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委屈,朕装的》 1、觉醒一 大崇,天盛七十二年,冬,雪虐风饕,举国哀寂。 崇玄宗崩。 天盛七十三年,春,百草权舆,新帝继位,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要说这位新帝,亦是颇有谈资,年岁不过十七,痴傻愚笨,本是最没可能继位的人,却偏生熬过了大崇朝最黑暗的时期,熬到所有顺位继承人都夺嫡而死,最后就剩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 先帝一蹬腿,仓促间,被文武百官推上了皇位。 准确来说,是被当今摄政王顾弄潮,捧上了皇位。 大臣们虽还没来得及给新帝择个尊号,但民间已经给他封了个,叫做:捡漏帝。 深宫高墙,金殿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纱幔层层垂落,貌若仙子的宫女捧着檀木盘鱼贯而入,阁中四角燃着掐丝珐琅的暖炉,龙涎香从炉中袅袅升腾,又缓缓散开。 殿正中央,坐着个玉面朱颜的少年,似乎刚被人从床上唤起,发丝凌乱地散在身侧,一袭素色单衣松垮垮穿着,旁边一名宫女手执梳篦,小心翼翼虚握乌发一梳而下,一名宫女屏息给少年修整仪容,另一旁还有个老内侍正絮絮叨叨说着需要注意的流程礼节。 “捧传国玉玺先去太平殿,百官排班,丞相、大臣跪进,通赞唱罢,百官退下,再入太庙,奉宝册......陛下?陛下!” 呼喊声破入耳膜,言霁一直低垂的长睫轻轻眨了下,撩起眼皮恍惚地看过去,清幽幽的眸子如琉璃拢光,还处在没睡醒的愣怔中。 被这么一看,老内侍慌乱地收回视线,浑身都燥了起来。 这约莫是历史上最好看的皇帝,一个眼神,就能勾魂摄魄,让人犹如历过一场春梦般悸动燥热。 但却是个傻的。 也幸好,是个傻的。 “你刚......说什么?”言霁问。 老内侍忙又将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言霁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又开始走神了。 他想起刚做的梦。 在梦里他得到一本书,书里写着他未来将经历的一切。他的一生却只占据全书很小一段篇幅,而书中的主角竟是顾弄潮。 言霁野心勃勃的皇叔。 而他在顾弄潮的布控下,登基、纳后、谋权、扫清乱党,然后,弄死了顾弄潮。 此后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可还没把皇位坐热乎,本已执车裂之刑的顾弄潮,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面前,一把剑,将他钉死在皇位上。 还如恶魔一般在他耳边低语:“不听话,就得死。” “只有死人,才再也不能忤逆我。” 翻开后面的剧情,原来他的一切举动,全在顾弄潮的掌控中,包括他自以为的“扳倒了”摄政王。 而他贵为皇帝,结局却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尸身不翼而飞。 或许葬入了野狗的肚子、或许随意丢在了哪个乱葬岗的旮沓里。 如今,他坐在铜镜前,由宫人们摆弄的同时,思索着顾弄潮的天煞命格。 顾家是历经六朝的开国元老,封侯拜相,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但先帝疑心重,不断打压顾家,一次很关键的战事中扣押粮草,以致顾弄潮的父亲、兄长皆战死沙场。 此后甚至牵扯出顾家通敌的罪证,顾弄潮以罪人之子的身份被扣押回皇都时,也不过才十五岁。 经过三年牢狱生涯,被他的皇后嫡姐救出,顾弄潮就雷厉风行地替顾家洗清了冤情,之后顺袭了他父亲镇国王的王爵,开始结党营私,势力逐渐如日中天,在大崇盘根错节。 也是那段时间,言霁的母妃被人诬陷谗害皇嗣,素来与母妃伉俪情深的父皇将母妃打入冷宫,言霁改由皇后抚养,间接养在了顾弄潮府上。 他以前最怕的是鬼,现在最怕的是顾弄潮。 顾弄潮暴戾恣睢,行事罔顾人伦,看过那本书后,言霁越发清楚自己的处境。 作为一个炮灰,哪怕贵为天子,顾弄潮要想弄死自己,勾一勾手指,就会有无数人给顾弄潮递刀。 “陛下,可都记住了?” 老内侍见新帝神情越来越凄切,以为他是嫌礼节繁琐,出言讨好道:“一切自有礼官安排,陛下只需照做就好。” “嗯。”言霁收回视线,落在镜面。 镜子里的少年青涩娇贵,一双明眸水光潋滟,生就龙章凤姿,雍容华贵,不过面色惨白,一脸郁郁寡欢。 他不想死...... 不想死,就不能再走书里写的那条路,不能跟顾弄潮作对。 但父皇驾崩前,也曾逼着他发过毒誓,要他利用顾弄潮稳定朝局后,收回皇权。 父皇瞠目之状犹历历在目。 侯在一旁的侍衣女官低眉垂目,一层层为言霁披上繁琐的衣物,直到穿完三层里衣,继而才是厚重的龙袍,之后又被戴上重重的冕旒。 礼官在门外赞唱一声,由众人拥簇着,起驾前往太平殿。 宫道清晨才清过一次雪,如今又覆上了一层。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言霁探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去接,老内侍跟在御辇旁,提醒道:“这初春的最后一场雪格外浸骨,陛下还是小心点好。” 言霁瞥了眼老内侍,将手指重新缩回了衣袖里。 这位老内侍是顾弄潮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这双眼睛,传到顾弄潮耳里。 如此想着,言霁流露出天真依恋的表情,揪着衣袍,声调软软地问起:“皇叔今日会来吗,我好紧张,他要是在就好了。” 老内侍笑了笑,道:“陛下,该改口自称了。” 言霁呆呆地看着他,状似不解其意,老内侍言罢又道:“陛下继位,王爷自会来的。” “那就好。” 小皇帝重展笑颜,冶艳的容貌微微泛红,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更加耀耀生辉,华丽矜贵,让人看了就再也移不开眼。 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也没人敢多看。 到太平殿时,文武百官已侍立两旁,偌大的广场站满了人,言霁下了御辇,伴随着钟鼓声,一步步经过御道,再上三十九层台阶,礼官高声赞唱后,下方声入洪钟,震响云霄。 “陛下万岁万万岁!” 再进太平殿,开匣取传国玉玺,丞相与一众肱骨大臣进殿行跪拜礼,言霁坐在龙椅上,缀珠后的眼眸美如烟霞,朝下方一扫后,长睫轻轻垂落。 他没看到顾弄潮。 却仍能感觉到一股森冷的视线罩着他,让人犹如身处深海,压抑得喘不过气。 太平殿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系列继位仪式,但仿佛跟言霁没有任何关系,他不用说话,不用动作,他们自行安排好了一切,需要的只是他像个吉祥物一样坐在这里就好了。 可预知剧情后,言霁明白,他不能表现得太正常。 顾弄潮选中他,就是因为他傻,方便操控,在完成父皇遗愿前,他需要做的,是活下来。 “廖公公,你不是说皇叔会来嘛。” 言霁坐立不安地动来动去,由于左顾右盼,面前遮挡的缀珠晃个不停。他声音不大,但太平殿本就庄肃寂静,略带委屈和撒娇的声音便显得更外清晰。 这一下,正搢笏鞠躬的大臣们全都一顿,但又很快,在礼官的高呼中,跪了下去三叩首。 哪怕大臣们面皮绷得再好,依然掩不住不满,这些大臣大多心高气傲,任谁对着一个傻子跪拜,心里都难免愤懑。 言霁流露出一丝笑意。 预知里,就是这些人蒙骗着他,将他一步步推入死地。 趁着叩首之际,廖平赶忙在言霁耳边道:“小祖宗,别说话了,待会出去,王爷自会来为陛下贺喜。” 于是那丝笑意放大了些,终于坐着不动了,同时暗处黏黏糊糊的视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平殿百官朝贺完,便要入太庙祭告先祖、拜社稷、昭告万民。言霁跪在祖宗牌位前,一跪就跪了两个时辰。 膝盖痛得已经没了知觉,冕旒也很重,压得脖子酸痛,言霁只能靠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 一会儿想着,当傀儡皇帝其实也挺不错,没什么需要操心,吃好喝好,只要心态放平和,等顾弄潮丰收之年,自己安心像只猪一样被宰了就行。 一会儿,父皇临死前的画面跃入脑海,布满血丝的怒目,握着他手腕的力道重得掐出青痕,素来溺爱他的父皇致死也未瞑目。 又一会,预知里他被顾弄潮钉死在龙椅上,死后也被曝尸荒野。 言霁就这样想着想着,越来越困,脑袋垂下去的一瞬间,他看到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如山岳般高大,加之被门外的天光拉长,显得诡谲压抑。 背脊泛起密密麻麻的寒意,言霁瞬间清醒,手指缩紧捏住衣袍,犹疑要不要转头。 就在徘徊不定的当口,身后响起低沉幽冷的声音:“陛下不是要见本王吗,怎么本王来了,却置之不理?” 言霁轻咬下唇,露出欢喜的表情,撑地站起身,软着声音喊:“皇叔!” 然而他跪得太久,腿麻得根本站不稳,猛一迈脚,如踩云絮,顿时往前倒去,正扑入顾弄潮怀里。 宣读言诰的声音在太庙外传遍四方,殿内供奉先祖的香烟袅袅升腾,左右侍立的宫人垂着眼目不斜视,对顾弄潮突然出现太庙未加任何阻拦。 言霁赶在顾弄潮推开他前,伸手搂住顾弄潮的腰,明显察觉到对方僵硬了一瞬,尔后头顶响起低低的笑声,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陛下这是作何?” 他一笑,殿内所有宫人皆跪在地上,言霁一心想要印证书里预见的一切是否属实,硬着头皮道:“我......好久没见皇叔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他的下颚、抬起,言霁依顺地抬眸看向顾弄潮,脑海中闪过天命书中他死后的后续。 顾弄潮扶持了新的宗室弟子为皇帝,领兵打仗一统三国,让大崇成为了大陆霸主,再无威胁。一切安定下来后,却又疯批地把年幼新帝杀死,在所有人的拥护下自封为帝,暗中谋划如何将大崇付之一炬。 大概老天爷也看不惯了,三十多岁时,顾弄潮就因积年劳累留下恶疾,猝死于大雪纷飞的三月。 死前,顾弄潮未让一名医师为他诊疾。 既然让他得知顾弄潮迟早会猝死,那他还斗什么啊!先暂且隐忍蛰伏,表面上乖巧做个傀儡皇帝,适当示弱捧着顾弄潮。 只要拼过顾弄潮的寿数。 他不还是照样把漏捡! 