,嘈杂在此刻消弭,暴风雨前短暂宁静。 与深沉的传统探戈音乐不同,《一步之遥》从小提琴拉响的第一个音符就是亮丽明快的。 一段原地舞蹈后,两人面对面呈探戈握法,彼此牵引着完成一系列换位转体,而后变凯利安握法绕半场压步,随即转身进入节目第一个技术动作,蛇形步。 休赛季时,叶绍瑶和季林越反复研究了这段接续步,三个版本,定级都不太理想。 抛开用刃的深浅,他们考虑到另一种可能,难度密度不够高,显得动作太过松散。 近三十秒的时间,每组难度步法间都有几个简单步穿针引线,动作被塞得饱满,但不够美观流畅。 现在呈现出来的是经三次修改后的新配置,砍掉部分冗杂的衔接,在首先做出的莫霍克后直接换足进入两圈小捻转。 舞蹈渲染也是必要的,虽然此处的旋律没有多大起伏,但两人脚下力道十足,动作的设计也突出了探戈的顿挫。 内刃大一字滑出一道圆弧,两人以华尔兹握法短暂相持,擦肩变手拉手握法,男伴的前内内勾步和女伴的开式乔克塔同时完成。 面对面,两人重新同向滑行,一圈小托举后,季林越引带叶绍瑶转体,并换位改凯利安握法,小跳进入同频的乔克塔,男伴同样在引带下完成转体。 接续步在外勾步后转三结束,他们卡着节拍急停。 音乐随之迎来第一道利落的钢琴声,节奏旋即一变,从缠绵悱恻到坚定豪迈。 重新起步,踏着钢琴和小提琴的应和,季林越大一字难度进入弧线托举,揽着叶绍瑶的腰在肩上过了一遍,最后任她踩在腿上。 连续姿态变换符合规则中的提级要求,她的肢体像湖边柳枝舒展,手臂一转,又仿佛有揽下所有光辉的气势。 第二道重音落下,两人舞蹈进入三组同步捻转步,右前内刃、左前内刃、右后外刃。 进入刃丰富,转速相当,两人在动作和配合上都保持得极佳,是动作结束后,刚好可以手拉手的距离。 换华尔兹握法,曲调再度回转,渐入佳境的年轻人们纠缠周旋,在优雅中活跃,沉稳又不失灵动。 在冰场长轴,转三进入单足不接触接续步,滑出两组不同用刃和转向的内勾接括弧。 衔接的跪滑动作并不难,起身面对面滑行后,两人再次交握,以探戈握持突出舞曲里的经典姿态。 刀齿步滑进乐曲的第二节,曲调重复着类似的旋律,又更慷慨激昂。 尤其在提琴破入钢琴的庄重时,叶绍瑶将腿扣在季林越的膝弯,右脚拖刀完成仰身鲍步,这是全曲的精华和高|潮,也是他们最点睛的编排滑行。 音乐起起伏伏,重复又重复,像男女在迂回曲折中走走停停,距离内心所求始终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并非全无乐观。 正如影片中的范克上校,即使满怀厌倦,也依然找到生活的美好。 无法走出这一步,那就跨过去。 是以,探戈舞蹈穿插在技术动作中,舞蹈又编排了许多小跳,所有的所有都将节目串得严丝合缝。 执行到位,就是完美。 拖腿进入的编排旋转,叶绍瑶在保持燕式姿态的同时滑足离地,她百分百地信赖季林越,在交织旋转中把她托起。 小提琴的音色天生被赋有倾诉感,结尾的钢琴渐渐淡出,只留提琴依依不舍。 最终戛然而止。 上座的观众并不多,灯光照在室内的每个角落,山顶的座位空了一片又一片。 这让叶绍瑶更加相信,他们在真情实感地反馈着。 掌声如潮水。 季林越过来拥抱,牵着她谢礼,向南北,向东西,最后他们向彼此致意。 “辛苦了。”一个装得正式。 “客气。”一个半斤八两。 “我们走完这一步了吗?” “今天的,算是走完了。” 他们不知道下一场比赛何时到来,结果如何。 但今朝有酒今朝醉。 此刻,他们站在这里,替所有的不圆满圆满,用几乎完美的表现弥补乐曲内外的惋惜和遗憾。 现场信号出现波动,直播画面疯狂掉帧,还卡在叶绍瑶和季林越扶持的下场处。 但画外音不等人,在马赛克的抽象画中,冰迷发回现场报道:“分数出来了,自由舞118.39分,总分203.50分,恭喜华夏断层夺冠!” 雾迪杯的冰舞比赛全部结束,记者将叶/季挽留在等分区,说了好些祝贺。 “恭喜两位以韵律舞第一、自由舞第一和总分第一的成绩摘得桂冠。你们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吗?” “相比结果,我们对过程更感到意外。” 知道B级赛的高手不多,领奖台应该毫无压力。 但这个赛季的训练过程着实不易。 一方面他们正陷入自由舞定级的瓶颈,另一方面,还有许多外部因素让他们胆战心惊。 但一个休赛季后,他们将翻新的节目搬上舞台,在良好状态的加持下,让成绩更上一层楼。 “雾迪杯后,你们的世界排名将会上升到第九位。这是你们职业生涯的最高排名。对此,两位有什么感想?” 叶绍瑶想了想,谦虚中带着得意:“我们值得,我们配得上。” 一路走来,从榜单上没有立锥之地,到第一次获得积分,然后百位,十位,步步向前。 走到世界第九名,她和季林越用了九年。 所有的伤病和血汗汇聚在表格中,被“9”这个数字所诠释。 记者笑着说:“希望你们在世锦赛上再创佳绩。” 他们回答:“希望我们在奥运会上再创佳绩。” 和索契冬奥会失之交臂,带着平昌冬奥会的青涩和笨拙,他们无限期待首都冬奥会的到来。 也仅有一步之遥。 …… 雾迪杯的颁奖仪式很隆重。 道具组布置红毯和领奖台的空隙,居然有乐队到场演出,名气还不小。 纵歌也知道一二。 “他们的专辑质量很不错,去年获得了世界级音乐奖项的提名。” 现场没有专业的收音设备,只有鼓声、吉他与贝斯纯粹的交响。 季林越在旁边张嘴,叶绍瑶没听清,只感受到耳膜在震动。 “你说什么?”她问。 他放大音量:“有些吵。” 尤其在空间并不开阔的室内,音乐像海水没过脚背,浪花退了又起,起了又退。 他俩都不太常听R&B,歌单通常只有节目选曲和适合放松的轻音乐,听不习惯也正常。 “但我觉得这歌词不错。” 叶绍瑶在捂住他的耳朵之余,身体随着强节奏律动。 还是一首明媚的蓝调。 “这首歌不是唱的离别?” 极短的一瞬,程堰对自己的听力抱以怀疑,回头向舞伴求证。 纵歌说他脑子不会拐弯:“心情好,什么歌都会长出阳光滤镜。” “Ladiesandgentlemen,wewillnowannouncetheresultsoftheicedance.(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公布冰舞项目成绩。)” 乐队退场,主持人的声音清晰。 “Thethirdplace,GeZong/YanCheng,fromChina,finallyscored162.41pointsinthpetition.(第三名,中国组合纵歌/程堰,在比赛中获得162.41分。)” 虽然纵歌和程堰在韵律舞中失利,但自由舞的发挥保持了一贯水准。 在三组托举均得到两分左右的GOE加分下,以小数点的优势站上领奖台。 不过纵歌认为,他们的铜牌更得益于竞争对手的捻转摔倒。 所以时也命也,每一步都不可或缺。 “纵歌,你的名字真不怎么好听。” 程堰牵着纵歌上场,还不忘吐槽英语母语者的发音。 明明是纵酒和歌的豪情,用英语过一遍,就成了大山深处的鸡枞菌,还带有乡村摩托油门的焦糊味。 “那咋了,”纵歌附和,“刚好和你这个‘烟尘’搭配。” 在英文发音规则下,他们都是受害者。 不过有个例外。 纵歌和程堰站在领奖台上,看他们从暗处走来。 “Thechampion,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finallyscored203.50pointsinthpetition.” 虽然还是千篇一律的奇怪音调,但主持人在赛前做了功课,尽量贴合中文的发音方式。 所以“shaoyao”和“yueji”不是起伏的山峦,只是在九月,在这片高山谷里开出的一朵并蒂花。 芍药和月季,是他们的目标。 领奖台前,谁搭上谁的手,被谁牵引着向宾客致谢,然后在红毯前停冰,和山腰的后来者拥抱祝贺。 “恭喜。” 和熟人在台面上一本正经,叶绍瑶有些逗乐,压着嘴角不敢笑。 纵歌倒先笑了声,裹住她的手:“同喜。” 此次雾迪杯,华夏只派出两对冰舞组合,夺牌率百分之百,不可谓不畅快。 冠军的领奖台有些高,季林越扶着她的胳膊,问道:“能踩上去吗?” 叶绍瑶提着裙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句,手臂的压力突然一轻,下一秒,自己已经被拦腰抱上领奖台。 冰刀落在粗糙的台面上,很不真实。 她终于又一次站在最高点,向前方远眺。 “季林越,你刚才是*不是压根就没想听我回答?” “嗯。”季林越从喉间哼了一声,理所应当。 反正,什么回答都不会改变他想这么做的事实。 古人称之为——先礼后兵。 五米开外,有摄影师抓拍台上的瞬间,叶绍瑶没再动手动脚,把编排的话放在心里。 她不理他,让他自己难受去吧。 “PleaseweeMr.Mayortopresentmedalsofthe2020NebelhornTrophytotheathletes.(有请市长先生为运动员颁发20-21赛季雾迪杯奖牌。)” 秃了一半的老头西装革履,在礼仪员的解释下,从口袋掏出眼镜戴上。 叶绍瑶用余光留意。 虽然不知道用意,但有眼镜的加持,潦草的五官显得文质彬彬。 老头眯着眼睛,端详了奖牌半分,才放心给运动员戴上。 此前,有藏不住秘密的工作人员向选手透露,这次的奖牌是重新设计过的,花了德冰协几百欧。 是什么样的设计? 沉甸甸的金牌挂在脖颈,她低头看,是赛事的logo和名称。 好平平无奇。 旁边的欧洲组合倒是先研究出来,小声说着赞叹:“浪漫死了。” 奖牌的背面,是浮雕的内伯尔峰,庞大的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座,这个高原冰场的所在地。 每一道山麓都是手指可以摸见的纹路。 但受制于篇幅,山峰只雕了半座。 “另一半在这里。”季林越说。 他们的奖牌不大相同,弧圆的轮廓把山峰劈开,只有组合在一起,才是最完整的。 “那咱俩戴反了。” 她站在右边,手里却捧着内伯尔峰的东麓,和季林越的只能拼成河谷。 在交换站位和交换金牌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低头。”叶绍瑶小声说。 她摘下胸前的奖牌,郑重地给他佩戴。 也同样仰着脖子,让染上他体温的绶带,落到自己的颈间。 第183章 “拉勾上下”这种事,他们十年前就不会做了。 表演滑结束,奥伯斯多夫的天光已经隐于山后,气温很快就降下来,吹散叶绍瑶脸上的红晕。 刚被其他国家的运动员拉着合影聊天,各地的口音让她有些难以应付,室内暖气又充盈,暖得大脑有些缺氧。 “要是我擅长拒绝,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吹冷风。”清醒过来,她扣紧外套反思道。 季林越揭穿她:“你全无拒绝的意思。” 她点头,很顺口地承认:“是啊,哪里舍得。” F国组的女伴,在前天训练时送了她一双手套。 东道主德国的女单选手,亲自给他们讲解表演滑巡礼的流程。 还有纵歌,自己能听懂德式英语全靠她的翻译。 他们从世界各地相聚于此,是彼此相识或不相识,又惺惺相惜的竞争对手。 这个时候,金牌不只是唯一目的。 “对了,纵歌和程堰想请我俩吃宵夜,就在酒店楼下。” 肚子饿得叫,叶绍瑶才想起来,程堰在表演滑前有些期期艾艾。 一定是有所求。 “因为外训的问题?” “八九不离十。” “冬管中心不愿承担经费,我们费口舌功夫也无济于事。” 这好些年,只要有机会落地首都,他们总会找时间去总局和滑协坐坐。 目的很简单,希望能有更多运动员乘上国家大力发展冰雪运动政策的东风。 但结果也显而易见。 梁主任说,他们现在侧重培养奥运选手,还要兼顾花滑运动的向下发展,没有动辄几十几百万的余钱。 但他也委婉地找补,说纵/程很有发展潜力,会积极与俱乐部协商他们的训练问题。 …… 入夜,酒店楼下的餐厅,四人在包厢碰面,看起来是老友相聚。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茶色的灯罩让视线糊上一层毛边,角落摆放了几盆绿植,吸附着空气中餐食的味道。 叙旧之外,纵歌的确提到了今年的训练窘境。 因为疫情,他们在上半年停了三个多月的训练,入夏才匆匆复冰。 和叶/季一样,他们同样没有换掉节目。 但这套图案自上赛季就马马虎虎。 也幸亏在自由舞实现反超,他们才能够凭借总分优势逆转战局。 可即便如此,纵/程距离竞技状态最好的那年还是差出许多。 “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助教,是M国国家队退下来的,职业成绩不错,但不太会指导。” “她也不明确自己的风格,训练方式抓不住重点,甚至有些忽略陆训,和我们的理念有些分歧。” 节目的呈现不仅体现舞伴的磨合,运动员和教练之间也要足够默契。 但现在看来,外教带来的经验并不适用于他们。 叶绍瑶首先破冰:“我有一个思路。荞麦去年回国,现在应该在国内当教练,你们可以问问她。” “我们在疫情前就托人问过,”程堰蹙了蹙眉头,“但前辈说自己的教学经验不足,担心会耽误我们。” 纵歌也点头:“她现在主要负责学龄前儿童的冰上启蒙,和东家又有明确的劳动合同。” 他们和金/陈差了近两个奥运周期,本身也不算特别熟络的关系,当时的谈话点到即止。 音响从紧凑高昂的《克罗地亚狂想曲》切换到轻快的《卡农》,流浪的音乐家推门而进,拉着手风琴应和,风衣裹挟着浓郁的秋。 叶绍瑶深思熟虑后,决定帮下这个忙。 “如果你们需要改良节目,我们可以提出建议。”她说。 苦大仇深的两人终于有了缓和。 “但雾迪杯后,我们的联系会很麻烦,”她被对面抑制不住的澎湃击中,捧着脸无奈声明,“而且我们也没有做成年组教练的经验,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帮助。” 转场回到酒店,他们开了个小会,从复盘开始总结。 笔记本电脑里,高速摄像的镜头慢速回放。 纵/程的能力很互补。 或者说,各自的长处和短处都很明显。 纵歌在女单时期打下的步法基础不错,但肢体不太柔软。 据她本人所说,自己天生就是硬骨头,相比于其他技术,躬身转属于地狱级别的难度。 程堰的膝盖韵律很到位,但因为小时候的训练条件差,去底特律也没能把底子补起来,步法就相对零碎。 三段式的选曲进入快节奏部分,他的上肢表演和脚下质量就开始桥归桥路归路。 支着下巴看半天,熬红的眼睛有些干燥,叶绍瑶把薄弱的地方列了两三条,简单打了总结:“韵律舞的关键步不太规范,衍生步的难度步法分配太失衡,显得男伴技术很空。” 末了,她连自己的搭档也没放过,用胳膊肘拐了拐,含笑着调侃:“季林越,你的表现力最弱诶。” 照顾到爱装高冷的某人,她体贴地没往外处说,声音只在他的左耳萦绕,看他红了耳垂。 “哪有?”他拒不承认。 “哪哪儿都有。” 办公桌前塞不下几颗脑袋,只是说句闲话的功夫,叶绍瑶彻底被挤出桌沿。 纵歌和程堰还在拖动进度条,将视频反复回看,小声讨论着什么。 “前辈,关于你们的自由舞,我也有些看法。” 回酒店的路上,纵歌一直在思考叶绍瑶说的那句话,他们的帮助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好意。 她并不认为这句话严谨。 既然是朋友,帮助就该是相互的。 所以他们斗胆,说出自己的观点:“把联合旋转和单足步法串的位置调换,或许可以让节奏更合理化。” “我们最初的版本,就如你们所说。”季林越回答。 他们在缝合技术动作方面有过多次尝试。 十二圈的联合旋转不比接续步的用时长,把单足步法串往前塞,节目会头重脚轻,显得后段太过空洞。 往后挪,后面的技术又扎堆拥挤,忙不过来。 纵歌在小分表上演示:“如果把直线托举和转体托举改为组合式呢?感觉那段衔接作用不大,还可以节省一组进入托举和滑出的时间。” 叶绍瑶看向季林越,予以回应的是不约而同的沉默。 这是在节目成型前就被排除的选项。 虽然组合托举于他们并不难,此前也在比赛中有过多次尝试。 但这意味着她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将更久。 为了提级,动作变化也要多样,对肩膀是不小的压力。 “可能会有些勉强。”她牵起嘴角,对纵歌说。 “还是因为肩伤?” 季林越否认:“不是,肩伤早痊愈了。” 气口额外停顿了一秒,让叶绍瑶并没有完全信服。 她是运动员,所以从来不信运动员的鬼话。 当初她被膝伤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吸一口凉气,再继续伪装风平浪静。 现在看,季林越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演技生疏又拙劣。 “你想想《neverenough》的组合托举,”她皱眉,严肃地提醒他,“季林越,我们不能只看比赛,还有百次千次的训练。” 前年GPF结束不久,队医就在体检时告诫,如果肩膀长期得不到休息,会有习惯性脱位的危险,关节囊松弛很难自愈。 而那场体检,就并非毫无缘由。 “我知道一个技术的背后是千锤百炼,”季林越叹气,保证说,“我也抱有百分之百的诚实。这是我对你的负责,是对我们负责。” 扪心自问,他的确会逞强,但绝不是个死心眼。 助长自己的固执,会让肩上的人受伤。 可惜她幼时喜欢的魔法书不能照进现实,一个个体并不能真真切切对另一个个体感同身受。 叶绍瑶看上他的眼睛,目光在对峙,纠缠。 最后,她伸出小指:“那我们拉勾。”语气轻快,像下了某种决心。 拉勾之后,她就无条件相信。 电脑前的人们把头凑得更近,漫无目的地移动光标,翻看ISU发布的官方剪辑。 他们没有回头。 实在是没有回头的胆量。 毕竟“拉勾上下”这件事,他们十年前就不会做了。 …… 复盘会开到很晚。 没有教练和团队的参与,他们意外收获了许多新的思维火花。 回到IAM,组合托举的编排也在进一步尝试。 效果不错。 满足了自我欣赏,叶绍瑶和季林越才把计划说给格林教练听。 “不仅如此,我们还打算在这处停冰后加四拍探戈,让前段和旧版错一小节。” 有些别扭,但据格林教练的观后感,看起来是更适配的。 “的确顺眼多了。”她说。 不知道是由衷赞美,还是出于个人恩怨。 他们的编舞师还是选择了下家,现在在波卡洛夫的俱乐部兢兢业业,还被要求断掉来自IAM运动员的所有邀约。 虽然出于多年的共事情谊,对方愿意给他们这套节目善后,但给出的方案不好落实,大多只限于纸上谈兵。 “那我们就先这么练。” 纵歌和程堰需要以赛代练,她和季林越想要判断节目是否达到优秀水准,也要过裁判的眼。 格林看了看手表:“时间有些紧迫了,最近得增加体能和冰时。” “ISU有消息了吗?”叶绍瑶眼睛一亮。 “没有消息就是最乐观的消息。” 掐着日子算,ISU的九月会议该结束了,但并没有决议和草案流出。 小道消息倒不少,不过都被官方及时辟谣。 真真假假的新闻混杂,他们唯一关注的点在——大奖赛。 或许枯木逢春,他们真会迎来大奖赛如期举办。 …… 一通电话,两头都是吵闹的。 这边是陌生人的鼎沸,那头是父母们喋喋不休。 叶绍瑶举得手酸,索性把手机放在膝上,开了免提。 “瑶瑶啊,我替你妈妈捎句话,记得带好口罩。” “知道了。” “还得及时量体温,不舒服要告诉队医。” “嗯。” 温女士的声音仿佛和手机黏在一块,充当尽职的传话筒。 全因为邵女士被流感击倒,以为得了不得了的新冠,坚持把自己隔离起来不见人。 还是叶先生用检测试剂哄了好几宿,才消了冒风险去医院的想法。 但特殊时期,她也没见有多松懈,活动范围仅限于卧室和客厅,电话是不能碰的。 “绍瑶,听你温姨的。”模糊的叮嘱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 叶绍瑶扶额。 妈妈今天像个迷信的老顽童,坚定了大半辈子的唯物主义,居然还相信病气会通过电话传播。 温女士温柔地笑了声:“是因为你和林越要比赛了,不想把病里的晦气过给你们。” “Ladiesandgentlemen,theflightfromMontrealtoLosAngelesisabouttostartcheck-in.Pleasegetreadyandgetyourtickets.(女士们先生们,从蒙特利尔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即将开始检票,请您做好准备。)” 播音员标准的美语在候机大厅回响,等待乘机的人们起身整理行装。 “温姨,我们要登机了。” “一路顺风。” 叶绍瑶笑着说:“飞机的话,还是逆风起飞比较安全。” 当然,她也期望这次比赛一帆风顺。 这趟国际航班并不算太久,一路向西,落日始终追随着。 她拉上遮光板,放低靠背,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落地之后又会是一场硬仗。 因为如他们所祈祷的,20-21赛季的大奖赛如约而至。 一切都将回到正轨当中。 第184章 “收手吧,外面是打不完的M国人。” 一墙之隔的大奖赛M国站正在有序进行着。 刚结束陆地热身,叶绍瑶换上表演服闭目养神,听见季林越走近,在身边坐下,带着一团隐隐约约的热气。 她说:“我感觉自己很躁动。” 心里总有不祥的预感在滋生。 身边的人没说话,只用短促的音节证明自己在听。 “但我昨天找曾云开算六爻的时候,她保证我们这场比赛会顺风顺水。” 季林越似乎沉吟了一声:“白黑组合退赛了。” 手臂被挨了一下,冰凉凉的触感,叶绍瑶睁眼看,是他递来的保温杯。 温水滚过喉咙,才把她的思路浇醒。 “Eva和Rowan?退赛?”她有些不可置信,“我们昨天还打了照面。” 昨晚赛前训练,格林组小分队还私下聊起去格里菲斯天文台的出行计划。 傍晚时候,太阳的光线在城市尽头落下,站在天文台俯瞰整个洛杉矶的街景,配上耳机里的《cityofstars》刚刚好。* 公共空间并不拥挤,大多是刚从检录处回来的冰舞选手,各自忙着各自的准备,窸窸窣窣像镜头里的白噪音。 “刚才听见他们和ISU方协商,教练也在。” 话题中的人们刚好推门进来,Rowan走在前,低头调整口罩,不时咳嗽两声。 有其他运动员问候:“你们确定退赛了吗?” Rowan耸肩,声音像被裹上一层雾:“嗯,我上个月感染了病毒,断断续续发烧到今天。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才不得不退出。” 一直到昨天,他们还寄希望于奇迹,最好一觉醒来就能拥有良好的身体状态。 但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Eva收拾好两人的行李,重新穿回国家队的外套,戴上运动员通行证。 “现在,你和季就是IAM的独苗了。” “你们会提前回蒙城?”叶绍瑶问。 Eva摇头:“Rowan是本地人,医生建议在家休养几天。我可能会来观赛。” 头一回,她们不是冰上的竞争对手,而是以观众和运动员的关系出现。 很奇妙的体验。 但有世界冠军亲自督场,“压力好大。”叶绍瑶打趣。 Eva没懂她的话意:“怎么会?这站选手的竞争力整体不比去年。” 疫情之下,大奖赛虽然逃过被延期和取消的命运,但比往年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 欧洲国家的运动员来得不多,亚洲的则更凋零,放眼整个休息室,也就她和季林越因常年在国外训练,才跻身在列。 早料到这样的场景,ISU在今年并没有严格限制每个协会的参赛名额。 所以请别奇怪,现场有七对M国选手齐聚一堂。 叶绍瑶向容翡聊起离谱的国籍占比,反倒收到一通笑话—— “收手吧,外面是打不完的M国人。” 叶绍瑶继续说:“见过的,没见过的,还有一对看起来刚升组的小朋友,女孩儿只有我的肩膀高。” “那你可要小心了,我现在打算看好他们。” 容翡凑热闹不嫌事大,开始盲目买股。 叶绍瑶一噎,接过她的戏茬,痛心问:“我呢?我算什么。” “你算好看,”容翡哄她,“我们瑶瑶是全场最美的闺女。” 见好就收,叶绍瑶有些嫌恶:“收收味,语气有些恶心了。” 玩笑归玩笑。 但乱世出英雄。 赛前清冰结束,灯光秀调动现场氛围,裁判入席,运动员入场。 一切有序进行,或另有剧本安排。 谁知道最后的赛果会如何。 ……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多雾。 早晨出发来冰场的时候,天上还隐隐滚着雷声。 但顶着被劈的风险,叶绍瑶也要坚决发誓,绝不能让容翡再突发奇想。 “这也能赖我头上?”大洋彼岸的容翡刚睡醒一觉,语音的尾调带着深秋的慵懒,听起来颇无辜。 叶绍瑶哼出鼻音:“连他们的主教练也奇怪呢,怀疑小朋友得到了其他高人指点。” 容翡哈哈笑,理所当然认下这份荣誉:“顺手的事。” 在刚结束的冰舞比赛中,叶绍瑶/季林越战胜了能力不可小觑的M国二号位,以193.57分的成绩提前锁定领奖台。 但人外有人,一匹黑马在赛场上势如破竹。 KeilaWinter/DaneSummer在步入成年组的第二个赛季,意外拿下了超过195分的高分,将职业生涯最好成绩刷新了近二十分。 并凭此,成为GP系列首对登上冰舞领奖台的00后。 这边的气压就不太高。 格林教练训完话,Eva也充做助教,从观众的视角讨论叶/季的发挥。 “你们自由舞的表现很紧,的确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她说。 叶绍瑶坦然说:“这套节目的技术动作刚定下来不久,我们也是第一次将组合托举加进去,节奏没有磨好,放得也不够开。” 她和季林越在进入同捻步时有明显时差,组合托举后的滑行也有些乱。 但好歹,定级是稳下来了。 看见小分表上清一水的四级接续步和旋转,竟然有久别重逢的触动。 没等颁奖仪式,还在后场听候工作人员安排时,她就没忍住抱着季林越念叨了好次。 终于,终于。 虽然略有失误,但只要稳住定级,就能把握住技术分的主动权。 他们在做长远之计。 “咳,”Eva提醒她回神,“需要进步的秘籍吗?” “什么?” 她借理由把季林越支开,确定女生之间的话题不被偷听到。 “默契训练。” 叶绍瑶若有所思:“我们应该不需要吧。” “你懂我的意思,”Eva看着她,“我指的是soulmate。” 心有灵犀。 从远看,她们在阴影处交谈。 Eva的情绪没有起伏,似乎在阐述某个稀松平常的事实,叶绍瑶偶尔有些小动作,大概是在惊讶,或者羞涩。 季林越没打扰,只等Eva被Keila和Dane的教练叫走,才慢慢踱步过去。 “季林越,”叶绍瑶笑得格外殷勤,“等下次比赛,当我的小白鼠,好不好?” 她想试试世界冠军亲自认证的默契大法。 季林越含着笑,估摸猜到了两分,垂眼看她。 游走的光刚好划过她的脸,点燃那双瞳孔,里面装满了期望和狡黠。 …… Rowan还在病中,Eva也没有出行的意向,天文馆之行缩减为两人。 但他俩原本就是两块内向的冰坨,故而少了两道影子,叶绍瑶也没觉得有多冷清。 天文馆建在好莱坞山上,但并不算郊区,这几天奔波在比赛途中,他们就能依稀看见那几朵圆形穹顶。 Uber司机说,理想状态下,从眼前的信号灯一脚油门轰到景区停车场,最多就花半个小时。 不,他对自己的车技很有自信,二十分钟。 但事实却磨磨蹭蹭。 向西北方向驶离市中心,刚下101公路,就进入近一个多小时的拥堵路段。 挪到格里菲斯公园外,基本寸步难行。 叶绍瑶向后望,车灯织成一条灯带,不知道又延伸了多少公里。 天色渐晚。 调头回城的旅人们垂头丧气,摇下车窗大喊:“别费劲了,山顶的停车场座无虚席。你们今天只会收获一场可以替代的美景,和一张不可替代的93美金的罚单。” 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也对,洛杉矶的十月正在举办NBA常规赛,又有万圣节和从来不缺好戏的好莱坞,正是旅游旺季。 夕阳逐渐涂抹整个天空。 早上还是大阴天,很难联想到傍晚的光彩,连云都被镀上橘黄的光晕。 “我以为咱们一定能赶上。”叶绍瑶觉得可惜。 司机就着车载的摇滚音乐,躁动地说:“年轻人,等什么呢?跑起来吧。” 好莱坞山坐落在眼前,他们距离天文馆只差临门一脚。 对啊,人多怎么了? 在旺季来景区,看得不就是一个人多。 打开车门,轻盈地迈开脚步,在车距间跑起来,去奔赴一场属于洛杉矶的盛大晚霞。 …… 除了Uber订单异常,这简直是一个无暇的夜晚。 山不高,爬上去却要花不少时间,他们走了一条捷径小路,赶在太阳彻底落山前到达山顶,格里菲斯天文台。 “好多人。”超乎想象得多。 只是简单在馆内逛了一圈,叶绍瑶就溜到观景台透气。 她原本还有美好的憧憬,想仿照电影里的主角,在这里复刻一段华尔兹舞步。 但望远镜前堆满好奇小孩就算了,连大厅中央的傅科摆都围满了人,一个右转步就足以摩肩擦踵。 “外面的风景更好看。”季林越倚着石墙,眺望说。 空旷的草坪,稀稀松松的人群,远处的城市灯火被踩在脚下,他们像翻身在星空之上。 叶绍瑶和他一拍即合:“那我们去室外。” 电影里,洛杉矶的夜晚总是蓝紫色,美得不真实。 现在的他们置身在这片夜空下,才体会到影片在景色的塑造上有多写实。 “你看,那边的天空是不是没有还没完全暗下去?”她用手指着。 好像天光包庇了这座城市,在城市高楼的轮廓间,远处另一座山幕的缝隙间,留下一抹淡色。 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赞美,叶绍瑶只能类比:“这夜色,很像电影里的那天。” 季林越问:“只是夜色像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沿着小路折返,山路上的花花草草仍旧没有开败。 仔细听,还有微弱的虫鸣。 “这里是,”她突然驻足,反应过来,“他们跳踢踏舞的地方。” 一样的路灯,一样的长椅,一样的没什么用的危险护栏。 “对。”季林越回应。 叶绍瑶坐在长椅上,此情此景,怎么能忍住不跳一曲。 踢踏舞她不精通,但电影看过好几遍,对走位的印象还是深刻的。 象征性地哼着小调,跟着节奏换位,转圈,自己觉得有模有样,又加了上肢动作。 “Quemona!(真好看)”* 突兀的人声让她条件反射,立刻立正站好,佯装无事发生。 她不确定对方的话语是什么意思,想表达什么,但表现自己这件事,除了发生在赛场,怎么都会别扭。 季林越背靠着灯杆,问:“怎么停下了?” “你不陪我一起丢脸。” “我不会。” “你会的。” 当初在IAM的舞蹈室,她死乞白赖拖着他跳了几个月的《LALALAND》,当时他就浑身不乐意,现在还是如此。 “我也害羞。”他承认了。 叶绍瑶就站在他跟前,半米不到的距离,看头顶的灯光洒在他们的发梢、眼睫,穿过飞舞着的细小尘埃,季林越就这么肉眼可见地红了耳朵。 “一身包袱。” 半身包袱的人啧声笑他。 当然,这段舞蹈得有个结尾。 叶绍瑶拉着他,学主角踩上长椅,眺望远处的山峦,和这座天使之城。 他们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也正被世界所注视着。 …… 回程路上,他们扯了些闲篇,话题才回到正轨。 “明年奥运赛季,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上个编舞师提桶跑路后,他们还没敲定新的合作伙伴,但该有计划了。 为了保险,最好在这赛季末就把新节目端上来。 叶绍瑶想了想:“我最近很喜欢一首歌。” “《vivalavida》*?” 手还在兜里摸手机,她闻言一顿,然后绽开笑容:“对。” “ButthatwaswhenIruledtheworld(这是我统治的时代)”,这是她最喜欢的歌词。 “节奏和旋律的确很适合,歌词也有深意,”季林越点头,“我单方面认为可以作为自由舞选曲。” 叶绍瑶翻了翻歌单:“至于韵律舞,也不知道明年的选曲风格和图案是什么。如果可以,我还有一首喜欢的歌。” 身边的人即答:“《Eversleeping》*。” “季林越,你是不是偷我歌单了?” “那部电影是我们一起看的。” 某个平和的休息日,天气还不太凉,开了窗也不会冷,他们蜷在蒙城的小别墅里,从维德太太的电视柜里找到一张影碟。 碟片的封面很唯美,名字也不错,叫《惊情四百年》。 当时的叶绍瑶还吐槽,老太太怎么会珍藏一部爱情片。 电影演过一半,答案自然解码,但她也被路西穿着婚纱吸血的模样吓得不轻。 除了那首《Eversleeping》,电影没有什么十分惊艳的地方,留给她的印象也不深刻。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在惬意的午后看不可理喻的惊悚片,着实有些煞风景。 第185章 “华夏队不是后浪推前浪,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关于2020年,叶绍瑶更喜欢用“冒险”来形容。 不确定的冒险。 他们没有抓住良机,错失了势在必得的M国站金牌。 却在一个星期后的加国站,超越了同在IAM训练的科瓦尔组选手,拿到本赛季第二枚GP系列的银牌。 实属在意料之外。 “既然这样,我们的timetable得推翻重来了。” 扫干净桌面的杂物,叶绍瑶咬着笔帽翻开新的一页纸。 他们后续可能无法参加其他B级赛事。 按照往年入围GPF的成绩要求,她和季林越收获的两枚银牌几乎可以确定将他们保送进入决赛。 换句话说,今年的大奖赛才举办不过两站,他们就成为首个确定进入年末GPF的冰舞组合。 季林越对照赛程确定:“总决赛、四大洲、世锦赛,可以循序渐进。” 叶绍瑶点头:“看起来精简不少。” 他们现在已经把成绩稳定下来,只消保持专项训练,然后展望下个赛季。 …… 自M国站退赛后,白黑组合迟迟没在公共平台露面,甚至经常缺席IAM的组内排名赛。 即使在同一个训练馆,同组运动员也对他们见头不见尾。 午休时间,叶绍瑶好不容易把他们抓了现行。 “今天又这么晚上冰?” “最近的重点在恢复体能,”Eva说,“教练特许的。” 她和Rowan是平昌冬奥会的冠军得主,首都冬奥会的卫冕冠军。 OGG之外,他们两度获得世锦赛冠军,连续六年进入大奖赛总决赛,几乎从进入成年组开始,身边就不缺少鲜花和掌声。 但这样的状态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延续。 新的冬奥赛季即将到来,他们的身体素质出现问题,并因此耽误了小半个年头。 为了尽快将身体恢复到平昌周期的水准,他们积极配合康复师的要求,将生活精简到极致。 首要就是避免过度劳累,每周冰时缩减到三十个小时左右。 这需要他们全面做好冰下的功课,才能尽量提高上冰效率。 当年平昌周期初出茅庐即大放异彩的小将们,也都一个个成为谨小慎微的“大龄”选手。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的华沙杯,白黑组合才在国际赛上刷脸成功,完成赛季首秀,用不失世界第一的水准,轻取冰舞冠军。 顺带刷新了GOE加减五分时代的自由舞分数记录。 “势头很猛,完全看不出大病初愈。” 但大奖赛进程过半,白黑组合又选择放掉俄国站的比赛,再度消失在公众视野,潜心恢复。 “这不是莽撞的决定。在退出M国站时,我们就已经确定了无缘总决赛。”Eva说。 不过他们满身光荣,不需要用赛事的名额绊住自己,在休息之余给自己制造焦虑。 叶绍瑶应和:“没关系,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们这次可要抓住机会了。”Eva拍拍她。 “我们从来全力以赴。” 算好日子,预定机票,叶绍瑶和家里打了两个小时的视频。 今年的GPF在华夏举办,温女士早就计划好了接风宴,说要让他们尝尝从娘家邮递来的羊蝎子。 “我们队里有规定,不能吃羊蝎子。”当时的叶绍瑶还捧着心婉拒。 但何止是与羊蝎子无缘,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白黑组合前脚刚回到加国,疫情就在欧洲出现大面积反弹。 地中海沿岸国家就成为重灾区,单日新增病例逼近万数,即将到来F国站也紧急宣布取消。 便签纸撕过很多页,圆珠笔刻下的沟壑在灯光下尤为明显,书写着乱糟糟的心情。 几十年雷打*不动的六站大奖赛乍然缺了一站,势必会影响总决赛的选拔规则。 “事已至此,会不会举办还是未知数呢。”叶绍瑶做好了更糟的心理建设。 有JGP全线取消的先例在前,即使明天ISU向世界发布会议文件,她应该也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真的无所谓吗? 不过想想,当初知道自己手握GPF入场券时,也没有多少惊喜。 特殊时期,众多高手缺席大奖赛,涌现出的是更多二三线运动员。 他们的确有些胜之不武,更像在路边捡了一张中奖的彩票。 “如果总决赛取消,我们该如何?”季林越问。 他们是无法左右现实的。 叶绍瑶活动活动肩颈,试图让自己乐观起来:“还好当初听了教练的话。” 庆幸的是,他们当初把宝贝押在了美洲赛场,两场分站赛进行的时候,正值这里疫情蔓延的低谷期。 该历练的经验,都历练到了。 该享受的荣誉,也享受过了。 落地窗的窗帘被风吹起。 天气预报说今天寒潮来袭,预计有小雪。 但直到傍晚,当地气温都不算太低,高低只能是一场雨夹雪。 明日晨曦驾临的时候,这座小岛不会留下关于寒夜的任何讯息。 入睡前,窗外依稀有雨声,门窗关得很严实,所以声音沉闷,微弱,赶趟钻进枯草地里。 “大不了多两个月的空档期,”叶绍瑶想了想,才回答说,“我们直接开始学新舞。” …… 与IAM合作的新编舞师常驻意大利,合同还没来得及签署,如今正被困在地中海的孤单半岛上。 是以,原定于十一月底的短期集中编舞另择时间。 解散了学员,格林把叶绍瑶和季林越叫到跟前:“但这则消息和你们无关。已经有其他编舞师接受你们自由舞的编排工作。” 剩下的时间,除了保持训练,他们只需要等待合作伙伴的到来。 原本叶绍瑶还觉得奇怪。 IAM的编舞师通常面向组里的所有运动员。 双方了解、沟通,编舞师再根据运动员的长短处量身制作一套节目,周期拢共也花不了几天。 但格林教练这番暗示,听着俨然像有人将带着成品奔赴而来。 只为他们而来。 …… 滑冰学校的校门不常打开,据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建造史,也算是当地一处活文物。 如今供教练和运动员进出的是新开的侧门,仿古的拱券设计连通两道闸机,这是疫情后才新添置的。 地上攒了一层薄雪,是今早新下的,盖住满地石砖。 叶绍瑶和季林越只能绕着罗马柱下的廊道慢跑。 毕竟外国人只信奉“各家自扫门前雪”,可没有清理公共区域的习惯。 机械冰冷的运转声送进耳里,带着墨镜的女人长驱直入,人和行李都是孤单单的。 “surprise,guys!” 风吹得树枝颤抖,不同于雪后街道的冷清,一个女声惊起了在楼顶休息的鸟雀,细碎地扑着翅膀离开。 专注于运动的因子突然停止运行,耳边的世界忽然清晰,像音浪真切地扑面而来。 到达身前的那一刻,叶绍瑶反应过来:“金荞麦?” 她想过很多有名的无名的人物,甚至斟酌过单人滑编舞大拿的可能性。 但偏偏没有把金荞麦考虑进去。 她算不上严格意义的编舞师。 摘下墨镜,金荞麦弯着眼睛,高亢地说:“我就是你们新的合作伙伴。” 多年没见,她依然保有特别的亲和力。 所以叶绍瑶注意的不是落在她肩上的雪,而是被阳光浸润的味道。 雪后初霁,头顶正有一轮太阳。 人在极度惊讶的情况下会不知所措,比如此刻的叶绍瑶。 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国外,她回头看看季林越,又看看金荞麦,明明张圆了嘴,又点住太阳穴。 “什么情况?” 金荞麦,蒙特利尔,IAM。 他们是早有交集的关系词,但真到所有要素在眼前齐全时,头脑进行了一场风暴。 叶绍瑶问:“你不是在国内做教练吗?” “格林教练说救人于水火,我就回来了。” “你的工作呢,”她试探,“不会妨碍吗?” 金荞麦的心情倒很好,有问必答:“这样的大环境,根本没有什么找上门的工作。何况,什么工作都没有拯救世界冠军的预备役重要。” “我认真的。”叶绍瑶笑着扶住额头。 “放心,俱乐部是我和老陈合伙开的,我把工作丢给他,他不敢算我违约。” 还没见上格林,三人站在檐下聊了许久。 久到格林亲自出门找人。 “我以为你们溜到圣劳伦斯河滑野冰去了,”格林扶了扶眼镜,眼镜腿很好地遮住了眼尾的皱纹,“今年天冷得晚,冰面还没冻结实,不能乱跑。” 虽然叶绍瑶经常自诩大龄,但在教练眼里,比十七八岁没什么成长。 还是当年那个咨询防弹衣购买途径的天真小孩。 这没什么不对,是她的学生,一辈子都是她的学生。 金荞麦把墨镜收进手包的夹层,更热情地拥上去:“教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您居然没有推开我。” “因为你没有一身臭汗。” 前师徒的寒暄也没放过对方。 …… 在蒙城的一个月,金荞麦暂时住回维德太太的小屋。 陈设大致还保留当初的风格,只是布置有些冷清,房后的水杉树也略显潦草。 “维德太太居然能够忍受她的宝贝水杉长成头发稀疏的老头?” 仰头一望,树叶所剩无几,显得枝条更加错综复杂。 “维德太太去南美了。” 金荞麦一顿,只是寻常“哦”了声:“她终于去践行她的人生计划了。” 露台布置了一桌简单的下午茶,她没什么忌口,每份糕点都吃了些,惊讶于季林越的手艺长进。 叶绍瑶问:“荞麦,为什么是你呢?” “因为你们想带着新节目上世锦赛,因为我这里刚好有现成的节新目。”金荞麦的回答很充分。 她有一个没来得及面世的节目,姑且可以用“新”字形容。 “还记得吗?”她反问。 叶绍瑶点头:“是《vivalavida》。” 前段时间,和季林越聊起歌单的时候,她回顾过搜集这些歌曲的历程。 有从音乐剧中收到安利的,有从季林越的耳机里挖掘过来的,却始终想不起从何处听到的这首歌。 但见到金荞麦,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2017年世锦赛后封闭集训,她和陈新博一直在为冬奥会做准备。 《vivalavida》就是他们为平昌冬奥会特意选择的曲目。 有朝气,有生机,有对生命的歌颂。 但偏偏没有好运气。 因为陈新博不可逆转的骨伤,他们的复出成绩不理想,始终刷不到冬奥会的最低技术分。 这首人类赞歌也无法有亮相的机会。 终于,又一个奥运赛季。 它将跟随新的主人重见天日。 “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那群老古板们的官腔,但我很认同他们的一句话。” 看着节目在摸索中成型,叶绍瑶和季林越在熟悉动作后逐渐游刃有余,金荞麦欣慰说:“华夏队从来不是后浪推前浪,而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是传承,是生生不息。 正是午休时间,IAM的别馆并没有别人。 有一对运动员牵着手往场中滑去,站在场边的女人忙着给音乐倒带,他们脚下的冰痕弯弯曲曲,又交错在一起。 第186章 “北京已经比平昌更近。” 春夏秋冬不能简单概括加国的天候。 这里的人喜欢把一年分为十一个季节。 秋天之后,是冬天。 随之而来,愚人的春季、第二个冬天、欺骗的春季、第三个冬天。 从二月到三月,冷暖反反复复,甚至有可能欣赏到风与雪的混战。 没错,三月初,距离全国进入夏令时不到两周的时间,魁北克风暴预报中心发布了暴风雪预警。 St.106社区,一幢三层洋楼里,叶绍瑶和季林越对电器和门窗做最后的检查。 金荞麦拖着行李确认:“我们提前出发去瑞典?” “未来几天都有暴风雪,恐怕航班也会受影响,”叶绍瑶收回烘干机里的衣服,扭头疑惑道,“你没收到教练的通知?” “你说Whatsapp*?”金荞麦摇头,“我不算组里的教练和运动员,所以没加。” 脚边的行李箱还挂着工作证,证上的“身份”一栏印有“教练”的字样。 在世锦赛举办期间,她可以凭借这张通行证进出场馆。 但她并不是叶/季的教练,充其量算工作人员,借编舞的机会和往年练习冰舞的经历,协助格林工作。 “现在去斯德哥尔摩会不会太早,官方酒店最多允许提前半个月入住。” “新考斯滕会直接送到酒店,物流已经在转机去北欧的路上。” 哦,那是挺紧急。 国外的快递服务不比华夏,多在外存放一天都更危险。 不过陪赛一趟也不会亏。 金荞麦打起自己的小算盘,酒店是官方承包的,回头还能用路费向陈新博报差旅。 两头赚。 …… 今年的WC是冬奥会前最后一次世锦赛。 作为一个赛季最重要的A级赛事,即使大家这年过得稀碎,这会儿也都倾巢出动了。 IAM家大业大,从运动员到教练,再到队医和各种后勤保障人员,浩浩荡荡坐了大半架飞机。 金荞麦调整座椅靠背,抬头看仍在不断涌入的乘客:“冰舞的半壁江山……” 也不过如此了。 人与人互相拥抱祝福。 他们谈论变化多端的气候,谈论最近新出的大牌产品,上机前是朋友,上赛场后,就要各自为营。 “你的手怎么在抖?”叶绍瑶注意到身边人带起的颤动。 金荞麦把手藏进兜里:“大概是到该得帕金森的年纪了。” 实话没说。 她也曾在格林手下待过很久,常年跟着组里跑比赛,也像这样起飞、落地。 她和陈新博在组里不算优异,在世界范围也只能到中游水平。 所以每一次同行,都像步入一段兴奋与煎熬并存的噩梦。 煎熬胜过兴奋。 到现在,相似的场景依然会把她拉到几年前,好像选手不是她的学生,而是自己挂帅出征。 叶绍瑶握住她:“首都已经比平昌更近,相信我们。” 天生的小火炉源源不断给她输送热量,直到把她的掌心捂热。 进入预定航线,飞机开启巡航状态。 夜间的机舱很安静,大概有舷窗外无际黑色的加持,鼾声四起。 季林越给叶绍瑶套了U型枕,耳塞和眼罩也准备就绪,但她左右睡不着,拉着他复习自由舞的动作。 确认动作顺序无误,叶绍瑶偏了题。 “提问,”她小声模仿记者,“比赛和看比赛,你觉得哪一个更紧张?” “看比赛。”季林越凑近只有聪明人能够看见的话筒,小声回答。 “我也这么觉得。” 她是运动员,也不止一次当过观众。 坐在场下,她会纠结选手的发挥和得分,进而推断本场裁判的评价标准。 但站在赛场,她就只有一个念头: 完美地度过这几分钟。 但这回有些不一样。 她抓住季林越的回答继续发问:“可我们即将在世锦赛上表演新节目,你也不紧张吗?” “借用穆教练的话,我们本来就是大冒险家。” 在很小的时候,穆百川因不满意叶绍瑶几次三番的临场发挥,亲自给她题了外号,人称“大冒险家”。 后来,季林越在世青赛做出同样的举动,被授予“大冒险家二号”的荣誉称号。 荣誉,但非褒义。 穆百川在离开俱乐部时,还特意把他们叫去谈话:“你们啊你们,以后可不兴这样的作风。” 当时的小姑娘和小伙子顺从做了保证,现在又要亲手打破。 上个月的四大洲锦标赛,因服装问题,他们临时把自由舞更换回《一步之遥》,致使新节目没有如约面世。 到现在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们不得不做出冒险的尝试。 ——真到奥运赛季才临阵磨枪,会来不及。 …… 和从华夏远道而来的队伍会合,华夏代表团后脚就召开了座谈会。 叶绍瑶和季林越作为本届世锦赛的主力队员,坐在领队两侧,首先接受了洗礼。 “我看你们上报的节目不是《一步之遥》。” 叶绍瑶点头:“对,我们想适应奥运赛季的规则。” 领队显然认为这个举动过于鲁莽,也不避着人:“你们知道这届世锦赛有多重要吗?” 知道。 2021年世锦赛的排名,会确定首都冬奥会花样滑冰部分参赛名额的归属。 华夏冰舞只有她和季林越一对出战。 如果能够获得比赛的前两名,则华夏可直接获得三个参赛名额。 如果排名在第三至十位,则能帮助华夏拿到两个冰舞名额。 十名开外,若能进自由舞,也可以保住一个名额。 “纵歌和程堰现在手握冬奥会的最低技术分,还指望你们能够拿到第二个名额。” 否则,嗷嗷待哺的组合只能继续展望九月的雾迪杯,冬奥会的落选赛。 但这希望更为渺茫。 落选赛高手如云,要指望纵/程亲手摘下自己的资格,还不如指望叶/季在世锦赛上一举夺魁。 叶绍瑶说:“放心,我们不会玩脱的。” 虽然冠亚军是痴人说梦,但她自信,挤进前十并不成问题。 一条路走到黑,从计划新节目开始,他们就只是把世锦赛当成来年冬奥会的预演。 这不是任性。 而是一块必不可少的踏脚石。 直到正午,领导才拖沓着散了会。 叶绍瑶拉着季林越转场,上楼拐进容翡和张晨旭的房间。 华夏此番派出的阵容强劲,容/张作为双人滑的技术指导也在列,只是她们在长桌隔了好几个位置,根本没空对眼神。 房间门口,容翡直接挨了叶绍瑶一记熊抱。 “想死我了!” “老不老小不小的。”容翡扒开她的手,故作嫌弃。 实在是有感冒缠身,她担心把病气传给这位千金之躯,误了争夺名额的大业。 叶绍瑶有些揶揄:“你俩还没定好婚期?” 容翡摆正她的姿态:“事业还没搞明白,谈什么婚论什么嫁。” 叶绍瑶一边敷衍应和,一边听她细讲,分析这一年,国内又有怎样的形式变换。 “你也看到了,咱们这次世锦赛各项都派了人。” 看似全面开花,但除了男单和冰舞有争夺两个席位的可能,女单和双人滑稍显弱势。 冰舞当然是叶绍瑶/季林越当打。 男单方面,秦森河又熬了一个奥运周期,自由滑基本能保持三四双3A套,在国际上竞争还不错。 女单依然是栗桐扛起大旗。 她在前年休了一个赛季,去年回归但无赛可比。 好在在上个月的四大洲拿到第七名,赶上了冲击世锦赛mts的末班车。 双人滑则从来不缺后生。 自容/张退役后,先后有几对组合登上过国际大赛的领奖台。 但能力下限与上限同样不可估量,能分别有抛四和捻四的难度储备,但有可能因为其他失误亏到血本无归。 “明明我的单跳也不算差,但他们总领悟不了,连3T+2Lo+2T的三连跳都能空,”容翡回头看向凝望自己的男人,“都是你的锅。” 张晨旭的单跳最差了。 男人爽快地承认:“好吧,是我。” 叶绍瑶看不得这一曲妇唱夫随,身上一阵恶寒,嚷嚷着要走。 “过几天就是官方训练,记得多合几遍音乐。”容翡对着一对背影嘱咐。 “Yes,sir.” …… 自由舞的表演服是温女士参考节目新做的,现在到手的是修改过两次的终版。 “温姨好大手笔。” 给表演服过了遍水,又挂在房间阴干了两天,叶绍瑶才得空观察这条裙子。 裙子以抹胸作为基本样式,但有近肉色的网纱连接领口,还有一双贴身的长袖。 抹胸的底色是不完全的白,心口到腰际掺杂了几丝深深浅浅的黑,一路延伸到裙片,最后消匿于裙摆的细碎处。 表演服通身镶有水钻和珍珠,大大小小,像从黑色枝干长出的花和果,重工且华丽。 “虽然水钻不值钱,但还是一股奢侈风。”叶绍瑶提着领口,向季林越抖了抖。 水钻一偏,窗外的阳光折成几丝透亮的金黄色,擦过他的脸颊,像慵懒的小猫的胡须。 他的眼睛也盛着光,却故意压低腔调控诉:“为什么我的就像满减的赠品。” 要不是两套衣服打包送过来,他觉得自己往年的考斯滕也可以毫无违和,白色的衬衫,束口的反褶袖。 不过这回的边角料该多了些。 温女士在外搭的马甲上缝了白色枝干和碎钻。 叶绍瑶笑着,丝毫没注意语气里的骄矜:“没办法,谁让我是温姨的半个亲闺女。” …… 赛前最后一次合乐不向公众开放,除了部分有准入证的媒体记者,运动员也只能在住宿酒店和场馆之间往返。 上冰还被告知需要戴上口罩。 但为了能够尽量模拟真实赛场,冰舞运动员依然大动干戈,从妆发到考斯滕都精心准备。 格林在场边指导:“你们先别急着难度进入,踩好每个动作的点位。” 《vivalavida》的鼓点澎湃,四四拍的节奏往往不会留给他们太多反应和犹豫的时间,所以肌肉记忆特别重要。 还有其他细节,格林一边说着,两人倚着板墙听。 叶绍瑶的余光飘到一边去,扫了扫三面拉起的幕布,还有场上正在合乐的组合。 大家都蓄势待发。 察觉到格林教练放慢了语速,金荞麦提醒走神的人专心:“叶绍瑶。” “嗯?” 格林挂着脸,将话重复一遍:“虽然你们沿用了上赛季的联合托举,但是要注意滑出的区别。”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一分钟后开始自由舞合乐。”场馆的扬声设备传出并不地道的英音,敦促他们赶快到场中准备。 人走远了,格林还在喊:“气势,女王的气势!” 叶绍瑶自以为潇洒地给身后比个“OK”。 曲风并不稀见,她能掌控。 动作得心应手,她也绝对不会因为训练松懈。 两腿分立,定在季林越身前一臂的距离,然后昂首睥睨。 在这支舞里,她是女王,是女战士。 但女战士心里很快打起鼓。 口罩有些闷,因为运动而大量呼出的气体扑在脸上,眼前湿润。 音乐结束,周边的运动员重新上场练习,她扶上搭档的小臂。 “季林越,你看着我。” 叶绍瑶对上他的眼睛,深沉的水雾荡起涟漪,他的眉心也拧起波澜。 她拉下他的口罩。 刚才不是错觉。 翻身上托举的时候,她的确感受到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 藏在口罩下的伤横在颧骨上,一深一浅的两道,猫挠了似的,暴露在空气中,很快沁出一串血珠。 她收回想揩去血迹的手,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是我弄伤的?” 难道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划伤他的利剑。 季林越抚平自己的额头,用口罩抹掉血点,摇头。 “不,你是我的盾牌。”* 第187章 “舍不得。” 从长计议,叶绍瑶发现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或者甩个锅,这把是温女士坑了儿子。 手臂上大片的水钻依然反着温和的室内光,但摸索它的棱角,再钝也禁不住摩擦。 季林越就是被没烫好的水钻刮伤的。 本着责任感,叶绍瑶打算负责到底。 下了冰场,帮他清洗创口,又去找队医开碘伏。 “这是……什么?”即使是季林越,看见可怜的瓶盖也绷不住询问。 “主办方的医疗团队给我的,”叶绍瑶也不可思议,坐在旁边抱不平,“他们怕我滥用药物,只给我倒了五毫升。” 还是精打细算的五毫升,量着刻度来的。 好在伤口只是长得可怕,并没有多深,清水洗过后,已经止了血。 棉签在药里裹了两周,轻轻涂在脸上。 手指大概能感受到伤口皮肉的粗糙,叶绍瑶分了神。 他们几乎二十四个小时都待在一块。 但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训练、比赛,宅在家里应付柴米油盐。 她很少能安静地坐下来,近距离欣赏眼前的人。 光看还不够,嘴比脑子更先占领高地,鬼使神差吐露了心理活动。 “这小脸,细皮嫩肉的,还不显年纪。” 能被这些小钻划伤,可不就细皮嫩肉。 季林越被她又阴又阳的语气逗笑:“一个冰场养出来的,彼此彼此。” 都说花滑运动员常年晒不着太阳,皮肤能跟冰面反光似的白。 虽然不至于传言中的夸张,他俩倒还真应了这个理,脸和脖子一个色号。 即使有些色差,那也该是灯光照的。 嘴上不占优势,叶绍瑶改瞪人,视线胶着在一起,强迫对方先败阵。 季林越弯着眼睛,服从地收回目光,扭头应和格林教练的呼唤。 “训练结束了,孩子们。” 板墙闭合,清冰车出栏,他们该给下组运动员腾场子。 “好。” 见人要走,叶绍瑶急了,拽住他的袖口:“这就不痛了?” 季林越回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没痛过。” “那明天好好发挥,有失误可不算我的。” 不管场下是什么关系,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她从来不放过任何当霸王的机会。 …… 晚餐是在酒店吃的。 为防止聚集引发大规模感染,东道主对本次世锦赛采取“气泡式”管理,没有开设运动员食堂。 这给了容翡可乘之机。 在役时三餐只爱吃各种三明治,没想到退役后的饮食如此放肆,客房服务把餐食送到房间,她又跑到叶绍瑶的地盘撒野。 “知道你今天吃炒面和火鸡腿了。”叶绍瑶背过身,拿出饭团啃。 就这饭团,还是营养师从国内空投过来的。 跟着亲教练只有干到没边的面包和沙拉。 容翡一来,不出意外,单人间开始变拥挤。 张晨旭往里凑,来逮某个爽约的人看电影。 秦森河和栗桐来逛了一圈,说大家在平昌冬奥后还没正式地聚一回。 季林越也来了。 不过当时房间已经塞满了人,他没说明来意。 总之,玩时尽兴。 虽然没有饮酒作乐,大家敞开胸怀谈笑风生,也还像在集训队里似的。 三月的晚风一吹,窗外的油画霓虹闪烁,斯德哥尔摩把他们倾注的所有愿望托起。 “好了,到点睡觉。” 叶绍瑶适时收回话题。 容翡看了眼时间,难以置信:“睡觉?现在才九点。” “我们运动员是熬不起夜的玻璃人,否则明天比赛会碎掉。” 言之有理。 打发走别人,断后的季林越回头,也确认道:“九点就睡觉?” 语气很软,但听着像审问。 好吧,作息论是瞒不过去的。 叶绍瑶想了想,单独给他择一个借口:“我等会儿要干坏事,得背着人。” 干什么坏事,她留下悬念。 但架不住某人黏人,没过半个小时,敲门声又响起。 “你说你要干坏事,我不放心。” 叶绍瑶包不住笑,脑补他刚才回去如何头脑风暴。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就是我全部的作案工具。” 她侧身让他进门,镊子和砂纸大大方方展陈在床上,还有那条裙子。 她顺带交代了自己的作案手法:“我把袖子上的水钻扣掉一些,但胶水黏得比较死,所以借了些工具。” 末了,还要补充免责声明:“我给温姨打过招呼的。不够的话,我回去负荆请罪。” 已经改好的袖子素了很多,只保留黑色枝干和零星的装饰,都避开了托举时肢体接触的部分。 纸巾包裹着撕掉的胶水,被晾在可怜的角落。 “已经足够了。” 眼前的面孔在凑近,放大,虚焦。 然后像童话故事里,公主得到王子最虔诚的亲吻。 温暖的嘴唇印着温暖的皮肤,叶绍瑶抬头看他脸颊的相同位置,创口干干净净,似乎已经开始结痂。 她笑着捏了捏脸腮:“队医说不能贴创口贴,你只能带着花脸上战场了。” …… 不过到比赛前,她主动追着季林越上粉底,顺便在眼下扑了几颗亮粉。 灯光和镜头一打,估计也看不出瑕疵。 “痒。” 小刷头在脸上画了两个交错的弯月,这是叶绍瑶特别设计的妆造。 “可得了,”吹掉浮粉,她不容许他矫情,“我都没怕痒。” 除了当年那出《歌剧魅影》,他们从来都淡妆上阵。 情感的传递不需要借助夸张的妆容,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微乎其微的加分项。 但叶绍瑶这次格外认真。 月亮的弧形不够圆润,那就擦掉重来。 “对了,等会儿给我编个发型,这样式的。”她打开收藏已久的图片。 “好。” 脸上任女孩下手,季林越垂着眼睛,悄摸翻找盘发需要的波浪夹。 …… 登场,亮相。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的韵律舞选曲自百老汇音乐剧《四十二街》。 在一众快节奏的快步舞曲之间,一段小号的抒情开场的确让人耳目一新。 而后女声亮出嗓音,有上世纪唱片机的复古。 “IntheheartoflittleoldNewYork(在古老的纽约市中心)。 You`llfindathoroughfare(你会找到一条康庄大道)。“* 从短轴进入图案舞,音色逐渐明快,脚下的步法也踩上节拍。 两人先后浮腿交替交叉,完成前两个关键点。 图案舞的轨迹和步法是既定的,每一步都必须精打细算,没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容错率。 所以在意识到乔克塔步不规范时,叶绍瑶没有纠结,身体快一步做出反应,捻转,结束图案。 舞蹈衔接技术动作,这是愉悦观感必不可少的手段,相比于其他几项,冰舞裁判似乎更在意乐感和节目核心的阐发。 重新起步,进入弧线托举,叶绍瑶翻上季林越的肩膀,手臂伴随舞蹈动作,让自己在此时此刻成为瞩目的存在。 而后陆续进入中线步和同步捻转步。 该往哪个轴滑,旋转多少角度,这是他们练过千千万万遍的。 如何不千篇一律? 他们在四大洲后修改了结束动作,无关紧要,但也算给某天乍现的灵感一个交代。 故事中的少女成为炙手可热的太阳,叶绍瑶滑向场中,转身给了一段刀齿步。 季林越同时以内刃大一字滑行,环绕着节目里、节目外,转着圈也不知疲倦的太阳。 音乐结束,行礼,致意。 环顾四周,眼前是通到房顶的幕布,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只有裁判席后,有那么一小方天地,坐着几十号人,鼓动着不太响亮的掌声。 剥离角色,叶绍瑶敛起笑容。 她对今天的表现也不满意。 刨除图案舞的失误,她和季林越在这场半斤八两。 滑得很紧,滑速没有提上去,冰面覆盖小了一圈。 格林教练还得忙着照顾场上的选手,只在他们退场时皱着眉头:“缺点暴露得太明显。” 尤其有以滑速著名的组合在前。 金荞麦在内场陪伴叶/季等分。 她看不惯叶绍瑶的沉默,甚至说,看不明白。 “不就是滑速嘛,”她自然地搂过肩膀,掌心轻轻拍,“你们也就今天没调整好状态,平时不也照样快得起飞。” 何况只是在顶级选手的比较之中,他们才稍显逊色。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眼前的直播设备回放到图案关键步,叶绍瑶的冰刀明显在某一瞬离开冰面。 金荞麦问:“因为这个‘N’?” “不是。”叶绍瑶继续摇头。 相比于状态越来越火热的整个赛季,最后一场韵律舞的确不太完美。 但她从来不是因为一场不完美就兀自懊恼的人。 当事人有心打哑谜,金荞麦猜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无声鼓励着,再仰身问另一头的季林越:“所以是因为什么?” 可以说吗? 得到叶绍瑶的默许,他用口型代为回答:“因为舍不得。” 每个赛季结束,都是一场告别。 告别陪伴了自己两年的节目,十数场大赛,几十次队内测试,训练中的合乐更不胜数。 有时午夜梦回,叶绍瑶发现自己置身赛场,踢踏舞规律的笃笃声响起,她还坐在冰上无助地磨刀。 脚步像踏在心上。 她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赛季,多少次表演。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向每个节目告别。 并把原因简单归结为,年龄到了。 …… 等待分数的过程似乎有些漫长,但叶绍瑶神游结束,发现屏幕还在回放最后的同捻步。 这个同捻步是无可挑剔的。 结束动作也很美。 赛事LOGO闪过屏幕,把画面带回直播现场。 屏幕下方很快加载出分数栏: 技术分46.25分,节目内容分35.86分,韵律舞总得分82.11分,暂列第一位。 第188章 他们从自由舞不入,到已经完全具备竞争领奖台的能力。 “应该能进最后一组,”金荞麦说,“自由舞好好发挥。” 还在思考是否该措辞安慰,她看人已经和镜头挥手,嘴里约定着明天再见。 “荞麦,你刚才有和我说话吗?” 叶绍瑶没留意,还是季林越用胳膊肘提醒她,旁边的人似乎有话想说。 金荞麦沉气,给她拉好衣领,顺便理了理碎发,强调:“稳重一点,别下场崴了脚。” “稳重的,但我迫不及待希望明天到来。” 留给伤感的时间很短暂。 在他们心里,2019-2021两赛季的跌宕起伏正式成为过去。 明天,她和季林越将用新的节目迎接新的开端。 所以她斗胆,且期待。 …… 年轻人腿脚利索,华夏的领队跟到电梯,终于和叶/季打上照面。 “现在就回酒店?” 他背手站着,注视金属门合上,不太平整的反光面映着几人的身形。* 叶绍瑶反应了一刻,才点头回答:“接送的班车快来了,下一趟得等男单结束。” 单人项目的参赛选手多,她不太愿意和满身汗的男运动员打挤。 “今天回去有什么计划?” 计划? 她听得云里雾里。 一楼到达,停车场近在咫尺。 但领导没迈步子,打量的视线像扫过来的毛刺,扎得人不自在,叶绍瑶的脚步有些犹豫。 季林越解围说:“晚上没有训练安排,我们只在房间做做拉伸。” “自由舞还是打算上新节目?”领队转移了目光。 “当然。”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今天的排名和目标有些差距,我觉得明天求稳比较重要。” 我觉得,我觉得。 叶绍瑶皱眉:“您给定下的目标,是指世锦赛,还是冬奥会?” 她和季林越所走的每一步棋是教练团队的决策。 一进入奥运赛季,他们不可能满世界参加比赛。 奥运资格已经牢牢攥在手心,他们要做的就是扎实基础,别在奥运赛季过度消耗身体。 所以和格林教练通气后,对方准许在世锦赛后回国休息一个月。 到夏训开启,再考虑是否回到IAM训练,或者留在首都,加入华夏国家集训队。 至于奥运赛季的一系列比赛,他们只意向参加两站GP,四大洲临近冬奥会,已经在战略上放弃。 算下来,可以供他们练兵的机会并不多。 何况现在疫情仍然严峻,一旦大奖赛的设置出现调整,他们的不确定性就更多一分。 “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在冬奥会上取得优异成绩,但眼前的世锦赛也不能不重视,”领队叹气,“下赛季继续用老节目,不是更稳妥?” 叶绍瑶摇头否认:“我们的节目用了三年两个赛季,再不更换,劣势反而会放大。” 放眼国际,她和季林越的节目内容分一直上不了第一梯队,尤其在技术出现失误时,明显捉襟见肘。 如果他们保留《一步之遥》,自己也滑腻了,裁判也看腻了,两边都讨不着好。 故而在别人守旧时创新,或许对表现分更有益。 领队并不深谙其中门道。 说到底,这些管理层不一定是对口运动员出身,只是被冬管中心委任或受花滑协会委托,成为这支运动队的总负责人。 比如这位,叶绍瑶至今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说不过年轻人们,领队退了一步:“虽然今天勉强挤进最后一组,但和后几名的分差不大。你俩再努把力,尽早把两个名额拿到手。” 叶绍瑶颔首,笑着保持缄默。 领队很有大局观,也看重运动员团体。 但依据ISU的官方文件,在没有其他同国籍组合进入世锦赛自由滑的情况下,即使她和季林越稳居前十,也不能让第二个冬奥资格花落华夏。 这是规则。 生活之外,他们是兵戈相见的竞争者,能不能走上这个战场,只能靠纵歌和程堰自己。 当晚,叶绍瑶和纵歌通了电话。 是对方打来的,巧到她感慨一句缘分。 “现在的华夏还在凌晨吧?” 纵歌愣了一秒:“应该吧。我和程堰正在R国,这里天还没亮。” “R国?” “嗯,我们准备拿下个月的世团赛练练手。” 世团赛的权威虽然不大,但在奥运会前,能给运动员提供极大的情绪价值,氛围也不错。 叶绍瑶笑着说:“这是下定了去冬奥会的决心。” “必须的。” 纵观已经过去的,和还尚未知晓的职业生涯,她和程堰目前的能力或许并不在最高峰。 但毫无疑问,他们正无限接近冬奥会。 “可这次的规则有些奇怪,我们对第二个名额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万事须自为,”纵歌说,“你们只管开辟自己的路。” …… 斯德哥尔摩的风光并不逊于叶绍瑶所到过的任何一个欧洲城市。 中世纪的老城,点缀湖中的岛屿,还有陆续解冻的港口,停靠在码头的船只挂着照明灯,静静等待天亮后出发。 北地风光也是这座旅游城市的卖点。 市中心北上不远,有享誉全球的极光天空站。 但三月末,太阳拒绝赤道的挽留,斯德哥尔摩从极夜恢复昼夜交替,极光不再多见。 至少,在这里停留的小半个月,叶绍瑶一次也没见过。 “下次流星雨在四月底,极光的多发期也过了。” 来北地一趟,什么景观都没赶上,还是有些遗憾。 “隔离结束后回国,布拉格中转,航程一共三十个小时,”季林越用手机编辑行程,“再乘十个小时的轮渡,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叶绍瑶不相信:“不能够吧……轮渡只有站票?” 很久之前,她就在圣劳伦斯河边设想过乘坐游轮的场景。 那些游轮看似不大,但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离开港口,还能亲眼欣赏一望无际的海景。 只是在快节奏的训练生活下,她没有乘船外出的需求,也耗不起庞大的时间成本。 所以放假回家,成为她唯一可以挥霍时间的时刻。 看季林越举棋不定,叶绍瑶凑过脑袋,挑挑拣拣选中独立私密的双人间。 行动过后,还附赠一句调侃:“打折机票省下来的钱,又以另一种形式花出去。” 不过也没倒贴多少。 如果他们能在自由舞更进一个名次,分成后的奖金还是能暂时缓解经济压力。 …… 瑞典带给叶绍瑶的另一个印象,就是有钱没处使。 头一回见这么豪横的场馆,内场音响的扬声效果数一数二,连后场的每个功能间都配备了可移动电视。 从更衣区到舞蹈室,现场直播的声音全景环绕。 戴上耳机也不太好使。 还是Eva果决,直接调整静音,把电视屏换了方向。 不过叶绍瑶正被当前比赛的组合吸引。 “这应该是近年第一对进入自由舞的中亚选手。” “我的确没听过这个国家,”Eva问,“为什么?” “因为地理条件。” 她们没有继续探讨这个话题。 Eva显然对地理知之甚少,只是分出一些眼神:“他们的同步性太糟了。” 叶绍瑶放松好肌肉,又帮她滚泡沫轴。 “他们前年才进波卡洛夫的训练营。” 两年时间,不仅能刷到世锦赛的最低技术分,还能拼出奥运会资格,的确算一匹黑马。 只是他们的技术太过粗糙,实时加分不高,基本以基础分值结束所有技术动作。 工作人员敲开舞蹈室,告知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运动员:“请最后一组选手迅速检录。” …… 后场的功能室很齐全,但候场室只有两个,空间挺大,放了十来把椅子。 工作人员早早吆喝他们集合,检录后又不闻不问。 有人向叶绍瑶发出邀请:“打乒乓球吗?” 哦,室内还有几张乒乓球桌。 “不了,我听会儿歌。” 音响不知疲倦地传达实时动态,听声音,第三组的五分钟练习时间结束,最快只消半个小时,就轮到他们出场。 到这一组,临时抱佛脚是不存在的。 需要安静的运动员自行带上耳机,听两首抒情音乐,嗦一口能量胶。 需要散发躁动因子的则球桌相会,直接开一把友谊的较量。 时间以分钟计算,又好像转眼就过了。 意大利二号组合不堪压力,男伴在单足步法时卡冰摔倒,直接影响整个接续步的节奏,最终定一级,实时分数减五,GOE扣近三分,两套节目以189.69分收场。 曾排名世界第一的M国组合,在赛季末拿到满意的成绩,203.68分,和其他选手划开一道鸿沟。 “不容易。索契周期的运动员,还能在首都冬奥会之前找回竞技状态。” 屏幕中,年逾三十的老将们向四周挥手鞠躬,即使高高拉起的幕布把他们和空白的观众席隔绝。 “你们的三个名额估计又稳了。”叶绍瑶佩服别国实力雄厚。 Eva承认:“本该如此。” 候场室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捏着领口的麦,一一确认即将上场的运动员身份。 “各位,请最后检查一遍服装、冰鞋,两分钟后准备上场。” 按成绩倒序出场,叶绍瑶和季林越应排在本组第一位。 但现在毫无秩序可言,勾肩搭背的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好舞伴,三三两两,归置了东西就往门外走。 叶绍瑶拉着季林越的袖角,悄悄叫住他。 “嗯?” “嗯。” 奇怪的暗号后,她步步靠近,手臂从他的腰际穿过,不容置疑地环抱住眼前人。 这就是Eva所传授的,神秘仪式。 运动服是棉料,带有季林越的体温,扑面都是洗衣液淡淡的味道。 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叶绍瑶把头埋在胸口,在距离那颗心脏最近的地方,感受他的心跳。 无声却有力。 咚咚,咚咚,他们在此刻同频共振。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前摇,结束得也突然。 没几秒钟,季林越就察觉怀里的人松了手。 “静下心了吗?” “嗯,”叶绍瑶在他的脊背拍了两拍,以示安抚,“再抱妆就花了。” 季林越笑着替她别上红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在耳后绽开。 他们是彼此契合的拼图,也是手执拼图的博弈者,牵手向场上滑去,完成属于这个赛季的巨作。 …… “Skaterspleaseleavethefleidthatthewarm-upsessionisover(热身环节结束,请运动员离场)。 Thefirs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representingChina.” 沿长轴蹬冰入场,一个小托举亮相,两人在ISU冰面标识上分开,进入开始动作。 按下播放器,短暂的电流杂音引出《vivalavida》的第一个音符。 卡上提琴声,叶绍瑶首先起步,以内刃大一字环绕季林越一圈,牵引他起步,随后反凯利安握法同向滑行。 王储唤醒了她沉睡的臣民。 进入歌词部分,两人以对称式鲍步为信号,短暂分离后,握手进入舞蹈联合旋转。 男伴燕式变两种不同蹲姿,女伴吸腿转变完全躬身再提刀,两人同步完成四种难度姿态变换,且每种姿态保持有四圈。 跪滑滑出,季林越起身接两圈捻转步,两人面对面握法的摇滚步沿板墙到长轴。 右后外刃弧线进入单足步法串。 外勾步,转三变刃接括弧步,蛇形步衔接后再转三进入前内外勾步,最后以两圈捻转结束。 歌声唱着蛰伏,摇滚步掩不住擦拭刀刃的野心。 变换用刃站位,在拖音处踢走愚民的所有闲言碎语,华尔兹握法的乔克塔步后,季林越转身前C转三。 仔细听,歌词无一不是悲壮,副歌的旋律却更激昂,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此处同时进入同步捻转步。 这套同捻步参照了《一步之遥》的动作设计,三组捻转的衔接和进入刃都没有变动。 这是完全成熟的成果。 捻转滑出,季林越辅助叶绍瑶落叶跳,落地后接一圈小托举,随后进入弧线托举。 季林越在托举中保持蹲姿大一字,叶绍瑶分腿跪在他的大腿上,上肢直立变仰月形,手臂伴随舞蹈动作。 姿态变换过程中,女伴的肢体变动很大,这很考验季林越的重心保持。 直到弓步滑出,叶绍瑶才偷偷舒口气。 随即是一段衔接步法。 就是这么来不及思考的片刻,季林越也开了个小差,趁改变握法时拍了拍她的肩。 这是出自舞伴的鼓励。 在间奏时停冰,双脚保持惯性自然滑行,跟随强节奏的重音,有八拍卡点的手臂舞蹈。 弯弯曲曲的圆形步从短轴开始,又在最初的地方结束,再度进入副歌时,是节目中最能直抒胸臆的长托举。 大一字难度进入,协助翻身上法进入直线托举,叶绍瑶支撑在季林越的右肩,基本与冰面保持平行。 随后挺跃变跪姿,只靠他的一只辅助手保持平衡。 先王已死,新王万代。* 她亲自戴上权力的王冠,来不及叹息生命逝去,只迎接即将属于自己的辉煌。 变换转体托举,叶绍瑶向前落入怀中,季林越鲍步过渡双足旋转六圈,把人稳稳放回冰面。 《vivalavida》是给无头君主的挽歌,给注定迭变王朝的终曲,又在感情一次次递进中,预示新的王握紧权杖。 无人能逃过历史轮回。 但总会有生命正在如花绽放。 正如弗里达在画中写下那句诀别词: 生命万岁。* 金色旋律回归蓝色的悲戚,歌手哼着曲调,节目在编排旋转中结束。 叶绍瑶收回结束动作,耶路撒冷的钟声,罗马骑兵的战歌,即使从来不曾听过,也似乎在耳边咆哮。 身边的人靠近,她本能拿出笑容,和他举手谢幕。 这场表现可圈可点,至少场外的金荞麦这么认为,还没等他们下场拥抱,眼睛已经装满了泪。 叶绍瑶自觉寻找规律。 昨天是自己,今天是金荞麦,也没人规定kiss&cry就必须得哭一个吧。 “荞麦,”她拿手晃了晃,“我们的刀套快被你拧断了。” 双手卸力,金荞麦的指节重新填满血色,橡胶刀套恢复原形。 格林调侃说:“金很投入你们的表演。” 这是自然。 金荞麦是这套节目的母亲,她对每一个动作都最熟悉不过。 一个压步,一个转体,除了托举无能为力,她都能跟着节奏摇摆。 坐到kc区,金荞麦放松下来。 “我没遗憾了。”她说。 当年退役得太突然,所有训练和计划都戛然而止,眼看着平昌冬奥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那些没有见到光的努力,就这么积压在心里,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直到今天,这套节目登上舞台。 还是至关重要的世锦赛。 阳光终于照在潮湿的青苔上,虽然物是人非。 “不过,你们对这套节目的把握还很生疏,”感性归感性,复盘还是必要的,金荞麦说出自己的看法,“前半段的合乐不太精准,不知道弧线托举会不会被判定超时。” 训练时,他们拿秒表掐过时间。 两句歌词的跨度刚好七秒钟,有一丝犹豫,都会影响裁判的判断。 叶绍瑶问:“滑速怎么样?” “比昨天好一些。其他的,估计格林教练会提醒。” 她的道行就那么深,倾囊相授也不足够,只能在自己最手拿把掐的地方提点。 “Thescoresrelease——” TES67.82,PCS54.66,Ded0.00,TSS122.48. 没有特殊情况导致的额外扣分。 总分栏的旁边,还特别标注“SB”符号,指代赛季最佳成绩。 分数栏又一翻转,显示出他们的两套节目总成绩。 204.59分,险胜刚才的M国组合。 格林给即将登场的学生交代好所有细节后,也赶过来祝贺。 “首秀的表现很不错,复盘会暂定下月初。假期愉快。” 金荞麦顾不上感动,惊讶于扣搜的教练居然给出慷慨的假期。 “您变了。” 格林挑眉:“如果你当初也能有这样的成绩。” 送人退场,她再三嘱咐:“好好玩吧。除了复盘会,夏训之前别联系我。” 进入最后一组的最终角逐,第二现场机位开放。 叶绍瑶和季林越由工作人员引入。 这里不算一个封闭的房间,大家在走廊上穿行路过,还能偷偷给他们抛去恭喜。 现场的比赛继续进行。 加国二号组合表现稳定,虽然同样创造了赛季最好成绩,但是自由舞分数不如叶/季,以小数点之差暂列第二位。 F国一号组合常年在波卡组外训,脚下功夫一般,但托举难度更胜一筹,最终保住一枚铜牌。 加国一号组合状态不错,和M国Eva/Rowan相爱相杀,最后仅以一分憾负。 冠、亚、季军的沙发坐了个遍,到最后与铜牌擦肩而过,叶绍瑶和所有运动员拥抱祝贺,提前离开备采间。 “不难过?”季林越低头看她。 “为什么要难过。” 他们一直在前进的路上。 六届世锦赛,从最初的自由舞不入,到如今已经完全具备竞争领奖台的能力。 诚如教练所说,只要坚持,总会有奖牌是属于他们的。 可能只是韵律舞后的小奖牌,也可能是最具含金量的冬奥会。 他们有无限可能。 班师回朝,夜色晴朗。 叶绍瑶看一脸凶狠的司机都慈眉善目,踏上台阶,主动问了好。 “我不会提前发车。” “……” 她倒不是这个意思。 没人理解也无所谓,选好后排靠窗的座位,她和季林越分享耳机,拥着催眠般的歌曲入睡。 迷迷蒙蒙间,她问:“咱俩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是什么呢? 她不安地翻个身,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第189章 极光不是那场极光,星河还是那条星河。 世团赛虽然也是由国际滑联主办的赛事,但选手的成绩不与世界积分挂钩。 故而世锦赛的结束,对大多数选手来说,一个赛季到此为止。 很快,ISU在官网刷新了积分和排名。 叶绍瑶/季林越在此前世锦赛上夺得第四名,按照规则,可获得875分。 加上前两个赛季的有效分,总积分累计突破两千五百分,超越了加国二号组合,排在了冰舞项目的世界第七位。 闲来无事,叶绍瑶打开手机相册,回顾一个赛季的忙碌。 从雾迪杯惊喜夺冠,大奖赛M国站马失前蹄,到赛季中后段重振旗鼓,连拿加国站和四大洲两枚银牌。 虽然没有在世锦赛的领奖台上画下完美句号,第四名的含金量也远胜于其他。 厚积而薄发,他们已然追赶上了潮头。 但对于所向往的目的地,他们的付出依然不够。 不过这恰好激励了他们。 有清晰的方向,有别人点的光。 她感觉到了,前方一定有路。 但一场比赛的结束,也意味着运动员们各回来处。 同组的朋友们没有其他打算,将在三天后乘机返回蒙特利尔。 叶绍瑶和季林越己经确定回国,只需在酒店执行隔离七天的政策。 分别的前一晚,Eva敲响叶绍瑶的房门。 “你们国家要求七天不能外出,但总不能饿肚子吧。” 老实说,酒店的伙食十分一般。 刚好格林组在附近的餐厅包了场子,和其他教练组搞联谊。 叶绍瑶咳了两声,虚脱道:“就算我目无王法,现在也不适合出门。” 从表演滑那天,她就觉得四肢不得劲,站在冰上收不紧核心,好像随时会失去控制。 下场不久,感冒症状越来越明显。 咳嗽止不住,嗓子眼像长了只爬虫,怎么刺激都是隔靴搔痒。 季林越在酒店团团转,楼上楼下问了好几个队医。 核酸检测做了,抗原试剂用了,结果呈阴性,不幸中的万幸。 估摸是这几天遇了热又受了冷,赛后保暖措施做得不够,被感冒找上了门。 正是病发第二天,脑子转得慢,声音干涩得像村头半年都蓄不上一滴水的老井。 “虽然我不去,但咱俩的赌约得落实,这顿饭我请客,绝对不赖账。” 隔着房门,Eva翻了她一眼,不和稀里糊涂的病人计较:“教练做东。” 哦。 “那随便给我带份餐,荤素搭配就行。” 不对。 ISU大概会在赛季结束时来一次兴奋剂飞检,叶绍瑶最清楚它的尿性。 谁知道餐厅的肉类是否符合他们的食用标准。 小熊耳朵耷拉下去,声音明显更朦胧:“我还是用蔬菜沙拉就面包吧。” …… 出门在外全凭自觉。 没有专人照看,叶绍瑶一日三次做好体温检测记录。 饮食清淡,生活规律,每天从房门到阳台折返跑,这已经把房间利用最大化。 等人从酒店解放出来时,感冒好了七七八八,说话都连蹦带跳。 不过叶绍瑶发誓,这绝对不是因为好久没见到季林越。 “流星啊流星。” 踏上舷梯,她环顾笼罩四合的夜色。 这里每天九点天亮,四点天黑。 现在是下午五点,头顶的天空晕出深蓝色,机场的外观嵌了许多灯带,与室内暖橙的灯光完美契合。 有些可惜,还没空逛逛这座城市,就要匆匆离开了。 “欢迎您再到瑞典。” 舱门关闭,飞机缓缓启动,地灯把跑道照得通亮。 从这里起飞,他们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离开这片土地。 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惆怅。 系上安全带,调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 叶绍瑶定了两秒,然后示意身边人:“季林越,你看那是什么?” 她坐在靠窗的绝佳位置,季林越偏头却看不到。 “是什么?” “极光。” 在夜色不算完全深沉的时候,光污染从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飞向天空,强光让她看不清星星。 但天空给予了她极光。 虽然观赏条件实在差,极光也不及当年芬兰奥卢的那场。 电磁粒子浮在空中,微弱得像一缕蓝绿色的游丝,周围散着白色,时有时无。 飞机离开地面,收回起落架。 叶绍瑶感觉到机体明显倾斜,飞行员正在操作飞机转弯。 一个刚刚好的角度,极光突然就在他们眼前,好像触手可及。 “现在看到了。”季林越说。 高度足够高的地方,地面的光污染微不足道,夜幕又厚重了一层,晴朗的空中,看着极光格外清晰。 不是游丝,是崭新的绸缎,漂在水面似的光滑流动。 还有极光上方,一颗比一颗更亮的北斗七星。 用手机拍还不够,叶绍瑶拿出单反,调好参数,咔咔一顿拍。 季林越冷不防问:“还记得奥卢吗?” 极光不是那场极光,但星河还是那条星河,当年他们十五岁,置身在宇宙之下。 这一回,在瑞典斯德哥尔摩。 或者飞机已经离开它的领空,极光不分国界地跳动着。 他们被宇宙拥在怀中。 这足以惊艳叶绍瑶许久,久到不得不依靠外在事物让她收神。 “瑶瑶,有微信消息。” 振动引起季林越的注意,手机没有解锁,消息框落在屏幕上方。 叶绍瑶意犹未尽地放下单反,不情愿地处理人际关系。 [救急,快来治好我的选择困难症。] 气泡后附了几张表格截图。 一看备注,原来是容翡不解风情。 叶绍瑶回复一个问号。 拜托,她们在一架飞机上,就坐前后排,有什么电子传信的必要。 “这是什么?我看不懂。”叶绍瑶从座椅的缝隙递话。 “论文选题,”容翡凑近说,“我突然文思泉涌,对每个方向都有构思。” 叶绍瑶点开图片,指尖上下滑动。 她俩的选择困难属于互相传染,现在好了,换两个人纠结。 不过看在容翡难得求学若渴的份上,她不负所望,点兵点将点出个拗口的选题。 “你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这个是运动训练学老师定的方向,她是张晨旭的二姑。” 张晨旭正戴着耳机哼歌,到此处戛然而止。 人生处处是巧合。 叶绍瑶问:“你们都开始定导师和论文了?” “你们还没选吗?” 她愣怔。 难怪最近觉得自己跟喝了孟婆汤似的,这是完全忘了把班级群从免打扰里捞出来—— 辅导员让她和季林越近期关注班级动向。 本以为只是日常的三令五申,原来是该为毕业做打算。 好在没有耽误时候。 翻完几百条消息,大多是学委发布的作业安排,关于毕业论文的内容只有两点。 一,四月十日会发布表格,统一填写指导老师; 二,论文选题可自拟,也可以参考学院给出的研究方向,确定选题前需于导师沟通。 四月十号,正好是他们坐船回东北的日子。 附件有很多,关于2022届毕业生实习的,关于运动康复专业论文方向的,关于学院教授及讲师名单的。 叶绍瑶扫了两眼。 实习的事宜他们不需要劳心,这赛季的奖牌已经足够抵那一张实习证明。 论文主题可以和导师讨论。 至于导师…… 她私下没和任何老师有过交流,感情基础约等于零,选谁都是一样的。 那就让出先手。 …… 落地首都,船票是在两天后。 容翡诚邀叶绍瑶和季林越暂住自己家,左右只是一个休息的地方。 但叶绍瑶闲不住,清点行李时,对着冰鞋发了好一会儿呆。 一周没上冰,甚是想念。 容翡不知道什么叫愁绪,倒是在床上瘫了个舒服。 她也刚从长达三十个小时的航班上遭罪回来,练就两眼一闭就入睡的神功。 被叫醒时,容翡还有些烦躁。 手机显示首都时间早晨八点,距离他们回国才不过十个小时。 “你的时差就调好了?” 叶绍瑶点头。 航班上能使用网络的时间有限,和父母报备后,她就在飞机上不分昼夜地睡了一天。 现在从头到脚都是精神,连训练服都换好了。 容翡又把矛头指向季林越:“你也是,就这么纵容她?” 哎,听不到答案的话,她就多余问。 他俩明摆着互相助纣为虐。 “算了,你们去吧。” 容翡重新拉上被子,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 四月开春的首都,枝干还是光秃秃的,但转角出了小区,大街上的行道树已经盛满绿色。 风和记忆中的一样大,太阳还没出来,整个人都是凉飕飕的。 门口就是公交车站,公车刚好减速进站,早高峰过了,车上只有买菜回家的寥寥路人。 车门打开,叶绍瑶却脑子一抽,转身把车抛在脑后,兀自跑起来。 “不坐车?”季林越问。 “这里到俱乐部刚好五公里。” 风大起来,扬了些沙,叶绍瑶隔着口罩说:“此时不热身,更待何时?” …… 冯蒹葭刚随队出征世锦回国,今天还在休整中,代班的是丈夫李葳蕤。 不过今天正是工作日,冰上没有散客,中间只有个子高高矮矮的小孩子们。 “李教练早。” 看来是刚生过气,李葳蕤严肃地回了问候。 “你们今天怎么有空来冰场?” “好久没练了,心里总想着。” 免不得要说起刚结束的世锦赛,李葳蕤缓过心情:“我在视频电话里看到你们的节目,没想到华夏居然能在冰舞滑出这样的成绩。不过我们看着你俩一路走来,也不奇怪。” 对方不住地夸,叶绍瑶笑着不住点头。 俱乐部里的长辈们,她打从接触花样滑冰就认识。 虽然后来身在国外,这些年也不常见面,但在心里的分量,比半个父母还重要。 “你们的每一天都在创造历史。” 一个晃神,好大顶帽子扣下来。 叶绍瑶摆手说:“您要这样讲,我就不敢怠慢训练了。” 陆地的体能和基本功都过了一遍,身体活动开,干回老本行,上冰当助教去。 当然,今天的小叶教练也有助教。 “季林越,你先带着他们蹬两圈冰,我看看基础滑行。” 刚才被耽误的上课时间,现在得一一补回来。 有不苟言笑的李葳蕤坐镇,季林越带头公事公办,叶绍瑶抱着胳膊从旁监督,再哭闹的孩子都得跟在队伍后滑两步。 委屈感在膨胀,吊车尾的呜咽声大起来。 小男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咕噜好久才说完一句话:“爸爸,我不想滑冰,我会努力学习的。” 看来是个因成绩不佳被家长打包送来走体育的小学生。 “我语文会及格的,数学也会及格的,我不想滑冰。” “你别哭了,”有小姑娘义愤填膺,“吵死了。” 都是六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没轻重。 还是李葳蕤再次上冰,才半路止住争端。 他抱歉地笑笑,没好意思外扬家丑:“你俩自己练自己的去。” 刚才还被小孩们前拥后簇,这会儿变成两个孤家寡人,叶绍瑶摇头感慨。 “想当年,咱们第一次上冰也是这个年纪。” “那是你,”季林越非得在这个时候端出前辈架子,“我比你早两年。” “可我记得有个弟弟,那天哭得比他还难过。” 叶绍瑶抬了抬下巴,场上的小男孩哭岔了气,被强制交回给家长辅导心理。 “没有。” “有。” “没有。” “小叶姐姐,小季哥哥。” 一个童声打断幼稚鬼互啄。 叶绍瑶回头,是李葳蕤班里的小姑娘,刚才唬住爱哭鬼的那个。 “李蕴薇?”她才觉得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 “您怎么才注意到我。” 刚下课,冰场里的小孩横冲直撞,他们让出内圈,倚着板墙叙旧。 叶绍瑶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实在不能怪她眼拙。 小孩子一年一个样,李蕴薇长开了些,除了瞳孔和发色依然浅浅的,五官和华夏小孩没有多大区别。 她的中文也更流利。 “去年,或者前年,”李蕴薇说,“我爸爸回国当教练,我和妈妈就跟来了,我的姥姥姥爷、姨姥姥姨姥爷也都来华夏了。” 好大一家子。 下课时间有限,看李教练盯着手表数分秒,小姑娘嘴巴倒豆子似的。 “我爸爸真讨厌,他总喜欢过来给我录像,说要看什么成长的脚步,”她抬起自己的右脚,抹了把刀侧的冰渣,“我的脚不是三十码吗?为什么要通过录像才知道。” “还有,勾手跳好难,”她说,“我最近都能上吊杆练阿克塞尔两周了,但是勾手跳死活开不了窍,起跳就跟崴了脚似的。” 用她爸的话说,就是把高远球的弧线练到极致,结果没学会扣杀。 “诶,冰舞没有跳跃……” 不知道小姑娘脑子里装了什么鬼点子,叶绍瑶及时打住。 “即使是练习冰舞,跳跃训练也是基本功里不可缺少的一环。” 尤其在ISU考虑通过的新规里,即将出现“辅助跳跃”这个编排动作。* “那您也会跳跃吗?”李蕴薇瞬间来了兴趣。 这话说的,叶绍瑶扬起下巴。 好歹自己也是女*单出身。 她看了看季林越,又不忍打击小姑娘的好奇心,抬脚干拔了一个2T。 不足周,但落冰不错。 季林越提醒:“冰舞鞋帮低,别伤了脚踝。” “知道。” 叶绍瑶答应得漂亮。 但她的眼睛可尖着,不知道是谁,喜欢在训练后跳一个又一个阿克塞尔。 果然还是念念不忘吧。 第190章 什么游轮之行,再也不来了。 越到海边,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越清晰。 叶绍瑶深吸一口气,风把海水的咸腥送到鼻腔,也携带着摊贩的吆喝。 “哎,看你这小姑娘真俊,”大姨支着摊子逢人就夸,“买顶毛线帽?” “不了。” 叶绍瑶摇手,她和季林越还忙着去候船厅过安检。 目的地近在眼前,但这里人多,移动十分困难。 大姨可没听到拒绝:“海上风大,毛线帽最保暖。你们过了那道门,可就没地儿买了。” 又是一阵推销。 那,要不买一顶? 他们带回家的行李不多,也不知道岸北是什么天气,万一遇上刮大风,的确能抵阵子。 “您这毛线帽真厚实。” “纯羊毛织的,高等货。” “多少钱?” “一百。” 扫码的手一顿。 用惯了美元,叶绍瑶对国内的物价有些模糊。 一百块钱,是一顶帽子正常的价格? 抱着去旅游景点哪有不踩坑的心理安慰,她让季林越先付钱,自己去大厅兑换纸质船票,收在票夹里。 走出候船厅,阳光重新普照。 离登船点还有些距离,他们要乘坐一段摆渡车。 撇开所有的阻挡物,游轮的全貌才呈现眼前。 “这艘船真有网传的那么大?”叶绍瑶用手比划,儿童绘本中的轮船也长这样。 真站在港口,她才能体会到庞大与渺小的差距。 一个臂展,还不如船身张贴的一个字宽。 “渤海轮渡。” 打开手机,这角度的摄像头根本拍不出游轮的大气,她开了广角,堪堪把这四个字扩进来。 “瑶瑶。” 季林越在远处招手,示意叶绍瑶去船头看看。 “这是它的名字?”她问。 她就说嘛,一个高端奢华的游轮,怎么会叫渤海轮渡。 季林越点头:“对,它叫‘梦想成真’号。” 好吉利的名字。 单反在一路发挥了大作用,旋开镜盖,叶绍瑶揽过他就是一顿自拍。 见者有份嘛,梦想成真。 当然更多时候,季林越是掌镜的工具人。 他知道如何调整参数和焦距,选择合适的模式和角度,让阳光在她的脸颊留下神来之笔。 “我像不像留洋回国的大小姐?”叶绍瑶走回他身前,扭扭捏捏端着姿态。 季林越笑着,把她眼中的清澈描述得一分不差:“像抢到航模展团购票的幸运观众。” 不可能。 她剜了一眼,深深的。 …… 以为登船后就能吃吃喝喝,才上甲板,叶绍瑶开始后悔没做攻略。 船内十二米挑高的中心大厅是整个休闲区的枢纽,船体内四通八达,他们花了一刻钟迷路。 双人间在四楼,大概十多平,推门进去,一眼就能望到底。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没开船,叶绍瑶似乎能感觉到船的颠簸。 飘窗开得着实有些低。 缩回头,她一阵后怕:“快把恐高症逼出来了。” 安顿下来,想给家里打电话炫耀这番经历,但信号框随时游离,让叶绍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门外路过的游客也抱怨,船上人多,这里离信号基站又远,根本没有网。 这可是十个小时的航程,她怎么能在网络时代的真空中待十个小时。 “季林越,你的手机还有信号吗?”她支起身问。 季林越恹恹的,也还是依从她,把手机递过去。 好消息,有网络。 坏消息,信号在一格和两格之间随时波动。 好消息,工作人员告知船上有WIFI。 坏消息,工作人员也告知船上的WIFI需要花钱,还挺贵。 好消息,叶绍瑶找到前台,咬牙打算付点网费。 坏消息,等她做出决定的时候,轮船已经驶出港口很远,彻底进入无信号状态。 船很平稳,完全没有随波逐流的飘摇。 但叶绍瑶能感觉自己跌回了床,陷进软和的床垫里,开始百无聊赖。 半个小时就看腻了海景。 一样的深蓝,一样的波澜,连甲板上来回打闹的也是同一波小孩。 室内很安静,只有两道微弱的呼吸声。 她发现不对劲。 “你晕船?” 虽然季林越不是多活泼开朗的性格,和自己相处时也绝对不会沉闷。 但轮渡离岸已经有些时候了,他说的话还屈指可数。 面对询问,季林越只是换了个躺姿,皱紧的眉头替他解释一切。 “我记得咱们在东湖公园的时候,你都不……” 陈年往事了。 那只敞篷的、随时可能被大浪掀翻的小船,和这艘巨轮毫无可比性。 “船上甲醛味道很重,熏得头晕。”他说。 叶绍瑶嗅了嗅。 是有些异味,但她只以为是海水混杂在密闭空间的味道。 开窗通风会不会好些? 窗户开了条缝,海水的浓烈气息迅速包裹了身体的每一寸。 孩子们的打闹声更大了,顺着海风飘进耳朵,感觉近在咫尺。 “你乖乖睡一觉,我去探探路。” 断网有断网的玩法,叶绍瑶给季林越掖好被子,出门满船溜达。 游轮很大,主甲板面积超过五千平方米。 船舶有地下三层和地上五层,棋牌室、K歌室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通顶落地镜的舞蹈房。 如果他们精力旺盛,这里足够他们消遣。 但叶绍瑶也注意到,这些房间外都挂了价目表,只有真金白银才是敲门砖。 下到甲板,泳池都被围上护栏,不过消费的人趋之若鹜,本就为了享受而来。 望梅止不了渴。 船上人多,但总有僻静的地方。 叶绍瑶绕到后甲板上吹风,看远处有几只海鸥盘旋。 方圆百里都是海水,没有岛屿,也没有礁石,它们如何到达海的中心? 风撩起她耳边的发丝,但没告诉她答案,叶绍瑶只能抓住问题,开始陷入沉思。 “海上很冷,你怎么不穿外套?”身后的人也抛给她问题。 她回头,季林越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些东西。 “你醒啦。” 气色也好了很多。 “嗯,适应环境就好,”季林越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要求她穿戴好,“但你感冒了怎么办。” 叶绍瑶刚大病初愈,寻思还有冷空气的抗体呢,只勉为其难戴上毛线帽,转手把围巾给他系上。 “你也是,感冒了怎么办。” 原话奉还。 四月过了小半,海面温度依然感人,海风一吹,系围巾的手指都在打颤。 鼻子一痒,她打了个丢人的喷嚏。 不出意外,对上季林越犀利的目光。 该找补些什么。 她支吾:“咱们小时候不是有个说法?一个喷嚏代表有人稀罕,两个喷嚏代表招人讨厌,三个喷嚏才能证明自己感冒了。” 听的人没信,说的人也没信。 …… 一艘游轮闯入海鸟的领地,快到岸,海鸥多了起来。 再到后甲板观望时,这里也成了人群聚集地,旁边新开一个付费项目,买鸟食喂海鸥。 虽然挣钱不寒碜,但这些潜在付费项目未免太过离谱。 一定得在这里留下买路财吗? 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高音喇叭代替声嘶力竭的破嗓:“二十一袋,五十三袋。” “想买?”季林越看出叶绍瑶的望眼欲穿。 “想喂。” 小时候喜欢去公园喂鸽子,现在也没出息地抵不住诱惑。 “那就买。” 一眼扫去,什么样的鸟食都有,照顾海鸥的挑剔口味。 但……叶绍瑶瞳孔一定,众多鸥粮中,保温柜里的薯条格格不入。 “这也是给海鸥吃的?” 她看向季林越,不过显然,他也无法回答。 工作人员换个角度,给予肯定说:“反正人一定能吃。” 行吧,二十块钱买个新奇,如果海鸥不吃,她还能将就垫吧垫吧。 鸥群飞近,或低空盘旋,或直接降落在游轮的栏杆上,搜刮不少粮食。 鸟喙和手掌摩擦的一刹,刺激的电流传遍全身,人们发出惊呼,赞叹于人与自然的和谐。 反观之,叶绍瑶手里的薯条像具安静的尸体,被风吹得散了温度,没有一只海鸟过问。 她就说嘛,海鸥怎么会喜欢吃快餐。 但总会被眷顾的。 不抱希望时,一只半大海鸥在她的手心着陆,抓住手指的爪肉柔软,它对奇怪的人类也充满好奇。 “季林越,季林越,”不敢惊动好不容易请来的祖宗,叶绍瑶哑声说,“快拍照,快快快。” 她就这么原谅一切。 不知道身后的季林越进展如何,叶绍瑶始终小心翼翼,生怕鼻间的气息把它吹走。 “你吃点吗?吃了才能长身体。”她对鸥弹琴。 海鸥左顾右盼,翅膀扇了扇,开始找下一个目的地。 飞走只是瞬间的事。 叶绍瑶感觉手上一轻,又只剩一根薯条孤零零躺着。 没来得及追寻它的踪迹,有什么在头顶短暂驻足,让她抬不起头。 发丝间突然灌进了风,海鸥把她的毛线帽叼走了。 但鸟喙承不住这样的重量,振翅无果后,它果断放弃了自己的战利品。 有一颗心和帽子一起跌落进海里,被海水反复打湿。 自此,叶绍瑶对海鸥有了刻板印象—— 不爱吃快餐,还喜欢零元购。 更糟糕的,季林越甚至还拍到毛线帽被叼走的瞬间,头发因为静电微微炸开,女孩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 再也不来了。 两声长笛轰走低空的海鸥,轮船即将靠泊。 叶绍瑶对游轮之行的幻想彻底碎掉。 再也不想来了。 她也不想再理季林越了。 190-200 第191章 谁泄密瞪谁。 但季林越的体格适合干活啊。 虽然还在怄气,叶绍瑶把相机挂回他的脖子,行李箱和背包也都塞给他。 海鸥向到岸的人们告别。 游子与家人团聚,游客与导游会合,从成群结队到成群结队,两个人也形单影只。 叶绍瑶刻意慢下脚步,等季林越拾掇好所有行李。 “我们还没定回岸北的高铁票。” “这里离岸北不远,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这座沿海城市是关外的第一站,每列出关的高铁都会在这里停留,而下一站,就是岸北。 出港口的路得步行,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咕噜交响,时刻提醒叶绍瑶刚才的霸道行径。 纠结一会儿,她伸手去讨:“我包里有冰鞋,应该挺重的,我自己背吧。” “不重。” “我箱子的拉杆有些松了,我自己来推。” “我会注意。” 啧,不解风情的家伙。 船港在郊外,附近有片候鸟自然保护区,当地旅游开发很受限制。 除了以揽客为生的村民,这里鲜少有人路过。 “打不到车。” 失踪的信号是找回来了,但网约车对这里敬而远之,加一番价也没有结果。 倒是那些天生自来熟的土著,说着大差不差的乡音,三两句就认了干亲戚,然后张口漫天要价。 “大妹子,咱都是爽利人,到火车站就两百块钱。” “十公里两百,您这电驴子是金做的?” “被交警逮住超载,罚款可不止两百。这样,三百五十块钱,保证你们顺利到达。” 原来还是一人两百块。 出门在外,不是所有操着家乡话的人都是家里人,方言再相似,也只有家人的声音最亲切。 以至于叶绍瑶听见时,有一瞬的恍惚。 “闺女。” 阴霾突然被驱散,她条件反射奔过去:“妈妈!” 从学生时代的某天开始,叶绍瑶就很少叫出“妈妈”这个叠词。 这显得自己不成熟,听着还像撒娇发嗲。 但看见邵女士从副驾下车,大脑略过思考,她就这么明知故问:“您和我爸开车来的?” 邵女士脸垮着,摁了摁她的发顶:“没长手还是没长脚,把人家当晾衣架使。” 叶绍瑶发誓,自己绝对动了恻隐之心。 行李说多不多,塞满整个后备箱,主驾的叶先生打了个小盹,他刚从一个城市跨到另一个城市。 “你俩还没黏糊够呢。” 后座很宽敞,但邵女士从后视镜看,视线刚好扫过一片空白。 叶绍瑶非得和季林越挤一块:“我俩有正事。” 在不自觉的时候,所有小九九烟消云散。 “你在刷什么?”她低声问。 “群通知。” 阴魂不散的群通知。 叶绍瑶打开手机,置顶但免打扰的群聊一直跳动着。 学委再三发言,要求还没确定导师的同学务必在今日内提交结果。 就差点名道姓某两个人。 “看看还剩谁吧。” 叶绍瑶点开名单,每个导师的名字后都跟了两三个学生,表示他们在未来一年结成更紧密的师生关系。 倒有一行空缺瞩目。 “穆百川?”她用双指放大表格,“是我认识的那个穆教练?” 从星未来退出后,穆百川在首体大耕耘了十多年,如今是学院人才培养委员会的主任,兼顾其他冬季项目的人才遴选。 有俱乐部的协助,他还养出一支成绩不错的队列滑队伍,也带队参加过不少国际赛事。 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名单里? 叶绍瑶不记得他是本专业的任教老师。 “其实是有的,”季林越解释,“只是穆教练的两门选修课都破产了。” 除了专业课和思政是专业必修,他们还要完成其他个性选修课程。 选修,顾名思义,可以选择是否学习这门课程。 如果凑不齐开班人数,则这门选修课取消,视为破产。 穆百川的课曾破产过三年,也得亏这届没有更多课程可选,才勉强保留下来。 凄凉中带着好笑,叶绍瑶好奇问:“为什么没人选?” 本着对穆教练的百分百信任,叶绍瑶草率地填了表格交差,还怂恿季林越和她拜在同一师门下。 “穆教练人多好,和咱们还熟。”这是她的理由。 …… 汽车还没驶出野地,开阔的平原刚刚出现零星平房,叶绍瑶就收到了来电。 备注是他们刚忆过往昔的穆教练。 她先开口:“教练。” “小叶,小季和你一块儿?”穆教练说话很缓,带着不可质疑的威严。 “对。” “那你打开外放,咱们简单开个会。” “我们正在赶路……” “我等会儿要带学生比赛,未来一周很难挤出时间。” 句末一顿,他打开话题:“你们曾经是我的学生,应该知道我的准则是守时。” 所以,他将未来一年的计划列成时间表。 下周前确定论文选题,六月前交一篇千字文献综述,七月梳理论文框架,年底把初稿完成,二月后再进行修改和润色。 他还特意强调,务必严格按照以上时间执行。 “六月啊?”叶绍瑶悄悄惊讶。 选题应该不难。 但掐指一算,四月都过了一半,她连文献综述的定义还不知道。 “嫌早?”穆百川问。 她干笑两声:“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他晓之以理。 最近是花样滑冰的休赛季。 虽然也要兼顾训练,但相对来说,空闲时间比较多。 一旦新赛季拉开帷幕,他们得把脑子里的弦紧绷到冬奥会结束,到时还剩下几口气可以喘,谁也不知道。 挂掉电话,叶绍瑶转头向季林越发牢骚,又向容翡取经。 不过只得到她幸灾乐祸的敲打:“不做背调是很吃亏的。” 穆百川教练是什么样,大家有目共睹。 穆百川教授是什么样,这还得上过选修课的同学最有发言权。 班长回忆说:“穆教授很忙,忙到经常调整上课时间,十六周的课挤到一个月上完,没到期中就催缴期末作业。” 所以今年,是穆百川在校任教多年来,头一回成为本科生毕业论文指导老师。 …… 回家时,刚好赶上晚饭。 温女士特意在家里煲了汤,照顾两家的口味。 招呼了人,叶绍瑶进厨房探头:“好香,是苞米排骨?” “你叔叔还做了红烧肉,就在锅里温着。” 家里的运动员回来了,食材都要提前准备。 肉类必须由省体育局特供,一人每月能分到半扇猪。 配送员送到楼下时,还说真巧,一个单元楼居然能出两个国际健将。 家里难得热闹,季先生开了瓶小酒,又在胡吹他未来的商业版图。 叶家父母只是听着,温女士也不搭理,指了指儿子:“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时间过了有一阵,季林越脸上的伤口结痂又落疤,只剩两道浅浅的痕迹。 但这也没逃过亲妈的眼睛。 “温姨,我之前说想改考斯滕,”叶绍瑶认错,“就是因为我把他划伤了。” 季林越在脸上摸了一把:“这篇怎么还没揭过去。” 一点小伤,被反复提了小半个月。 温女士笑得开心,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道:“改衣服的事,交给我就好。” 行李箱放在门口,东西还没来得及归置,温女士就要走了表演服,说看着再改改。 叶绍瑶有意去听她念叨,跟进工作间当小学徒,顺便见证新一版草图的诞生。 …… 连续赶路的后劲涌上来,叶绍瑶趴在书桌闷了一觉。 再醒时,客厅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季先生在拨弄手里的遥控器。 “季叔,我爸妈上楼了吗?”她张望,“季林越呢?” 季先生的酒还没醒全乎,迷迷糊糊说:“楼上。” 好奇怪,晚上九点钟,她爸不叫她回家睡觉,反而把人家儿子从自家薅走。 叶绍瑶返回工作间,看温女士戴着老花镜,把表演服挂在熨烫机上,手里握着铅笔打形。 “温姨,我爸妈不会想听季林越打我的小报告吧?” 温女士笑着说:“你陪小郦看的八点档还不够多。” 这么一说,她大概猜到五分。 这是他们开诚布公后头回回家,是该发生点什么。 “那我该上去吗?” 她实在困得慌,但还在犹豫。 低头看,自己一身睡衣,兜里没钥匙,现在敲门估计会尴尬气氛。 又等半个小时,楼上没有动静,连拖鞋踢踏的声音也没有。 好奇心蠢蠢欲动,叶绍瑶坐在沙发,听季先生嗑瓜子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心思却完全不在电视里的比赛直播上。 季先生看她的神情好笑,商量说:“闺女,你去帮叔听听,我也替这小子紧张。” 叶绍瑶扣上连帽,把人缩进睡衣里,领命上楼。 家门虚掩着。 客厅里没有人,但电视还开着,和楼下同样的体育频道,像左右耳声道呼应。 意甲联赛正打得火热,传统豪门尤文图斯主场对战热那亚*,皮亚查和C罗先后拿到球权射门,均未射正。 但这并没有浇灭现场球迷的热情,镜头给到观众席举旗高呼,让她听不见主卧里的交谈。 把音量调小,再调小,叶先生似乎拧开保温杯,而后又将杯子放在桌上。 季林越到底在接受什么样的检阅,时针已经快溜达到十点了。 门底的细缝钻出温和的光,吸引她推门走进去。 主卧很安静,只开了一盏台灯,和飘窗外的霓虹辉映。 但其实,季林越才是讲话的那个,叶先生和邵女士是听众,流露出可以名为慈祥的宁静。 仔细听,季林越正在讲她前几天的重感冒,因为低烧,她差点被要求转移隔离,没能如期回家。 叶绍瑶简直要炸毛。 她向来报喜不报忧,这小子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她爸妈一问,他就什么都招了。 狠狠坐在旁边,床垫陷了一个窝。 好像灯光才照在她身上,叶先生和邵女士从沉浸中回神,季林越也受了些惊吓。 “我要举报,季林越做饭几年都没长进,把我都养瘦了。” “还有,他当年的肩伤很严重,但他给我封口费,让我别在温姨和季叔叔面前提。” “你这孩子,”邵女士打断她,说她没大没小,“瞪着眼睛看谁呢。” 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两只手握在一起较劲。 当然是谁泄密看谁。 …… 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到底不是什么大事。 一觉过去,叶绍瑶已经把告密这茬忘了干净。 下楼找季林越,也只和温女士商量了考斯滕的修改意见。 还有另一套节目的准备工作。 “你们下赛季的韵律舞是什么风格?” 叶绍瑶想了想:“音乐还没定,不过曲风规定是爵士和蓝调。” 她来找季林越,就是为了分析下赛季的规定图案。 季林越刚晨跑完,简单冲了个澡,靠在床头冥想,表情说不出凝重。 估计还在为恼人的文献综述发愁。 叶绍瑶把自己端得像个救世主,拉他走出学术的泥潭。 然后一起陷入另一片沼泽。 “季林越,午夜蓝调该怎么滑来着?” 她在地板上模仿了两个步法,后知后觉肌肉记忆已经把她固定在上赛季的芬兰快步。 季林越沉思片刻,老实地打开手机,翻找存在相册里的图案。 指腹划过屏幕,一下又一下。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举动,叶绍瑶却像看了场默剧,然后笑出声:“你当初可把这套背得最熟。” 季林越顺从地点头,放弃任何语言抵抗:“现在也忘得最干净。” 当年一周能顺下来十几套图案,冯教练都舍得夸他们天才。 现在滑一套丢一套,连大致图形都忘得一干二净。 互相嘲笑中,叶绍瑶把这集命名为—— 两个天才的陨落。 第192章 “咱们这赛季的设定是宿敌。” 韵律舞的节目还没编出来,但叶绍瑶和季林越也没空闲。 和穆百川开了个视频会,对毕业论文的选题进行细化,最终定下标题。 “不改方向吗?”穆百川问。 年轻人们摇头。 “一个研究半月板损伤后的功能恢复,一个研究肩关节脱位的恢复性体能训练,”他摸了摸下巴,“你们商量好的?” 当然不是。 叶绍瑶也是在会议中,才知道季林越藏着掖着好几天的选题。 挂断电话,她向床尾的人扔过去一只抱枕。 “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怕你想起不愉快的经历。” 扬在半空的手一顿。 膝伤最严重的那年,她在术后几个月仍然行走困难,拄着拐走在校园里,接受老师同学前所未有的目光。 在家里,叶先生提前休了次年的年假陪护,邵女士也换掉一个月的晚修课。 那是她记事起,最离不开父母的时候。 她享受一家三口朝夕相处的日子。 但无所事事的某天,她惊觉自己找不到冰鞋,不被允许去新世纪商场的三楼,所有和花滑有关的事物都被隔绝在保护罩之外。 为此,她和妈妈大吵过许多架,也在口不择言时说了些气话。 叶绍瑶看着季林越,半晌才笑了笑:“好像的确不太愉快。” 但她云淡风轻,时间舔舐了伤痕,好像自己只是在回忆幼时在绘本里读到的故事。 “你又是为什么呢?”季林越问。 为什么在没有约束的方向中,也选择和他有关的命题。 叶绍瑶靠在椅背上,膝盖蜷在胸口,被早熟的草莓刺激了一激灵。 “温姨被坑了,这绝对不是丹东草莓。” 她刻意岔开话题。 “瑶瑶。” 季林越有些无奈,他坦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渴望听到她的回答。 叶绍瑶把剩下的草莓塞进他嘴里,酝酿良久。 “因为我没忘记自己选择这个专业的初衷。” 申请恢复学籍的时候,季林越的肩膀刚伤不久,正在经历恢复训练的阵痛期。 她不希望他复刻自己的艰难路程,所以放弃了教练推荐的更合适的专业。 被自己的伟大感动时,叶绍瑶对上季林越的目光。 他背着光,眼睛也没在阴影中。 但她偏偏读出了其中意味。 那也是他的初衷。 …… 当天,他们在家门口找了块冰场。 场地不到赛用标准,但胜在冰面很平,人还少。 把下赛季的图案磨了又磨,一个下午才渐渐看出雏形。 “季林越,你转三的弧线快把我拽倒了。” 谁说搭档就得无限包容,在训练中,该嫌弃还得嫌弃。 季林越解释:“我已经收着用刃了。” 他滑得没问题,她也不是故意找难堪,没有教练在旁边盯着,步法的确磕磕绊绊。 到底哪一步不对劲? 叶绍瑶厚着脸皮,给格林教练发去录像。 “叶,请注意时差,”一通电话拨过来时,格林教练还打着哈欠,“魁北克现在才刚天亮。” “抱歉,但我们现在需要您的点评。” 他们的训练时间很紧张,不能因为技术不规范而将错就错。 格林戴上眼镜进入工作状态,把视频打开,全屏。 开头就是一句批评:“用刃质量不高,完全有失水准。” 到第三个关键点,她笑出声:“你们把步法背熟了吗?季,你的括弧变刃接内勾步很神奇。” 滑行轨迹不饱满,加上没有音乐的辅助,他们的滑速和节奏也算不上多好。 这充分展现一个事实:没教练的运动员像根草。 “这套质量很一般,肉眼判断在二级左右,最后两个关键点执行得很敷衍,”格林说,“但你们才开始练习这个图案,Eva和Rowan也还在摸索阶段。” 白黑组合开始上图案课了? 叶绍瑶争取:“我们可以通过网课旁听吗?” 虽然时差是个无法逾越的鸿沟,蒙特利尔挂着太阳时,岸北必定还是一片星空。 格林教练静默了会儿,思考这个问句。 她难得慈悲,不想让回家的孩子们在假期扫兴。 现在他们主动站出来,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当个煞风景的坏人。 “行,你们先找找各个步法的用刃,明天开始上网课。” 21-22赛季的图案舞是午夜蓝调。 这不是国际滑联第一次将其作为赛季规定图案,但相比16-17赛季,规则大有不同。 最明显的,在原来的三个关键点上新增一处考察点,比其他舞种更注意柔软且深的膝盖韵律,难度也不低。 次日,编舞师就隔空投送来韵律舞的音乐和舞蹈视频。 苦于华夏目前仍在联防联控机制中,外国人入境并不容易,格林教练拜托金荞麦辅助他们练习。 落地岸北的训练中心,金荞麦首先觉得不可思议:“教练疯了,居然让我监督图案舞。” 在役的时候,她和陈新博总卡在不上不下的瓶颈,就是因为图案舞的定级上不去,连带内容分也紧巴巴。 “不要妄自菲薄,你可是这里的大前辈。”叶绍瑶笑着说。 不过说来也巧,金荞麦和陈新博退役那年,也是以午夜蓝调作为规定图案,还有些缘分。 将视频公放,音乐和舞蹈流出。 和她猜的一样,在众多规定韵律中,剪辑师选用了爵士和蓝调风格,将《NarrowDaylight》和《IfIAin`tGotYou》的音乐串起来*。 从平和到悲伤,再到浪漫的诠释。 梳理了选曲的思想内核,就大致能确定他们的表演方向,尝试带着音乐过了遍图案,今天勉强完成训练任务。 金荞麦看他们换下冰鞋,重新穿上外套,问道:“奥运会就在眼前,你们打算待在国内集训?” “不,我们回IAM参加学校的夏训。” “我记得夏训已经开始了。” “对,我们五月初就回去。” 总觉得时间还太早,但一转眼,她和季林越的生日刚过,五月就要到了。 国家集训队给他们发了好几封邮件,无一不是关于冬奥集训队的选拔办法。 等新赛季一来,俱乐部联赛结束,其他项目的参赛人员最终确定,大概在十月初,就能进入封闭集训阶段。 平昌周期的集训,叶绍瑶和季林越参与了全程。 但客观来说,国内的师资的确和滑冰学校有些差距,对他们的技术提升没有多大裨益。 所以这个赛季,他们把IAM作为训练的主阵地,有教练组的及时指导,还能观摩其他组合的技术。 金荞麦有些担心:“但现在国外的疫情有些失控,你们还是早点回首都适应场地比较好。” 叶绍瑶点头:“等大奖赛总决赛结束,我们会去队里报到的。” “总决赛?”金荞麦挑眉,“这么有信心。” “是冲击领奖台的信心。” …… 距离全国高考只剩一个多月的时候,季林越收到了实验中学的返校邀请。 校方希望他能作为优秀毕业生出席高考动员会,给在冲刺阶段迷茫的学弟学妹们给予鼓励。 一样的电子函,叶绍瑶也收到了母校的邀请。 “等等,我的母校怎么变成实验中学了?” 她把公章放大,颜色、角度、文字,和季林越的都一模一样。 “你也在实中待过两年。” “那是初中。” 函件正文里,他们是实中2013届学生,是优秀毕业生,是校友。 “妈。” 遇事不决,先叫外援。 邵女士正在阳台读报纸,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神情一如从前一丝不苟。 “三中早就没了。”她说。 “没了?” 这则消息带给叶绍瑶的惊讶,不亚于当初格林教练说波卡洛夫是她的前任。 “那……我之前读的是什么?”她有些混乱,脑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成王败寇。 邵女士睨了她一眼:“没那么复杂。” 没有明争暗斗,没有腥风血雨。 只是因为岸北这座老工业城市的光环殆尽。 人口流出量连年增长,学龄人数已经不能够支撑这些学校的运行。 为了整合教育资源,市里几所公立学校选择合并,对外仍以岸北市实验中学为名,三中仅作为一个分校存在。 不过据说,这个分校几乎荒废,还是掩盖不住这座城市的冷清。 “高中的地理书上讲……” 要重视东北,要振兴东北,鼓励新一代东北人返乡就业创业。 可几天之后,他们还是会踏上出关的火车,出国的飞机,做漂泊在外的游子。 叶绍瑶和季林越接受了实中的邀请。 校方给他们预留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希望他们能够发表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 “演讲,*”季林越悄悄问她,“你擅长演讲吗?” “你擅长吗?”叶绍瑶觉得他在明知故问。 她当年面对摄像机都说不出所以然,怎么会有演讲的天赋。 坐在校长室,她一番搜索:要念一下午的讲稿大概需要多少字? 百度回答:华夏人的习惯语速是一分钟150字左右。 一个小时接近万字。 一下午就是好几万字。 晕字了。 她怂恿:“水还没烧开,现在跑还来得及。” 就不该本着情怀冲动答应。 校长起身泡了壶茶,茶叶在壶里沉浮,最后安稳躺在壶底。 他抬眼看见季林越欲言又止,示意年轻人别客气。 “你想说什么?” 季林越语言很平静,每个字看似不慌不忙:“动员会,能不能创新?” …… 走进校内冰场时,高三学生们还如履薄冰,以为校领导又冒出什么折磨人的巧思。 但左看右看,校长不在,年级主任不在。 只有两个穿着同款棉服的人面对面站着,女生突然笑岔气,头抵在男生的胸口。 “他们的手臂上有国旗,”眼尖的学生发现,“他们是国家队的。” 看不清面孔,不敢贸然上前的学生猜测:“运动员?” 那不奇怪了。 校领导怎么会把动员会开在除操场和礼堂以外的地方。 叶绍瑶刚夸季林越英明神武。 既然大家都在学海中游到迷茫,他们索性跳出施压的怪圈,把枯燥的演讲改成上冰。 门口躁动,聚集的学生逐渐多了,叶绍瑶组织进行热身活动。 “你们是叶绍瑶和季林越吗?参加冰舞比赛的那对?”有人举手问。 叶绍瑶扬着嘴角:“对。” “今天下午是你俩带我们?” 她又点头。 “你们的出场费贵不贵?” “……” 那倒是友情出面。 又有人问:“我们今天要写多少字的会后反思?” 她一噎,这些孩子都过的什么日子。 季林越打断这场问答会:“热身结束就有序上冰。” “希望你们可以暂时忘掉学习,全身心放松,”叶绍瑶补充,“仅限今天下午。” 身体动作一顿,脑子将他们的话语快速加载翻译。 随后,高喝在教学楼间碰撞,回荡。 “万岁!” …… 机票上的日期还是会来,手机自动发出出行提醒。 坐高铁前往首都,视野逐渐逼仄,开阔的平原多了树木,多了山坡,多了由矮及高的平房。 “下一站,山海关。” 出了山海关,几乎再看不到平原的影子,轨道在城市间穿梭,窗外只有小到可怜的农田。 他们又离开了家。 “下一站,首都。” 他们在首都停留的时间不长,航班在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得赶着做。 首先得去一趟首体大,和导师碰个面。 师徒几人难得见一回,穆百川也到了唠叨的年纪,往哪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嘴里念个不停。 关于他缺席的成长,还有令人糟心的毕业论文。 “你俩的文献综述谁也别嫌谁,趁这个月再好好改一改,一定要有时间逻辑。” 叶绍瑶点头。 到底是谁给体育生发明了毕业论文? 退一万步讲,世界上怎么会有文献综述这种东西。 她合上电脑,抱着文档欲哭无泪。 离首体大不远,拐两个弯就能到体育总局。 保安对他们还有些印象,每次来都是聊运动员的训练保障,他不止一次看见各路主任下班时愁得挠头。 不过这次来,他们另有目的。 助理引路到仓库,拣配小组正在分装衣服。 “姓名?” “叶绍瑶和季林越。” “花滑队,”工作人员做好记录,介绍说,“一人一只行李箱,箱里包括服装十二件,背包等配件五件。” 为了迎接奥运赛季,国家给他们新订了队服,从内搭的立领长袖,到不常有用武之地的小挎包,一应俱全。 有其他项目的运动员刚从仓库的里间出来。 他们不必认识,只需要瞄一眼对方胸口上的五星红旗,就知道彼此共同的名字:华夏国家队运动员。 队服的样衣挂在墙上,被墙面衬得雪白,“CHINA”的字标比横幅还要鲜艳。 “比上两个赛季的设计好看。”叶绍瑶向季林越发表看法。 “这只是第一批服装,”工作人员说,“你们是冬奥会选手,年底还要拎一箱衣服回去。” 到时候,还有开闭幕式的穿搭,和特别设计的室内室外领奖服。 希望能有用处。 …… 时隔一个多月,他们重新回到滑冰学校的训练馆。 叶绍瑶和正在室外练体能的朋友们打了招呼。 分明是久别重逢,但她丝毫没有拥抱或感慨的冲动。 毕竟每天都在网上见面,这些脸都看腻味了。 “格林教练今天心情不好。”Eva提醒。 叶绍瑶停住脚步:“怎么回事?” “18年禁赛的那对意大利组合会在下赛季重返赛场,”Eva说,“现在正在里面试训。” 禁赛三年,这对组合的能力依然不可小觑,完全有机会在落选赛拿到冬奥资格,加入冬奥会的混战。 赛前投奔IAM是个明智之举。 但格林教练并不乐意收留有污点的运动员。 Rowan摊手:“科瓦尔教练似乎很欣赏他们的节目表达,想收进组里。” 所以,两位教练就注重运动员的能力或人品展开一番辩论。 到冰场报到时,格林教练打开的话闸还没关上,逮着他俩说了一箩筐,无外乎图案舞的质量。 等看了他们的上冰情况,又是一顿输出,一个训完另一个顶上。 叶绍瑶偏头,冲季林越无奈地笑了笑。 难怪那群老朋友们不敢当出头鸟。 说完问题,格林教练收了脾气,给组里的聊天群转发消息。 “对了,多留意ISU的文件,最近将启动大奖赛的抽签仪式。”她说。 因叶/季在上赛季世锦赛中成绩优异,今年自动拥有两站大奖赛资格。 但为避免出现运动员在选站上的失误,尽可能确保比赛公正,ISU决定以抽签形式分配下赛季分站赛的名额。 抽到哪,全凭运气。 五月底,GP各站参赛名单在国际滑联官网上公示。 ISU贴心,给叶绍瑶和季林越分到的站次并不连轴,加国站和俄国站分别在十月底和十一月底。 如果能顺利进入十二月的总决赛,他们也有足够的调整和复盘的时间。 但坏就坏在,白黑组合的站次和他们一模一样。 两组的战火要从美洲烧到欧洲,再到亚洲。 Eva无所谓。 她和Rowan的韵律舞练得有模有样,自由舞沿用旧节目,每天上冰任务轻松,把劳逸结合贯彻到底。 倒是叶绍瑶仰天嚎叫:“要命,咱们这赛季的设定是宿敌。” 她还想靠大奖赛的积分冲一把世界排名,好在冬奥会上占个好位置。 第193章 “诸神的厮杀。” 九月,成年组大奖赛还没开始的时候,冬奥落选赛首先在德国奥伯斯多夫举行。 参赛选手逾百位。 其中,男单选手三十人,女单选手三十七人,双人滑组合十六对,冰舞组合二十对,创历届雾迪杯新高。 刚结束组内抽签,纵歌在聊天框里吐槽: [连德国和意大利的头号组合都来了,到底谁在世锦赛拿到了名额。] 奥运赛季的纷争从这里开始展现。 虽然当前世界第一梯队的运动员来得不多,比赛也足够激烈。 韵律舞结束,首场分数破七十分的有三对,超过六十五分的七对。 但奖池里的入场券只有五张,僧多粥少。 纵歌/程堰表现不错,虽然没有突破在世团赛滑出的职业生涯最好成绩,但以66.03分排在第五位,刚好守住奖池的底线。 叶绍瑶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 “你们离世锦赛的最低技术分还有多少?” “韵律舞还差0.22分……等等。”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 纵歌似乎切出通话界面查看小分表,又好像放下手机离开。 背景的程堰倒是很激动,在荡着回音的休息室一个劲发疯。 “我爱午夜蓝调,我爱midnightblues! “裁判有眼,感谢上帝!” 这都什么和什么。 听了半天杂音,纵歌的脚步才由远及近,声音裹着冰场的寒气,飘到电话这头。 “我和冯教练确认了一遍,我们的技术分是34.03分,超过mts一分。” 世团赛的打分宽松,不能作为刷分赛事。 这是纵/程头一回在挑战者系列赛上突破33分的门槛,也不怪她没反应过来。 程堰在外面发了一圈疯,回休息室叫上纵歌吃饭,晚上还有第二场公开练习,这通电话点到为止。 “祝你们在大奖赛上摘金夺银。”纵歌说。 “比较迫切的是你们,”叶绍瑶笑着,“能不能进奥运,就看后天的自由舞了。” 纵/程的自由舞难度和前几位还是有些差距。 但只要能保证节目的完成度,保住这个名次的难度并不大。 …… 2021年9月23日,秋分,蒙特利尔下了一场雨。 但季林越非说雨里夹了雪,是今年入秋后第一场雪。 “你就犟,”叶绍瑶指指点点,“就这些雪点子,搁家里是要被开除雪籍的。” 话还没接上,Rowan出门吆喝:“你们更不更新证件照?” 当然要。 ISU官网留存的照片还是平昌冬奥那年的。 那时候的叶绍瑶酷爱梳一行碎刘海盖住额头,脸上全是稚嫩。 她打开手机前置镜头,屏幕中的自己还是那副模样。 不过刘海长得很长,已经足够挽在耳后,不会耽误日常训练。 季林越的身体向她靠了靠,想挤入画面。 “你不是在自拍?” 听起来还有些失望。 她觉得好笑,搡了他一把:“跑完步一身汗,我自拍干什么?” 叶绍瑶偶尔感慨,作为运动员,他们已经不算年轻。 但在感慨之外,又觉得自己和前几年没什么不同。 他们无法逆转时间的侵蚀,刚好时间也手下留情。 摄影师傅在冰场边坐着,低头欣赏拍摄成果。 格林教练没计较他们姗姗来迟,只是抱着胳膊嘱咐:“拍完就去舞蹈室抠动作。” 大奖赛就在下个月,他们的技术打磨得差不多,但还没达到教练口中的完美。 “年轻人,看这里。” 身后散着白色绸布,方寸之外,是一台长焦相机。 相机后,有人在冰上猝不及防摔了一跤,拉着舞伴一同倒下。 舞伴正和朋友说话,因为骤然失去平衡,也拽倒一个。 格林教练几乎要抓狂,沙哑但高亢的嗓音一亮,刚好把叶绍瑶逗笑。 眼睛一弯,镜头定格在她笑得最灿烂的一瞬。 不过,再滑稽的场面到季林越这里也行不通。 叶绍瑶围观,看他的五官没有任何情绪。 “你笑一个呗。” 她絮絮叨叨。 “我刚才都呲个大牙。” 她做出示范,有些效果。 “季林越,憋笑很丑。” 还好有底子扛着,成片也不错,摄影师按动回放,季林越凑过来。 高速连拍下,每张定格的表情都很生动,他们浓缩在镜头里,叶绍瑶含着笑意。 “我想到当年在沪城,满城落梧桐的时候,咱们四个在街边的照相馆拍大头贴。” 小相片还夹在她的钱包里,但泛黄得不成样子,几个人的头像也快糊作一团。 那时候他们刚比完赛,背着教练满大街溜达。 现在,网上把这个行为叫做citywalk,多高级。 不知道容翡和张晨旭在国内怎么样。 心有灵犀似的,季林越说:“他们最近开始恢复训练了,张晨旭透露的。” “恢复什么训练?”叶绍瑶错愕。 “陆地,还有上冰。” 她有些不明白:“为了参加十四冬?” “大概吧。” 但这不难说通。 即使退出竞技场许久,容翡和张晨旭选择的专业,从事的教练工作,都被烙下了热爱的影子。 热爱是极难割舍的。 衣兜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 “前辈,我们守住这个名额了。” 是纵歌开门见山。 叶绍瑶松了口气:“我从蒙城发去贺电!” 程堰在旁边叽叽喳喳:“第六名的内容分太离谱了,打了激素似的,比我们高三分。” 不过好在他们完全没掉链子,所有技术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弥补了内容分的弱势。 世锦赛过去,雾迪杯结束。 至此,首都冬奥会花滑项目的所有入场券发放完毕。 华夏队不遗余力,拿下男单名额两个,女单名额一个,双人滑名额两个,冰舞名额两个。 这会是冬奥会史上,华夏首次派出两对冰舞组合征战个人赛。 …… 一直到十一月,蒙特利尔才正儿八经下了初雪。 不大,落在地上的白色深浅不均,刚好一步一个脚印。 进机舱前,室外只有可怜的零下五摄氏度。 落地温哥华,叶绍瑶又重新感觉如沐秋风。 这就是东西海岸的差别吗? “把棉衣扣上。”季林越拢了拢她的衣领。 有人小声嘀咕:“教练只穿了件单衣呢。” 这冰点以上的天气,居然还得裹得严严实实。 如果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中生,一定会拍拍胸脯证明自己的身体强壮。 但她是运动员,只能从善如流。 毕竟病来如山倒,几天后就是比赛,她没有放肆的资本。 从名单来看,GP加国站是本赛季大奖赛平均能力最强的一站。 叶绍瑶一琢磨,平昌冬奥会的领奖台选手都在这里齐聚。 不过四年过去,当初的亚军和季军的竞技状态已经不在巅峰,上一场M国站,两对只分别获得第四名和第六名。 对叶/季来说,最强劲的对手仍然是白黑组合,他们不仅是平昌冬奥会的冠军,甚至极有可能在来年实现卫冕。 这也是意大利一号组合的唯一一场分站赛,因为世界积分清空,在韵律舞首位登场。 早在上个月的落选赛上,他们凭借两套质量不错的节目拿到一枚铜牌。 在获得冬奥会参赛资格的同时,大张旗鼓地向世界声明,他们强势归来。 这场比赛,他们延续了这样的好状态,拿到38.31分的技术分,RD总分71.98分。 出场即破七十分,直接将观众席点燃。 要知道,这个分数能在上一站排到前五。 但随即出场的组合也都发挥稳定,将分数基本提到七十三分左右。 “又一对刷新赛季最佳。” 叶绍瑶不免疑惑,难道本站的裁判手松? 不过随即,上届冬奥会的季军用失误证明,这只是因为刚才的选手都打满了鸡血。 69.43分,在世锦赛上基本能稳进自由舞的分数,今天却只能排在已出场选手的最末位。 “诸神的厮杀。”她感叹。 季林越被她的形容逗笑:“那我们是什么?” “神中神。”叶绍瑶也没压住嘴角。 因为世界积分靠前,叶/季在本场倒数第三位出场。 央视体育在清晨档直播了这场比赛。 “各位冰迷朋友,您现在看到的是在温哥华罗杰斯竞技场举行的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加国站冰舞韵律舞的比赛现场。 “现在登场的是来自华夏的运动员叶绍瑶/季林越,韵律舞节目选曲自《NarrowDaylight》和《IfIAin`tGotYou》。” 万里之外的岸北市,两家父母收看了这场赛事转播。 温女士感慨不容易,难得遇上时间合适的。 邵女士就着比赛下疙瘩汤,闷头附和:“得亏出场晚。” 冰舞的技术动作很难辨认,即使是子女作为冰舞运动员的她们,也分不清各种步法界限。 太阳隔着窗帘投下斑斓光影,客厅只有碗筷碰撞和解说的声音。 “图案舞前两个关键点,女伴右后外刃变刃接转三,男伴左前外刃变刃接转三。两人变刃清晰,脚下用刃很深。 “第三个关键点,男伴右后外转三接括弧步,再变刃接右后内内勾步的步法串。季林越在引导转体时外刃变浅,可能会有GOE的损失。 “第四个关键点,女伴前交叉成左后内刃,一圈捻转后的连续变刃步法串。叶绍瑶的节奏卡得非常好,正好落在重音上。” 图案舞结束,音乐无缝衔接到《IfIAin`tGotYou》的副歌部分。 衍生步开始,屏幕左上角出现分数栏,首个绿灯亮起,显示“1MB3+kpYYNY”,图案舞三级。 “叶/季这套衍生步的难度步法比重很可观,且完成度不错。 “但握法仅出现凯利安、探戈和狐步三种,上肢难度在同场中处于中等水平,定级会有缺憾。” 分数栏刷新,这套衍生步的实时加分还不错,但最终只定到PStW3+PStM3。 “同步捻转步的舞蹈衔接很有创意,三组捻转分别是右前内、左前内和右后外的进入刃。 “这是他们非常熟悉的一套捻转,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此刻的同步率极高,几乎是复制粘贴。” 没有意外,SqTwW4+SqTwM4,GOE加分近两分。 “弧线托举也是叶绍瑶和季林越在韵律舞中的常用托举类型,季林越保持大一字难度姿态滑行,叶绍瑶单足上法,并保持完全躬身。 “这个下法,”解说顿了一秒,“叶绍瑶有短暂的腾空转体,超额满足托举的提级条件!” CuLi4。 “最后来到中线接续步,两人的距离几乎没有变化,除了乔克塔步的用刃还需回放确认,基本没有失误。” 音乐来到终章,叶绍瑶和季林越滑到冰场中心,他们刚经历过角色爱情的博弈。 MiSt3,有步法没有被认定,导致难度步法的比例没有达到满定级的条件。 手里的汤放凉了,邵女士没顾上得喝,镜片下的眼睛弯着,一个劲赞许:“这歌选得有品位。” “我做得表演服也不错。”温女士说。 头顶的光来自不同方向,太多,太乱。 但碰撞在一起,就织成一张光的网。 无论他们向何方行礼致意,都披着一身璀璨。 “首秀很稳定,瑕不掩瑜。”场边,格林教练鼓掌。 叶绍瑶喘着气,伸手戴上刀套下冰:“但我还是担心接续步的定级,后续得根据裁判的标准调整。” 走到kc区时,冰童已经把娃娃堆了满座。 “你拿这个,”她吩咐季林越,“这个像你。” 季林越低头看手里的毛绒兔,不明白她是哪层意思。 不过看她抱了只看不清物种的小怪物,也没追问下去。 “小郦,这俩孩子说啥呢,”温女士扬着下巴,“林越的耳朵红成这样。” kc区的收音一般,画外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俩在争论那只绿毛怪像谁。” 邵女士有些职业经验,分辨口型并不难。 但很难理解。 解说聊了一阵新赛季规则,话说回来,又提到叶/季的比赛经历。 任谁说起他们曾经突然选择从单人滑转项冰舞,都是一阵感慨。 还好他们没有因为时间泯然众人。 比赛现场有了动静。 “分数出来了,”言归正传,解说止住延伸的话题,“华夏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47.08分,节目内容分36.60分,韵律舞得分83.68分。” 暂时排列第一位。 第194章 场上的运动员做好准备。 这赛季的头一个温暖是加国一号组合送来的。 作为当前世界排名第三位,他们以往参加的比赛少而精。 肢体语言是他们的长处,且稳定性也无可挑剔。 上场,亮相。 有主场冰迷的支持,声势被造得极高。 节目舞蹈是街舞风格,女伴放得很开,松弛中又带着一丝不苟的表现力。 但在图案衍生步的最后一个步法时,男伴的刀齿意外卡进冰坑,惯性让他呲冰摔倒。 整个技术动作被迫中断。 裁判几经沟通,两人最后均只收获一级,还额外扣了一分。 科瓦尔在场外捶起板墙,几乎要抓狂。 奥运将近,运动员多少会在状态上波动,进而导致节目出现问题。 但有些失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你哪怕在后面的衔接动作摔倒呢?”科瓦尔脸色阴沉,胡茬都快冒出头来。 72.45分。 在定级惨烈的基础上,加国一号的技术分又被抓了两分。 好在内容分抬了些许,算是给了东道主的主场面子,总体排在倒数第四。 调整心情,全场最后一对选手登场。 “Thelastskaters,EvaWhite/RowanBlack,fromtheUSA.” 白黑组合与叶/季年纪相仿,自少年组开始成名。 携手二十年,他们参加过国内国际诸多赛事,从JGPF蝉联到六届世锦赛,一直是驰骋场上的风云人物。 精心设计的迪斯科舞蹈动作开场,两人逐渐迂回到冰场中心。 Beginningpose,两人的身影叠在一起,黑色的装扮交织,像穿入白天的夜行者。 选曲《Celebration》*,经典的放克风格。 一段原地迪斯科舞蹈后,Eva转身以面对面手拉手握法牵引Rowan起步。 小托举后,右前内刃进入同步捻转步。 外勾步接转三衔接,换左后外刃捻转,伴随浮足摇摆的后单足蛇形步,变左前外刃四圈捻转。 上肢有难度姿态,下肢浮足稳定,实时定级有四级,裁判普遍将GOE加到三分。 休息室的电视几乎实时转播,和飘进室内的音乐一唱一和。 叶绍瑶原本准备和季林越前往采访间,看着他们的节目走不动道。 白黑组合刚刚进入第二个技术动作,图案舞还没来到首个关键点,技术分已经逼近十分。 随后的,1MB2+kpTTYY,裁判抓住第七步的节拍出入降级,基础分打折,GOE加2.75分。 衍生步,PStW3+PStM3,GOE加2.90分。 直线托举,SlLi4,GOE加2.29分。 中线步,MiSt4,GOE加3.04分。 除了图案舞,白黑组合的技术执行到位,技术分48.02分,节目内容分38.20分,总得分86.22分。 毫无疑问的全场第一。 抬头和观众席互动,Eva牵着Rowan向冰迷致谢,更收获胜似主场的热情。 每个人都是慕强者。 “图案舞怎么回事?” 叶绍瑶没仔细研究他们的技术,但这几年,她和季林越也不常拿到二级图案。 季林越说:“不是技术失误,刚开始的节拍有些乱,还得再磨。” 这是新节目普遍可能出现的问题。 冰舞比赛结束。 所有选手的分数显示在屏幕上,白黑组合领跑,叶绍瑶/季林越紧随其后。 排行榜撤下,镜头画面还停留在kc区,格林教练按着自家选手没让走,用手比划他们的滑行轨迹。 看起来正在现场复盘。 工作人员敲门,提醒叶绍瑶回神:“上一组已经采访完毕,你们可以移步了。” 早在几年前,赛后采访还不是大赛的规定流程之一。 只是在网络时代下,冰迷越发希望借媒体的手拉近与运动员的距离。 主办方从中有利可得,主动推动这股风潮兴起,故而每对运动员被安排有固定的采访时间和空间。 采访区的布置不必太过精致,甚至可能设置在退场的必经之路上。 半开放的空间,一条隔离带划开媒体和运动员,见人来了,大家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加国站是两位的赛季首秀,你们认为今天的表现如何?” “我们把身体状态调整到了最好,也没有太多紧张情绪,”季林越看叶绍瑶点了点头,回答说,“是满意的。” 在休赛期的几场组内排名赛上,他俩的发挥都还不错,分数和定级跟随技术稳步提高,一度成为组里前三。 这给他们不少信心。 “我们能在首都冬奥会看到你们的身影吗?” “当然。” “芍药。”标准的东北腔在零零碎碎的英文中脱颖而出。 不过叶绍瑶更倾向于是熟悉的音色更先让自己反应。 她把目光聚焦,任由刺眼的灯光打在脸上:“岑溪。” 几年过去,岑溪已经是央视体育的资深记者,每年跑遍全球各项赛事的后场。 能在花滑赛场相遇,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叶绍瑶聊起来:“我们上次见面好像也是在SC(加国站)。” 他们和大奖赛,和岑溪,总有些缘分。 “是18年的NHK,”纠正她的记忆,岑溪进入话题,“首先恭喜你们拿到与白黑组合并列的全场最高基础分。可以谈谈你们本赛季的新节目吗?” 叶绍瑶回答:“在新赛季的规定下,我们选择了相对温和的节奏布鲁斯和爵士,这是我们比较擅长的风格。” “本赛季是奥运赛季,你们作为华夏队最先确认出战冬奥会的运动员,打算如何去维持竞技状态呢?” “保持规律的训练和休息,给予自己积极的暗示,彼此鼓励,尽量不让比赛结果影响心态。”季林越罗列。 “落地温哥华,部分选手出现了不良症状,甚至有人因感染病毒退赛,”岑溪举着麦,“你们的健康状态怎么样?” “我们最近很健康,没有感冒发烧,陈年旧疾也没复发的迹象,”叶绍瑶点头赞美他俩的抵抗力,“还不错。” 时间差不多,岑溪关掉麦克风:“自由舞加油。” 是有且只有他们能够听懂的、亲切的语言。 “一定。” 刚说完告别,人还没走出体育馆。 叶绍瑶正和季林越讨论晚上吃些什么,岑溪后脚发来消息: [我同事在内场拍到你们很好看的照片,自由舞后约饭?] 叶绍瑶看着对话框,不由想起某个三度流产的约饭计划。 [看来,央视这次批的出差经费很可观。] …… 自由舞的场次安排在第三个比赛日。 第二天,双人滑和女单依次登场。 本站双人滑没有华夏队的身影。 女单方面,栗桐作为华夏的独苗,在第一组第三位登场。 一段步法后,首先进入连跳。 这是她第一次在国际赛上使用3Lz+3T的配置。 进入没有犹豫,落冰也很坚决。 但据叶绍瑶的经验来看,后外点冰跳有提前转体,落冰角度还差约六十度,抓不抓看命。 第二个是规定阿克塞尔单跳。 平昌周期时,栗桐曾短暂练过一阵三周半。 但一年半载过去,能顺利落冰的没几回,足周率更等于零。 虽然教练组早早放弃了三周半的计划,但这段经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接下来的一个周期,她几乎做到了2A的完美上限,高飘远,铁板一样的存在。 向前跳起2A,空中姿态良好,收紧良好,滑出流畅,实时GOE1.32分。 节目后段体能下降,3F缺周摔倒。 不过用刃清晰准确,在本场选手的跳跃中还算亮眼。 因为不是完全的摔倒姿态,裁判没有在GOE上下死手,只是在结尾两个旋转动作的分数上给得含蓄,和意思意思没有区别。 栗桐最后技术得分33.17分,节目内容分32.20分,摔倒扣1分,合计64.37分。 短节目后,排在所有选手的第八位。 赛后,叶绍瑶约了季林越和栗桐去健身房晚训。 有体能师定下的计划,她今晚只常规地练练腰腹核心。 没有上太高强度,两组卷腹和臀桥结束,还能有说有笑。 重点很快偏到聊天上。 “国内的参赛名额都定下来了吗?”她好奇。 因为信息壁垒,她对国内的事情不甚清楚。 但她知道协会的尿性,不到年底不会公布集训队的名单。 不过栗桐一直在国内训练,总还是能听到一些准确的小道消息。 “上个月基本定下来了,男单和双人滑的第二个名额给了联赛总决赛的冠军,都是刚升组没两年的小朋友。”栗桐说。 但为避免运动员在赛季后半程马力不足,总决赛的领奖台选手都打包进了集训队,好及时替换。 也就是说,除了毫无争议的两对冰舞组合和秦森河、栗桐,其他选手是上场或是替补,还要进行几个月的综合考量。 叶绍瑶不知自己摆出什么表情:“这次他们很谨慎。” “毕竟是在家门口举办的国际赛事,领导不想在用人方面出现任何意外。” “但是不到比赛结束,谁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竞技体育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 比如次日的自由舞比赛,意大利组合在出场过早的情况下,连穿四对选手,在排头霸榜半个小时。 加国一号组合的状态持续走低,被本国二号反超近三分。 对此,科瓦尔教练严肃表示,重建信心迫在眉睫。 在叶绍瑶和季林越上场之前,这个冰场已经出现了无数个剧本。 有人总结规律,本场选手的表现是一条完美的波浪,好一个,坏一个,好一个,坏一个。 叶绍瑶/季林越正在倒数第二位出场,一定有玄学加持。 也有人说,叶/季从来不受玄学的影响。 冰刀是他们的武器,观众只需要相信他们留给冰面的每一道痕迹。 直播间的唯物与唯心各说各的,播报员已经念出他们的名字。 场上的运动员做好准备。 弦乐响起。 第195章 “你激动的表现是拼命捡娃娃吗?” 解说的声音伴随着场上的滑行。 “在感受音乐节奏的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韵律非常出色。” 两人在滑行中变换站位,几个连续蹬冰就能看出扎实的功底。 “他们来到第一个技术动作,联合旋转。” 鲍步滑进的联合旋转,两人有涵盖三次基本姿态的共六种难度动作,同时完成姿态变换和保持。 以叶绍瑶的两圈举手单足转滑出,季林越用内刃大一字呼应开头。 定级拿到Cosp4,裁判很快给出加3分到加4分的*判定,折合GOE加2.14分。 改变握法,歌词重新唱起。 两人来到冰场长轴,从端点分开,进入单足不接触接续步。 这组接续步要求搭档在执行过程中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同时余光时刻关注场上的同伴,保持一定距离。 “接续步,”解说拆解他们的难度步法,“右脚后内外勾步,前内括弧步,转三进入前内外勾步,两圈捻转步。” 衔接流畅,同步性完全卡在音乐节奏中。 但定级没有提起来,OFStW2+OFStM3,两人捻转的方向有些飘移,距离控制不理想,GOE也略显保守。 解说倒吸一口气:“他们的下个技术动作就是同步捻转步,希望刚才的失误不影响接下来的发挥。” 叶绍瑶浮足抬起,在拖音处做出踢腿动作,握法变换时接上乔克塔步,转三后两人转身。 卡上副歌的歌词,他们用右前内刃进入第一组同捻步。 双手叠在身前,浮腿完全打开,旋转半径加长。 一圈。 两圈。 三圈。 四圈。 左前内刃的捻转,叶绍瑶和季林越保持单手提刀难度姿态。 一圈。 两圈。 三圈。 四圈。 衔接第三组的步法有些长,短暂吐出一口气,顺势含胸做出配合音乐的大幅度舞蹈动作。 直起身,右后外刃进入最后一组捻转,举双手延长旋转轴。 一圈。 两圈。 三圈。 四圈。 “进入刃和转体方向不相同,且满足携带三种不同组别附加动作的提级条件。” SyTwW4+SyTwM4,GOE加2.32分。 这套节目的舞蹈设计很有亮点,前后有多处配合音乐炸点的小托举。 从辅助落叶跳过渡的弧线托举,CuLi4,GOE加1.68分。 落地弓步滑出,两人面对面手拉手握法相互引带完成外勾步,叶绍瑶借浮足动作,转身变凯利安握法。 停冰,再起步,近乎贴着板墙滑行到短轴,在间奏中进入圆形接续步。 “男伴的乔克塔步伴随女伴的单足步法串,规尺步换位后,两人分别以乔克塔和内勾步换浮足进入两圈小捻转。 “现在是男伴的单足步法串,女伴同时压步接外勾步。 “单足步法后,男伴换滑足完成内勾步,两人以反凯利安握法相握。 “圆形步的最后,女伴摇滚步接莫霍克,男伴括弧步进入两圈捻转,转身以面对面手拉手握法结束。” 解说总结:“叶/季的圆形步涉及到五种握法,上肢变化行云流水。但在执行单足步法时,搭档的步法难度不高,总的难度步法占比很难满足四级标准。” CiSt3,分数栏的GOE加分波动许久,才勉强在2.90分定住。 前面的铺垫为副歌部分蓄足了力。 所以当直线托举和转体托举的组合托举亮相时,全场都被音乐和舞蹈的严丝合缝折服。 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逐渐找到歌曲的节拍,冰迷合着拍子,目光也跟随场上的他们。 “直线托举,叶/季选择的难度进入很新颖,但同时也要很强的核心控制。” 叶绍瑶撑在季林越的肩膀,随后发力,改变姿态。 按照冰舞的托举规则,男伴的主托举手不能超过头部,女伴身体高度不能过肩,这个托举动作无疑把规则利用到极致。 