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
2. 第 2 章
春雨绵绵不绝下了三日。
好不容易等到稍微见晴,程月圆兴冲冲带着两个丫鬟,钻入了平阳侯府的豪华大马车,往皇都最繁华热闹的东市去。临行之前还特地往闻时鸣的东屋看了一眼,屋门还紧闭着,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在看书。
越是靠近东市的街道,人越是多。
沿街酒家青旗招展,客舍灯笼高悬,更有卖绫罗绸缎的将百色花布裁成一段段丝绦,悬于楼台凭栏,融入春风里,摇曳多情地飘。
各色吃食叫卖也多:
“热腾腾的芝麻胡饼,三文一枚!”“槐叶冷淘玉尖面、红糖糍粑梅子饮,都来买来尝咯。”
……
“哎呀,真的是好热闹。”
程月圆同小丫鬟云露挤在车窗框上,目不转睛地看。大丫鬟绮月年长些,更沉稳,见状好笑道:“娘子也不是头一遭出街来了,怎每次都这样新奇。”
程月圆数数手指头,“我嫁来闻家满打满算十日,这才第三回出门,天天闷在宅邸里都要生绿毛了。”她注意力很快又被街上什么东西吸引去。
小丫鬟云露也惊叹:“娘子,你看!有个大汉当街磕头诶,额头都肿得要流血了。”
可不是么。
程月圆朝街角看去,正值壮年的汉子,落腮胡,短褐袍,身形精悍如虎豹,偏双膝跪地,冲着街拐角的宅邸小角门,额头在青石砖上一下一下地磕。
大街上吵闹,她听不见咚咚咚磕头响,只瞧见他额头红肿,转眼果真破皮,模糊地渗出一丝一缕的鲜血来。围观者来了又去,壮汉犹未停止,用力之大,程月圆好似看到铺得不甚平整的青砖石在颤动。
磕头谢恩不过三。
这不是谢人,是求人。
她手指抠抠窗框的直棱纹,忽地偏过头去,将视线调向远方,又一捋云露扎着双丫髻的脑袋,“别看了别看了,你看看那头是什么呀?”她随意一指,自己不看,云露傻乎乎看得认真,“呀,是三郎君!”
“怎可能,夫君好好待在屋子里喝茶看书呢!”
程月圆抚乱她的头发。
云露双手抱头护住发髻,“真的,三郎君今日要当值的,不信娘子亲自看呀。”
绮月跟着补充:“是呢,郎君一大早就上衙了,那时候娘子还在睡,所以没有瞧见。”
“夫君当的什么值?上的什么衙?”
他那娇贵的身子骨可别累坏了,程月圆很震惊,又挤过去,打远瞧见三五人从长街另一头走过来,闻时鸣真在其中。京兆府吏员和杂役一身皱得各有千秋的朱黄服饰,显得他的浅青官袍分外打眼。
旁人焦头烂额,一脸被公务磋磨的劳碌相,唯他怡然沉静,仪范冷清,身侧还跟着平康在打伞遮阳。
这么俊俏的官人,街上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在朝他张望,路都快走不动了。程月圆困惑地看了好一阵,在这位便宜丈夫察觉到异样,往这里看来时,“刷”地拉下了金纱帘。
她纳闷又心虚的目光投向了绮月。
绮月解释道:“郎君在东西市署任市令,因身子骨弱的缘故,圣上特准郎君感到身体不适时,在家中办公处理文书。想来是这日天气终于转晴,郎君身子又休养过来了,就想上衙了。”
“那他怎么同京兆府的官僚一道走在街上?”
“看着是往曹师傅那边去的。”绮月从另一侧车窗往后看,语气带了几分同情,“唉,也是个可怜人。”
马车稳稳地行进,远离了那处街角。
程月圆摸摸衣袖上精巧的绣纹,“磕头的是为何呀?绮月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大丫鬟出府采买走动更频繁,听闻过的事比她这困在宅子里的新妇多得多了。
“奴婢也是听旁人议论的。”
绮月声音柔婉,叙述起来有娓娓道来的感觉:“这磕头的汉子姓曹,是个开武馆的,祖上小有薄产,在城郊山林有一块地。荣国公府想在山中修避暑庄子,就找到他出价,想把这块地买下来。”
“买卖没成么?”
“曹师傅说出价太低了,何况还是祖产,两边都没谈拢。结果一个月不到,家里就忽然走了霉运,武馆被查封了不止,家里读书的弟弟备考春闱,却在入考场前两天,被人打断了腿。”
云露“哇”一声,被程月圆捂住了耳朵。
“曹师傅要卖那块地给弟弟治腿,跑遍了田宅牙行,竟无人敢收,钱庄当铺也不给他放款典当。”
绮月回忆道,“奴婢是有一回去买针线,撞见他在隔壁典当铺子求掌柜,针线铺的人就议论开了。”
云露小狗似的甩头,挣开程月圆的手来,听了个一知半解,“绮月姐姐,这个曹师傅不能带着弟弟跑吗?就像戏文里的那样,远走高飞,再挣钱治病。”
“骨头断的人哪里能挪动。”绮月点点她。
程月圆:“他们就是跑了,祖产也就守不住了,横竖还是要刮下一身肉来。”哪里是忽然霉运,只是得罪贵人走投无路,唯有去求他高抬贵手。
主仆三人不约而同静了片刻。
直到马车在东市的首饰铺子前头停稳,程月圆带她们买完首饰买胭脂,才高高兴兴起来。世间可怜事太多,要一桩桩都压在心头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挨着晌午,几人又乘车去了丰登楼。
丰登楼是酒家兼客栈,雕梁画柱的小独栋五层,客似云来,每日对外营业至暮鼓敲响的最后一刻钟。
程月圆戴着薄纱帷帽下马车,跑堂小二见她一身金丝花鸟纹大袖衫,连身后两个丫鬟都着绣花缎子裙,便殷勤迎上来:“贵人楼上请,雅间都在楼上。”
“上头全是雅间吗?”
“二三楼雅间,四五楼客舍。”
程月圆“喔”一声,过了三楼,提裙还要往上。
“贵人,贵人,三楼往上都是住店的哩。”
“你说过了呀,我想要个半日间。”
绮月和云露一愣,只道是陪娘子来吃饭,怎么要有床有榻的半日间?却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多问。
半日间加上席面收费,比雅间只多不少,店小二哪里有拒绝的道理,立刻喜笑颜开地领她们看房。
程月圆特定选了一间左右无人,幽静雅致的。
她一进去就没个正形地歪倒在弥罗榻上,云露捧着几张香香的花笺纸来:“娘子点菜。”
“每一个看起来都好好吃,”程月圆看完抿唇,“我想吃些酸的果脯开胃,这里怎么都是蜜渍的?”
云露想了想:“来时看到了间果脯店,那儿的酸甜杏脯是特色,也不远,我给娘子买一些来?”
程月圆点头,云露从绮月那儿领了钱就下楼了。
她等得云露已下到大堂再喊不回来,又支使绮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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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给她取那檀香木手柄的团扇。绮月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这里,想等云露回来。
程月圆指了指桌上的金铃铛,“我一摇铃,店伙计就过来了,能出什么事?这里还是半日间,左右都是住店的,廊上都碰不见几个闲人。”
“那娘子好生在这里歇着,莫要走动了。”
绮月阖上门,又叫了个店伙计帮忙守在门外。
程月圆这才拿起花笺单子,再看了几眼,摇铃把店伙计招过来,“炒两道时令菜蔬,再要琥珀肉、太白鸭、花雕醉鱼和酒酿丸子,开一樽玉浮春,加到酒酿丸子的甜汤底去,放多多的蔗浆调和酒味。”
“贵人,酒酿丸子再加酒易吃醉,口味也浓重了。另外,太白鸭、花雕醉鱼俱是有酒为佐料的。”
“醉了好,你这儿有床有榻,怕什么。”
程月圆掏出一粒银锞子给他。
店伙计立刻不劝了,“小的这就去厨吩咐。”
店伙计走了。
程月圆推开窗,朝下看清楚了对着的地形。窗户底下是丰登楼后堂,有棵百年榕树,枝繁叶茂,树顶已快挨到了四楼。她趁着绮月云露没回来,拉开一只空柜笼的木屉,将蓬松大袖衫里藏的东西一件件往里头放,粗麻绳、三勾爪、小臂粗的革卷……
哪一件单拎出来,都不是高门女郎的随身物。
都是她出来时提前藏好的。
她不是什么九品芝麻官家的女郎,她就在皇都外连绵起伏的七连山中长大,因为是月圆之夜被捡到,当猎户的阿耶给她取名叫程月圆。
等得约莫有一盏茶功夫。
云露比绮月先回来,捧着一袋子酸甜杏脯,“娘子嘿嘿,我方才在路上遇上三郎君巡店了,店家见我是平阳侯府的,还送了我好一些乌梅子。”
“好呀,都倒去碟子上,等绮月回来一起吃。”
她还是两人离去前的姿势,歪在罗汉榻上,等到绮月回来时,八仙桌上席面已摆得齐全。程月圆拍拍手笑道,“绮月把门栓上,别叫住客走错来打搅。趁饭菜还热,我们快快先祭五脏庙。”
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同她坐在一桌,拾起银箸。
头两次出街吃外食,程月圆就半软半硬地命令过她们同一桌,这次更适应了,只筷子头还拘谨,不大敢频繁往大荤菜去,程月圆只好拿公箸一个劲儿给她们夹菜。酒酿丸子甜汤,倒是都吃进去了大半碗。
“我瞧娘子,好,好像有两个影儿,金簪好闪亮。”云露年纪小酒量浅,碎碎念一头栽倒。
绮月也只多撑了一刻钟,同样枕臂倒下。
程月圆抱起矮个子的小云露到床上,又抱起更高挑的绮月,叫两个醉鬼并排躺好。
她自己转去屏风后,脱下一身累赘的大袖衫和长襦裙,露出早在里头穿好的黑衫短打,又认认真真束了胸,扎了发,蒙了块黑色的细布面衣。
从窗口看,后堂店小二来回传菜端菜,恨不得脚下生风,凭空长出四只手,全不得闲抬头看楼上。
程月圆挂好三勾爪,单手一撑,翻出半个身子出窗框,踩在凭栏上,又一拍脑袋,翻了回来。
两个丫鬟脸蛋酡红,睡梦正酣浓。
她抖开一条薄被,给两人盖好,才奔向窗边。
丰登楼后堂,挨近四楼的大榕树枝叶猛然一颤,“嗖”地落入个黑影,惊出两只扑棱翅膀的飞鸟。
3. 第 3 章
程月圆这一溜走,便去了好些地方。
高门大户锦衣玉食却规矩大,出门丫鬟婆子车夫横竖总有一双眼珠子盯着她,脱身实在麻烦。
她来到今日最后一处目标,樊记当铺,摸出一根金簪,踮脚往柜上去。柜台做得很高,程月圆费劲巴拉仰着脖子,才看清楚掌柜是个白发蓬乱的老头。
老掌柜掂掂金簪,“活当一两银,死当二两。”
“才二两?买回来时可是三两的呀。”
老掌柜把金簪推回去,“你这款式都老了,素金就那么点雕工,迟早还得熔了,有宝石珠子倒说。”
“有宝石珠子就值得许多钱么?”
老掌柜瞟她一眼,蒙面的假小子模样,却是女郎声线,戴了顶街上常卖的笠帽,瞧着就穷困潦倒。
“有玛瑙玉髓绿松石的翻一倍,青金石水晶翻两倍,嵌了翡翠珍珠的还得往上,你这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啊,满大街哪个铺子收都是按重算的价。”
程月圆把金簪推回去:“死当,劳您再看看这些。”她取出一个小臂粗的皮革卷,颇像郎中们常带的针囊,褐色皮卷慢慢铺开。
老掌柜霎时一愣,急忙从案上摸出叆叇镜来。
里头别着的不是治病银针,是七八根首饰,钿头钗、步摇、簪花、插梳都有,镶嵌的莫说是珍珠翡翠,就是色泽罕见的刚玉都有。
他来了精神,想起来她方才故意套那番话,哼了声,给了还算公道的价格,“活当死当?”
“这些死当,这些活当,劳烦您咧。”
程月圆挑挑拣拣,分了类别,老掌柜一看,死当的是做工精巧但款式常见的,真正好货还留着活当。
小娘子年纪不大,倒是精怪。
程月圆在当铺耗了半天,揣着典当部分嫁妆得的银票和活当凭据离去时,日头已西坠。
她抄了巷道捷径,一路小跑,鼻尖冒出细汗,丰登楼朱丹飞檐已映入眼帘,眼看快到巷子口,蓦地,前头原本还算通畅的巷口,一下子挤进来好些惊呼避让的路人,快要把她的路都快堵了。
怎么回事?
程月圆左钻右闪,茫然地刚冒出头,眼前疾掠过一道赤金色,汗血马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横冲直撞,撞飞货郎肩头的糖面人,冲倒绸缎庄门前的蜀锦展架,接连祸害了好些商家路人,还叫一架看着朴素低调的马车车轮险些侧翻。
“我的马?!你怎么做事的?”
“小人发誓!真真是栓好了的……”
汗血马后的胡人酒肆,几个年轻男子闻声出来,一边叫喊一边追,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巡街武候呢?”
“怎么没人啊管管啊!”
“夭寿!那儿有个小孩儿……”
围观者惊呼声又起,汗血马正往长街西侧疾驰,迎面而来的骆驼商队想避让,正一转,对上的却是在街角玩闹的几个稚童。有个花衣小娃娃看着会走路还没还多久,吓得一屁股坐地,手上花糕都掉了。
程月圆拨开人群,狂奔追去,一边摸出腰间绳索,套圈打活结,一边搜寻街上能够给她借力之物。丰登楼前有几根石雕拴马桩,深埋地底,够稳固。
她拉近距离,套索飞甩出去,似长了眼睛,凌空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套住汗血马头颈。随即左手抱紧拴马桩的狮首,右手猛地一拉。
汗血马动势一滞,左右蛮力横甩,绳索剧颤,摩擦出她掌心一阵发热发痛。忽而,马在拉锯中撞翻了街边的炙肉铁架,痛楚嘶鸣一声,轰然跪倒。
程月圆出了一身热汗,人还愣着。
她喘了口气,慢慢走近几步,看清了地面散乱、被炙烧得通红的木炭,以及汗血马被烫烧得糟乱的鬃毛。眼看汗血马不再发狂,街头躲闪的百姓也慢慢围拢过,“到底是哪家的马?”
“有没有人去报官?”
“那边那边,市令和左右街使来了。”
程月圆顺着那人手指一看,只看得个模糊轮廓,心头却莫名一跳。果然是闻时鸣,他着一身浅青官袍赶来,身后跟着几个带刀砺弓矢的巡街武候和文书小吏。不过大半日不见,周身矜贵气派还在,但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像鬼,官袍外还披了一件浮雪缎披风。
程月圆正待悄悄退出去,冷不丁被人一推,推搡到了倒地的汗血马前,又有两人堵住她左右。推她的人衣着光鲜招摇,满身酒气,一看就是惯了招猫逗狗的纨绔子,正是之前从胡人酒肆里追出来的人之一。
纨绔子指着她鼻头:“伤了马就想跑?”
“怎么有你这般胡搅蛮缠的人?要不是这位小兄弟出手,我等早就命丧马蹄了!”
“还有我店里的蜀锦!都被你的马踩坏了!”
“老子的炙肉铁架都被撞飞了。”
程月圆未及开口,骆驼商队的领队和被殃及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以伤马为中心围起来。
“我有说过不赔马?”
纨绔子的语气丝毫不慌,反而因为太过清楚走马没有造成严重死伤,而有恃无恐,“撞坏的货,弄伤的人,我都赔,但这马,”他一指,“我特地从西域弄来的大宛马,要送人的,弄成这鬼样子算是废了。”
“那你想小兄弟怎么办?”
“简单,让这小子给我照价赔啊。”
这话音刚落,闻时鸣领着人到了近前。
他来时已听巡卒禀告了大概情况,这会儿瞧清楚马主人的模样,鸿胪寺少卿周懋的小儿子周景同。
“闹市走马,送去京兆府。”
他手一挥,示意巡街武候将这一圈人外头再围出个大圈,程月圆身在中心,被挤着往前踉跄三两步。
周景同不肯动,嚷得更大声了:“闻市令,你别欺负我不懂律法,闹市走马重伤致残、致死要送官府,你问问这些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货郎店家,哪个要当提告,与我对簿公堂?”
他言之凿凿,说过会赔钱的。
被殃及的货郎、掌柜、店伙计们你看看我,大家都是升斗小民,没人想平白惹官非。最重要的是,怕得罪哪个官家子弟,事后被报复。
有人认得闻时鸣,嗫嚅着嘴唇:“闻、闻市令,我店里就破了两个花瓶,没多少钱,不想报官。”
“是啊,我们也不想。”
附议的人多起来。
骆驼商队的领队腰杆子都塌了几分,低声同程月圆打商量:“小兄弟,对不住了,他要是讹你赔马钱,我们商队能帮忙着出一些的。你别慌啊。”
程月圆没慌,她透过帽檐,去看闻时鸣。
天边一朵浮云飘来,遮住了西坠的日头,青年的一张俊脸更白得像冷玉,眼睑半敛着,眉头紧蹙,不知是对走马闹剧感到厌烦,还是在强忍着不适。
他朝她的方向看:“你过来,本官有事要问。”
程月圆杵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跟过去。
闻时鸣与她走远了一些。
他没认出她来,却也并非询问案情,只低声叮嘱道:“今日京兆府是林少尹坐堂,他是个明断清廉的能吏。你当提告上了公堂,只管咬准当时情况紧急,不出手就会踩踏伤人,定能全身而退,明白吗?”
程月圆摇头。
“哪里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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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继续摇头。
“你不会说话?”
程月圆点头承认,她这个角度,看不见闻时鸣的眼神,只看到他的胸膛,官袍的质感很厚实,似乎是有夹衣的秋冬款式,全因他身量瘦削才不显臃肿。
“哑巴也能当提告,会比划就行。”
闻时鸣依然想要转给京兆府。
程月圆在怀里掏了掏,想起银票和当票夹在一起,只得另外摸出了买斗笠剩下的几个铜板,示意她愿意同马匹主人赔钱私了。
闻时鸣:“无人提告,按普通市集纠纷来论断,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她连连点头。
纨绔子想来有名有姓,很好打听,银票给了她还能再弄回来,可京兆府的公堂,不是那么好上的。
青年郎君似乎被她拎不清的决定气笑,静了好一会儿,“你这几个铜板,够谁塞牙缝的。”
他转身不再理会她,朝着伤马走去,吩咐差役清点各家损失,又叫人请郎中和兽医来验伤。等得好一会儿,损伤都厘清得七七八八了,书吏呈上记录。
周景同叫嚣:“闻市令,我这马可是西域龙驹,顿顿都要喂最精细饲料,价值八十贯。方才兽医说过,毛皮烧坏,马腿烧伤,我看就是按下等马都售不出价。这小子要么按原价将我的马买下,要么给我当三天马凳,我就当今日这事了了。”
人怎么当马凳?
腰拱起,头底下,双手双膝触地。
搁在往常,周景同未必会这么处事,但他今年来就没一件顺心事,议婚被心仪姑娘推拒,春闱落榜,就连他千挑万选买回来打算讨好荣国公府世子的马都能出意外,无端挣脱缰绳,自己从马厩里跑出来了。
他借着几分醉意,只想找个人来宣泄愤怒。
眼前的人看起来,就是个倒霉且好捏的软柿子。
骆驼商队的领队变了脸色,“你怎么不直接去抢更快!东西两市售马,上中下三等,上等马最贵也才二十贯,这匹就算佼佼者,价格也翻了三倍不止。”
“你一个卖香料的懂什么是好马?我这马就连太仆寺的厩牧令都夸过!闻三郎,他没见好马,你总该见过吧?你自己说说,我有没有漫天叫价?”
皇都多勋贵官宦。
大街一块招牌砸下来,总能砸中个吃皇粮的。
他同闻时鸣便是没交情,也相互认得,平阳侯府病恹恹的三公子,同他一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只领着个闲差还偏偏装出个踏实勤勉的模样,唬谁呢。
闻时鸣没应他,还是低头看书吏给的损伤记录。
他看得太过认真了,像是没听见周景同乱吠了些什么,就连有个小飞虫绕在他耳边也没发现。程月圆没忍住朝他走过去,想挥开小飞虫,再催催他,天色太晚,再不了结,绮月和云露就该醒来着急了。
周景同却误会她见势不妙想跑,想抓她衣领。
程月圆捏住了他腕骨,一用力,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这声叫,终于把闻时鸣的魂儿给招回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八十贯?”
周景同用力抽回手:“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周公子今日闹市纵马,损坏货物人财不多不少,正好也是八十贯,马留下,你走吧。”闻时鸣亦点了他的姓,语调轻轻,像一片慢慢飘落的枯叶。
“怎么可能有八十贯?”
“平康,算盘。”
平康背着个书箱,艰难地挤入人群里,掏出一个温玉做算珠的算盘,递到闻时鸣手上。闻时鸣把那张损伤清单塞给周景同,“来,周公子,我算给你看。”
4. 第 4 章
街边开茶摊铺子的主人家借出一副桌椅。
桌上四人,闻时鸣和一副算盘,书吏和一套笔墨纸砚,周景同和一颗想挑刺的心,程月圆和她貌似是保住了的银票。若忽略彼此都不太好看的脸色,就能凑成一桌叶子牌的热闹。
方桌之外,也围了两圈的百姓。
里圈的人屏息,都是要周景同赔偿的货郎、店家和伤者,生怕闻时鸣算少了一个铜板,叫他们吃亏。
外圈的人安安静静,经常混东市的人谁不知市令是个体弱多病的侯门公子,万一太嘈杂把他斯斯文文的声音盖过去了,这出热闹就看得不完整了呀。
“秘色花瓶三个,各三百文。”
“店伙计轻伤,汤药费五百。”
“误工三日,每日工钱九十文。”
“团花对树纹蜀锦一匹,五千文。”
“赔付客人定金一千文。”
“无人受伤。”
“糖面人八个,各十文。”
“货郎中汤药八百文。”
“误工二十日,每日损利八十文。”
“十日后清明,学堂歇业,孩童主顾增多,糖面人货郎总损利再添两成。”
……
算盘声哒哒清脆,因为要照顾书吏记录的速度,颇有韵律地一快一慢,停而不断。
书吏运笔如飞地记录。
周景同几次想开口,又偏偏吐不出一个字,除了蜀锦和酒,别的都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小账,叫他质疑都不好意思开口。可偏偏误工费、汤药费、定金……连节假日客流增多的利润损失都算得巨细无遗。
程月圆斗笠遮着眼前,垂眸看闻时鸣的手指。
他生得瘦削清薄,手指却修长而骨肉匀称,拨动在玉色算珠和檀色木框上,很是好看。
只是报账的声音有点哑。
原本悦耳舒润的嗓音,因为说得太多的话耗气,而变得干涩。她左右看看,拎起茶壶递给他。
闻时鸣视线在她手上停顿一瞬,没有接。
一直算到清单的最后一项:
“损坏过路马车一架,赔偿马车主人财物及误工费二十五贯。另闹市纵马,向东西市署交罚金十贯。”
他将算盘朝着周景同一推,书吏刚好落下了最后一笔总额,长舒一口气,抖干墨迹。
周景同脸色铁青,一纸损伤记录被他攥得发皱,闻时鸣就坐在他对面,报账时,再没看记录一眼,可上头物品、数量、伤者情况竟都无错无漏。
旁听的货郎店家们隐隐雀跃,赔偿物价同市场行情相当,此外还有种种合理补偿,没人觉得不满意。
周景同指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帘落着,无标志无装饰,连蓬顶都是木的,没有半分特别之处。
“不过是些破木头,哪里值得这许多?二十五贯?你分明有心偏帮,好叫这小子逃脱。”
“这堆破木头里,坐的是门下省的薛相公,若耽误朝堂要事,政令签发,二十五贯周公子赔得不冤。”
从头到尾守在马车外的车夫,大步前来一拱手,又亮出有薛家徽标的令牌,“我家主人夸赞闻大人好眼力,说二十五贯刚刚好。”
马车的主人仿佛就在等着配合这一出釜底抽薪,令牌短暂地亮了相,车夫就驱车歪歪扭扭地走了。
周景同心头狂跳,醉意彻底散了:“闻时鸣,你早知道车里是谁?是不是?你故意坑我!”
闻时鸣接过平康递来的暖手炉,语气隐隐有几分疲惫,“账是众目睽睽一笔笔算的,周公子说一个铜板都不能少,如今怎么就不认账了?”
周景同还想再说什么,被围观百姓一片嘘声压倒,带着先前堵程月圆的小厮灰溜溜走了。
闻时鸣在官袍衣袖里掏了掏,摸出个钱袋子,丢到茶摊桌子上,小吏们会意,一人吆喝,一人提笔:“汤药费误工费财货损失,有一个算一个,都来咱这边领,报上店铺名姓,别冒领啊,要按手印的。”
人群散去,队伍排起。
程月圆还是困惑。
依照闻时鸣的算法,她是不用赔偿了,可赔偿伤者和店家的钱,不还是闻时鸣自掏腰包吗?她看着他抱臂,慢慢走向避风的墙角,她脚底下好像也有人推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头。
“小哑巴。”
闻时鸣转身,把一粒什么东西朝她抛来。
程月圆眼前划过一道闪闪发亮的弧线,接住了低头看,是一颗有浮雕纹路的小金坠,就躺在她控马时被绳索摩挲得破皮流血的掌心。
“拿去上点药,别溜着。”
“……”
“怎么着,怕我赔?”