2、觉醒二 言霁斜睨向木龛上层层摆放的祖宗牌位,袅绕的香烟下,黑底朱字,每一个牌位代表一位先祖,他感觉自己仿佛正被他们注视着。 片刻的晃神间,顾弄潮呵出一口气,已然推开了言霁,自顾自整理着衣襟,嘴角翘着似有若无的戏谑:“陛下想见的恐怕不是臣,而是你母妃吧。” 晃荡的缀珠后,殊丽的脸庞白了一瞬,言霁低下头,像是犯错的学生,嗫嚅道:“也想见母妃......皇叔,我什么时候,才能接母妃出来?” 他母妃已被打入冷宫四年,至今不知生死。 跪在地上的老内侍狠狠为小皇帝捏了一把汗,如今皇太后的位置还没坐稳,这位小皇帝就想着要将庄贵妃从冷宫接出来,得罪皇太后,不就等于间接得罪了摄政王嘛! 顾弄潮抬手堪称温和地端正言霁的冕旒,而后手指沿着脸颊缓缓下滑,若有若无地抚摸娇嫩脖颈下的经脉,倾身幽幽道:“陛下,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了,嗯?” 四下无声,唯有殿外颂声朗朗。 犹如一条毒蛇辄过,言霁微仰头,颤抖地闭上眼,心下却想着,梦境里预知的剧情看来八成是真的,顾弄潮确实打定主意,拿母妃挟持他。 僵持间,一道轻微的响声打破了殿内紧绷气氛,待到脖颈上的手指移开,言霁脱出水面般大喘了口气。 一名暗探出现在顾弄潮身后,跪地拱手道:“王爷,外边的人快不行了。” 言霁眸光微动,若是以前,他必然不会知道这个暗探所说的“外边的人”是谁,可联系天命书所写的剧情,他想,说的恐怕就是他的四皇兄。 四皇兄并不在五子夺嫡中,因其身体虚弱,常年靠药物维持,素来深居府中不理朝事,剧情里,言霁登基没几日后,四皇兄病逝,其府中女丁充营为妓,男丁流放边关苦寒之地,从此京中,言霁再无可依靠之人。 言霁像是什么也没听到,重新跪回蒲团上,长睫垂落,给人一种不理世事的矜贵之感。 暗探见新皇帝避开了,才起身附在顾弄潮耳边一阵低语,顾弄潮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说了句:“不用管。” 不知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多久,直到外面的祝文声息下,才有人来唤言霁,腿脚发软地由人搀扶着起身,宫殿外已天色昏黄,天幕流霞浮动,而顾弄潮早已不见身影,言霁也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的继位仪式。 从此,便是大崇的少年皇帝。 顾弄潮操控权柄的傀儡。 - “陛下,这个力度合适吗?” 耳畔响起温柔细语,言霁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正软成一滩烂泥似地瘫靠在罗汉榻上,两个丫鬟跪坐在旁边,混着药膏,轻柔地给他按捏积着青黑淤血的膝盖。 小皇帝出身皇家,身娇肉贵,皮肤比宫女还娇嫩白皙,一按便疼得一瑟缩,但也乖巧得很,无论宫女的力度是轻是重,他都一声不吭,默默受着。 毕竟,言霁觉得自己作为傀儡皇帝,应该表现得乖巧一点好。 不过宫女也懂得察言观色,将动作放到最轻。 本是静寂平和的氛围,总管太监进来见到他们慢吞吞的动作,却不由分说地将两名宫女呵斥了一顿,宫女们瑟缩地跪在一旁,小声告饶。 言霁压下心头的不虞,撩起眼皮看向来人,开口道:“跟两位姐姐无关,本就是会疼的,疼了淤血才好散。” 琉璃灯将金碧辉煌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以致廖平谄媚的笑脸也分外明晰:“这两个笨手笨脚,奴婢来替陛下按,平日里下雨天奴婢这把老骨头也是浑身都疼,特别是膝盖,按得久了也会了些技巧,知道怎么按不疼。” 言霁重新将眼帘阖上,将腿伸过去,算是默许了。 言霁正想着要怎么偷偷出宫一次,他要去看看四皇兄,尽力帮一帮,既然给了他预知剧情的这次机会,那么他一定不能再让一切重蹈覆辙。 想得太出神,没察觉廖平已经捧着他的腿按揉了起来,两条腿未着裤履,掩在明黄的云裳下,纤细修长,就连脚趾都浑圆剔透,当真可以说这具身体是被金堆玉砌养成这般娇柔的。 鬼使神差地,廖平借着按捏的机会,悄悄沿着腿腹摸了一把,最后握住不盈一握的脚踝,又滑又嫩的触感让他止不住战栗,就在这时,言霁掀开眼睫瞅了他一眼。 廖平连忙装作无事般,恭恭敬敬地按揉,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老色魔。 言霁垂下眼,心里觉得恶心极了,他不是没听说过廖平的怪癖,全因他曾是跟着父皇身边的老人,又是顾弄潮安插在他这里的眼线,才没好对付他。 没想到,这老太监竟敢将心思打在了他身上。 廖平按得确实不痛,但一接触,言霁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而且一想到顾弄潮将这样的人弄给自己,或许一早就料想到这些,甚至,廖平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染指自己,不光因他只是个傀儡皇帝,还可能有顾弄潮的示意。 这般想着,气得眼尾都染了红晕。 言霁不断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反常,顾弄潮只有对傻子才会放低戒心,而且如果天命书属实,大崇的未来还得仰仗顾弄潮,自己只能忍着。 心底默念静心经。 没人气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忍着忍着,实在忍不住了。 言霁抽回腿,猛地坐了起来,红着眼眶喊:“疼!你怎么按的,朕不要你按了,你就在这,给朕跪一夜!” 廖平忙慌慌张张地倒退两步,尔后砰地跪了下去,边磕头边喊道:“陛下,奴婢真没使劲啊!” 小皇帝眼里还泛着潋滟的水光,像是真的疼极了,闻言,怒气上头道:“难不成你是在说朕诬陷你?” 这会儿,倒知道自称朕了。 陛下突然发怒,殿内其他人全都吓得跪了下去。 廖平暗道不妙,将头磕得更快了些,但没一次磕到实处,声音倒是嚎得跟杀猪一样惨:“奴婢不敢,看在老皇帝的份上,陛下饶奴婢这条贱命一次,跪上一晚奴婢这把老骨头非得散架不可啊!” “叫你跪你就给朕跪。” 刚那两名宫女抖成筛糠地跪在一旁,生怕遭受牵连。 一时没人搭手,言霁只好自己撑着扶手下了榻,走前狠狠踩过刚廖平碰他腿的那只手,这下那凄厉的叫声倒成了真,言霁心底爽快了,没再理会这些人,自顾自回了寝居。 月上中天,言霁没能睡着,正缩在层层纱幔遮挡的龙榻上,给自己揉着青青紫紫的膝盖,一直憋着的眼泪悄无声息滑过玉白的脸庞。 他知道,顾弄潮是真有可能让人欺辱他,这位摄政王什么都做得出来。 窗棂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言霁囫囵将眼泪擦干净,撩开床幔,摇曳的烛光停止颤抖后,下方已跪着一人,黑衣劲装,面容刚毅,是父皇生前暗中留给言霁的那支暗卫头领。 暗卫由太宗祖秘密培养,传给父皇时已经破落,现在传到言霁手里,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但暗卫营还在,也都绝对忠心,而忠心,是目前言霁最急需的。 “起来吧。” 天命书上写着,他未来便是靠无影卫一步步扳倒顾弄潮的。 言霁走下床,墨发如瀑甫落身后,初春的天气依然严寒,影一忙去拿了件挂在衣架上的龙袍披在言霁肩上,又扶着他坐在书案前。 “主人,穆王确实时日无多,如今已神志混沌,辨不清人,恐怕就这两天了。” 影一带来的消息让言霁狠狠心惊了一把,他分明记得一个月前见四皇兄的时候,对方虽身体不健,但也尚能行动,如今怎地这般严重。 “差人去看过没?” 影一沉重地摇了摇头:“穆王府被封,不许进出,说是查到通敌的罪证,人人自危,就算出再多钱,也没人敢去给王爷瞧病。” 言霁垂下眼睑,恍惚地看着案上那本治国论,这案上一摞摞书还是四皇兄遣人送来的继位礼,前两天他还抱怨,四皇兄如此做法太不人道,如今想来,恐怕是家当都被查封,实在没有能送出手的。 他低声道:“影一,我想出宫。” 影一没问缘由,直接一个办法:“三日后摄政王会去京郊的别院暂住,当晚子时我们的人轮守宫门,可以出宫。” 言霁悄悄拽紧了那本治国论,紧张地心跳快要破出喉口。 在顾弄潮眼皮子底下偷溜,想想就刺激。 或许是刺激过头了,当晚言霁浑浑噩噩睡着后,竟梦到一些过去的事。 那时父皇刚将能号召无影卫的坠子交到他手里,母妃似乎已经预知到什么,眼眸里蕴含着深深的悲哀。 父皇揽住母妃的肩,安抚道:“以后若是霁儿继位,无影卫多少会有点用,但朕希望我们霁儿能当个闲散王爷,届时无影卫也将护他周全。” 母妃的声音轻如云渺:“陛下就不能护着我们母子么?” 父皇沉沉长叹,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大崇已经从根开始烂了。” 之后言霁过续给刚为家族洗清冤屈的德昭皇后,镇国王府,初见顾弄潮时,其人一身黑袍玄襟,立于池畔,姿态悠闲地撒下一撮鱼食,回眸看来时,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显得寂寥又温柔。 估计是第一次见时留下太深的印象,导致之后哪怕很多人告诫他顾弄潮有多可怕,言霁都没当真。为了逃离皇宫的尔虞我诈,还以去太学院方便为由,央求他父皇能让他借住镇国王府,全然不顾当初父皇有多反对。 他满心依赖地窝在顾弄潮怀里习书写字,从十三岁,被顾弄潮养到十七岁,甚至一度将镇国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现在想来,他竟也不知道,是如何跟顾弄潮走到天命书中不死不休的地步。 清晨,宫人来叫言霁起床。 新帝登基本会休沐三日,但不意味着做皇帝的也能清闲,他今日得按例去给皇太后请安。 被伺候着梳洗完,出外殿时看到廖平仍跪在地上,佝偻着背脊气若游丝地哀嚎着,像是一只折断了腿骨的老癞皮狗。 言霁走过时,廖平忙膝行过去抱住他的腿,喊道:“陛下,奴婢知道错了,求您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奴婢还得继续给您做牛做马呢。” 明明跪了一晚上,这么一把老骨头必然连动一下都费劲,可言霁看他行动自如,膝行得也挺快,昨晚自己没叫人监督,这老家伙肯定阳奉阴违了。 他思索着问了句:“做牛做马?” 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廖平连连点头,言霁笑了一声,姝容生辉,下一刻便坐在廖平佝偻的背脊上,天真烂漫道:“那就劳烦廖公公,驮着朕去永寿宫吧,可别误了朕给太后请安的时辰。” 