直线托举完成,季林越逐渐过渡重心,利用主力腿控制滑速,进入连续六圈的双足转。 同时,双手托起叶绍瑶,支撑她完成连续姿态变换。 “转体托举的圈数达标,难度也不错,两人的表达很到位。” SlLi4+RoLi4,实时加3.05分。 背景音乐中,这里正是情绪的最高峰。 走向死亡是世人的无可避免,但摇滚的渐进和高歌依然昭示生命的希望。 [ForsomereasonIcan`texplain. IknowSaintPeterwon`tcallmyname.] 他们用舞蹈和肢体替歌者坦露心扉,内刃弧线转体变手拉手握法,丰富的手上动作向所有人宣示—— 我将为王。 间奏,弓步进入编排步法滑行,动力腿放下膝盖,随即是一段连续转体的跪滑。 “编排滑行是编排动作之一,没有定级要求,考验选手的编舞创意和与音乐的契合。” 叶绍瑶和季林越跪滑的方向并不完全一致。 这是他们的情节设计。 女伴试图起身滑行,但被身后的搭档拖住滑足,重新回到冰面。 像荆棘缠绕,男伴从身后伸出双臂,盖住她的眼睛和脖颈,又反身钳住她的双臂。 黑暗怂恿他站起,也试图把她拽入深渊。 ChSl1,GOE加2.13分。 歌者发出第一声高喝。 是战斗的时候。 她亲手拂开黑暗,拔掉缚住身躯的利刺。 小托举中浮足摇摆,落冰以狐步握法继续向前。 [HearJerusalembellsareringing. RomanCavalrychiorsaresinging.] 进入编排接续步,叶绍瑶双足停冰,伴随季林越的肢体动作,她鲍步转身。 蹬冰。 两人像末路的黑暗与第一抹黎明相伴相生,对称式步法沿短轴展开。 巨浪,飓风,烈火,山河动荡。 胜者踩着流血的头颅步步登上王座。 他们又宛如身在古堡,阳台,窗帘拉开。 太阳升起,风平浪静。 渺小的人们唱着自由和生命的赞歌,她盖住历经摧残的伤痕,也一同歌颂着。 ChSt1,GOE加3.20分。 弦乐铺陈,歌曲层层递进的高亢,应和着它的名字,生命万岁。 那,又是谁在唱挽歌? 所有器乐和歌词一同落下,只喉间的悲鸣在呜咽着,滚动着。 逡巡中,叶绍瑶和季林越以手拉手握法的步法衔接进入编排旋转,男伴单膝跪滑,女伴在勾腿躬身的同时完成两圈旋转。 ChSp1,GOE加2.37分。 收脚转身。 从冰场中心开始的故事,也在冰场中心结束。 解说沉默良久,看着他们露出还算满意的表情,牵着对方行礼致意。 不断有观众向场上投掷礼物,叶绍瑶松开手,加刀向有国旗的地方奔去。 是栗桐和她的教练团队。 “收拾收拾,准备上领奖台吧。”栗桐把手曲在嘴边当放声筒。 她眼角还挂着泪,不知道是伤感还是感伤。 叶绍瑶接住她抛下来的花束,笑着挥了挥:“谢谢。” 重新回到季林越身边,看他也好兴致地抱了许多玩偶,多到怀里塞不下,捡一路掉一路。 节目里酝酿的感情全没了,她扶着腰笑道:“尽力而为。” 这只是《vivalavida》的第二次亮相。 但他们把状态调整到最好,每个动作都基本执行到位。 “别高兴得太早,回去记得滑五十组捻转,这种低级错误别再犯。”格林教练板着脸。 但根本压不住嘴角。 哎呀。 叶绍瑶假装没听见,高高兴兴和她拥抱,又和即将上场的白黑组合碰了拳。 Eva点头:“有大将风采。” 她弯着眉眼:“是节目加成。” 一方是已经完赛的轻松,一方居然少见的局促。 走出很远,她回头看。 Eva和Rowan拥抱着汲取彼此的力量,格林教练叮嘱了很多话,才放他们上冰热身。 收回视线,身边的助教在自言自语:“裁判会给多少?一百二十分?今天的质量怎么也得比上次高。” 但是单足接续步的定级和之前差了些,也说不定。 叶绍瑶听在耳朵里,倾身和季林越讲起悄悄话。 上次是金荞麦,这次是组里的助教,都个顶个得激动。 衬得他俩像不知真相的围观群众。 季林越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嘴里倒是在说:“我也很激动。” 叶绍瑶哭笑不得:“你激动的表现是拼命捡娃娃吗?” 这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习惯。 季林越从身后的毛绒玩具里拣出一个:“你应该会喜欢它。” 叶绍瑶挑眉。 太像了。 她的床上也有一只巨型兔子,几乎是它的等比例放大。 堪称娃娃届的爸爸和儿子。 眼前直播的回放画面是干扰项,叶绍瑶宕机似的,脱口而出:“谢谢儿子。” 空气裹挟着冰场的凌冽,偏偏她还没有意识,吐槽室内开足的冷气。 裁判结束讨论,现场传来播报员的声音。 “Thescoresrelease—— ShaoyaoYe/LinyueJi,haveearnedTES67.22,PCS55.41,TSS122.63.” 两套相加为206.31分。 小幅度刷新职业生涯最好成绩。 从kc区起身,工作人员抖开口袋打包礼物,问需要送到哪间休息室。 叶绍瑶亲手接过,暂时放在脚边。 她回头:“我想待在这里看Eva和Rowan的节目,你呢?” 上下场的通道还挺宽敞,不用担心阻挡过路的人。 “这里冷。” “哪里冷。” 身上穿着外套,季林越又把她裹进自己的羽绒服里,明明暖和得不得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 哈? 第196章 “我们是拥有两颗心脏的同一个人。” 叶绍瑶全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 她察言观色,季林越也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那就猜一个吧。 “月季?” 这是冰迷送给他的昵称。 “小季?” 这是学教练说话的语气。 “好弟弟?” 也不应该,他对这个称呼从来不排斥。 季林越一直注视着冰场,颇有“安能摧眉折腰”的魄力。 深呼吸。 藏在羽绒服下的手在他腰上挠了一把,叶绍瑶暂且让他占个便宜:“好哥哥,行了吧?” 身份证上的白纸黑字不能更改,这个小她一天的弟弟总想在口头上打翻身仗。 闷笑声传进她的耳朵。 季林越提着嘴角把人拥得更紧,压根就没把注意力放在白黑组合上。 他果然在暗爽。 叶绍瑶满头黑线,怀疑从始至终都是他做的一场局。 头顶,《星际穿越》的管风琴声宏大且孤独。 观众席发出不小的惊呼。 所有人被场上的形势牵动,格林教练也在场外板直了身。 她在紧张。 叶绍瑶把目光放回冰场。 白黑组合正在经历一场浩劫。 Rowan在同捻步中出现失误,第三组捻转的进入失去动力,变成一个慌里慌张的踉跄。 Eva被余光里的搭档影响。 之后的对角线步,两人滑得很紧,个别步法的用刃模糊。 分数栏的信号灯从红转灰,从灰变绿,GOE最后落为正数。 但这个技术的定级只有二级,还是一片废墟。 叶绍瑶都皱起了眉。 这几乎是白黑组合近年最天崩地裂的失误。 格林教练抓着板墙,嗓门和手指都在用力:“醒过来!” 人们在陷入难以自拔的连锁反应时,只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援手。 转体,托举换位。 场上的两人很快调整到位,舞蹈旋转后停冰亮相。 变奏,两人一段配合音乐的情景演绎感染力极强,随即起步的编排接续步也将宇宙与爱的主题表露。 渐入佳境。 两个弧线托举组合而成的联合托举几乎覆盖了整个长轴,他们踏入虚空与深渊,降落在巨浪滔天的星球上。 编排滑行,Rowan主力足的用刃极深,他尽量放低重心,让身体接近冰面。 Eva借势倒在他身上,以他的支撑手为圆心,滑出内刃大一字。 宇宙极致的浩瀚给予他们永恒的孤独。 管弦乐在越发深沉时突然收束。 在无法用时间确切衡量的某刻,他们重新被太阳系的光明照耀。 文明更迭,科技进步。 他们的永恒号、拉撒路,也成为传奇中的一笔。 音乐荡得越来越远,旋律飘渺轻柔。 两人进入编排旋转,Eva踩在Rowan的冰鞋上完成两圈旋转,在分别滑出后,又以规尺步变向。 他们贴着掌心相视而立,仿佛跨越了时间和文明。 但他们又沉默着。 他们不属于这个新的文明。 “FromtheUSA,EvaWhite/RowanBlack.” 这是一个极好的节目。 虽然节目前半程的发挥不尽如人意,但白黑组合把情绪传达给了所有观众,带来的惊艳和余韵绝不仅限于四分钟。 依然赢得一场满堂彩。 叶绍瑶鼓掌说:“上个月才编好的新节目,这个表现也不错。” 助教还没从旷世的孤寂中走出来:“音乐太悲伤,连失误都合乐。” 生活中,Eva和Rowan都不是热情的人。 但在赛场上,他们习惯以激情的音乐和舞蹈示人,反而鲜少滑这类深邃的曲子。 临时更换节目,是他们在休赛季快结束时才做好的决定。 为了跳出舒适圈。 可惜首秀不太顺利,今天的表现还有很多上升空间。 格林教练从出口一直念叨到kc区。 表情很凝重,估计嘴上也没留情,但该拥抱该照顾的,一样没少。 “Rowan,你刚才也游离到宇宙去了?” “抱歉,在捻转时有些分心,所以犹豫了。” “为什么分心?” “他经常会在这处忘记动作,”Eva解围,“我们对新节目还不太熟悉。” 理由合理,但错误太过低级。 “这里是国际赛场,不是你们随便霸榜的队内赛,”格林教练板着脸说,“希望你们在俄国站能万无一失。” 学生受教,只有点头的份。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做到。 等分的时间有些长,有裁判再次离席,对个别技术动作的完成度展开讨论。 Rowan给Eva递了张纸,脸上难掩自责,句句说着抱歉。 Eva卸下脸上的表情,尽量让语气不太生硬:“你还记得吗?教练在组队第一天时说过,我们是拥有两颗心脏的同一个人。” 他们是世界第一,站在山顶的人。 她对自己固然有更高的要求,更高的标准。 这场自由舞的分数不会太高,这是可以预见的。 成绩栏跳出,他们的技术分因定级下调缩水,只拿到61.61分。 节目内容分56.10分,自由舞得分117.71分,暂列第三。 但白黑组合的国际认可度摆在那里,崩盘也有兜底,两套节目总分203.93分,反超第二名,最终只屈居叶/季之后。 叶绍瑶满心都放在从kc区离场的两人。 虽然看着调节能力还不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个事实。 Eva的气压肉眼可见得更低了。 助教把她和季林越往后场推,敦促他们为颁奖仪式做准备。 叶绍瑶拍手,懊恼道:“我刚才忘记关注排名了。” 季林越说:“是冠军。” “我们?” “对,冠军是我们。” 叶绍瑶的神色很惊喜,他们居然拿到了冠军。 但内心似乎早有判断,他们果然拿到了冠军。 路过查分区,Eva和Rowan在等复核结果,似乎是对自己的定级有些疑问。 “单足接续步双三级,同捻步分别为三级和一级,对角线步两级,其他的技术没有问题。”Rowan念道。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巩固,”Rowan说,“但今天,我们需要睡个好觉。” 今天已成定局,明天还有明天。 “好。” 在走廊相遇,气氛有些微妙。 难得的下位者翻身胜利,却不是在双方都百分百完美发挥的情况下。 叶绍瑶问:“你们刚才没有受伤吧?” Eva浅浅勾了勾嘴角:“如果不算心理创伤的话。” 难得还能开起玩笑,叶绍瑶放下心。 “这是你们的第二枚大奖赛金牌,对吧?”同组多年,Eva对他们的经历如数家珍。 叶绍瑶点头:“是。但我们赢得太被动,完全依赖于对手的失误。” 把奖牌的成色放在一边,客观上讲,叶/季的难度和完成度都还和山顶上的人们有些差距。 他们需要进步,才能逐渐在比赛中拿到主动权。 Eva并不认可她的谦虚:“临场发挥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不管赛前状态如何,叶绍瑶和季林越很少在比赛时出大乱子。 下限高,这是他们的优点。 在可能的时候,优点会发挥出莫大优势。 “瑶瑶。” 季林越从休息室找过来,手臂挂着两人的领奖服。 纯白底色,后腰飘过一条红色绸带,肩部的设计也是红色,像一条盘踞在肩上的华夏龙。 衣服是崭新的,前几天过水的时候,没想到它的用武之地来得如此快。 叶绍瑶笑着背过身,任由季林越给她穿上。 后场的工作人员各司其职,胸口的对讲机同时传到指令: “颁奖仪式即将开始,请各位迅速引导获奖运动员入场。” 虽然这是仪式前的固定流程,但叶绍瑶仍绷不住笑。 收到指令的工作人员目光坚定,三个五个朝他们走来。 像看到张榜悬赏的通缉犯。 他们自投罗网,自觉回到比赛现场。 时间很晚,冰场又冷,加国的本土选手也没有领奖台预备,观众席的冰迷散了不少。 能留下来的,都靠那股热爱支撑。 按照赛程,首先进行的是双人滑项目的颁奖仪式。 金牌获得者是俄国组合,他们也是继容/张后,第二位集齐GP六场分站赛冠军的双人滑运动员。 女单项目,金银铜牌不出意料地被俄国选手包揽,场内升起三面相同的旗帜,栗桐最终以184.33分位居第九。 运动员们佩戴奖牌,手握花束和国旗,沿着板墙一圈又一圈巡场。 直到摄影师示意拍摄结束,运动员入场的音乐才又响起。 这一次,迎接的是他们。 入场口的围挡打开,季军和亚军相继入场,停冰,鞠躬,上台。 “Thewinneroftheicedance,inthe2021GrandPrixSkateCanada,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红旗抖动,灯光聚焦,他们携手又登一座大奖赛的最高领奖台。 二十年前,华夏的花滑事业刚经历阵痛期。 男单人才辈出,女单触底反弹,双人滑所向披靡。 没有人敢预言冰舞的未来。 或用体育局领导的酒后真言讲,亚洲融不进欧美,冰舞在华夏没有未来。 技术屏障,人才稀缺,历史短暂,句句都是它备受冷落的理由。 后来,有人用并不锋利的刀刃,次次碾过上位者的偏见与傲慢。 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破了。 华夏的冰舞有未来。 他们就是未来。 进行时的未来。 官员颁发奖牌、证书。 官员颁发花束和吉祥物。 升冠军国国旗,奏冠军国国歌。 运动员与官员合影留念。 运动员们合影留念。 栗桐在看台上招呼他们,让他们去拿全场最大的五星红旗。 鲜红的绸布叠成方块,抛下去,像有千斤重。 叶绍瑶差点没接住。 “哪来的加大号国旗?” “从国内带的,我和教练把国家训练馆里挂的国旗摘下来了。” 国家训练馆是国家集训队的大本营,历次国际大赛的秘密训练工作都在这里展开。 叶绍瑶有些难以置信:“你们也太大胆了。” 说的就是二旬近半的栗桐,还有她那返老还童的主教练。 “国旗是每周更换的,这只是其中一面,”栗桐说,“国家训练馆里的国旗都有单独编号,多有档次。” 是有档次。 但叶绍瑶试图把国旗展开,发现根本徒劳。 它太巨大,显得她太渺小。 身后的季林越在叫她。 现场灯光暗淡,聚光灯只是从他的身前扫过,投在空无一物的冰面上。 他拿到助教备好的国旗,绕过肩膀,扣在胸前。 这足够吸引她毫不犹豫地返回冰场。 回头看栗桐,叶绍瑶说:“等下次,等我们站上奥运会的领奖台,再用这面最有意义的国旗。” 摆臂用作助力,她飞快滑到冰场的另一头,季林越已经张开双臂等待她。 扑进。 耳边的风声突然停止,她被稳稳得裹进国旗里。 “咱们这面红旗也挺大。” 一丝没来由的攀比心,她和其他选手做起比较。 Eva和Rowan手里的星条旗是冰场的常客了。 铜牌获得者因准备不足,只在现场借了面挂在旗杆上的型号。 还是那面悬挂在赛场最高处的五星红旗,最伟岸,最好看。 场上的运动员们各自活动,毫无章法。 播报员几次发声引导。 “请运动员移步到指定位置。” “现在可以巡场致谢。” 难得在巡场中打头阵,叶绍瑶和季林越偷偷向白黑组合确定了路线,才放心大胆地逆向滑去。 扑面的风把散下来的碎发吹乱,裹挟着手里浓郁的花香。 一路都是观众的掌声,和猎猎翻动的红旗共鸣高歌。 第197章 想具备能够登上领奖台的绝对能力。 赛季周而复始。 一个回车键,2018-2019赛季的积分全部清空。 疫情延迟影响着这个运动项目。 ISU主办的赛事频频取消,导致运动员参赛的机会变少,积分有不同程度缩水。 这对冰舞格局来说,是个不小的变动。 好在有这枚A级赛的金牌保底,叶/季的世界积分在短暂回落后,再次突破两千大关,重新挤入世界前十。 …… 酒店里,叶绍瑶和季林越刚送走串门的朋友们。 电视放着加国本土的音乐剧,演员随着情节的推进时而高歌,不失为高雅的氛围音。 叶绍瑶跌回床,举着手机回复: [岑溪,组里的复盘会结束了,我们今晚就能约晚餐。] 但不知哪里又发生了大规模感染事件,温哥华针对疫情管控的政策尤其严格。 比赛结束,运动员不再有离开酒店的必要,凡出门都得向上报备预定行踪,专人审批通过后派专车接送。 这不是骇人听闻。 就在昨天,栗桐和几个女单选手计划去日落海滩看日落,流程走了两小时之久。 等巴士到达酒店楼下,夕阳已经洒在它所照耀的每一处。 夜晚的海滩少了游人,只有被浸透了咸湿的海风和爱追着人骂的加国大鹅。 她们连橘色的夕阳尾巴也没抓住,这趟旅程变得毫无意义。 叶绍瑶想了想。 为一顿饭去大费这个周章,似乎也不必要。 约饭计划即将四度破产。 但柳暗花明又一村,好歹也是吃上了。 在加国站的赛后晚宴上。 主办方用心布置,晚宴也设置了一系列娱乐活动,毕竟就餐环节从来不是它的重点。 玩乐间,各国运动员逐渐聚在会厅中央,随着摩登的流行乐律动。 俗称蹦迪。 这是开溜的大好时候。 趁周围灯光暗下,叶绍瑶挽着季林越一路摸到媒体招待区。 工作性质使然,虽然只有一墙之隔,职场人士显然比运动员冷清不少,顶多能听到同行间礼貌的寒暄。 连背景音乐都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叶绍瑶说:“这里更有格调。” 手里就差一只摇晃的红酒杯。 岑溪坐在对面:“隔壁怎么样?” “像迪厅。”她有气无力。 这个星期的日程太赶。 适应场地,调整时差,训练比赛,精力被消磨掉不少,她实在抬不起蹦迪的脚。 “你似乎比熬夜写采访稿的我还需要睡眠。” 方桌只坐了三个人,像桌面缺了一角。 叶绍瑶把话题捡起来,好奇问:“你的同事呢?你说的,他想给我们欣赏照片。” 岑溪招呼闷头吃自助餐的摄影师,让他带着家伙事过去。 “他有一张SD卡,里面全是你们。” 这位摄影师不是常和她跟赛的搭档。 “我去年才刚入职,以前只是摄影爱好者,”摄影师说,“上周刚好遇上岑老师的团队,所以拜托她把我带上。” “听说央视这几年的人才流动大,前辈一走,你也是老人了。”叶绍瑶冲岑溪打趣。 岑溪没给她耍嘴皮子的机会,指甲叩响桌子:“聊我干什么,重点在那张SD卡。” 摄影师捧了相机许久,似乎就在等这句话。 插卡,开机,按下回放键。 “每次工作结束,我都会把你们的照片整理出来。”他说。 相机的显示屏很小,却装下各种姿态的它们,闪出的照片像默片播放。 往前倒,是前天的韵律舞,年初的世锦赛,去年的雾迪杯,18年的平昌冬奥会。 几颗脑袋凑在一块,瓜分片刻的安静。 按动按键的手还没停,相机不断重复指令。 再回溯。 画质不算特别高清,像换了其他设备,可能是手机。 脸庞越来越青涩,画质更模糊,甚至有了颗粒感,像点在照片上的马赛克。 记忆比镜头更清晰。 那是一段视频,是十二冬时期的叶绍瑶和季林越。 彼时圈内刚传出他们即将携手转战冰舞的消息。 一个刚获得十二冬的女单亚军,一个是男单铜牌,记者在震惊之余,是十足十的可惜。 国内的冰舞是什么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你认为自己的冰舞事业会比女单更出色吗?” 画面中的女孩没有及时回答,只是端着微笑看季林越,对方也端着一模一样的微笑。 叶绍瑶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在偷瞄。 原来从媒体的角度,这个表情可以用滑稽来形容。 “高糊的视频,高清的黑历史。”她说。 有种没法遮羞的无力感。 随着画面抖动,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给现在的他们留了白。 “没有了?”季林越问。 他还意犹未尽。 摄影师摸着鼻子:“当时我是志愿者,被队长临时叫走干活。” “所以那个问题……” 叶绍瑶也很好奇自己的回答。 她那天是什么心情呢?对未来忧心忡忡,还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我当时正好在一家小报社兼职,还学习了你们的采访稿,”岑溪说,“你没有给出答案。” 叶绍瑶有些遗憾。 “但你们被记者撺掇写了小纸条,还记得吗?” 上身腾地支起,女孩激动地拍了拍季林越的腿。 醍醐灌顶。 “我解开你的谜底了。”她说。 季林越的脑子还没转过弯,猜不到她打的哑谜:“什么谜底?” “纸条上的内容,”叶绍瑶笃定说,“你写的是,‘希望她的愿望实现’。” [wxtdywsx.] 曾让她冥思苦想也无果,而选择放弃思考的缩写,在刚才,找到了答案。 季林越的脸上闪过错愕,才笑出声:“你怎么才猜出来?” 叶绍瑶抿着唇,深藏自己的功与名。 因为—— 如果是今天的她,也会写下这句话。 隔壁又换了首歌。 听着旋律熟悉,等进入“gogoeverybody”,叶绍瑶才反应过来。 是首粤语歌。 异国他乡,几乎全是欧美面孔的宴会,居然会播放粤语歌。 还是BEYOND的《高温派对》。 看来栗桐打入了蹦迪组的核心,夺取了DJ台的控制权。 岑溪从餐吧台端了开胃点心,为了照顾需要谨慎饮食的两位,又挑了些意面和硬菜。 “你们平时戒网吗?”她问。 叶绍瑶摇头:“我们的心理咨询师建议我们离开手机。” 但手机是离不了的,里面住了很多人。 不过远离那些是是非非的社交平台,他们还是勉强做到了。 “那很可惜,”岑溪说,“你们错过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她换上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简直把自己当成兜售情报的线人。 叶绍瑶倒是顺着她的话问:“和我们有关的?” “嗯,冰迷给你们取了个爱称。” 这她知道。 “芍药月季。” “不,是‘冰上的金童玉女’。” 还好是在吞咽的空档,叶绍瑶才免遭丢份。 但季林越没那么好运。 他喝着水,呛了脖颈和耳朵通红。 “这有什么说法?” 手里刀叉不敢妄动,它们的主人洗耳恭听。 毕竟这个词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形容,譬如梅艳芳和张国荣,譬如黎明和周慧敏。 被冠以这个称呼的,似乎都没走到最后。 “那是很早的事了,”岑溪回忆,“当年滑协把国内的冰舞拆了个遍,许多冰迷猜测你们会不会走到最后。” 隔壁的音乐被人切掉,还是BEYOND的,《光辉岁月》。 歌词很应景。 叶绍瑶靠着椅背,灯光在她的眼中生辉。 她想了想。 “‘最后’这个词太沉重,我不会思考那是什么时候。我和他只顾走自己的路。” 季林越附和:“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 央视团队启程回国前,叶绍瑶找摄影师要了张照片。 拍摄于本站的自由舞。 她辣评:“咱俩难得有张表情管理到位的照片。” 照片里,他们正在执行编排步法滑行,她变换重心起身,被季林越拖住浮足。 捏着照片一角,叶绍瑶一研究:“但这个情节,你不应该是阴暗的深渊吗?” 她的眼睛盛着试图追寻的光明,考斯滕像她一样圣洁,又从裙尾破开一条黑色的星带。 为什么季林越看着她的背影,也笑得正浓。 对此,季林越胡诌八扯:“我猜,当时的深渊认为,自己可以吞下一切光明,他志在必得。” 灵光的脑子就是转得快。 叶绍瑶任他怎么理解,随便应了两声,把照片夹入手机壳。 这是她特别下单的透明款。 “你看。”她举手展示。 照片是刚洗出来的,还带着机器的温度,修剪了多余的边框,刚好铺满一个机面。 季林越会意,摸出随身的零钱包。 透明夹层里,也是他们的照片。 从考斯滕看,应该是他们这赛季的韵律舞,叶绍瑶站在他的腿上,保持着完全躬身姿态,像展翅直击苍穹的飞鸟。 “有品位。” 房门敲响。 格林教练找到他们。 “确认一遍,你们计划在回IAM后调整技术难度。” 叶绍瑶点头。 格林教练将目光放在另一边:“季,你的*意思呢?” “和她一样。” “我重申一遍我的看法,”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格林教练吐气,“现在这个时候,修改配置太勉强。” 翻过天就是十一月。 距离俄国站只有二十来天,新配置很难搬上舞台。 但如果赶不上俄国站,之后的比赛呢? 没人能确定他们会进入总决赛。 即使叶/季在俄国站拿到十拿九稳的成绩,也不能保证总决赛会如约开幕。 他们甚至无法预料接下来的分站赛,会不会因为疫情发生变故。 把一套没有经过大赛打磨的配置直接搬上冬奥会的赛场,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 “可Eva和Rowan也打算将节目返工,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们的节目不合格,还登不上大雅之堂。” 说到底,叶绍瑶和季林越走来的每一步都多少带着运气。 能力摆在那里,格林对他们的指望自然比白黑组合更保守。 “但我们也想用最完美的节目,登上最瞩目的国际舞台。” “你们知道的,我对你们的要求不只是登上舞台,而是那座领奖台。” “我们也正向着它努力。” 他们有稳定性,但这还不够。 想登上领奖台,就必须具备能够登上领奖台的绝对能力。 这是叶绍瑶和季林越达成的共识。 话头转了两圈,格林教练反而把自己绕了进去。 似乎很有道理,如果抛却上述的假设条件。 既然他们愿意,既然她也有所期待,那为什么不呢。 格林教练皱着眉,自觉已经被这两个年轻人潜移默化。 “三天后的早上十点,我希望能在IAM看到你们准时出现。” 第198章 节目过渡的阵痛期。 和合作的编舞师讨论了两天,叶绍瑶和季林越大致把诉求讲清。 首先,同捻步的定级不稳定。 在假定拥有高完成度的情况下,他们还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保级条件。 其次,弧线托举的滑出也有问题。 上周加国站后,有好心的裁判私下提醒,他们的跪滑有被判定为编排滑行的可能。 如果让这个冰面动作占一个技术的位置,GOE会跌下一大截。 为此,他们需要找到可以替换的滑出方案。 不仅如此,圆形步的难度步法比重太低,还需要进一步填充。 至于组合托举的转体托举,叶绍瑶拍拍自己的胳膊,认为难度还能更上一层楼。 “就这些。” 他们把条条款款列在纸上,推给编舞师。 编舞师单手支颐,在无语中开口:“就这些?” 纸上的表述图文并茂,箭头符号画了大串,看起来是把节目精修一遍。 但她根据预期,把修改前后的图案落实在设备上,灯光一打,绿的红的一片。 绿色弧线是既定轨迹。 从某个节点开始,绿色淡下,延伸出更多更繁杂的红色预设轨迹。 直到最后,两版图案毫不相干。 “看见了吗?”她握着电容笔圈了一处又一处,“如果在三组同捻步后再加一组捻转保级,整个节目都会受到影响。” 不仅需要修改一连串步法和衔接,还要重新卡节奏。 这是个大工程。 “如果要保证节目流畅度,我们可以适当压缩弧线托举的时间。”季林越说。 “对,”叶绍瑶撑在桌上,从掌心逃出的风掀起纸张的边角,“我们还可以灵活调整衔接动作,尽量减少滑行图案的变动。” 刚从白黑组合那边儿下班的技术指导又被拉回冰场。 如何踩定新版本的点位,如何让新的动作适应节奏,他们还有得练呢。 …… 11月20日,IAM的参赛选手从蒙城出发,开启长达一天的飞行。 目的地,索契。 今年的俄国站就将在索契举行。 好巧不巧,是当年冬奥会使用过的花滑馆。 冰舞运动员到场地进行适应训练时,工作人员还在布置场地。 挂在吊顶的一串旗帜被取下,按照本次与赛的国家名单,重新排列。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站上这片冰面,慢悠悠地绕圈子,等待系鞋带的季林越姗姗来迟。 “在发呆?”他问。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那面逐渐从边角挪到几乎正中央的五星红旗。 “我在想,”她搓着手套上的毛线球,咽了一声,“当年做梦都到不了的索契,现在还是到了。” 2014年,他们因为资历太浅,并没有成为派系博弈中被偏袒的棋子。 2021年,他们是国内几方势力再错综复杂,也无法撼动的一号运动员。 “我的家人,好久不见。” 意识到对方叫的是自己,叶绍瑶回头,看声音的主人由远及近,在身边刹住车。 华夏与东欧的美和谐地融合在这张脸上,是巴芙拉叶,俄国站的东道主组合。 “这是扎伊采夫,”她用中文介绍,“我前年才搭手的男伴。” 互相点头问候后,叶绍瑶取笑:“巴芙拉,你的中文已经完全退步了。” 巴芙拉耸肩:“没有可以让我进步的环境。” “但你的冰上实力一定不简单。” 这几年,巴芙拉出现在国际赛场的机会并不多。 一是因为俄国国内竞争太过激烈,人人都有坐上一号位的能力。 二是因为与前男伴拆对,她有一个赛季的时间不见踪影。 其间,巴芙拉回到地方队挑选舞伴,重新从培养默契开始。 年初的世锦赛,她和扎伊采夫的新组合拿到第八名,并以冰舞项目的赛季第十二好成绩,顺利获得今年的两场分站赛资格。 “我在俄国站的目标很明确,进入GPF。”她说。 俄国站是今年GP系列的最后一站,它的落幕将会确定所有项目的总决赛名单。 不过经过此前五场分站赛的较量,F国、M国、加国已经分别将一个席位收入囊中。 本站的运动员同样不容小觑。 M国组合EvaWhite/RowanBlack在加国站后精进了两套节目,从绝佳的训练状态来看,半脚已经踏入决赛圈。 东道主巴芙拉叶/帕维尔扎伊采夫和Y国一号组合各有一枚银牌,也暂时保留了五五成的希望。 有一枚金牌在手的叶绍瑶/季林越,则更有望成为加入欧美混战的唯一一组亚洲选手。 …… 次日,冰舞项目首先拉开大奖赛俄国站的序幕。 十一对组合,以“3+4+4”的形式在韵律舞中先后出场,叶/季被分入最后一组。 运动员能力整体由弱到强,所有人都在节目中拿出了不错的发挥,没有搅局的黑马出现。 但首场过后,排名第四位的西班牙组合因身体原因退出后续比赛,自由舞比赛将以“5+5”的分组进行。 “小心。” 五分钟练习时间,场上分散的五对运动员略有施展不开,叶绍瑶险些被别组选手掀翻。 好在自己在关键时刻留头注意身后,季林越也恰好搂着腰捞了一把。 “没事吧?”他看着对方男伴没来得及收回的冰刀,有些后怕。 叶绍瑶摇头:“好快的滑速。” 低头确认冰刀没有阻滞感,她催着季林越进入捻转步练习。 一旦上了冰场五练,时间就过得异常快。 练习时间结束,最后一组首对选手登场,上演了一出人鬼情未了。 滑行大体扣紧节奏,技术难度也扣不出错,但定级在二流梯队徘徊,最终以189.69分结束比赛。 “接下来的四组就是领奖台之争。”助教和旁边的志愿者聊起来,热心科普着比赛形势。 广播报幕之后,Y国组合紧跟着亮相赛场。 他们在韵律舞后排名第四位,与身后的运动员断层近五分,自由舞有难度傍身,相对安全。 据赛前介绍,这对组合并不年轻。 曾在2014和2018年两登冬奥会,并将在明年二月,开启他们的第三次冬奥之旅。 背景响起热烈张扬的蹦迪曲。 他们极有表演欲望,踩着节拍将所有技术执行到位。 一曲结束。 自由舞分数出现在屏幕上,Y国组合将优势最终扩大到九分之多。 距离两百分俱乐部只差分毫。 而后是本站的东道主。 俄国组合巴芙拉叶/帕维尔扎伊采夫,平昌冬奥赛季才分别升入成年组的昨日新星,在今天的赛场,已经是比半数运动员都要年长的前辈。 回看两人的过往比赛,扎伊采夫的能力并不如巴芙拉。 所以在上赛季,观众明显能从节目表达和滑行技术上品出女强男弱的气势。 但士别三日。 在意大利站强势夺银后,这对新组合也滑出了自信。 “上两百分了!” “PafurlaYe/PavelZaitsev,fromRusia,thefreedancescoreis124.74points,totallyof206.40points.” 与上一对Y国组合又是六分的小断层。 前排的观众举着国旗和手幅,为自家运动员欢呼。 在还剩两个组合没出场的情况下,他们的领奖台已经稳了。 镜头重新转回赛场,右下角再次跳出倒计时。 20“。 19“。 在倒计时结束前,选手需要在起始点位站定。 叶绍瑶和季林越靠在场边,听格林教练从路线讲到技术动作。 他们即将展示的自由舞并不是这个月修改的成果,充其量,只是新旧版本的过渡。 过渡的节目该怎么滑,赛前才敲定。 故而需要格林操心的地方特别多。 哪里要谨防记错动作,哪里又得提前把新动作放出来接受检阅。 “最后一句话,”她拍着板墙,放慢语速,“你们要自信,然后相信对方。” “嗯。” 默契的回应后,两人按照开场设计向场上滑去。 时间刚好冻结在零秒数尽前。 说没有压力,那一定是精神胜利。 叶/季在韵律舞后暂排第二位,与第三、四名的优势并不明显。 不过今天,奖牌并不是首要目标。 他们要争取的是更多一场的比赛资格。 但今年晋级形势复杂,只有确保自己不掉出领奖台,才能拿到这样的资格。 音乐正在加载中,耳畔的呼吸很安静。 他们全神贯注。 节目的过渡版本是调整难度的阵痛期下的产物。 其中,滑行路线和舞蹈衔接暂时套用了旧版本。 但同时,圆形步和组合托举又是修改后的面貌。 头脑风暴和精益求精的脚下动作互相伴随,四分钟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让叶绍瑶在节目结束后有些疲惫。 大脑发木般的疲惫。 行礼致谢后,她再次弯下腰身。 季林越拍了拍她,轻声问:“瑶瑶,还能走吗?” “我的腿是想走的,”她撑着膝盖,额角滚下汗珠,“但我的脑子比做了数学压轴题还累。” 重新迈开脚步,艰难地和大脑的罢工指令对抗,她一路扶着季林越,到kc区才缓过气。 没有肌肉记忆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硬生生把冰舞滑成了脑力劳动。 “今天的表现没有上一站自如,”格林教练也看出来,“进入单足步法串的时候,你们都有些犹豫。” 因为犹豫,步法的用刃又回到解放前。 这是阵痛期不可避免的情况。 “下一次,我们可以在总决赛前调整过来。” 等新版本彻底了熟于心,左右脑不必因为新旧版本互搏,一定会好很多。 喘息之余,对面的裁判席似乎发生了状况。 季林越留意着对面:“裁判席向技术专家举手示意。”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难道裁判对某个技术动作的判定举棋不定? 叶绍瑶也看见,有两名裁判摘下耳机,向技裁再度申请回放,并就画面上的动作展开讨论。 一分钟之久。 从抚摸纸巾的纹理到攥成一团,她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样的审判像凌迟。 “不能够吧。”她自言自语。 格林教练板着脸,没什么话好讲。 季林越低头揪叶绍瑶的水钻打发时间,偶尔抬起眼皮观察。 “好像出结果了。”他说。 两位裁判完成最后的陈述,技裁向操作员道谢后回到座位,几人应该达成了一致。 播音员收到系统提交的结果,直播画面也亮出分数栏。 华夏运动员叶绍瑶/季林越,自由舞技术分67.12分,节目内容分56.14分,总分122.26分。 “Deduction1.00” 擦汗的手一抖,叶绍瑶下意识认为是成绩统计出现了问题。 为什么会有额外的扣分项。 “意外吗?”她问。 “不像,”格林教练拧着眉,“这应该是裁判讨论的结果。” 他们讨论出了一个扣分点。 但按照花滑规则,只有摔倒、超时和掉落饰品这三个常见的扣分原因。 “扣的什么分?” 抱着疑虑,叶绍瑶也无心观看白黑组合的比赛,和季林越直奔后场,在电脑前核实成绩。 小分表已经在官网公示。 点进网址,答案就能揭晓。 用光标追读,官方给出的解释是,节目中有一次摔倒。 她摔倒了? 完全没有这段荒谬的记忆。 叶绍瑶看向季林越:“你摔倒了?” 季林越也摇头。 奇了怪了。 内场爆发出极大的欢呼声,大概是白黑组合给GP分站赛的冰舞滑了个完美的谢幕。 播报员的声音从音响窜进所有人的耳朵。 Eva/Rowan以自由舞127.85分的成绩,两套节目共213.38分的成绩,毫无悬念地重回顶峰。 叶/季的自由舞排在所有组合的第三位,两人最终也以0.13分的遗憾收获铜牌。 惜败东道主。 等待其他项目结束的时间很漫长。 叶绍瑶没有观赛的心情,在休息室坐了良久。 耳机里播放的音乐悄无声息,不敢打扰正在放空的大脑。 格林教练敲门进来:“我向技裁先生打听了扣分原因。” “是为什么?” 叶绍瑶摘掉耳机,像飘在海面的落水者抱住浮木。 再没个解释,她恐怕会给自己洗脑成功,或许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她和季林越真摔了四脚朝天。 “你们先冷静冷静。” “您说吧,我很冷静。”叶绍瑶仰视着她。 甚至带点心灰意冷。 她并不在意今天的奖牌成色,但无法理解小数点惜败。 她不甘心。 格林教练说:“季在弧线托举后的跪滑动作,被裁判判断为摔倒。” 查阅小分表时,叶绍瑶还庆幸,这个跪滑没有被认定为编排滑行。 原来这是在为更坏的消息做铺垫,裁判直接判定它是双膝跪冰的摔倒动作。 还好值得庆幸,新版本的托举已经把这个衔接优化掉,不至于再吃一次哑巴亏。 “季林越,今天记得监督我挑灯夜读。” 还有什么犄角旮旯的规则,一并拿下。 第199章 现在,就是让国际重新聚焦的最好机会。 分站赛的收官战,白黑组合以韵律舞和自由舞双料第一,最终获得冠军。 除此之外,他们还以一金一银的好成绩排在总决赛名单第二位。 俄国选手巴芙拉叶和其男伴经过两场鏖战,以两枚银牌排在名单第五。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以一金一铜的成绩,与他们同分。 不过金牌的优势在此时体现,叶/季在出场顺序上勉强高了他们一头。 “差一点进第二组。”叶绍瑶握着笔,手里统计着六组运动员积分。 第一组第三位出场,位置的确不算好。 不过能和世界顶尖选手同台竞技的机会本就屈指可数,尤其在冬奥会前。 就像高考前的摸底测试,他们需要拿出十二分的准备。 “季林越,”她在纸上涂鸦,给他们的名字画上小王冠,“我们要一雪前耻。” 如果超越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他们就从跨过那条0.13分的小沟开始。 …… 总决赛的时间就在下周。 J国作为本届总决赛的承办国,日前发布了全部赛程,并于十一月底召开媒体见面会。 面对记者的提问,当地官员和本土运动员对答如流,期待与世界各地的顶尖选手共襄盛举。 直到上飞机前,一切风平浪静。 叶绍瑶闲来无事刷了会官网,确定没有收到任何有关赛事变动的消息。 大石头落地。 疫情在全球肆虐两年,眼看秩序要逐渐恢复了。 “瑶瑶。” “嗯?” 眼神还黏在屏幕上,她刚才没细听,直觉季林越在口罩之下嘟嘟囔囔说了什么。 “航班要飞十九个小时,你先睡一觉。” 她摇了摇头:“咱们往东飞,时间很宝贵的。” 从俄国西陲的索契飞往最东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这是他们第一段行程。 飞机像时光穿梭机。 在这十九个小时里,他们不仅可以欣赏索契的最后一场夕阳,还能在奔赴另一场夕阳时,看到晨光照在普罗拉纳山脉。 但夜幕彻底降下,飞机穿破气流进入平稳飞行,时差带来的困意猝不及防哄睡了眼睛,然后是意识和呼吸。 靠背被身边的人调下,身上掖了件绒绒的外套。 一夜无梦。 再醒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叶绍瑶看头顶的显示屏,航班已经飞跃了中西伯利亚山地,日照金山化为泡影。 “没关系,今天是个大雾天。”季林越拨起遮光板,脚下只有起伏的云海。 云海之下,山谷可能下着雨或雪。 他们是绝对无法穿过云层,看到什么日照金山的。 但现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天尽头即将铺展一场日落盛宴。 “快到了吗?”她问。 按照航司发布的信息,他们应该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时间的晚上六点左右落地。 “嗯,已经开始下降了。” 在座位上坐了许久,手脚是麻木的,腰臀也酸着,她左右挪了挪,按捺不住想要活动的心思。 所以在飞机完全被黄昏浸染时,所有人都被舷窗那一小方熔金色所吸引时,他们就着自然的馈赠,谈起未来几天的训练计划。 符拉迪沃斯托克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等夜色最浓的时候,他们将南下中转首都,再入境J国。 到时,距离比赛只剩短短三天,再谈备战太匆忙。 “叶,你们想吃什么?等会儿刚好饭点,我们直接拜托地勤送到休息室。” 后座的Eva递来手机,让他们放心选择机场美食。 飞机餐实在不太好吃。 但看图片上的餐食卖相,似乎也不如背包里的三明治。 价格还不美丽。 叶绍瑶牵了牵嘴角,婉拒的话抵在喉头,出口的却是:“两份意面,谢谢。” 嘴先馋了。 …… 和饭搭子坐一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不正宗意面到首都正宗的蛋包饭,叶绍瑶吃得高兴,困劲完全过去。 等待通知登机的间隙,她顺口给Eva和Rowan科普了海参崴的往事。 符拉迪沃斯托克,以前就叫海参崴。 她从小耳濡目染,也是“海参崴、海参崴”地叫。 从兴致勃勃到兴致缺缺,意识到这不是一段有趣的故事,Eva开始走神。 “我们是不是该登上最后一趟航班了?” 这趟旅途太漫长,几经转机,眼看终于要到达目的地。 季林越看着中英不断切换的航显系统:“按理说是的。” 右上角的时间又跳动一格,无限逼近航班起飞的时间。 但工作人员迟迟没有打开闸机。 甚至除了两名维持秩序的保安外,闸机口没有检票员严阵以待。 时间即将重叠。 越来越多的乘客意识到问题,开始向地勤不安地发问:“时间表是正常的吗?我们有知道首都或东京发生了什么的权利。” 叮咚—— “华夏国航CA925的乘客……”背景音在人声鼎沸时插了一脚。 现场混乱,无人在意墙上的航显屏幕。 状态:正常。 状态:登机。 状态:催促登机。 不到一分钟,显示屏三次切换航班状态。 闸机开启,检票员到位,领口夹了枚对讲机保持交流,对方一直输出信息。 叶绍瑶从跟前走过,恍惚听见他们讨论延误或不延误的问题。 廊桥好像在晃,她走得战战兢兢,索性等一步身后的人。 “季林越,他们说这趟航班会延误。” “他们说的是可能取消。” 飞机七拐八绕才走上滑行道。 还未起飞,塔台传来确切的消息。 “请CA925立即离开跑道,迅速返回远机位。” 曲折的航班终于有了结果。 机长和乘务员安抚乘客,大致解释了脉络。 受新冠变异毒株奥密克戎的影响,J国即日开始举国管控,包括但不限于不接待所有前往或即将前往J国的航司。 随即,ISU官网发布最新文章: 原定于下周在J国琦玉举办的总决赛无限期延迟,或有取消可能。 口罩束缚着口鼻,叶绍瑶觉得有些窒息。 消息一下在所有运动员间传开,像炸开的烟火。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有人放大五官,夸张地双手抱头,一副天塌的模样。 “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但飞机还在滑行状态,请您系好安全带,保持冷静。” 这趟航班是经俄国站确定进入总决赛名单的运动员前往琦玉的唯一选择。 大家集体出动,教练团队浩浩荡荡百余人。 还有不少ISU的随赛官员。 还未开赛的总决赛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迫卡在入境环节,不上不下。 飞机回到原点。 季林越在众多新闻里翻到J国的最新防疫政策,翻译器无情地阐述现实。 几乎与封国无异。 而比赛无限期延迟,基本上也无再解封启动的可能。 这糟糕透了。 但还好,他们正在祖国的热土,这是他们最庆幸的事。 “你现在告诉我,有哪些运动员已经到达琦玉?”ISU官员正对手机大动肝火。 “官方酒店传回消息,他们还没有输入任何运动员的入住信息。” 也就是说,所有非J国运动员都在域外,总决赛是否举办还有转圜的可能。 傍晚,他们在机场滞留的第六个小时。 ISU发布正式推文: [非常抱歉,我们在今天早晨被告知将于下周在J国举办的ISU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取消。 事实上,我们现在被同样的事情所困扰,COVID-19和奥密克戎变异株的存在让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这很遗憾,但我们也感谢J国冰协对此做出的努力与支持。 另外,为了保证本赛季大奖赛的完整性,我们希望国际滑联成员国向我们发出承办总决赛的邀请。] 出发点是表明遗憾,但落脚点是展望。 所有人都不希望奥运赛季变得潦草不堪。 几乎是条件反射,叶绍瑶给冯蒹葭打去电话:“教练,您看见国际滑联的邀请函了吗?” “我正在开会,”冯教练压着声音回复,“刚看见,然后呢?” “华夏有申办的可能吗?” “现在华夏的疫情形势也很严峻。” “没有可能吗?” 可现在许多运动员都困在华夏,这是大好的机会。 手机那头,冯蒹葭被冬管中心的领导提醒按下手机,保持会场秩序。 电话没有挂断。 叶绍瑶误打误撞听到了领导的陈词。 原来也是因为总决赛取消而紧急召开的会议。 “我们打算向ISU申请大奖赛总决赛的承办资格,各位线上和线下的同仁怎么看?” 电话没有免提,远方的声音极微小。 但却是平地一声惊雷,把凑近耳朵的叶绍瑶和季林越炸了清醒。 “我听到了什么?” 像埋伏在暗处的狗仔,这是他们蹲到的第一手新闻。 季林越老实复述了一遍:“华夏计划积极申办总决赛。” 很难相信,连续几年推掉承办国际赛事机会的华夏滑协居然挺直了脊梁骨。 但有人在现场发问:“我国目前的国际航班很受限,除了首都和沿海部分发达城市,几乎没有直达航线。” 要知道,现在国际环境严峻,办理签证和出入境极其困难。 “那就从首都和沿海城市的冰场考虑。” 近处的桌椅拉动,冯蒹葭首先表态:“我认为首都经济发达,近两月的疫情相对平和,具备申办总决赛的能力。” “首都是我国重要的对外交流中心,人口庞大,一旦破开口子接纳几百上千号外国人,不定会对疫情反弹有所冲击。” “但事实上,大部分运动员已经滞留首都国际机场,并进入附近酒店休息。” 四座炸开惊讶声。 “我们可以奉行ISU的‘气泡’管理政策,在保证比赛正常举行的情况下,尽最大力度不给社会造成压力。” 这话很受与会领导的喜欢,也与他们开会的初衷相符。 但保守派仍然反驳:“比赛不急于这一时。” “冬奥会是华夏举全国之力筹办数年才有的结果,如今迫在眉睫,我们必须给我国参赛运动员一个机会。” 因为连年放弃承办国际赛事,华夏几乎上了ISU的黑名单。 裁判席上很久没有华夏人的影子,遑论裁判长和技术专家。 运动员也很少被滑协放出去参加国际比赛,除了叶/季,其他运动员的节目内容分能和同水平运动员差一大截。 华夏的花样滑冰正在或主动或被迫与国际脱节。 而现在,就是让国际重新聚焦的最好机会。 他们要给冬奥会造势。 反驳的声音逐渐小了,多了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局面已经很明朗。 “冯教说得很对,我们刚好也需要一场预备赛,来检验我们的冬奥场馆。” 是为了冬奥会特地改造的首都体育馆。 是刚浇好的冰。 第200章 “你要说,保证完成任务。” 首都的夜色总是和国外不一样的。 叶绍瑶一直这么觉得。 天上没有肉眼可见的星星,但冬风送过来几只孔明灯,不知道哪家孩子对它许了愿。 放眼眺望,湖泊倒映着即将承办部分雪上项目的首钢大跳台。 上次留宿容翡家,夜晚的首钢园还是黑漆漆一片。 现在装上五色灯带,让明明是上世纪工业遗留的产物,也完美地融进了首都的繁荣里。 又一处霓虹熄灭,城市最终归于宁静。 是该睡觉的时候了。 但这两天的经历太过复杂,让原本该休息的他们瞪着眼睛睡不着。 “季林越,国际滑联会通过滑协的申请吗?” 或者换个保守的问法:“华夏真的会向国际滑联提出承办总决赛吗?” 叶绍瑶还是不太相信,这不是她所接触的滑协的行事风格。 “冬奥会快来了,他们需要拓开冰上运动的市场,一定会全力以赴这么做。” “可是筹办比赛的成本太大,”她掰着指头算,“即使明天就能拿到审批,组建后勤团队,招募志愿者,包括赛场和训练馆的检修,都需要时间。” 季林越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忘了,我们之前看到的新闻。” 去年国内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两院从规划到建成只用了十天。 华夏人总是不缺在困境中凿出生路的办法。 在同样的夜晚,他们无法感知的地方,暗流在涌动。 …… 12月6日,大奖赛总决赛原定的开幕时间,首都下了场大雪。 