他有气无力地笑,下颔一抬,示意她看依旧倒地的血汗马,“日行千里的西域龙驹,好好养着,卖去给兵部牧场配种正适宜,伤好之后还能用。”
一句到尾,止不住地咳起来。
不远处,平康正领着两个轿夫,带着她很眼熟的一顶暖轿赶过来。几人跑得快飞起来了,暖轿挡帘的厚毡布愣是一点没晃动,十足十的防风。
程月圆待那暖轿离去,才赶回丰登楼。
不知是玉浮春名不虚传,还是云露、绮月两人在平日都很少喝酒,俱都在她赶到时才悠悠转醒,回去路上的马车里,两人一脸悔色,相互提醒。
“当差的时候不能喝酒。”雨露嘟嚷,连连摇头,晃得双丫髻上的红丝绦摆动,“往后酒酿丸子、太白鸭、花雕醉鱼也不能吃了,再好吃都不能吃。”
绮月也在后怕,“幸好没出大事情。”
“半日间的门是从里头锁上的呀,不过就是吃饱喝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你们就当是多半日休沐。”
程月圆将她们好好安慰一番,缩在矮榻软垫上,后知后觉生出了几分疲惫,攥着闻时鸣给的金坠子把玩,马车行驶过石砖凹下的缝隙,颠簸一下,叫她想起了暖轿那片严严实实的挡帘。
“绮月,夫君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体弱吗?”
“不是呢,奴婢听府里老人说,三郎君小时候身体还像大郎君那般精力旺盛,教习大郎君骑射的武师父来府中,给三郎君摸过筋骨,说是学武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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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怎么变成这模样的?”
“郎君九岁那年的冬天,为了救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郎君,跳下去冰湖里了。后来即便身子养好了,每逢寒凉天气,寒疾咳疾都会复发。一年四季里,只有夏季才最舒畅,但也不能淋了雨。”
“那个被救的小郎君是谁呀?他的玩伴?”
“说来心寒,府里人找到三郎君时,湖边只有一角碎缎子,证明有另一人在,被救的小郎君横竖都找不到影踪了,事后更不曾来探望。夫人总怨三郎君不该多管闲事,侯爷却疑心三郎君怕落湖被家里责骂,才编出来一个救人的借口。”
绮月的声音絮絮,像春日柳条初发,程月圆听着听着,“嗯嗯”应声,小鸡啄米一点头,累得睡过去了。等到再醒来,车室又昏暗了许多。
绮月轻轻拉她衣袖,“娘子,娘子起来啦,我们回屋里睡,洗漱了换身衣裳,睡得更舒服些。”
程月圆挑开车帘看外头,天全然黑下去了,几点银星从碧蓝夜空浮上,夜风吹面,冰冰凉凉的裹挟了几分湿意,同午后的温暖和煦全然不同。
“什么时辰了?”
“都快坊禁了,之前奴婢喊娘子,娘子嘟嘟嚷嚷说再一刻钟,再一刻钟,睡过去好久了。”
“夫君回府了吗?他还好么?”
“奴婢没见着郎君,但平康在忙进忙出的准备郎君要用的物件,应该无大碍。”
绮月一顿,“娘子今日,好似分外关心郎君呢。”
“我就是……随便问问。”
程月圆睡饱了,眼神晶亮,跳下车的步子利索,裙摆飘飞,一下子跨过平阳侯府门前的好几级台阶。
“今日买的东西,都给婆婆和长嫂她们送去了吧?”
“娘子睡的时候,就找府里人送去了。”
“好呀,我们下次,再换鼎泰楼的烤鸭吃。陈管事说东西市叫得上号的酒家都能挂夫君的帐呢,不用算在我的月例银子里头。”
……
她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回到沧澜馆。
沧澜馆内依旧安静,但仆役们看她的眼神,似乎闪烁着不一样的情绪。程月圆一对上去,她们就笑着移开了视线。她推开屋门,先闻到一阵清苦药味。
她知道为什么了。
闻时鸣在她屋里,身边搁着个空药碗。
屋内点了两个炭炉,他脸色和唇色都有了血色,看来已无恙。他穿着一身蟹壳白交领澜袍,倚坐窗边的美人靠,手执前段时间没看完的那卷《通典》。
六角窗外,墨夜深浓,半树梨花似霜雪。
细白的花瓣随风颤落,拂过他的鸦青发丝。青年郎君听见推门声,徐徐抬眸朝她看来,眉眼在烛光下似蒙着一层光晕,两袖盈风,飘然若仙。
程月圆半晌没动。
平康动了,他戴着小帽的大脑袋,凭空地冒出在六角窗外,“郎君啊,您可不能吹风!尤其是这入夜的风!”他如临大敌,“怦”一声阖上了窗。
就跟毫无预兆出现一样,又毫无预兆地跑走了。
5. 第 5 章
屋子里多了许多东西。
葡萄缠枝花鸟博山炉、金丝楠木山石茶座、青玉棋盘……林林种种,都是闻时鸣新婚夜醒来,要搬去东屋时,平康给他一同挪去东屋的惯用之物。如今,又悉数搬回来了,怪不得绮月说平康忙进忙去的。
“夫君怎么在我屋子里?”
“我搬回来住一段时日。”
程月圆不留神松了手,被攥太久变得暖暖的金坠子“啪嗒”一下,砸在了木地板上。闻时鸣定睛要看,她提裙,三两步奔到了他的身前,双臂揽上他肩膀。
“夫人又作甚?”
青年郎君嗓音温和,透着懒倦,判研的目光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又要矫揉造作出什么戏码。
程月圆的确有很多油滑敷衍的借口。
——“夫君搬回来与我同住,我好生欢喜喏。”
——“我说今日睡醒就听见喜鹊声儿,原来是有桩大好事在等着我。”
——“观音娘娘真灵验,我才发愿想要姻缘顺遂,还没烧香居然就实现了哎。”
……
但她一个都没说,至少此时此刻不想说。
她一言不发盯住他,腿往后撩,摸索着将那颗金纽子踢到了屏风后头的犄角旮旯,才慢慢道:
“夫君。”
“嗯?”
“就是……抱一抱你。”
她浅笑一下,蓦地松开了他,像花蝴蝶扑来,又像花蝴蝶飞走,闻时鸣意外地愣了愣。
程月圆溜溜达达到了屏风后,边解衣边瞄那小金纽被踢到哪了,看了好几回,愣是没发现踪影。只能怪夜里烛光暗,等白日时,再让绮月帮忙细细寻。
主屋外,绮月打起精神听差。
她已经知道郎君搬回主屋的事。
云露懵懵懂懂的,听别的丫鬟婆子说搬回来是喜事,就欢天喜觉得好了。绮月还担心别的,娘子性格活泼跳脱,郎君因为身体问题,吃穿用度和起居作息分外讲究,同在一屋檐下,免不了要磨合的。
她正胡思乱想,听见娘子一叠声唤:“绮月绮月绮月!”声儿又脆又亮,生怕她在门外听不见。
“娘子有何吩咐?”
“我要沐浴,要那个玫瑰味道的花露和花瓣。”
“奴婢晓得了。”
绮月应了,去预备沐浴的一应物什。
沧澜馆的净室连在主屋西厢,中间打通了小门,可穿行而过。绮月捧着托盘进去,见程月圆已换下白日的华丽衣裙,松了发髻,一头及腰长发乌黑浓密,有些弯弯绕绕地卷着,垂散在妃色薄披风外。
两人去净室前,绮月看了一眼铜壶刻漏。
快挨着戌时了。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放任娘子在马车里睡了。
“奴婢给娘子卸去胭脂。”
她在润肤膏上滴了几滴花露,替程月圆搓去脸上浓墨重彩的妆容,露出小娘子原来白皙润泽的脸蛋。
皇都女郎近来时兴花团锦簇的妆面,粉面朱唇的颜色都往浓艳去,她总觉得,平白把娘子的好相貌都画得浑浊了,可娘子也偏偏就喜欢这种风格。
程月圆卸完妆,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入浴桶里,胡乱地哼着调儿,韵律很轻快。
绮月小小声提醒:
“娘子,郎君向来歇得早,待会儿娘子回去时,怕是已睡下了,得动静轻些。要是他夜里咳嗽,小厨房常备着止咳茶,娘子唤一声,值夜的人就能上。”
“我晓得啦。”
“郎君他……总不愿意喝那止咳茶。平康说好几次守夜,都听到郎君在忍着咳嗽。娘子若察觉到,就帮着劝说一二吧。”
净室里雾气氤氲,程月圆泡在热水里,浑身懒洋洋的,指头拨着玫瑰花瓣玩:“他咳得厉害又不喝药,不是自找难受吗?”
“那药方里有止咳平喘的九香虫,郎君知道了后,喝了总犯恶心,但太医说这是最对症的方子,喝一次能够顶用好几日,大夫人也就没让郎君换药方。”
程月圆半晌没说话。
绮月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是大夫人特地调来沧澜馆随身伺候娘子的,除了照料好娘子的起居饮食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促进娘子与郎君的情意。
娘子的确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她转过被热气熏得染了粉霞的面庞,抬起左手,想拍拍她,又意识到手正淅沥沥地滴水,遂作罢。
“照顾病人不易,你同平康都辛苦啦。”
绮月一愣,失笑:“娘子啊,真是……”她摇摇头,默默给她添了一勺热水入浴桶。
程月圆沐浴完,特地换了一件袖子窄长的中衣,快遮到了她指尖,将掌心磨出的伤口都盖住。
里间烛台只剩了一盏,晕出一团黄光。
她惯常睡的紫檀木大床,落下了两层薄红罗帐,闻时鸣躺在里头,枕头处还有块睡屏起挡风的作用。窗边的榻上,齐齐整整铺着她原来用的枕头被褥。
这人既嫌弃她,不愿意同她一个床。
又怕她睡榻冷,在榻边加了一只三足黄铜炭炉,满打满算,屋里摆了三个炭炉了。
程月圆安安静静地躺下去。
没躺一会儿,拉扯被子露出肩膀和脚,过了两刻钟,又将罗汉榻上厚实的褥子撤了,手脚还是暖得发热,整个人躁动得过分,最后起身,将她这边的炭炉熄了,另一个炭炉挪到靠墙的窗边,唯独留下最靠近闻时鸣那个没动,才算是安生睡过去。
一觉睡沉了,到后半夜,听见断断续续的咳。
起初很低,直到越来越剧烈,再也压制不下去。程月圆倏尔睁开了眼,撑着罗汉榻翻坐起来。
紫檀大床那边,闻时鸣已起了身。
青年静坐在床弦一侧,眼眸与唇色都因咳嗽染了几分薄红,这么一看,比先前衬着六角窗梨花树时,还多了几分静美,忍耐着咳嗽时,胸腔有轻微震颤,罕见地露出平日里没见过的脆弱。
程月圆赤脚跳下罗汉榻,回身一看,炭炉熄了。
点炭炉得通风,西边支摘窗就留了道小缝。怎料后半夜下雨,雨水飘进来打湿炭炉,余温微弱。
程月圆穿鞋,到外间喊值夜的婆子。
“再换两个炭炉来,还有,是不是有止咳茶?叫厨房也送过来。”
“有的有的,老婆子这就去。”
程月圆有些心虚,有些讪讪,一步三挪,磨磨蹭蹭到闻时鸣跟前,“夫君,我不知道。”
闻时鸣目光奇异地看着她: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又下雨,把炭炉弄熄了。”
她左右看看,想将功补过,到那扇螺钿屏风去,拽下挂着的薄披风,给他严严实实盖上。绮月说,每逢寒凉天气,闻时鸣的寒疾、咳疾都会复发。
程月圆没觉得寒凉。
她穿一件薄寝裙,走动几步还觉得要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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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汗。可她忘了,她和他感受到的冷暖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晴光微暖,春风宜人,他的官袍要穿偏厚实的款。她觉得沐浴完还燃炭炉太热,对他来说或许刚刚好。
听说是一回事,亲身所见是另一回事。
“夫人若知道了,要么样?”
“我……再寻两个炉子给你点上。”
平日那条千伶百俐的舌头,语无伦次得紧。
闻时鸣罕见她这样嘴笨,此刻想的却是另一样——原来他名义上的妻子长这样,不施脂粉时,圆团团的脸庞,琼鼻与红唇的轮廓丰润,便是不说话,也是个浅笑盈盈的模样。
同白日里浓妆艳抹,活脱脱跟两个人似的。
小厨房的人很快送来了止咳茶。
程月圆接过,拿勺子试着搅了搅,没有药渣,更没有绮月说的九香虫残骸,就是味道酸中透苦,闻着就叫人直皱眉头。她将止咳茶端到了闻时鸣面前。
“夫君快些喝了吧。”
“放着吧,凉了再喝。”
程月圆将瓷碗放回托盘上,搁在床头凳上。
她想了一会儿,到她存衣裳的黄花梨木柜前取出一个小匣子,又拉来一把玫瑰椅,坐在离闻时鸣床头不远的地方,将匣子的锁扣打开,摆弄里头的物件。
闻时鸣看了一眼,珠光宝气,尽是这些日子长辈断断续续给她添的一部分东西。有些没见过的,大抵是随她嫁入平阳侯府带来的嫁妆。
程月圆像一个检阅珍藏的守财奴,将里头的耳坠金簪一件件取出来对灯打量,擦擦并不存在的浮尘,又对着铜镜试戴欣赏,每检阅完一件,就看他一眼,如此反复,忙得闻时鸣眼前碎金宝光乱闪。
闻时鸣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他发现,她每看他一眼的最后落点,都在那碗逐渐变凉的止咳茶上。
他不可思议地笑:“夫人还要监督我喝下去不成?”
“夫君又不是三岁小孩了,”程月圆惊奇,“哪里还需要人看着才愿意喝药。我就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又有点想家乡菜了,才找点消遣打发时间。”
闻时鸣静了片刻,“问问厨下,或许能做。”
程月圆摇头,“我想的家乡菜叫九脆香,食材一时不会儿不好找,就别为难厨娘了,我改日去东市看看有没有哪家酒楼食肆有。”
“什么食材?”
“就是……夫君药碗里的……”
她用一种鬼鬼祟祟的眼神瞟他,“把九香虫抓来养,饿上两日,洗净了拿去热油快炸,再撒上盐、糖、五香粉,吃起来满口嘎吱嘎吱的脆响。”
“……”
“虫子可难抓,搁在酒肆里得卖大几十文一碟呢,大人小孩都爱吃,还有外地人专程来尝个新鲜。”
“……”
“我住那条胡同巷子,也有小孩儿胆子大,专门抓这个来跟酒肆换饴糖,每抓二十只可以换……”程月圆说得认真,眸中露出货真价实的向往,好似吃虫子在她们那儿是再家常不过的东西,遑论用在药里。
闻时鸣心头升腾一种微妙。
还说没把他当三岁小儿,这不是在讲故事劝药吗。他站起来,端过那碗苦得离谱的止咳茶,一饮而尽,连压药气的糖渍乌梅都没吃一粒。
小娘子闭了嘴,不再絮絮叨叨。
红宝额坠刚好比在她饱满光洁的额上,愈发衬得她蛾眉如描,眼波盈盈,蕴着一抹促狭含笑的光彩。
6.第 6 章
闻时鸣移开了视线。
程月圆收起她的宝贝匣子,还是没忍住问:“夫君突然搬回来是为何呀?要应付婆婆装装样子吗?”
闻时鸣没答,她觉得自己猜中了。灯芯爆开,细细一响,愈发显出四更天的寂静来。她又觉得困,却听见闻时鸣闲聊似地问:“今日去东市做什么了?”
“吃吃喝喝逛逛,给婆婆和阿嫂买了些零碎物件,又给杳杳买了玩具。”杳杳是闻时鸣侄女,才会跑会跳会说话没多久,正是最傻乎乎又玉雪可爱的年纪。
程月圆左思右想,除了那金坠子实在找不着,没觉得自己露了破绽,大着胆子打探:“夫君,我在路上撞见一个武师在朝着荣国公府的小角门磕头。他的事后来衙门是怎么处理的?”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这个荣国公是谁呀,怎么连府上的管事都这般嚣张?圣上怎么还不收拾他?”
小娘子抱紧了楠木匣子,手指抠着盖面上的螺钿花纹,未染口脂的唇撅起,显然十分愤慨。可这随随便便议论圣上和宗室勋贵的口吻,得亏是在私房里,搁大街上谁听了都得蹦开三丈去。
“你连曹志和是个武师都知道,不知道荣国公?”
“都说了我爹爹是个芝麻小官。大街上路人敢议论曹志和,不敢议论国公爷嘛,我听得稀里糊涂的。”
“圣人膝下三个皇子,荣国公是二皇子的亲舅舅,他妹妹慧贵妃在皇后故去后,一直代为协理六宫。”
闻时鸣靠在床头阑干,手搭在膝盖上,不知为何要与她说这些,只道是这会儿不咳了,觉得很舒坦,话匣子就打开,“当年先帝龙御归天,陛下根基还浅,外忧内患皆有,是荣国公在边关御敌立了大功。”
“可陛下也不能偏心眼袒护他呀,当年有功该赏的赏过了,如今有错就得罚。”
“曹志和的武馆被关闭了,是因为有学徒训练受了重伤,把武馆告上了衙门,他弟弟被打断腿,因为从书院回家路上遇到劫财的,反抗过程中被殴打。你看哪一条揪出来,能看得出是荣国公府的错?”
“那、那……”程月圆嘴唇张了又合,那了半天,“那他的事情,官府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过几日东西市署有拍卖,他的地契会给市署代为拍卖,不过……起拍价比较低。”
闻时鸣说得简略,程月圆几乎能想到那场景——若无人敢同荣国公府竞拍,曹志和的祖产还是免不了被低价收入他人囊中。
“武师那块地,肯定是有好处的呀,否则荣国公府不会想要,起拍价不能设置成再高一些的价格吗?”
“东西市署拍卖接收的是因经营不善、天灾意外等倒闭的商铺货行的物产,曹志和的地契加进来已经是破例了,”闻时鸣睨她一眼,“你同曹志和有交情?”
她嘟嘟嘴,似白日惯常造作那样嗔他一眼,“夫君还担心我给你戴绿帽子不成。”嗔完了,眼皮耷拉下,打了个蔫巴巴的呵欠。
闻时鸣没再说话,罗帐一拉,睡了回去。
翌日是个雾蒙蒙的天气,没预想的冷,反而透着一股不得劲的闷热。程月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闻时鸣人已不在屋中。
绮月同她在梳妆台,替她编发梳髻。
她想起昨日怎么都找不到的小金坠子,“我昨夜收拾夫君的衣袍,不小心弄掉一粒扣子还是什么物件,金子打的,你和云露日常洒扫时替我留个心眼找找。”
她双手合十:“好绮月,要偷偷地找,找到了千万别叫夫君知道是我弄掉的。”
绮月哭笑不得,把她脑袋轻轻扶正:“好,好,好,娘子莫再动,发髻要梳歪啦。”
两刻钟后。
程月圆穿了一条浅绿半臂配霞色百迭裙,发髻上依旧挨挨挤挤地插满花簪,带着云露往玉兰堂去了。
玉兰堂是大夫人冼氏和平阳侯住的院落。南边有水池,五色锦鲤肥硕,池边环植芭蕉、玉兰和桂树。
她到的时候,一个穿银泥樱粉小袄的女童正捏了几朵小花,在池边看锦鲤争食,丫鬟守在一旁。
程月圆悄悄走过去,对丫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忽地一把抱起了女娃娃。“啊啊啊呀——”女童叫起来,看清楚是程月圆后,一把揽住她肩膀。
“婶婶!”
“杳杳起飞啦!”
程月圆抱着她绕水池小跑,霞色百迭裙拂起来像一阵风,三圈跑得又快又稳,闻杳杳咯咯咯又叫又笑起来。等她站定了,伸手去摸平时仰头看着遥不可及的大芭蕉叶,又一指廊下,“婶婶,摸大灯笼。”
“好,摸大灯笼!”
程月圆带她到廊下,可游廊修得高,檐下灯笼,她和云露踮了脚都摸不着。程月圆将小姑娘放下来,叫来丫鬟用杆挑灯,“杳杳阿娘呢?”
“在同祖母写字。”
“嗳,婶婶同你祖母问安,杳杳自个儿玩会儿。”
闻杳杳摸到了大灯笼,将小野花插在灯笼上头,这里挪挪,那里摆摆,忙得很,只顾着“嗯嗯”点头。
待程月圆进了屋内,才知道小姑娘说的写字,是在写回帖,长嫂慎慧月提笔写,写完了给她婆婆冼氏看。程月圆问安过后,悄悄瞟了一眼,模模糊糊见到“曲江池、迎春宴”几个字。
冼氏见了她笑:“怎的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四十出头的年纪,发髻里已有少许银丝,不似时□□面的夫人太太那般,惯常将银丝都染黑、剪掉或藏入髻中,该露出的还是露出来。
然而,无论是谁第一眼看到冼氏,注意到的都不是乌发微白,而是那双温婉静气的眼眸。
闻时鸣的好相貌,有八分就来自生母。
程月圆在她面前,总是有几分说不出的腼腆,不是演的,就是天然地对她说不出重话。
“儿媳来谢谢婆婆。”
谢什么?谢她把三郎赶回主屋去住?
冼氏弯眼,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三郎摔伤了脑袋,休养不到一个月就急匆匆去上衙了,有你贴身照料,盯着他起居饮食,我才放心。倒是辛苦你了。”
“满院子都是能使唤的帮手,没觉得辛苦呀,”程月圆眨眨眼,“儿媳还想找婆婆要个东西。”
“什么东西?”
“夫君惯常喝的止咳茶的配方。”
“为何突然想起来要这个?”
“昨夜夫君半夜咳醒了,说来还是我的疏忽。”
她心虚地道,“我家乡有个治寒咳的土方子,是紫苏、杏仁这些能入口的寻常东西,泡制繁琐但味道清新,当作茶饮子都成。我想着,若和止咳茶配方没有药性相冲的话,给夫君试试。”
冼氏回味过来,眼尾绽出几道鱼尾纹。
止咳茶几乎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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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沧澜馆小厨房备着,想知道配方,招厨娘来问一问就好,哪里用得着特地来她这里看。不过是新媳妇过门不久,总端着些谨慎行事的态度,想从她这里得一个首肯。
冼氏看向她的陪房嬷嬷。
陪房嬷嬷懂药理,会粗浅医术,在一旁听得清楚,“奴婢还记得太医开的方子,同三少夫人说的都不相冲,若不放心,三少夫人将茶饮子写全了,老奴去杏林堂问问。老大夫对三郎君的状况是知根知底的。”
“这样再好不过,劳动嬷嬷走一趟。”
程月圆看慎慧月坐的椅子前就有几案铺了纸笔,借口抱杳杳玩还手酸,叫她帮忙誊写杏仁茶的方子。
*
东西市署的理事堂。
午歇已过,东市丞蒋修远还在打瞌睡,今日天儿雾蒙蒙的,按惯例上峰是不来点卯的。理事堂内气氛松散,连斟茶递水小吏的脚步都拖沓了许多。
忽地,他遮在脸上挡光的册子被揭开。
“哪个手欠的?”蒋修远闭眼嘟囔。
无人回应,理事堂里分外安静,他睡眼惺忪,睁开又闭上,再睁开,上峰俊秀斯文的面容还在眼前,没穿官服,套了一身锦缎做的澜袍。
“闻、闻市令,今日怎么来了?”
“曹志和参加拍卖的地契登记没有?”
他拿来盖脸的册子正是拍卖名录,闻时鸣顺着从第一页翻下去,田地产那一栏是空的,还没填上去。
蒋修远露出为难的神色:“照之前那个架势,下官怕即便参加拍卖,还是无人敢来竞价,万一那边为了避嫌也不来,这地岂非就砸在市署手里了?”
那边是哪边?自然是指荣国公府。
东西市署办拍卖是为了促进两市商业平稳运行,按规矩,会接手流拍的财物,几担米、十来匹缎子都还算是力所能及,接一块注定无人敢问津的林地……
蒋修远不敢想年底政绩考核会多难看。
闻时鸣落座提笔,将曹志和的地契补上去,“那边若只想出气,不想要地,就不会用使这么大费周章的手段。要真流拍了,我担着。”
蒋修远得这么一句话,把心放回肚子里。
想到上峰昏迷了好一段时日,昨日上衙几乎整日都在外边跑,还没来得及回顾他代为处理的市署政务,便翻出相应的卷宗给闻时鸣过目。
闻时鸣看得细,问得也细。
蒋修远一一作答,不知不觉过去大半个时辰,正是午膳消化得差不多,晚膳又太早的时刻,一转头,倒茶杂役在外头张望:“闻大人的夫人来送吃食。”
蒋修远乐呵呵摆手:“拿进来拿进来,都叫她别成天整这些啰里啰嗦的……”老妻隔三差五地来投喂,他话都说出去了,才意识到小吏说的姓好像不对。
“你说谁的夫人?”