廖平被一压差点直接趴地上,艰难支撑着后背的重量,背脊颤抖如筛糠,廖平几乎生出错觉,这位十岁都还不会写文习字的小傻子,其实根本就不傻! 扭头一看小皇帝清澈剔透的眼睛,这丝怀疑又在动摇。 最后言霁没能如愿骑着廖平去永寿宫,只出了殿门他就下来了,嚷嚷着坐着没有软辇舒服,就此放了廖平一马。 然而他还没到永寿宫,这事就传到了太后耳中,美若云霞的女子半倚在美人靠上,精美奢华的护甲撂过云鬓,浅笑着看池塘里的红鲤竞相争食,慢悠悠道:“你素来就爱看这鱼儿争食的画面。” 将它们囚于一方池塘,只需抛下一点饵食,就能让它们争先恐后地争夺,它们永远也逃不脱这方池塘,只能依赖着投食者,还满心感激。 顾涟漪心里升起一阵阵寒意。 同时又生出囚困一朝皇帝的快感,轻声细语问:“这只鱼儿,你打算玩多久才吃掉?” 身着黑衣莽纹的青年不动声色,负手将手心的饵食全洒入了池塘,宫人拱手奉上湿巾,他接过仔仔细细将指缝也擦了个干净,才抬起锋芒毕露的黑眸,直直看向被众星捧月着迈入永寿宫的小皇帝。 小皇帝同时也看见了他,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顾弄潮勾起一抹无甚弧度的笑。 “再养肥点,才美味。” 小鱼儿受惊般投入池水,泛起一连串涟漪荡漾。 3、觉醒三 “母后,这是御膳堂刚弄出的新菜品,说是能滋补养颜,你尝尝。” 言霁乖顺地亲自盛了碗玫瑰燕窝羹递给皇太后,太后翘着兰花指喝了一勺羹汤,眸光微动:“果真不错,听闻这还是皇帝去御膳堂亲自指导御厨做出来的?” 言霁腼腆地笑了笑。 他跟太后其实并不算亲厚,但她是唯一能让顾弄潮听上一句话的人,若是能让顾涟漪向着自己,将来顾弄潮忍无可忍想杀了他自个儿登基时,或许还能得一两句好话,能让他死得体面些。 眸光一转,他看向顾弄潮,顾弄潮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了他许久,见言霁终于看向自己,似笑非笑道:“陛下似乎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言霁背脊僵硬了一瞬,问道:“有哪不一样?” 顾弄潮凑近了些,捏着言霁的脸左右看了看,意有所指道:“比以前,懂事了些。” 那张瑰姿艳逸的脸被捏得有些变形,但丝毫不影响其惑人的魔力,反而因为两颊边未褪的软肉被捏起,显得更加乖巧。 言霁掩下心慌,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满目信赖地唤道:“皇叔。” 声音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顾弄潮晃神了下,自小皇帝知事后,就很少再朝自己撒娇。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弄潮眯了眯眼,手下不由加重了力度。 正在言霁感觉难受时,太后放下琉璃碗,拾起手帕按了按嘴角,道:“沛之,过两日你回别苑时,也替哀家给父亲母亲上柱香。” 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后在说这句话时,刻意垂落的眼睫下隐藏着对顾弄潮深深的惧意。 顾弄潮松开言霁的脸,眼底拢起沉沉的阴翳,大殿的气氛霎时变得格外沉寂,就连侯在一旁的宫人也都察觉到,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顾涟漪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摆了摆手道:“皇帝刚继位,想来政务繁忙,今日便跟你舅父去御书房,不懂的问他就是。” 要跟顾弄潮待一天?! 言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看向这位舅舅,在私底下,太后总爱让他叫舅父,但顾弄潮袭了王位,遵循大崇礼节,自己应尊称他一声皇叔。 言霁表面乖乖地应“好”。 扶着太后进了内室,又被太后握着手,悉心叮嘱了些当皇帝应礼贤下士之类的话,出来时,顾弄潮已经在外等着了,言霁走到他身边三步远的位置就止了脚,琢磨着道:“皇叔若是有别的事,我自己去也行,不懂的我就问御书房的学士。” 顾弄潮懒懒道了声:“自称。” 言霁垂下头,战战兢兢地道:“朕......” 顾弄潮嗤笑了声,率先上了轿子,言霁左右一瞄,没有别的轿子了,且这个轿子一直没走,似乎在等他,只好也硬着头皮上去。 轿子里的空间不大,原只供一个人坐,言霁钻进去后看到没有多余的位置——顾弄潮大刀阔斧就将整个座位占满。言霁窘迫地手脚没处放,转身又要出去,动作却在顾弄潮撩起眼皮看他时僵住。 顾弄潮......究竟何意? 难不成,想让他在轿子里蹲到御书房? 胆大包天,狼心狗肺! 骂完,言霁又默默对自己道,没关系,虽说如今他暂落平阳,但只要熬到顾弄潮猝死后捡漏,他就能逆风翻盘成为人生赢家。 这之前暂时屈辱点,蹲一蹲也不碍事。 如此想着,言霁朝顾弄潮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咬紧牙龈蹲了下去...... 顾弄潮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继而浮现出恶劣的笑意,像是蒙着人皮想吃人的恶魔:“陛下,你也可以坐臣腿上。” 言霁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蹲着挺舒服的,我就喜欢蹲着。” 顾弄潮依旧勾着漫不经心的笑,重复了一遍:“臣说,陛下可以坐臣腿上。” 这是命令的语气。 视线交织在一起时,言霁突觉脖颈一阵凉意,黄袍下的身体霎时绷紧,磨磨蹭蹭往轿子深处爬进去一些。 可恶的顾弄潮,等你死后朕定要在你坟前蹦迪! 还要请戏班敲锣打鼓,来一首《刘秀还乡》,唱它个三天三夜! 当手指搭上顾弄潮的膝盖时,言霁难以言喻地生出一股羞耻感,温顺乖巧的表情几度差点扭曲。 这又不是小时候了....... 一股巨力擒住言霁手腕,将他往里一带,被革带束着的纤腰握于一掌间,言霁面色臊红,浑身紧绷如一尊僵硬的石像般,坐定在顾弄潮腿上,大脑当机死路,连耳朵都在喷着热气。 耳边响起一道轻笑,顾弄潮慢悠悠地问道:“不乐意吗。” 言霁扬起笑容:“怎么会呢。”心里骂骂咧咧。 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了起来,在里面待的每一秒都像被拉长般无比难熬,言霁垂着眼不敢乱看,身体也不敢乱动,甚至抬了抬屁股,不敢彻底坐在顾弄潮腿上。 但一直维持虚坐的姿势,腿逐渐开始发麻,且不说他昨天还跪了那么久,膝盖隐隐又在作痛。 言霁蹙眉咬了下唇,腰间软肉突然被恶劣地掐了一下,他瞬间完全坐在了顾弄潮腿上,眸底惊慌地看过去,恰在此时,顾弄潮抬手碾过言霁眼尾,声音凉薄道:“眼睛这么红,昨晚哭过?” 言霁偏头避开,手指攥了攥身下的衣袍,倔强道:“怎么可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就算跟顾弄潮说自己被廖平那狗太监欺负了又能怎样,那是顾弄潮的人,顾弄潮怎么可能为自己出头。 顾弄潮垂目看向鼓着腮帮子的小皇帝,少年天资国色,璀如蛟珠,如今这个年纪,什么都写在脸上,不满也好,害怕也好,哪怕藏得再深,也会在某一时刻流露。 虽然没指望顾弄潮,但当久久没再听到声音,转头看到顾弄潮已经闭眼假寐时,依然难免失望。 多问一句有那么难吗,指不定他就说了呢?! 言霁再次默念心经:只要命长熬过主角,炮灰也能再次把漏捡。 在他念到第一百多遍时,御辇终于到了御书房门口,言霁下轿的时候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幸而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站稳后不敢耽搁,让出位置,并亲自撩起轿帘将摄政王请了出来。 顾弄潮的脸色突然间变得很差,言霁早已经习惯他喜怒无常的情绪,道了句:“皇叔,小心脚下,别摔了。” 在你替我打出天下前,可不能有事。 顾弄潮转眸盯进小皇帝眼中,眸子黑沉如渊,只见小皇帝依旧满目充盈着信任和依赖,不似作伪,然而也正是如此,让顾弄潮有种失了掌控的感觉,他刚以为看透了小皇帝的一切情绪,然而短短一会,他又看不清此人。 直到进了御书房,小皇帝都殷勤备至,一切不假他人之手,对顾弄潮悉心关照,就连墨汁都自己来研。 素来皆传红袖添香,如玉雕琢的少年研墨也有别样一番风味,明艳黄袍垂落玉石地面,衬托出身姿挺拔如竹。他低眉垂目,眼睫纤长,一手扶袖,袖下露出截白皙瘦俏的手腕,慢慢转动着碾磨墨锭,芬芳的墨香自其中浮动,徘徊在偌大的御书房中。 言霁研了会儿,踟蹰地问:“皇叔,这次你要在别苑待多久?” 顾弄潮身有恶疾,旁人都说是战场上落下的病根,每月都要去别苑修养,不过时间有长有短,言霁想打探顾弄潮会走几日,如此好计划去见四皇兄,弄清楚通敌一事的真相。 顾弄潮抱臂靠着椅背,眸光清冷似漱冰濯雪,意味不明地反问了句:“陛下,你可知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为何是你?” 当然知道,因为你们都以为我傻。 言霁抬起眼眸,不解地摇了摇头。 “大崇交到你手上,毁灭的速度会加快。因为你根本就当不了一个合格的皇帝。” 言霁暗暗磨牙。 顾弄潮笑了声,只是那笑容让人剔骨生寒,他拾起案上堆积的一本奏折,展开时幽幽道:“你只要听话......”一如既往地只说半句。 皇帝批奏折用的墨是朱色,言霁磨的便也是朱墨,这墨红得像血,粘稠得流动。而顾弄潮便用这墨,在奏折上逐本写下批语。 顾弄潮一处理政务时向来不爱人打搅,言霁便没再吭声。 朱墨在研磨下越来越多,言霁看着有些犯晕,顾弄潮的话,又让他想起天命书中自己的结局,顾弄潮将他钉死在皇位,如恶魔般低语:“不听话,就得死。” 从天命书窥见的画面里,那时溅起的血也是如这朱墨一般,从皇位泊泊流淌而下,染红了御台皇袍,如蛛丝网在太平殿的地面蔓延。 言霁身体轻颤了下,心里难以遏制地弥生出惶恐焦虑。抬眼偷瞧顾弄潮,然而顾弄潮神色如常,专心批着奏折。 本朝设有三省,中书省起草政令,尚书省管理政务,门下省审核政令,尚书省下又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再下方的地方州县自不必说,每日呈上来的奏折没有上千也有数百,由门下省过滤后交给摄政王裁决的,也有不少的数量。 