这种感觉很奇妙。 明明此刻的自己应该站在赛场上释放。 但叶绍瑶环顾,身后是堆叠的跳箱,她坐在瑜伽垫上拉伸放松,看体能师给季林越加训。 像走在平行时空的岔路。 关于华夏以滑协的名义主动申请接盘总决赛,最终结果还没在社交平台公开说明。 但据冯教练传回的小道消息,目前没有其他成员国协会竞争,华夏拿到资格是板上钉钉的事。 “绍瑶,首都下雪了,”容翡传来简讯,语音通话切成视频,“你看,这是小翡记者和小张记者从国家训练馆发回的报道。” 叶绍瑶被她的拿腔捏调逗得没法,起身走向健身房的玻璃幕墙:“我在首都,也看到了。” “我其实是想给你看这个。” 三旬老人用不惯新手机。 叶绍瑶看她几次翻转摄像头,雪片落在睫毛上,压得眼睛睁不开。 下一秒,镜头又切换,目光所及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有训练馆的一角。 “你们已经进集训队了?”她问,“以什么身份?” “神秘嘉宾,”张晨旭给她戴上碍事的围巾,音量被盖住大半,和呼啸的风声势均力敌,“其实是双人滑的技术监督,不过我俩平时也有随便练练。” “哪里随便?你们被关进集训队前,还参加了国内的全锦赛。” “天啊,”容翡试图捂住她的嘴,意识到隔了网线,只能掩耳盗铃,“别提了,我成年组就没滑过这么差的成绩。” 网络舆论对于容/张的复出,都是快乐滑冰的宽容。 所以在他们收获全锦赛银牌时,周围都是一片鼓励。 老将不易,感谢现役。 但他俩并不这么觉得。 “我们本来想闪亮登场,”张晨旭也发笑,“结果只登了亚军的台。” 对此,他和容翡私下互嘲了好久。 真好啊。 叶绍瑶想。 “希望我在三十岁时,也能有你们这样的勇气。” 容翡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听见张晨旭把他们的训练糗事捅了干净,强势剥夺他的通话权。 说那么多,正事一样没干。 所谓正事,她指了指训练馆外的路灯:“绍瑶,你看。” 眼前,不,那一整排路灯,全都挂上了新旗帜。 “红色好,喜庆。” “你没抓住重点。” 容翡拉近焦距,足够让对方分清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叶绍瑶定睛:“这是我和季林越。” 季林越刚结束拉伸,像个行走的暖炉。 “国家训练馆?”他一眼就认出了。 “这说明什么,”容翡笑吟吟的,“今年的GPF落地首都了。” 冬管中心的负责人着手宣传,满大街都是参赛选手的旗帜。 真的。 酒店楼下开进市政的工程车,工人师傅冒大雪登上云梯,紧赶慢赶装点银装素裹的城市。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那面旗帜选图自加国站。 刚好是他们私藏的两张。 合理怀疑工作人员里混入了自己人。 “*红色,真好看。”季林越也说。 但看得多了,不免有些犯怵。 除了酒店附近的路灯,交通主干道的公交站,连出租车顶的LED显示屏都得来两句: [12月17日,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落户首都,诚邀您的观看。] 有种被父老乡亲包围的感觉。 他们是今年唯一入围总决赛的本土运动员,分到的关注自然更多。 “瑶瑶,你看前面的公车。”和季林越坐在站台,他时不时会来上这么一句。 叶绍瑶选择闭眼不看。 身后的广告栏挂着GPF宣传海报,这就算了,眼前停靠的公车,想也不用想贴着什么。 她不想和自己六目相对。 “这张印的是M国选手。”季林越忽悠。 是吗? 睁眼,闭紧,一个胳膊肘往身边拐。 “季林越,你晚上睡觉记得睁只眼睛放哨。” …… 赶在开赛前,滑协紧锣密鼓地发布了赛程、运动员和官员名单,把场子炒得火热。 尤其在开幕式表演中,已经低调多年的“冰上玉人”阚玉和同期男单运动员陶盛同时登台,在冰场舞了一曲国风,将还没有正式开赛的体育馆首先推向高潮。 了解花滑的华夏人,都知道这两位的含金量。 而后,前冰舞运动员颜惠萍/金颂岳倾情助阵,被队列滑的小朋友们拥簇着出场,又在节目递进中托起他们间最小的一个。 花滑是一种传承。 今天没有冰舞比赛,几对运动员在观赛席看表演,叶绍瑶对演出效果大为惊讶。 临时搭起来的班子似乎还挺靠谱。 巴芙拉举着手机拍不够,跟着摇滚乐摇摆:“这就是冬奥会吧。” 灯光精准到毫厘的调度,表演道具逼真精致,现场冰迷阵阵高呼。 冬奥会应该也就不过如此。 叶绍瑶点头回应她。 但华夏人与生而来的好客远不止如此。 疫情带给观众太多条条框框,不能摘下口罩,不能离开座位,也不能向冰面抛礼物。 那他们就用歇斯底里表达欢迎。 M国运动员? 这简单,谁没学过一句eon”、“fighting”。 俄国运动员? 老朋友了,“Давай(加油)”! 西班牙运动员? 他们也会,“bravo”! 小说主角才会的八国语言,现场观众张口就来。 当然,还是中文最能直抒胸臆。 什么千篇一律的“加油”,轮到叶/季出场,前排冰迷能夸两分钟不带重复的话。 偶尔还沾点朴实的脏。 “我靠,你俩今天的发挥堪称完美,这居然是我们华夏运动员可以拥有的水平。” 等叶绍瑶和季林越从走廊离开,那些观众更为疯狂: “我靠,我今天死而无憾!芍药月季太争气了,堪比守国门的表现!” 分数还没出来,后劲还没过去。 “华夏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49.34分,节目内容分37.80分,韵律舞得分87.14分。” 观众“唔”声一片。 这是什么水平呢? 有冰迷类比,国内全锦赛领奖台选手的自由舞分数也大概如此了。 格林教练不吝啬点头:“今天的小分表不会太难看。” “只是不太难看吗?”叶绍瑶的嘴角简直要咧到耳后。 “不要太早松懈,”教练突然换上严肃面孔,“明天再展示你的笑容。” 好吧,那她偷偷笑。 “季林越。” “嗯?” “下一场韵律舞,我们上九十分吧。” 今天的表现分很一般。 要不是出场太早,他们的主场优势应该能发挥得更明显。 “好。” “你要说,保证完成任务。” “只是我的任务?” “我的也是你的。” 季林越被她的强盗逻辑堵得没法,好没志气地在她腰窝挠了挠,以示反抗。 “Yes,sir.” 还口是心非。 “季林越!”叶绍瑶触电似的,捂着腰弹开,“我要告状。” 木门把手拧动。 公共休息室并不是他们专属,即将检录和已完赛的运动员会把这里作为据点,铺开一张瑜伽垫,听听歌,拿筋膜枪放松肌肉。 窝里斗还没结果,在其他运动员进门时,她立马偃旗息鼓。 “下次再告状。” …… GPF第二个比赛日,男单短节目和冰舞韵律舞完赛。 男单的格局还算稳定,自由滑出场顺序和首场没有太大区别。 冰舞方面,M国白黑组合以89.24分排在首位,华夏选手叶/季紧随其后,俄国组合巴芙拉/帕维尔以85.03分进入最后一组。 像一组等差数列。 “孩子们,这里是你们的主场,不管滑成什么样,全场都会为你们欢呼,”格林教练做好辅导,“但你们要知道,他们的掌声是送给‘华夏运动员’,而不是指名道姓的你们。” 叶/季,或是其他人,只要登上这片冰场,都会拥有这些赞美。 “我的意思是,再高的声浪也淹不过山头,能把你们送到山顶的,只有脚下的每一次滑行。” 滑出来的路,才算数。 200-210 第201章 一雪前耻,雪了一半。 GPF从来不缺剧本。 自由滑中,以稳定性著名的J国女单选手,在全场第一个阿克塞尔三周跳中出现摔倒,拱手让出了领奖台。 随后完赛的双人滑,俄国组合意外夺冠,虽然他们的技术分在六对选手中仅排第四。 男单更是乱成一锅粥。 前天还被国外媒体盛赞为欣欣向荣,今天该摔跳跃的摔跳跃,该腿步法的腿步法,一个完全clean的节目都没看见。 个别选手甚至在节目中贡献了零周跳和一级旋转,令人咋舌。 秦森河围观了全程直播,在聊天群里抱怨选站的坏运气。 当初,他在F国站的神仙打架中提前出局。 但照各位今天的表现,他的赛季最佳成绩甚至能帮他走上领奖台。 时也,命也。 没空安慰奔走相哭的秦森河,等清冰结束,就是压大轴的冰舞自由舞。 说起来,滑协在安排赛程时,还征求过叶绍瑶和季林越的意见。 “你们可以顶住压轴的压力吗?” “我们可以。” 格林教练又穿上她自认为的幸运战袍,一件咖色的毛领大衣,很衬她新做的复古发型。 “我来没收你们的手机。”她说。 距离开赛还有一个小时。 在这个小时里,他们需要完全屏蔽外界干扰,调动身体肌肉,尽快让自己进入竞赛状态。 “再拉拉筋,围着休息室跑两圈,别受伤。” 运动服还裹在身上,运动手环提醒心率过快,发出微弱的振动声。 “这么紧张?”她挑眉。 叶绍瑶把手藏在身后,老实说:“兴奋多于紧张。” 他们即将迎来一决胜负的终场。 想到新版节目会如何呈现,想到他们距离领奖台只有一步之遥,气血不可自抑地上涌。 格林教练瞪了她一眼,叹声说:“心态要平稳,否则反而干扰你的表现,打乱滑行节奏。” 自由舞是一场四分钟的持久战。 神经过于亢奋,很可能会失去和搭档的配合,体能分配也会出现问题。 “我知道,我会尽快冷静下来。” 拍打手臂,纵身小跳。 外套包裹住躁动的灵魂,裙摆被牵动着上下跳动,像海中借风浪攀缘的水母。 …… 戏剧果然蔓延到了冰舞赛场。 韵律舞后排名末位的F国组合,以节目内容分的优势,在自由舞后反超M国小将KeilaWinter/DaneSummer。 冬夏组合抱着遗憾,结束自己的首次总决赛之旅。 加国组合在本赛季迟迟没有把良好的状态发挥出来,这套节目完成得中规中矩。 但因为表现力成熟,又是名声在外的老搭档,得分依旧不低。 第二组五分钟练习时间,叶绍瑶/季林越千呼万唤始出来,携手和俄国、M国组合登上赛场。 刚才还捂着胸口感受心率的叶绍瑶已经平静下来。 等播报员一一介绍结束,她和季林越从冰场中心分开,各自适应了冰场后,进入同步训练。 同捻步是他们发挥最不稳定的技术动作。 这几年休赛季,瑞秋格林会邀请专项教练帮助他们弥补这个弱项。 虽然不能百分百地规避出错,但他们在近几次大赛都执行得不错,定时炸弹变成暂时休眠的火山。 两次捻转练习结束,放松绕了个半场,从短轴进入中心区域,开始旋转练习。 这是他们的强项。 但每次热身,总要先把每个难度变换磨合一遍,确定不会在低级失误上犯蠢。 再是两个托举练习。 短托举是一如既往的弧线托举,他们在滑出时接上了新编的衔接动作。 不免想到俄国站那冤大头的摔倒扣分。 这次修改了滑出,他们不再给裁判任何扣分的理由。 组合托举的难度也有调整。 在梳理两个托举动作变换时,叶绍瑶听到季林越吸了口凉气。 落冰,她带他靠边刹住脚:“怎么了?” “没事,”借机会脱下外套,季林越牵着她重新回场,“可能刚好牵扯了旧伤。” 旧伤? 叶绍瑶没多想,只是关切地问了他的肩膀和脚踝。 有康复师和IAM的医疗保障,他们的小伤小病都恢复良好,季林越在前两年就停了熏到刺鼻的膏药。 “放心,肩膀没事。” 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他揉了揉肩头。 趁练习时间还剩一分钟,最后过遍接续步。 用刃,用刃一定要准确清晰。 “练习时间到,请其他运动员退场。” 按照韵律舞成绩,首先登场的是俄国组合巴芙拉叶/帕维尔扎伊采夫。 观众席的灯暗下。 这场景,仿佛在上个月的俄国站才上演过。 连出场顺序都一模一样。 叶绍瑶坐在场边,她似乎也是在音乐响起的时候,穿上了外套,抱着手臂取暖。 季林越也在他们进入联合旋转时,给她头戴的王冠别上一字夹。 她拍了拍脸颊,试图赶走脑子里的恍惚。 谁说相似的开头一定会走向同样的结尾呢。 闭上眼睛默背动作衔接,观众席突然躁动。 有小姑娘小声问妈妈:“他失误了吗?” 女人的声音被口罩和音乐层层加工,叶绍瑶只听到最肯定的一个字,“对”。 场上,扎伊采夫还是没在关键时刻顶住压力。 或者说,无论几分紧张,这个失误是必然发生的。 单足接续步,他的前外外勾步重心不稳,浮足在慌乱时落回冰面,耽误了接下来的转三和括弧步。 没有满足难度步法比重,完成质量不佳,两人的接续步只分别拿到三级和一级。 技术分大打折扣。 连季林越都在摇头。 这是扎伊采夫的第一次大奖赛总决赛,以一个戏剧性的失误宣告失去冲击更高领奖台的竞争力。 他与巴芙拉在节目后落到第二位。 如果接下来的叶/季和白黑组合均发挥稳定,铜牌将和他们挥手告别。 kc区的巴芙拉鼓着两腮不说话,目光呆滞,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似乎在生闷气。 但也可能是自责,她后半程的表现也称不上多问心无愧。 舞伴的失误直接影响到她的步法,两个人情绪低落,整体表现力没有完全释放。 “回神,”格林教练给叶绍瑶和季林越松了松肌肉,“别在意别人的表现,别忘记自己的动作。” 是的,现在是他们一雪前耻的最好时机。 踏着观众的呼喝登场,又在声浪还未消退时准备就绪。 “加油。” “加油。” 有前面四组的铺垫,他们已经做好十足的准备。 加之观众带来的属于东道主的底气,让他们在滑行中愈加坚定。 掌声一阵高过一阵,在短暂的两秒后又戛然而止,观众在期待下一个完美技术的诞生。 三组同步捻转步过后,叶/季在间奏完成第四组额外捻转步。 圆形步里的单足步法串,所有滑行干脆利落,用刃到位。 半曲音乐过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新编的托举动作。 五练时候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撞进脑子。 旧伤…… 叶绍瑶的尾巴骨窜上一股恶寒。 她犹豫了。 这个以毫秒计算的犹豫让他们的配合险些失误。 直线托举变转体托举,女伴应该从旧版本的单一姿态,改变为在男伴另一只肩上持续姿态变换。 脚踩在他的腿上,刀刃没有完全放好,在翻身落冰时划了一道。 叶绍瑶强迫自己集中精力。 音乐在滑行中结束。 观众看了场几乎没有瑕疵的表演,打心底为自家选手道恭喜。 具体喊了什么,叶绍瑶在冰场中央,她听不见。 她只顾上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自己和季林越的默契还在,意识到她动作迟了半拍,季林越直接单手辅助下法。 应该无伤大雅。 “瑶瑶。”他滑近,向她伸出手,等待她和自己向宾客致意。 叶绍瑶没有想好掩饰失误的措辞。 好在他也没问。 “今天的滑速还不错,技术动作基本都滑出了训练水平。”格林教练和他们握手,拥抱,似乎并没发现她在赛中的异常。 一口气一舒再舒,心头的疑窦半点未消。 “季林越,你还有什么旧伤?” 坐在kc区,她也不管镜头中的自己如何,倾着身体前看后看,试图要印证他口中的旧伤。 大脑还在运动后的疲惫状态,季林越反应了一秒:“也不算伤。”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 在他的认知中,这根本不值得可以搬上台面大讲特讲。 “我好奇。” 他被她的反应逗笑:“我说过,如果真的有伤,我会对你毫无保留。” “但是我很好奇。” 分数出来得很快。 助教在旁边提醒他们关注比赛,叶绍瑶头回觉得这分数快得煞风景。 “华夏选手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68.75分,节目内容分55.82分,自由舞得分124.57分,暂列第一!” 中文播报员是华夏人,他念起华夏运动员的分数时,带着油然而生的自豪。 分数栏跳转,自由舞与韵律舞分数相加,叶/季的最终成绩定格在211.71分。 “今天的内容分还是一般。” “但这是芍药月季的史前巨分!” 爬山难,但他们一步一步都在攀登。 赛场上,白黑组合又下一城,拿到职业生涯第四枚GPF金牌。 赛场下,格林教练赶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身边。 “这是冰迷托我偷偷带给你们的。” 粉色的纱裹住一捧,夹在纸边的标签写着—— 至华夏冰舞运动员叶绍瑶/季林越。 香气恬淡,没有喧宾夺主,衬托并不应季的芍药和月季。 “犹豫什么呢?”格林教练的急性子探出头,把花转而塞给季林越,“银牌同样值得鲜花。” 何况…… 这是亚洲运动员在冰舞项目创造的最好成绩。 也是亚洲运动员第一次窥见二百一十分的风景。 …… 颁奖仪式结束,后场冷清了不少。 休息室里,巴芙拉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和搭档坐在一块听音乐。 见有人回来,她发出邀请:“今晚泡温泉吗?” 经主办方赛前调整安排,他们从隔离酒店转到场馆附近的星级酒店,温泉是它的一大卖点。 叶绍瑶爽快答应。 几天比赛下来,心里的弦绷得够紧,她的确需要放松。 她想,季林越也应该需要。 但饭后,她敲门问了一嘴,得到再三犹豫后的婉拒。 “想拒绝就拒绝,你忸怩个什么劲。” 叶绍瑶没眼看,他想了半天,好像尚在青春期里言不由衷的小男生。 “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她问。 在她看来,季林越在今天的种种都太反常。 “是因为你的旧伤不能碰水?”她回忆,“可你刚才还洗了澡。” 所以,完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季林越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低哑:“必须要纠结吗?” “对,”叶绍瑶点头,“你说的对我毫无保留。” 他无奈地偏头,把她带进房间,锁上房门,一串动作像节目一气呵成。 室内很安静,只有新风系统碌碌运作着。 他刚洗过澡,穿了身宽松的睡衣,把结实的身体完全罩住。 然后,叶绍瑶看他弯下腰,将左腿的裤脚一圈一圈挽起。 拇指压在膝盖上两寸,刚好留出一道红印。 是她不小心用刀齿擦到的。 叶绍瑶心切,把人推到床尾,看自己造成的伤痕。 “用药了吗?”她问。 “没有破皮。” “对不起。” “我给你看,并不是想听这个。” “那也对不起。” 她的指腹摸过这道印记,力道时轻时重。 她没办法控制,手有些颤抖。 从刚开始滑冰,穆教练就提醒她收好冰刀,冰刀不锋利,但也不安全。 轻轻划过皮肤,也会留下痕迹。 所以除了不得不用上冰刀的托举,她从来都将冰刀谨慎示人。 神色在脸上变了又变。 她蓦地攥紧裤腿:“我可以看看吗?” 在他的默许下,她又小心翼翼往上撩了几寸。 这道印子并不短。 季林越方才展示的,只是它微不足道的小尾巴。 而伤痕的另一头,是—— 更多道丑陋不堪的,横七竖八的,已经增生凸起的,新旧瘢痕。 第202章 二月立春的时候,再次相聚。 叶绍瑶做了半个晚上的噩梦。 梦里,那些实在有些可怖的疤痕生长成扭曲的怪物,握着无形的藤条鞭笞着她。 一记比一记更重。 她退到悬崖。 坠落,失重感过电般侵袭,下一秒,跌回被窝里。 一阵痉挛。 叶绍瑶抬手摁开床头的小夜灯,雪夜,微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侧脸埋在枕头里,她只有一半的视线,看床头柜上放了两只精致的桃木盒,里面躺着刚刚收获的银牌。 凌晨四点,还来得及做个美梦吗? 但是闭上眼睛,那些怪物又卷土重来。 她来回调整姿势,满眼困意,可怎样都无法舒服地睡去。 看来得在进集训队前,找心理师聊聊。 她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季林越。 负罪感? 还是内疚。 他的左腿并不是她常用的支撑腿,没看到的另一个裤管中,只会有更斑驳的画面。 她不敢细想。 “你以前从没提起过。”早饭间,她弱弱地说。 看她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季林越宽慰:“因为它们不值一提。” “但你也很在意。” 后半夜的时候,她睁着眼睛回忆。 从他们开始搭档,她就没再见过季林越的短裤装扮。 行李箱里没有,衣柜里也没有。 夏天去SuperAquaClub,他也拒绝了朋友们的泳裤邀请。 理由是海水过敏。 这很正常,没人的审美观会认为疤痕漂亮。 “可这不是自卑,”季林越说,“这是我的必经之路。” 他感谢它们存在。 他说得极认真,又好像云淡风轻,含笑去摘她的心魔。 叶绍瑶不知道曾经的他用多久才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不是也曾陷入同一个囹圄。 总之,她大概没办法立刻跨过这道坎。 这太残忍了。 “我们今天先把冰上的托举训练放一放吧。”她商量。 季林越没有强求:“那就多练几组陆地托举。” …… 转入集训队那天,刚好是平安夜。 格林教练带组里的运动员回国,临走给叶绍瑶和季林越送了圣诞布丁。 “我尊重你们协会的安排,”不能亲自把孩子们带上冬奥会,她攒了好些不满,“但你们一定要每天发送训练视频,我会让体能师灵活调整训练计划。” 她对华夏冰舞有些了解,也并不信任,远隔重洋,她会想办法参与其中。 “我知道,您已经安排了眼线。” 叶绍瑶早与金荞麦通了气,她和容翡同天加入集训队,已经在冰场等候多时。 “那不叫眼线,金是我的得力助教。” 主办方安排的机场专线在酒店楼下缓缓停稳,其他教练团队拎着行李陆续上车。 “教练,请注意时间,”Eva打开后排车窗,“我们的航班在三小时后,可等不了下一趟巴士。” 时间催人。 “再见,祝你们好运。” “冬奥赛场见。” 目送教练上车,叶绍瑶向后排的朋友们挥别。 Eva纠正:“不,是下周的网课见。” 等落地加国,她和Rowan也得转机回M国一趟,进入冬奥会的前奏。 散似满天星。 二月立春的时候,万国来华,他们会再次相聚。 …… 冯蒹葭的小电车到得很及时。 协会领导在半小时前还抱怨商务车走审批慢,半小时后,她已经按捺不住亲自接人过去。 机场大巴前脚刚走,尾气的颗粒还浮在空中。 她摇下车窗,看叶绍瑶和季林越在门口傻站着。 “行李呢?你们两袖清风?” 刚嫌手脚慢,等行李箱在车门前整齐列队,她又叹为观止。 这车开了小一年,她头次知道还能当房车使。 后备箱的空间完全不够,后座还叠了三个大箱,每次归置都能让可怜的底盘抖一抖。 “活了五六十年,转头当货拉拉司机了。”她自嘲。 叶绍瑶堆笑说:“毕竟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原本总决赛后,他们就计划直接回国训练,所以几乎从维德太太家带走所有东西。 冬奥会结束,退役与否,回到那幢小洋楼与否,他们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像驮了几吨重担的骡子,回程途中,冯蒹葭直说她的车走不动道。 “明明是限速。”叶绍瑶撑着行李箱腹诽。 首都市区的交通还是乱成老样子。 尤其在雪后,前面的清雪车开道压速,简直比彻底堵死还要挠人。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冯蒹葭时不时瞟眼后视镜,必要时踩脚刹车,“秦森河他们前段时间一直在副馆训练,主场馆在今天才铺上新冰。” 这么一讲,倒像是与有荣焉。 “禁止给我们扣帽子。” “别谦虚,”冯蒹葭也不遮拦,“昨天领导视察时亲口督促的,两个在外流浪的宝贝快归队了,得尽快赶紧主馆。” 人一多,不到标准尺寸的副馆就会活动不开,是这么个意思。 为庆祝集训队全员到齐,冬管中心的领导给叶绍瑶和季林越办了个入队仪式。 不过流程还是老一套。 针对GPF的表现嘉奖之后,冬管中心主任讲话,协会主席讲话,总教练讲话。 冯蒹葭在台上明目张胆掏出演讲稿,明目张胆换上老花镜,开始磕磕巴巴打官腔。 叶绍瑶绷着脸,满脑子都是她抱怨当牛做马的阴阳怪气。 仪式后,就着一众班子,LED屏换了个标题,顺道开始冬奥赛前大动员。 总局领导千呼万唤始出来。 “各位运动员要奋力冲刺决战决胜,教练团队要密切关注运动员状态和动向,冬奥在即,全队上下要牢牢拧成一股绳。” 翻来覆去说了半天,主旨也就这么几个字。 之后的各部门会,再没有运动员的事儿,冯蒹葭让他们先行解散,晚饭后到副馆集合晚训。 “你们,”她指了指叶绍瑶和季林越,“刚比了赛,先调整调整心态,下周一开始上冰。” 多好,还给了周末。 宿舍楼外,季林越原本还想进楼帮忙布置,被叶绍瑶推了回去。 “别想借铺床的理由浪费时间,”她说,“我们冰场见。” 她是个听教训的好孩子。 只限于听。 休赛季都不敢挥霍周末,现在怎么能。 …… 副馆里灯火通明。 不知谁的体能教练发了通火,把人赶出场馆跑圈子。 食堂大姨收拾了餐厅下班,但因为封闭管理,也得在基地留宿,一路畅想冬奥会后的自由生活。 叶绍瑶和季林越沿着沥青路一直走,到视线最开阔的广场,就能一瞻主馆的百级石梯。 保安和他们打照面:“主馆今天不开放,你们怎么来这儿训练?” “被教练赶过来的。”叶绍瑶胡乱回。 “可怜孩子。” 在训练基地待了十几年,保安对五花八门的集训队矛盾见怪不怪,没细想真实性,给他们网开一面。 还好心摁开冰场吊顶的大灯。 “清冰的师傅下班了,可别把冰面凿得太难看。” “好。” 时间有些晚,来不及做一整套热身动作,叶绍瑶和季林越绕着内场跑了几圈,开始关节的活动拉伸。 “今天练托举吗?”季林越问。 叶绍瑶顿了顿:“下周一吧,等荞麦给我们抠一抠细节。” 她知道自己在抵触什么。 他们试过的。 即使只是陆地托举,她也会在踩上他的腿时打颤。 好像平底鞋会让他们接触的距离更近,脚底异样变崎岖,然后长成沟壑和山脉,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些生理厌恶。 漫长的活动时间,他们没再交流。 或者说,是季林越在单方面回顾体能师的要求,帮她记每个动作的数。 柔韧练习,完成。 平衡练习,完成。 手臂力量练习,完成。 下肢负重练习,完成。 身体的疲惫还没有根据,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叶绍瑶很期待上冰,恨不能住在冰面上。 但一想到会和季林越接触的种种,她就头疼。 “真的不练托举吗?”她自言自语。 “快八点了,应该练不到那去,”季林越换了个措辞,“一定练不到那去。” 逃避可耻,但很有用。 绑鞋带的手有劲了,叶绍瑶让季林越先上冰滑两圈。 “今天先磕刃推加捻转,谁的冰痕丑谁是王八。”缩头乌龟如是说。 季林越退出休息室,室内一下静得出奇。 叶绍瑶靠着墙放空了会儿,才发现室内光线并不充足。 两排灯光只开了一盏,照亮的只有她这一隅。 脚下是融进黑暗的阴影。 “啪。”脑子没有思考,她鬼使神差摁亮了所有灯,室内突然刺眼得不适应。 像心里的阴翳被照透。 脚下有阴影,是因为她趋向光。 她要看着光,要把阴影抛之脑后。 积极的心理暗示推她向前,到冰场的时候,季林越靠在板墙边。 他背对入口,在想什么,叶绍瑶猜不到。 察觉到动静,他转了方向。 “瑶瑶,”他说,“看到那个看台了吗?” 莫名其妙。 以为是场幼稚游戏,叶绍瑶掐着嗓子:“看到了。” “登上去。” 她心疼:“我的刀套很贵的。” 话是这么说,腿听话地迈出去。 是什么花样,她都要居高临下亲自看看。 “是圣诞树!” 高处果然可以看到好风景。 主场馆新浇的冰层里,铺了张占据半个场的蜡纸,是红与绿相称的圣诞树。 被冰封的圣诞树。 “对,”季林越卷着手,放声说,“你挑一个礼物盒。” 圣诞树上,挂了很多方方正正的盒子。 “你要送我礼物?”叶绍瑶扬着嘴角,“那可以挑四个吗?” 她指了指堆在树干的礼物盒。 季林越远远比划了“OK”,开始酝酿他的计划。 第一个礼物盒,是个高度很充足的华尔兹跳。 第二个礼物盒,一个转三进入的后外点冰跳。 两层礼物盒开完,她把所有一周跳扫荡一空。 好像没什么惊喜。 她跳出规律,直接指了接近顶端的那个:“这个是隐藏款吗?” 季林越想了想,即兴编了套换足联合旋转。 居然还顾及了变换难度姿态和变刃的提级条件。 不过大概是冰舞练久了,旋转都带着捻转的味儿。 叶绍瑶没看够,再问:“树顶的礼物,是什么?” 是一个阿克塞尔两周跳。 许久没练过,季林越没把握好起跳高度和转速,有些用力过猛。 在空中的旋转轴明显倾斜,把叶绍瑶吓了一激灵。 没顾上欣赏,她踩着冰刀往冰场奔,抬头,季林越居然奇迹般地落冰了。 眼神交流中,她央求:“我刚才没看到,你再演示一次吧。” 她可太想亲眼看看,一个过周的,收紧稀里糊涂的,几乎要贴地飞行的两周半,是怎么靠核心力量掰回来的。 “该训练了。”季林越摸了摸鼻子。 “你是不是在冒冷汗?” “没有。” “我看到了。” “没有。” 是吗? 叶绍瑶信誓旦旦:“捻转,速来,今天一定把你练服。” 她专治嘴硬。 …… 训练基地没有宵禁。 只是过了十二点,园区内的灯会自动暗下去。 他们在训练馆磨磨蹭蹭到凌晨,一路只有微弱的路灯作伴。 雪肆无忌惮地砸在他们帽子,肩膀,和扣紧的手上。 轻盈且干脆的一声,又一声。 “季林越,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叶绍瑶刚尽兴,把嘴闷在围巾里,“下周一,你会看到以前的我。” 她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不需要是以前的你。”季林越说。 存在过的芥蒂和坎坷太多,今天踩在脚下的,只是其中一个。 正是这样那样的经历塑造了现在的他们。 所以,别提以前。 叶绍瑶会意:“那就是崭新的我。” 去训练馆的路很长,回宿舍的路却很快到尽头。 傍晚时没有注意,保障团队居然真在践行领导的讲话,给宿舍楼的大门装上了电子日历。 [2021年12月25日,距离首都冬奥会开幕还有四十天。] 上次看到这样的倒计时,还是在冲刺高考的时候。 叶绍瑶没来由想起倒数结束那天,她为语文作文的素材抠破了脑袋。 放在二十六岁的今天,应该不会那么狼狈了吧。 “季林越,备战冬奥会,你做好准备了吗?”她学着领导的样子,语调先抑后扬。 “大概,”他说,“下周一就准备好。” 第203章 “只有王子才能吻醒公主。” 克服心理恐惧道阻且长。 跟着集训队训练的第一天,冯蒹葭就发现了问题。 “你们给我个解释,怎么会在托举上出现失误?” 摸底测试,叶/季在自由舞中表现得手忙脚乱。 尤其是惊艳过广大媒体的长托举。 他们犯下的甚至不是超时或缺失难度姿态变换这样的低级错误。 而是直接进入失败。 “现在不是合乐练习,请你们认真对待,”冯蒹葭敲着手下的笔记本,有些着急,“我需要根据你们的状态安排未来一周的训练内容。” 但这样的失误实属意料之外,也让他们的成*绩不具有参考价值。 在场边立正站好,叶绍瑶和季林越老老实实低头挨训,冯蒹葭到底说不出重话,只一个劲问怎么回事。 “冯教,”金荞麦像挺身而出的救世主,“叶/季和纵/程的训练交给我就好。” “你还年轻,执教经验不足,协会只让你随队当助教。” 但年轻也是她最大的优势。 正因为她和这两对组合是四舍五入的同龄人,或许更容易找到症结所在。 衡量再三,冯蒹葭选择放手:“小金,务必带好我的徒弟。” 金荞麦保证得漂亮:“当然,他们也是我的徒弟。” 拿到指导权,她首先带领几人向副馆搬迁。 从崭新的场馆重回老破小,程堰有些怨言:“主馆宽敞,也活动得开,没必要来这儿。” 金荞麦睇了他一眼:“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浮气躁,清静的环境适合你。” 年轻人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一身牛劲在冰场挥霍不完,姿态和动作总有些不拘小节。 她多多少少察觉叶/季在配合上出现问题,找个僻静的地方聊一聊,也有裨益。 “你们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有今天的表现?”她直奔主题。 按照上周GPF的表现,他们的状态应该正火热,完全没理由突然降至冰点。 太不正常。 冰场上正是纵歌和程堰的训练时间,两人时而攻克自己的薄弱项,时而合体练习步法,刀刃划过冰面的声音是最悦耳的背景音。 叶绍瑶几句话就把原因全抖出去,季林越坐在旁边,时不时应和两句。 末了,她打包票:“放心,我确信我们的能力没有问题。” 放不下一点心。 赛前出现心理障碍,可比突然丢失技术要难平复得多。 金荞麦坐在围挡上,说起关于她的陈年旧事。 “当年我找到老陈,希望他能复出和我搭档,他是不同意的。” “为什么?” “他和我开玩笑,说腿上好不容易养好的伤,比命还要金贵。” 她和陈新博从第一次见面,就开诚布公谈了这些。 陈新博身上的伤不少,尤其和前搭档携手的几年,百次如一的托举让他的腿部神经十分敏感,那道伤口叠了一层又一层,从来没有完全结痂过。 “但他最后还是选择回到赛场。” “因为那天的天气很好,适合聊天。” 所以他们坐在首体大的露天操场,你来我往聊到夕阳西下。 陈新博在最后回心转意,直接提出次日的训练计划。 “上冰?”金荞麦刚碰一鼻子灰,没反应捡了宝贝,“和我吗?” 陈新博反问:“不然呢?” “可你刚才以腿伤拒绝了我。” “对于身体来说,伤病是负担,但我的意志告诉我,它是勋章。” 褐色的痂被揭下,深红浅红的印记重新覆盖了它。 这是重塑荣耀必需的苦难。 叶绍瑶问:“你也曾因为前辈的腿伤犹豫吗?” “犹豫,但是骄傲地犹豫着,”金荞麦说,“你和小季关系更特殊,所以我这一路的参考价值并不高。但我得提醒你,在进入训练馆的那一秒开始,你们只能是搭档。” 只能是搭档,只能为了目标和梦想。 这注定要放下些什么。 叶绍瑶突然就参悟了。 她之所以陷进畏惧和内疚的情绪,是完全把自己放在了感性的位置。 表演需要感情,但训练一定不能携带这些。 上了场,他们只是并肩作战的搭档。 “这么说,有开解到你吗?” “可能还需要时间消化,”叶绍瑶站起身,“但我有重新站上去的底气了。” 这不是她欠季林越的。 这是他们共同努力的证据。 “那就好,我去盯纵歌和程堰的训练。” “荞麦。”叶绍瑶叫住她。 “还有什么没想明白?” 她摇头:“抱歉,我们的自由舞改了很多地方,已经不是你教给我们时的样子。” 她知道这套节目对于金荞麦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永远到不了的、不会开启的下个赛季。 “难道我没给你们说过,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吗?”金荞麦笑了笑,又严肃地板着脸,“是不是最初的模样不重要,因为现在的它就是最好的样子。” 她在围挡上换了方向,让纵/程重新合遍韵律舞节目。 没有领导和人多眼杂的教练组,他们的表现要比测试时松弛,表情也更生动。 “你们的节目比赛季初要流畅很多,”金荞麦问,“有其他高人指点?” “前辈们有提过小建议,”纵歌向场外的叶/季抬了抬下巴,“我们前两个月也去M国精进了节目。” 得亏在落选赛上,他们重新见到底特律的教练组。 对方念在师徒旧情,几次邀请他们回去短训。 纵/程在拿到M国签证后,也不顾国内领导阻拦,马不停蹄赶赴组里。 时间不多,没有可以让他们从头抠细节的机会。 但有名教点拨,两套节目都比落选赛的版本精致,衔接更发挥了他们表现力的长处。 “难怪图案舞没那么死板了,”金荞麦说,“用刃再上一层楼,进自由舞有望。” …… 滑协领导几次三番来基地看望,对比运动员的赛季最好成绩,明里暗里定下指标。 在这个周期,随着容/张退役,双人滑的优势逐渐不再,两对新生力量首次参加奥运会这样的大型赛事,能够顶住压力进入前八就算完成任务。 秦森河是国家队的老人了,一直以来的能力有目共睹,即使已经过了职业巅峰,也有望挤进前十。 栗彤是华夏近年为数不多能够度过发育关的女单运动员,虽然难度一般,但她在尹谊萱后,扛了女单一个奥运周期的大旗,让这个项目不至于断档。 追平尹谊萱在索契冬奥会上的成绩,是她的目标。 纵/程和另一位男单运动员虽然在本赛季也有亮眼表现,但尚且不具备较大的国际竞争力,能进入自由滑就是意外之喜。 叶绍瑶/季林越则是最有望在花滑项目为华夏拿到奖牌的组合,笑眯眯的领导们嘘寒问暖,一度寄予他们“剑指领奖台”的厚望。 这难度可不低,要兑现这样的目标也不容易。 集训队在与IAM的体能师取得沟通后,适当把叶/季每日的舞蹈课和陆训时长上调到四个小时,冰训四个小时,偶尔加练。 每天傍晚下训,叶绍瑶只觉得灵魂被抽走。 唯一的念头是,希望季林越把自己敲晕,让救护车抬她回去。 “瑶瑶,淋浴间没人了。” 被季林越叫醒时,叶绍瑶望着眼前的脑袋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揉了揉发顶。 因为一整天的训练,他的头发又乱又塌。 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 大概是脱冰鞋时费劲,脱力睡过去的。 “几点钟了?” 姿势有些僵硬,她索性放下肩膀平躺,赖在他腿上不走。 “应该赶不上饭点。” “那就不着急。” 她躺得心安理得。 整座训练馆在平昌冬奥会后彻底修缮过,平时开窗通风,没有异味。 现在室内通了暖气,门窗需要紧闭,工作人员就在每间休息室的小格窗上放了淡淡的香薰。 “听话,去洗个澡,回宿舍再睡。”季林越说。 “嗯,我已经快起来了。” “你的眼睛又快闭上了。” “没有。” “你现在和上学时的瞌睡状态一模一样。” 连嘴硬都不带变的。 “没有哦。”叶绍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一句话在嘴里打转。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嘴唇上印了一下,停留的几秒钟,她仔细回应。 温热的,有些湿润。 眼睛睁开,是季林越耳后的碎发,红晕从耳朵尖流到耳垂。 叶绍瑶几乎是瞬间清醒了。 她咧嘴笑:“季林越,在童话故事书里,只有王子才能吻醒公主。” “嗯,”他承认,“我不是王子。” 她也不是公主。 但这个吻刚好奏效。 艰难爬起,她伸手在自己枕过的地方揉了揉。 原来是以前没在意,训练服下的皮肤触感特别明显,特别清晰。 “我们今天的托举还不错,对吧?”她问。 “嗯,冯教练夸了很多次。” “你的想法呢?” “我很感谢,你不再因为它们厌恶我。” 叶绍瑶对这个回答感到惊讶。 “我没有过。”她一字一顿解释清楚。 手又在那些伤口上仔细研磨。 凹下去的应该还泛着红,她日复一日地踩在上面,根本没有肿起的机会。 凸起的是曾经留下的,早就长出新的肉芽,季林越说摸着很痒。 突然就来了逗乐的恶趣味。 趁季林越扭头收拾鞋包,她放轻力度,在伤口上挠了挠。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好像被施了咒似的无法动弹。 “我忘了,你不怕痒。”叶绍瑶败兴而归。 怕痒是她的弱点,不是他的。 血液重新激活身体的各个关节,季林越的脸色说不上难看,但总有些扭曲。 “你去哪?” 看他提着换洗衣物,叶绍瑶后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洗澡。” 他乐意回这句废话。 第204章 2022年1月25日,距离首都冬奥会开幕还有十天。 经过一周的高强度训练,集训队里的运动员只有在周日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不过因为是封闭管理,这天假期除了待在宿舍补觉,哪也去不了。 何况为了保持肌肉活跃,晨跑和基本功得照常练。 “小叶,队里给你们批了暂时离队,明天需要出去一趟。” 冯蒹葭在微信上找到叶绍瑶,留言后附了一个定位,在郊区的某个公园。 “有任务?” “是滑协和杂志社牵头的,有个专访,还有拍摄。” 杂志的名字很耳熟,是国内的龙头企业,和运动员还有些渊源,每逢大赛都会办一次专刊。 这时尚圈也是让他们闯进来了。 当天下午,杂志方就委任了助理送来合同,大概的拍摄思路和销量分成都说清楚。 不过那些钱进的是滑协口袋。 叶绍瑶想了想她和季林越的角色定位,大概就是帮协会赚外快的小蜜蜂吧。 “只有我和季林越吗?”她问。 “其他冬季项目也有参与拍摄,但他们已经在上个月拍摄完毕。” 一言以蔽之,她和季林越是封面人物,拍摄计划敲定得久一些。 冬奥专刊会在立春时开售。 到时正值开幕式,杂志销量会因赛事热度水涨船高,反之,冬奥会也可以吸引一批杂志的固定受众。 相得益彰。 …… 能出基地透透气,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但谁家好人会在假期六点半起床? 除了她和季林越两个怨种。 坐上滑协派的商务车,从郊区驶向另一个郊区,等到拍摄地点,太阳才刚升上来。 哦,首都难得雪后初霁。 和拍摄团队打了照面,叶绍瑶和季林越就被工作人员带到化妆间。 按照之前定下的,他们会有两组妆造,一组是自带表演服,在首都冰上中心拍摄,一组则将地点定在冰上中心外的公园,风格比较日常。 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乐子,叶绍瑶任由粉扑在脸上拍打,时不时蹦一句话。 “你们安排的时间很早。” 按照时间表上的进度,大概到下午就能结束所有拍摄和采访工作。 “因为下午有比赛,我们只租到半天场地。” 镜头之外的板墙上已经换好新的横幅,这里即将举办首都市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 “小廖,摄影师在催了,赶紧把两位老师带过去。” 转场到训练中心,坐在内场换上冰鞋。 灯光师把照明设备调试完毕,这氛围,乍一看挺正式。 脚上的冰鞋是自带的拍摄道具,又像武器一样,被冰场吸引。 “叶老师,我们今天是拍摄,不需要准备热身。” 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 被这么一提醒,叶绍瑶在后面的拍摄中不太能放开。 助理刚示范的动作,在她的模仿下,又是另一种味道。 “是因为镜头,所以不自在吗?”摄影师也不恼,在旁边耐心指导。 她笑了笑,没回答。 职业缘故,他们还挺常和摄像机打交道。 甚至在IAM训练时,学校也会有专门的摄影师傅,每天扛着自己的家伙事在冰场晃荡,给他们拍摄比赛背后的纪录片。 但这样摆出刻意的动作,让她并不习惯。 季林越也明显感觉到她的僵硬。 “你小时候不是有拍杂志的经验吗?”在拍摄间隙,他随便提了一嘴。 叶绍瑶被他的问题带走,粗略算了算时间。 那可是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你小时候还参加过奥赛呢。”她怼。 好汉不提当年勇。 负责的副主编来督工,抱着茶杯坐上小马扎,对拍摄工作表示关心。 也偶尔关心关心两位模特。 “膝盖上的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很容易被女孩的膝盖吸引。 色素沉淀出深深浅浅的乌黑,皮肤粗糙得可怜,不像新伤。 叶绍瑶低头看了眼:“是小时候,做手术留下的。” 副主编有些印象:“女单时期?” “对。” “花滑是一项美而残酷的运动,我从前接触的运动员都带了一身伤退役,”他问,“冰舞会不会好一些?” 好俗套的问题。 哪里有什么极致温和的体育运动,只是他们躲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 所以她也这么回答了:“并不,我们是运动员,有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个灵感袭来,副主编拍着大腿,当场定下杂志的封面。 重新旋开镜盖,摄像机对准他们膝盖和腿上的伤痕。 连专访标题也一并想好了,《伤痕是光进来的地方》。 …… 采访到尾声,撇了眼提纲,记者郑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绍瑶,你可以和我们谈谈,为何会选择成为一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吗?” 叶绍瑶侧耳倾听,直觉这已是个堪称遥远的故事。 她想了想,笑着回答:“那是一场意外。” 美好的意外。 记者又把目光放在季林越身上:“林越,如果没有叶绍瑶,你认为自己会像现在一样成功吗?” 很犀利,又很简单的问题。 叶绍瑶在心里做出预设:不会。 他一定会这么回答。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滞,季林越在两秒后才接收到消息。 “在遇见她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花样滑冰,”他认真说,“因为她,我才有了愿意毕生奋斗的事业。” 在商场躲猫猫那天,他和妈妈从奥数班回家。 他没有受到任何责怪,妈妈坐在床边和他敞开心扉。 “你不喜欢滑冰吗?”她问。 他肯定得很干脆:“嗯。” “既然不喜欢,那我们给爸爸说好不好?” “不好。”他的拒绝也很干脆。 温女士被他的矛盾弄糊涂。 “为什么呢?” 那时候的季林越才六岁,手里攥着被子,把嘴掩在被窝里:“我可能会开始喜欢的。” 一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喜欢上了滑冰,还是喜欢着和滑冰有关的某个谁。 这就是温女士以为他一见钟情的原因。 记者的神色并不显山露水,良好的素养让她继续:“绍瑶,如果没有季林越,你认为自己还会像现在一样成功吗?” 答案是类似的。 “一定不会,”叶绍瑶回答,“在丢失三周跳的那场比赛后,我在休息室坐了一个下午。” 她不喜欢动脑筋。 但进退维谷的时候,她必须抉择。 短期内无法痊愈的伤,来势汹汹的发育关,开始疯狂变化的体型。 她真想过抱着遗憾退出赛场。 “当时的你思考出结果了吗?”记者追问。 “没有,我想逃避一段时间。” 在退役与否间,她选择当把脑袋凿进沙地的鸵鸟,能麻痹一天是一天。 “但现在看来,你的选择很明确。” “因为季林越告诉我,他想练习冰舞,想和我一起。” 记者笑着说:“那是叶/季组合梦开始的地方。” 实际上,他们的羁绊不至于此。 没有季林越,她甚至无法完整叙述自己六岁以后的故事。 学校,冰场,身边。 从六岁的仲夏开始,他就成为一枚不可忽视的拼图。 只是后来,他从生活走进了她的事业,又一直存在于生活里。 反之亦然。 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经历他们曾经经历的起起落落,副主编来催进度,记者才从情绪中抽离。 “那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她重新换上公式化的笑容,起身向叶绍瑶和季林越道谢,“你们可以自行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商务车在下午五点接你们回去。” 叶绍瑶下意识看了眼手机。 那么冗长的故事,原来只讲了十分钟。 “训练中心的比赛开始了,对吗?”她问。 副主编接话:“对,因为疫情,延迟了两年才举办。” 首都是全国教育资源最倾斜的地区,相应的,花滑俱乐部和教练师资也最好。 那就看看吧。 叶绍瑶和季林越往冰场去,保不准能遇见某位明日新星。 …… 比赛并不对外开放。 但工作人员认出他们,破了这个例。 “他们是打算暗中观察,帮国家队挑苗子吗?”有好奇的姑娘问。 “不是,”叶绍瑶回她,“我们来体验当观众的感觉。” 室内很冷清,只有报幕员和背景音乐交替,孩子们大多还在小学段,连冰刀砸在冰面的声音都很轻。 有九岁的小朋友跳成了后内接环三周,家长在场外和教练抱头痛哭。 也有些小朋友的表现不如人意。 从洗手间回来,头顶的音响换了一首动画片主题曲,曲风轻快。 但现场却十分惨烈。 小姑娘刚从冰面爬起,转头又摔了一个外点三周。 “李蕴薇吗?”叶绍瑶认出来,“难度很可观。” “但这是她第三次摔倒,前面同样摔了一个外点三周和勾手两周。” 看来是个头脑发热的家伙,想要在节目最后拼一拼技术分。 但少儿组一共只有五个跳跃,三个单跳全摔,亏大发了。 “那愿望得落空了。” 小姑娘扶着膝盖颤颤巍巍下场,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 播报员的声音也听不出温度:“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李蕴薇,技术分17.10分,节目内容分17.20分,摔倒扣3.00分,自由滑总分31.20分。” 李重旸和李葳蕤没有到场陪赛,小姑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只有同俱乐部的小伙伴在kc区安慰。 不知道孩子们凑近脑袋说了些什么,李蕴薇立刻往观众席看去,踩着冰鞋就往这边走。 “小叶姐姐,小季哥哥。” 喉咙被湿润的泪意滚了一遍,千里之外的F国腔卷土重来。 叶绍瑶蹲下身:“你很厉害,勇敢试了两次三周跳。” 剩下的话她没说,比如因为死磕3T没接上连跳,BV还打了骨折。 她没必要为了彰显自己的专业让一个小孩碎掉。 “还好李教练没来。”李蕴薇还在哽咽。 看来是看在教练不在,小姑娘想一展身手。 她继续反思:“我太想做好这个跳跃了,因为我没有勾手跳。” 没有勾手跳,她可以选择的跳跃很有限,只能从周数上下功夫。 但平时训练中,她的3T成功率就不高,完全不到可以搬上赛场的程度。 “那为什么不按照原来的配置执行呢?”