“市令的夫人。”
话落,一阵环佩叮咚,浓妆艳抹的小娘子就携着满身香风出现,没带丫鬟,左右手各提着一大一小的食盒,“各位大人好呀,我来送糕点给各位解解乏。”
她打开大食盒,请杂役分发下去,立刻有下属捧场笑:“市令夫人当真有心,是亲手做的吗?”
当然不是,稻和记的酸枣糕看不出来吗?
闻时鸣想到她拿来糊弄他的荷花酥,皱了皱眉头正要接话,就听见她笑盈盈答:“我亲手买的呀。”
7.第 7 章
“我亲手买的呀。”
小娘子一双笑眼弯弯,坦然自豪。
闻时鸣手摁了摁眼眶,走过去拉起她手腕,“你跟我过来。”他一路带着她,目不斜视,穿过一段游廊到理事堂杂物房,承受着过路杂役讶然无比的目光。
杂物房的门阖上。
里头乱七八糟,秤砣、尺子、灯笼等物什挨挨挤挤地堆放,有的落了灰尘,更显得眼前小娘子绮罗裙的牡丹金绣熠熠闪闪,好似一朵初绽的人间富贵花。
她挑挑拣拣,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很忧愁,“夫君拉我来这里做什么?闻起来一股子霉味,快快出去吧,待久了对你身体不好。”
“特地到市署来,是为何?”
闻时鸣理了理思绪。
平阳侯府所有长辈她都见过,见面礼早到手。
属于大房少夫人的吃穿用度,据他所知,她还没花超,否则管事会来提醒。
他一一排除,寻不到答案。
小娘子圆亮眼眸一眨一眨,无辜极了,“我给夫君煮了宣肺散寒,止咳平喘的茶饮,以为你在家里,谁知道一问,又上衙门来。家乡的土方子就讲究喝个热乎的,这不就给夫君送来了吗?”
“就只是这样?”
“对呀。”
她点头,发髻上珠花乱颤,把一直提着不放的小食盒搁到杂物架上,从里取出个小玉瓷汤盅,“茶饮子是香香甜甜的,眼下喝刚好,夫君尝尝。”
闻时鸣伸手要接,她突然回过神来,又一缩,后知后觉地委屈起来:“夫君问东问西的,还把我拉到这见不得人的角落,莫非是嫌我给你丢脸?”
丢脸不至于。
但确实,不曾想过他这位妻子会造访衙门。
他不置可否,小娘子朝他伸手,撩起衣袖,露出右手掌上缠绕的厚厚白纱布,“这次真是我亲手熬的,手都烫伤了。”她气咻咻为自己鸣不平,“我还特地换了新裁的裙子,新打的金簪才过来的。”
闻时鸣不尽信,捏住她手掌,长指撩起颇松散的纱布,往她掌心里翻,她夸张地“嘶嘶”抽气喊疼。
“我看看。”
闻时鸣指头触到了湿润,低头,看到一片红肿和涂抹上的药膏,竟是真的受了伤。小娘子乌浓的眼睫似小扇,扑簌扑簌,委屈得无声胜有声。
“是我错怪了夫人。”
闻时鸣松了她,接过汤盅把杏仁茶抿一口,继而都喝下去了。青年郎君尖尖的喉结似一粒玉,在修长颈脖上滚动,再抿唇时,一滴没剩。
他惯常慢条斯理,连吃饭都细嚼慢咽,此番犹如牛饮,却不显得粗鲁,只把程月圆看得懵了,衬得她眼皮上涂的章丹色胭脂都傻了几分。
闻时鸣当真是吃软不吃硬的。
她接过汤盅塞回食盒里,“夫君既用了茶饮,我先回去,不耽搁夫君的公务了。”
杂物间狭小,青年挡着去路,她正琢磨着路线,眼尾忽然被他手指搓了一下,“夫人脸上非得……日日都涂得这么热闹吗?”
“这可是皇都女郎最流行的妆。”
程月圆缩回去,忘了身后没有多少空隙,冷不丁被什么绊了下,闻时鸣将她拽回,她一头撞上他清瘦韧实的胸膛,脂粉都蹭到衣襟上。
“唉……”
程月圆鼻梁酸胀,眼泪汪汪:“绮月帮我画了小半个时辰练手呢。我想着等留春宴,就化这个妆去。”
“留春宴挨着清明,没人这么喜庆的。”
闻时鸣将她脸蛋捧起来,离远了些端详,掌下的触感绵软,就是隔着的脂粉太厚了。
“云露和绮月呢?”
“我没来过呀,不知道衙门的规矩大不大,叫她们远远地在隔壁街的马车里等着。”程月圆从他手掌心里挽救回自己的脸蛋,看看窗外,“不早了,我真的真的要回去啦,晚了我的婆婆要担心我的。”
我的婆婆,讲得好似不是他娘一样。
闻时鸣松手,搓搓指腹蹭到的胭脂粉,觉得此刻小娘子妆容凌乱的傻气模样,还更顺眼一些。
“夫君让让,让让喏。”
他岿然不动。
她一指戳他胸膛,叫他往侧边腾,自己艰难地挤出去,叮咚作响地跑了,连食盒都忘了带走。
闻时鸣提起那食盒回到理事堂,无视下属们闪烁的目光,从袖中掏出手帕,一点点擦去衣襟的胭脂。
申时过半。
稀薄金辉落下,镀在长乐坊清水胡同巷高矮参差的屋顶。曹志和正在院子里熬药,手上捏着把蒲扇,对着小泥炉的火苗扇,没一会儿走了神,药煲盖子的小孔冒出白蒙蒙的蒸汽,一股子发苦发涩的焦味。
老太太闻到味,从阿弟住的偏房里急匆匆跑出,一边喊着冤孽,一边要往药煲里灌水。
曹志和拦下:“娘,重新煲罢,都糊了。”
老太太嘴唇嗫嚅下,想说什么,又闭了嘴,从里头夹出些还能用的药材,重新和药包里的替补,能省一些是一些。二郎腿断了,还时常梦魇惊悸,院子里药味就没散过,她天天摆弄这些药材,认都认得了。
曹志和知道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有点埋怨,但不敢说。
家里有积蓄,日子不至于过不下去,但有个伤筋动骨的病人在这么耗着,一天天坐吃山空的焦虑就足够把人压垮了。早点把地卖了就好了,偷偷低头就好了,他跑去冲着荣国公府邸磕头,事情闹大了反而把荣国公府架上去,惹来官府处理,百姓议论,除了平白无故拖延那块地出售的日子,再落不到半分好。
有很多人早劝过他:
——“认命吧,谁叫你倒霉。”
——“把地卖了拿钱,阖家老小换个地方生活。”
——“出价是低了些,好歹还有钱攥在手里不是?那些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入了大狱的还少吗?贵人要碾死我们,跟动动手指头搓死蚂蚁没区别。”
要是往常,曹志和也会这么劝那些落入相似境地的倒霉蛋。搁在自己身上,那一口气始终梗在胸口,一往下咽就扯得五脏六腑憋闷。
他早年行走江湖,最恨遇到山匪强盗。这些手段通天的所谓贵人,难道不是披着斯文皮囊的贼吗?
凭什么就要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如愿。
“啪”一声,有什么响动,把他的神志拉回来。
曹志和举目四顾,有人在朝他家院里丢东西,一个粗蓝色的包袱皮子,越过墙头抛来。
“什么东西?”
老太太吓了一跳,慢慢朝那个包袱皮子走去。
曹志和看都没看,踩上水缸,飞快翻出了院墙,“娘,你先别动!”
实在是近日被作弄太多,他心里警惕。
院墙外丢包袱的人没想到他这样快,或者也没想马上跑,被逮了个正着,小个子,黑葛衣,斗笠帽,连模样都看不清楚。
曹志和扯着他往院里走。
“你往我院里丢了什么?谁叫你来的?”
院子里,老太太没听他的话,捡起包袱皮子打开看。铜自然、骨碎补、没药、三七……都是治疗跌打骨伤的药材,还有一小截骨头似的东西。
老太太不认得,曹志和早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多些,远远看一眼,心头一跳,瞧着竟然像是虎骨。
偏房里,又传来弟弟梦魇的呼喊,“别打,别打了!”老太太再顾不得旁的,把包袱皮子裹起来,搁在院子石头桌上,脚步匆匆进屋了。
“为何要给我药?”
曹志和攥着程月圆的手劲小了些。
程月圆看他实在戒备,若不说清楚,这药材即便给了,曹志和也未必会放心用,“药材是西市新医馆仁心堂弄来的,你信不过,可以去那里问问。”
她一开口,是脆生生的小娘子嗓音。
曹志和懵了片刻,松了手。
“女郎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我家在这里?”
“你的武馆被查封了,但附近店铺有人与你相熟,稍微打听,再来清水胡同问问就知道了。我谁也不是,无名无姓,同曹家更是非亲非故。”
“那是为何?”
“若细算起来,我和荣国公府算是有点仇怨。”
曹志和面色复杂。
“女郎就算是一番好意,这样藏头露尾,连名姓都不透露,叫我怎么相信?”
“我无求于你,不必你信的,”程月圆手指虚虚地指他额头,那上头还留着他朝大街磕头撞得血肉模糊的伤口结痂,“只是,我也像你这么求过人。”
但全无用处。
她把要说的话说完,越过曹志和就走了。
沧澜馆里,绮月正在绣花,被她糊得不成样子的妆面吓了一跳,“娘子自己回来了?不是说等郎君下衙,同他一道回府吗?”
“夫君事情好忙,衙里都是老头子,我待着好无聊,就先回来了。”程月圆已换回了侯府少夫人的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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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赶路赶得满身热汗,拿扇子猛猛地挥,“我想沐浴,不要太热的水,顺带把头发也洗一洗。”
“娘子等着,很快就来。”
绮月放下绣框就去了。
程月圆腰垮下去,若不是两头瞒着,哪里得这么一段空闲,平阳侯府地大,她观察了好些日子,差点摸索出巡逻守卫的换防规律时,排布又变换了。
闻时鸣下衙归来,恰是她沐浴完没多久。
小娘子身上只着岚黛小衣搭一条白绸裤,一双白腻丰润的手臂露着,歪着个脑袋,将乌发都拨到一边,用没裹纱布的那只手,拿条棉帕子擦水。
她脸蛋红扑扑热得紧,鼻尖沁出细汗,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擦头发。
“夫君今日这么早下衙?”
“今日本不上衙,有事过去看看。”
“喔,这样呀。”
她漫不经心地应,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抖抖棉帕,遮盖住肩头袒露的小片雪色肌肤。闻时鸣没再看她,到屏风后更衣,“西厢房空置,你可以搬过去。”
屏风那头一静。
小娘子如珠落玉盘的声音明快清脆起来:“为何要我搬走?夫君刚搬回来我就搬走,像什么样子呀?”
“夜夜点着炭炉,难道不热?”
“一点都不热,不搬不搬。”
嘴倒是硬。
闻时鸣不多劝,等入夜了,屋里又燃起炭炉,好笑地看她对着那幽幽暖光两眼发直。他好整以暇地等她后悔,程月圆望见他戏谑的眼神,嘟嘟唇,背对着他拉起被子,蒙头侧躺在罗汉榻上。
闷热里,任何动静都格外分明。
翻动书页的声音、炭火爆开的脆响,好像就响在她头顶,程月圆又要出汗,恨不得扒光了睡,蓦地,薄被透出的朦胧光线又暗了几分,闻时鸣好像不再看书,吹熄了灯。她悄悄地,悄悄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将薄被往下拉一寸,伸出手扇了扇风。
“不是说不热?”
那管温润的声线真的在头顶飘来。
程月圆像炸毛狸奴,猛地从被子里翻出来,瞪向她榻边的清瘦轮廓,“夫君是人是鬼,走路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她自问耳聪目明,竟没听到点动静。
闻时鸣就着细细窗缝漏下的月光,摆摆手,一线虚影跟着他动作晃,“还有影子。”
“还有影子,还活着喘气,就专程来戏弄我嚯。”
“我投桃报李,”闻时鸣莫名笑了笑,罕见地耐心,甚至可称之为温柔,“来给夫人换个凉席。”
程月圆一愣。
她定然是热懵了,怎么没想到,屋里暖得跟夏日似的,凉席就得早些拿出来。“换换换!”她踩着鞋要下榻,刚站定,一阵风袭来,闻时鸣身上那股微苦的药香忽地罩了她满头满身,她摸到一把滑滑的料子。
他把那件浮雪缎披风给她严严实实地罩上了。
“啊呀呀做什么?我都看不见路了。”
“让平康进来,夫人避一避。”
闻时鸣喊了平康:“把库房里那张凉席抬进来。”
程月圆还没意识到,闻时鸣说的抬,是真的抬。
她只听见几人的脚步声进进出出,好一阵忙乱,最后是绮月带着笑的声音:“绿席都给娘子擦干净了。”等人都出屋了,闻时鸣还没给她掀开的意思。
“夫君?”
“夫君夫君夫君?”
“我能动了吗?”
闻时鸣不理她。
她自己掀开披风来,闻时鸣已回了他的床。
再看长榻,不禁眼前一亮,榻上一张凉席呈深深浅浅的翡翠色,磨得润泽生光,细细看,原是一块块叶子牌大小的薄玉编成。伸手一摸,细腻柔润。
“夫君怎么突然间对我这么好?”
“这个上头真的,真的能睡人吗?”
“这么多玉石哇,不知道能够卖多少银子。”
紫檀木大床早落了罗帐。
青年郎君打定主意不理她。
程月圆慢慢躺上去,将自己大字摊开,被披风盖出来的燥热好像都被薄玉吸走,瞬间神清气爽,哪哪儿都舒坦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夫君,夫君。”
好半晌。
闻时鸣在昏罗帐里慢慢睁眼:“又怎么?”
小娘子的声音兴高采烈,“一想到能躺在好多银子上头睡觉,我、我就有点头脑发热,更睡不着了。”
8.第 8 章
绿玉席是个好东西。
嘴上嚷嚷着头脑发热的小娘子,实际上没一会儿就陷入沉眠。就这么过了几个相安无事的舒坦夜晚,到了东西市署拍卖的日子。
晨曦初绽时,闻时鸣就醒来了。
想起新婚妻子对曹志和事情的关注,他出屋前,特地停在她身边看了看。小娘子的呼吸均匀,圆团团的白净小脸压在红绫枕上,唇不点而红,被屋内烧炭干燥得起了点皮子,看起来睡得很沉。
他手指虚虚一点她鼻尖,转身出了屋。
曹志和一大早就在竞拍场地前等着了。
市署借用的是津明货行的地方,前头有个卖馄饨的摊子。他要了一碗三鲜馄饨,食不知味地吃完了,等到汤水都凉透,摊主人来擦过两轮桌面了,才看见平阳侯府马车停下。
一袭浅绿官袍的青年官员出来,他忙不迭迎上。
“闻市令。”
“竞拍午时才开,为何来这么早?”
曹志和头发乱糟糟的,两眼布满了红血丝,“前两日,有人放出消息,谁敢拍那块地,谁就是同荣国公府作对。我心里没底,要是流拍了……”
“不会流拍。”
闻时鸣带着他往津明货行走。
皇都小本经营的当铺、牙行会忌惮荣国公府,市署官卖面向的是更错综复杂、更五花八门的商贾乃至有官身的人。只要荣国公府还想要那块地,必须派人来确保万无一失。
午时前三刻,津明货行放人入内。
闻时鸣在二楼小阁,撩开卷帘往下看,参与者陆陆续续都到场了,曹志和一身半新的短褐袍,在衣衫光鲜的商贾中分外显眼。他将场内所有人看过一遍,皱了皱眉,让平康去传话。
“叫蒋市令改顺序,把曹志和那块地放到最后。”
平康领命去了。
铜锣声响起,蒋修远在楼下宣读规则,小吏介绍,唱价,需要变卖流转的财物货品一样样转手出去。最后,才轮到了曹志和的那块地。
“崇光门外,靠近南河的桐道山山地,地图册在此,约二十六亩,地势平缓,土质优良,可开荒耕种,种菜栽果,可修建屋舍,避暑纳凉,起拍价三百贯,有没有人要拍?”
现场鸦雀无声。
小吏重复报了一遍话。
商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起来:
“流拍了是不是会收归到市署名下?按规矩都这么来,等下一次竞拍再转手。”
“几百贯呐,那么大的地,市署管理不好这烫手山芋,赔本了还得被御史参。”
小吏将报价喊到第三遍。
有人慢悠悠开口——“三百零五贯。”
此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穿万松绿茧绸直裰,脚下乌皮履,腰带挂件上有个玉雕小算盘,看起来就是身家厚实的商贾。
拍卖现场认得他的人不算多,闻时鸣知晓,这人名叫郑振业,是荣国公夫人的族弟,常年在江南道上跑米粮生意,运往东市最大的米粮店。
他做的生意,是代替荣国公跑的。
他出的价,显然就是替荣国公出的。
曹志和双拳垂在身侧攥着,两腮肌肉绷紧。
他不认得郑振业,但他记得三百零五贯这个数字,荣国公府管事就是拿着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登门,要买桐道山的地。他当时嫌太少了,那管事便又从荷包里掏出鸡零狗碎的五两银子,似笑非笑威胁道:“财多压身,小心领受不起,有钱没命花。”
他仗着一身武艺,脾气暴,哪里受得了这个激,一下就开门送客。自此,就是诸事不顺的开端。
“三百零五贯,还有人往上加吗?”
小吏每重复询问一遍,就叫整个津明货行更安静一分。商贾们看天看地看郑振业看他,就是不愿意开口叫价,没有人要买,一个也没有,祖产守不住了。
曹志和攥着的拳头松了,眼皮耷拉下去。
小吏问到第三遍,“有人要加价吗?”
没有。
他正要落锤定音,场中一阵铃铃作响。
众人循声聚焦,曹志和失魂落魄地没看,却听见小吏问:“这位官人摇铃,是摇加价的意思吗?”
曹志和一下子抬头。
津明货行最角落站了个人,头戴斗笠,面覆黑纱,黑衣黑裤,拿着个不知哪里来的铜铃铛在轻轻晃。看身形,正是那日给他拿虎骨的女郎。
女郎点头,又摇一下。
小吏赶紧同她确认,就怕错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三百一十贯?”
“铃!”女郎又摇。
“三百二十贯?”
“铃铃铃!”
小吏一愣:“三百五十贯?”
女郎点头,确认摇一下铃就是十贯的意思,继而——“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仿佛拍卖不用花真金白银似地摇了起来。
拍卖没规定一次能最高加多少价,郑振业面色不好看,还没举手喊价,就听见林地价格在不绝于耳的铃铛声中飙升,转眼超过四百贯,还要往上走。
铃铃脆响,犹如天籁。
曹志和既激动,又担心,女郎有心帮他抬高价,万一荣国公府撂下不拍……他悄悄地接近女郎,想着打个商量,抬到差不多就好了。
郑振业却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官卖场什么时候改了规矩,连形迹可疑的人都能放进来?万一是卖家雇来胡乱叫价的呢?我要求验看银票。”
市令蒋修远轻咳一声:“按着市署规定,的确可以验看银票,前提是两方竞价,价格抬得太高僵持不下时,才能验看,阁下看……”在郑振业既然没有加价,那只能算黑衣人一次性追加的价格。
“四百八十贯,”郑振业黑脸,“验看银票。”
蒋修远也料定黑衣人是曹志和找来抬价的江湖朋友,心底有几分同情,叹了一声。他还没到近前,二楼传来上峰清清冷冷的声音:“我来验。”
程月圆有点紧张地抠了抠她的铃铛。
没一会儿,闻时鸣拾级而下,来到她身前站定,探究的目光盯着她。那清冽平静的目光叫程月圆心头一跳,恍惚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了。
下一瞬,闻时鸣伸出手:“银票。”
程月圆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叠齐齐整整的银票,肉痛地递到他面前。
“光有银票还不行,都城内签发的商户文书、本地户籍、异地路引,三样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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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交给本官核实身份。”
程月圆给了商户文书。
闻时鸣将她的商户文书与银票都验过,细细看了遍地址,文书还给她,凑整快一千两银票给小吏拿过去,在郑振业面前展示,又再送回到他手里。
“继续竞拍。”
闻时鸣不看郑振业的脸色,示意小吏唱价。
程月圆欢快地,迅速地,一连摇了好几十下铃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小吏竖起了耳朵,铛尽其用:“七百五十贯!”
郑振业脸都青了:“七百六十贯。”
程月圆正要再摇铃,忽而给闻时鸣摁住了,他衣袖垂下来,指头插入□□,堵住铃舌,声响发不出。
两人暗暗拉锯着,小吏在喊郑振业给的价:
“七百六十贯。”
“还有官人要追加的吗?”
“七百六十贯第一次。”
这还没到山地本该有的市场价呢,怎么说也要上千贯才能买下来的山地。程月圆恨不得自己能变出来一把男声开口说话加价到八百贯。
——“八百贯。”
竟然有人替她开了口,还是一管苍老沉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声:“哦弥陀佛。”
哦弥陀佛?
程月圆霎时忘了铃铛,循声望去,来人站在津明货行的门口,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在日光下亮堂堂。
白眉白须的老和尚,身穿不起眼的灰袍,颈上系着一串长长的檀香佛珠,给人的感觉就像茶水摊长年累月用过的台凳,磨得陈旧,不起眼,又处处熨帖,以至于明明她距离门口不远,却没察觉他的出现。
老和尚额上有薄汗,显然来时赶路了。
他朝着惊讶的小吏双手合十一礼:“正觉寺有扩建之意,部分不再适宜耕种的田地会改建成客舍。贫僧听闻此处有桐道山的山地拍卖,此山北面靠近正觉寺,位置便宜,贫僧代表正觉寺,出价八百贯想收购林地开荒耕作,变为寺庙福田,还请施主计价。”
小吏挠挠头:“八百贯,有官人要追加的吗?”
时人尊佛重道,很多寺庙都拥有自己的林地或田庄,香火鼎盛的大寺庙更加有钱有地,以组织僧人耕种粮食、药材,一为劳作修行、自给自足,二为扶贫济弱,馈赠有需要的人。
去岁旱灾,不少流民涌入都城却被挡在城门之外,就是正觉寺开米粮仓,收留了大批流民。
荣国公府仗势欺人逼曹志和卖地,百姓有空口议论却无实际证据。但同正觉寺在众目睽睽下竞拍,又是另一码事。佛寺拍地要作惠泽四方的福田,荣国公府拍地要建穷奢极欲的山庄。两相比对,天然地落了下乘,正好给御史们大做文章。
郑振业听到正觉寺出手,就知道此番不成了。
程月圆也反应过来,从闻时鸣手里揪回她的一叠宝贝银票,脚步悄悄往外挪,又再挪,试探了两次,确定闻时鸣没有要拦住她的意思,脚下生风跑了。
“跟上去。”
郑振业一口恶气堵在喉头,两个长随立时追去。
若不是这黑衣人跳出来搅局,拖延了拍卖时间,让正觉寺的人赶到,那块地他早弄到手了。
9.第 9 章
竞拍结束了。
差役懒懒散散地收拾现场,书吏和账房先生在闻时鸣待过的小阁里,清点整理各家交来的铜钱、碎银和银票,最后整理归档给蒋修远。
闻时鸣没在小阁楼,他倚在一楼门柱下等,两手抱臂,皂靴踩在门槛处一下下踏着。旁人看不出他有何异常,平康跟随多年,心知郎君素来行止有方,这是他有几分着急的表现,他凑近一步:
“郎君,要不我去看看?”
“你现在去,哪里赶得上曹志和?”
差不多在郑振业的小厮追出去后,曹志和也跟了出去,落在旁人眼里,更加坐实了这是他找来帮忙抬价的江湖朋友的印象。
闻时鸣却有一种直觉,两人之间并不相熟。
曹志和追出去时,甚至踌躇了一番,他更显然想关注山地拍卖的最终结果。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
平康伸长脖子:“郎君,回来了。”
闻时鸣也看见了,曹志和有点狼狈,身上的短褐袍深一块浅一块,沾湿了不知是水还是血的痕迹,但跑回来的动作利索,步子大而流畅,没有受重伤。
待他来到面前,闻时鸣才分辨出,他身上既不是水也不是血,透着一股子浓重的咸香味。
平康捂鼻:“曹师傅,掉酱缸里了?”
曹志和顾不上解释,目光灼灼盯着闻时鸣,“闻市令,我的地,如何了?”闻时鸣一指货行里头,老和尚捻着佛珠,朝他笑着行了个礼。
曹志和懵:“怎么还在?”
照例交给市署拍卖的东西,他已经签字画押,无论在与不在,闻时鸣都有权代为处置。
闻时鸣:“你先跟我来。”
一行人上到小阁楼,又让里头的蒋修远等人退出去回避,平康守在门外。
老和尚朝曹志和一礼:“贫僧想请施主做个选择,一是正觉寺以竞拍时出的价格,向施主买下桐道山的地;二是正觉寺向施主租赁这块地,一次付清三年租赁的银钱,到期之后,再商议是否续租,这块地实质上,仍然归施主所有。”
曹志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选了二,就是银钱有了,祖产也保住了,他喃喃:“租给正觉寺的话,那对外……是怎么个说法?”