若是叫言霁自己批奏折,从白天到黑夜,就已经累得身心俱疲,绝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搞朝斗,是以言霁一直很佩服顾弄潮,他真是个奇人。 若这就是顾弄潮口中一个合格皇帝的基本素养,言霁认为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做不到。 顾弄潮批奏折的速度很平稳,但在翻开下一本的时候顿了一下,迟迟没注下批文,良久后,他轻轻一笑,将那本奏折推到言霁面前,并道:“这是你四皇兄呈上来的。” 言霁心脏骤紧,接过折子展开。 穆王在奏折上言辞恳切地解释自己并没通敌,如今他已命不久矣,不期望能沉冤昭雪,只希望死后府中上下能得一个恩典,不要被他牵连。 上面的字迹潦草,如同倾塌的房屋歪歪扭扭,能看出写下这一份没有污渍的奏折,已经费了很大的劲。 言霁握着那封奏折,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顾弄潮好整以暇地询问道:“陛下,你说臣该如何处置?” “不然......”言霁声音低得微不可闻,坚持着说完:“再查查?” 顾弄潮转过头,似笑非笑瞅着言霁的每一丝表情变化,正在言霁无所适从时,顾弄潮森寒地笑了下:“臣便教您的第一个治国之道。” “——心狠手辣。” - 无比煎熬的一天终于结束后,言霁依旧没想明白顾弄潮那句话的意思,白害他担惊受怕了一整天。 回到寝居,卸下那一身皇袍,言霁彻底松懈下来,由内侍伺候着用完晚膳,廖平一瘸一拐地上前问他要不要去御花园走走消食。 言霁瞟了眼他的膝盖,廖平一瞧言霁眼神在往哪看,立刻卖起惨:“奴婢不痛,陛下罚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想过了,以后陛下才是奴婢的天,奴婢的地,奴婢从今往后,都只伺候陛下一人。” 阁楼外晚霞绮丽绚烂,落日前的万丈金光照在金殿檐角,前日的积雪已在融化,言霁倚在栏边吹风,听完廖平这话后先是笑了下,一脸天真道:“廖公公不是一直都只伺候朕的么?” 廖平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光听那声音言霁就觉得膝盖疼,他膝行两步抓住言霁的衣摆一角,布满沟壑的脸皮微微抖动:“陛下请再信奴婢一次,咱去御花园,奴婢驮着您消食,奴婢给您当牛做马!” 言霁嫌脏,将人踹开。 廖平若是真被他赶出承明宫,自然成了顾弄潮的弃子,顾弄潮手里弃子的下场都不好过,廖平明白,所以才有如今这番忍辱负重。 言霁又不是真傻,虽分辨不出谁说的真话谁说假话,但他懂得如今唯一保护自己的道理,就是谁也不相信。 这承明殿里的宫人,没有一个他敢信。 只不过现在他也要装傻,暂时无法将廖平逐出宫。 - 等了两日,无影卫送来密信,顾弄潮终于动身去往别苑,言霁待在殿里惴惴不安地坐到了夜幕降临,只等天黑就要做一件十分刺激的事。 廖平虽察觉到他的情绪,但识相得没像以前一样多问,只哄着言霁多吃了些果点。 这两日廖平倒像是真醒悟了,什么活都抢着做,对言霁鞍前马后、言听计从,不过言霁依然不肯信他,反而比以前对廖平更加警惕。 言霁如往常一般,到了时间沐浴歇下,宫人自觉退出寝居,只留一名内侍在外间守夜。 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言霁借着昏暗的月光从壁匣摸出一早准备好的催梦香,再摸索着将香炉里的换掉,等香烟升起时,他用湿巾捂着口鼻,悄悄将通往外间的小门拉开一条缝,好让催梦香溢出去。 无影卫给他的香功效很猛,没一会,外面便响起一道倒地的声音,言霁开门看了眼,守夜的那名太监已倒在地上昏昏大睡。 这香的量,够他睡上三个时辰了。 窗棂被叩响三声,言霁顾不上将太监放小床上去,快步过去推开窗户,暗卫递给他一套太监服,并压低声音说了句:“宣武门。” 言霁关上窗,快速换好衣服,走前给枕头穿上自己的里衣,放进被子里,弄完一切从窗户翻了出去,低头偻腰抹黑从小门出了承明宫。 另一边,廖平从暗角拐了出来,看着宫道尽头渐行渐远的小太监,眸底生寒,对身后的徒弟道:“快去通知摄政王。” 宣武门前停着一辆夜香车,一名拉车的太监着急地左右张望,瞅见夜色里小跑过来的身影,连忙拽着他的手道:“你可让我好等,快些忙活去,耽误了当心晚饭都不给你留。” 浓臭冲鼻的味道让人头晕目眩。 言霁接过甩来的麻绳,差点没忍住吐出来,那太监催促道:“愣着作甚,赶紧的!” 前方宫门森严威仪,火星点点,禁卫军严守巡逻,言霁忍着恶臭收回看向身后的视线,那一刻他觉到一股被人窥伺的阴寒感。 4、觉醒四 宣武门的守卫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得不拉着夜香车往前走,路过太监时,言霁与之对视一眼,太监恭敬地垂下头。 是无影卫的人。 言霁总有些不安,临近宣武门前借着夜色的掩护,压低声音问道:“确定万无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陛下只管放心。” 到了这般关头,言霁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宣武门前守卫照例将这辆夜香车拦下,不过皆捏着鼻子,没人愿意靠近,那名太监推着笑脸凑上去,穷极市侩的模样:“几位大哥守门幸苦了,这溜皮刚来的,耽误到现在,劳烦几位通融下。” 言霁低着头,太监帽遮挡了大半面容,那几个守卫扫了他一眼,随便查了下车,就嫌弃地摆了摆手,让了行。 宫门被推开了些,通过时言霁快速扫了眼这几个守卫,没看清哪个才是无影卫,太监推搡了他一把,催促道:“快点,早弄完早回来,省得宫门关了这大寒夜的你睡街上去。” 这是在提醒他,要趁换岗前回来。 言霁拉着夜香车往前走,直到出了宣武门的范围,拐进一个巷子,里面已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太监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躬身道:“陛下,这马儿识路,无需人驱赶便可到穆王府,在外无影卫不能被发现,但会在暗中保护您,接下来的路得陛下自己走了。” “好。”言霁看了眼那只无主的马儿,快速上了马车,刚一坐稳,马儿便跑了起来,一路又快又稳,冰凉的夜风卷起车帘灌进车厢内,冻得言霁缩在角落里直打颤。 提了一夜的心在冷风中渐渐平静,有了心力想四皇兄的事。 四皇兄是几位皇兄里最护他的,也是最无欲无求的,要说他会通敌,言霁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但天命书里写过,穆王确有通敌之嫌。 如果去问了,四皇兄否认,是不是证明,天命书也不全是对的? 虽然四皇兄可能会蒙骗他。 马车停在王府的后门,下车后言霁摸了摸马儿的头,这只黑马特别灵性,在他手心蹭了蹭,下一刻,掩在缕缕垂落的绿藤下的木门吱呀推开一道缝,灯光从缝里泄出,老仆探出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黑暗,低声问道:“谁?” 四角提灯往上抬了抬,老仆看到太监帽下那张容止清绝的脸后,瞳孔微颤,手上一哆嗦,忙不迭跪了下去,一声恭迎陛下没来得及说,言霁已拽着他的手将人扶起:“无需多礼,带朕去见穆王。” 无影卫做得果真毫无痕迹,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此时皆已晕倒。 老仆又查看了一遍,确定他们并无意识后,赶紧将木门关上后提灯领路在前,边说道:“王爷要是知道陛下来了,定会十分欣喜。” “皇兄的病情?”言霁问出心中忧虑。 老仆听后,沉默地摇了摇头,佝偻的背脊像是压了万重山。 一路走来,偌大的王府竟没亮一盏灯,他们如走在浓稠无边的黑墨中,唯有手中这盏灯能堪堪照亮方寸,四下静得出奇,大约是怕小皇帝害怕,老仆寻了些话打破这无言静默:“陛下出宫一事可有人知晓?” “没人知道,朕偷溜出来的。” 老仆脚步顿了下,忍不住心惊:“若是被那位知道,您这......” 言霁习惯性地咬唇,没接话,老仆也不再多说,加快了脚步,很快便将他送到了唯一亮着灯火的院子里,从水榭转进去,朱红菱格门开着半扇,里面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临到近前,言霁却止步在门外,老仆将提灯交到他手中,叹了口气:“进去吧。” 屋内烧着火盆,进去没一会儿,就驱散了一路携身的凉意。层层纱幔后,一位穿着朴素白袍的夫人跪在榻前,旁边是碎了一地的药碗,榻上的人已病得不成人形,由夫人扶着呕出一大口鲜血。 见此一幕,言霁眼眶酸涩无比,这是他世上仅有的兄长了。 那位夫人回身拿手帕时,率先看到言霁,惊喜道:“王爷,王爷!是陛下,陛下来看你了!” 穆王兀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几乎无法聚焦,艰难地辨认出眼前的少年后,他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衣袍,颤抖地问:“十一,是我的小十一吗?” “皇兄......”出口的声音破碎不成音调,言霁跪在兄长床前,哽咽地哭泣:“我来晚了。” “十一,十一。”穆王捧着少年的脸一点点描绘,眼中亦是泛起泪花:“没晚,没晚,你能来,皇兄就高兴。” 此前那名夫人跪在一旁抹了抹眼泪,提起笑来:“陛下难得来一趟,妾身去准备些茶点,你们慢些聊。” - 京郊一处位于山腰的别苑彻夜通明,其内层台累榭、雕梁画栋,丝毫不输京中名宅。跟穆王府不同的是,即便深夜,侍女们依然身着云纱轻衫,往来其间,只是皆面色沉郁,低着头匆匆不语。 一只快马打夜色中闯来,侍卫跳下马,将缰绳甩给门童,便快步迈入府中,穿梭过花丛阁楼,来到最深处的竹林,这里的温度奇冷无比,云萦雾绕,冰霜覆盖竹枝,仿佛连带这片空间都被冻结。 顾弄潮趺坐在寒气袅绕的水潭里,听到有人靠近的窸窣声,掀开冰晶凝结的长睫,冷眸微转,幽深晦暗。 侍卫跪在不远处,禀告道:“宫内传来消息,小皇帝出了宫,已往穆王府去。” “急急忙忙的,那穆王府难不成还能吃了他?”顾弄潮嗤笑了声,长眉斜飞入鬓,肆妄邪气,仿佛对这件事毫不上心。 侍卫神色一动,道:“王爷早已知晓?” 一片翠绿竹叶自竹枝飘落,缓缓落在水面,顾弄潮看着那圈荡开的涟漪,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温柔:“你当为何无影卫能在我离宫时换岗,陛下要想出去,那便让他去,之后他就会知道,这深宫中,能依靠的唯有本王。” 侍卫心惊胆战地低下头,脸色煞白:“王爷打算?” 