叶绍瑶擦掉她的眼泪。 “他们都有三周跳,我不想成为全组唯一没有三周跳的小朋友。” 但是她还不明白顾全大局,开场的3T一摔,后面发挥得一团糟。 “没关系,今天当攒经验,我们还有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李蕴薇抬头,一本正经地重复,“没有下一次了。” 嘴边的笑意突然凝固,连季林越都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你不学花滑了吗?”他问。 背景乐换成《狮子王》的纯音乐,钢琴舒缓,节奏慢下去,似乎也在等她回答。 “我爸爸已经同意了,等他的教练朋友从F国过来,就教我练习冰舞。” “你想成为冰舞运动员?” “嗯,像您一样,”小姑娘说,“但是希望我的搭档可以比小季哥哥更帅。” 叶绍瑶被她跳脱的思维逗笑:“那你得向流星许愿。” “我前几天放了孔明灯,已经把愿望带给星星了,”她问,“所以,练习冰舞和练习女单很不一样吗?” 她很好奇,为什么李教练总说冰舞很难,国内的教练教不了。 冰舞不就是一串接一串步法,不用死磕怎么也学不会的跳跃,从头到尾保持优雅从容。 时间还早,比赛也没过半。 叶绍瑶很享受这份悠闲,挑着拣着给她讲了一些。 比如如何和搭档培养默契。 比如她可能会遇上一个对步法吹毛求疵的教练。 IAM的冰舞教练都有这样的毛病。 “可我的步法一直只有两级,会不会被骂得很惨?” 叶绍瑶想了想,说:“不一定。” “我要是把步法练起来,是不是就能拿高分了呢?” “也不一定。” “那冰舞训练应该不容易受伤吧?” 她还是那句话:“不一定。” 李蕴薇有些失望:“您怎么都不确定。” 叶绍瑶不知可否,另起一个开头,给她讲和IAM有关的故事。 她只是身在花滑的普通人。 没有上帝视角,也不知道其他人练习时的心境。 所以她口中的冰舞带有太多主观色彩。 每一句描绘的,都是她十六岁到即将二十六岁的青春。 …… 回到集训队训练的日子,死水都掀不起波澜。 每天带着朦胧的意识起来,每天下训沾床就睡,可怜的星期天用来调理作息,反复如是。 难得有天精神抖擞,叶绍瑶和季林越完成队内最后一场测试。 终于不用再被各路领导里三层外三层慰问了。 但回到宿舍楼,计时板提醒了她。 2022年1月25日,距离首都冬奥会开幕还有十天。 等明天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华夏冬奥代表团全体动员会,他们就将搬入运动员村,等待其他奥运代表团的到来。 “季林越。” “嗯?” “你注意到主馆外面的冠军墙了吗?”她问。 “看见过。” 这是华夏的老传统了。 从小学时候的点名表扬,到中学时期的红榜黑榜,华夏总喜欢以这样的方式鼓足干劲。 所以在某次领导视察后,在运动员们日常经过的地方,一面冠军墙从无到有。 世界冠军,洲际冠军,方框里标得明明白白。 这些名头追溯到“有史以来”,不过容翡和张晨旭的名字在双人滑项目中依然瞩目。 他们一共为华夏花滑挣得十四枚洲际以上赛事金牌,差一点完成职业生涯大满贯。 双人滑之下,男单和女单也曾有过勃发,在J国和K国单人滑尚未崛起的时候,卫冕过数届亚冬会和四大洲的冠军。 只有冰舞,上溯几十年仍然空空荡荡。 四大洲,叶/季差点运气。 亚冬会,他们也差点运气。 曾有同事调侃,让他们争取在奥运会和世锦赛拿到银牌,当国内首对银圈大满贯也不错。 这只是饭桌前的玩笑话。 但落在有心者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上车了,在想什么?”容翡敲打她。 代表团专车停在训练基地前,尾气吹起早晨刚下的薄雪,又等它轻飘飘落回地面。 “我在猜,我们会在奥运期间做多少次兴奋剂检测。”叶绍瑶随便扯了个借口。 “这是你好多年前的话术了,”容翡拆穿她的拙劣,“时代变了,你现在得猜,核酸检测和兴奋剂检测的次数哪个更多。” “只要能健康完赛,多少次都行。” 容翡睨她:“就这点斗志?” “这叫脚踏实地。” 其他的,他们会去争取。 第205章 主场的欢呼是最有用的兴奋剂。 离开幕式的日子越近,运动员村肉眼可见热闹起来。 还没倒过时差的选手在走廊拉伸放松,半夜都是摸爬滚打的声音。 一直到1月31日。 所有运动员进村完毕,又陆续结束隔离期,活动范围扩大到各项目的训练馆。 在花滑馆的赛前首次公开训练,叶绍瑶和季林越终于与IAM教练组团聚。 格林正给白黑组合纠正多余的小跳垫步和握姿,目送他们上场合乐练习。 “教练。” 终于有时间休息片刻,叶绍瑶靠在板墙边。 格林一心二用,眼睛时刻盯着白黑组合的动作,偏头和叶/季聊起来。 “心理师一直在关注你们的精神状态,最近怎么样?”她问。 “如您所见。” 他们刚结束韵律舞合乐,在技术和衔接上没有卡壳,动作比总决赛时更成熟,看来有在集训队下狠功夫。 格林教练故意避开答案,挑出错误:“你是说捻转的小失误吗?” 刚才的同步捻转步,虽然叶/季已经把提级条件一丝不苟地表现出来,但两人的滑行轨迹不太平行,导致后一组捻转距离偏近。 “是因为场上的干扰因素太多,捻转步又靠近挡板,”叶绍瑶解释,“我为了避让其他运动员,临时改变了捻转方向。” 千钧一发的时候,这是大脑下意识的反应,她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那么做。 事后想想,余光中的距离的确过近,一旦有打开浮腿的动作,他们就可能受伤。 格林不认为这是理由:“总而言之,你们想上领奖台,这样的失误可不允许。” 虽然技术动作的美丑和定级无关,但GOE和内容分是裁判主观评定的产物,是比定级还玄的东西。 把定级稳定下来后,他们追求的就是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都这时候了,其他教练都只会说好话,您倒是一针见血。” “我不说,难道你们的心里不这么想?” 登上领奖台当然是他们的目标。 笑声过后,叶绍瑶认真回应:“我们近一个月的托举成功率为百分之百,自由舞短托举有过超时,但我们已经对节奏作出调整。” “那就好,”格林颔首,“来华夏前,我还担心你们的心态,特意多带了两位心理咨询师。” “没那么脆弱。” 冰舞项目共二十三组选手参赛,其中有十二组在IAM门下训练,格林组又占了其中半壁江山。 “白黑组合最近打得火热,加国两对的状态也在回升,我很期待你们的正面较量。”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由衷为每一个孩子祝福。 …… 为接纳数以百计的花滑运动员,主办方同时启用两家冰场作为训练馆,停放清冰车的仓库卷帘门没放下过,计算着每小时运作一次。 双人滑的官方训练和冰舞同在下午场,但因为参加的组别更少,没到五点就已经完成全部五组合乐流程。 冰舞则持续到傍晚,大家绷紧了弦,少有人提前离场。 容翡和张晨旭从别馆过来,等了半个小时,开始捂着肚子喊饿。 他们最近在执行秘密任务,乘专车早出晚归,还跟师弟师妹们一样约束饮食。 “谁让你现在只啃三明治,由奢入俭难了吧。” 关于她和张晨旭的动向,容翡一直捂在兜里,只说要给大家惊喜,其他滴水不漏。 没这么见外的,叶绍瑶抛了个白眼。 容翡全当没看见,撑在板墙边抱怨:“还有二十分钟才清冰,咱们回去能赶上晚饭吗?” 她真被别国运动员的战斗力整怕了,中餐受欢迎不说,不到七点,连没味儿的杨桃果切都抢不到份。 “不用等我们,拉伸还要半个小时呢。”叶绍瑶挑掉手套上的毛线球,准备再次投入练习。 “谨防走火入魔,”容翡及时把人拽住,手背贴上脑门,“友情提醒,今天是除夕。” 冬奥会开幕前,他们在奥运村过了个特殊的年。 因为敏感时期,首都大街的管制比往年更严。 从酒店往外看,街灯还是那么些盏,平时加班加点的写字楼都熄灯了,年味并不浓烈。 只有酒店食堂挂了些大红灯笼,厨师给华夏运动员额外煮了几锅饺子。 刚说容翡由奢入俭,叶绍瑶也没什么胃口,饭后回房洗漱,等季林越敲门进来时,已经给家里打完了电话。 “我们两个小没良心的,又没在家过年。” 邵女士和叶先生还在线,前后脚包了电子红包,叶绍瑶靠在飘窗上,和季林越自省。 似乎从转入冰舞项目开始,他们就没再体验过真正的年。 以前是在国外,华人超市里的《恭喜发财》足够他们品完整个除夕。 后来满城疫病肆虐,人人自危的时候,年味也闭塞在每家每户。 小时候去姥姥家枕着鞭炮声入睡,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手机振动,温姨和季叔叔也发来红包。 备注是希望他们身体健康,安心备赛。 叶绍瑶翻上眼睛忍住泪意,和爸妈通话尚且还能让她当一把安慰学大师,没想到最后被几个红包偷袭。 翻遥控器的手停在春节大联欢,季林越察觉她没出声,递来一包纸巾。 “我们冬奥会后就回家。”他说。 “冬奥会之后还有世锦赛。” 虽然还没想好是否退赛休息,但他们在此前提交了报名申请,是华夏唯一有资格参赛的冰舞组合。 “不过世锦赛之后,就是休赛季了。”叶绍瑶转念想。 熬过最累的日子,她一定要大休特休。 …… 2月1日,大年初一。 装饰后的纪念品商店在冬奥村开张。 刚下早场回来,正是酒店人最少的时候,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店里逛一圈,遇见同样饭后溜达的Eva和Rowan。 “我突然发现,这应该是熊猫?”Rowan拿起好几只吉祥物对比,“但它的脖子和头一样粗。” 叶绍瑶介绍:“它叫冰墩墩,就是大厅里那只。” 为营造比赛氛围,奥运村迎来一批特别的志愿者,每天穿上皮套,扽上两只大码圆头白鞋,给每个早出晚归的运动员提供情绪价值。 Rowan扫过置物架上的另一只:“这又是什么物种?” “冬残奥会的吉祥物,原型是灯笼。” “我以为是糖葫芦。”他轻轻放下。 “你*们好,是运动员吗?”收银台的工作人员问。 Eva开玩笑:“不明显吗?” 能够出现在官方酒店的,也就只有运动员和教练团队了。 “我们有上新运动员特别款。” 工作人员介绍,特别款是限定的,还没在市面上发售,估计也没有发售的计划。 展柜打开,陈放在丝绒布上的每一只冰墩墩,造型都不一样。 燕式动作的冰墩墩,推冰壶的冰墩墩,手执冰球杆的冰墩墩。 工作人员首先找到白黑组合的专属款,吉祥物的身上穿着他们上赛季同款表演服,衣角印着名字。 “这是你们的。” 份量很重,是为外宾们远道而来准备的特别礼物。 “好有创意,”叶绍瑶和季林越讲小话,“但我的不能是自由舞的黑白裙吧。” 她有些期待,又不敢抱太多期待,毕竟黑白色的熊猫搭配黑白色的考斯滕,怪单调的。 “怎么会?”工作人员自信说。 硅胶外壳包裹棉花填充的内胆,在头顶射灯下反着光泽。 再往下,《一步之遥》的表演服缝在它们身上,是最浓烈的红色。 工作人员调整了展示角度,把正面亮出来:“其实还有小巧思,是设计师在定稿后加上的。” 它们的胸口缀了两朵小花,芍药和月季,是他们的专属标志。 “我们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像芍药和月季,绽放在冰场上。” …… 赛前最后冲刺阶段,距离冬奥会开幕式仅剩两天。 为了保存体力,花滑运动员们选择削减冰时和训练量,只留有必要的训练环节。 一天一场的官方训练仍然继续,不过来的人少了些,大多在合乐后先行离开。 叶绍瑶的滑行明显开始走样。 季林越扶着她:“没事吧?” 从合乐之后,她就是眉头紧锁的样子。 “脚踝有些不得劲,可能是刚才崴了,”为了不让人担心,她补充说,“问题不大,就闪了一下。” 必须得叶/季提前离场。 见滑了一半没人影,格林教练从另一边迅速赶来:“怎么回事?” 从季林越一直有加重趋势的感冒,到突然消沉下来的叶绍瑶,越到最后关头,越害怕出大乱子。 队医提着医药箱进场时,叶绍瑶已经回到休息室,冰鞋换下,脚搁在季林越的腿上,冰敷的脚踝有些红。 “严重吗?”季林越问。 队医拉下口罩:“冯教联系我的时候,我以为骨折了。” 这话一出,能品出劫后余生的味道。 “所以不太严重吧。” “有胀痛发热的感觉吗?”队医确认。 叶绍瑶感受了下,点点头。 “脚踝组织有些劳损,应该是集训期间训练量偏多,超出肌肉和韧带等软组织可以承受的阈值,出现疲劳的状况。” 这话挺唬人,叶绍瑶抓紧撑在身后的手指:“最近也没有多密集的训练。” “所以我说了,是集训期间。” 不管今天还是多久,只是软组织疲劳发生质变的随机时间点。 不过还好不是在比赛期间。 格林教练在旁边发问:“先生,有什么解决办法?一定要谨慎用药。” “关节轻微劳损,多休息就好,还没到用药的程度,可以去冬奥村的理疗室做两回针灸。” 不过保险起见,队医还是开了两瓶云南白药。 喷雾附着的皮肤冰凉,微弱的痛感没有立刻消失,随之有细密的灼烧感附上来。 “叔,我能正常参赛,对吧?” 这是叶绍瑶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队医神色有些凝重,毕竟伤病无小事。 “比赛倒是能顶一顶,但短期内一定要给脚踝恢复的时间,如果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很有可能导致疲劳性骨折。” 不能功亏一篑。 也不能因小失大。 转场回到酒店,她遵从医嘱去了理疗室。 按摩刮痧的项目都有,清苦的中药味弥漫整个房间。 相比年少时激进冒险,此刻的她静心坐在病床上,看艾灸的轻烟在空中飘散,失真。 “团体赛换纵歌和程堰上吧。”她和季林越商量。 明天就是开幕式。 但在开幕式前,花样滑冰团体赛就会首先打响该项目的战役。 她想为自己的恢复争取更多时间。 季林越刚好挂断电话,手机还亮着通话记录:“你怎么知道,刚才程堰找我说的是这个。” 虽然不算致命的大伤病,但现在华夏队需要的是配合和充分交流。 叶绍瑶脚踝轻微劳损的事,队里很快知道了七七八八。 “纵歌在冰场就和我提过,她说万不得已,他们可以替我们扛一扛大梁。” 在基地集训的时候,滑协对团体赛的形势开会分析。 索契冬奥会时,华夏女单处在国际中流,冰舞瘸了一条腿,就靠双人滑和男单拉一把。 但运气和实力没有站在一处。 前有尹谊萱在2A和3F转三滑出,后有陈束晰在3A+3T的连跳中出现罕见摔倒,华夏队以一积分之差无缘团体赛自由滑。 虽然在两天后的个人赛中,陈束晰重振旗鼓,将短节目完美发挥,并在自由滑中乘胜追击,将成绩最终定格在第五名。 这是华夏男单在冬奥会上获得的最好成绩。 陈束晰在采访中直言不算搞得太砸,但对于本可以站上但擦肩而过团体赛领奖台,他始终耿耿于怀。 平昌冬奥会,单人滑新老交替。 秦森河和栗桐接过接力棒,但首次冬奥之旅的表现不尽如人意。 加之彼时叶/季的能力还达不到可以成为队内大腿的存在,华夏在容/张两人拖航母的情况下,依然没有进入团体赛自由滑。 四年之后,也就是现在,华夏拥有平均实力最强的队伍。 虽然曾经撑起两届团体赛的容/张不再,但除了俄国这个头号强敌,其他国家的双人滑能力并不算太强,新晋小双完全有保住前五的可能。 秦森河和栗桐在这个周期积攒了不少大赛经验,台风更稳。 尤其是秦森河,在集训队几次考核中都以两套干净的节目完赛。 栗桐则在大伤之后放开了滑,表现力更上一层楼。 叶/季不用多言,每一场比赛的实绩都告诉人们,他们比四年前进步太多,堪比凤凰涅槃。 这是华夏花滑第三次拥有团体赛资格,也是最有能力冲上领奖台的一次。 “今年团体赛有十国参加,决赛取短节目积分的前五名。”季林越说。 昨天抽签仪式上,华夏领队臭手抽到下半场,和M国、加国、意大利、德国同组。 M国、加国都是格林组里的运动员,意大利组合上赛季刚解禁,如今在科瓦尔组也恢复良好。 竞争力都不差。 如果华夏临时将叶/季换成纵/程,比赛结果一定会受到影响。 难搞。 “但他们迟早要和这些高水平选手同台竞技,也迟早要扛起华夏冰舞的大旗。” 当初的他们也是在这样的水平下,在平昌冬奥会赛场崭露。 放手一搏,然后一路高歌。 季林越点头:“那我把情况报给领队。” “嗯。” 势单力薄也没关系,属于主场的欢呼将是他们最有用的兴奋剂。 第206章 “个人赛,靠你们了。” 2022年2月4日晚八点,第二十四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鸟巢举行。 彼时,世界的目光倾注在这座万人体育场,全球各地的冰雪健儿汇聚于此。 “就有那么巧,”容翡向叶绍瑶吐槽,“我们闻到了班车的尾气,但没赶上车。” 冬奥期间采取“气泡式”管理,主办方严格限制了班车趟次。 他们错过时间,只能在场馆寸步难行,一墙之隔,眼巴巴看自由的出租车驶过。 电话里,叶绍瑶的声音轻轻的,安慰说:“别着急,我记得半小时后有一趟。” “领队正在联系后勤部门,希望我们能赶上运动员入场。” 都怪赛程安排太紧凑,运动员刚下比赛,还要赶场似的跑另一个地方。 很累,但他们想这么做。 在这个即将载入史册的开幕式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扯了会儿闲篇,容翡才觉得对面静得出奇。 “你们也还没到会场?” “没,在车站犹豫了。” 运动员村是各条冬奥专线的始发站。 没有赛程安排的运动员在下午陆续前往鸟巢,叶绍瑶和季林越则在两个站台徘徊许久,最后错开人群,坐上另一条线路。 他们去到花滑训练馆。 她描述得很模糊,容翡想当然地认为:“也没赶上趟?” 还真是难兄难弟,难姊难妹。 因为开了外放,栗桐的声音卷着雪风飘过来:“绍瑶刚做了针灸下床,估计是想恢复训练。” 后面的对话更像自动播放的电视剧。 叶绍瑶把手机放在板墙上充当背景音,听他们说得有来有回。 “她那哪叫恢复训练,明明是在百忙中抽了两个小时理疗。” 不过话说回来,容翡对刚才的比赛很有分享欲。 “今天M国和加国的冰舞组合在赛场上杀疯了,我头回在一场比赛看到两组进入九十分俱乐部。” 当今冰舞格局,Eva/Rowan毋庸置疑是最强组合。 但随着第一梯队不断追逐,他们已经不复前几个赛季的绝对统治力。 虽然稳定性依然可观,很少再出现大断层的分数,评论人更倾向于是几个欧美国家和华夏互相扯头花。 “九十分?” 叶绍瑶没忍住出声,系鞋带的手一顿。 她只是一天没关注赛场,怎么世界好像背着她进化了。 不说容翡和栗桐没见过,她也没见过能上九十分的韵律舞。 白黑组合破纪录了。 打算上冰的心思往后推,她先拉着季林越绕内场走了两圈,听栗桐对今天的赛况如数家珍。 容翡陪赛的双人滑打头阵,华夏队仅次于俄国和M国,优先拿到八分。 女单项目堪称楚河汉界,前三的交椅就在俄国、R国和加国手里打转。 栗桐凭借一套完美的短节目保住第二梯队的小翘楚,暂列第四,积七分。 冰舞诚如刚才所说,M加两国争霸,几个欧洲国家也勉强插一脚浑水,纵歌/程堰排在第六位,获得四分。 说到这里,程堰有些绷不住:“下半区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群老外就算了,偏偏都是冰舞强国。 “我不允许你忤逆这个分组。”栗桐声音时大时小。 随即是一声惨叫,程堰应该被几个女生包抄,混乱中挨了一脚。 叶绍瑶像看了场没画面的喜剧。 同组的意大利没有女单选手。 德国没有双人滑运动员。 难怪。 栗桐混在孩子堆里打闹,被容翡收回手机以示警告,匆忙撂下电话:“我们的车快到了,你俩安心训练吧。” 牺牲参与万人盛会的机会,泡在没几个人影的冰场,她都不忍心再多打扰。 通话结束。 季林越忙不迭问:“怎么样?” 叶绍瑶和他短暂对视,眨了眨眼。 “我们三项已经累计十九分,男单短节目在明天早上,”她先做下结论,“只要秦森河不垫底,我们进自由滑的机会非常大。” 季林越看她会错了意,笑着叹了一声:“我关心的是你的脚踝。” “听实话吗?还没好全。” 热身结束,她重新穿回冰鞋,脚踝的胀痛感没那么明显。 但一圈一圈扣紧鞋带,蝴蝶结栓得小心翼翼。 她倒吸一口凉气,被勒得腱鞘疼。 斟酌片刻,她把鞋带松了松,再调整鞋舌,让右脚在鞋中尽量舒适。 但鞋帮与脚踝的空隙太大,反而容易导致更严重的受伤。 埋头犹豫的时候,视线范围多出一只白净的手,隐约可见青色纹路。 “给你。”季林越递来一个小包裹。 “这是什么?” 叶绍瑶捏了捏。 软软的,应该是硅胶质地。 “护踝和鞋垫,可以提供缓冲。” 她带着玩笑的审视:“早有准备?不会一直等着我受伤吧。” 什么胡思乱想,季林越给她一记脑瓜蹦:“叫的药店闪送。” 硅胶垫贴在鞋帮内侧,用以填充空隙,叶绍瑶摸索着挤了三片,勉强稳定脚踝。 季林越蹲身检查她的装备。 “异物感强吗?” “受伤的地方的确比较敏感,但脚踝有劲了。” 刚才陆地热身的单脚平衡还有些吃力,现在上冰好像脚下生风,支撑她完成了一组步法滑行。 一个结环步绕到季林越跟前,她发出邀请:“开始训练吧。” 训练馆很空荡,回音在四处碰壁,滞后地落进耳朵。 “嗯。” 窗外有灯火。 鸟巢和训练馆只隔了两条街。 他们甚至可以听见主持人应和随时切换的音乐,在各国运动员入场的时候,念出一段又一段旁白。 最后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国家。 “PeoplesRepublicofChina,中国。” 激昂的《歌唱祖国》管弦乐响起,逐渐升高的音阶把现场的氛围推向高潮。 手里的刀套好像变成一面小旗,跟着强有力的节奏摇动,和举国同庆的08年奥运会一样。 叶绍瑶恍惚听到来自八万人的欢呼。 “参加本届冬奥会的华夏代表团由387人组成,其中运动员176人,是冬奥会参赛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届。 “我们不乏有四次参加冬奥会的老将,更有许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们,实现了七个大项、十五个分项全项参赛。 “四年前的平昌冬奥会,我们或许羽翼未丰,四年后的首都,华夏代表团将努力创造属于每一位运动员的历史最好成绩。 “希望他们有干净的志气和勇气,不负汗水和韶华。”* 手机振动两声,显示栗桐的未接来电。 叶绍瑶还在狐疑,对方直接从微信call了视频。 “这么着急?”她还没来得及说完。 “嘘,你听。” 现场太嘈杂,有人因为找错座位四处滑跪,有人很快和其他国家运动员友好握手,但听不懂彼此的奇怪口语。 直到一个有力的声音盖住所有。 “我宣布,首都2022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 栗桐是个负责的前线联络员。 经验告诉她即将发生什么,镜头一推,她将手机对准一片漆黑。 叶绍瑶依稀分辨出,那是鸟巢之外的穹顶。 她举着手机,透过训练馆的玻璃幕墙,看到了镜头里的,镜头外的璀璨烟火。 “像一棵迎客松。”季林越在身边自语。 “好浪漫。” 鸟巢分明只有手掌大的一点,但升腾的烟花映亮了近处的水立方,还有更远处的万家灯火。 星星点点垂落,像撒下金箔。 视频不知在什么时候挂断,消息进入的声音没消停过。 冯教练传来第一视角的入场仪式,画外音全是她的吱哇叫。 栗桐发来《Imagine》*的全员合唱。 现场音响声很大,他们的调被带跑得没边,但谁也没去想纠谁的错。 还有其他朋友们的,将刚才那簇烟花从升起定格到绽放,好像触手可及。 又怎么不算参与了呢。 …… 次日,秦森河在短节目中拿到赛季最好的85.26分,助力华夏再夺七分。 自此,团体赛首场全部结束。 华夏队以二十六积分于J国并列,晋级团体决赛。 个人赛的官方训练和团体第三个比赛日时间冲突,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早场结束后赶到看台,冰舞自由舞和男单自由滑即将开始。 这是他们第一次走进这个场馆。 可以容纳近万人的观众席,在入场结束后的上座率也不过一半。 “是因为疫情限流了吗?”叶绍瑶问。 容翡点头:“要不是得硬着头皮赚钱,放不放票都难说。” 疫情当道,经济下行,各行各业都很艰难。 叶绍瑶看运动员入场,戴着口罩完成五分钟练习,正式比赛时才能暂时摘下。 但冰迷依然拿出最真挚的热情。 千呼万唤下,首轮积分排名第五的加国打头阵登场。 前天,加国一号组合的韵律舞突破九十分,状态恢复得堪比乘上火箭。 音乐响起,一段富有民族风情的《查尔达什舞曲》直接将人们带入万里外的匈牙利。 随后小提琴主导的快板部分,选手进入契合节奏的联合旋转。 分明是民间音乐,优雅的肢体间却带了些宫廷味道。 “到年纪了,看节目都要热泪盈眶。”容翡眼底含着似有若无的泪意,加入鼓掌的队伍。 她也是被这套节目征服的一员。 一潮退却,观众欢喝着送别。 一潮又起,华夏组合纵歌/程堰准备亮相。 但上组分数出来得有些慢,不知在哪个环节出现问题。 纵歌和程堰绕场子好几圈,反复练习易错的步法。 回头看,还没结果。 “纵歌,小程。”冯教练招手。 趁还有时间,两人回到场边,听教练最后的叮嘱。 叶绍瑶时刻注视场上的动向,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看冯教练手脚并用,大抵是在纠正动作。 “Thescoresrelease.” 终于。 播报员一声响,瞬间拉回所有人的目光。 头顶四方大屏向每个方向的观众展示加国组合的成绩,技术分69.49分,节目内容分55.66分,总分125.15分。 两套节目的分数能在赛季最佳的榜单名列前茅。 滑向冰场,程堰明显动作僵硬。 难得和这样的高手同台竞技,珠玉在前,不可能不受影响。 压力山大。 “你喊两声?”叶绍瑶问季林越。 得到婉拒的答复,她又转头向容翡:“你给说句加油吧。” 容翡也摇头:“他们会更紧张。” 卡在倒计时结束前,纵歌和程堰才尽量放松下来,摆好开场动作,等待音乐降临。 高压之下,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叶绍瑶有些不忍旁观,眼睛眯了条缝,双手攥着季林越的胳膊,全靠他带回现场报道。 “蛇形步有些紧,”现场没有实时计分栏,季林越肉眼判断,“应该在二级左右。” “同捻步还不错,但提级条件好像不够。” “两组托举,没有问题。” 叶绍瑶插嘴:“你的解说越来越马虎了。” “联合旋转能有四级。”顺应她的评价,季林越将马虎进行到底。 他实在不是干解说的料。 容翡配合着补充细节:“纵/程在后半段滑得很松弛,可能是舞蹈衔接踉跄之后,心死了吧。” 从肌肉紧绷到大开大合,叶绍瑶张眼欣赏完最后的编排动作,两人几乎跪在冰面上。 心死了,身体也累够呛。 的确不容易。 对于首登冬奥会的年轻小将来说,能够基本无瑕疵完成两套动作,就足够树一座属于个人的里程碑。 纵歌看程堰顺势躺在冰面,觉得有些害臊:“你快起来,父老乡亲看着呢。” 播报员的声音高亢不减:“华夏选手,纵歌/程堰。” 一场属于华夏冰舞的、属于纵/程的首都奥运首秀,结束。 转场到等分区,冯蒹葭等候多时,笑得皱纹都深了几条。 “比集训时还要好。” 他们知道自己和世界顶尖的差距,所以即使身披压力,也不会过分在意。 自成一派,只需要和自己做对比。 分数出来。 纵歌/程堰的技术动作没有错误,除了衔接踉跄,其他都可圈可点。 技术分55.98分,节目内容分46.37分,总分102.35分,暂列第二位。 “是赛季最好成绩吗?”容翡问。 叶绍瑶回答:“是。” “那他俩的韵律舞成绩能送他们进个人赛自由舞吗?” 没人能答上来。 这是纵/程的赛季最好成绩,但放在竞争激烈的奥运选手里,平平无奇。 如果给这个分数圈一个浮动范围,下限很有可能让他们提前出局。 “希望能进。” …… 场上的冰舞还没比完,纵歌和程堰已经换下比赛装备,从后场绕到看台。 容翡笑他们体能天菜,程堰对这个外号甘之如饴。 “体能天菜在刚才真累了。”他眼皮都没劲抬,直接瘫在座位上。 “请遵守观赛规则,隔一人位入座。” 嫌弃搭档的心情还在顶峰,纵歌把人赶到一边。 容翡在旁边看戏似的傻乐:“临时被抓来的壮丁,能成大器。” “大器算不上,但好歹两套节目都登上了奥运舞台。” 个人赛的竞争比团体赛要大得多。 如果只拼个人赛,他们还不一定有让长曲面世的机会。 纵歌偏着脑袋,向隔座的叶绍瑶和季林越说:“个人赛,靠你们了。” “嗯,靠我们。” 不是两个人的我们。 她希望是四个。 第207章 “领奖台,还是自己登上去更有意义。” 程堰还没在座位上休息够,赖着不想走。 容翡恨铁不成钢,说他又想挨踹。 “我们真有上领奖台的机会?” 他不是很相信。 不是不信任秦森河的发挥,而是不自信。 他能拿到奥运奖牌? 除了在梦里,他压根没想过。 刚才结束的团体赛冰舞自由舞,纵歌/程堰和其他国家确实存在不小差距,最终拿到第四名,积七分。 目前场上刚清过冰,正在进行团体赛最后一个项目,男单自由滑的角逐。 如果说,加国的冰舞给纵/程带来了天崩开局,加国男单一连串的失误则给秦森河带来了莫大的机会。 甚至是送上领奖台的机会。 “秦森河,加油!”容翡撑着看台的栏杆,希望声音传得尽可能远。 叶绍瑶想告状:“你怎么双标?” 刚才她撺掇给纵/程加油,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容翡喊了个尽兴,才回答说:“毕竟老秦抗压能力强。” 抗压能力强?也不见得。 叶绍瑶明明把秦森河回头时的惊恐尽收眼底。 他知道那是容翡的声音,并且成功被她吓了一跳,跳起来的程度。 准备就绪,《DanceforMeWallis》*的弦乐开场。 秦森河迅速进入状态,在双足转体后起步,以上肢动作配合外刃大一字,过渡重心。 小提琴的节奏渐强,一连串单足连续变刃像附和音乐纠缠着什么。 直到逆时针转三进入后内点冰四周跳接外点三周,在低音提琴接入的同时,完美落冰。 观众爆发出第一声欢呼。 这是秦森河原定计划里最难的跳跃,拿到一个不错的分数,后面的技术动作都不会太有压力。 刀齿辅助转体,踩在提琴的颤音上,他继续向前起跳,完成3A+1Eu+3S连跳。 落冰后转身变换滑足,衔接鲍步滑行,随后直接进入换足联合旋转。 音乐节奏很快,想要从转速上压住并不容易,但秦森河的旋转没有失速,甚至还在燕式时伴随有手臂舞蹈。 好稳定的旋转轴,叶绍瑶感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位移。 “DNA有动起来吗?”容翡问。 她点头:“但也仅限于DNA能动起来。” 这些跳跃和编排她太熟悉了,一样的甜甜圈姿态,一样的蹲踞,一样的换足。 在她练习女单的时候,这几个技术动作就是一个旋转套餐。 不过很久没有尝试单人的联合旋转,她的功力应该已经下降到没边。 旋转结束,钢琴接入下一个篇章。 冰上行者滑出一道孤独的轨迹,它们在结环时凝结,又在每一个步法中向前。 向后点冰起跳,是一个勾手三周的单跳。 “还有两个四周跳呢?”叶绍瑶从旁观中挺直背脊。 她不太清楚秦森河的难度配置,但她了解他有三种四周储备,并且会在自由滑中贡献三个四周跳。 在疑问中,秦森河借两个压步贯穿冰场,在靠近挡板的另一边,完成3Lo+3T。 容翡心里了然。 “你不觉得他的节目有些空?” “砍了衔接。”季林越猜测。 秦森河想要在团体赛的自由滑冲一波分数,所以舍弃完成度保难度。 “太冒险了吧?” 前冒险家叶绍瑶如此评价。 虽然决赛圈的几国男单各有各的分数断层,但他的领先优势并不大,很容易因为跳跃失误将名次拱手让人。 从接续步丝滑跳进换足燕式转,节目在小提琴重新领衔主旋律后进入后段。 音节和曲调好像没有变化,一切循环到起点。 但一切都在前进。 接下来的每一个跳跃,秦森河可以额外获得百分之十的加分。 不过他还需要完成三个跳跃,包括两个四周跳。 观众紧张得连红旗都没顾上挥舞,生怕鼻息把他的旋转轴吹偏。 顺时针转体压步,对角线穿过冰场中央的LOGO,秦森河以莫霍克步接转三再接莫霍克步。 跳出4S。 这个起跳很危险。 从借刃腾空开始,重心靠前就导致了姿态倾斜。 但在空中转过的最后一周,秦森河硬生生把轴拧了回来,落冰站住,步法滑出。 有够让人抓耳挠腮的。 好在膝盖很柔软,挽回了很多分数。 随后,计划中的3Lo跳空,搭在滑足上的浮足提前打开,以两周姿态落冰,很难判断这一跳的GOE为正为负。 “就这样,他还要拼四周吗?” 叶绍瑶突然记起来。 四年前,在平昌冬奥会的团体赛上,秦森河同样把四周跳放在最后。 但那个外点四周最终起空,他在赛后复盘时被教练招呼写了千字检讨。 当时他痛定思痛,后面两个赛季也没再在跳跃配置上造次。 果然,人类就是记吃不记打的生物。 跨越四年的后外点冰四周在平行时空中交汇。 秦森河和他数年前的影子,一个遗憾在半途坠落,一个清晰地落在冰面,饱满的长弧线滑出。 自此,七个跳跃全部结束。 在编排接续步中,秦森河重新找回表演意识。 但前面的技术动作几乎用光了体力条,他的手臂有些僵硬,更像疲于应付。 换足蹲转的轴也有些飘。 原本应该越凿越深的圆变成结了一圈又一圈的电话线,在他起身完成结束动作时,一路蜿蜒。 单簧管的余音还在。 他捧着心口,另一只手伸向不知名的,或不存在的恋人。 观众席响起掌声的那一瞬,他累得弓身,双手撑在冰面上。 容翡咧着嘴啧声,可怜这个提前透支的傻孩子。 程堰被他的节目鼓舞,不知跟谁借了一只玩偶,向场内丢去。 “你怎么能这么有种!”他喊。 叶绍瑶回神:“纵歌,你俩怎么还没去准备?” 得到的是一句反问。 “我们真有机会?” “老秦今天豁老命了,可不就是为了这个机会。”容翡帮着赶人。 老实讲,这个周期以来,华夏单人滑的实力还算不错,但站上国际大赛的领奖台还是难之又难。 在不考虑爆种这个小概率事件的情况下,团体赛是他们获得奥运奖牌的唯一途径。 播报员压住所有欢呼,在鼎沸的人声中宣布:“华夏选手秦森河,技术分90.92分,节目内容分82.52分,总分173.44分。” 超过加国男单选手四十分。 这是极宽裕的容错范围。 只要华夏能够在这场再胜一人,拿到八分,基本就可以锁定领奖台。 算明白场上的形势,容翡笑着说:“等程堰反应过来,又该紧张了。” 女单和双人滑的发挥平稳,冰舞项目落后的积分,只能靠男单来争取。 现在秦森河的比赛结束,他们还能寄希望于身后的M国、J国和俄国。 “这三国的男单水平都很高。” “但男单可是最未知的项目。” 第一梯队的运动员人人手握至少三种四周跳,分数高,风险也高。 成则步步生花,乱则满地鸡毛。 没在J国手里捞到温暖,叶绍瑶有些打鼓。 他们现在的主要竞争者就是J国。 但冰场从来不缺惊心动魄的剧本。 M国选手在一连跳出两个无瑕的四周跳后,从第三跳开始走低。 后内点冰跳和勾手跳双刃平,偏偏还摔了一个配置中的连跳。 4S起空成2S,强接3T落冰不稳。 3A+1Eu+3S的连跳短暂找回部分分数,紧接的4T再次起空。 一通操作,技术分勉强够到八十的边。 总分没有超过秦森河。 “够了够了,”有脑子灵活的观众开始提前祝贺,“我们有铜牌了!” 或许是到铜牌为止,又或者不止铜牌。 比赛还没结束,但这不重要了。 这是自团体赛被列入冬奥会项目以来,华夏首次获得这个赛事的奖牌。 “创造历史”这几个字,已经由冰刀篆刻,烙在这片洁白的、神圣的冰面。 俄国选手在最后登场。 叶绍瑶明显能感觉到,观众席的躁动已经按捺不住。 或者他们正在努力堵住理智的堤口,但仍有潮水从难以抑制的缝隙中流出。 一曲终了。 在俄国选手停冰下场后,首都冬奥会花滑团体赛的比赛全部结束。 三天,像坐了过山车般飘忽,现在还没回到地面。 但观众终于掩不住澎湃激流,铺开一面又一面国旗,当场唱起了《歌唱祖国》。 很有感染力,虽然调依然跑得没边。 庆祝了一轮,大家才意识到赛果还没有宣布,估计后台也在加班加点统计。 那又怎样,今朝有酒今朝醉。 容翡拿出手机算了半天,最后理出一团乱麻。 “绍瑶,确定有牌子吗?”她求助身边亲友。 其实内心是有底的,但怕自己高兴早了。 索契和平昌,连续两届团体赛自由滑不入,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泼天的富贵。 “百分百确定。” 得亏J国冰舞的腿比华夏还要瘸,选手又在双人滑中出现连续失误,导致他们将单人滑的优势挥霍一空。 在总积分上,J国以一分之差落后华夏。 58分和57分的差别,是上台接受鲜花和黯然离场。 …… 等待颁奖的时候,格林教练打来电话,质问叶绍瑶和季林越的去向。 没有问候,没有主语,只一个简单的“where”。 语调中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叶绍瑶慌乱拽起季林越的手腕。 运动手环显示,现在是首都时间2月7日晚上18:43分。 训练馆的冰舞晚场将在一个小时后开始,这是比赛前最后一次官方合乐训练。* 明天,花滑个人赛就将在这座体育馆上演。 到时,他们不再是观赛的看客,而是掌控全场的参赛运动员。 匆匆挂断电话,叶绍瑶没了等待颁奖仪式的耐心。 “现在没有班车,你们只能搭七点那趟,”容翡劝说,“仪式在二十分钟内能结束,不差这一会儿。” 但她的声音并不够传进跑远的叶绍瑶耳朵里。 “领奖台,”季林越提起她遗落在座位的鞋包,向容翡颔首道别,“还是自己登上去更有意义。” 第208章 从“靠你们”,到“希望我们也能靠得住”。 晚场练习氛围堪比高考前的凝重。 叶绍瑶换好表演服回到内场,只比时间表迟了些。 格林教练正把场上的亲徒弟叫在一处开小会,其他运动员也各有教练看着。 很奇怪。 场内人不少,运动员、教练团队、随时候命的场地医疗站,还有提前摸底比赛状态的裁判们,百十号。 但正是合乐的间隙,训练馆里静得出奇。 “季林越,你也好肃穆。” 还不是他俩上场练习的时候,他靠在板墙边等自己,表情一丝不苟。 周围很安静,他们的声音也无知无觉变私密,像仅两人可听的悄悄话。 “你们过来。” 有人打断了场上的死寂。 叶绍瑶好奇地看过去,居然是波卡洛夫。 声音不如年轻时威严,但脾气还是一成不变,她想。 他们的距离不远。 她关注到焦点的动向,波卡完全没顾及面子,直接把运动员叫下场。 “为什么会在中线步摔倒?”他指着女伴质问,“明天打算直接躺冰场上?” 男伴帮忙解释:“刚才她卡冰窟窿,不小心上了冰刀。” “我不听借口。” 好熟悉的话。 难怪低气压席卷,估计在早前,波卡洛夫已经下了马威。 “教练,我明天一定不会失误。” “是不能,”波卡加码,“我希望捻转的失误也降到最低。” “这对组合拿过青年组大奖赛总决赛的银牌。”季林越幽幽开口。 叶绍瑶收回视线,显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提这个。 “刚才波卡教练脾气更甚,”季林越说,“当着所有人的面直言他们不求进取,不如一辈子跟那枚银牌过。 叶绍瑶撇了撇嘴角,对他的言行毫不意外。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在身体状态并不好的时候,自己被吊杆一次次拉起,试图落下完整的后内结环四周。 这样的例子普遍存在。 但波卡洛夫依然远负盛名,他的训练营甚至还被誉为改技术的圣地。 运动员享受着这个名字带来的不错待遇,相应的,也得承受随时被贬得一文不值的高压。 格林教练看叶绍瑶和季林越蹲在一起聊八卦,当场抓包:“你俩还没结束热身,是想把我逼成波卡那副臭模样?” “请第五组运动员准备入场。” 上一组合乐结束,下一组练习即将开始,叶绍瑶换上冰鞋,往后拉伸上肢。 入口打开。 她抬起右手,被人熟练地牵在手心,一个面向工作人员的致意。 在无数个昨天与今天,描摹即将到来的终场戏。 …… “叶,这是我们赛前最后一次交谈。” “嗯。” 走廊很吵,来往的脚步容易让人心情烦躁,来者起身关上房门,让室内保持安静。 她对叶绍瑶并不陌生。 一名拥有在加国从业资格的心理医生,挂职在IAM,是格林教练的团队成员之一。 她放下公文包,慢条斯理打开电脑,根据文档罗列的对象信息和问题步步推进。 “现在,我需要你闭上眼睛,尽量放松四肢。” 休息室的条件很有限,没有高精的诊断仪器,叶绍瑶坐在板凳上放空。 她对心理治疗的流程很熟悉。 “可以告诉我,你想站上领奖台吗?”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引导她说出内心的答案。 “我想。” “这是你现在最迫切的想法吗?” 叶绍瑶想了想:“不是。” “你不坚定。” “不是。” “是有什么阻碍了你?” “不,只是我现在更享受比赛的过程,享受世界的目光聚焦于我,”她说,“如果能够站上领奖台,这最好不过。” 她不否认每个运动员都有想要成为世界冠军的野心。 但冠军只有一个,除此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他问鼎山巅的垫脚石。 所以人们不得不看重过程,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这句话,好像季在刚才也对我说过,”心理医生笑着说,“很欣慰,你们的成长也是同频共振的。” “我们是拥有两颗心脏的同一个人。” 这是格林教练在日常训练时经常提到的话,本意是想让搭档之间注意默契。 但意外的,可以适用在许多场合。 “对了,我这里还有克服心理恐惧的药物,如果你今晚需要一个良好的睡眠。” 在回归集训队的前一天,叶绍瑶曾向她问过助眠的药。 “现在不需要了,谢谢。” 心理医生的手一顿,这个拒绝很干脆,但又在意料之中。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她把桌上的文件收进公文包,“我猜,你和季等会儿还要加训。” 叶绍瑶颔首。 她们是认识好几年的熟人,对方能把她的习惯记个十之五六。 “但今天不行,教练要求我们早点回酒店休息。” “那我就用刚才说给季的话作结,”心理医生示意她不必远送,推门说,“祝你们能享受这几天的经历,无论结果如何。” “谢谢。” 退出休息室,一直在窗口逗留的晚风闯入,又急匆匆从房门溜出去,把等候在外面的人带进来。 看见来人是季林越,叶绍瑶问:“抽签仪式结束了?” 明天下午,冰舞项目首先开赛。 比赛规则规定,所有运动员按照世界排名先后区分组别,每小组又打乱顺序组内抽签。 叶绍瑶/季林越在积分结算时位居世界第八,但因部分组合缺席,跻身韵律舞最后一组。 季林越点头:“最后一位登场。” “天呐,你的手气臭了十多年,终于在最紧要的关头接上链子!” 他抿着嘴唇,这听起来不像夸人的话。 但他没理由反驳说这不是事实。 “嗯,天时地利。” 剩下的,就交给人和吧。 …… 2月8日下午两点整,由华夏前女单运动员阚玉到场宣布开冰,个人赛拉开序幕。 叶绍瑶在经过内场通道时,往入口探了一眼。 上个周期,冰舞还是花滑四项里绝对的冷门,办赛方为了多赚门票钱,总会把冰舞和男单捆在一个半场。 现在,场上第一组正在五分钟练习,比赛还未正式开始,观众上座率已经在规定制约下几乎饱和。 “瑶瑶。”意识到叶绍瑶落后,季林越转身等她。 距离他们的出场时间还早,为了保持身体活跃,他们打算在舞蹈室待一阵子。 同组的Eva和Rowan已经在舞蹈室等候多时。 从冬奥会开幕至今,他们一直活跃在赛场上,团体赛亲力亲为,团体赛结束后,又立即投入个人赛的较量。 今天的比赛,他们将在最后一组第四位出场,和叶/季前后脚。 越到比赛,叶绍瑶越放松:“前辈教教我,怎样才能在韵律舞拿到九十分?” 她原本只是想开个缓解紧张的玩笑。 但如果能求取真经,她也愿意学习一二。 “因为GOE很慷慨,定级也抓得不严,”Eva认真回答,“这赛季,我和Rowan头一次在图案衍生步里拿到双四级,但其实,这套的质量还不如GPF那场。” 她时刻保持清醒,每场比赛的评判尺度不一样,分数基本没有可比价值。 推门而入的工作人员根据对讲机的指令,把舞蹈室的电视调到比赛现场的频道。 当前,第一组第一对选手完赛,在等分区的煎熬等待中,拿到46.66分。 节目内容分才二十出头。 可以看见,教练和选手的脸上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惊讶于分数高低?还是进而质疑定级问题? 不得而知。 简单扫过几组选手的分数构成,叶绍瑶基本可以断定,今天的裁判手很紧,像在团体赛浪费掉了所有仁慈。 “这是你们国家的小黑马。”她认出来。 目前场上的选手是M国的KeilaWinter/DaneSummer,因为姓氏特殊,国际上更喜欢以“冬夏组合”作为其爱称。 当年大奖赛分站赛,冬夏组合初出茅庐就横扫一众老将,着实拉高了观众对这对黑马的期待。 这是他们第一届冬奥会。 但舞蹈开场,Winter和Summer的对称式街舞好像并不合拍。 肉眼可见的紧张。 第一个技术,午夜蓝调的规定图案,裁判即时给出一级,三个关键步错误,BV损失两分之多。 场上的选手似乎意识到动作质量的问题,但因为大赛经验不足,没有及时调整状态,衍生步马马虎虎,中线步的难度步法质量也不佳。 季林越还挺会找角度:“捻转和托举的质量很高,实时加分都在两分上下。” “但步法定级不行,很难拿到七十分。”Rowan摇头。 “也不是没可能,”叶绍瑶开玩笑,“你们自带高贵国籍。”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他们私下经常总结ISU的偏好,比如喜欢强节奏的蹦迪曲,比如喜欢按国籍下菜碟。 她猜得不错。 冬夏组合在技术分上并不具有优势,但裁判在节目内容分上放了一马,将本组基调定在三十分左右。 “这才第二组,待遇升得很快。” “技术分和内容分的比重还算正常,不过表演意识有些逊色,不是他们训练时的水平。” 他们缺少的,正是需要一场又一场大赛堆砌的。 又一组运动员登场。 “Thenextskaters,ZongGe/ChengYan,fromChina.” “诶,”叶绍瑶收回拉筋的腿,“这是我们国家的小黑马。” 短暂一周时间,纵歌/程堰首先开始他们的第三场比赛。 在个人赛前夕,两人刚收获一枚宝贵的团体赛铜牌。 但随之而来,是成倍的焦虑。 “很想进自由舞,最好能摆脱垫底的名次,”纵歌说,“但我们害怕状态已经在团体赛上发挥出来。” 贪心是人类的共性。 得到了成绩,就会放眼更高远的目标。 傍晚她还说“靠你们”,夜晚还没过去,就成了“希望我们也能靠得住”。 当时的叶绍瑶说:“无论如何,你们在团体赛上证明了自己。” “但那是团体的成果。” 纵歌和程堰都不觉得自己在其中的贡献有多举足轻重。 充其量,只是让华夏的冰舞能有人顶上。 不是这样的。 叶绍瑶用数据说话,在团体韵律舞上,他们的排名虽然一般,但超过了常年在波卡组训练的格鲁吉亚组合。 团体自由舞中,他们又把J国组合甩在身后,这个组合的最好成绩比他们高五分之多。 总之,每一步都是突破。 碍于时间,她只是点到即止,让他们自己去参悟。 现在,展现的是他们参悟的结果。 冰场中央,考斯滕上的金属流苏映在纵歌脸上,她提着嘴角含笑,和程堰展开一曲酣畅的冰上较量。 和她的眼线一样张扬。 “在我们组外训过?”Rowan觉得这姿态有些眼熟,“感觉舞步深得格林教练真传。” 叶绍瑶听在耳朵里,知道这是最诚恳的褒奖。 Eva在舞蹈室外跑了两个来回,进门看见几人唠闲嗑,惊讶问:“你们还没开始热身?” 叶绍瑶绷紧肌肉:“练了核心和肌群。” 纵歌/程堰的节目已经进入后段,前两组选手即将完赛。 按流程,他们该趁清冰时间去检录处登记报到,然后进入候场室。 “走吧。”叶绍瑶拍拍灰尘,又把季林越拉起来拍了拍。 这场的确没什么悬念了。 纵/程的节目很有张力,但每个技术都离顶尖差些距离。 如果不出意外,KeilaWinter/DaneSummer的71.66分将继续领跑排行榜。 “等等。” 她突然使力,把季林越拽停。 “身体不舒服?”季林越吓了一跳,把能想到的旧伤问个遍。 复杂的情绪在叶绍瑶的心里过了一遍。 随后,她恢复如常,笑着摇头:“起猛了。” “我包里有葡萄糖。” 她顺从地点头。 有些事,还是等比赛结束再告诉他吧。 比如摄像机晃过的镜头,出现了他们父母的影子。 第209章 韵律舞得分,88.61分。 越临近出场,越需要心无旁骛。 候场室放着无声的直播,大家各忙各的,没多少人施舍多余的关注。 叶绍瑶和季林越分享耳机,靠着椅背听音乐,歌单是他俩各自添加的,不过口味还挺一致。 叶绍瑶偶尔睁开眼睛,看看现场的情况。 倒数第三组,意大利两对选手相继登场。 刚解禁的一号组合发挥出迄今最好的水平,如果放在四年前,完全有机会闯入最后一组。 昨天刚被波卡洛夫痛斥的芬兰组合,今天的确没有在捻转和中线步失误,但束手束脚的表现让他们并没有拿到十分理想的表现分,成绩一般。 倒数第二组,整组实力相当,只要不在定级上吃亏,几乎都是领奖台的有力争夺者。 能叫出名字的运动员越来越多,观众明显更热情,甚至有成规模的应援,直接把比赛推入白热化。 首先登场的是巴芙拉叶/帕维尔扎伊采夫。 这对新组合在21-22赛季前,仅有一场B级赛和世锦赛可以参考,履历空白。 在仅有两赛季有效积分的情况下,他们能够挤入倒数第二组,一下吊足裁判的兴致。 节目选曲是Y国歌手的《Don`tStartNow》,从第一个鼓点开始,就是浓浓的迪斯科味道。 扎伊采夫在这几场比赛中进步神速,完全看不出后辈的青涩,甚至在表达欲上,还要优于巴芙拉。 一段停冰的迪斯科舞蹈,两人换上契合歌词的傲慢,肩部和髋部的律动到位,好像开了场舞林大会。 最激情的部分,观众点头打起拍子,完全给了俄国组合主场的气氛。 他们的表现分当然不会低。 “俄国组合,”播报员念,“技术分46.17分,节目内容分37.35分,韵律舞得分83.52分。” 分数条一出,巴芙拉/帕维尔正式挤掉当前第一的意大利组合,分数直逼平昌冬奥会时的白黑组合。 观众在短暂反应后,继起惊叹的浪潮。 叶绍瑶往四周逡巡,白黑组合正在闭目养神,两耳不闻窗外事。 