他看向闻时鸣,对方说出了他期盼又不敢期盼的答案:“对外,这块地依然是正觉寺所有,没有人会知道你实际上把地出租了,开荒过后缴纳地税时,我会去相关衙门打招呼。”
闻时鸣抽出一早准备好的双面契约。
曹志和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又从头到尾再细细看过一遍,迫不及待地签字按手印,老和尚提醒道:“租赁的银钱,还请施主过两日再去正觉寺取。”
曹志和自然应好,将老和尚送出货行。
他又跑回小阁楼,朝着闻时鸣深深一躬,“闻大人,我一个大老粗,不会讲漂亮话,唯有这身武功还拿得出手。今后你要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闻时鸣没领这功劳:“市署官卖是每年定例。”
曹志和嘴咧了咧,没讲话,他当初因为当铺牙行不肯收他地契的事,去东西市署闹过两次,闻时鸣回来上衙前,可没有哪位官儿愿意来管他的。
他千恩万谢,待要离去。
闻时鸣指了一下他衣衫,“你这一身,怎么弄得?”
“我怕他们要拿那个帮忙抬价的小兄弟泄愤,就跟上去了。”曹志和回忆,“小兄弟七拐八绕,进了一个堆好些酱缸的死胡同,两个小厮跟进去在里头动了手。”
曹志和想到那场景,还是惊奇,女郎瞧着瘦小,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他赶过去时,她正搬起酱缸往两个小厮身上砸,他不留神,就被溅了一身。
小兄弟。
闻时鸣咀嚼他用过的字眼,“是你认识的?”
“不认识。”
曹志和犹豫了一瞬,女郎去他家送药都特意乔装打扮,显然是不想让他人知晓身份才有的行径,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对外透露,虽然闻大人是个好官。
“那两个小厮,被打跑了?”
“哈,不好说还跑不跑得动了,别看小兄弟个子瘦弱矮小,身手可了得,就是我不赶过去,全身而退没有大问题。”曹志和脑海浮现两个恶行恶相的小厮被酱缸砸得头昏脑涨的情形,女郎顶顶讲道理,砸完了还摸出银子来,走时丢给了胡同口的油酱铺子。
“你走时,看到人往哪边去了吗?”
“是同货行反方向的,往西边去,至于后来拐没拐到别的地儿,我没看见。”
闻时鸣捏着那枚半新旧的铜铃铛,抬眸看了他一眼。曹志和觉得自己心思好像被洞穿:“闻市令,小人是真……真的没看见。”
“前一阵有人闹市纵马,你这位小兄弟帮忙控住了马,东市有店铺掌柜想感谢他,把谢礼送到了市署,”闻时鸣语气寻常,“下次遇见了,叫他来领。”
原来如此。
曹志和嘿嘿一笑:“一定,一定。”
闻时鸣待他走后,盯着手里的铜铃铛思忖,平康从门后探头:“郎君,天快黑了,回府吗?”
“回。”
闻时鸣抽出一张宣纸,写下他验看银票和商户文书时记下来的地址,西市一家叫仁心堂的医馆,约莫是在他昏迷期间新开的,否则他会有印象。
“等安康回来,叫他去查一查这个医馆的底细,重点看看有没有身材瘦小,但身手好的人,男女不拘。”
“好。”平康折好纸页,没忍住问:“是那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有问题吗?”
“身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
脂粉味。
第一次闹市走马时,他以为自己闻错了,直到在拍卖场验看银票,又闻得更清晰,这次不是脂粉味,是类似女儿家花露发油的味道,要么是对方常年流连花街柳巷,要么本来就是个爱洁净的女儿身。
他没再多说,平康转身下楼去备车。
挨着傍晚,大街道上处处是归人,往常两刻钟能到的路程,又多走一刻钟才抵达。
平阳侯府侧门的门檐下,早早插了柳条。
一把嫩绿,在夜灯下碧莹莹,煞是好看。闻时鸣经过时看了两眼,“明日就是留春宴了?”
“是,郎君赴宴的衣裳已经熏好了。”
今年春闱晚了,新科进士也没赶上樱桃宴,就在曲水边的留春宴一道办,想都知道会有多热闹。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
沧澜馆里,云露和绮月在用柳条编手环和柳球,案上铺了大把柔嫩的枝叶。这个时节,皇都除了祭拜、寒食、踏青,还有簪柳条、佩柳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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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习俗。
“少夫人呢?”
“里间休息。”
“今日没有出门?”
“没有呢,少夫人午膳后就头痛,独个儿在屋里歇着,不许人打扰,快睡了两个时辰才唤奴婢伺候。”
闻时鸣少有这样一回府就问起程月圆的时候,绮月没忍住多讲了几句,“郎君不若去瞧瞧吧?”
“是该瞧瞧。”他抬步迈入了里间。
彩漆螺钿屏风后。
程月圆披头散发,着素绢单衣,一副浓睡初醒的倦怠模样,盘腿坐在绿玉席上,“夫君回来啦?”
她手指捻着柔绿柳枝编成的花环,叶隙里插了不知名的小野花,是绮月拿进来给她的。大人戴着刚刚好,她努力将它调整缩小,想拿给闻杳杳玩。
身侧一沉,闻时鸣撩袍在她旁边坐下。
“夫人才睡醒?”
“对呀。”
“头还痛?”
“先前脑袋嗡嗡响的,一条筋突突地抽,睡了整个下午才好些了呢。”绝对没有偷了一套小丫鬟的衣裳,偷摸着避开仆役与守卫,翻墙溜出去。
程月圆将花环又紧了紧。
闻时鸣拉过她的红绫枕,“躺下去。”
“做什么?”
“我略懂一些穴位推拿,给夫人按按。”
太阳真真打西边出来了。
程月圆当即将花环放好,理理衣裳,仰躺下去。闻时鸣又不是国医圣手,还能随便按按就知道她有没有装头痛不成。她半点不怵,期待地闭眼,“其实……除了脑袋,肩膀后背也有点酸,夫君也给我按按吗?”
闻时鸣拿清茶净了手,“头发拨上去。”
程月圆将头发都拨脑顶,感觉他十指插到发缝,指腹按着头皮穴道有力地揉按。酸胀变为舒爽,没一会儿就头皮发热,鸡皮疙瘩顺着后颈一路到手臂。
他居然真的懂。
程月圆抿唇,抑制住舒服得想呻吟的冲动,感觉气血盈动,脸颊都微微发热,正要插科打诨说些俏皮话,叫气氛轻松些时,闻时鸣停下来了。
她没忍住睁开了眼。
一瞬间,四目相对。
青年郎君俯得极低,就在咫尺之间。
清冽温热的呼吸喷薄。
他还在靠近,鼻尖若有似无地,在她额尖的皮肤蹭了一下,程月圆浑身燎起火点似的灼烫,磕磕巴巴:“推、推拿非得凑这么近吗?是什么技法?”
“夫人沐过发了?”
“晨间醒来后洗的。”
“坐起来。”闻时鸣一掌托她后颈,一掌拉她手臂,将她拽起,尔后捏上了肩骨与颈脖间的皮肉,又顺着肩线抚过她一条手臂。
中衣单薄,他手掌到哪,她鸡皮疙瘩起到哪。
眼前人出身矜贵,不曾失了风度亏待她。
但对婚事不满意,哪里有过这样肆意动手动脚的时候。她麻花似地扭着,忙不迭求饶:“夫君,我我我肩背又不酸了,已经好啦。”
闻时鸣不停手,慢条斯理抚上她的手腕,那纱布还捆着,他便一寸寸捋到指头。女儿家十指纤纤,如初生白茅的嫩芽,是以称之柔荑,可他的妻子不是。
她的手指有力,骨节分明,指腹生满了茧子。
闻时鸣捏着她指尖摩挲,“夫人做过很多粗活?”
10.第 10 章
“夫人做过很多粗活?”
程月圆闻言一静。
乌润明亮的眸子蒙上了泪花,腰肢一转,泪盈盈扑到他怀里,“说来话长,都是我的伤心事。”
“那不妨长话短说?”
“我阿娘去得早,及笄前,我是养在乡下庄子的。庄头和管事婆子联手欺主,我要吃要喝都只得自己动手,野荠菜都不知挖过几多,手指头当然比不上娇养着的娘子柔弱无骨。”
她嗅着闻时鸣身上的清苦药香,假装抽噎地嘀嘀咕咕:“夫君莫不是要因此而嫌弃我?”
“夫人都不嫌弃我短命。”
闻时鸣手掌敷衍地在她后脑勺拍了拍,“好,快些挪开,莫把鼻涕眼泪蹭脏了我的官袍。”
她听罢,更用力在他肩膀上蹭,腰肢痒痒肉猝不及防被闻时鸣大掌一握,她虾米似地缩起来。
“夫夫夫君!”
“事不过三,”青年郎君的下颔抵在她颊边,语气风轻云淡,“投怀送抱的老招数不好使了。”
“……”
程月圆如败家犬灰,一点点挪开,捡起那花环,灰溜溜喊绮月,“给我换件衣裳,我找杳杳玩。”
“不和我玩了?”
“夫君一点都不好玩。”
闻时鸣笑,女郎袅娜身影遁走,入了螺钿屏风。
留春宴这日,晴光大好,惠风畅和。
程月圆磨磨蹭蹭地梳了快一个时辰的妆,闻时鸣等得太久,正想叫平康去拿卷书来看两眼打发时间,珠玉帘微微一晃,走出个紫绮上襦,雪缎套雪缎裙的小娘子,香腮如雪酥莹白,傅粉施朱只着三分颜色,露出原本圆脸圆眼,一团稚气的娇憨模样。
“今日这般素净?”
“夫君说的呀,挨着清明,没人这么喜庆的。我原是按着旧日习惯画的,临时改了主意。莫非不好看?”
闻时鸣看了两眼,又去看她发髻上硕大的金累丝芙蓉钗,还是很喜庆,还因为面上涂得格外少,显得像个偷偷打开阿娘珠宝匣子打扮自己的小女孩儿。
他没答:“走吧。”
程月圆正了正她镶紫玉的金项圈,又摸摸耳铛,落后几步跟着闻时鸣上了马车。
平康把一个大食盒从驾车室外递进来。
她以为是路上果腹解闷的糕点,开了一看,却是平日里的饭食菜蔬。
“三少夫人,这是给郎君预备的。”
“宴上不是有吃的吗?”
程月圆把盖子合上,看向了闻时鸣的方向,青年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我一贯少吃外食。”
“那如何一眼就认出来我的荷花酥是陶然居的?”
她还有脸主动提这茬。
闻时鸣一叹:“夫人莫不是忘了我衙门在哪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马车猛地一滞,平康声音带着歉意:“郎君,没成想拐出坊门这么挤。”
程月圆从车窗探头,朱轮华毂、宝马香车从各处汇入主街,都往城门方向去,她眼睛亮晶晶的,“夫君,留春宴一定有好多与我同辈的小娘子去赴宴吧?”
闻时鸣嗯了一声,“有又如何?”
她露出羞赧神色,手指搓搓腰间丝绦,“有的话,我就能结交一二,日后闲暇时同她们一起游乐。”
“夫人真想结交一二?”
“骗你做什么?”
“那你周身的金饰,需减五分。”
程月圆一愣。
“门庭比平阳侯府高的,讲究底蕴气度,只会嫌弃过分外露的黄白物俗气,门庭比平阳侯府低的,若有心攀附,你不去结交,她们也会来亲近。”
程月圆听罢,皱了一张脸,“金银不好么?有什么俗气不俗气的,我就喜欢金闪闪的东西,多好看。”她把发髻上小步摇的金流苏晃得细细响,“夫君说的这两种我都不想要,我要第三种。”
青年郎君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我想认识眼里没有门庭高低、雅俗好坏,就喜欢跟我一起玩乐消磨时光的女郎。人在少时结交到的第一个玩伴,不都是这样的吗?”
闻时鸣眉心一舒,替她正了正那根芙蓉金钗。
“那我祝夫人,得偿所愿。”
便宜夫君的祝愿不仅不太灵验,还有反效果。
程月圆才同他一分别,要去女眷处找更早些就出发了的长嫂慎慧月和婆婆冼氏,发髻被柳枝绊住了。
宴会场地设在野外,到处悬着彩缦金铃,尤其是杨柳枝上,有风时便是春风拂绿,泠然有声之妙。
然而,被金铃柳枝绊住了的她不太妙。
发髻一扯动,就将她痛得龇牙咧嘴,偏生脑顶上又没生出第三只眼。程月圆四处张望,留春宴是官家举办的宴会,各家来都将仆役留在场外等候,绮月并不在她身边。她琢磨着用蛮力时,有人靠近她。
“我就说这些金铃铛虽然好看,但是碍事呢,去年我阿兄的冠就被勾住了,今年竟还是这般布置。”
声音柔婉的女郎在程月圆身后,她转不过头去,僵着一个姿势:“小娘子帮帮忙,快救救我。”
“夫人莫急,这不就来。”
她抠着金铃铛与发髻纠缠处的手被轻轻柔柔地拨开,女郎身上清幽淡雅的花香袭来,没一会儿,将她的发髻解救。程月圆头皮被拉扯的疼痛感消失,转过身去,对上一张清水出芙蓉的美人面。
暮春辉光落在她面上,似暗室莹灯,浮起朦胧如雾的光晕,衬得绿柳波涛里的浮金都失色。
好美的女郎。
程月圆呆呆地看,忽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闻时鸣说的底蕴气度是何意,女郎周身珠玉只三两点缀,恰如一株空谷幽兰,多一分则繁,少一分则寡。
女郎眸带笑意:“夫人瞧着脸生,不知是哪家的?发髻被勾得有些乱了,我带你去重新整理罢?”
“好啊,有劳小娘子。”
程月圆抬手摸到发丝乱飞的地方,心道岂止是乱,恐怕都不能看了,“我夫家是平阳侯府,夫君是……”她未说完,面前香风一拂。
女郎将软烟罗披帛摘下,给她遮在发髻上,三两下就巧手,做了个类似帷帽的遮面。
“原来是闻家的三少夫人。”
“小娘子如何知道?”
“闻家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我都见过,娘子脸生,定是闻三郎君的新婚夫人。”女郎盈盈一礼,“家父是刑部尚书,我是家中也行三,夫人可唤我严三娘。”
程月圆将披帛撩起,“我,我可以直接唤三娘吗?”
“当然。”
“三娘三娘~我们去哪里梳妆?”
“前头有个挂了绿绸的帐,少夫人瞧见了吗?”
“看到了,三娘来过很多次留春宴吗?”
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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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绿帐走,严三娘请女使帮忙重新给程月圆整理,待理好了,程月圆对镜看,又去看放着梳子的梨木桌。
“可是少了什么?”
“有根金累丝芙蓉钗不见了。”她绕着绿帐各处低头看了一遍,比划道:“那么大的一朵芙蓉花,很显眼。”
女使跟着慌张:“贵人来时,发髻上就没有这根簪子的,严三娘子也看见了。奴婢是万万不敢偷藏的。”
“没说你,别许是发髻散乱,来时路上掉了,落在草上没声儿,我原路找找。”
程月圆提裙就走,严三娘唤住她:
“快开宴了,少夫人的金钗是亲友所赠的重要之物吗?若是寻常首饰,叫宫人帮忙找罢。”
“意义不重要,银子可顶顶重要。三娘你先去赴宴吧,我找到了就去,我知道酒席位置在哪儿的。”
程月圆一路折返,不消片刻,斜后方多了道娉婷身影。严三娘同她隔了约莫一臂的宽,“我找左边,闻少夫人找右边,莫急,就这么一段路,总能找到的。”
她微愣,弯弯眼应道了声谢。
可是没有。
两人都回到了绊住她的绿柳处,还是没看到。
程月圆不好意思耽搁她赴宴,同她匆匆赶回去,严三娘还安慰她:“或许是被哪个宫人捡走,遣人去找光禄寺和尚食局的宫人问问,大多数不敢私藏的。”
“我晓得的。”程月圆点头,同她分别。
留春宴的位置都是预先排好的,她同婆婆冼氏和长嫂挨着,严三娘在她对面落座,左右则是未出阁的同辈小娘子,放眼望去,俱是衣香鬓影,巧笑倩兮。
程月圆好些人都不认得,规规矩矩当个闷葫芦。
待上首位来了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她同贵妇人们来回寒暄了好一大通,才算是开宴。
鼓乐笙箫声从远处起,席间说话渐渐活跃起来。
程月圆闷头吃喝,没尝出菜色比丰登楼的好吃多少,每一碟子的量还少一些,中看不中饱。偶尔,她瞟一瞟严三娘的方向,看她拿了一块绣帕同左右女郎交流,似乎热烈地讨论绣花样式。
她邻近都是嫂嫂这样当了娘的人,话题在小娃娃吃喝拉撒。程月圆插不上话,正闷着拿银箸把山药糕的四片花瓣分成八片,余光里,金色熠熠一闪。
定睛一看,她的金累丝芙蓉钗就在席间。
女郎们不知何时,开始交头接耳,一个个将金钗传来传去,似乎是在寻找失主。程月圆眼巴巴地等,好不容看到那金钗从对面传到了这边,再到婆婆冼氏手里。她手示意,“婆婆,婆婆。”
冼氏一愣,脸色微妙:“这个金钗是你掉的?”
“对呀,在入场处掉的,我还以为要弄丢了呢。”
程月圆将芙蓉钗接过,没留意她手上凝滞,只是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了擦上头的浮尘。
蓦地,席间有人一声轻笑。
“这金簪是我捡着的,原想哪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月例紧张,拿来撑撑场面,便拿去给她们认认,没想到啊……”话声尖细的女郎话音一转,“闻家这般门第,三少夫人居然这么紧张一根轻飘飘的……”
女郎拿唇掩袖,仿佛不好意思说出口:“银钗。”
程月圆恍若未闻,细细擦净了镀金芙蓉钗上最后一点浮尘,才抬眸朝说话的女郎看去。
11.第 11 章
“一根轻飘飘的……银钗。”
说话女郎瞧着同长嫂一般年华,容长脸面,细削肩膀,着黄罗银泥裙套一件紫罗衫子。
程月圆纳闷了片刻,小小地扯了长嫂慎慧月的衣袖,“嫂嫂,这位夫人是哪家的呀?我不认得。”
她问的声音不高不低,此刻奏乐恰到间隙,便显得突兀起来,不少目光随之投来。
慎慧月低声贴着她耳边:“这位是荣国公世子蔺弘方的夫人,姓秦,坐她旁边的是荣国公夫人。”
“原来是世子夫人。”
程月圆声儿脆亮,好奇地看着她,“世子夫人方才说的话,混在乐声里有些含混了,我没听清楚,能够再对着我说一遍吗?”
秦嘉音一愣,好话不说第二遍,丑话也是。
何况,眼下关注这头的视线正多起来。
她隐隐看了一眼婆母郑氏,郑氏并不看她,只端盏吃茶。秦嘉音定定神:“我同旁人夸赞三少夫人惜物呢,竟这样爱惜一根轻飘飘的镀金银钗。”
“所以,我这芙蓉钗是世子夫人亲手拾到的?”
“有何不妥?”
“我家乡有句俗话,瘸子面前不说短。是足金还是镀金,入手一掂量便知。世子夫人拾到芙蓉钗不拿着寻主,偏让女郎们在酒席间传阅相认,叫人人皆知,是故意要让芙蓉钗的主人,也就是我,难堪吗?”
秦嘉音不料她这样直白,捏紧了红绿色的披帛,面上还稳得住,“我一时情急寻主,顾虑不够周全。”
“情急寻主,就不怕传来传去给人冒认了么?”
程月圆捕捉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屑,自问自答道:“是因为赴宴的女郎们都身份贵重,犯不着做这样的事情。而我从偏远州城来,眼皮子浅,大抵会认。”
“可是世子夫人的话,叫我听了……”
她清凌凌的眸子轻眨,语气低缓下去,揪了揪裙摆上的绣花,“觉得有点难堪。”
秦嘉音耳根烫起来。
女子内宅间唇枪舌剑的嘴皮子官司不都是含沙射影,怎么迂回怎么来的吗?谁教她这样直白承认的?
“物归原主,实话实说倒成了我的错处?”
“夫人可知道这镀金钗要价几何?”
程月圆不接她这茬,“芙蓉银钗本身四百钱,镀上一层最薄的金子要三百,再加工费二百……这就快要一千钱了。不算职田岁粮,我爹爹小小的官位,月俸才得两千钱。若要给我打满身满套足金的,怕是要当个贪官才能够的。”
“不过是谈论些女儿家的金银首饰,怎么就攀扯上男人们的官职官声?”秦嘉音静了一静,皮笑肉不笑,“三少夫人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我可不敢接。放眼四顾,席间珠翠满鬓的又岂止我一人。”
她早听闻平阳侯家三公子娶了个低阶官员之女,从穷乡僻壤来。今日留春宴入场处遇见,意外听到了她同严三娘子互报家门,才留了个心眼。
无他,前些日子津明货行的东西市署拍卖,荣国公府铩羽而归,有一半是正觉寺半路杀出来拍了地,另一半是这块山地按规矩,根本不该划入市署拍卖。
秦嘉音不知蔺家为何如此看重这块地。
她只知道,蔺家对多管闲事的闻三郎君很不满,尤其是婆母郑氏,去代为竞拍的是她族弟,竞拍失利后在公爹那儿挨了好一通数落。她拾芙蓉钗时就知道主人是谁,即便对方不承认,她也有法子点破。不痛不痒让闻家丢个面子,讨讨婆母欢心罢了。
岂料,看着大大咧咧的小娘子是个憨面刁。
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程月圆拧着眉头,不再说话。
冼氏正想开口帮儿媳妇打个圆场,程月圆忽地越过慎慧月,伸长了手臂,将一碟没动过的糕点捧到她面前,“婆婆尝尝这个,好吃的。”
小姑娘黑润润的眼眸带着执拗,不服输,眨眼间在央求。冼氏无奈止住话,拿点心堵住了自己的嘴。
好好好,儿媳辈的架,儿媳自己吵。
程月圆等她尝完了,又递去帕子给她擦手。
这才把目光转向了秦嘉音,“我也不想扣大帽子,叫席上夫人们都蒙受污名。只是从小,爹爹就没给我正经请过西席先生,只教我识一些字。我识字了,就爱看些话本子,有一句话记得特别特别清楚,是个叫红娘的小娘子说的。”
“一共十六个字。”
她像学堂稚童吟诵刚背会的诗词般,琅琅有声:“言出如箭,不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世子夫人读书比我多,定然知道这句话是何意。”
荣国公夫人郑氏听到此处,放下了茶盏。
秦嘉音察觉到席间众人的目光微妙地变了变。她同郑氏对视了一眼,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一边思考措辞,一边抚衣裙上不甚明显的褶皱。
可程月圆比她更快。
她将芙蓉钗插到发髻间,学着娘子们将手搭起,利索地屈身一礼,“我觉得自己高高兴兴来赴宴,毫无预兆被世子夫人射了一箭,因此也气冲冲回敬了好多箭,却不想误伤了旁的娘子们,真真是对不住。”
秦嘉音只能回一个更郑重的礼。
“是我在席间吃了盏果子酒,有些醉意,做事说话都欠了考虑,并非有意揭三少夫人的短处。”
两相表态,酒席间自有知趣的来打圆场。
春风拂过,远处金铃响动,伴着鸟雀轻啾。
有上了年纪的内侍官不紧不慢走来,言笑晏晏:“射柳比试的时辰快到了,郎君们正在候场。贵妃娘娘让娘子们可过去一观,给家中儿郎助威鼓舞。”
慧贵妃在宴会开场说了几句话,半途就离席了,此刻正在二皇子的营帐内。这次射柳,宗亲勋贵、文武百官都可参加,是历年留春宴最热闹的一次。
这么一打岔,程月圆同秦嘉音的风波就过了。
女郎们陆陆续续离席,有些心急的,不等内侍官走远就提裙离去。今年春闱因为泄题之事,重新出题重举两试,各项仪程都晚了许多。新科进士既无樱桃宴,又无游街,圣上干脆都让人去射柳比试露露脸。
毕竟君子六艺,射、御就占其二。
有人欢喜有人愁,小娘子们还是欣喜居多,游街夸官走一路就过去了,哪里比得上射柳,既能好好地欣赏进士面貌身姿,又能看出谁是真的文武双全。
闻家各支也有不少子弟参加。
待到宴散,程月圆和慎慧月一左一右陪着冼氏去。女郎柔婉如春风的话音在背后响起,是严三娘的声音:“三少夫人留步。”
程月圆脚步一滞,双手搓了一把脸,将自己挤成个耸眉搭眼的鬼脸,她牙尖嘴利同秦嘉音吵架的模样,叫三娘都亲眼看见了。
三娘会怎样看她呢?
她一点点拧过身去,“三娘有何事呀?”
“待会儿射柳比试,我家小妹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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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早早去占了前排位置,视野绝佳,三少夫人可要同我们一起看?”