顾弄潮脸上温润的笑意逐渐放大,出口的话却让寒潭的气温越发冰冷:“既然都等着想看本王做出反应,那便如这些人所愿。” 哗啦破水声响起,顾弄潮从水里起身,一层湿透的薄衣紧贴劲瘦身躯,肩胛的位置隐约现出艳红的花纹,他赤足上岸,拾起石台上的貂毛长衣披于身上,微扬的眼尾寒意逼人。 直到过了很久,竹林早已无人,侍卫才双腿发软地站起身。 九五之尊,亦不过是那个男人的掌中物。 - 夫人走后,屋内只剩兄弟二人,言霁想去叫无影卫寻个医师给四皇兄诊断病情,穆王却抓着他的手摇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十一不必劳心,你来这趟,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言霁努力将下憋的嘴角往上提了提:“没,顾皇叔对我很好,他同意我出宫的。” 穆王靠在床头轻笑,温文儒雅依若从前,像是看穿了这个拙劣的谎言,却并没拆穿,只是道:“从今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你只要活着,大崇朝就有希望,十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在扳倒顾弄潮前,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 言霁低垂着头,问道:“皇兄,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是跟顾弄潮一伙的呢?” “那你是吗?” 言霁久久没有回答,穆王再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仿佛要把肺咳穿,他攥住言霁的手,断断续续道:“十一,你是我们言家的皇子,顾弄潮就一定不会放过你,我知你一直不想陷到这个泥沼里,但事已至此,你不得不入局,朝中尚有些人可用,太傅、尚书,皆是我们的人,你有什么事,可去请教这些老臣。” 言霁怔愣地看着四皇兄,眼眶通红,头开始有些晕眩。据他所知,四皇兄从不涉朝政,他又是如何知道哪些人是保皇党? 在天命书中,直到四皇兄薨逝,自己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诸多谜团都连同四皇兄一起被埋葬,这次,言霁不想再稀里糊涂下去。 言霁直接问道:“四皇兄通敌之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你给我证据,我会想办法为皇兄翻案。” “翻案?” 穆王笑了笑,看着言霁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皇兄只求你,帮皇兄护住这府中上下老小,其余,随天定吧。” 哪怕如今已病入膏肓,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穆王也依然不愧是京中四杰之一,琼秀风骨,俊雅斐然,也因病容,多了些琉璃般易碎的气质。 这样的人,言霁难以相信,他会通敌卖国。 想起过去听到的传闻,言霁心尖微颤,轻声问道:“皇兄,我曾听闻......你早年跟府里的通房孕有一子?如果你有想护之人,我可以带他走,绝无人会察觉。” “没有!”穆王斩钉截铁,双眼霎时充血般赤红,猛烈的情绪激荡下,再度费力地咳嗽起来。 言霁吓了一跳,赶紧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穆王缓过来后,歉然一笑:“吓到陛下了,不过是些早年坊间谣传,陛下不可当真。” 言霁确实受了惊,还没缓过来,只愣愣地点头。 可书里分明写的是,那个小孩成长起来后,成为了顾弄潮最大的敌人,可以说是文里最大一个反派boss。 四皇兄也在骗他。 葳蕤灯火下,穆王抬起那双失神的双眸,喃喃道:“为了大崇的正统,做出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过了会儿,他松开一直紧攥着言霁的手,道:“你出来这么久了,快回去吧。” 眼看换岗时间也快到了,言霁不敢久留,起身扶着四皇兄躺下,临走时无意间睹见案台上展开一半的画卷,落款标的是一位当世大儒的名讳。 穆王见他注意到那幅画,便笑道:“十一喜欢,便拿去吧。” 倒不是言霁喜欢,只是他知道顾弄潮喜欢作画,还爱收集名画,所以才停顿了这些许。 听四皇兄说要送他,言霁没假客气,乖巧道了声“谢谢皇兄”,将画卷好系上结,抱在怀里。 穆王咳嗽声渐熄后,道了句:“你母妃,也爱名画。” 言霁沉默了一瞬,转身看向床上瘦削的人影:“皇兄,当年我母妃究竟有没有毒害皇嗣。” 印象里,母妃温柔宽厚,那双眼睛仿佛辽阔的瀚蓝大海,能包容世界一切,她的声音比最优美的旋律更能安抚人心,宫中不少人都得过母妃帮助,直到现在,依然私下一直在感怀贵妃恩德。 言霁九岁时曾解过一本行军列兵的死题,短暂地被誉为过神童,可就在那年冬天,他失足掉进潭水,救起后发了一场高烧,醒来连字都不识得。母妃告诉他事事不可冒尖,这深宫吃人不吐骨头,懂得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想到贵妃娘娘,穆王眼中流露出崇敬与虔诚,那神态让言霁想起了菩萨座下的信徒。 穆王看着言霁,坚定道:“她不会。” 枯槁苍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抚上言霁昳丽的脸庞,眼中蕴染经年深藏的怀念:“你长得跟贵妃娘娘很像,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言霁垂下头,眼眶些许湿润。 穆王收回手:“快回去吧。” 这一走,或许将天人永隔,言霁深深看了四皇兄一眼,将这个模样刻进脑海,确保自己不会忘记后,转身离开。 推开朱门时,纱幔后传来很轻的一声:“请你替皇兄们,守护大崇朝的未来。” 5、觉醒五 庑房传出一声声惨叫,伴随着凄厉的哭泣和求饶,外面还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隐约听到屋内混杂着廖总管怨毒的辱骂。 “他是个什么东西,要说就那身份,也是看着高贵,实则比我们这些都不如,不过摸他一把,踩得我手背现在都还疼,麻蛋玩意儿!” “老子随便糊弄糊弄,还不乖乖啥都听老子的,妈的,哭,哭啥,给老子笑!” 一阵翻箱倒柜声后,里面的哭声止住了,过了会儿,廖总管骂了声,吼着:“笑得不像,重笑,你今儿个要笑不出模样,老子保准你走不出这间房!” 随后又是破空的鞭打,过了会儿,房门被推开,廖平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指着那两个丫鬟道:“都给我送进来。” 徒弟刚要拽着人进去,其中一名小丫鬟又踢又打,趴着房门死活不肯进,另一个丫鬟却已是吓软了脚,趴在地上哭嚎。 正鸡飞狗跳时,庑房涌进大批侍卫,为首的老者看了圈,冷声道:“廖平呢?” “谁叫你爷!”廖平兴致被坏,一脸阴云地大步迈出,看到老者后,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捋着袖子抹了把冷汗,哆嗦道:“吴老咋亲自来洒家这地儿了,有什么只管招呼一声不就成,这是......” 他抬眼偷了眼吴老身后森铁精卫,冷汗冒得更凶了。 只不过吴老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板正冷然,什么名堂也瞧不出,只吩咐道:“王爷叫你过去。” “王爷回来了?”廖平立刻堆出谄媚的笑,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摆,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 他转头朝已被这幅阵势吓傻的徒弟使了个眼色,忙跟着吴老走了。 - 言霁的马车还没到宫门前,就被拦截了下来,影一勒马悬停,而后钻进车厢快速道:“摄政王发现您擅自离宫,如今宫门戒严,进不去了。” “他怎会发现?”言霁微睁大眼,撩起车帘远远看向灯火明亮的宣武门,只见此前放他出去的那轮侍卫已经被换下,如今守门的,是顾弄潮手底下的禁军。 宫门下还悬掉着一个东西,看身形是个人,却已不知死活,言霁努力辨认着,似乎是之前率先出口放他出宫门的那个侍卫。 心脏骤然缩紧,继而剧烈跳动起来。 但其实,他在离宫前也做过最坏的打算——被顾弄潮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发现,如今,估计已启动第二计划。 正想着,车壁被人叩响,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下的人站在下面,晚风掀起斗篷一角,只能看到帽檐下朱红的嘴唇,此时那张朱唇微启,低声道:“别耽搁了,影一快带他走。” - 承明殿突然被士兵团团围了起来,在禁军的簇拥下,顾弄潮慢腾腾进了殿门,下方已瑟缩地跪成一团,廖平拧着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太监从侧门出来,看到顾弄潮连忙请功道:“王爷,今晚就是他守夜。” 小太监还没从迷香中缓过劲,一脸呆愣,本能得直喊着疼,他耳朵都快被廖平揪下,一见顾弄潮,吓得也顾不上痛了,哆哆嗦嗦地连话也说不完整。 廖平厉声怒斥道:“你怎么守夜的,陛下被贼人掳走竟都不知,你就算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这一下,小太监彻底被吓清醒了,砰地跪在地上,大喊道:“王爷!奴婢没听见寝殿内有动静啊,亥时陛下就已睡下,之后奴婢一直守在门外,陛下确实一步都没出过寝居!” “你还敢说!”廖平指着小太监的鼻尖愤怒道:“洒家去的时候,你还在会周公呢!” 顾弄潮捧着茶盏轻轻吹拂热气,目光扫过下方,像是在看戏台上唱曲,廖平在这样的眼神下慢慢萎靡下来,赶上前一步,卖笑道:“陛下遭贼人掳去,是奴婢亲眼瞧见的,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反倒害了陛下,这才赶忙去支会王爷。” 顾弄潮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那还多亏廖公公。” 廖平低眉敛目恭顺道:“都是奴婢应当的。” 一波波侍卫进来禀报并没找到小皇帝,一切都在廖平意料之中,此时小皇帝恐怕正在离宫出走的路上,等抓回来,王爷对之失了耐心,还不是落回自己手里。 