作乱的手将播放器的音量调大,季林越轻轻蹙了眉。 “我要丢掉杂念。”她深呼吸。 电视还在无声播放,但每首音乐都能潜进她的意识,跟随它们的主人一起摇摆。 她要用音乐攻下音乐。 …… 从五练到整组选手完赛,大概需要半小时。 下午五点整,最后一组运动员登场。 在选手忙着热身的片刻,播报员的嘴一秒没停,嘚吧嘚每对选手的履历,从年龄、参赛经验,说到个人爱好。 冰上热身第一步,叶绍瑶先做一串长轴距离的葫芦步,调节呼吸和心跳。 压步过短轴,两串单足弧线调整用刃。 身边的季林越揽过她的肩,看出她心有旁骛:“在想什么?专心。” 叶绍瑶没好意思回答。 正巧背景音介绍到他们。 一个亮相,开始全身心投入接下来的捻转练习。 她刚才一直在用余光寻找父母所在的方位。 他们拿着不知谁给的手幅和小旗,理应很好辨认。 但出乎她的意料,现场除了大大小小的国旗,几乎人手一张他们的手幅。 好大的阵仗。 “记住,正赛时的滑速一定要提起来,兼顾用刃。” 格林教练在他们补充水分时仍然强调各种事项,白黑组合围过来,她又分了心给他们。 恨不能三头六臂。 “Rowan,你们要在捻转时善用余光,不能像推土机似的莽撞。” 和叶/季相比,白黑组合则偶尔因为滑速快得不一致出现低级失误,各家各有各家愁。 旁边的科瓦尔也是滔滔不绝。 这组的五对选手里,加国一号组合正是他手下的学生,前几天刚在团体赛风光了一把,现在满满都是斗志。 他们也将在最后一组首先登场。 “练习时间到,请运动员退场。” 从一旁接过教练递来的刀套,叶绍瑶和季林越跟在白黑组合后回到候场室。 这回,真不能让外界的信息打扰自己了。 叶绍瑶找季林越聊了会儿天,继续活动肢体关节,保持心态平和,又不让肌群冷却。 她看见季林越摘掉运动手环,收进背包放好,翻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还有绕在手腕上的小鱼手绳。 “你是真稀罕它。”她挑眉。 季林越知道她指向的是什么。 “你不也挺稀罕。”他牵起她的手腕,同款手绳就藏在考斯滕下。 “是啊,是我的爱人编给我的。” 季林越笑着应和她的孩子气:“谁不是。” 他特意把袖管再往上挽了圈,把红绳和吊坠展示得一览无余。 “够了,”高抬的腿顺便伸出去给他一脚,运动手环显示自己心率过快,叶绍瑶咳了两声,“都是快二十八岁的人了。” “目前还是二十六岁。” 到了一定年纪,虚岁就只是传统。 他们唯物,不整这些虚的。 “那请二十六岁的季林越好好表现,好吗?”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抚摸。 加国选手的韵律舞节目结束。 随即第二对选手登场,第三组运动员到内场等候。 室内又只剩下Eva、Rowan和他们。 前者惯例进行他们赛前的神秘仪式,有够腻歪。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站在远处的叶绍瑶听不清,好像在默背技术动作和衔接步法,最后互相鼓励。 第二对运动员也结束比赛。 再次转场,她和季林越披着厚外套,坐在内场等候。 场上的Y国选手表现不错,以86.57的分数暂排第一,已经确保可以拥有一枚小奖牌。 “下一组登场的选手,EvaWhite/RowanBlack,来自M国。” 有道无形的闸门打开,声音像洪水般流泻。 已经稳住心神的叶绍瑶张开眼,在梳理走位的同时旁观这场节目。 白黑组合依然是颇具人气的选手。 在层层叠叠的掌声中,《Celebration》开场。 这首歌极具节奏感,从音乐甫一切入,他们就进入一段原地舞蹈。 氛围很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舞厅,头顶仿佛还有一颗能随时切色的灯球。 Rowan首先以上刀齿的滑步进入滑行,带起Eva的手臂波浪,并在波浪重新导入他身体时,顺势变换手拉手握法。 两人荧光色的表演服很耀眼,每个角度都能镭射出特殊的波纹。 两个互相牵引的大弧线,转体换位变凯利安握法,后摇滚步伴随的手臂舞蹈直接点燃观众的热情。 迪斯科风格也很注重肩部韵律。 在肩部动作后,Rowan环住Eva的腰,带出一圈原地小托举。 滑出变换面对面握持,随后进入节目第一个技术动作,同步捻转步。 右后外刃捻转四圈,有举手的难度条件。 右前外刃捻转四周,双手叠在身前,加长旋转半径。 小跳换足,左前内刃进入提刀捻转四周,手臂变换姿势,集齐所有提级条件。 放下浮足的那一步,颇有张力的舞蹈亮相刚好卡在歌词那声欢呼,Eva沉浸在表演中,甚至被摄像机抓到一个wink。 “Celebrationgoodtimeon.(来吧,为美好的时光庆祝。)”* 进入主歌部分,Rowan从后将手搭在Eva肩上,两人借转体靠近,一个踢腿动作后,从裁判席侧进入午夜蓝调图案。 图案舞一共有四处关键点。 前两个关键点分别是男女伴的第七步,女伴右后外刃变刃转三时,在闭式握法下,男伴需同时完成左前外刃的变刃转三。 要求动作标准,变刃清晰,节拍准确。 白黑组合在这两个关键点执行得干脆,几乎不可察的节拍错位,他们的应变能力很强。 第三个关键点放在男伴第十一步,是一串从右后外转三接右前内括弧步,变刃后再接后内内勾步。 在保证动作质量的同时,还要引带女伴完成转体,难度不小。 但Rowan发挥平稳,一条半弧的冰痕就这么从观众席前扫过,行云流水,角度很好。 随后是女伴的第四个关键点,前交叉成左后内刃,一圈捻转步后从右后外刃过渡到左前外刃。 这对Eva来说不难。 最终,白黑组合的图案舞定到四级,裁判普遍给出二至三分的加分。 衍生步需在图案舞后紧接完成。 基于午夜蓝调的图案和核心步法,白黑组合在衍生步中编排了很多嘻哈风格的舞蹈动作,握法更多元,甚至在规则允许下短暂分开。 感染力很强,冰面覆盖率也不错。 叶绍瑶机械似的点头,跟着身后的看台观众一起鼓掌。 但没有动作给她留下印象。 她坐在长凳上,视角很低,偶尔能看见两颗脑袋在板墙的水平线上游移。 滑行到远处的时候,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后再确认一遍吧。”她对季林越说。 再背一次图案步法,确保肌肉记忆和意识保持一致。 “我在第一拍以左前内刃进入图案。” “我是右前外刃。” “第五步变闭式华尔兹握法,两拍行进步。” “第七步是第一个关键点,转体后继续保持闭式握持。” “第九步进入凯利安握法,吸起浮足。” 万事开头难,把第一小节的账对好,后面就能顺其自然。 “最后也是以我转体后的凯利安握法进入衍生步。” “嗯。” 理论没有问题,叶绍瑶哈着气,摩拳擦掌等待最终的考验。 白黑组合再次滑到近处。 这次,她看见Eva的全身。 是直线托举。 他们的托举将女伴的柔韧和灵活发挥到极致,Eva站在Rowan腿上仰起,仅用一只支撑手,就完成复杂的难度姿态变换。 最后是中线不接触接续步。 从长轴起始,两人分开,以两个前外开式莫霍克步向冰场中央滑入,随后卡在贝斯余音上自由行进,一段充分利用手臂姿态的舞蹈后,再以两种用刃的括弧步继续滑行。 两圈小捻转,两人以面对面姿态亮相。 紧接冰轨交错,在仍然不接触的条件下,完成对称式双乔克塔步和内勾步。 满足不低于四种难度步法,用刃和方向充足。 这一定是他们不失水准的发挥。 音乐的落点在最后一句“let`scelebration”,Eva停冰倚着Rowan,单手逐渐高举,让全场释放欢呼。 他们太配得上这些呼声。 在入口观赛的格林教练满意他们的表现,也不吝啬眼角的皱纹和笑意。 但她无法赶到他们身边陪同等分。 白黑组合下场,叶绍瑶/季林越摘下刀套就位,在聆听嘱托后,抓紧时间最后热身。 全场最后一组登场,这个位置对内容分十分有利。 但同时,一串珠玉在前,压力也会更重。 耳边的风声很大,吹得不听话的碎发高高扬起。 叶绍瑶惯例关心一句:“不紧张吧?” “不紧张。”季林越回答。 保持规律的呼吸,放松手脚和肩颈,在节省体力的情况下,最后踩一遍图案和衍生步的路线,还有捻转的重心。 白黑组合的分数出来。 “M国组合,技术分49.81分,节目内容分38.80分,韵律舞得分88.61分。” 没有二度突破九十分。 但放在今天,也是绝对的高分。 比刚才Y国组合的完美表现还要高出两分左右。 热身结束,再次回到场边,叶绍瑶和季林越等待播报员的召唤。 格林教练在板墙外,一手薅一个脑袋,又捏捏他们的手臂:“别管别的,关注自己。” “Thelastskaters,YeShaoyao/JiLinyue,fromChina.” 背景音催促他们离开。 和GPF时不同,为了更契合ISU规定的节目风格,他们在集训时返工了音乐剪辑,将前段的《NarrowDaylight》加入鼓点和合成器音效。 让柔缓的爵士多些街舞的节奏感。 开场是卡上节奏的几个舞蹈定格,随后起步。 从凯利安握法的简单滑行,到又一次鼓点敲响,两人内刃大一字弧线后变换站位。 步法结合一段有街舞风格的手臂动作,两人来到裁判席一侧。 以夏塞步为信号,叶绍瑶和季林越呈华尔兹握法,首先进入图案舞部分。 本赛季规定的图案为午夜蓝调,所有选手在这个技术动作上都大同小异,除了脚下动作的精准度,没有发挥可言。 前两个关键点,他们的变刃转三一向用刃很深,完全卡在那句歌词上。 [Summerisnear. Arewestrongerthanwebelieve.(夏天快来了,我们是否比我们所坚信的更坚强。)]* 头两个关键点结束,放下浮腿,改变滑足,前交叉的行进步后,叶绍瑶在季林越变刃时完成一次右前内转三。 步法很复杂。 通常在一秒内,他们就得完成不止一个动作。 当初在集训队,金荞麦按格林教练给出的建议,参照ISU的官方视频,把叶/季每节拍的动作反复抠。 这很有效。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滑行时更从容,把精力放在提高表现。 第三个关键点是季林越的一串单足。 相比于GP分站赛,他把这一步执行到位,外刃平稳得深,把弧形轨迹推得很饱满。 且与叶绍瑶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一致,伸出浮足,两人变手拉手闭式握法。 短暂的脚踝碰脚踝,他们同时完成不同方向的内勾步,在捻转和转三步中继续图案。 紧接是最后的关键步。 叶绍瑶前交叉成左后内刃,在季林越引带一圈捻转后迅速换足,闭式变开式握法,完成前外刃四拍的长滑行。 至此,最难捱的图案舞结束。 一圈踢腿的小托举和夏塞步调整重心,图案衍生步开始。 在脚下动作不变的基础上,他们的上肢难度较以前有了新变化。 除了凯利安、探戈和狐步握法这老三样,还另加入了其他开、闭式握法和舞蹈动作,尽量把嘻哈元素也融进去。 《NarrowDaylight》与《IfIAin`tGotYou》的衔接旋律是老版本。 鼓点渐弱,人声收场,器乐代替歌手浅浅吟唱。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此处停冰,完成一段交互式的舞蹈。 完全是《IfIAin`tGotYou》的旋律了,节目开启后段,这是完全的布鲁斯风格。 华尔兹握法的转体舞蹈,两人起步,叶绍瑶结合浮腿摆动的小托举,落冰后与季林越分开。 他们进入第三个技术动作,同步捻转步。 第一组右前内刃进入的逆时针捻转,手臂叠在身前,这对他们的旋转重心有影响,是一种难度姿势。 第二组左前内刃的顺时针进入,在四圈捻转中,左手提刀,右手逐渐向上伸展。 向上探什么呢? 有人寻找财富,有人渴望名誉,有人谋求权力,更多的想拥有一切。 “ButIdon`twantnothingatall”。 歌词给予答案。 此刻的他们完全为节目服务。 在捻转步的间隙,两人以大一字团在一起,像嘻哈舞里电流贯穿的wave,手臂张开,又像春日里绽开的花。 随即分开。 第三组捻转,右后外刃逆时针进入。 这是他们最常用的一套捻转步,偶尔被冰迷们戏称“养老配置”,但在不同的音乐和节目里,又串联着不同的故事。 加刀再次起速,叶绍瑶毫不犹豫跪上季林越的大腿。 在歌词又一次质问中,她后仰上身,完成完全躬身的难度姿态保持。 有人贪婪地索取,有人把一切都看重得高于生命。 但他们知道,身外之物都是陡然。 “IfIain`tgotyoubaby,ifIain`tgotyoubaby.”* 在歌者一次又一次对爱人的呼唤后,叶绍瑶撑着季林越的肩,短暂的腾空伴随转体后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最后被小心翼翼地放回冰面。 这是一个极难的下法,要求搭档间有绝对的信任和默契,还有敏锐的反应力。 他们无疑满足所有条件,给观众带来不错的视觉体验,并在接下来的舞蹈衔接中,再次引人沉浸。 中线接续步,仍然从长轴一端就无法接触。 他们始终保持距离,一个像寻找真谛的行者,一个如影随形,在或镜像或平行的生活中,最终于尽头相遇。 歌曲只剩尾声,《NarrowDaylight》的钢琴声再度响起。 他们找到想找到的东西了。 就像这首歌的名字。 狭窄的阳光照进来,所有光明不再转瞬即逝。 互相引带的刀齿步轻快,留头,转体,收起浮足,他们回到冰场中央。 高速的滑行和旋转让风声呼啸,就像首都今天的阴沉天气。 歌词中的夏天还没到,但他们刚刚迎来春天。 这是最有生机的季节。 最后的舞蹈亮相,依然干脆利落,叶绍瑶跪在季林越身前,推开挡在她头顶的,最后一道阻碍。 她不需要保护伞,她比自己所坚信的更坚强。 他们都是。 比赛现场闪过一瞬的鸦雀无声。 确定表演全部结束后,是如潮水般袭来的声*音。 笑声,掌声,还有更多,叶绍瑶不能完全分辨。 她也没有一一分辨的心思。 大脑只指挥她做出一件事:站起,和身后的人相拥而泣。 这是这赛季最完美的一套韵律舞吗? 谁知道呢。 她刚才把全部精神都花在动作和表演上,完全分不了神想这些事。 但一定是不遗憾的。 他们没有失误,毫无保留地将最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季林越。” 刀齿凿进冰面,她勾住他的脖子:“你真棒!” 怎么一脱口和哄孩子似的。 季林越被她逗笑,回抱住她:“你也很棒。” 尾调扬起。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 他们的名字响彻在国家体育馆,名字的主人携手致谢。 向到场的每一位观众,还有生命里每个有所助力的人。 “教练!” 虽然是不疾不徐的滑行到边,但叶绍瑶心里住了只小动物,吭哧吭哧迈着小短腿,恨不能立马扑在教练怀里。 格林教练鼓掌说:“今天特别完美。” 刚才送给白黑组合的笑容,一比一复刻在脸上。 她甚至还多了些肢体动作,比如又薅了一把毛茸茸的脑袋,再给他们结实的拥抱,手掌拍着他们的脊背,是嘉奖。 叶绍瑶笑得更甚:“对吧,我在上场前就知道我们能行。” “但你昨天半夜还敲我微信。” 季林越背着镜头小声揭短,用仅他们可闻的音量。 观看直播的冰迷们并不知道他们讲了什么小话,但现场画面十分清晰。 他们看见叶绍瑶捂上季林越的嘴,几乎是押犯人的姿态押送到刑场。 kc区就是刑场。 节目已经结束了,双腿才开始发抖,叶绍瑶说不清是冷的,还是迟到的紧张。 季林越看在眼里,给她多披了件外套,又从矮几抽了两张纸。 “你小子,少献殷勤。”接过所有好心,叶绍瑶在他耳边说。 得,要开始逞嘴上功夫了。 还是格林教练让他们注意仪态,两人才冲镜头装好表面和平。 “Thescoresrelease.” 冰场上方的大屏幕将画面给到等分区,叶绍瑶看着镜头中的自己,才发现和季林越挨得挺近。 她悄悄往旁挪了半个屁股。 季林越也跟着挪了挪。 哎哟,真是没眼力见的家伙。 中文播报员的声音在场馆内回荡,带着微弱的回音,但字字清晰。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技术分50.46分,节目内容分38.15分,韵律舞得分88.61分。” “我的妈呀,好逆天的技术分!”叶绍瑶拍着季林越的腿,眼神表达一切。 [咱俩的技术分上过五十吗?] [不记得了,应该没有。] [不记得,那就是没有。] 但现在有了。 刚才还在心里默默编排的姑娘,此刻激动地掀掉外套,和身边的人抱在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张着嘴说了什么,一句话堆砌了太多可以直抒胸臆的叹词。 “我们俩……怎么可以厉害成这样。” 好像赢得了最终场的胜利。 排行榜滞后地弹出来,动画从底层往上切。 第五名,俄国组合,PafulaYe/PavelZaitsev,83.52分。 第四名,加国组合,ChloeRosewood/FinnBlackwood,83.80分。 第三名,Y国组合,SophieSnow/LucienWhitmore,86.57分。 第一名,M国组合,EvaWhite/RowanBlack,88.61分。 第一名,华夏组合,YeShaoyao/JiLinyue,88.61分。 “妈妈,为什么没有第二名?”有尚在学数数的小孩不确定。 “因为有两个第一名,”年轻母亲反应过来,“并列第一?” 排行榜还停留在第一页,大方接受来自四方的讶异。 这是冰舞项目自废除6.0分制以来的头一回。 冬奥会的东道主选手,和来自M国的上届冬奥会冰舞项目金牌得主,以88.61分并列第一。 解说在直播里慷慨陈词: “这是满身荣誉和仍在攀登的老将间的较量,我们有幸看到他们势均力敌、平分春色。” 第210章 “好弟弟,咱爸妈来看咱了。” 叶绍瑶是在退场通道,经记者提醒才知道的这回事。 前面的Eva和Rowan刚结束赛后采访,还被媒体们起哄着不让离开。 “对于韵律舞后的竞争形势,两位有什么看法?” 记者几乎要把话筒戳到人嘴边,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赛场微妙的分数。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旁边等着。 Eva点头示意收悉问题:“我们跟随同一个教练,平时也在一起训练。对于叶/季今天的成绩,我只能回答,这配得上他们的付出和努力。” “作为卫冕冠军,你们现在有压力吗?” “压力从来不是别人附加给我们的。” 白黑组合的热度很高,各国媒体都不想放过眼前的流量,两人走走停停,十分钟都没能离开这条长廊。 叶/季得到的关注同样不低。 先后向德区和M区记者道谢,叶绍瑶在人堆里看到整理提纲的岑溪。 耳麦里的声音似乎也在提醒就位,岑溪抬头,看见目标人物驻足,像在特意等她过去。 “下午好。”叶绍瑶首先开始寒暄。 外人并不知道,她们在冬奥会前才聊过近况。 当时的岑溪还在为媒体名额焦虑。 对于冬季运动项目来说,冬奥会绝对是最高规格赛事。 但与会门槛很高,这并不仅针对运动员,相关工作人员的筛选也很严格。 即使华夏是本届冬奥会举办国。 央视体育没有走后门的途径,按照规定,每单位每项目只能注册一位随赛记者。 参观场馆那天,叶绍瑶路过主媒体中心,负责人还在线上进行媒体记者的最后遴选。 她那几天忙着训练,并没有再询问岑溪结果。 但她现在就站在备采区,和摄影搭档,胸前的工牌写明她的身份:记者,CCTV体育频道。 她获得了这个唯一的名额。 捂住麦克风,岑溪首先征求意见:“那我们现在开始?” “好。” “恭喜你们在韵律舞中获得第一名,收获一枚小奖牌。” “冬奥会也有小奖牌?” 花滑项目有个传统。 凡是ISU系列的赛事,在首场比赛后,主办方会给当前的领奖台选手颁发小奖牌。 小奖牌的价值并不高,或许本身只是一块刷了金银铜色的亚克力板。 但这也正是ISU的特色,即使很多选手没办法走到最后,也能鼓励他们勇敢地冲出第一步。 冬奥会不是ISU的官方赛事,叶绍瑶对此还有些惊讶。 “是冬奥委员会安排的,连领奖台都搭好了。” 岑溪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功能区,距离不远,就在运动员退场的必经之路上。 接下来的问题回到正轨,她重新打开录音设备。 “两位对今天的表现有何评价?” 季林越对他们的发挥予以肯定:“我们发挥出了自己的最佳状态。” 答句很简短,和旁边滔滔不绝的Rowan形成鲜明对比。 岑溪把话筒又递了递,口型示意他们再说更多。 叶绍瑶好整以暇,忍笑着看季林越挤牙膏。 “赛前有些紧张。但为保证良好的状态,还是在教练组的帮助下积极调整,所以今天的表现效果不错。” “你的进步的确有目共睹。”岑溪认同。 作为记者和朋友,她翻阅过叶/季的比赛录像。 季林越的变化是最明显的。 他的滑行基础不差,但表现力一直是最大的缺陷。 不像叶绍瑶从小就有灵气,他站在她身边,能被衬得像个干涩的滑冰机器。 观众能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但这得靠他们绞尽脑汁揣摩。 为此,季林越没少挨冯蒹葭和格林教练的训。 “你不能让这些应该外露的情绪仅自己和搭档可见。”这句话快在脑子里生根发芽。 有叶绍瑶的感染和带动,这几年,他有意识注意自己的表演,角色逐渐有血有肉,摆脱滑什么都只会抿嘴装酷的糟糕印象。 起码在赛场上是这样。 “那么绍瑶,”岑溪把话筒转向另一边,“你有什么趣事想要和我们分享?” “他刚刚挠我。” 平地一声惊雷。 岑溪顿住,失去瞬间的表情管理:“什么?” 叶绍瑶指了指环在腰际的罪魁祸“手”。 季林越在刚才措辞时并不十分流利,手指摩挲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 但她被挠得发痒,憋得辛苦,想着必须要告上一状。 在季林越腰上做够了示范,叶绍瑶才收场,小声问:“这段可以剪掉吗?” 岑溪点头。 她再次把话题拧回来:“你们对之后的比赛有什么期许吗?” “我们争取在自由舞展现更高的水平,尽量不让遗憾留在这片土地,”虽然剑指金牌这话说起来有些狂妄,但叶绍瑶还是坦言,“最好能保住小奖牌的成色。” 季林越不知在什么时候撤了一步,和摄像机拉开距离,声音并不大。 “她明明说自己想退休。” 够了,岑溪真想说够了。 哪有好搭档们轮流耍小孩子的报复心性。 “所以,你们有在冬奥会后退役的打算?”她尝试解开这道阅读题。 论谣言是怎样诞生的。 搁在腰上的手还没放下,叶绍瑶在镜头的死角戳他:“你自己解释。” “我们会首先专心于后天的自由舞,”季林越说,“剩下的,交给未来的我们去决定。” 一个不出错的答案,也是他们徘徊的证明。 季林越和叶绍瑶对冬奥会后的规划并不清晰。 他们偶尔对退役的事敞开心扉,偶尔还能安慰自己年岁正好。 年岁正好吗? 如果继续展望米兰冬奥会,又是一个新的四年,他们将迈过三十岁的门槛。 讨论没有结果,他们在这个路口停滞许久。 但毋庸置疑,首都冬奥会一定是当前最重要的。 或许正是解开症结的所在。 “采访就到这里吧,”岑溪关掉话筒,略有疲惫,“你们好好休息,期待后天的表现。” “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叶绍瑶抬头看了看季林越,“他也不会。” …… 因为封闭管理,志愿者安排观众赛后离场,看台和运动员的活动区划分得很清晰。 是以,两家父母并没有和孩子们见面的机会。 邵女士想孩子得紧,后脚打来电话,一阵嘘寒问暖。 “谁说现在经济下行,整个朝阳区都订不到房间,酒店快奔石景山去了,住一晚快上千。” “特殊时期,全世界都挤在首都嘛。” 虽然入境政策严苛,仍然有不少外国人慕冬奥会的名而来,把这座城市塞得满满当当。 邵女士又说:“你爸问过冯教练,她说队里有明确规定,运动员在比赛期间不能和外界接触。” “对,我们在离村前还得隔离七天,”叶绍瑶安慰说,“但咱们应该能在2月20号前见面。” 冬奥会的花滑战线格外长,从开幕式一直拖到闭幕式当日,赛程安排也宽松,每天只有一个项目。 冰舞韵律舞结束,自由舞将在后天举行。 一算日子,邵女士嘴里拿腔捏调:“哎,刚攒几年退休金,全带首都来陪你们。” “咱给您争光,也不算花冤枉钱,对吧?” 对面啧声:“记得把嘴上的蜜抹脚底下,后天给你叔你姨表演黄油刀。” 手机之外,有引导员敲响休息室的门,提醒他们参加室内颁奖仪式。 邵女士嘴里说着舍不得,撂电话倒是没耽误,还没让女儿接一句嘴,留下一串忙音。 季林越在旁边收拾行李箱。 她说:“好弟弟,咱爸妈来看咱了。” 虽然估摸着,他们现在也该回酒店了。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绍瑶太好奇,到仪式现场还在追问。 “直播镜头扫过很多次。” 是吗? 她没好意思质疑,这会显得没认真看比赛的是她。 室内颁奖仪式很简单。 没有气势恢宏的背景乐,没有响彻体育馆的播报,没有直播,主持人只拿了支话筒,站在镜头外cue流程。 但这依然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无幸得到全国观众见证,叶绍瑶/季林越就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 “Thebronzemedal,SophieSnow/LucienWhitmore,fromtheGreatBritain.” 场合需要,整个仪式都由国际官方语言串起。 一旁是候场的礼仪人员,手中奖牌反射的光泽很自然,那些圆饼并不像亚克力板。 和真的似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个发现,主持人再次发声。 “Thegoldmedal,EvaWhite/RowanBlack,fromtheUnitedStatesofAmerica.” 分数相同,奥委会没再依据各项小分比较高下,直接判定两组并列。 “Thegoldmedal,YeShaoyao/JiLinyue,fromChina!” 这一回,主持人的声音明显倾注了太多感情,念到华夏时,甚至有些破音。 布光用的白炽灯晃眼睛,叶绍瑶只能看清身边的人,和脚下的地面。 短暂的失重,她被人卡着腰抱起来,放在最高领奖台上。 这个并不正式的颁奖仪式,连领奖台也要比其他赛事的台面高出许多。 属于第一名的位置有些拥挤,女孩们站在男孩们跟前,勉强错开身。 “Pleasebringinthemedals.(请工作人员呈上奖牌。)” 没有官员受邀,礼仪人员端上托盘,运动员自行佩戴。 余光中,Y国选手首先做了示范,将小奖牌拨到正面,调整绶带,再拿起托盘里的一捆小花。 学会了,不会出错。 看着目标奖牌走近,礼仪人员停留在他们身前。 叶绍瑶选了最合眼缘的一枚,双手捧起,回头戴在季林越的脖颈上。 这是身体自觉做出的反应。 旁边Eva的奖牌都挂了半截,看她这么一操作,也有样学样。 但嘴里不饶人:“叶,你衬得多我不解风情。” 叶绍瑶笑着说抱歉,但她得澄清:“这是本能。” 在她和Eva调笑的时候,有双手穿过她,把另一枚小奖牌挂在她的胸前。 …… 2月9日,男单短节目在国家体育馆开赛。 容翡和张晨旭带着双人滑的两对组合到现场加油助阵,栗桐也在合乐练习后折道去了。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训练馆待了一上午,错过赛前最后一趟班车。 “不来也好,”秦森河松了口气,“你俩给华夏赢了个开门红,活脱脱的压力制造机。” 在昨天的训练中,他的4S成功率骤降,完全到不了能搬上赛场的水准,不知是否受到了团体赛的影响。 接下来的两场合乐训练,他上报的都是自由舞的音乐,还在死磕突然离家出走的四周跳。 临近上场,助教最后检查了遍冰鞋冰刀,心理医生和教练齐齐发功,对秦森河稳定的短节目给予莫大鼓励。 叶绍瑶握着手机,没再好意思叨扰,给电话收了线。 没有杂乱的人声,酒店房间一片寂静。 正是赛程最密集的时候,同楼层的运动员都在赛场或训练基地奔波,只有他们两个最得闲。 陆地训练完成,早场练习结束,今天的冰时达标了,好像除了躺在床上,无事可干。 外面还是雾霾天。 叶绍瑶选择到隔壁房间串门。 门没锁,房间的主人似乎料想到她会来。 “在干什么?”她探头。 季林越在飘窗上支了小桌架,手指敲击键盘的同时,还没忘记腿部韧带拉伸。 干他们这行的,多少会带些职业习惯。 见她来了,他自然地腾了位置:“在改论文。” 叶绍瑶脚步一顿。 穆教练在去年年底就把他们的初稿打了回来。 因为忙着集训,当时的她只扫了眼,几乎每段内容都批注了修改意见。 最后还附了一整页问题总结。 修改一定是个大工程,她一放,就晾到现在。 但她今天依然不打算动笔。 离交差的日子还久着呢。 “有什么想做的事?我陪你。”季林越看出她百无聊赖。 叶绍瑶摇头:“等你改完自己的,我还得指望你呢。” 算盘珠子打得哗哗响。 下午还长。 和在蒙特利尔的休息日一样,他们相处一室,但不会时时刻刻腻歪在一起。 叶绍瑶躺在床尾睡了个午觉,醒来已经枕在床头。 枕头上是好闻的淡香。 “你把我抱过来的?” “枕头长了手,把你拽过去的。” 有时候,季林越也会讲一些冷笑话。 被子太厚,叶绍瑶伸出手脚散热,没留意把床头的东西扫开。 随后是一声落在地毯的闷响。 越看越眼熟,摁下开关按钮的那刻,电子音符撞进她的耳朵,记忆重启。 “这是我小时候送给你的电子宠物?” 虽然是问句,但她很肯定。 简单地操作几下,画面亮起来,右上角电量满格,小乌龟刚吃完龟食,也在睡觉。 叶绍瑶都快记不清,这是自己在哪年送出的礼物。 看来王八确实挺能活。 季林越扔下电脑,慌张中被充电线绊了一脚,跌跌撞撞蹲在床边。 他想要回被发现的电子宠物。 叶绍瑶笑着说:“别这么看我,我不会嫌你幼稚的。” “真的?” “幼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季林越抿了抿唇,坦诚交代:“前几年回家时,在书桌柜里找到的。” “还是那只乌龟?” “嗯。” 突然想到什么,她从隔壁拎来自己的背包,打开夹层,是史努比的密码本。 轮到季林越的主场,他把刚才招的嘲笑挡回去,但耳朵上的绯红一点没少。 “这也是我不久前找到的。” “你还记得密码?” “0426。” 因为这个生日礼物,叶绍瑶曾坚持写过一段时间日记。 但后来犯懒,训练的日子又太累,她一度以为笔记本遗失在了搬家途中。 密码锁有些卡壳,锁扣摁了两次才有迟钝反应。 “我一直觉得巧合,密码居然和我的生日一模一样。” “不巧,我找了几条街的文具店。” 虽然早有过这样的猜测,亲耳听到他说,还是有些感慨。 小孩子间的友情是明目张胆的直白。 锁舌弹开,扉页洇着时间的黄色痕迹。 小时候的字迹有够潦草的,叶绍瑶自嘲。 嘴角还没提起,她突然合拢纸页,想要紧急撤回什么。 但季林越的反应比她更快,手劲也不小,抵在纸张间,宣布她的撤回无效。 “你都看了我养的乌龟。” 他在做交换。 “肯定没写什么。”她掩耳盗铃。 第一页,落笔很重: 今天,叶绍瑶收到了季林越的生日礼物,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 “越”字涂抹了几次,时间落款在2004年4月26日。 第二页,她就换了语气,每个字都被放大,像在恐吓谁: 我一定要好好滑冰,早日打败他,2004年4月27日。 也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才一天,小姑娘就翻脸不认人。 “小叶绍瑶的行为,和现在的我无关。”叶绍瑶赔着笑,连忙发布免责声明。 季林越反而沉思:“果然,不是在生日许的愿望,没有实现。” 谁能想到呢,后来的他们并没有成为王不见王的死对头,反而携手问鼎了无数领奖台。 然后,一路走到了冬奥会。 后面的日记,字数逐渐少了,多了许多贴纸。 叶绍瑶记得,当时很流行这些,卡通的大多是《灌篮高手》和《犬夜叉》,明星人物的是蔡依林和周杰伦,聂心把自己的限量款分了一半给她,说二十年后会很值钱。 再后面,翻过十几页空白,她开了一家“动物园”。 同学们领养的猫猫狗狗还画在纸上,虚拟货币数以亿计。 时间从这里开始断续。 一周两周,到一年两年,最后一篇日记是高中时的手笔。 叶绍瑶把本子摊开,炫耀说:“来看我学生时代的巅峰之作。” 字迹仍然算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郑重其事。 [那么多年都坚持下来,我也觉得自己很勇敢,即使陷入发育关的泥潭里。 昨天,我好像做了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勇敢的事,我答应了季林越的转项请求,芍药找到自己的月季。 其实芍药也好,月季也好,我们互为枝叶,我们是花园中的并蒂两朵。 且我相信,花园会一直存在,我们生根在这里,永开不败。] 时间:2010年2月20日。 被论文榨到油尽灯枯的叶绍瑶被这段文字惊艳,但再翻页,什么都没有了。 言尽于此。 “没有了。” 献完丑,她想把季林越推开,这颗脑袋凑得太近,让她读日记都不自在。 “还有。”她听见他说。 “还有什么?” 她把本子交出去,看季林越翻到最后,内页和硬壳粘合的地方,有一行不太工整的字。 [祝小寿星天天快乐。] 季林越说起当时的思考:“生日快乐只是快乐一天,生日之外,我希望你每天都能开心。” “唔”了一声,叶绍瑶肉麻地掀起一层小疙瘩。 “还好你长了嘴。” 阴了好几天的首都,在傍晚时突然转晴。 夕阳从溃散的云雾中照进来,飘窗被染得橘红。 少年心思看见了天日。 …… 晚饭时间,酒店食堂里的人并不多。 男单运动员倒是都回来了。 秦森河从前线带回了好消息。 他在短节目中发挥出色,再次突破个人赛季最好成绩,以92.06分位列第八。 “没吃到符号?”叶绍瑶忙着夹菜,嘴里有些惊讶。 这分数可比他在团体赛高出不少。 “何止,”容翡说,“定级全四,后内点冰四周的实时分加到3.33!” 话题中心的秦森河只是简单应付两口,心理医生把他叫回理疗室,给他做进一步疏导。 “纵歌和程堰呢?”栗桐问起。 叶绍瑶回答:“早训后就没见过。” 昨天的韵律舞竞争太激烈,自由舞门槛比平昌冬奥会拉高了八分之多。 曾经的诸多名手被拒之门外,也有不少崭露头角的新人。 纵/程就是那对幸运的守门员。 但他们的心情并不如同样垫底的中亚组合,第二十名就像一道枷锁。 “再不济,也是进过冬奥会自由滑的。” 一方面,他们安慰自己知足。 “但还想打一场翻身仗,进一名也行。” 一方面,他们又定下目标。 纵歌姗姗来迟,额头上还黏着细汗,碎发打绺。 “刚下训?”容翡问。 “从健训练馆回来。” “明天比赛,别练伤了身体。” 纵歌点头,但没全把话听进去:“也就一天,成败在此一举。” “并不是。” 花滑并不只奥运会这一场赛事。 叶绍瑶想告诉她。 210-214 第211章 期待的转机还是出现了。 2月10日下午两点。 主持人热场后,官员和裁判员入席,冰舞自由舞即将开战。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段插曲。 叶绍瑶和季林越与其他运动员乘坐同趟班车,巴士刚开出没个百米,前座的程堰就面露苦色。 他的小腿紧张到抽筋。 教练组不在车上,在座也没有医疗人员,还是季林越决定施以援手。 摸到痛处,程堰一阵嚎,看来症状不轻。 “是最常见的腓肠肌抽筋,最好伸直患腿,手将脚尖扳向身体方向。” “坐位体前屈?” “是这个意思,”季林越点头,“三组拉伸,每组二十秒,注意避免弹振,应该可以缓解。” 说着,他将保温杯里的热水倒在毛巾上,和冰袋交替刺激。 一冷一热,肌肉神经的敏感让程堰呲牙咧嘴,但疼痛减轻不少,像被人攥紧打结的腿筋也放松下来。 “好专业。” 他换上喜色,连连夸神医。 若这事当着队医的面发作,指不定先挨上一顿臭骂。 叶绍瑶在旁边替季林越接纳赞美:“小问题,咱们就是学这个的。” 季林越颔首:“现在只是紧急处理。你们上场早,一定要活动开。” “还可以在陆训时用暖风加热冰鞋,预防足底筋膜紧张的连锁反应。”叶绍瑶和他一唱一和。 下车的时候,程堰的走姿还有些难适应。 三小时后,他们出现在直播画面里,携手入场练习,看样子是缓过来了。 “第一组登场选手,纵歌/程堰,来自华夏。” 没等英文播报,观众直接吆喝起来,加油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对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组合,首次登上冬奥会就有不俗的表现,按照叶绍瑶之前安慰的,最差都是世界第二十名呢。 深呼吸,纵歌和程堰在分别处碰拳,放开滑吧。 这可能是人生只一次的经历。 音乐响起,是完全不同于韵律舞的国风曲,原本克重就轻的裙摆被风吹起,倒真像古时的霓裳羽衣。 叶绍瑶在他们完成首个技术后就投入梳化,对节目的唯一印象是,纵/程今天的同捻步还行。 所有工具摆在地上,她一边开韧带,一边给脸上打底。 季林越换好表演服过来。 “我给你编头发?”他问。 叶绍瑶点头,但随即吩咐:“发胶和头饰还没拿过来。” 季林越退出舞蹈室,在门口顿了会儿,询问说:“戴哪顶王冠?” 在自由舞里,她扮演君王,该有自己的王冠。 去年GPF之前,叶绍瑶一直戴着希尔维娅赠给她的那顶,后者曾在新闻图里看到,戏谑他们的成绩里有自己一份功劳。 但因为时间久远,王冠上的水钻掉了几颗,缠枝藤蔓也有些松。 她把东西寄给温女士修复,也是在不久前,才再次拿回手中。 她思忖着,做出选择:“希尔维娅给我的那顶吧。” 自由舞不能出差错,这还是她第一次毫无准备地带着新玩意上战场。 但那顶王冠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房门留了道小缝隙,不知从哪里灌进几缕风穿堂而过,把室内其他几组运动员也送离。 室内只有她一个人。 粉扑拍在脸上,伴着浅浅的呼吸,电视的最小音量都显得十分磅礴。 是观众在欢呼。 “华夏组合纵歌/程堰,技术分54.61分,节目内容分45.97分,自由舞得分100.58分。” 两套总分比团体赛低了四分左右,不知道是打分尺度的问题,还是今天表现不佳。 镜头里,一向矜持的纵歌没有冷脸劝程堰注意形象,头一回将情绪释放出来,和他抱着哭。 叶绍瑶大概能猜到他们心中所想。 整整七天,从团体赛比到个人战,终于解脱了。 虽然这个成绩较其他组合的赛季最佳还低一大截。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最终名次将被定格在第二十名。 季林越折返回来,手里握着发胶和王冠,还有随他走南闯北的收纳包。 光梳子就有六把。 “好像快检录了,”叶绍瑶瞄了眼时钟,加快手上动作,“我再化个眼线就收工。” 早晨进体育馆时,工作人员曾传过消息,让他们和白黑组合早些到检录处,确认出场的先后顺序。 脑袋上的发型是出门前弄好的半成品,季林越摘下固定的发绳,继续操作。 他的动作不急,但效率很高,熟门熟路把发尾藏起来,留下一头好看的辫子。 将每股头发调节到不松不紧的程度,再给碎发抹上发胶。 “怎么样?”他问。 借舞蹈室的大通镜,叶绍瑶侧头欣赏一番:“真乃神人也。” 季林越垂眸看她,笑着说:“我问的是头皮痛不痛,王冠戴得牢不牢。” 还是不放心,他又给王冠别了两只一字夹。 “我相信季师傅的技术。” …… 最高端的比赛,往往只需要最简朴的决胜方式。 叶绍瑶也想不到,决定两组先后手的手段,居然是…… 石头剪刀布。 不就定岗锤嘛,她小时自诩玩这游戏没输过。 摩拳擦掌连赢三局,检录的工作人员赶紧把人摁住:“还没说规则呢。” 规则也简单,一局定胜负,胜方自选出场位次。 不过就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的区别,没多大差。 Eva侧身让出位置,把生杀大权交给搭档,刚才连输三把,自己多少有点倒霉。 “那你来,”叶绍瑶使个眼色,也让季林越替她,“如果我再下一局,显得有些欺负人。” 其他检录完毕的运动员也过来凑热闹。 有好事的一定要围在最里层,莫名其妙开始下注。 又一次,石头、剪刀、布。 手势几乎同时定格。 石头胜剪刀,季林越彻底洗脱手臭的标签,拿下选择权。 “我们选择最后出场。” 这场自由舞比赛,由纵歌/程堰开场,由他们结束,这叫有始有终。 纵歌和程堰刚好从内场退回来。 两人垂头各自走各自的路,脸上的泪痕明显擦拭了,但并不能遮盖他们哭过的痕迹。 叶绍瑶又给他们递了两张纸。 “竞技体育嘛……”总是很难完美的。 安慰的话还没想好,她卡在这里,索性把后半句藏起来。 “要是圆形步的内勾再注意一点,还能高两分。” 理论他们都知道,人人都有当事后诸葛亮的潜质,但好听的说,这叫反思。 程堰也开始回忆:“我在做单足串的捻转时刀刃离冰,要是没滑上头,也能再高两分。” 几乎要拉着叶绍瑶和季林越把节目复述一遍。 “行了,”叶绍瑶打住,“我不是冯教练,这里也不是复盘大会。” 纵歌点头:“比赛结束了,这个成绩除了参考,也没别的作用。” 那就暂时忘掉吧。 他们现在需要和过去告一段落,找些乐子收拾心情。 刚好,工作人员把他们叫走,说去认领观众投送的礼物。 “K国组合,技术分51.57*分……” 后场广播劈开离开的沉默,纵歌觉得冰场的嘈杂传到这里,然后坍缩成耳鸣。 “怎么了?” 叶绍瑶留意到她的状态,背部僵直,似乎受到什么惊吓,但手上又带了动作,表情逐渐鲜活。 广播还在继续。 “……节目内容分44.68分,自由舞得分96.25分。” 答案得到验证。 纵歌说:“我们是,第十九名。” 期待的转机还是出现了,在第一组即将结束的时候。 赛场就是这样无常,像冰面上不稳定的风,时而往南吹,时而又往北。 运动员们陆续迎接属于自己的重要时刻,有人当了小小黑马,有人在手拿把掐的技术上进入失败。 最终的结果无外乎,在kc区惊喜地哭,或哭得哀恸。 意大利两对选手都没太顶住压力,二号组合到节目后段泄气,整个赛季中开中走。 一号组合倒是在解禁后高歌猛进一个赛季,但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男伴差点摔在捻转上。 M国冬夏组合抓住机会,在韵律舞仅排第十二位的情况下,拿出一套不错的发挥,领先第二名近十分,应该能闯进前十。 第二组完赛,进入清冰时间。 已出场选手的成绩被制成排行榜,公示在直播屏幕上,还有两组未登场比赛,分数已经来到一百九。 可以预见等会儿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 第三组,欧美名手相继出场。 随着加国二号组合的蹦迪曲点燃全场,分数逼近二百一。 修罗场的大门已然打开。 “Nowisthe5-minutewarm-upforthefinalgroup,taketheice,please.(现在是最后一组的五分钟练习时间,请运动员入场练习。)” 叶绍瑶调整好鞋里的硅胶垫,在镜头打来的瞬间,露出营业的笑容。 灯光骤然亮起,背景是颇有活力的流行乐。 踩着音乐节拍,她和季林越把所有技术过了遍,再回到格林教练跟前听候建议。 “才刚上场两分钟,怎么就开始喘气了?” 格林教练没什么可以再提醒的,转而活跃氛围。 叶绍瑶解释:“他感冒了。” 在挣扎了那么多天后,季林越的感冒还是不可避免地加重。 他点了点头,口罩之下的声音带着鼻音:“但影响不大,我能完赛。” “你必须完赛。”格林教练抱着胳膊。 “我的意思是,完美地。” 那还说什么,格林教练抬着下巴,让他们把捻转步再磨一遍。 “第三组捻转前有一段舞蹈,你们一定要卡着点进拍,别犹豫,别用余光过度关注彼此。” 到这一步,他们拼的是千次如一次的灵魂共振。 “好。” “练习时间到,请运动员退场。” 握着刀套暂时离场,最后一组即将开赛。 她回头看了眼冰面。 巴芙拉和扎伊采夫在中心就位,周身裹了些许缥缈的雾气。 像硝烟。 第212章 “我们不依靠别人的失误胜出。” 巴芙拉是华俄混血。 早几年,她还有几分华夏人的神韵,现在五官长开,反而更像欧罗巴人。 这很契合他们的宫廷圆舞曲。 同样以同捻步开场,三组动作外加两圈提级捻转,骑士腰间的飘带和公主的绸裙一同绽放。 叶绍瑶在候场室观赛。 Eva和Rowan的神秘仪式结束,分开各自找了角落,面壁思过似的。 她回过神。 热身和检查都完毕了,没什么需要着急忙慌的,索性围着室内走两圈,偶尔做一做弓步和高抬腿。 季林越刚才吃了药,现在正咳嗽。 “谁让你昨天坐在飘窗上吹小风,”她说,“这回真弱不禁风了。” “没开窗。” “这是重点吗?” 反正都是这个结果。 她又把季林越的衣领掖了掖。 直播的分数框亮起七盏绿灯,巴芙拉/扎伊采夫的实时技术分打到61.58分。 还有两个bv不高的编排动作,但他们已经快超越加国二号组合。 编排托举,巴芙拉果断收起滑足,全身仅靠勾在搭档脖颈的手支撑。 扎伊采夫完成原地两圈旋转,把她衬得像童话书里巡礼的公主。 一段具有故事性的衔接,骑士成为王子,和心上人重逢。 两人在冰场中央捧手相认,巴芙拉随后坐在他的膝上。 她是轴心,刀齿轻凿冰面,看扎伊采夫规尺步收束,完成编排旋转。 这是拥有happyending的童话故事,节目前段交响的管弦抽出空灵的花蕊,像风铃。 高手过招,观众都更多沉浸两秒。 “退一万步讲,这怎么不算四分之一个华夏组合?”他们逻辑自洽,“我们华夏组合就是牛!” 不知摄像机位固定在何处,收录进观众的玩笑话。 也有人关心场上的局势。 “这组的表现无可挑剔,叶/季能超过他们吗?” “问题不大吧,韵律舞还有五分的优势。” “五分算优势吗?” “冰舞的阶级可比其他几项泾渭分明多了。” 这话说得肆无忌惮,经由ISU官方信号,在全球观众面前播放。 不过值得庆幸,中文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之一。 叶绍瑶和季林越走进内场的时候,加国一号组合刚刚结束。 他们是为数不多到了kc区还能带笑的选手,看来发挥在自己的意料之内。 自由舞得分128.88分,两套总分略低于巴芙拉/扎伊采夫。 女伴看到右下角的排行,瞪着眼惋惜,男伴牵着嘴角耸了耸肩,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 小数点的差距,不一定是能力问题。 但事实如此。 科瓦尔揽过他们的肩,嘴型在透明口罩下并不明显,但他应该在宽慰,常年皱紧的川字眉都展开了。 Y国组合登场,又一波高|潮迭起。 接下来,就是领奖台之争。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季林越问。 叶绍瑶眨眼,低头检查。 刀套穿着,羽绒服裹着,口罩也没落。 她坐下检查鞋帮和冰刀,也没有问题。 再抬头,她看见季林越晃着手臂示意。 好嘛,原来是忽略了仪式感。 穿过他的腰,她把他紧紧箍住,在热曲里静下心,和他交换心跳。 赛场很冷,披了外套也挡不住寒意,她听着季林越因为感冒稍重的呼吸,在他的心口落了枚印记。 “脚踝还疼吗?” “不疼。” “别紧张。” “我不紧张,”叶绍瑶说,“有点饿。” 比赛到现在,夕阳都该沉下去了。 Eva说格林教练在出发前从蒙特利尔邮了油封鸭过来,就等晚上的庆功宴。 她想尝尝教练的手艺。 最好担得起庆功的名义。 Y国组合的节目一结束,整个世界陷入静谧。 选手还没下场,白黑组合已经开始最后的热身,格林教练提醒步法,每说一句,就会跟上鼓励的话。 特殊时期,教练都舍得哄孩子了。 “就是这样,发挥出你们的训练水平!” 很浑厚的一嗓子,估计冰场另一头的观众都能听见,镜头里的选手也被逗笑。 kc区同样有乐子。 Y国男伴上前调整镜头高度,给全球观众即兴一段迈克尔杰克逊的滑步。 他们的自由舞节目就出自这位天王。 不过因为重心不稳,脚下的刀刃踩歪,他险些崴了脚,被教练押着才勉强安生。 “Y国组合,技术分71.95分,节目内容分59.04分,自由舞得分130.99分。” 合韵律舞共217.56分。 太高了。 白黑组合还没完赛,这就已经昭示着,叶/季如若想要拿下奥运冠军,就得创造比GPF还要多出六分的成绩。 这可是在职业生涯最好成绩上大刀阔斧。 大家都在厮杀,都拼了命。 白黑组合的《星际穿越》一响,故事娓娓道来的感觉让观众失神。 宇宙尘埃流动,弦乐在循环往复中渐强。 原地托举的难度很够,Eva收紧核心,被Rowan拦腰旋转,像被神秘的引力牵制。 单足不接触接续步,从长轴的一头出发,简单步和难度步法串起他们的滑行轨迹。 一道重音。 他们在长轴的另一端停冰,浮足摇摆扫过,冰面像无限延伸的宇宙,他们在其中失重。 上肢舞蹈衔接,原本平行的他们应在此刻相交。 但无论手臂动作如何交错,两人始终没有接触半点,像星轨,像电影中的父亲与孩子。 再次起步,他们踏着管风琴的悠扬进入同捻步。 这段音乐并不是规律的小节,他们就尽量调节转速和圈数,在完成第三组的八圈超长捻转后,仍不失速地接住对角线步。 他们把音乐变化内化为创新的巧思,赢得观众数次掌声。 《原野追逐》只剩下余音震颤,一段平静的钢琴独奏。 在他们收拢做联合旋转时,交响乐又尽数倾泻,节目来到后段,是《墨菲》。 编排接续步,Eva和Rowan分别启程,在舞蹈和情景演绎中留下一道莫比乌斯环形的冰痕。 然后起点相遇。 两人变换站位,以凯利安握法同向滑行,在串了两个小托举后,Rowan协助Eva上腿,以两个大一字凑出弧线托举的组合托举。 管风琴再次盖过其他乐器,音乐来到最后的高|潮。 编排滑行和编排旋转衔接丝滑,两人起身后,迅速进入旋转。 音乐渐缓,《原野追逐》重复的琴音再次响起。 但一切都不同了。 库珀选择留在五维空间,这里的时间成为实体。 墨菲引导建出太空城,舍弃了濒死的地球。 