程月圆一愣。
“好啊好啊!我待会儿去找你玩。”
“那我便等着三少夫人了。”
程月圆脚步轻快,赶上婆婆和嫂嫂。
冼氏斜睨她一眼,小娘子这恨不得哼着小曲儿再蹦跶跑的快活模样,比吵架吵赢了还高兴。
“我倒是不知,你还有这伶牙俐齿的时候。”
“那儿媳吵赢了,婆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程月圆小心翼翼觑着她,冼氏点点她发髻上,“先说说,家里给你打的那些首饰,你怎么不戴?有真的能撑门面的好宝贝,非得戴个镀金的。”
“足金的沉甸甸,压得脖子发酸,再说了我粗心大意,万一像今日这样弄丢了,不得心疼得成宿成宿睡不着。”她讨好地拉着冼氏的衣袖,一点点地晃。
慎慧月性子稳重柔顺,不曾有这样撒娇作痴时。
冼氏不觉得烦,只感到颇为新奇,笑眯眯道:“射柳有很多彩头,待会儿看看哪个喜欢,叫小六郎给你赢回来,下次赴宴就戴这彩头去。”
冼六郎是她冼家年纪最小的子侄辈,还在抽条长个儿的年纪,跟着闻大郎习武,射箭准头奇佳。
已婚妇人没有闺阁小娘子那般多讲究。
眼见观赛台上坐席不多,直接去了闻家和冼家儿郎们等候的营帐。程月圆一眼就看到了闻时鸣。
青年郎君来时穿的燕颔蓝圆领袍换下,变为一身窄袖的卷草暗纹骑装,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更显得身形清瘦峻拔,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她快步走过去,绕着他踱步了一圈,感到惊奇又新鲜:“夫君莫非要下场比试么?”
闻时鸣“嗯”了一声,端详她又插歪了的芙蓉钗,小娘子眸光清亮,神情欣悦,像往日一般好奇活泼,神情上不见一丝一毫与人争吵过后的不愉快。
“留春宴好玩吗?”
她鬼祟地瞟瞟左右,噘噘嘴,幸而旁人都知趣给夫妻俩让出了说话的角落,“我觉得……东西不太顶饱,还没有丰登楼的好吃。不过乐人舞姬的歌舞好精彩……”小娘子絮絮叨叨,从舞姬绿腰说到凤首箜篌,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
闻时鸣耐心听完了,“没了?”
“还有什么?”程月圆不解。
闻时鸣回身,从小几上拿出一本颜彩绘制的小图册,“这次射柳的彩头,夫人选一个。”小娘子低头,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秀项,挂着的镶紫玉金项圈更衬得她肤白细腻。闻时鸣掂了掂,项圈倒是足金的。
“七号,十三号,十八号都好好看,好难选喏。”她思前想后,“还是十三号吧,看着就喜气洋洋的。”
还果真就是,只喜欢金闪闪的东西。
闻时鸣笑,弹指一敲那金项圈,“好,记住了。”
他迈步要走,程月圆要拉他衣袖,没留神他换了窄袖,一下子捉住了闻时鸣的手,上头竟然也有些薄茧,不知是不是写字练出来的。
“啊呀呀,小六郎还是个小孩儿,我随口一说的,夫君别劳动他,等下万一射不中,他正是脸皮薄又最要强的时候,可得难受了。”
“谁说小六郎给你射?”
闻时鸣一捋她发髻,撩帐走了。
是因着曹志和那块地惹出来的麻烦,没道理叫她白白经历这些不愉快,就当是,小小补偿了。
12.第 12 章
程月圆呆在原地,摸了一下被闻时鸣揉过的发顶,反应过来后掀帘小跑出去,青年郎君已入围场。
“婆婆婆婆,”她还是不敢置信,“夫君说要给我射个彩头哎,他会不会……”连靶子都射不中。
程月圆头一遭谨慎地把话吞回肚子里。
冼氏挑眉,同慎慧月对视,“等大郎回来了,叫他好好教教这个弟弟,平日里肯定没少气他弟媳,不然当夫君的给娘子赢个彩头,至于她这么大惊小怪的。”
慎慧月笑吟吟称是。
程月圆后知后觉生出赧然,一双眼眸到处乱看,就是不回应二人的打趣。
观赛台上,严三娘冲她招手,身旁坐了个扎双丫髻的小小娘子,看起来远未到及笄年龄。她双掌卷起,压在嘴边,变成个传声螺:
“三少夫人,这边,这边!”
程月圆挥手示意看见了,“严三娘子身边还有些空位,婆婆和嫂嫂同我过去挤一挤么?”
慎慧月摇头:“年年射柳,都看腻味了,我们待在营帐这边远远看就行,既不晒,累了还能歇歇。”公爹和夫君去办差未归,今年射柳对她就少了些看点。
冼氏半点不操心,只催程月圆快去,“去看看你的好夫君,三郎要射脱了靶,我同你一起嘲笑他。”
程月圆嘿嘿一笑。
严家小小娘子占了个好位置。
不止离得围场近,还挨着长公主设的遮阳绸帐,躲在华盖角落的一片小小阴凉里。程月圆落座一叹,难怪有人走得这样急,晚了就没有好位置。
只听得三声擂鼓,射柳比试就开始了。
本朝射柳花样繁多,难度渐增。
围场里中规中矩的靶子少,终点俱是时令玩意。
“悬着几枚柳叶我知道,就是射叶子,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越远越难。那挂着对半葫芦的,里头怎么有东西会动?三娘快给我说说。”
劈开的葫芦又捆起来,缝隙里,有洁白攒动。
“里头藏的是一只活鸽,谁能将葫芦射爆,而白鸽毫发无伤,能够凌空而飞,就是优胜者。”
严三娘接过小妹递来的脆李子,挑着几只大的给程月圆,逐一给她讲解,“三少夫人看最东边倒二那列吊着铜钱的,射的不是铜钱,而是悬铜钱的蚕丝线,能将铜钱射落入底下壶口,才算赢。”
程月圆“啊”了一声,“我说怎么彩头册子里,还有给九品校尉当的,射艺这么了得,很该得。”
严三娘笑:“往年能赢的武将,早已不在九品校尉之列了,平阳侯的大公子就赢过两次。”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其兄必有其弟。
闻时鸣阿兄这么厉害,他应当也……也不差吧。程月圆按着自己选的几个序号,分别去看对应的射艺挑战,一百步外单枚柳叶穿心不裂、五十步一箭穿透三枚叠挂的铜钱方孔、一百步射中悬铜钱的蚕丝线。
好像哪个都,有点难。
程月圆挠挠脸。
郎君们革带乌靴,挽弓搭箭的身影里,她寻到了闻时鸣清癯的身影,他挑了一把轻弓,走向了最中规中矩的靶子。靶心一点红,不限次数,谁能射入内圈都能得一捧宫廷衙司采摘的绿柳鲜花,是给文官凑趣用的,一共三个靶子,来试试运气的人不多不少。
严三娘子看见了:“三郎君是要给娘子送花吗?”
严小娘子捧脸:“少夫人真是好福气。若我日后的夫君也能这般温柔体贴又俊俏,就好啦。”
“乐游原满地是小花小草,带我去薅一把就好嘛,费这个功夫。”程月圆一边装作嫌弃,一边偷偷瞄。
青年郎君长臂舒展,左手挽弓,右手搭箭。
有破风之声。
人姿态娴熟地,射脱了靶。
三人一静。
严三娘子:“都是要练练手的。”
严小娘子:“刚刚刮风了,我都听见铃铛声声。”
程月圆只看向来时营帐方向,婆婆和嫂嫂的面容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神情,原来一起嘲笑他是认真的呀。她“唉”了一声,不再偷瞄假装不在意,反而光明正大地观察起来。闻时鸣很机敏地选了把轻弓,轻便易开弓,掌控稳定,但撒放不干净,箭就容易跑偏。
他拉了第二次弓,箭矢擦身靶边飞过。
第三次,堪堪打在外圈上,却因为灌注的力道不够,箭头刚到靶面,“啪”一下又掉落了。不少同在射靶的文官见了,纷纷摇头笑,似乎有人调笑了几句话。
闻时鸣没理会,从箭囊里又抽出一箭。
严三娘子和严小娘子默契地不看了。
严小娘子甚至想转移她的注意:“有人射断了铜钱上的蚕丝线诶,是谁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是我婆婆家的侄子冼六郎。”
程月圆分神看了几眼,小六郎还小,这九品校尉的位置不知能不能留到他弱冠。她目光满场乱转,看过身材精悍,百步穿杨的武将,又忍不住看闻时鸣。
严三娘顺着她的视线,有些好笑又很是理解:“谁刚刚说的,野花野草满地都能薅。”
“也不是的。”
野花野草满地都能薅。
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也不是非要不可。
她只是想看看闻时鸣。
青年郎君全然沉浸在一弓一箭里,一次次地调整角度与站姿,一次次地感受箭矢离弦的力道,旁人的议论,看客的目光,全都同他眼前的靶心无关。
他射空了一箭囊的箭。
最后一次中靶,在靶面内圈。
小内侍笑盈盈递来一捧绿柳鲜花。
闻时鸣摆摆手,说了一句什么,小内侍一愣,又找杂役给他送了一个装满的箭囊。
旁边两个靶子的文官来了又去。
他的箭如水滴不断,被淹没在属于其他优胜者的喝彩声浪中,一寸寸,力恒而稳,逼近了红点。
转眼之间,箭囊里只剩下三箭。
“我怎么觉得,闻三郎君就要射中了呢?”
严小娘子喃喃。
程月圆在仔细端详他拉弓的姿态,低头拿帕子擦了擦脆李子,咬入口中。果肉绽开,咔嚓一响,恰似他的箭头裹挟力道,牢牢定在靶心一点红。
就是会射中的。
围场远处,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程月圆不知是谁又赢了大宛良驹,谁又饮了御赐葡萄美酒,只看见一连三箭,不偏不倚入红心。
真是了不得。
她又想到了东市走马,那张损坏财货清单,那只嗡嗡嗡绕着他耳朵飞却被无视的小虫子。
三箭毕,闻时鸣依然没要小内侍给的花束,而是去了最靠近天子御帐前的那一列靶。
“闻三郎君天资禀赋那么好,实在是可惜了。若是身体康健,闻家必定能再出一位小将军。”
程月圆没回应严三娘的这句感慨,“夫君他去射那黄靶子做什么呀?这是第几号,怎看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严小娘子抢答,目不转睛地看黄靶子上的落箭位置,“《周礼》有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我猜闻三郎君想做个井仪射礼,四矢连贯,成纵横两道的‘井’字。”
程月圆想了想,“有多少次机会?”
严三娘回忆:“没记错的话,一共纵横四点,一共十二次机会。因为是在御前,压力大容易弄巧成拙,历年来挑战的人都不算多。”
“那优胜者的奖赏是什么啊?”
“奖赏可以自己提,答不答应要看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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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
程月圆语气淡淡,对此没有太大期待。
沉浸练习会成一股动势。
周遭嘈杂消失,靶心在眼前变大,箭矢脱弓变慢,与射箭有关的五感变得极其敏锐。而一旦脱离了熟悉的环境与动势,重新适应要费另一番功夫。
严三娘却困惑,明明之前闻三郎射一个普普通通的靶子,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此刻却像是早知结果,敛下眼睑,捡观赛台随处可见的新鲜柳枝编着玩儿。
“少夫人不看吗?”
“不看不看。”
“可是……闻三郎君第一箭就中了一角哎。”
严三娘不时地向她转达渐渐成型的井字,
可慢慢地,她安静下来,明白了程月圆为何不再看。闻时鸣开始显露出吃力模样,肩背衣衫晕出小片深色,拉弓手臂不再稳,每一次调整都比上次费时。
青年郎君的背脊依旧挺拔,姿态从容。
可动作里的迟缓,只要有心观察,就能发现。
他的确是个体弱的郎君,比大多数人畏寒怕冷,比大多数人容易疲惫,当然也更容易耗尽体力。
严三娘不知自己是想程月圆看还是不看,连声音都禁不住低下来:“少夫人,剩下最后一箭啦。”
东南西北角,还缺西角。
程月圆抬头,正是闻时鸣绷紧了手臂,将轻弓拉到最满时,“中不了的。”她摇头,她比在场绝大多数女郎都懂弓箭,光是看姿势,就猜得出大概。她垂眸,将编成手环的柳枝收尾,想着待会儿见了给他戴。
手臂忽而被严三娘拱了拱。
“少夫人,三郎君在找你呢。”
“啊?”
她掀眸去看。
闻时鸣没有放箭,挽如满月的轻弓倏尔收回,往观赛台这边逡巡。他额角有汗,在春晖下镀了微光,一双眼眸如静水深潭,胸膛随着急促呼吸而起伏。
“夫君夫君,我在这里呀!”
程月圆套着柳枝手环,冲他粲然一笑,又拿披帛做了个擦汗的动作,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擦擦汗,歇一会儿再拉弓,歇一会儿。”
闻时鸣的确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春风不解意,只送来徐徐微凉,小娘子衣裳轻紫,裙摆雪净,整个人清新鲜妍,在不远处手舞足蹈的模样,好似枝头鸟雀啾啾热闹。
想都知道,不是什么非听不可的碎碎念。
他弯眸,转回身去,一呼一吸,额角清汗从眉弓落到眼睫,他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等力气恢复。
绿柳不再摆荡。
金铃停止喧嚣。
风停了,靶心红漆的一角又变得无限大。
闻时鸣轻轻拉弓,咻一声,箭矢轻旋,空缺的“井”字被补上了完整的一角。
御帐之内。
景宣帝难得龙颜怡悦,听着身边大内监的禀告。
“哦?闻三郎全了射礼,他要什么?”
“三郎君说他夫人喜欢十三号彩头,想陛下赏赐。”
“十三号是何物?”
“一套如意云头纹的金碗金杯盏。”
倒是个实诚人,景宣帝淡笑,点头允诺。
大内监命人从临时做库房的营帐内寻到对应物,携着这套宝光熠熠的碗盏,正要去闻时鸣面前。
脆亮清润的女郎声线斜插来:
“夫君夫君夫君!”
大内监眼前一晃,紫白裙裳,金钗招摇的小娘子一阵小旋风似地跑来,拉起闻三郎的手腕,又一阵小旋风似地把他拐跑了,往围场边缘的绿柳荫下去。
小夫妻的对话还在风中飘着:
“夫人要带我去哪?”
“不知道啊,我好高兴,先满场乱跑再说。”
13.第 13 章
程月圆言出必行。
果真拽着他跑出好远,到一片柳树荫下才停。
闻时鸣背靠柳树,平复急促的呼吸,阳光漏过叶缝,在他如冷玉的面容落下斑驳光影。她的兴奋劲头还未散,绕着一人一树兀自跑了几圈,才静下来,瞧见闻时鸣从额头到颈脖,都是细密的汗。
她挨近过去,翻出手绢折了角,踮踮脚。
“别动喏,我给你擦擦汗。”
闻时鸣的眼睫长而浓密,尾端微翘,程月圆给他认真擦净后评价:“夫君的眼睫毛好像小鹿的。”
“你一个官家女郎,哪里见到的小鹿?”
“哎呀,我就是见过。”她还原了俊俏郎君本来爽朗清举的模样,满意地端详,“好啦!”
青年神情安宁,长眸蕴了很浅的笑意,“退后去,不然明日哪位闲得慌的御史就要参我有伤风化了。”
程月圆:“什么意思,别抛书袋。”
他垂颈,鼻尖抵在她眉心一触即离。
小娘子今日薄施脂粉,肌肤柔润,眉心小小花钿上,馨香若有似无,“这样,懂了吗?”
程月圆眉心一点痒痒的,会发热。
她回头看观赛台,女郎们衣香鬓影都掩映在碧莹莹的柳条后,从那边看她与闻时鸣,料想也如是,只看到贴极近的一双男女,在鬓角厮磨。
“啊、你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先前不是,气都快喘不上了。”
闻时鸣偏了偏头,有几分漫不经心道。
好在两人都衣冠齐整,并未黏在一起太久。
程月圆拂过柳枝,拉着他出来,同闻时鸣并肩站在树荫最外侧,能够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围场里,射艺比试一轮又一轮,彩头都有了主。宫人们鱼贯而入,清理场地,归置箭矢,女使将藏有白鸽的葫芦换到御帐正对的几列靶子之前。
其余花里胡哨的都撤走。
“这是要做什么?”
程月圆没忘记她的柳枝手环,调成个松松的圈,套在闻时鸣手腕上。闻时鸣随她摆弄,“春闱耽搁,陛下为补偿,赏了新科进士绯衣玉冠,叫他们同皇子、宗亲一起射柳,算是一种恩眷。”
程月圆一一看去,待望见幞头与耳边夹了小紫花的探花郎时,眼睛弯了弯。
探花郎不高,一左一右伴着状元和榜眼,像个“凹”字似的矮下去一截,但架不住他气质干净,一双眼眸像藏着明山秀水,有稚气未脱的青葱少年之感。
从岁齿论,确实是进士里最小的。
她看完了满腹经纶的进士,又去看天潢贵胄。
无需锦衣金冠,随从成群,程月圆单单看马,就分辨出来了,“那骑着四蹄踏雪玄色马的,是不是就是太子殿下?他的马好漂亮呀,一看就不普通。”
“嗯,”闻时鸣折柳给她指了方位,“那边靛蓝骑装的是二皇子,最末一列,湖绿袍是六皇子。”
擂鼓一响。
马蹄踏起沙尘,围场如雷动。
太子殿下一马当先,连发两箭,一箭擦着葫芦边去,将绑带射松,一箭撞入葫芦末端。葫芦爆开,白鸽灵活振翅,盘旋一圈遁入绿柳波涛中。
当真厉害。
程月圆正想着自己若骑马,恐怕未能做到这样精准,那边马蹄急追,二皇子的赤焰马已赶至。
同样两箭,偏了。
葫芦应声裂开,白鸽虽挣脱,但腾空力度与高度都不足,没飞一会儿,斜着坠落下柳梢头。
六皇子最淡定,混迹在不敢逾越储君马头的绯衣进士中,变成姹紫嫣红里一点珍贵的绿。
他慢悠悠地骑到葫芦十步外。
慢悠悠地拉弓。
一箭一箭轻飘飘,像和尚敲木鱼,闲客叩门扉,“哒”“哒”“哒”地邀请葫芦自己爆开。
当然爆不开了。
程月圆看得津津有味。
闻时鸣却要回去了。
“这么快?我还想看看新科进士的骑射功夫呢。”
“寒窗苦读的学子,能顺顺当当骑上马已属不易,就算有文武双全的,没人拎不清要抢皇子风头。”
“就是看看,没期待他们一鸣惊人。”
闻时鸣停住了脚步,陪她看了一小会儿。
然后发现,程月圆想看的进士,只限于探花郎,一双眼眸直勾勾地黏在对方身上。
探花郎骑术尚可,射艺不堪。
三箭完毕,葫芦所受最大损伤是晒伤。
——三箭都射空了。
程月圆满足了好奇心,没觉得失望,小尾指勾入他腕骨与柳环之间,晃了晃,“走啦走啦,回去找婆婆和嫂嫂,还要同冼六郎道贺,夫君你今日是没看见,他可厉害啦,都能当九品校尉了。”
“六郎一贯神准。”
闻时鸣看了一眼探花郎,清秀少年在关注同僚们的试射结果,浑然不觉他们这边的注视,“我今夜有约,你同母亲阿嫂先回去。”
“啊,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程月圆想了想,干脆地挥开他,“夫君去赴约吧,我先同三娘子说几句话再回府。你记得,早一些回来,要在我睡着之前回来。”
她左手攒着一束小野花,缤纷可爱,是看皇子们比试时摘的。
回到观赛台时,射柳已结束,陛下封了赏赐。
人群散了大半,冷冷清清。
严三娘还在,她依然如初见时美丽,手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系的绣帕,黛眉间拢着愁绪。
“三娘三娘,这个给你。”
严三娘见是她,舒展了眉眼几分,接过来嗅了嗅,野花的清新芬芳中透着微苦,“多谢少夫人。”
程月圆:“你这是怎么啦?”
严小娘子气鼓鼓的,两颊像含了小包子,嘟嘟嚷嚷抢先接了话:“还不是陛下偏心,明明……”
话未说话,叫严三娘拿花束抵住了嘴唇,“这话是你我能说的吗?不看看自己在何处?”
严小娘子蔫巴巴地低头。
程月圆摸不着头脑,但严三娘心头压着事,没有同她再多言,朝她福身一礼,带着小妹温声告别了。
她们不敢议论的事,收拾善后的杂役敢。
反正御帐已撤,宾客寥落。他们这些小人物的闲嘴,有心人即便听了,还能特地告御状不成?
“东宫得了射柳头等的奖赏,怎么瞧着竟然还像是不高兴似的?奖赏可是刀箭难侵的乌丝软甲啊。”
“你懂什么?老大赢了头等,老二呢?”
“鸽子受伤了啊,没射好,不就赏了把旧弓?”
“咱们老百姓用旧的东西是破烂,天子用过的那是御用之物,意味可不同,”杂役语气微妙,“彩头名册上本来没有的东西,一句虽落后,但表现可嘉就赏了。这待遇呀,嘿,眼瞧着都快越过东宫去了咯。”
程月圆竖起耳朵,听了个囫囵。
杂役领班从不远处横眉喝止:“话忒多,差事很闲吗?闲了把石阶一级一级拿长舌头舔干净!”
议论声一下子没了。
她眨眨眼,加快脚步去营帐找婆婆和嫂嫂回府。
是夜,弦月初升,丰登楼里。
闻时鸣踏上了顶层最隐秘的雅间,里头客人面前的酒壶早空了一只。玉带金冠的郎君凤眸威仪,眉宇凝着郁气,指头虚虚一点他,似怨非怨:
“修谨说了会晚到,没想你也不早。要不是看在你身子骨碰不得酒,我横竖都得罚你三杯才能坐。”
“臣谢殿下-体谅。”
闻时鸣语气谦恭,撩袍入座的动作半点不客气,手臂一伸,挪走了太子夏珹面前的另一只酒壶,“殿下少喝两杯,圣意一贯如此,何必黯然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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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一贯如此,我早已不是少年时。”
少年时还会困惑,为何他动辄得咎,无论做得多优秀都得不到父皇一句夸赞,而二弟无论闯下多大的祸事,只要哭着跪着喊一句爹爹,父皇就会心软。
长大后才明白,储君与帝王,君在前,父在后。
夏珹仰头,将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
“不是因为一把御弓。”
“那是为何?”
“三司会审的春闱泄题案,判罚在父皇那里得到了朱批,朝堂上还没说开。谢御史贪墨嫌疑洗脱了,但监察失职导致泄题,革职流一千里,子女没入贱籍。”
“罚得太重了。”
“是啊,太重了,”夏珹语气萧索,“他多次谏言要二弟就藩离京,早让荣国公怀恨在心,也是因为数次犯颜直谏,才惹得父皇不喜。即便明知是构陷,我能做的,也只是帮他洗脱贪墨的污名而已。”
“错不在殿下。”
“但我有责任,”夏珹从袖中掏出一枚信印,“东宫眼线众多,我出入多有不便,谢御史的子女,就拜托你与修谨照拂了。我能信得过的人,不多。”
少时他偷了小太监的衣裳,偷偷跑出宫玩,落了冰湖被冻得半僵,是闻时鸣将他拽回来。他上了岸,他却掉下去,等他找人来救时,闻家人已经赶到。
小小儿郎也懂得讲义气,没将他身份抖落出来,更没有以此邀功,去换取些什么。
夏珹从此就多了这么一个朋友。
闻时鸣没说什么,郑重地接了那枚信印。
他已换下骑装,穿回寻常的阔袖深袍,夏珹还是从他空荡荡的袖口瞥见了一抹碧绿。已婚的郎君簪柳插柳,按着风俗,都由妻子亲手编织佩戴。
“还未来得及恭喜你新婚。”
“家母乱点的鸳鸯谱罢了。”
“不喜欢还费那个功夫?都求到父皇面前了。”
“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到底是记得她的特意叮嘱。
闻时鸣没等到另一位姗姗来迟的友人,就告别了皇太子,离开了丰登楼。
沧澜馆的主屋亮着莹莹小灯。
人还没睡。
闻时鸣迈入里间,程月圆正盘腿坐在绿玉席上,背对着他,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儿。
“我回来了,到底何事?”
“可算是回来了,我都等得困了。”
小娘子转过脸来,玉靥酡红,双眸迷离盈水色,怀里并个托盘,上头一双亮闪闪的金盏,并一黑一白两只酒樽,“我这辈子还没用过金碗金杯呢,定要尝尝是个什么滋味。夫君辛苦有功劳,等你一起喝。”
她拿起白瓷酒樽倒了一杯,赤足下榻,举着小盏踮脚,像白日里给他擦汗那样凑近,送到他唇边。
闻时鸣早嗅到她满身的甜醇酒气。
“不是要等我?”