暗自得意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自阶下响起,矜贵秾丽的少年披散墨发、一身轻衫出现殿门,一脸惊愕地看着里面严阵以待的架势,迷茫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怀里抱着一堆书,看样子刚从床上起来,肩上只搭了件狐裘,绒毛托着的小脸冻得苍白,在看到高座上的摄政王后,惊惶的神色慢慢褪去,弯着眼眸道:“皇叔不是去别苑了吗,怎么回来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出现,在场所有人皆是一副见鬼的模样,其中廖平更甚,身体剧烈颤抖,惊恐地喊道:“你不是出宫了吗!” 他情绪太过激动,没注意到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言霁倒是从容自得走进殿内,歪了歪头好奇道:“谁说朕出宫了,宫门下钥,谁还能进出?” “可我分明看到......”廖平猛地住了嘴,紧咬着牙不再言语,此时他已明白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就算不说,可能也逃不了一顿板子了。 言霁眸光澄澈,还在疑惑地看着他,正在这时,顾弄潮放下茶盏,开口道:“你去哪了?” 面对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言霁收敛起外露的锋芒,将书递给贴身宫女,乖顺道:“朕夜里睡不着,想将案上没处理完的奏折弄了,可有许多朕都看不懂,这才去御书房找了些书看。” 他狐裘里穿得本就单薄,冻得呵气成冰,往靠近火盆的地方靠了靠,接着道:“本来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但朕中途遇到了点事。” 顾弄潮懒洋洋地问:“何事?” 言霁的目光再次瞥向廖平,状似天真烂漫地眨了眨眼:“朕撞见一个宫女,宫女额头破了,满脸的血,抽抽噎噎地跟朕讲了个庑房里老魔娶亲的故事。” 廖平纵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霁,恰好撞进言霁浅笑的桃花眸中。 随后,言霁转头对顾弄潮道:“皇叔,我们去看看怎样?” - 言霁确实遇到了宫女,但宫女并没有跟他讲述那一段屈辱的经历,言霁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看过天命书。 总之,廖平绝非善茬,这样的人,他不能留在身边。 就算要监视他,顾弄潮也应该换一个人来。 天际破晓,视野所见昏蒙暗沉,众人站在庑房前的空地,刮骨的寒风卷过蛮荒生长的长草,庑房内一排排房间陆续亮起灯,不少太监衣服都还没穿好就匆匆忙忙出来,看到遽然降临的两尊大佛,惊恐地跪了一片。 言霁已换了件厚实的衣服穿着,手里捧着汤婆子,宫人在他身后撑了把伞挡避风寒,金贵娇气的模样让在场冻在寒风中的众人暗暗咬牙。 一声声哭嚎在屋内响起,里面的人还不知道外面来了这么多人,每一句话都合着寒风清晰无比地钻进耳中,廖平眼前泛黑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所有的肮脏污秽,在这一刻一览无遗。 在场跪的众内侍们都知道,廖总管要倒台了。 一名禁军得到顾弄潮示意,上前一脚踹开房门,嘭地一声惊扰夜色,像是敲击在所有人心头的擂鼓,里面的哭喊声也在这一刻顿住。 廖平那徒弟扭曲的面容在看到顾弄潮如结寒霜的脸后,僵硬住,一名宫女趁机挣脱桎梏,冲出那扇门,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 她仓皇巡视一圈,索准了一看就身份不低的锦衣少年,霎时扑过去跪在言霁面前,大滴泪水滚落脸庞,尖声大喊道:“廖总管强欺宫女,请陛下为奴做主!” 言霁倾身拂开那名宫女遮挡在脸前的发丝,看进那双溢满泪水的眸中——祈求绝望。言霁想到天命书中,那个时空里,不知多少这样如花的少女死在廖平手底下。 言霁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衣不蔽体的女孩身上,伸手将她扶起,低声道:“已经没事了。” 听到这句话,女孩涌出更多的眼泪,廖平还在挣扎道:“陛下明察,这是......这是有人算计奴婢,奴婢冤枉啊!” 女孩闻言双目赤红,猛地瞪向廖平,忿然地怒诉廖平诸般罪行。 顾弄潮完全没理会这场闹剧,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视线落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小瓶子,只需一个眼神,就有人率先上前查看,片刻后回道:“这是寒食散。” 此时言霁也已走了进去,目光扫见卧房里混乱的景象,还有一名女子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胸口没有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只看了一眼,他就慌忙收回了目光,留意到侍卫手里的小瓶子,疑惑道:“寒食散不是慢性毒么,宫闱内怎会有这种东西。” 顾弄潮反问:“你不知道?” 言霁不明所以:“我怎会知道?” 顾弄潮突然笑了起来,他一笑从来没什么好事,不光周遭所有人遍体生寒,言霁也是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把他押来。”顾弄潮吩咐下去,侍卫立刻拖着廖平反手扣在门口,顾弄潮将那个小瓶子扔到廖平身前,狭长的眸子自上而下俯视:“说说,这是什么?” 廖平看了一眼,目光闪躲:“是壮阳药。” 顾弄潮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他转头看向一脸苍白的言霁,问道:“现在,知道了吗?” 言霁犹如被雷殛,整个呆愣在那,他确实吩咐过让无影卫设计在今晚拖住廖平,即使拖不住,也要让廖平今晚丑态毕露,自己也好借机将廖平赶离身边。 但他并不知道无影卫的具体行动,向来他吩咐下去后,无影卫每次都会做得十分周全缜密,而这次,显而易见的是,无影卫换掉了廖平素来为助兴吃的壮阳药,用寒食散勾起廖平更大的欲望,使人暴躁易怒,最终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可顾弄潮竟然也知道药被换过,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顾弄潮的计划中。 “陛下,你要学会心狠。”顾弄潮俯在言霁耳边如情人低语,又像呢喃的魔咒,所见皆在这声话语中变得光影陆离,等言霁回过神,他手中已握着一柄匕首,顾弄潮的大手包裹着他的手,将那把匕首握得很紧。 “对待欺辱、欺瞒过自己的人,软糯退缩,可不是明智的抉择,无论是眼前这只胆敢咬人的狗,还是你的四皇兄。” 言霁彻底慌了,他奋力缩着手,惊慌喊道:“我错了,顾弄潮,你饶了我吧,我错了!” 那把匕首,正慢慢地抵在廖平胸口,言霁从没握过刀,再进一寸手里的刀就会捅穿对方心脏,而他不过只是想将廖平逐出宫,从没想过要廖平的命。 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太艰难了。 廖平亦是涕泗横流地求饶,不过这些化为了虚渺的背景音,顾弄潮就如主宰万物的神明,自身后拥抱着、禁锢着言霁,替他高高举起匕首,却又一面温柔地问道:“为何说错?” 言霁紧咬着牙,低声道:“顾弄潮,我一早就决定,这次看完四皇兄,就乖乖听话,你别逼我。” “本王没逼你,廖总管不是你想除掉的吗?” “可我没想他死!” “哈。”顾弄潮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笑声如碎冰破玉,短促幽冷:“可是没了作用的东西,死不就是他的结局?” 随着话音落地,匕首猛然刺进左胸前壁第五根肋骨下,鲜血喷薄而出,挣扎的廖平被禁卫死死箍在原处,强烈的疼痛让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张着嘴还在求饶。 空气的流动都缓慢得近乎凝滞,言霁浑身颤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下起伏的幅度,正在随着匕首不断刺入而越来越弱。 正在这时,顾弄潮极度狠戾地问:“他是左手碰的你,还是右手?” 没头没尾的一句,言霁却瞬间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竟然自嘲地想,看来顾弄潮也不是无所不知。 “你不说,那就两只手都砍了。” 言霁只能乖乖道:“右手。” 他话音一落,扣着廖总管的侍卫便将廖平的手往后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角度一折,只听令人生寒的咔嚓咯吱声响起,随即是廖平慢半拍的惨叫响绝庑房上空。 廖平不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这位辅佐两代君王的老臣,曾一度掌权六宫,却依然在绝对的权势下,如一堵高墙轻易轰倒,他倒在血泊中,被里里外外那些曾经活在他阴影下的人围观。 周遭阒寂无声,廖平也已叫不出,求生的欲望让他艰难地用唯一完好的手撑着身体一点点往宣武门的方向爬着。 他似乎想要逃离这个金窟魔窖。 顾弄潮露出一抹笑:“这伤虽不能让他瞬间毙命,但天牢的一种酷刑就类似于此。” 廖平此时已爬出去一段,地上蜿蜒一行血迹。 灯火葳蕤间,顾弄潮拾起掉在地上沾满鲜血的匕首,交到言霁手里,低语道:“霁儿,替皇叔将他杀了吧。” 重新握住它时,言霁已经快要麻木了,他明明站在人间,却感觉周围群魔乱舞,昏蒙的天光所照皆成灰黑白三色,只余那道长长往外延伸的血迹,鲜红刺目。 他知道,顾弄潮想要的无非是他听话,他如果不按要求去做,这个夤夜恐怕永远不会结束。 言霁一步步向前,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惊慌的?害怕的?亦或是什么表情也没有,最后他就握着那柄匕首站在了廖平面前,顾弄潮在画面尽头的灯火下朝他微笑。 “陛下,救我,救我......” 