人类从此长生,享受永恒的孤独。 Eva蹲下身,捧起脚边的冰花,张开指缝,任它们再次落下。 像细碎的星河。 直到Eva和Rowan收回肢体和表情,观众才敢确定,节目真的结束了。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荡气回肠,石破天惊!”坐在摄像机旁边的民间解说家又开始吊书袋子。 叶绍瑶准备进场,抬头看了眼大屏。 此刻,往kc区的必经之路更像一条山谷,冰迷们在山上扔礼物,几人扔出永动机的架势。 他们会拿到多少分呢?她忍不住猜。 多少分都不重要,另一个小人打掉这个想法。 有那么一瞬,大脑完全放空。 “Thescoresrelease.” 分数出来得很快。 白黑组合的比赛即将迎来尾声,叶绍瑶撑在板墙边,将奔赴自己的大考。 “EvaWhite/RowanBlack,TES73.71,PCS59.13,TSS132.84.” 赛季最好成绩。 相比于白黑组合,叶绍瑶/季林越从来不在节目内容分上占优,几乎拉满的P分让他们的发挥空间更小。 圈住冰场的板墙像藩篱。 那又如何呢? 除了孤注一掷,他们别无选择。 播报员念出他们的名字。 彼此鼓励后,叶绍瑶曲起手指,上臂使出一股劲。 把自己毅然决然推向冰场。 风也好,雨也好,尽管来吧,最好再肆虐些。 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了。 …… 短促的提琴反复奏响,《vivalavida》唤醒她的身体。 转身以内刃大一字环绕季林越滑行,她的裙摆展开,像君王的礼服。 贝斯开始和弦,歌词述说着历史往事,关于权力的消逝和路易十六的死亡。 当初定下这首选曲时,金荞麦给他们上了两堂理论课,讲的就是这段悲剧。 和着节拍,他们进入联合旋转。 从蹲姿换足,季林越起身变浅外刃燕式,叶绍瑶充当他的轴心,吸腿逆时针转。 又六圈,男伴换回蹲姿,女伴仰身提刀。 难度姿态变换够数,姿态保持也很好,最重要的一点,完全卡在节奏上。 以两圈单足转滑出,这回换季林越环绕滑行,在弦乐爆发时,两人来到长轴,变刃牵引叶绍瑶滑出后外刃弧线。 新的歌词唱起,两人收回交握的手,机动调整距离,进入单足不接触接续步。 右足后内外勾步,转三变刃后进入前内括弧步,再以单组蛇形步衔接,转三进入前内外勾步,他们始终保持平行。 在长轴的另一头,小捻转结束。 手拉手握法调整用刃和站位,配合拖音踢腿后,他们再次变换握法。 仍然是跳跃的节奏,但君王的权力走到末路,鼓点像极了临终的呐喊。 故事的悲壮在此刻到达顶峰。 三组四圈同捻步和一组额外的左后外刃捻转,他们从几乎贯穿冰场的斜线。 弧线托举结束,叶绍瑶重新踩实冰面,正好落在那句“butthatwaswhenIruledtheworld.” 从第一次剖析这首歌,她就意识到歌词与旋律的割裂。 问过金荞麦的想法,对方只说这是特殊的表现方式,搞艺术的都这样。 好歹也是老老实实坐在教室上过文化课的人,叶绍瑶盯着歌词思考良久,只能给出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以乐景衬哀情。 但这又和“生命万岁”的主旨矛盾。 她始终想不通。 无数次揣摩角色,眼前光景快速掠过,无一例外是黑暗的欧洲中世纪、F国大革命,还有她化身的无头君主。 但没有指名道姓的故事,又何必刻意扮演谁呢? 笼统地讲,这是生命的赞歌,世界上的任何意象都能被赞颂。 自己也在其中。 圆形步还在继续,季林越感受到被更强的握力攥紧,让他险些没在单足串保持独立。 但叶绍瑶并没有任何异样,每个动作都干脆利落,他只需要全权配合。 节目进入后段,原本应该被迅速消耗的精力和体力被莫名的士气灌满。 两人滑速不减,甚至在圆形步后的衔接,叶绍瑶还即兴给自己加了小动作。 再听副歌,便不再有对权力易逝的感慨。 生命本身就超越一切,就算权力如何更迭。 长托举,她轻巧地翻上季林越的肩膀,在他保持大一字直线滑行时,用手掌把世界托起。 迅速过渡转体托举,她收手持续变换姿态。 叶绍瑶觉得有什么在自己的体内融合,比如表演者的心境,和她所扮演的角色本身。 弓步蹬进编排特殊步法滑行。 关于这个技术动作的设计思路,她从来都把它定义为君主和黑暗的交缠。 她从没联想,自己也同样适用这个情形。 牵制浮足的那抹黑暗,是折磨到期年无法上冰的伤病,以为一望不到底的发育关,训练时挨过大大小小的臭骂。 跌回冰面。 君王挣扎无果,被黑暗温柔地吞噬、蚕食。 眼睛和脖颈被捂住,正好是间奏。 黑暗反钳住她的双臂。 那么,是时候破开角色的枷锁。 第一声欢呼,她撑着季林越的小臂完成小托举,舞蹈换位后,第一次pose亮相。 第二声欢呼,依然是一圈小托举,落冰紧接狐步握法,她和季林越分别完成乔克塔和外勾步,收起浮足,第二次亮相。 第三声欢呼,两人变手拉手握法,在内勾步和螺旋步后转体,第三次亮相。 第四次欢呼后,是节目最终的高|潮。 进入编排接续步,叶绍瑶双足转后停冰,在季林越做出上肢动作的同时,以鲍步转身。 两人面对面。 她在借他,击碎曾经遮蔽过自己一时的种种。 远离,刀齿助力起步滑行,叶绍瑶加速向前奔去。 黑暗在褪色。 从此记忆只剩大伤初愈后再度站上冰场的壮志,发育关时凿出的另一条康庄道,和教训踩在脚下做步梯。 她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ForsomereasonIcan`texplain.” 歌词里的君王还在渴望信仰救赎。 而她已经冲破藩篱,只听见每个音符的狂欢。 最后,所有喧嚣落幕,归于歌者无词的吟唱。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冰场中央衔接起势,进入编排旋转。 像交缠的野蛮的藤蔓。 “嘶。”叶绍瑶吸了口凉气。 在长托举时,她就感觉头皮被拽紧。 小夹移位,王冠隐隐有松动的趋势。 她当时全身心投入演绎,完全没在意。 但在充分的活动后,她尤其感觉王冠的分量在变轻。 还在旋转着,她不得不开始担心装备是否会甩出去。 节目中出现掉落物品,会被额外扣分。 她自觉今天的表现是职业生涯中最好的一次,不能因为低级错误功亏一篑。 旋转姿态逐渐收回,她试图抬手扶住王冠。 但另一双手的反应更迅速,在彻底掉落前,把它紧紧捧在手中。 分别转体,他们调整方位,以面对面的立姿完成整套节目。 音乐结束的下一秒,叶绍瑶感觉分量重新回到头顶。 季林越重新给她戴上王冠。 无关乎歌曲和角色,是他以生命的名义给她本人的,加冕。 叶绍瑶不敢妄动,翻着眼珠看他:“戴稳了吗?” 尾音有些颤抖。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跪倒在冰面,后知后觉地脱力了。 身上开始发热,温度从后背窜到脸颊,脖颈和额头都带着汗,只有近在咫尺的冰面供她冷静。 大脑在运动后罢工,她有些发懵。 观众们的喧闹仿佛很远,世界安静着。 冰花借灯光闪烁,她虔诚地把嘴唇印在它们之上,似乎尝到冰痕里的血汗,和某种永恒的东西。 但刚抬起脸,她就开始尴尬了。 这个举动是否特别矫情,像在和相依为命的老伙伴告别。 不过好在有人陪她犯蠢。 她直起身,看见季林越也傻傻跪着。 “我以为你的扭伤发作了。”他偏着脑袋,卸了口气。 这么一说,后踝的确有些不舒服,但叶绍瑶摇头,这不重要。 她抬起屁股,让自己足够把季林越圈紧。 她在他耳边说:“恭喜我们。” 能在璀璨的二十二岁之后,遇见了更璀璨的二十六岁的自己。 ……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冰面停留了很久。 广播没有催促,观众也留给他们时间,只是在离开冰面的时候,掌声再次响起。 有冰迷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扒着栏杆递礼物。 季林越负责接,叶绍瑶负责问:“给我们的?” “对,给你们的。” 季林越捧着礼物端详。 一个橄榄枝做成的花环,和雅典奥运会的类似,还缠了几朵小花。 是什么花,叶绍瑶还没看清,花环就那么跳出视线,跑到她脑袋上。 “很好看。”季林越赞同自己的行为。 叶绍瑶笑着说:“我的头饰比考斯滕都重。” 移步到kc区,她才把花环摘下来,反戴在他头上。 借格林教练的手机屏,她还给他照了镜子,好看的桂冠配好看的人。 “我有王冠了,你也值得加冕。” 万众期待中,冬奥会花滑个人赛的首枚金牌归属即将产生。 确定叶/季落座后,直播画面切给第二直播室。 镜头中的三个席位,正坐着M国白黑组合、Y国组合和俄国巴芙拉/扎伊采夫。 她和季林越能拥有一个席位吗?叶绍瑶一一扫过。 论过往最好成绩,他们比暂居第三的俄国组合还要差一些。 但论今天的发挥,她不认为他们比其他选手差。 熟悉的电流声在现场响起,这是播送成绩的预告。 “Thescoresrelease.……” 格林教练表面风平浪静,一面安慰他们别紧张,一面踮着脚猛抖腿。 “YeShaoyao/JiLinyue,hasearned133.06inthefreedance.” 英语播送只有简短一句话,中文播报员把所有小分念了一遍: 技术分73.96分,节目内容分59.10分,自由舞133.06分。 底栏一翻,自由舞加上韵律舞的分数,两套一共221.67分。 叶绍瑶接收到观众一层高过一层的声浪,向周围求证:“Eva他们是多少?” 不会吧?她想。 真的吗?她有些期待。 心开始乱了,后悔刚才没仔细听。 “221.45!”身后的观众回答。 居然。 排行总榜再次出现,占据了整个屏幕。 这一次,他们仍然占领榜首。 不过和上次不同,没有如出一辙的成绩,没有并列,叶/季以0.22分的微弱领先,拿到本届冬奥会个人赛的首枚金牌。 这是华夏在冰舞项目获得的首枚金牌。 是亚洲组合在冰舞项目的首枚奖牌。 打破了自1978年冰舞项目进入冬奥会以来,欧美国家对领奖台长达四十四年的垄断。 成绩是最好的催泪剂。 排行榜放送结束,画面重新定格在kc区,座位上的人们还没走,眼泪夺眶而出。 经季林越小声提醒,叶绍瑶慌乱躲着镜头,像鸵鸟一头扎进沙地,她捂脸闷在他的肩膀处。 “终于,我们不依靠别人的失误胜出。”她说。 这不是侥幸的胜利,不是来自对手的馈赠。 最后两组运动员的表现都可圈可点,没有滑铁卢和一飞冲天的剧本,而他们是本场比赛最明亮的颜色。 “瑶瑶,别哭。” 看似在哄,季林越的声音也哽咽着,原本就重的鼻音更堵了。 “那怎么办,我现在笑起来更丑。” 摄像师真坏,偏偏在这个时候示意他们合影留念。 于是你会发现,散下来的碎发不听话地黏在女孩脸上,肿眼泡也格外明显。 她真试图在尚未抑制住的泪意中提起微笑。 如果此时你恰好打开线上直播,就会看到一堆不厚道的“哈哈哈哈”弹幕飘过。 所有谈话都被收进直播里。 镜头切走,画面留白。 机械臂最终将无声的长镜头留给观众席。 缩放,再缩放,是漫山的红旗。 第213章 国歌为他们而鸣。 2013年,H省的高考作文材料为“沙子和珍珠”。* 那天的叶绍瑶早起还迷瞪,错把立意写作标题,事后,她也一直没敢和爸爸妈妈捅出这个失误。 行文到一半,考试还剩十五分钟的铃声打响,才彻底把她闹精神。 唰唰写的笔一停,她回头细读要求,才读懂其中内涵。 出题者希望考生客观审视沙子的价值,而她笔尖倾泻的只有一种观点:即使是沙子,也一定会变成珍珠的。 算偏题吗? 那年全省有二十多万考生,不止一千个哈姆雷特。 她咬着嘴唇,硬着头皮给自己的论据套了件华丽外衣。 [沙粒或许在深海中沉默,也可能在蚌壳中蛰伏,不必因为艳羡珍珠此刻的璀璨而自卑。 珍珠在十年前也只是茫茫海滩上的一粒沙,所以熬过这十年,沙粒也可以变成珍珠。 他们同样有价值,要相信这种可能。] 看似很富哲学的一段结尾,起码她把自己写服了。 高考成绩出来,语文考得不好不坏,她没办法判断作文是否合了阅卷老师的眼缘。 但就是莫名其妙,她对这段记忆尤其深刻。 有只手在二十六岁的她的眼前抓了一下,提醒她回神。 “该上场了吗?”她抬头。 季林越摇头:“我看你在入定,不过颁奖仪式快开始了。” 他们此刻正在板墙外,工作人员已经入场铺好红毯,正拎着水壶固定位置。 “季林越,”她叫住人,“当年,你的作文素材引用了什么?” 当年?季林越反应了一会,嘀咕着时间久远。 “袁隆平同志,一片甲骨惊天下,还有珊瑚礁盘的形成。”他说。 叶绍瑶扬着眉毛:“原来我没有偏题!” 季林越笑得无奈,手圈住她的脖颈,从后面捏了捏脸颊肉:“激动人心的时刻,怎么在想这个。” “你知道的,我的思维从来很跳跃。”她打掉他作乱的手。 格林教练从后场赶过来时,两对孩子都在旁若无人地聊天,多少有些松弛了。 “把口罩戴好,流程都知道吧?”眼神在四人之间流连,一组给一记敲头棒。 “当然,前天才捋了一遍。” 叶绍瑶最高兴,尾巴快要翘上天。 以为常胜将军会有些不愉快,格林教练单独把白黑组合叫到一边,做起辅导。 “Eva,为什么不高兴?你们的表现也很完美。” “还差一点。” 距离自己的期待差一点,还是距离最高领奖台差一点,她没说清。 但都说得通。 格林教练全靠自己一番猜测,才继续说:“比赛有输有赢,你是运动员,更知道冠军只有一个的事实。” “我知道。” “叶/季能够拿到这枚金牌并不是偶然,”她说,“如果你关心比赛成绩,应该能发现,他们韵律舞和自由舞两场比赛的技术分都优于你和Rowan。” “是的,我们做得还不够好。” 格林教练摇头,表示她没抓住自己的话意:“你们很好,这场比赛的大家都很好,只是叶/季迎头赶上,和你们的难度相差无几。” “教练,道理我都懂,”Eva知道了她的来意,扯着嘴角说,“但我必须得难过一阵子。” 面对近在咫尺但最终无法拥有的冬奥金牌和成为卫冕,没人能拍拍衣袖当无事人。 她需要时间释怀。 更多的话,淹没在突然炸开的音响中。 现场响起进行曲,播报员说,颁奖仪式将在一分钟后开始。 叶绍瑶越过季林越,探着身子说:“教练,您等会儿一定要入场合影。” 格林教练满脸写着拒绝:“拜你们所赐,上次摔的疤到现在还没消。” GPF的仪式后有段尴尬往事,她叹着气,不提也罢。 视线突然亮起,但能见度仍然低,只有一束光打在冰面。 所有人都无意识地跟随那束光,看它最终游离到领奖台,映照得那方像神坛。 “Thebronzemedal,SophieSnow/LucienWhitmore,fromtheGreatBritain.” 还是同一位播报员,还是同样的铜牌得主,但场面开阔,他们的名字在偌大的国家体育馆回荡。 多了几分庄严。 Y国组合早就摘下刀套,携手向场上奔去,脚步很轻盈。 向四周的观众行礼致意,他们才从后绕到红毯,登上去。 融进光里。 叶绍瑶看他们,像镀了层柔和的光晕,从前默默蛰伏的种种都被照得干净。 “Thesilvermedal,EvaWhite/RowanBlack,fromtheUnitedStatesofAmerica.” 刚才脸上还挂着失落的男生女生,不得不带着笑容去迎接属于他们的辉煌。 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第二名也是辉煌的。 冰场中央,一束光打在他们身上,Eva和Rowan用自由舞后的谢幕动作向大家致以问候。 别人不知道,但叶绍瑶是场内鼓掌最勤快的,甚至潜在观众的声音里,一同喊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都有不错的结果,真好。 “叶、季,把外套给我,”格林教练担心两个愣头青牛似的冲出去,特意多嘴,“西区没有观众,但有工作人员,一定不能忘记致谢。” “嗯。” “从背面登上领奖台,会尊重对手。” “嗯。” 一个耐烦地说,两个耐烦地听。 “登台前,记得和其他选手握手……” 没来得及回答,播报员再次出声:“Thegoldmedal,YeShaoyao/JiLinyue,fromChina!” 每个名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长,等待场子里的欢呼声拉到最大。 叶绍瑶理了理裙摆,和季林越扣着手,同前面两对选手一样,向最光明的地方奔去。 终于,移动的光束追上他们,从此成为光明的一部分。 每个方向的冰迷都饱含百分的热情,不管是为了国家荣誉,还是由衷为他们两人骄傲。 “恭喜你们登上山顶!” 这是在众多声音中,叶绍瑶能抓取到的,最特别的一句。 和Y国组合握手,和白黑组合握手,来到领奖台背面,叶绍瑶熟练地往后一撑,扶住季林越的小臂。 季林越正卡着腰,将她抱起。 连上台都配合得刚刚好。 叶绍瑶微微侧头,磨着嘴皮子:“这领奖台怎么没有前天的高。” 季林越哼出一声笑,话多是她紧张的表现。 他没回答,只是扶住她的腰,用掌心的温度安抚。 “Pleasebringinthemedals.” 耳边的声音和前天重叠,但又太不一样。 礼仪人员穿着汉服呈上奖牌,国际滑联的要员亲自为他们佩戴,握手说“我很早之前就听过你们的姓名”。 这一刻比赛时更紧张。 说“谢谢”是季林越的任务,叶绍瑶握着吉祥物和捧花,感受手心微薄的汗意染上冰墩墩的塑料外衣。 耳边观众的喧嚣一直不断,身体内的也是,里外好像彼此应和,在心里翻江倒海。 他们曾经也拿过不少赛事的金牌,只有这一枚,迟迟地把他们送入了“世界冠军”之列。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世界冠军。 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睫毛也跟着颤动得厉害。 叶绍瑶从来不敢设想,成为冬奥会的金牌得主会让自己的身体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好吧,其实她没敢在赛前肖想这枚金牌。 但事实就是,她真站在这里,实至名归。 “Ladiesandgentlemen,pleasestandasweraisethechampionsflag,andhonortheirnationsanthem.” “女士们、先生们,请起立。升冠军国国旗,奏冠军国国歌。” 音响准备的间隙,叶绍瑶和季林越放下手中的东西,调整好奖牌的绶带,等待最神圣的时刻。 国歌为他们而鸣。 在华夏这片热土,华夏国旗升起,台上沐浴光明的他们,隐没在暗处的更多华夏人,唱着烙印在他们生命中的那首歌。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管弦铿锵有力,每一声*都敲在叶绍瑶的心上。 她看着国旗升到最顶端,眼前全是水雾,灯光好像结了团。 明明自己在笑呀,为什么仰起头,眼泪依然不给面子。 算了,她不纠结这个。 这不丢人。 连季林越都哭了。 在播报员的指引下,与高官要员合影,运动员间合影,冠军单独合影。 领奖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林越,沙子变成珍珠了。” “嗯,沙子一直在变成珍珠的路上,这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当初那些为了应试写下的论点,也成真了。 …… 颁奖仪式结束,运动员和教练员回到后场,退场通道重新热闹起来。 叶绍瑶很放松,全没有刚才的紧张。 她身上还披着国旗。 “季林越,刚才我奔向你的时候,灯光把你修饰得特别伟岸。” “没有阴影,难道不该显得身形瘦弱?”季林越反问。 叶绍瑶摇头。 当她握着国旗停在他面前时,所有的风都突然安静,他抱着她,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她也是,足够独当一面。 手机铃响,容翡是最快传来消息的。 她刚才一直在运动员观赛席,张嘴就是惊人的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句话是你说给我们听的。”叶绍瑶 容翡不否认:“是心里话。” 叶/季的成长,她陪着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所以感触要比寻常看客多得多。 “举国旗的手不需要绕到别人身后,是不是很爽?”她又问。 “是啊,”叶绍瑶耳边夹着电话,换下冰鞋,“而且,金牌是滚烫的。” “滚烫的?不是金属吗?”容翡没反应过来。 “是荣誉带来的灼烧感,这属于……”叶绍瑶求助场外,“通感修辞,对吧?” 季林越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知情,了解了来龙去脉,才点头:“嗯,触觉移植到感觉。” “好高级。” “你和张晨旭最近还在训练馆早出晚归?”叶绍瑶转移话题。 “盯着小屁孩们训练呢。” “不对,栗桐明明说你俩在排练节目。” “她怎么知道的?” 两人展开博弈,拐弯抹角互相套话。 但最终没个结果,容翡新起了话头,把关注点重新引到两位世界冠军身上。 “我们世界冠军在收拾行李?” “世界冠军正在等待传唤。” 叶绍瑶适应得快,肉麻一阵子后,已经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 “采访?” “混采刚结束,等会儿是央视体育的专访。” 容翡“嘿嘿”两声:“我们绍瑶是个人物了,以后繁琐的流程会越来越多。” “我们会在冬奥会后和教练提建议,希望减少不必要的曝光。” 现在正值奥运会,于情于理都没有推诿的借口,接受采访,似乎是默认的行业规矩。 咚咚—— 看叶绍瑶还通着电话,工作人员只是敲门提醒。 “我得去备采间了。” “忙,都忙,忙点好啊。” 容翡欠不登说着词,随后挂断电话,不给叶绍瑶留插嘴的机会。 让她愧疚去吧。 …… 采访的流程已经很熟悉,加之央视体育的记者是朋友,叶绍瑶很自在。 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松弛感。 “你换到的pin比我和季林越的总数还多。”这是她张嘴第一句话。 连岑溪都握着话筒不免一愣,低头瞅了眼工作证,才了然。 “但我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冰墩墩的徽章全被换走,一个没给我剩。” 话里虽然带着惋惜,但她并没在意,交到朋友是值得高兴的事。 布光,调试设备,这是属于冠军的专访。 岑溪看搭档一板一眼推着镜头,缓和说:“别紧张,我们对回答不设限。” 叶绍瑶点头,紧张劲早就过去。 “有网友解读出你们在领奖台上的唇语,”岑溪问,“为什么突然提及沙子和珍珠呢?” 好别致的问题,和叶绍瑶的预设完全不一样。 自然也不能用老一套作答。 “因为刚好福至心灵,觉得自己就像曾经笔下的沙子和珍珠。” “高考作文?当时是一边忙着训练,一边准备高考吗?” “对,所以大脑空空,一时半会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些作文素材,是她真话假话添油加醋才编出来的。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事迹也会成为素材呢?” 有口钟被敲响,钟声从耳道传进心室,击打着胸腔。 叶绍瑶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会不会有未来的高三学子刷到十年前的作文题,在梳理议论文架构后如释重负,心说这样的主题并不难写,落笔是他们的名字。 这需要时间去论证。 岑溪问:“夺冠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集训队的训练基地有一面冠军墙,”叶绍瑶描述,“我在想,冰舞那栏终于可以加上叶绍瑶和季林越的姓名。” “你呢?”岑溪看向季林越。 季林越颔首:“想到这枚金牌分量足够,可以让华夏载进冰舞的史册。” “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但所有的伟大并非凑巧。 错过的索契,平淡的平昌,他们花了十年,才走到冬奥会的最高领奖台。 采访到最后,岑溪示意搭档可以结束录像,但她并没有整理采访稿,似乎还有话要说。 “在找什么?”叶绍瑶问。 岑溪有两个背包,一个装工作用具,一个装日用品。 但她有些糊涂,自己要找的物品被归在了工作,还是生活。 一阵摸索后,她在衣兜里找到想找的东西。 “两张纸片,”岑溪说,“是离职的师姐给我的。” “看起来有些年头。” 纸片被折成小方块,折痕不堪岁月,翻起毛边。 “有十年了。” 十年,是个敏感的时间。 “这不会是……” 岑溪知道她的猜测,旋即笑起来:“是的。” 纸张展开。 [希望我们能站上世界最高的领奖台。] [希望她的愿望实现。] “恭喜你们,如愿以偿。” 第214章 插播生日番外,按需购买,平行时空的25.04.26。 (此章为生日番外,背景为现实时间线,即2025年3-4月26日。) 自从决心把米兰冬奥会定为下一个目标,叶绍瑶和季林越就没觉得三十岁是个难跨的门槛。 但容翡却很重视。 “这可是你俩的三十大寿。” “什么寿不寿的,”叶绍瑶把这句话呸掉,“正赶着去世锦赛呢,别咒我。” “平昌周期的国家队,现在也就剩你俩和滑协死活不让退役的桐桐了,冰迷都在骂上面虐待老人。” 首都冬奥会后,集训队再次解散,运动员们各自回到省队,该外训的外训,该编节目的编节目,又是一年休赛季。 这样一场盛会落幕,总会夹杂着告别。 秦森河在自由滑上表现基本无误,但他还是没能找回后内结环四周,去年十四冬后,不再亮相国际赛事。 小男单在次年因伤销声匿迹,近年也只跑了几个商业冰演。 两对双人滑则更可惜。 明明在冬奥会跻身前十,但因为有容/张珠玉在前,同届又有冰舞的叶/季衬托,冬管中心的领导对这个成绩并不满意。 休赛季拆对换乘,最后也不了了之,去年的俱乐部联赛总决赛,甚至还没超过新起之秀贺嘉岁/应逢年。 这把容翡气得不轻,念叨了大半个赛季,说要发愤图强进体制内。 不过叶绍瑶似乎并没有看见她付诸行动。 能留下的熟人,还有同样即将三闯奥运的栗桐。 虽然她的竞争力不如首都冬奥周期,但放在国内,依然是独一份的水平。 她在去年攻克了不再降组的三周半。 纵歌/程堰现在长期待在底特律,除了国际赛场,也就选拔赛回过一次国。 是选拔2025年世锦赛的资格。 这届世锦赛是米兰冬奥会前的最后一次,将基本决定来年冬奥参赛名额。 如何选人,尤为重要。 但就冰舞而言,这是协会领导们最不费心的。 叶/季挑明自己会坚持到米兰冬奥会后,他们的竞技水平仍在,基本可以保证一个领奖台。 纵/程的进步太大了。 虽然在担任冬奥会自由舞的守门员后,他们又连续在两站大奖赛中垫底,但滑协突然放人赴国外闭关,此后大彻大悟。 赛季末的世锦赛,纵/程勇夺第十一,从此,大赛分数基本没再低于185分。 所以,华夏出战的两对冰舞组合并没有太大压力。 “但你们现在才去,会不会来不及适应场地?” 2025年3月27日,本赛季的最后一战就将打响,但开赛前三天,他们还在滑冰学校里。 “我和季林越从蒙特利尔出发,连时区都不用跨。” 飞机尚且得飞七八个小时呢,他们和白黑组合凑一辆车,五个小时就能到波士顿。 “纵歌他们也是,一个小时前才给反兴奋剂中心上报出行行程。” “国外的基建可不太好,我们快上公路了,估计收不到信号。” “我正好有事,”容翡突然变了声色,“你们会在世锦赛后回来吧?” “为什么这么问?” “过生日,三十大寿!”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小翡,你当年的三十大寿都没这么隆重。” 叶绍瑶没太明白她纠结这个时间点干嘛。 对于他们在役运动员来说,哪天都得训练,忌吃非规定的食物,每一天都可以是生日,生日也是普通的一天。 “我还不隆重?我当年差点在冬奥会gala登基。” 汽车驶出闹市,平坦的柏油路替代石板的颠簸,如叶绍瑶猜测的,信号追不上车速。 “会回来的,等我和季林越在波士顿度完蜜月。” 叶绍瑶撂下一句准备收线,才发觉通话界面已经退出。 不知道容翡有没有收到这句。 …… 波士顿世锦赛一连进行了五天。 华夏队共派出六名(组)选手,均拿到冬奥会资格。 最终,叶/季惜败复出的白黑组合,收获一枚银牌,纵/程排名第八。 因两组积分之和小于十三,华夏挣得两个冬奥席位,和一个落选赛名额。 这是比之首都冬奥会,更富裕的一次。 虽然国内三号能否通过落选赛顺利拿到最后一个名额尚且未知,但…… 管他们的呢。 不参加后面的世团赛,这个赛季就算结束了。 和之前计划的一样,Eva和Rowan开启休假模式,带孩子暂时回华盛顿老家。 叶绍瑶和季林越同他们分别,在波士顿待了小十天。 大概是心中的期待太高,又或者他们走进的餐厅没选对,吃了两天龙虾,只觉得越来越腻味。 集市兜一圈,清蒸龙虾、龙虾卷、龙虾披萨……怎么能毫无食欲。 “别是这些年吃多了营养餐,把胃给吃坏了。” 不过除了饮食,叶绍瑶对这里的景色绝对满意。 从赛前路过哈佛大学,她就盘算着,怎么也得看看这座名列世界前茅的顶尖学府。 建筑风格和魁北克有相似,又能揪出一两处不同。 季林越备用的两卷胶卷完全不够用,只市区里面,他们就动用了好些摄影设备。 还没去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膜拜呢。 从波士顿市区到湖区,大概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程。 湖水呈祖母绿色,映着刚刚茂盛起来草地和山坡。 这里的旅游业应该很发达,以为原始的森林修了栈道,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是梭罗的小屋。 这是告示牌告诉他们的。 叶绍瑶左看右看,想象梭罗面对湖面思考人生道理的场景。 但事实上,现场只有石柱围起的空地,雨后芬芳的泥地上全是去年冬天飘下的落叶。 “你俩度蜜月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容翡见微信没人回,直接打来电话问。 叶绍瑶很自然地哼出一声:“嗯。” 她果然没听见。 容翡急得左转右转,纠结要不要把惊喜抖出去。 然后季林越做了坏人。 “瑶瑶。” “嗯?” “你生日那天,有场冰演。”他递过手机,是Rowan发给他的消息。 图片上的文字是中英双语,抬头是“冰演计划”。 Rowan还附一句语音:你们华夏的团队刚联系我,邀请我和Eva参加这个冰演,还叮嘱别告诉任何人,是骗子吗? 电话那头的容翡突然沉默了。 “我这不是告诉了他,先保密吗。” 她在幕后筹划了一个月,到处秘密招揽运动员,只等攒好阵容,再告诉两位主角。 季林越在回复中哭笑不得:“我想,应该不是骗子。” 生日冰演计划公诸于世那天,叶绍瑶和季林越紧急终止度假,赶最快的航班回到首都,投入冰演排练中。 对于突然劈头盖脸的工作,叶绍瑶显然有些崩溃。 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 好不容易! 不过来都来了。 对着满墙的节目计划沉思,她和季林越大可沿用世锦赛gala那套国风节目。 但冰演冠上他们生日的名头,这么做显得诚意不足。 约好金荞麦,她转头投身到编舞事业中。 季林越则和张晨旭联系,从场地到嘉宾一一过目。 …… 2025年4月26日,以“芍药月季”为名的花滑表演在首都的国家体育馆举行。 是当年冬奥会的赛用场馆。 移走围挡,场地显得十分空旷,如果没有微弱的地面光划清界限,真觉得冰面像无际的星河。 冰演是售票制,定价不高,一二层看台在开票三天后售罄,临时加售的三层观众席也基本坐满。 围观路人看见都得发问:全国居然不止三百滑丝? 叶绍瑶从出场亮相后,就坐在内场围观。 她没拿到整场冰演节目的流程,容翡和张晨旭保密,季林越也没告诉她。 明明是今天的寿星,总觉得被耍得团团转。 开场舞的小朋友们退场后,灯光打在主席台。 岑溪是本次冰演的串场主持。 做出采访的记者,她游刃有余,做能够活跃气氛的主持人,她还是头回感到如临大敌。 不过观众很友好,抛什么话都能接上,甚至还能自娱自乐。 “有请宣布开冰的嘉宾,颜惠萍女士和金颂岳先生。” 捧场后,才有观众惊讶:“颜/金居然真的会来?” 颜/金淡出公众视线许久,年逾五十的他们不像同龄的冯蒹葭驰骋网络。 除了一年一度的“颜金杯”仍在举办,几乎找不到有关他们的新闻。 能出现在这里,对所有人都是莫大的惊喜。 这可是华夏冰舞的开山祖师爷。 在我国其他三项快步向前的时候,颜/金只手撑起一片天。 看到观众的反应,叶绍瑶简直无奈地扶额头:“季林越,你们不会连观众也没告诉吧?” 张晨旭摇头:“他们纯激动。” 今天的主角只有叶绍瑶和季林越,严格来说,只有叶绍瑶一个人。 “合着这个冰演不是表演给观众,是给我。” 好吧,叶绍瑶已经欣然接受这个事实。 被世界包围的感觉,也不错。 开冰之后,是李蕴薇带来的第一个节目。 她现在专注于冰舞,虽然并不确定是否走专业,但小姑娘滑得很起劲。 李重旸说,女儿有好几次提出转学去体校,小小年纪就想把自己的人生规划好。 这个节目很简单,背景音乐是没有一句歌词的《生日快乐歌》,钢琴还有些生硬,像自己弹的。 一串捻转步,不知李蕴薇为什么上了刀齿,冰刀卡进冰面,她直接摔了一跤。 看着不轻。 叶绍瑶拧着眉站起身,又看到小姑娘坚强地爬起来,愣是忍住眼泪,给失误做出即兴的弥补动作。 节目到尾段,一路舒缓的音乐突然切入短促有力的合成器音效,温馨的《生日快乐歌》突变…… 海底捞专场。 这也是观众们拿手的曲目,打着节拍就唱起来。 叶绍瑶觉得自己快被迷晕在一声声“生日快乐”里。 随后是首体大的队列滑队。 岑溪完整报幕,穆百川还在兼任教练。 他这十几年勤勤恳恳,着实给这个冷门项目带来不少关注。 但叶绍瑶眯起眼睛,总觉得这些素未谋面的运动员们,有些眼熟。 她不敢确定,只是惊讶地看向季林越,用了问句:“那不是向琴琴吗?” 季林越勾着嘴角,没有否认:“还有呢?” 还有呢?还有惊喜? 叶绍瑶恨不得有放大镜傍身。 这距离,这么多脸,她哪能辨清。 不过,“连朋友圈都不更新的向琴琴都能找来,就算曾云开出现在这里,我也不会惊讶。”她嘴里嘀咕。 话说回来,曾云开在前年终于拿到ISI成人六级自由滑的证书,现在有后内结环两周的难度,着实在叶绍瑶的意料之外。 “是的,她也在。” 言出法随。 此刻,场上正从十六人的十字转变七人一组的双排交叉滑行,末端两名运动员出列跳出对称的2S。 正是向琴琴和曾云开。 叶绍瑶失笑:“都是哪找来的群英荟萃。” “阵容还不错吧?”张晨旭问。 “我猜猜,有了颜/金,会不会有阚玉前辈?” 冯蒹葭和李葳蕤两位五旬老人不会也打算上冰表演一曲吧? 世界观在崩塌重塑,叶绍瑶觉得自己的接受度极高。 张晨旭脸色一凛:“小季告诉你了?” 叶绍瑶抱着胳膊讳莫如深。 好歹她本人脑子不笨。 果然,队列滑后,“冰上玉人”阚玉和其师妹陈鹏丽双双入场,复刻几十年前一滑惊艳世界的《竹溪宴》。 不过当时是阚玉一人独战,现在是两片竹叶比肩。 阚玉到了走形的年纪,不过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足够小,脚下功夫也没有退步。 有年轻观众在现场呼吁,希望国际滑联尽快落实女双项目。 有中年观众直接泪撒当场,和身边的小辈科普华夏女单辉煌的过去。 叶绍瑶也往后一靠,蹭着听了听。 她也是看着阚玉录像带长大的孩子。 不过冯蒹葭和李葳蕤的节目是真没有。 虽然容翡和张晨旭请了三次,但李葳蕤的腿部疾病实在无法支撑他滑一支节目,只能就此作罢。 一代又一代花滑群像在这里展现。 温哥华周期、索契周期、平昌周期…… 尹谊萱还是那个模样,节目开始前的小动作也没丢掉,观众感慨当初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再次回到身边。 陈束晰变了性格,开场邀请希尔维娅演了一出小品,随后在节目的高|潮部分,猝不及防蹦了2A+2A+2A+1A+1A+1A六连跳。 连一同排练的希尔维娅都不知道还有这一茬,站在场外连问:“你们谁惹他了?” “要是放在十年前,倒是适合打包去俄国的跳跃大赛。” “老陈现在还有这水平,十四冬时怎么不复出帮我们一把?”叶绍瑶和季林越讲小话。 十四冬按省级单位划分组别。 他们H省不缺人才,但男单是个瘸腿的。 有多瘸呢? 一个领奖台选手都没有。 缺心眼的领队把唯一有些成绩的联合培养运动员拱手送人后,无疑雪上加霜。 颇有趣味的节目结束,陈束晰在退场前绕道给叶绍瑶说了生日快乐,希尔维娅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惹了他自己。 当年索契冬奥会团体赛,他摔了制胜的3A+3T,从此成为心里拔不掉的倒刺。 借此机会,他补上了当年的3A。 三倍补偿。 栗桐和纵/程刚结束世团赛,因航班原因滞留琦玉,两段视频祝福后,秦森河已在冰场就位。 节目的走向有些不对劲。 “你们男单都是犟种吧。” 冰演似乎该是个视觉盛宴,怎么一个两个都开始攀比跳跃。 这位更是个人物,直接上四周跳。 一个4S摔倒,再带弧线试一次。 再次摔倒,就接步法衔接再进一次。 叶绍瑶认为,这个节目可以被评为“最不具观赏性,但最具戏剧性的节目”。 如果她这个寿星可以提议增加这个环节的话。 秦森河用的还是首都冬奥会的自由滑曲目。 节目进入尾声,只剩下一个跳跃的额度。 “巅峰时期都没干过七个四周跳,这回算是让他过了把瘾。” 虽然前六个四周跳都失败了。 又一个外刃大一字准备。 叶绍瑶实在不忍直视。 看他推出的饱满弧度,就知道还得试一次4S。 还好医务室有备跌打损伤药。 提琴一响,秦森河再次起跳。 空中轴心稳定,身体曲线不板直,高度似乎……比前几次都要充足。 落了。 沿着弧线滑出,基本没有瑕疵。 观众激动得像旁观了一场大赛,为场上的选手祝贺。 秦森河也滑嗨了,在音乐结束后,还附赠了一个旋转。 “够了,你已经过了能拉起贝尔曼的年纪。”旁边的陈束晰喊。 秦森河含着腼腆的笑容结束动作。 他的确拉不起贝尔曼。 只是刚才耳边的风声和掌声交错,让他回想起曾经被誉为“少年天才”的日子。 清冰后,压轴的是白黑组合。 因为通知紧急,他们没有额外编节目,只将当年帮助他们拿下两个赛季共十一次冠军的曲目再现。 这也足够有诚意。 技术动作一个没落,舞蹈衔接一刀没砍,搬上赛场,是可以直接争金夺银的表现。 “这不给我营造压力吗?”叶绍瑶开玩笑。 季林越纠正:“是造势。” “最后,有请我们的主角,冬奥会冠军、世锦赛金牌得主、大奖赛总决赛冠军、四大洲锦标赛冠军,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 2022年,叶/季斩获首都冬奥会冰舞金牌。 22-23赛季,叶/季首获世锦赛金牌。 23-24赛季,白黑组合因身体原因休整,叶/季连获大奖赛总决赛和四大洲锦标赛冠军,并在世锦赛二度封王。 成为亚洲冰舞的大满贯第一人。 有不少朋友调侃他们,运动生涯都走了一大半,金牌运才开始大爆发。 还是反着来的。 反正他们是没见过,大满贯所包含的几项赛事,最先被拿下的居然是奥运会。 观众的热情没有上限,诚恳地喜爱着新一代的冰上传奇。 轻柔的和弦响起。 一束光照亮。 背景是叶绍瑶为生日冰演特意选的歌,LaurenDaigle的《YouSay》。 和歌者吟唱的一样,她跌跌撞撞走来的二十多年,从脆弱、迷茫到铺平迭宕的坚定。 命运没有赏赐太多,给她带来一身治不完的伤病,还有偶尔在雨雪天气隐隐作痛的膝盖。 但它同样慷慨,给她留下儿时的朋友,少年的搭档和现在的爱人。 抬手上肢舞蹈,她追随指尖的方向,看见无名指上的戒指。 在闪光诶。 从前懵懂的时候,她也爱和朋友们拿笔创作,在手腕上画只手表,在手指上画自认为最好看的戒指。 那些面孔就在这里,或者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他们都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度过时光。 第215章(正文完) 第215章 (正文完)“我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并非不幸。” 从备采间出来,叶绍瑶看见在过道踱步的Eva。 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等自己,毕竟从比赛结束后,她们的交流就少得可怜。 偏偏两人都是不会找话题的。 Eva更是不爱笑的主,尤其在痛失金牌后,Rowan都不敢主动往前凑。 两道阴影打在走廊。 “你在等我们?”叶绍瑶先开口。 Eva点头,脚步偏离原来的轨迹。 “采访结束了?” 她的确在等他们。 “嗯,有什么事吗?”叶绍瑶斟酌措辞。 “教练做的油封鸭很抢手,去晚了可没有。” 和比赛无关,叶绍瑶的包袱轻了些。 她甚至抛了个有趣的小讨论,油封鸭会不会和食堂的老鸭汤面串味儿。 但回酒店的路还长,话题怎么都会绕到敏感区。 “刚才有人问我,被夺走冠军是什么心情。”Eva说。 这话术很耳熟,叶绍瑶回忆起拥挤的退场通道。 一位穿茶色马甲的西方老头,同样举着麦克风犀利地问他们:成功阻止白黑组合卫冕的感觉如何。 有些媒体就是这样,热衷于挖掘失败者的痛苦和成功者的功利,将竞技体育的残酷附着于人性。 她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Eva掂了掂手里的银牌,将花纹摩挲了遍,最后停在奥运五环上。 “我说,”她顿了顿,“奖牌上没有名字,冠军并非本该属于谁。” 参赛运动员何其多,但金牌只有一个,他们想要实现冠军梦,就必须踩在或被别人踩在脚下。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不过他们都全力以赴了,也问心无愧。 “这是你们第二次……”Eva仰头看天色,“还是第三次,战胜我们。” 初春的首都黑得早,天空没有浮云,像个未知的黑洞。 叶绍瑶笑着问:“怎么突然这样讲?这可不像你。” “只是感慨人生的花期不同,”她回答,“或许,你和季会有不可估量的下个赛季。” 有冬奥金牌的一千两百积分,叶/季的总积分已经接近四千,超越一众运动员,两人来到世界第二位。 世界第一,就是他们新的目标。 “Eva,”叶绍瑶开口,“虽然这么说有些矫情,但在你们身后的这些年,我并没有觉得挫败。” 相反,前方有人,可以让她时刻拥有自省的能力,追逐的路就不会漫长。 “那你要开始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世界冠军?”她耸肩,“荣誉带来的快感是暂时的,一味沉浸只会固步自封。” 公车到达运动员村,一天的奔波终于结束。 明明距离上次离开也不过十个小时,堆在奥运五环下的积雪融化,天上又飘起新的雪粒。 “我是指,未来的世界第一,”Eva回头,“三月华盛顿,我和Rowan的婚礼,你来吗?” …… 叶绍瑶还是太乐观。 此前和父母打包票的见面日期,在她确认参与gala演出后,被无限拖延。 邵女士倒是一反见不着女儿的抱怨,语气甚至夹杂被扰雅致的嫌弃:“表演滑?那得好好准备,你和林越别管我们。” 很不对劲。 不过三步之内,必有答案。 “咱爸妈最近在爬长城。”季林越翻起朋友圈,开屏就是九宫格。 季先生的爱好很简单,转载财经热点,辣评实时政治,也就这个月,开始频繁上传照片。 定位很精确,前天在八达岭,今天直奔慕田峪,怀柔区四天三夜游。 退休率极高的一家子,行程比两位运动员还满。 出游前,温女士托冯教练送来他们的表演滑考斯滕,水钻是新烫的。 冯蒹葭打量两套颇具华夏元素的服装:“可惜没长在西方人的审美上,否则,高低能入围ISU的颁奖礼。” “虽然不是赛用服装,”叶绍瑶反问,“但您怎么知道没可能呢。” 提交表演滑音乐文件那天,ISU审核方回复她的邮件,确认他们的表演服是总决赛那套。 问来由,对方老实说,女伴的仿汉服设计正在被考虑纳入奥林匹克博物馆藏。 不过裙子翻了八成新,一切还得看表演效果。 大概是已经完赛,叶绍瑶有些考试后的悠闲。 冯蒹葭也没日日去当监工,她对容翡和张晨旭的工作很信任。 “最近的小道消息,听说了吗?”她拉着刚下训的两位,在酒店露台吹雪风。 “冬管中心的某位领导将在冬奥会后被清算?” 容翡守着张晨旭这个内部人员,这些年没少给她分享体育局不可告人的二三事。 冯蒹葭却瞪她:“这是你该知道的吗?” 知道自己嘴快,叶绍瑶撇下嘴问:“那是什么?” “旗手,闭幕式旗手。” 冬奥会赛程过半,闭幕式就在眼前。 “目前呼声较大的是自由式滑雪的空中技巧队,这届雪上项目的成绩都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候选名单一定有他们。” “但你和小季拿到的是半世纪以来,华夏在冬奥会花滑大项中的第二枚金牌,冰舞小项的第一枚。” 选择延续辉煌的雪上项目,还是选择开天辟地的冰上项目,是个难题。 短暂的沉默,叶绍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很早就希望,可以站在代表团的最前方,亲手扬起那面国旗。” …… 2022年2月20日,花滑作为冬奥会开幕前就展开角逐的项目,终于在闭幕式当天,以表演滑结束。 也是在彩排后场,叶绍瑶才终于知道这个秘密。 她看着容翡平白高出一截,下意识将视线下移。 是熟悉的战靴。 “你们复出,是为了这个表演滑?” 逻辑听着怪,但放在容翡这里,似乎都能合理化。 “毕竟是站过最高点的女人,当然要在最高的竞技舞台宣告退场。” 这话不是胡乱说说。 虽然是特邀嘉宾,容/张的出场却在叶/季之后,压大轴。 当然,他们对得起这个位置。 一曲《凤凰于飞》*的宏大叙事在冰面展开。 有电视剧本身热度的加持,观众对这段故事很熟悉,一个女子在后宫中挣扎重生。 所以每一个技术动作,他们都能想到贴合剧情的解释。 初遇时若即若离的接续步,潦倒时挽住游丝的螺旋线,琴瑟和鸣的双人联合旋转,再次以身入局的托举。 节目以表演为主,展示的技术不多。 但能看出,容/张在一个赛季的恢复后,已经找回捻三和抛后内结环三周的难度,滑出还是一如既往流畅。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看命运嘲弄,造化游戏。] 朔风不解意,张晨旭在剧情中提前离场,只容翡一人踏上冰场中心的阶梯。 又一代王朝易主。 她走向无人之巅,拉开系在左肩的活结。 再转身,睥睨天下,一层洒金倾斜,盖住原来浅色的表演服。 “居然有变装?” “美死了!” 观众反应过来时,管弦泛起的余音已经结束,不规则的凤凰翎毛落寞地垂在裙摆。 和孑然一身的她一样。 掌声鸣动中,容翡走出故事,与张晨旭相携,向观众致谢。 “算圆满的结局吧。” 被灯光聚焦的自己,被训*练折磨的自己,只要跨出那道板墙,就再不会有了。 但出口被人堵住。 “你要去哪?”她抬头,是叶绍瑶在呼唤,“快,返场了。” 女孩很高兴,声量不自觉放大。 就在刚才,她收到领队消息,将在晚上参与闭幕式入场,担任华夏队旗手。 又一个愿望实现。 返场是观众和所有选手的最后狂欢。 重金属的流行歌在场馆响起,追光灯暗下去,冰场像被塞进灯球的舞厅。 这是运动员们每逢大赛的保留传统,蹦迪。 今年火了《STAY》*,那就蹦《STAY》。 几十个人扎堆,抬手抬脚各跳各的,但莫名都卡上了节奏。 大概舞感都是相似的。 至最后的副歌,声音减小,灯光亮起。 播报员慷慨说起最后的谢辞,运动员从中央散开,沿着挡板挥手告别。 有些人和自己说再见,有些人毅然决然迈向下一站。 一片混乱中,叶绍瑶滑到Eva身边,迅速调整步频,跟上她的节奏。 “你结婚后,还会回到赛场吗?” 这是困扰她几天的问题。 并不是好奇别人的生活,只是她想从对方的回答里找到可以解决自己困境的答案。 Eva大概猜到她的犹豫。 “当然会,”她反问,“为什么不?” “下一个四年并不好捱。” “那又怎样?只要我还能滑,总比只能忍受‘我本可以坚持’的未来要好得多。” 叶绍瑶扬了扬眉毛。 她找到答案了。 胜过标准的答案。 “那有个不幸的消息,”她笑着说,“我们得继续做对手了。” “我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并非不幸。” …… 叶绍瑶小时候,连学校的升旗手都没当过。 所以对闭幕式旗手这个身份,新鲜感很重。 对此,她问了有经验的容翡,该怎么入场,步伐节奏是什么样。 容翡只摇头:“难说。” 闭幕式仍然在鸟巢举办。 那晚大风。 头顶未闭合的椭圆缺口漏了风进来,吹得国旗飘起。 叶绍瑶原本还握在旗杆的半腰处,不过听身边的季林越笑说风阻大,她就偷懒握向底端。 “那你来发力吧。”她睨了一眼。 这很有意思。 国旗被风吹得打旋,他们拧着旗杆调整,注意力全在旗帜上,浑然不知自己已来到赛场中央。 “现在入场的是华夏代表团!” 有些手忙脚乱,叶绍瑶压着嘴角,挤出一句命令:“快快快,快举起来。” 他们的视角很低,但抬头看旗杆,国旗翻飞的猎猎声就在耳边。 相信所有人都听到了,解说员向世界报出叶绍瑶和季林越的名字。 也提到他们曾为华夏赢得的荣誉: 2022年首都冬奥会,冰舞项目金牌得主。 这是翻开花滑编年史,永远不会被磨灭的东西。 盛会落幕。 巴士从这里始发。 很幸运,叶绍瑶赶上了这趟车。 “季林越,奔向下一个四年吧。” “好。” “拉勾。” “不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