这都不知道独酌了多少杯。
程月圆噘噘嘴,“我想偷偷尝一下,结果没尝出来什么特别的,只好再尝两三四五下。”她蛾眉轻蹙,对此感到困惑,只好求助他人:“夫君来尝尝看?说不定是我舌头糙,喝不出个好赖。”
许是她此刻洗净了脂粉,娇靥过于明净乖巧。
许是如意云头纹小金盏做得精巧,一口可抿完。
闻时鸣鬼使神差,低头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尔后愣住,小金杯里不是烈酒,是她煮过的杏仁止咳茶。小娘子了却心头事,脑袋一歪,没骨头似的栽在他肩头,握着宝贝金杯的手松下去。
闻时鸣眼疾手快,捞住空杯,搁在小几上,转而去捏她的手。掌心缠绕的纱布早拆了,肉乎乎的手心有淡红色的一线疤痕,指腹布满了茧子。
母亲乱点鸳鸯谱的妻子。
依旧财迷心窍,依旧有很多秘密。
但似乎,不如他一开始想的那样虚情假意。
14.第 14 章
闻时鸣抱着醉酒后沉甸甸的小娘子。
他将人放到绿玉席上,拉过薄被给她盖好。
“热”,程月圆胳膊一抻,被子掉落榻边,他拉回去,她扯下来,来回数次,小娘子一翻身,拿个背面对着他,衣襟磨得松动,一缕发丝钻入肩窝。
程月圆迷迷糊糊拿手拨了一下。
同弱柳扶风、身量纤薄的女郎不同。
小娘子肌理丰润,气色健康,身上各处都透着些纤秾合度的肉感,小臂甚至能摸到结实的肌肉。
恐怕是冻不着的。
闻时鸣放弃了,挑起被子一角给她搭腰上。
平康小声地敲门,笃笃笃,轻而谨慎。
屋里多了位女主人,他入夜后不会随意打搅,此刻敲门,定然是有事。
“怎么了?”
“郎君,安康回来了,要见吗?”
“要。”
闻时鸣将要走,说话的一点动静又吵着了人,程月圆咕哝翻身,一下子压住了他撑在塌边的手背。
手背触到一团饱满。
闻时鸣如触火星子般抽开。程月圆没醒,绢衣交领下的荷色小衣露了一角,裹着新雪色。他深吸一口气,两指一屈,在她额上泄愤轻弹。
小小痛痒如蚊咬,程月圆雷打不动,呼吸绵长。
平康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见闻时鸣出来。
“让安康去书房,再让绮月来,撤走一个炭炉。”
平康称是,瞟了一眼闻时鸣,暗道今年热得早,想来屋里是挺暖和,郎君连耳根子都红了。
安康在书房等候了。
他生得壮硕,常年在外替闻时鸣跑腿办差,皮肤黝黑有光泽,即便风尘仆仆,都不损精神面貌。他朝闻时鸣一礼,言简意赅地禀告查到的情况:
“少夫人娘家的确是荆城,父亲是当地功曹参军,政绩平平,安安稳稳做了十多年,有一回被狐朋狗友带着去地下赌场玩,被下套做局,倒欠了上万贯。”
“生辰八字如信中所言,请三清观的道人算过,是同郎君难得八字相合的。大夫人给的聘礼里,额外有一箱银元,数目刚够填平了那一笔赌债,是知情的。”
“少夫人少时病弱,养在外祖家田郊庄子上,每隔两月回一次荆城的家,后来慢慢养好了身子,快到了要成婚年纪才接回家中常住,请了荆城高门里的嬷嬷来教养,学了一阵子规矩。”
他拣着觉得重要的说。
郎君昏迷不醒时,他在外地办差,忽地接到加急来信,说郎君醒了,还娶了个冲喜娘子,让他帮着去打探这位少夫人家的背景,怕大夫人心急被人骗了。
安康不知打探到的消息是否合意。
闻时鸣静了片刻,只问:“有画像吗?”
“没有,”安康一愣,“小的再让人去一趟?”
“不用了。”
闻时鸣揉了揉眉心,大差不差都对得上,但总有说不出的异常。很多时候,他更相信直觉。
安康颔首,脚步踌躇着未离去。
“还有何事?”
“还有一件小事,不知值不值得说道。”
安康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小的去打探时,跟伺候在少夫人身边的婆子聊了聊,她说少夫人在庄子里头酷爱看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看就是一日。”
“看的是什么书?”
“婆子不识字,少夫人说是话本子。可是有一日,主家大郎君,就是少夫人的嫡兄怒气冲冲地来庄子,指责少夫人偷书,两人大吵一架,嫡兄带着随从把书都搬走了。少夫人闷闷不乐许久,后来经常偷跑出去,一整日地消失了,挨着入夜才回来。那婆子年迈眼花看不住人,怕主家责罚,没敢禀告她偷跑。”
“那她如何愿意同你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安康两指搓了搓,嘿嘿一笑,“那婆子本就对少夫人有怨言,小的假装是郎君家表妹那边来的人,她自己想歪了,有些揣测。”
“歪点子倒是多。”
从嫡兄那里偷书看,若偷的是不入流的话本子,不至于惹得人这么大动肝火。十有八九,是嫡兄自己也有需要用的书,是科考进学真正需要用到的书。
闻时鸣没再问,让安康退出去休息。
他回到主屋里,小娘子睡得正酣,偶尔呓语几句,朱唇微启,嗫嚅几下听不清楚。
闻时鸣指尖在她面上乱点。
程月圆一夜乱梦,梦到黑猫在踩自己的脸。
不太重,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恼人得紧,气得她把那爪子抓过来啃了一口才消停。她睡醒来,头昏脑涨,还有宿醉后的疼痛,脑后一根筋突突地抽着。
屏风后影影绰绰,青年郎君雅正端坐。
“夫君今日不上衙么?”
“在家处理文书。”
程月圆让云露来替她收拾齐整,到外间望见他还没开始处理文书,而是在矮几边用早膳,杂粮粥、凉拌杂菜、虾米鸡蛋羹……都是口味清淡的,“夫君早膳都吃这些嘛?真的好吃么?”
“你尝尝便知。阿康,再端一份早膳来。”
“好。”
安康很快进来,入屋前刻意敲了门,对上程月圆古怪的目光,爽朗一笑:“小的见过少夫人。”
程月圆睡眼惺忪,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你怎么跟昨天的阿康长得不一样?”
“小的安康,昨日是平康,我俩人轮值时经常互换,郎君记不住排班,都先喊一句阿康。”
程月圆“啊”了一声。
安康掰着指头给她数,“其实还有常康、宁康,不过常康在闻家祖宅打点杂务,宁康擢升成了副管事,他算盘打得快,记性又好,郎君说当长随浪费了。”
程月圆给绕晕了,“是不是就像做生意的人,喜欢兴啊隆啊福啊这些好兆头的名字?夫君想身体康健,才给你们取的这些名。”
“小的这些名字,实则是大夫人给取的。”
“喔喔,早知道,我也给云露她们改个好名字。”
云露刚收拾完梳妆台出来,闻言脚步一顿,好奇道:“娘子要给我们改什么名呀?”
“你叫天降,绮月叫横财。”
天降横财。
云露皱了一张小脸,她年纪小,郎君娘子都疼爱着,有话直说:“有点难听,娘子我不要。”
“那……你叫日进?绮月叫斗金?”
云露圆乎乎的小脸变成皱巴巴的苦瓜。
程月圆笑嘻嘻喝着一碗杂粮粥,“逗你玩的,不改不改,云露就是云露,浓云密雨过后,小小荷叶上的一颗露珠,清清圆圆,剔透可爱。”
闻时鸣闻言,侧目看了她一眼。
她有时像个读书不多、大咧咧的女郎,满身横冲直撞、直白浮浪的市井气息,有时无心之语有稚趣,又道出了旁人容易忽略的物事。
绮月还不知道自己险些被改了名,撩帘快步进来,语气欣喜:“娘子回来时念叨一路的严家三娘子,一早就派人来送帖子了,娘子快些看看。”
“要看要看!”
程月圆听罢,咕噜一声喝完了粥,伸手去拿。
洒碎金的硬笺纸打开,里头夹了一束手指头大小的黄紫小花,程月圆眉开眼笑,三娘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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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花束,给她回了一束更珍巧鲜妍的。
她愉快的笑容在读完帖子后凝住,又纳闷起来。
“夫君,三娘她邀我斗花,斗花是什么呀,我家乡那里没有的。”
“斗草知道吗?”
“知道啊,就是一人拿一个有头的草茎子,相互缠拉,谁先断了的谁就是输。我玩这个很厉害的!”
“斗花从斗草衍生而来,不过是各自带一盆花,在某个地方聚一聚,谁的花最名贵珍稀,谁就是赢家。通常会邀请一些花行花市的人来做裁判,表示公允。”
程月圆想象了一下那场景。
“怎么听起来,像是给开花市花铺子的掌柜们办的比赛?我赢走旁人的娇贵花儿又养不活,有何用?”
“一开始是那样,后来女郎们觉得斗花风雅有趣,也想参与其中,就演变成把鲜花簪在发髻上,谁插的花珍奇好看,不流艳俗,谁就赢。”
“谁好看谁不好看,人人长了一张嘴都能说的呀?”她觉得古怪,不愿意去让人评头论足。
闻时鸣笑了,“簪花无输赢,不过是借此游玩,顺道打扮自己。你不想簪花,便带盆花去凑热闹。”
小娘子今日又是蛾眉浓黛,口脂嫣红,眼尾一抹粉霞斜飞。闻时鸣看习惯了,渐渐能够辨出不同,这模样是适合簪花的,白雪塔、凤丹……
他一时间,脑海里浮现几个品种的牡丹花。
程月圆摇摇头。
“我不簪花,把脑袋当花瓶有什么意思。”
“是不如把脑袋当首饰架子有意思。”
她装作没听懂他的揶揄,三两下把早膳吃完了,殷勤给他斟茶,“夫君不是管着东西市吗?里头不就是有花市的,你帮我选一盆普普通通但好看的花儿。”
“何为普普通通又好看?”
“三娘诚意相邀,我总不能敷衍吧,但要是太好看的肯定要花多多的银子,所以要普普通通好看的。”
她不懂侍弄花草,只觉得不能给三娘丢脸。
闻时鸣选的,肯定不会俗套。
可眼前郎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杯茶没喝,拂拂衣袖站起来就走,程月圆小尾巴似的粘着他。
“夫君好吗?好吗?”
“且再说。”
“现在就说说吧,你今日又不用上衙。”
“可我要办公。”
闻时鸣去到书房坐定,程月圆也跟着进去。
他看账册她打扇,他写公文她洗笔。
她狗腿了大半个早晨,青年郎君鸦发玉簪,悠闲地享受红袖添香,偏生就是不松口。她气馁,丢了扇想去找慎慧月,嫂嫂是大家闺秀,肯定懂这些的。
“这就走了?”
“……不然呢?”
程月圆抿唇,露出没招了的表情。
“你过来。”
闻时鸣朝她招手。
程月圆重燃希望,小碎步过去,不期然他把手掌覆上来在她脸蛋子上乱揉,胭脂都不知被搓掉几多。她哇一声要躲,腰肢被扣住一按,人就坐到他腿上。
程月圆呆若木鸡。
闻时鸣抽走她腰间帕子,低头给自己擦手上蹭的胭脂:“只许你一高兴就投怀送抱,不许我反着来?”
她脸颊一热,答不出话来。
闻时鸣静静欣赏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往常他敬而远之时,眼前女郎一嗔二嗲三坐腿,使得游刃有余、随机应变;待他真回赠了几分好,她反而像是把那些伎俩都忘光了。
“傻不傻。”
他擦净了手,“好,普普通通好看的,给你找。”
15.第 15 章
闻时鸣还在写他的公文。
程月圆坐着不敢乱动。一低头,就能嗅到松烟墨的味道和他身上惯有的药香混在一起。万一她走开,这人会不会小心眼反悔的呀?
“夫君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泡一壶茶。”
“不渴。”
“那你饿不饿?”
“早膳才吃过。”
闻时鸣写下最后一个字,拿出官印盖了个章。小娘子他腿上不着痕迹地晃,就是坐不定。他伸手拍拍她腰,“夫人生得扎实,我腿是有点麻。”
嚯!谁把她抱过来的。
程月圆麻溜儿蹦开,瞪他一眼,眼尾那抹胭脂色跟着眼波飞扬,灵动如初绽桃花的一瓣尖。
闻时鸣晌午后出去了。
挨着傍晚,人没回来,托平康捎回一盆花。
程月圆没见过这种花儿,光是花苞就有杳杳姑娘的拳头那么大,开出来不知是何模样。
“这花叫什么名字啊?”
“紫罗烟,正是要开未开的时候,待到斗花日,是开得全盛的模样。”
“那……会不会很难养活?”
平康笑了笑:“少夫人不必费心,交给云露打理。她父亲是府里花匠,老夫人如意堂的花木、后花园的芳树奇花都是他料理的。云露也懂养花的。”
“云露还小,真的懂吗?”
程月圆将信将疑,唤来云露,云露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凑近观赏,“紫罗烟啊,长得真是好。”
“小云露,这个花贵不贵?”
平康以拳掩嘴,一边咳一边朝云露打眼色。
云露没领会到,朝程月圆伸出两根手指。
“娘子,紫罗烟一般要这么多呢。”
“一盆花就两贯钱?”
程月圆拧着眉头,小心看它一眼,叮嘱云露把它搬到廊下好好养着,生怕自己衣裙拂过刮了蹭了,叫紫罗烟多掉一片叶子。
“好好养着,斗花完了,我们把它再卖掉。”
云露捧着花,“哎哎”了两声,终于看懂平康快抽筋的眼色,护着快二十贯的紫罗烟慢慢往外挪。
花开得最盛时,正是程月圆赴约的日子。
紫罗烟开出了双色花瓣,丝丝缕缕,紫白相间,正如女郎们紫罗裙上叠轻纱,怪不得是这个名字。
程月圆看了一会儿,新鲜劲过了,高高兴兴打扮一番,等出了平阳侯府侧门,却望见第二辆车。她认出来驾车的是安康,便没急着上她的车。
没等一会儿,就见闻时鸣出来。
青年郎君身姿如修竹,一身麒麟纹檀色锦袍,发冠与腰带都比平日更隆重些。
“夫君这是要去哪里?”
“有个故交生辰,去贺一贺。”
马车前后拐出侧门的小巷,驶到大街上,宽阔得足以两车并行,程月圆撩开金纱帘跟他闲聊:“夫君哪一位故交生辰,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
闻时鸣声音透了点笑:“薛家公子,五千两银票。”
“啊?”
“是很亲近的故交,他这人就爱钱。”
程月圆很羡慕,“薛家公子多少岁了?要是年年的生辰都能收到这么多银票,活到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就能攒下好多好多钱?”
“难,还是赶不上他挥霍的速度。”
闻时鸣放松听她絮絮叨叨,突然听她“咦”了一声,“夫君你的马车怎么跟了我一路?”
“我们顺路。”
眼见着麓园将近,程月圆的马车停下,闻时鸣的马车绕过麓园南门,顺着长街绕行到了麓园北面。
麓园是皇都花行的物产。
布局托了园冶造景名家精心营造,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与四时奇花异树相互映衬,移步换景。
程月圆没找到严三娘,以为是自己来得早了,等她独自溜达了一圈把麓园逛遍了,才见蔷薇花编篱后有一身月白曳地裙的女郎姗姗而出。
“少夫人。”
严三娘同样没有簪花,怀里抱一盆紫金蕊的白凤丹,同她衣裙如出一辙的雅静却不失华美。
“三娘今日真好看。”
程月圆走过去,同她交换了手中花盆,垂头欣赏这盆看起来就要很多银子的牡丹花,不忘提醒她:“我的花儿大朵是大朵,但花蕊容易掉粉,不留神会蹭脏衣裙的。三娘裙裳这么漂亮,要仔细些。”
“紫罗烟如此难得,娇贵些也是应当的。”
程月圆一愣。
严三娘已另起了话题:“我闺名湘灵,好友私下唤我湘湘,不知少夫人是否愿意告诉我名讳。我若总是少夫人少夫人地称呼,倒显得生分了。”
程月圆面露犹豫。
严湘灵以为她不肯,正要打圆场,“要是有别的顾虑,就是我冒昧……”
“叫阿圆。”程月圆打断她,“我名讳无圆字,有个闺中小名叫阿圆,你私下里叫我圆娘或阿圆都行。”
她是顶替了别家女郎的身份,才嫁去平阳侯府,提起原主名讳总有点心虚,何况是面对着严湘灵。
严湘灵笑意更浓:“阿圆,那我们去把花盆摆了,牡丹亭那边有花笺,写上名姓,花行的人会照料。”
麓园里还是簪花配柳的女郎多。
大家聚在一起品茗闲聊。
程月圆和严湘灵放了花,正琢磨一株叶片斑斓又绿又白的矮树看,忽地听见女郎们那边一静,有人嘘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花墙那边好像有男子的声音?”
确实有。
距离隔得不远不近,话音也低,像是几人书生在谈诗论对,逐字逐句地推敲。
平昌候家的二姑娘林斐然不当回事:“薛相公之孙生辰,邀请了许多的达官显贵子弟来参加,新科进士也来了不少。麓园北面挨着座私邸,就在那里设的。”
程月圆留意听了听,没听见闻时鸣的声音。
众人正待继续说说笑笑。
对向北面的柳四娘皱眉,拿扇子掩面,“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吧,那边好像有人。”
程月圆抬头,越过蔷薇花墙,北面私邸的小阁楼上有人影攒动,看起来是个男子身影。高处能够望低处,低处却只能寻些花墙花树躲避视线,也不知对方是无心登高,还是有意窥探,竟还打开窗扉探头来。
“走走走,去假山那边的牡丹亭吧。”
小娘子们不好高声呼喊,齐齐转去牡丹亭。
有人小声抱怨:“薛公子那么儒雅的人,请的宾客里竟然有这样不识礼数的。”
“人家也不知我们在此地斗花啊。”
“我们能听见隔壁对诗,他们听不见我们笑闹吗?偏偏知道有女眷在还登高望远,不怀好心。我回头了定然要堂哥去问问,是哪家公子做派这么不体面的。”
说话人是薛修谨的堂妹薛稚清。
程月圆回头细看。
她目力远,见登高之人直愣愣地朝这边看,衣着光鲜招摇,面若敷粉,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她催促一声:“三娘,我们也过去吧。”
严湘灵跟着她去,眼前一晃,有什么飘飞而过,飘过她们头顶又顺风去,落到了前头几个小娘子处,被捡拾了起来,“湘湘,你的帕子掉了?”
林斐然回头,顺手就递给她。
严三娘一愣,摸了摸自己腰间,帕子确实不见,她正想要认下,旁边秦家幺娘道:“莫不是认错了?我瞧着帕子是从小阁楼那边飞过来的。”
秦家小娘子身后几个女眷,眼光闪烁地点头。
“我们也、也瞧见了……”
林斐然一愣,后悔自己嘴快,她同严湘灵交好,向来熟悉她的帕子绣样,没多想就给。
小阁楼那边的男子高声喊话:
“女郎们,那方帕子是在下的,可否请女郎们行个方便,遣婢女在花墙下归还?”
声音有点耳熟,有人眯眼看出来了:
“那是鸿胪寺少卿之子周景同。”
“这到底是三娘的帕子还是……”
留春宴上,她们闲来无事,讨论过绣样针法,还特别钻研过严湘灵帕子的绣法,记得三娘在绣帕一角拼缝了丝绦,方便悬在腰间,还有人夸过她巧思。
那帕子就捏在林斐然手里。
一角丝绦一模一样。
可怎么会在周景同那里飘过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没有人出言点破,只默契地把目光看向严湘灵,先听她如何说,这帕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到底要不要让婢女交回去?
严三娘白了一张脸,霎时明白自己落了圈套。
若装傻充愣不认,交好的女郎们未必会到处宣扬,跟着的丫鬟婢女就不一定的,何况还有些面和心不和的。等这日过后,流言就会酝酿甚至变本加厉。
可是把事情揭开了,说自己遗失帕子,不知如何落到了周景同手里,需要切切实实的证据,否则不止证明不了,还显得像是私情被撞破了强行狡辩。
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捏出好几个月牙印。
蓦地,衣袖被扯了扯,程月圆眨着一双清凌凌的圆眼,关切地看着她,担忧的神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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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而喻:
——这个帕子,到底是丢的,还是送了出去?
严三娘深吸口气:“帕子是我的,我不知为何会在周家公子那里。我今日来麓园后,没同他私会过,更没有把帕子相赠给他。”
她一字字说得清楚,女郎们一阵哗然。
小阁楼那边,周景同听大声催促道:
“女郎们,是我一时不慎让帕子被风吹下。此物于我有重要意义,还请快快帮忙,将它归还给我。”
他越描越黑了。
林斐然后悔自己嘴快,叫友人陷入难堪,恨不能堵上周景同那张嘴,“胡言乱语,三娘的手帕如何成了你的私物?你下来说话!”
周景同身子探出半边,一副听不清楚的模样。
“娘子们说的什么?帕子真的于我有重要……”
“啪!”
什么东西迎面飞来,砸了他脑门。周景同啊一声痛呼,低头,见鞋尖滚落一颗小鹅卵石。
“是谁伤人?!”
“啪!”
又是一下。
还是正正击中脑门,他额前霎时出现个红印。
周景同绕着阁楼小柱躲闪,还是被打中了手和肩膀,疼得直嘶嘶抽气,只隐约瞧见个穿洒金红石榴裙的小娘子,一颗一颗砸得奇准。
小娘子并不同他说话,一边弹小石子,一边提气喊,声音清脆透亮:
“——闻时鸣”
“——夫君”
“——你在那边吗?”
花墙那一边谈诗论对的声音,早随着周景同突如其来的呼喊而停住,程月圆的声音便分外清晰。
今日的寿星公薛修谨一愣,神情古怪地看对面。
他性子懒散,生辰宴办得随意,宾客有人在吟诗作对,有人在园子四处闲逛,他都没管,只与闻时鸣躲在角落雅座喝茶。
薛修谨似笑非笑,眼前檀色锦袍的青年面不改色,还在用石碾,慢慢将小凤团的茶叶碾成茶粉。
“时鸣,嫂夫人喊你呢,不应?”
“你替我应。”
“?”
“我气虚,喊不来那么大声。”
闻时鸣将茶粉一点点用刷子,扫入陶碗。
薛修谨正想说,上次周景同闹市惊马的人情,他还未还呢。马车里可不是他祖父薛相公,就是他坐在里头装腔作势给闻时鸣扯大旗。
可架不住他实在好奇,清了清嗓子扬声回应——“闻少夫人有何事?时鸣就在我身旁听着。”
程月圆答得很快:
“有个登徒子偷小娘子的绣帕!还当众宣扬出来,快帮忙把他逮住,别让他跑啦!”
“登徒子就在阁楼上,你叫他下楼来论是非。”
薛修谨的笑意一收,朝小阁楼看去。
他还当是时鸣夫人性子活泼喊着玩闹,“闻少夫人,事情未明,周公子是我的来客,我可将他邀下楼来,不知是哪位女郎要与他论是非?”
程月圆那边静了一静,似乎在征求同意,“是刑部尚书家的三娘子,那你快快将他邀下楼。”
她话落,薛修谨与闻时鸣对视了一眼。
“刑书之女是殿下那位……”
“对。”
是殿下那位,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此事只有少数亲近之人才知道,若传出严三娘与周景同私相授受的流言,陛下不会同意赐婚的。
闻时鸣可惜地看已冲了水的茶粉,将茶筅搁置,起身与薛修谨走出去,讶然抬眸。
周景同正抱头逃窜,自己噔噔噔跑下小阁楼。
二指粗的鹅卵石,从蔷薇花墙那头越过。
凭周景同如何绕梯而走,始终精准无误砸中他,直到他走出阁楼,身影完全隐在墙下。他满头是包,指颤巍巍地指着花墙一侧,对闻时鸣怒目而视。
“闻三郎,管管你夫人!凶悍如此像什么样子。”
闻时鸣还未答,听得一阵环佩叮咚响。
“周公子要愿意早早下楼,我何须这样!”
程月圆忿忿不平,语气像点了炮仗,又硬生生地拐了个温柔小意的弯,“夫君你说,对不对呀?”
小娘子的声音很近,似乎就贴在墙的另一头。
“夫人拿什么砸的周公子?”
“这个。”
蔷薇花墙上,高高抛起了一把小弹弓,又落下,看起来有些粗糙,“硌手吗?”
“不会的,是一把老弹弓,早就磨得润润的。”
周景同怒喝:“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16.第 16 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但麓园尽是女客,手帕又早从阁楼飘过去,私邸这边对细枝末节知之甚少,大多人只看见周景同遗失手帕,在他坚持手帕是私物的情况下,无人可辩驳。
解法只能由程月圆那边来。
两边都聚到了蔷薇花墙下。
严湘灵声音镇定,若细细听,就能发现她强压下的颤抖:“周公子坚称绢帕是你的,可帕子的色泽绣纹皆为女子款式,敢问它从何而来?”
“是他人所赠,我不便透露。”
严湘灵一愣。
她在麓园已承认是自己的,周景同闪烁其词,反更叫人猜疑。“这绣帕是我私物,我不知为何在周公子手中,我从未赠予他人,还请周公子莫要胡言乱语,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蔷薇花墙另一边,周景同许久未接话。
程月圆踮踮脚,墙太高,她瞧不见对面,却听见周景同语气委屈:“三娘想维护清誉的心思,我懂,我本就不会透露绣帕是谁所赠……何必如此呢?”
“周公子话里有话,不妨敞开了说。”严湘灵咬牙,“不必装出一副与我有……牵扯不清的模样。”
私情二字,她实在说不出口。
严家人口兴旺,亲属关系繁杂,与周家不远不近地沾亲带故。她在年节聚会上见过几面,姑且叫过了一声表兄,却没说过几句话,只因周景同的目光太过黏腻、炽热,总是如影随形,叫她觉得不舒服。
周景同这边,宾客们皆见他神情寥落。
“我好意隐瞒,维护三娘声誉,三娘只想独善其身把自己摘出来。今日我来赴宴时,正是你的婢女趁着四下无人,拦我去路,转赠我绣帕,叫我莫因婚事被拒绝而灰心丧气,说你自会想办法说服父亲。”
他不给严湘灵辩白,语速越来越快:
“严、周两家亲眷,我让母亲去提亲之时,严夫人特地为我屏退下人,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你授意,外人假装的婢女如何知道?如何拿到绣帕?”
他信誓旦旦,确有其事。
母亲从未告诉她周家提亲的事情。
严湘灵一愣,脸颊烧得滚烫,却未被带歪,揪着他的漏洞盘问:“周公子既说那人自称是我婢女?她有何体貌特征?在何时何地拦的你?有何人证?”
“尖脸,双丫髻,粉葛裙,约莫是快挨近申时,在薛公子宅邸侧门的巷口,我骑马来迟了,附近无人。”
这般特征,不正是欢儿?
欢儿惊慌得连连摇头,“奴婢没有!奴婢绝对没有做对不起小姐的事,更没有拦过周公子。”
那时候她们还未入麓园,能够作证欢儿未离开的只有自家车夫,不足以取信。严湘灵一时失语,只恨自己大意,未察觉绣帕是何时遗失的。
周景同一哂:“你们主仆,当然同气连枝。”
双方各执一词,再争论下去,没有新花样了。
薛修谨作为宴会主家,正想遣人去麓园与薛家私邸各门询问,寻找更多可能的认证,只是这么做,会惹来更多外界的视线。
正为难时,熏风拂面。
蔷薇花墙头的枝叶簌簌而动,像有狸奴在乱钻。忽地,冒出个俏生生的圆脸小娘子,发髻珠翠层叠,堪称金玉满堂。小娘子一双妙目逡巡,看看这边宾客,又看看那边阁楼,最后定格在闻时鸣处。
“夫君夫君!”
闻时鸣无视众人惊异目光,见怪不怪,只不知她又寻到什么踩上来的,静待她的下文。
程月圆却没了下文,将周景同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又落到他满头包上。
周景同恨声:“拜闻少夫人所赐!”
“对不住了,我给你赔一罐药膏,你先别生气。”她狡黠的眸光一转,摆摆手,“我先前以为你是登徒子,并不知你同严家提亲过,同三娘是相识的关系。”
程月圆回看女眷们一眼,又扭回来,“按你的说法,你是很喜欢我们三娘的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娘这么好的小娘子,谁喜欢她都是应当的。”
她语带鼓舞,想要他承认。
周景同不想跟着她的话走,只是先前深情模样,怎么好打破:“是又如何?”
“心仪之人的绣帕,先前周公子在小阁楼上也反复重申是重要之物,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丢在风中了?”
“我不慎将它同自己粗用的绢帕弄混了,登上阁楼出了汗,掏出来擦汗时,才发现是三娘给的绣帕。”
这说法合情合理,无人会质疑。
“然后,又不留意手一松,就吹跑了对吗?”
“对。”
程月圆掏出自己的手绢,作了个擦额头的动作,同他仔细确认,“当时周公子是我这姿势,一边在窗扉处站定了赏景,一边擦汗,对吗?”
她以墙头为窗棂,演示起来。
“闻少夫人纠缠这种细枝末节,有何意思?”
周景同冷冷一笑,向蔷薇花墙看了一眼,仿佛能透过它看到严湘灵,“哀莫大于心死。三娘既坚持手帕是我偷盗,那便是我痴心爱慕偷的吧。方才我在宴会上饮多了酒,胡言乱语才攀扯你。”
程月圆:“……”
程月圆:“周公子你别这样,我又想砸你了。”
周景同满脸的深情款款,出现了一道裂缝。
“周公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是这样吗?”
“是、又、如、何?”
程月圆听罢,欢快朝闻时鸣招手,“夫君你来,拿着我的帕子,按着刚才的姿势去小阁楼的南窗前擦擦汗。”她打了个手势,“我这样比划了,你才松手。”
闻时鸣生得高,轻轻抬手,就接了她的帕子,人却没动,低声问她:“有把握吗?”严三娘的事,关系到皇太子殿下,闹得不好收场,于周景同并没什么损失,而这世道的流言蜚语,始终是对女子苛责的多。
小娘子眼眸清澈,语气肯定,“有的啊。”
闻时鸣拒绝了平康代为帮忙,慢慢登上小阁楼。
南窗往下看,能将程月圆衣裙看得更清楚,腰肢的织金红锦比蔷薇花更耀目。他按她说的那样,等到清风吹拂,麓园树丛婆娑,她比了手势才松手。
白手绢被风吹开。
没一会儿落下,挂在小阁楼一层飞檐的鸱吻上。
闻时鸣眸光微凝,探头往窗扉看,明白了什么。
他朝薛修谨打了个手势。
薛修谨让仆役架梯,取下手绢,又上楼还给他。程月圆双手交叠,扒在墙头,看小阁楼上风姿俊秀的郎君,绿叶发出沙沙声,风变得更大了,她又示意。
闻时鸣已默契松手。
白绢飘飞,这一次,越过了飞檐鸱吻,却卡在了蔷薇花墙,挂于壁上绿枝。
如此反复,任凭东南风高高低低。
白绢没有一次飘飞过了蔷薇花墙。
薛修谨的宾客们议论声渐起,有人懂了,有人没懂,“闻三公子这演示的,是何意?”
“你傻啊,还没看出来?”
“愿闻其详。”
“今日刮东南风,刚才这么多次,风有强有弱,但白绢没有一次越过花墙出,说明按照周公子说的那样站在窗边擦汗,绣帕是飘飞不出这么远的。”
“那绣帕为何会落到麓园?”
“这……就要问周公子了啊。”
说话人意味深长,叫宾客目光齐刷刷落到周景同脸上,周景同抿唇不语,片刻后耸耸肩:“此一时,彼一时,风向风力也不一样,能是一回事吗?”
林斐然听着他们议论,再结合白绢帕的轨迹,也懂了。她不紧不慢指出:“薛家私邸在北,麓园在南,三娘绣帕落地时,我们从此处往牡丹亭避走,与小阁楼之间的轨迹是东南向,刮来的是东南风。”
她顿了一顿,“方才闻少夫人的试验,正是这个风向。周公子可折柳举高,辨一辨风向。你已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再分不清东西南北,可不太好。”
周景同一顿:“……我登上阁楼,正是风强时。”
“难道方才的风,还不够强吗?”林斐然理了理她的披帛,“小娘子烟罗披翻飞乱舞你是看不见,薛家檐下的风铃叮咚清越,你也突发聋症听不清。”
他只闻其声,不知是哪位姑娘这么牙尖嘴利,“那又如何?这能说明什么?”
既无法咬定他偷盗,又无法证明严三娘的清白。
他还待辩解,众人目光却不在他身上,反而一同看向小阁楼,有人低声惊呼:“闻三郎可担心些啊。”
周景同跟着转头,蓦地,眼皮猛地一跳。
小阁楼处,闻时鸣半边身子探出窗扉,一手扣在朱漆雕花阑干上固定,一手捏着白绢伸远。他两指一松,没了窗扉遮挡,风轻轻盈盈,卷着那方绢帕,将它扯出柔软变换的形状,越过蔷薇花墙,飘落而去。
就落在原来三娘绣帕落点的不远处。
一时之间,花墙两头的目光都微妙起来。
说什么当成粗用帕子拿来擦汗,才不甚遗落,这明明是处心积虑才成了事。
程月圆见闻时鸣安安稳稳地退回去,才将目光转回周景同处,仿佛在看一只死鸭子:“周公子到底是要怎么样满头大汗,才能用这么离奇古怪的姿势擦汗,以至于把三娘的绣帕放飞出去?”
周景同的手藏在袖中攥紧拳,环顾一圈,有人神色鄙夷不屑,有往日交好的人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你们夫妻俩擅自推断,就算能自圆其说,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故意的?”
“哇你这人好生无赖!”
“啊呀呀!”
女郎们中有年纪小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跺脚议论,恨不得像程月圆一样百无禁忌攀上墙头去看,这个脸皮如城墙厚的家伙到底长了什么模样。
程月圆往后摆摆手,示意她们稍安勿躁。
她朝小阁楼下看,等到闻时鸣出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夫君辛苦,怎么样?”
闻时鸣莞尔,轻轻振袖,朝她露出了掌心。
那扣过雕花阑干的指腹掌心沾了点点朱漆,在他冷玉似的手上分外鲜明。他不疾不徐,将手掌展示给众人看,最后才对向周景同。
周景同脑袋轰地一声,嗡嗡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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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修谨一拍手,“是了,府里为我庆生适宜,特地翻新了各处,小阁楼的阑干重新刷了漆。这种漆没个三五日干不透,谁扒过阑干,手上一看便知。”
众人目光如箭,钉在了周景同的衣袖上。
薛府仆役夹在他左右,步步紧逼,周景同的脸色由红转白,“薛公子,这便是你府上待客之道?”
薛修谨拢袖:“他们只是站着,也没做什么啊?”
不过就是动手难看,想逼他自己承认罢了。
周景同勉强一笑:“对,我爱慕三娘,得了绣帕,又怕她悔诺不肯嫁我,才故意把绣帕宣扬出来。”
他不再遮掩,露出手掌心更浓重的红漆。
“朱漆能证明什么?证明她没与我私相授受吗?”
古来今往,男女有私,罪名往往先落到女儿家的头上,他这一段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风流韵事,痴情种子,要是真娶到了严三娘,流言还会变个模样。
程月圆一锤墙头。
“还不够明白吗?”
“证明什么?”
“证明你个品行不端,心怀恶念的坏蛋啊。念书念不好,保家卫国又不行,安安生生当个富贵闲人也挺好的,还连男儿顶天立地最起码的正直良知都丢了,竟然想出这种阴损法子来。”
“三娘知书识礼,好看温柔又心善,爹爹还是大官,鬼上身了才跟你有私情,被下蛊了才送你帕子。”
她倒豆子似的啪嗒啪嗒,直把周景同说得一无是处,林斐然拍手叫好:“公道自在人心!我看今日过后,皇都有哪家小娘子愿意跟你说亲。”
严湘灵愁云顿消,跟着笑了笑,鼻尖却发酸。
她冰凉的四肢仿佛气血回流,浑身又有了力气。周景同是个宵小鼠辈,只敢用这种躲躲藏藏的法子。
“周公子说得对,朱漆只能证明你故意为之,不能解释我的贴身之物为何会落到你手里。未免造成更多误会,我这就去京兆府报案,叫衙门彻查清楚。”
花墙两边都是一阵错愕。
周景同不敢置信:“你当真要报官?”
严湘灵不答:“欢儿,去备车。”她大有抬脚就要走的架势,周景同语气终于慌乱,急得换了称呼:“两家亲戚一场,表妹何必惹得两边长辈不快?”
“我总要让周公子有机会洗刷偷盗的污名。”
她声音远了两分。
周景同快步贴到墙根下,连连劝说:“儿女私情案最是招人闲言碎语,难道你就不怕影响日后婚嫁?”
“周公子此时倒是替我担心闲言碎语了?”
严湘灵大步离去,心头浮现一道清贵威仪的身影,那个人若是也在意闲言碎语,只能说明无缘。
程月圆扒着墙头,看如丧家之犬的周景同。
“三娘真的走了哦,好多人也跟去了。京兆府在北,马车还是会绕行经过薛公子这里,你现在赶去,当众说出真相,求一求她,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
周景同愣怔,咬紧了后槽牙,一边喊小厮跟上,一边转身跑了,朝着薛修谨私邸最近的门去。
第二茬的热闹,有人想跟着看,碍于生辰宴还在继续,不好提前告辞,有人啧啧感叹世风日下。
薛修谨很识趣:“改日再聚,各位去留随意。”
两边都清净了不少。
程月圆打招呼:“薛公子好呀,第一次见面,我想翻过来墙来跟夫君说说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
薛修谨第一次听人要在主人家面前翻墙。他很想看看,可闻时鸣已侧头,眸光里明晃晃在等他走。
“行,行。”
有夫人就是了不起。
薛修谨折扇一摆,把剩余仆役和宾客都捞走了。
程月圆踩着的是麓园的大花盆,这会儿鞋尖慢慢挪,寻到墙壁缝隙,三两下灵活地攀过了墙头,又拽回她红石榴裙的大裙摆,左右看看。
右边有草圃,草絮柔软,泥土厚实。
她看准了,脚底一蹬要往那边跃。
冷不丁,青年郎君一个箭步过来,长臂展开,要将她兜住,可她蹬墙用了力,加上下坠冲势,整个人比往日更重,压得他膝上一弯,两人齐齐倒在草圃。
“啊呀……”程月圆从他颈窝处,将脸蛋撑起,“我能站得住,夫君怎么就来接了,有没有摔到哪里啊?”
闻时鸣平静躺着,呼吸微乱,眼眸似一潭静水幽幽,倒映着她的轮廓,“撞得发晕,先躺一躺。”
“哦,好,先躺躺。”
她撑着要起身,蓦地,被他大掌揽住后颈,又按回去。青年郎君的胸膛清瘦,隔着夏日锦袍,她听见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心跳。
程月圆惊奇地睁开眼,脸颊染上他心口的热意。
闻时鸣却闭了眼。
一闭眼,还是她痛斥周景同时,那双漂亮得快着火的乌玉眸子。颈窝被小娘子朱唇贴过的地方,温热已散,软软糯糯的濡湿触感却像一个烙印。
“夫君的心跳,好快喏。”
“嗯,摔得太猛,心疾犯了。”
17.第 17 章
犯心疾了?
程月圆翻坐起来,“那更加不能压着,我去喊薛公子给你叫大夫。”她左右看看,薛修谨实在把人清理得太过干净,一眼看不见仆役走动。
闻时鸣拽住她袖子,没让走。
“为何确定周景同是故意的?”
他唇色如常,浅浅的水红,呼吸在最初微乱过后已平复。程月圆伸手去他额头探,没有冷汗,好哇,这人竟胡言乱语,吓得她白白紧张。
“夫君这么聪明,自己猜去。”
“我猜不着。”
闻时鸣手指顺着衣袖,钻入她掌心挠。
程月圆抿唇,又见他檀色锦袍散在草圃上,沾了点点泥垢,“他今日穿了浅青色,袖边蹭了几点红漆,跟阁楼阑干的颜色很像,而三娘那个绣帕,线绣得密又缝了丝绦,按理说,不会飘得这么远的。”
“按理说,寻常人也不会对风力风向观察细致。”
闻时鸣淡淡地陈述。程月圆不管,只一用力把他拽起来,“地上湿气重,不能久躺,快快起来咯。”
两人整理一番,再去找薛修谨。私邸侧门处,第二茬的热闹散了,宾客们意犹未尽地感慨:
“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歹毒的做法,跟后宅那些伎俩也没差了。”
“还好闻少夫人机敏,严三娘子又当机立断说要报官,才逼得周景同当众承认,是捡到帕子再刻意设计,不然姑娘家清清白白的名声,都叫他毁了去。”
“有位姑娘说得对,往后有头有脸的官宦小娘子,谁敢嫁去周家啊?”
周景同丢脸丢了个底儿掉,早已不在原地了。
华美的绿绸马车停在巷角树荫下,严湘灵的婢女欢儿立在一侧,远远看见程月圆,朝马车窗说了一句什么,严湘灵便要出来。
“我过去就好啦,三娘别出来。”
程月圆小碎步跑过去。
严湘灵还是下车来,朝她一礼,郑重的大礼。
“今日之事,多谢阿圆,若没有阿圆,不会如此顺利收场。周家那人看我当真要报官,急得拦了我车架,当众道歉,承认是今日早些时候尾随我,在绸缎铺子捡到我掉落的帕子,私心藏匿起来了。”
眼下目的达成,她无需再去对簿公堂。
不过是连周景同的名字都不想再提起。
程月圆脚底有刺般,晃来晃去,不肯受礼。
“我和三娘是朋友,应当的呀。”
“阿圆如此为我,就因为我在留春宴帮了一点小忙吗?”严三娘想到她在麓园将那些沉重的花盆搬搬挪挪,只为了能够踩着攀上墙头去看清楚那边情况。
“我帮你整理发髻是顺手而为,可后来跟你去寻找芙蓉钗,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啊?”
程月圆茫然,不懂她有什么值得严湘灵的私心。
“说来痴傻,阿圆别笑,我有真正心仪的郎君。”
严湘灵的眸光闪烁异彩,语气坦荡,“他同闻三郎是至交好友。我当时知你身份,心头就生了亲近感,好似那郎君远在云端,离我十万八千里,但我认识了阿圆,就微妙地离他近了一些。”
程月圆手掩住唇,悄悄压低声:
“是、是薛公子吗?”
“不是呢。”
“喔。”
她把手放下,没再追问,弯弯眼笑了:“可三娘帮我的忙,不止是留春宴上。”
这下轮到了严湘灵不解。
“三娘帮过我……我的朋友。你自己都记不起,因为这样的举手之劳,三娘还给过很多很多人。”
程月圆的神情是掩藏不住的感激,“啊呀呀,好好的斗花,都给讨厌鬼破坏了,下次我再约三娘。东市有一家霓裳铺子的衣裙特别好看,我带你去!”
严湘灵应诺:“我翘首以盼。”
程月圆同她告别,脚步轻快地回去找闻时鸣。
平阳侯府的马车驶来,云露早捧着那盆矜贵的紫罗烟在等,程月圆登车后接过去,入内一看,闻时鸣手长腿长,一人占了坐榻一大半,指骨分明的手捏了块湿棉布,在擦掌心斑驳的朱漆。
她护着花,绣鞋点点他靴尖,“夫君挪挪,挪挪。”
闻时鸣一挪,把自己挤进了角落。
“严家娘子怎么叫你阿圆?”
“嚯!你怎么偷听女儿家讲悄悄话!”
“拢共没听见几句,只听见了……阿圆,和阿圆。”
他声线温润,阿圆二字被他斯斯文文吐出来,像小飞蚊在她耳边撩动翅膀。
程月圆摸了一下自己发痒的耳朵,低头检查紫罗烟的花叶,“是个小名,因为我阿耶第一眼看见我时,月亮就是圆圆的,又大又亮挂在天边。”
“夫人出生时,阿耶不在身边吗?”
“不在,”程月圆摇头,又琢磨他为何霸占了她的小马车,“夫君怎不坐自己的大马车?”
来时不跟她一路,回去倒黏在一起了。
“太阳下山了,挤着人暖和。”
“嗳,话本子都说美人儿冰肌玉骨,夏日无汗还香香的,我看夫君才是。”
她嗅嗅他,用一根食指在闻时鸣手背上戳了戳,不至于冰但也没有多热,比普通人这个时节的肤热要低一些。闻时鸣掌心磨得泛红,都没擦掉朱漆,她又戳一下,笑嘻嘻抽走那棉布。
回到府里,程月圆没管别的,先让小厨房拿来一碗猪油,就隔着熏笼的小铁网。厚陶碗还未烤烫,白花花的油膏就慢慢化了,融出透明油润的质感。
她换了块干棉帕,浸了大半碗油,溜达去书房。
闻时鸣正在看前些天积攒的东市新商铺契书。他一不留神,被她捉住了手掌,涂了满掌的脂香肉腥。
“作甚?”
“湿水不管用的啊,沾点猪油润一润,放一放,再拿皂角水洗洗,才能洗掉。”
“怎不用茶油?那个味道小。”
“茶油几钱一两,猪油几钱一两?反正都是要洗掉的,做什么白白浪费呀。”
闻时鸣管着东西两市,对物价了如指掌。按品质优劣,茶油是能够比猪油贵出四到十成不止。
“夫人省那么多银钱,要做什么?”
“我替夫君省钱,难道不好?”
“那省你自己的呢?”
他放下契书,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抽她堕马髻上的双蝶赤金钗,又是一枚轻盈的镀金钗,“是为何?”
成婚入府时,嫁妆单子共两份,一份在她手里,一份在母亲那里。
他已经找母亲确认过了。
他名义上的泰岳大人是低阶官员,但并不如她在留春宴上说的,每月只几千钱,反而因为世世代代在荆城扎根,而累积了小富,放到皇都是不够看,打几根足金首饰,攒一套体面嫁妆绰绰有余。何况母亲在下聘时,还暗自给了银两贴补,叫亲家填平了赌债。
小娘子似乎叫他问住了。
她今日眼皮上涂了一层薄薄的妃红色,眼眸轻眨时,秾丽多姿,更显得瞳仁清亮无辜。
“我……我就是……”
闻时鸣将双蝶钗插回去,并不等她编出什么糊弄的借口,“里间有个黄花梨小圆角柜,最顶上一层匣子是银票,我每月存放。这些银钱不入月例不走公账,你若缺花用了,自去拿。”
屋内安静,青年郎君翻过契书,纸张微微颤动,听在程月圆耳里,有如雷响。
就像他安安静静说的话那样。
“我攒得随心,并不知总额有几钱,夫人无论拿与不拿,我都不会去清点。”
程月圆静了半晌,轻轻“喔”了一声,“油要浸一浸,一刻钟后,让平康来再用皂角水擦。”
她放下他的手,落荒而逃般出了书房。
夜里,程月圆罕见地梦见了旧事。
她梦见那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她披着蓑衣斗笠,站在刑部大牢入口的屋檐下,怀里揣着一瓶跌打药酒。一老一少两个狱卒似门神,把着那道她不得而入的门。
说是飞来横祸也不为过。
贵人豢养的瑞兽,一头雪白带斑点的小豹子,不知为何,挣脱了皇家猎场的藩篱,在秋猎之时,落到她阿耶设置的陷阱里,找到时已没了气息。
阿耶没有被抓起来前,皇都是繁花似锦的梦中乡,逢年过节来卖兽皮子,有数之不尽的新鲜玩意。
阿耶被抓起来后,皇都变成了只会朝她张嘴的吞金兽,打探消息要银子,探视也要,打点牢头要银子,往牢里送被褥衣物……还能一件件来收钱。
闻所未闻。
她将跌打酒递过去,老狱卒掂了掂酒樽。
“你这是药酒,是药三分毒,可不敢乱送进去,万一弄出什么事,我们得担责。”
“我阿耶腿上有旧伤,这种天气要涂药酒才舒服。”她掰开酒塞子,倒了一些往手掌上搓,又涂在唇边舔了舔,“差爷你看,真的没毒。”
老狱卒摆手,“有毒没毒,你说了不算,要我们找大夫验过才行,验毒费用这么多。”
这是她记不清第几次看见。
对着她伸出来的,朝上的手掌心。
程月圆一摸荷包,早就空瘪,“我今日没带够,差爷行行好,药酒先给我阿耶吧,我明日一早就来补,一定来补。你先给他用了,他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都坐牢了还讲究睡好不睡好,以为在家里呢?没有验过不能送,走走走!”
老狱卒叫年轻狱卒撵她。
年轻狱卒拿套着刀鞘的刀柄,一下下拍她。
她扒在廊柱下不肯走,“差爷,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看看,等会儿再走。”
“你一个姑娘家,杵在这能看到什么?”
“我就看看,不会添乱的。”
程月圆说不出她杵在这里能干什么,也许是寄希望于公差来往,把她阿耶提出来,去什么地方问询,能够叫她遥遥看一眼。
“从刑部大门到这里,三道门槛,我花了三两银子才进来,要是从这里出去,明日再来,这些银子,就要再花一遍了。”
年轻狱卒手一顿,面容稍微松动,还是撵她。
“明日或有贵人来给尚书大人送素斋,绿绸马车停在西门,是个戴白帷帽的女郎。贵人心软,你求一求她,药酒一文钱不用花,就能送进来了。”
“明日,明日什么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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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准,看命吧,走!”
年轻狱卒一用力,将她推远,她踉踉跄跄地跨出门槛,将要跌倒。
程月圆低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暴雨倾盆,炭炉烘出暖热干燥的气息,俊秀的郎君白衣鸦发,手持一盏烛台,整个人笼罩在一团昏黄光晕里,手在轻轻拍她,“作噩梦了?”
她盘腿坐起来,吐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夫君有床不睡,怎么在我这里坐着?”
“你一直在说梦话。”
“喔。”
她白日里被拆穿,便也没了顾忌,翻开枕套,抽出里头她藏的银票,一张张慢慢数了起来。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呼吸随着手指,徐徐平复下来。
“你在枕头底塞这个?”
“压压惊嘛。”
小娘子难得安静,眼睑半敛着,浓云似的墨发披在肩头,脸蛋白莹莹如羊脂。按理说,是闻时鸣平日会喜欢的乖巧柔顺的模样。
可他觉得心口被谁戳了一下。
有一块塌陷下去,好半天没能弹起来。
“眼皮子浅,这么点银子就够压惊?”
“……”
程月圆蛾眉微蹙,用一种“你好过分,没看到我心情不好吗”的眼神看他。
闻时鸣丢给她一件斗篷,“穿上。”
“啊呀。”她不是沉溺于往事的性子,叫他一打岔,就恢复了七八分精神,“这个斗篷好长,不是很合身,再说三更半夜的,夫君要带我去哪里?”
帽兜戴好,闻时鸣提了风灯,朝她伸出手,“来。”
沧澜馆巡逻的守卫,发现半夜有人打着灯笼,堂而皇之往库房方向走。待辨认清楚是两位主子后,又默默退了回去。
闻时鸣用钥匙开了库房,凭记忆走。
库房里是一列一列书柜似的架子,分门别类。有市无价的古籍、孤本、名家字画不必给她看。精工雕琢的玉石器物有欣赏门槛。
小娘子的喜好,一向简单明了。
闻时鸣牵她到最角落,拐入库房的斗室。
“这么小的窄间放什么宝贝?”
程月圆好奇地探头去,他细细的灯柄跟着伸来,一瞬间,她被照得眯起了眼——满、室、金、光。
明灿灿、亮闪闪,婴儿拳头大的金饼饼,像稻谷一样堆成座小尖山。她一早忘了午夜梦回什么旧事,“哇”一声挤进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山尖尖。
“夫君夫君,这个,这些,是真金做的么?”
“想咬就咬。”
“什么话,我又没说要咬,但是你不介意……”
她磨磨蹭蹭,挑挑拣拣,拿起一枚看起来最崭新漂亮的金饼饼,留下了一粒小虎牙的小凹圆点,眼眸盛满亮彩,“我下次再做噩梦,还能到此一游吗?”
“不能。”
“……哦。”
闻时鸣转过身,背对着她,“但你可以抓一把带回去,垫枕头底下压惊。”
“?”程月圆似乎被天降横财砸懵了。
“我数到十,能得多少,凭本事,十、九……”
“啊啊啊重来重来,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开始。”
“八、七……”
“夫君大坏蛋!”
背后的脚步声碎碎,闻时鸣仿佛看到她急匆匆地绕着小金山打转的傻气模样。他静了好一会儿,直到金山倾倒,稀里哗啦响动,才数出了一个“六”。
灯笼里的烛火安静燃烧,已不剩多少灯油了。
剩下五个数,拖拖拉拉地数完。
“二……一。”
“我也好啦!”
闻时鸣回头,金饼饼堆起的金山没少,就像侄女杳杳玩的堆木块玩具那样,小娘子将它打碎,分堆成各种小金桥、小金塔、小金月亮……她玩的尽兴,被噩梦吓得苍白的脸蛋变得粉润润,眉眼盈盈含笑。
“回去么?还能睡小半夜。”
“真的不拿?”
“拿了呀。”
程月圆手翻出来,躺着那枚经过她精心检验,有圆圆牌牙印的金饼饼。闻时鸣看了一眼,“走吧。”
这夜月明星稀,春末夏初的虫鸣细细。
灯笼轻晃,程月圆低头看她和他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被拉得斜长。
“夫君你知道吗?”
“什么?”
“三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
“夫君夫君,你听到了吗?”
“没有。”
闻时鸣不想应她。
谁家夫人这样没良心,出钱出力哄了半宿,功劳记在别人头上。灯油彻底烧完了,火苗灭下去,面上忽有馨香拂来。小娘子踮踮脚,双臂从斗篷伸出,将他轻轻又郑重地环抱,软绵绵的脸蛋贴他的蹭了蹭。
“夫君也是,很好的人。”
她只蹭一下,捏着小金饼,无需夜灯探路,转身快步往主屋跑,“回去睡觉啦 ,困死了困死了。”
闻时鸣立在原地,笑骂了一句“没良心”。
轮到说他,没有后半句就算了。
怎么还比严三娘少一个很好。
18.第 18 章
同一碧蓝夜空下,鸿胪寺少卿周家不甚安宁。
白日里在麓园的闹剧,见证者众多,很快就传到周懋的耳朵里,他怒不可遏,一回府就上了家法,把小儿子抽得皮开肉绽。
“家里有你大哥顶门立户,你往日里胡闹些,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儿女私情这种事情是能够颠倒黑白的吗?你是想和严家结亲还是结仇啊?”
周景同抱着长条凳,整个人俯趴,后背很快渗出一道道血痕,难得地牙关紧闭,一句软话也没说。
周母不忍再看,周懋盛怒之下,她也不敢阻挠,只含泪跺脚,“二郎,你倒是跟你父亲认个错啊!”
“认什么错,严家本就看不上我,母亲那日替我去求娶,严家夫人眉间讥诮,父亲不在瞧不见,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忍得脖颈的青筋暴起,瞥见长兄正神色漠然地拢袖,立于一侧旁观。
三十鞭打完,周景同的后背火辣辣地发麻。
周母叫仆役抬来担架,将他移回卧房,亲眼看着嬷嬷给他上好了药才走。“等你好些了,还得去严家登门致歉。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这事办得实在是糊涂,传扬出去,你父兄在朝为官如何面对同僚?”
周景同抿唇不语,等母亲走了,才痛苦呻吟。
从小跟到大的长随觉得不解,“公子这是何苦,再喜欢严家三娘子也不值当啊。”
“喜欢?”他神色变得晦暗,“她避我如蛇蝎,喜欢有什么用?你明日去荣国公府找蔺世子递话,就说我事情虽然出了岔子,但到底办了,叫他切莫食言。”
“蔺世子不是被罚禁足在家吗?能做什么?”
“便是被陛下罚禁足在家,他在家里可没少闲着。”
不然如何知道他向严家提亲被拒绝,如何派人把严三娘的绣帕交给他,让他找个时机展露在众人前。
因为纨绔,又因为爱慕严湘灵,他犯多大的浑,干多荒唐的事,都不会惹来众人深究背后的意图。
蔺弘方答应,事成后,会设法帮他通过文武简试与吏兵两部的铨选,谋一个千牛卫备身的位置。
至于蔺弘方的意图,周景同换了个姿势,痛得倒抽口气,整个荣国公府与二皇子同气连枝,为了打压东宫无所不用其极,里头的弯弯绕绕谁在意。
他只在意,能不能挣到蔺弘方答应的前程。
按着日子算,蔺弘方的禁足已能解了。
*
有了金饼饼压惊,程月圆的后半宿无梦无扰。
一醒来,闻时鸣又去上衙了,挂在木施上的官袍官帽都被穿戴走了。今日旬休,本是官员放假,学府歇课的日子,却正是东西两市最最繁忙时。
她一边嚼着软软韧韧的香葱鸡蛋饼,一边请绮月帮忙挑选今日出门的衣裳。
“娘子要出去吗?”
“趁着花期没过,我要把紫罗烟赶紧卖掉呀。云露后来都悄悄告诉我了,快二十贯,买什么不好。”
程月圆连比带划,“就是不知转卖要折几多价。我跟云露去东市花行转一转,只要能脱手很快就回。”
她既如此说,绮月便没有跟去。
车轮辚辚,驶向的并非东市,而是西市医馆。
程月圆兀自跳下车来,吩咐车夫老钟:“找个安静地方停一停,等我买完药材了,再去东市花行。”
老钟等了等,没见云露下来,面露讶异。
程月圆摆摆手,“小云露缺觉,路上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睡着啦,你别管她,但也别离了车。”
老钟晓得厉害,“娘子放心,我就在驾车室守着,不会叫歹人靠近马车的。”
程月圆独自迈入了仁心堂。
时辰还早,医馆来看诊的病人只得两位。她带着帷帽,走向柜台向正在用药碾子轧药的清秀小少年,“要五钱紫苏叶、五钱甜杏仁。”
“甜杏仁卖完了,后院有未处理的,夫人要吗?”
“我要去先看看。”
“夫人随我来。”
少年人摆好药碾子,领着她到仁心堂后院。两人迈入后院,主顾间那种客气冷淡就散了,程月圆掀开帷帽,脚步加快,轻车熟路去到一间厢房前推门。
厢房布置清简,直棂窗天光倾洒,亮堂又透气。
程月圆还是嗅到了她熟悉的参汤味道。
浓眉黑发、身量峻拔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闭目,两颊微微凹陷下去,幸而面容平静,气色尚好。
她搬来个小墩子,坐在床边观察。
“阿耶,我又来看你了。”
她将阿耶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我怎么觉得,阿耶的皮肤都变白了一些,林大夫什么说法?能不能把他搬出去晒晒太阳啊?”阿耶喜欢他晒得黑黝黝的皮肤,引以为豪,说这样才显得有男子气概。
身量纤弱的小少年慢几步进来。
“每日早晚都有晒,大多数时辰在屋里也没办法。林大夫说脉象变好了,阿耶身体底子强,如果能继续精心调养很有希望,说不准哪一天就能醒来了。”
程月圆听后振奋,露了大大的笑容,拍拍手,又从袖子里抽出来两张银票,按在小圆桌的茶壶下。
阿耶设置陷阱猎杀贵人瑞兽的事情,本来已经要定罪了,自严湘灵帮她送了药酒进去大牢那日,峰回路转,御史台有清明能断的大官人来督办案件,看完卷宗说还有疑点,要重新调查,重新审理。
再后来,阿耶从祸事里脱身了。
那只瑞兽在掉落陷阱前,就已经受伤中箭,是被人故意扔下去的。只是阿耶经受刑讯遭了老大罪,从牢里出来已是这副模样,调理了好几个月才平稳。
“这是这个月买汤药和山参的银钱。林大夫呢?”
“有妇人临盆生产出血,稳婆应付不来,那户人家的儿子来匆匆把林大夫背走了。”
听着好惊险呐,程月圆正想议论几句,少年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看,“程月圆,你非得把自己涂成个大花脸吗?”
程月圆一抿唇,跳起来掐他的脸。
“好哇小清江,隔些日子没见,连阿姐都不叫!”
“嘶,疼……疼!”程清江从她手底挣脱,白净脸颊留了鲜明的红手印子,“啧,阿姐的手劲还是这么大,我看以后哪个男人敢娶你。”
程月圆的手放下来,又贴近他,同他比了比身高,“你怎么好像又长个头了?”
“我这个年纪,长个头不是应当的吗?”
“长得太高我就够不着了。”
她阿耶捡的孩子不止一个,还有小清江。
按着老程家的习惯,起名很潦草,捡的那天看见什么,就叫什么,小清江就是江边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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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阿耶起名糙,养孩子却仔细。
程清江捡到的时候呼吸都快没了,脸憋得青紫,愣是给阿耶养好了。没讨媳妇的大老爷们,还会捻着绣花针,给她和清江补衣裳上糟蹋出的破洞,一边补一边笑呵呵道:“阿圆每件衣裳攒三次补丁,阿江的四次,够了就带你们进城卖皮子山货,做新衣裳。”
两人小时候满山疯跑,连滚带摔都不留神,反正衣裳多几个破洞,能换新的,阿耶从来没骂过。
等长大一些懂事了,衣裳磨损得慢,臭小子还会自己偷偷补,一边嘲笑她粗手粗脚,一边把阿耶又又又不小心多买的布料让出来给她做小裙子。
程月圆长到现在,家里攒了好多好多小花裙。
她也是家里唯一不会用绣花针的人。
程清江捂着脸,恼怒地盯着她:“你别转移话题。以后还要嫁人的,能不能有个姑娘家的样儿?”
“我已经嫁人了啊。”
“不作数的。”
“拿了人家嫁妆,卖得七七八八了,不能反悔的。”
“能,不作数的。”
程清江执拗地重复,“我在医馆给林大夫打下手,她每个月都给我开工钱,等阿耶醒来,我白日在医馆做工,夜晚回山林打猎,慢慢攒总能够攒够银钱,把那些嫁妆都赎回来的。”
该说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呢?
“你打猎还没我厉害呢。”
程月圆拿了把小剪子,给阿耶剪冒出来的胡须,“你姐夫其实很好的,他昨天还送我金子。”
“你不能给这么点恩惠就迷惑了!”
程清江跟云露差不多大,口吻却像个痛心疾首的老先生,“他真待你好,怎么总拘着你,每次来都要费一番功夫偷溜,还总跟林大夫要安神香来用。”
“高门大户家的夫人娘子们就是这样的啊。婢女们不跟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就要挨骂,脾气坏的主人家还要把她们卖掉。”
程月圆跟他解释不清,“反正你姐夫脾气不坏的。”
程清江还待再说什么,一阵脚步声从屋外响起,门帘掀开,进来一位身条修长,细眉细眼,长相颇有江南韵致的白净妇人,手里提着一个药箱。她的雾蓝外裙和牙白褂子上沾了点血迹,应是出诊时蹭上的。
“林大夫。”
“阿圆来了。”
林大夫应了一声,唇角牵了牵,笑容却不似往常自然。程月圆只当她在上一家看临盆妇人那里凶险,还沉静在那场景中,却见她心不在焉地摸到茶壶,往茶瓯里倒茶,茶水倾泻出来,快漫过桌上两张银票。
程青江跳起来,一把抽走银票,抖去水珠。
程月圆盯着她瞧:“林大夫,出什么事了?”
林大夫素来沉静的眼眸里露出担忧,手从衣袖里伸出,攥着一张发皱的京畿衙门公告,“今日出公告,流一千里,今日就上路了。阿圆,你能不能替我……替我送送他,就到城门口,那些人不会叫他好过的。”
程月圆抻平了告示,一目十行地读完。
她拉开房中衣柜,上层放了几套她阿耶的换洗衣物,下层挂着她的短打黑衫、面衣斗笠,“即便林大夫不嘱咐,我也要去送谢大人一程的。”
繁花似锦的皇都城,有很多把庶民视为草芥的所谓贵人,也有很多叫她觉得,这世道还不赖的恩人。
19.第 19 章
东西两市日日熙熙。
今日人多得不同寻常,快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闻时鸣和安康立在西市一家漆器行的匾额下,遥遥看衙差押送着谢昆玉从西市入口来。
按本朝律例,但凡被判流刑的官员,都要在出城前往两市走一遭示众,让在位官员引以为戒。
谢昆玉生得精瘦,关在大理寺狱多日,出来时清减不少,此刻枷锁压身,整个人仿佛就剩一捧骨头。
然而骨是金雕石刻的骨,行走间顶天立地,风仪不减,走向流刑之路的步履,一如持笏板走向朝堂。
“这又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
“御史台的谢大人,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景平十二年的探花郎啊,当年打马游街过,啧啧啧,不知惹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芳心,听说连大长公主都对他一见倾心,要招为驸马呢。”
“那怎么没成,要是成了,不至于有今日这一遭。”
“有人说他心有所属,有人说当了驸马官儿升不高,谁知道啊,不过他后来是娶了家势不显的妻子,又同她和离了,至今一直未再娶。”
随着谢昆玉与官差深入西市,人潮聚拢。
议论声四起,议论的重点,不在谢昆玉清查户部度支司贪腐,追回军饷粮秣数十万石;不在他怒撰《奸蠹书》揭发前任宰相贱买官府土地;甚至不在他最近督办先皇后所养的瑞兽被猎杀案,为无辜受牵连的猎户澄清冤屈,而是落在最不值一提的儿女情上。
“谢昆玉,你自己便是寒门,一朝身居高位就忘了本,为了庇佑你族子弟,将试题泄露,对天下间寒窗苦读的学子何其不公!”
“老师为官多年,文笔如刀字字慷锵,揭发了多少为非作歹的乡绅豪强和贪官污吏,怎么会泄露考题?”
“判罚公告都出来了,还能有假?谢昆玉若是真的清白,他侄儿何必要留下遗书,畏罪自裁?”
“那是栽赃陷害!”
“你们拜在谢昆玉门下,当然为他说话。”
“废话什么!直接动手啊!”
落榜书生同对面谢昆玉的门生唇枪舌剑。
高声辩论之际,各人手里拿着一筐从菜市收来的剩菜臭鸡蛋,朝即将行来的谢昆玉一扬。
流刑犯凡入东西市一遭,都要满身污秽地出城。
衙差不止没有阻挡,还后退一步,叫谢昆玉彻底暴露出来。后者视若无睹,步履未停。
也正是这时。
几个翻领窄袖胡服的粟特商人,牵着几匹骆驼,事不关己地斜插入道。骆驼高大双峰成了屏障,挡住泼洒而出的烂菜叶子。
衙差呵斥:“做什么?没看见官差行道!”
粟特商人睁着无辜而深邃的眼眸,叽里咕噜回答一番,斜跨街道去了对面商市。
衙差很快发现,今日西市的贩夫走卒、僧客胡商今日都像盲头苍蝇,不是你挡了我的道,就是我撞倒你的货,频频从他和谢昆玉身侧闪现。
原定最迟两刻钟走完的路线,硬生生拖到三刻。
而谢昆玉的衣袂,在出西市口时,依然洁净。
谢昆玉侧眸,望见俊秀清薄的年轻官员,披着一袭天青色斗篷,还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小闻大人,已出西市地界了。”
“殿下今晨被召进宫,我替殿下送一送御史。”
“山长水远,小闻大人能送到几时?”
在西市里没能浑水摸鱼的落第书生,有心拱火的暗鬼,正稀稀落落地跟在后头,迫于两侧的佩刀武候威压,迟迟没有动手。
“小闻大人,到此止步吧。”
“市令为稳定通商秩序,有借调京畿守备之权,但在这里,在居德坊与群贤坊的主道上,小闻大人便是为一己之私而越权行事。”
谢昆玉朗然一笑:“便是我还在任,也得参你一本的,被揪住了错处,官位难坐得长久。”
“家父素来厌我在市署忙忙碌碌而无所建树,此处正好闹出些名堂来,叫他知道我不是虚空度日。”
闻时鸣不受他激,看着身后跃跃欲试的人群,朝武候慢慢抬起了手。
“动手啊,犹豫什么?谢昆玉早不是朝廷命官!”
“正是这些人官官相互,才弄得朝堂乌烟瘴气。”
“大不了,就是京畿大牢里蹲几天!”
落第了满腹幽怨的书生,被有心之人怂恿几句,仿佛就觉得是眼前之人偷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功名。
武候们一拥而上,以示恫吓的刀剑将要出鞘。
“叮”,清越的金玉相击之声。
闻时鸣眼前蓦地,划过一道弧光。
群贤与居德两坊的高墙上,飞来短箭三两,最先落在第一个要拔刀的武候刀柄上。
继而,是糊涂书生脑袋上。
闻时鸣见过落石投湖,迸溅出一朵朵水花。
他第一次见人的发髻开花。
一根根短箭不偏不倚,扎在儒生们的发冠上,玉的、木的、铜的、乌纱网扎的,通通打碎打坏,发髻四散,霎时间凌乱飘摇,迎风蓬头狂舞起来。
“娘哩,可真稀罕。”
武候一群大老粗,不知是谁呐呐了一句家乡话,一拍大腿笑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了大半。
儒生们有人脸红,有人脸白,羞怒交加。
羞是为冠乃君子成人之礼,竟叫人当街打落,怒是为冠下就是脑袋,箭偏一寸就小命呜呼了啊!他们忘了先前所为何事,更大的愤怒涌上心头。
“光天化日,狂徒竟敢当街行凶!出来伏法!”
群贤与居德两坊的两堵墙,一大一小黑纱覆面的人影一缩。武候靠近他低声询问:“闻大人,要抓吗?”
闻时鸣眯眸,半晌笑了一下。
“先送谢御史。”
金光门已近在眼前了。
他正待说话,身后马蹄阵阵,奔腾如雷,却见长街另一头,一队黑骑成翼状出,为首一人衣袍猎猎,眸光阴沉,正是被陛下夺了左右郎将位置,降为都尉,又禁足三月的荣国公世子蔺弘方。
蔺弘方一见谢昆玉囚衣雪白,就了眉头。
“什么时辰了,别耽搁谢大人上路。”
他马势不减,迅疾如电,转眼来到谢昆玉跟前,马鞭一卷,霎时勾住了谢昆玉枷锁垂下的铁链。
“走!我来送谢大人一程。”
竟是停也未停,拖拽着谢昆玉往金光门去。
谢昆玉踉跄两下,勉力跟着奔跑。
马蹄踏出,沙尘飞扬扑得他满头满脸。
“我在府中反思这一段时间,时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替二殿下清理干净痕迹,留下了蛛丝马迹,不知谢大人有没有后悔,后悔对二殿下的处处相逼?”
“臣……从不悔。”
“君心如此,值得吗?谢大人。”
蔺弘方一夹腹部,催马快行,听见身后谢昆玉猛然倒地,被拖行的声音。意外猎杀瑞兽的是二皇子,他收拾善后被谢昆玉抓住了错处,替二殿下顶了罪。
可圣心难测,雷霆之怒下。
他不过是降职、禁足,而已。
安康在一人一马身后拔足狂奔。
蔺弘方的马是彪悍的军马,他跑得喉头泛腥,气血翻涌,始终和谢昆玉差一臂的距离。他抽出匕首,朝勾连的马鞭斜掷,视线颠簸,难以瞄准。
银芒一闪,落了空。
“咻”一声,一道更快,更锐利的寒光掠过。
安康已疾跑出一丈,才错愕地发现,谢昆玉落在他身后。回头马鞭已断,一支长箭钉在地上,尾羽仍在剧烈晃动,可见箭发力度之大。
群贤坊的朱漆墙上,黑衣人踩在墙檐。
那人矮个子,黑纱覆面,挽一把比肩还宽的弓,锐利箭头对准了蔺弘方。面纱上露出的一双眸子如冰湖清莹,却冷静坚固,轻易不可摇撼。
一箭,钉在蔺弘方马前蹄一寸。
两箭,擦在他脸颊边飞过。
三箭,削落他冠上一丝不苟的发髻。
蔺弘方狼狈躲闪,脸上墨云密布,手在脸颊抹到黏腻濡湿的血,气极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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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过来,要活口!”
亲卫奉命而去,闻时鸣带的武候已更快地涌向了墙根下,看起来在最初一箭射出时,就听令而行,而对侧居德坊处,竟也有同伙射来短箭掩护。
黑衣人弃了沉重的弓箭,跃下墙头消失。
安康将谢昆玉扶起来后,交给衙差,回头一见,自家郎君面色如纸,以为他病犯了。
“郎君觉得不适?小人立刻送你回府。”
“我无事。”
闻时鸣解下斗篷,给谢昆玉披上,依然向金光门行去。蔺弘方没管脸上伤口,马蹄不疾不徐尾随。
“闻公子如此好心,是想抓人,还是想包庇?”
“武候是京畿守备的武候,我能包庇谁?”
金光门守卫接过衙差的通行文牒,验后放行。
闻时鸣朝着谢昆玉一揖,“谢御史说,山长水远,总有尽时。晚辈送至这里,城内是我,城外是更多像我这样为谢御史鸣不平的人。”
谢昆玉眸色复杂,终归一颔首,走了。
群贤坊门外,蔺弘方派去的亲卫之一打马出来,挨近时面露难色:“世子,没有……没有抓到,交手了一阵子,我们大意,叫他跑了。”
蔺弘方似笑非笑看闻时鸣一眼:“闻公子最好是如所言,否则……”他一抽剩下半截的马鞭,骂一句亲卫“废物”,身影同样循着群贤坊去。
与蔺弘方逆向而来的,还有闻时鸣派去的武候。武候低声禀告,安康觑着闻时鸣的脸色,实在不好。
“郎君,还回衙门吗?我去找轿辇。”
“回府,找匹马来,要最快的。”
闻家男儿没有不会马术的。
可郎君的状况不适合骑马颠簸,安康正想再劝,对上他隐忍焦灼的眉眼,悻悻闭了嘴。
仁心堂外,九寿巷的马车里。
云露睡了个安稳绵长的觉,“昨夜我明明睡着早,怎么就又困了呢。”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眶,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马车帘一掀,程月圆猛地钻进来。
她发髻微乱,妆容给汗水润湿了一片,催促车夫老钟,“老钟,快快回府吧,我不太舒服想回去。”
“哎,这就走。”
老钟一扬缰绳,车轮辚辚去。
“娘子,我们不去卖花了吗?”
“医馆有病患闹大夫呢,吓我一跳,今日先不卖了。”程月圆心有余悸的表情,将脑袋拱到她面前。
“小云露,你会梳发吗?快帮我理一理。”
“会呀,但是手艺没有绮月姐姐好。马车里有镜子和胭脂,娘子稍等,我给你找出来。”
马车驶出西市,撞上荣国公府亲卫在街上盘查,望见是平阳侯府马车,得知车内是女眷后又放行。
程月圆胸腔一颗突突乱跳的心,在踏入平阳侯府,迈入沧澜馆的院门时,渐渐安定了下来。
仁心堂里有阿耶阿弟,有熟悉的林大夫。
可她为何,觉得这里更令她放心呢?好像捅了天大娄子,只要躲回这里,外头人就找不到她算账。
沧澜馆静谧,草木扶疏,有初夏气息。
角落白瓷缸养着睡莲,底下游鱼浮动。程月圆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妆容无缺的脸,绮月快步走来,“娘子,郎君一回府就找你,在屋里等了许久。”
“喔,我这就去。”
她抚平了襦裙上的皱褶,脚步轻快地进屋。
闻时鸣站在窗扉下,斜阳半照,将他那张俊秀的脸镀得半明半暗。他手上捏着一粒什么,金光闪闪。
“夫君这么早就下衙,有什么事要……”
程月圆笑盈盈,直到看清楚了他掌中之物。
是他蹀躞带上,有浮雕纹路的一粒小金坠子,她和绮月后来在屏风处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那粒。
闻时鸣将金坠子搁在香几上。
他阖上了主屋唯一敞开的窗,对外间值守的绮月和平康淡声道:“退去屋外三丈,不许入内。”
他一步步逼近她,目光灼灼:
“便是少夫人叫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