廖平朝前奋力伸手,似要拽住言霁明黄衣角,但在那之前,匕首已刺穿了他的心脏,最后一个字还未完整,便戛止在喉咙间,随涌出的鲜血,破碎成地面一朵朵鲜艳的红花。 侍卫检查了一遍,确认已咽气,便一个麻袋罩着拖了出去,在场跪着的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甚至连抬头看一眼那位小皇帝的勇气都做不到。 顾弄潮用干净的帕子细细擦拭去言霁手上的血水,用一种缓慢、轻柔的声音道:“这便是为君者的第一课。” ——心狠手辣,当断则断。 6、依顺一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言霁看见吃的就反胃,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的少年,连死人都没怎么见过,却被逼得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性命。 午夜梦回,惊醒后,挥之不去的也全是廖平死前瞠目欲裂的画面。 廖平一死,恐怕之后很多剧情也将会随之改变,一切都变得不可测,但唯一不变的一点是,顾弄潮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 言霁也更加明白,他随时都有可能如天命书所预测,惨死在顾弄潮手里。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越想越气。 言霁将自己关在寝殿里近半个月,闲来无事翻出一支生灰的玉笛,言霁百无聊赖地吹奏起来。这段时间顾弄潮没叫人来看过他,也没人来请他上朝,而大崇依然在秩序运转,只有承明殿里的宫人们,每日听着里面喑哑难听的笛声,汲汲惶惶。 那笛声不似笛声,倒似风过弄堂时的厉鬼呜咽,时而短促地嘶哑低鸣,又时而发出长长一声凄厉惨叫。 承明殿的宫人们终日苦不堪言,每每路过皇帝寝殿时,背脊都生了一层冷汗。 这日,言霁终于没力气再吹笛,不舍地将玉笛放下,同时也将他从四皇兄那带回来的画藏进暗匣里,不打算再给顾弄潮。 他讨厌死这个皇叔了。 若说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书里的自己要反抗,那么现在他感同身受。 可以前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如此水深火热。镇国王府时,他们相依为命,顾弄潮在朝堂步步为营,自己在太学院装疯卖傻,被人耻笑。 大多皇兄看不起他,太学院里,所有人都连群结党,只有他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伴读都没有——曾经是有过的,但那位心高气傲,不肯为傻子伴读,冒着违逆皇命被砍头的风险,硬是跑路了。 言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傻,那是母妃被打入冷宫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怔愣下言霁不由又忆起那段回忆。天阴,凉风细雨,未央宫殿前菩提花纷飞零落,前一日门庭罗雀,这一日绕避三尺,人心不古,金殿蒙尘。 禁卫军押着庄贵妃,就算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依然不失风采,从容不迫地朝宫外离去。 言霁被牵在皇后娘娘手里,拼命挣扎着,泪眼婆娑地大喊:“我母妃没有毒害皇嗣,我要去见父皇,我要见父皇,你们不能把我母妃抓走,放开,放开我!” 愤怒下,他狠狠咬向拽住自己的那双手,重获自由的那刻,如归巢的幼鸟奔入雨幕,身后在一声声惊呼“皇后娘娘”,他跌跌撞撞地朝渐行渐远的那抹身影跑去。 “霁儿。” 庄贵妃站定在朱红高墙下,墙那一头吹来的菩提花落在她周身,衣袂如飞,似要登云仙去。 言霁紧紧抱住母妃,害怕地身体不断颤抖。 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那手苍白、纤细,如玉,似雪,擦过他脸庞的泪痕,他抬起头,撞进深海般温柔深邃的眼眸中。 “霁儿,以后母妃再不能护你,母妃身份特殊,你一人在宫中寸步难行,还记得母妃告诫你的话吗,不可事事冒尖,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当个小傻子吧,平安喜乐,便是为娘所求。” “母妃!”他被禁军扯开,任凭踢打,也纹丝不动,最后雨声碎在歇斯底里的大喊中,庄贵妃永远消失在宫闱的尽头。 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是一体,皇后手里有了皇子,顾弄潮在朝上亦是如日中天,后来他长大一些,便直接住到了镇国王府。 莲塘之畔惊鸿一睹,很长一段时间他极其依赖顾弄潮。 那时,顾弄潮也对他很好,教他习书写字,雷雨夜会哄着他睡觉。 朝堂上的事顾弄潮从没跟他提起过,但言霁经常跟顾弄潮说自己在太学院的经历,他见着这位皇叔,第一眼就很喜欢,任何鸡零狗碎的琐事都会跟他说。 他说自己在太学院被人欺负了。 之后欺负他的那些人,就再也没见过。 他说典学太严厉,课上老点他答题,但他根本不会。 翌日院上就换了位典学,换的典学和蔼可亲,从不点言霁的名。 他说太学院里的伙食没有镇国王府的好吃。 顾弄潮便让身边的亲卫每天带着食盒偷溜进太学院投喂他。 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大概是得知顾弄潮养着自己,是为赢得崇玄宗信任,以此操弄权势。毕竟言霁不是真傻子,无法心无波澜下去。 感情一旦有了裂缝,就如破碎的镜面再难复原。 一切都被照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每一面破碎的镜面以不同的角度照出不同的画面,再轻轻地、深深地刺进了言霁心里。 那时他哭诉过,顾弄潮自始至终默然地看着他,无垠世界只有他的质问,没有顾弄潮的回应,所以回忆也是静默的,再颠沛的情绪都被顾弄潮压抑在冷漠的水面下。 他心有波澜,又归于沉寂。 最后,顾弄潮就跟他说:“你只需要乖乖听话,我会对你好。” 或许在顾弄潮眼里,他一点也不乖,所以才会对他那么凶。 - 言霁将自己关着的第十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告诉他,今日是穆王的头七。 这人名叫梅无香,是顾弄潮多年的心腹,一身紧身黑服,站在窗口唯一的光下,看着黑暗中小皇帝,清冷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言霁认得他,是因为当初在太学院,他给自己送饭的次数最多。 言霁没什么力气地动了动,甚至没有力气难过,只问道:“顾弄潮会让朕去吗?” 梅无香道:“就算让你去,现在的你也走不动。” “那你就背朕去。”言霁本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梅无香思索后,当真点头道:“可以。” “为什么?”言霁问。 “王爷会许。” 言霁摇了摇头:“人死后还有什么好见的,朕就不去了,你以朕的名义派人前去慰问穆王府亲眷,送些金银布帛。” 梅无香道:“怕是送了也没用。” 纱幔后沉默了很久,言霁撑起身,慢慢走了出来。 他常日不见光,皮肤苍白剔透,青丝散于身后,穿着单薄的素衣,平日明艳流华的双眸黯然失色,就连梅无香这等冷心冷血的人看了,也不由心疼。 毕竟,梅无香也算是看着言霁从半大的小孩长成如玉少年的。 估计只有顾弄潮,才肯把金贵的小皇帝,抛在泥沼里让他自己摸爬。 言霁坐在椅子里,光下的纤尘在他身侧飞舞,他提起笔,却发现砚台无墨,光下的五官微微现出些难过,梅无香上前道:“我来吧。” 言霁也没力气研磨,往后靠着背椅,轻声问道:“皇叔是不是要将穆王府的人发配出去?” 梅无香研着磨,声音跟长相一样冷:“通敌叛国,该当株连九族,王爷已额外开恩,陛下若再使招,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皇兄此生唯一求他的,便是让自己替他保住府中老小。 言霁很是为难,他不敢再违逆顾弄潮,可又不能对四皇兄的请求置之不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问道:“有没有两全之策?” 梅无香将研好的墨推给他,说道:“若是你求王爷。” “我求他有用?”言霁嘲讽地嗤笑了声。 梅无香道:“没用,但你不求,更不可能救人。” “说的也是。” 言霁提起笔,他原本是想写一封给四皇兄提到过的那两位老臣,希望他们能联合上书,尽力保全穆王府的上下老小,但听梅无香这般一说,也觉得,不如去求顾弄潮更实际。 “那朕就勉为其难求他一下,希望他不要不识好歹。” 笔尖悬了很久,被从小宠到大的小皇帝怎么也想不出要怎么求别人,直至一滴墨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才回过神,将笔搁下。 言霁终于想起一个问题,喃喃道:“廖平不是他安插进承明宫的眼线么,为什么毫不留情就杀掉了?” 念及顾弄潮问自己廖平哪只手碰的他,言霁打了个哆嗦,不会是在给他出气吧? 言霁并没有得到回答,梅无香走得悄无声息,如来时一样,寝殿里再次恢复静默,黑暗无边蔓延,言霁想了许久没想出别的可能,直至听到外面拉扯争执声。 殿外几名宫女正推搡着,谁也不敢进来,不得已合伙将负责洒扫的宫女硬拉了来,低声威胁:“摄政王吩咐了,今日若谁能让陛下吃下去东西,赏银一百,否则咱全宫的人都得挨板子,也定不让你好过。” 其实还有一层缘由,她们实在不想再听那厉鬼唱戏似的笛声了。 洒扫宫女却是不依,硬气道:“你们身为陛下的贴身宫女,却连近身伺候都不敢,是不是也太失职了!” 那是一道清脆如黄莺的声音,中气十足,隐约含着怒意。 一名宫女讽刺道:“你不是说陛下对你有恩情吗,有这层关系,若还办不成,你更失职。” 她们以为言霁听不到,说得不算小声,紧接着对话中断,殿门被拉开,一名小宫女被几只手仓促地推进拉开的门缝里。 而不巧的是,言霁就正好坐在殿门正对的书案前,一下将所有人都看到眼底。 一阵倒嘶气后,宫女们啪啪跪了一地,冷汗直冒,只唯有此前那名被推进来的小宫女依然错愕地站在原处,提着食盒不知所措。 言霁看她有些熟悉,隔了会儿才想起,那晚从廖平房里蓬头垢面跑出来找他求救的少女,就是此人。 收拾打扮好后,倒是眉目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格外灵动,柳眉琼鼻,虽算不上美人,但也算漂亮。 “是你啊,现在好些了么?” 原以为遭遇这种事,寻常女子都会抑郁一段日子,可这女孩看起来却生龙活虎,让言霁惊讶了些许。 宫女见言霁竟还记得她,不由热泪盈眶,跪地叩头道:“那晚多亏陛下,否则奴婢恐怕也会跟此前那位姐姐落个一样的下场。” 她跟另外一名宫女被送到廖总管的房间前,就隐约听说过廖平一些嗜好,好在当时廖平接到吩咐急忙走了,就剩廖平那徒弟看着她们,挣扎时,她助另一名宫女跑了出去,让她去叫人,结果自己反倒被廖平的徒弟打得很惨,此时眼角旁还有一道淤青未散。 言霁抿嘴笑了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药瓶递给她:“这药早中晚敷三次,别落了疤。” 宫女捧着那瓶药膏,再次磕头谢恩,眼泪打湿了面前的地板。 言霁无措道:“你们女孩都这么爱哭吗?” 宫女殿前失仪,赶紧抹干眼泪,声音低低地像小猫似的:“从未有人对奴婢这么好。”更何况还是那九五之尊的陛下。 所有人都敬仰金殿中身披龙袍的天子。 “不是上膳来的么?送上来吧。”言霁不打算再消沉下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门前跪了一地的宫人们闻言面露喜色,忙不迭起身摆膳,言霁本来只想应付一下瘪了太久的肚子,却在看到一道道摆上桌的菜时,怔愣了下。 这些都是当初顾弄潮命暗卫偷偷送去太学院的菜肴,光是闻其味,就知道出自镇国王府,如今的摄政王府。 顾弄潮总是在自己快要讨厌死他的时候,来上这么一招。 言霁用玉箸戳热腾腾的白米饭,咬着牙愤恨地想,顾弄潮竟敢这样钓着自己,那就让顾弄潮知道,什么才叫钓系! 7、依顺二 宫人们摆好菜后继续跪在一旁,不敢抬头去看小皇帝的动静。 又过了会儿,才听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们左右看了看,发现他问的是被她们推进来的那个洒扫宫女,一时间嫉妒非常。 “奴婢名木槿。”不同旁人的是,木槿面对言霁时没有过多的害怕,只有感激和好奇。 言霁心思一动,自己身边没有个清白出身的,既然有这段缘分,或许可以把木槿留在身边,做事时也方便。 但他不确定木槿值不值得培养。 约莫都是他素来爱吃的膳食,言霁勉强吃下了半碗饭,也没反胃感,再多也吃不下了。在房间里待了太久终归是闷得慌,言霁叫上木槿,打算出去晒晒连日关在暗处的霉气。 按理说言霁当务之急应该是处理累积的政务,刚继位他就已荒废朝政许久,这期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言霁自知轮不到自己操心,顾弄潮可以将所有事都安排好。 言霁带着宫人摆驾出了承明宫,木槿也跟着,见言霁不说话,也只安静地跟在后面没有打扰。 言霁正在思考应该从哪入手,重新拉近跟顾弄潮的关系。 因先帝在位时奢靡无度,大肆挥霍金钱修建楼阁,如今的皇宫前所未有得鸿图华构,黄昏时分,金殿万丈霞光下折射出浩瀚璀璨的威仪,缭乱浮华得惑人视野。 言霁披着金丝白绒斗篷,在壮丽的建筑下走得很慢,他没有什么力气,走一程就要歇上一会,天色渐黑,一大波宫人提着灯笼在后面远远跟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是穆王病逝的头七,宫人们总觉得阴森森的,连钻入衣袍里空气都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万籁俱寂,木槿突然惊呼一声:“好漂亮的花啊!”她仰头望着上方,伸手接着寥落下的花朵,言霁闻言也抬头看了眼,比雪还圣洁白净的花枝探出宫墙,在穿道而过的寒风中颤抖零落。 再一看不远方宫门上的字:未央宫。 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母妃之前的住所。 木槿接到一朵花,凑到鼻尖闻了闻,那双灵动的眸子亮了些许,问道:“陛下,这是什么花啊?” 言霁道:“菩提花。” “这就是菩提花?我原以为菩提花都是红色的。” 言霁笑了笑,菩提花确实都是红色的,但当年父皇说白色的菩提才更衬母妃,命天下能工巧匠,用种种方法将红菩提培育改成了白色。 言霁一直很羡慕母妃跟父皇间的感情,若是没出那等事,抑或是父皇对权势看得轻一分,对母妃信任一分,他原也可以是在父母娇宠下长大的孩子。 木槿露出瑟缩的神情,小声道:“奴婢可是说错了话?” 言霁疑惑地看向她。 木槿见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陛下刚刚的神色好难过。” 言霁不解,他刚刚明明笑着,但他没有多问,绕到宫门前,本想推开,却发现上面落了重重的锁,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宫人上前问道:“可是要叫殿内省的人来开锁?” “不用。” 大费周章,恐怕又要惊动顾弄潮。 言霁让他们就在这里候着,让木槿拿了盏宫灯,便沿着红墙一直往前走。木槿不明所以,乖乖跟在后面,等拐过一个弯角,后面的人再也看不到,言霁熟练地爬上太平缸,木槿看到惊了一跳,连忙搀着小皇帝,却见对方朝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转身,搭上宫墙上的木藤,就爬了上去。 转眼间,小皇帝消失在了宫墙那头。 动作熟稔得就像回家一样。 木槿咬了咬牙,将提灯挂在身后,也跟着爬上了太平缸,她踩得不甚稳固,左摇右晃的,低头一看缸里的水,只觉彻骨地凉,这么冷的天要是掉进去,可要折了半条命。 木槿赶紧伸手够住宫墙上的木藤,但她比言霁矮了半个头,堪堪够到时脚底一滑,惊呼一声快要摔下水缸时,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拽住。 言霁趴在墙头,吃力地拉着她,小声抱怨了一句:“你吃的啥,这么重。” 木槿脸一红,加上自己的努力,终于被言霁拉扯了上去。 她坐在墙头,往前看去,未央宫里草木萋萋,花落凋零,回廊桥榭蛛丝联结,金殿蒙灰黯然无色。 一眼望去只觉这里破落残败,天又昏暗,风过时,更显几分萧瑟。 “好歹是宫里的宫殿,怎么这般......”木槿一时想不出形容词,提着宫灯四下看了看,发现旁边搭着一个木梯。 原来小皇帝刚消失那会儿,是去搭梯子去了。 言霁踩着木梯爬下去时,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听得木槿提心吊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爬。 未央宫的草已生得及膝高,若是夏天,恐怕还要更高些,依稀能看出这座宫殿过往的繁华,但如今仍残余的那两三分,只余凄凉。 木槿瑟缩地跟在言霁身后,小声问道;“陛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呀?” “你知道庄贵妃吗?” 木槿摇了摇头,她之前一直在尚仪局干活,庄贵妃之名只听一些宫里的老人提起过,不过每次说起,也都忌讳颇深。 言霁放缓脚步,幽暗的灯光下,纤长羽睫垂落下两扇阴翳:“庄贵妃是朕生母。” “这里是她的宫殿。” 在这里,小皇帝的姿态显出在外面从未有过的轻松,嘴角都是翘起的,步履如鸟雀般轻盈。 木槿神色动摇,她将宫灯往高处提了提,让光线照得更远些,能让陛下看清更多地方。 来到正殿前方,挨着大门的位置,生长着木槿先前看到的那棵菩提树,雪白的花瓣纷纷洒洒,似雪飘落满院。 正殿的门上也落了锁,一路走来几乎每个房间都锁着。 言霁挨个走过,隔着斑驳的朱红宫门,甚至能听到宫人们在外面焦急的呼喊声,木槿终是没忍住道:“陛下,你在找什么?” “想起一些旧事,随便看看。” 言霁走到一扇门前,突然顿住,吩咐:“将灯提近些。” 木槿依言将宫灯往前提,待光线蔓过去,言霁一点点皱起眉,转而走向紧闭的窗户,捻了把上面的尘灰。 那门上的锁落灰明显较之其他地方浅一些,而窗台的灰里夹杂了些红泥——这间房有人进过。 木槿睁着闪烁的大眼睛,问道:“陛下怎么了?” “里面有人.....” 话音刚落,房间内隐约响起一道轻微的摩擦声,木槿缩了缩脖子,忐忑道:“可要奴婢去叫人?” 言霁摇了摇头,道:“红泥是干的,那人早走了。”他推了下窗户,本该上了栓的窗扇轻易被推动,灰尘纷纷扬扬腾飞而起,呛得言霁捂嘴连连咳嗽。 闯入未央宫的人恐怕是见门锁打不开,才撬开窗扇翻了进去。言霁不明白,一座封闭多年的宫殿,有什么好潜入的。 尘灰渐歇,木槿大着胆子提灯探入,昏黄的光线渐渐照亮房间里的布设。 她刚被小皇帝大喘气的两句话吓得紧,这会儿手还是抖的,光影跟着一颤一颤,紧迫的气氛让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旁人口中的小傻子皇帝,怎会如此细察入微。 言霁率先进到房间内,这间房似乎是个身份贵重的女子寝居,镜台纱幔,妆奁摇榻,挨着窗口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不同其他地方皆落满厚厚一层灰面,书案明显有动过的痕迹,略显凌乱。 走过去翻了下,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些四书五经。 正在打算离开时,木槿惊叹道:“这画上的娘娘好美啊,她就是庄贵妃吗?” 宫灯的照射下,墙上挂着一副倾国美人图,美人旁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模样相近的小男孩,纷纷扬扬的菩提花树下,她的笑容和煦慈悲,似仙似神。 只不过,画技再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那双深邃如大海的眼眸的万分之一。 就算如此,画上的人依然美得世间仅有。 木槿提着灯痴痴地看了会儿画上的小男孩,视线挪向言霁,喃喃道:“这幅容貌若是男儿身,恐怕比女子还绝妙......” 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对面的人是谁,脸色顿时一阵煞白,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言霁正因看见这幅画而走神,根本没留意木槿说了什么,他的思绪困入了当初入画时的场景——母妃因多年未归故乡,思念远方的亲人,父皇便重金将当时盛名京都的画师请进宫给母妃与小皇子作画,打算将此画寄给故国。 让母妃的族人们知道她在大崇过得还不错,以慰思乡苦。 那天母妃很高兴,特地选好了作画的地点,便是在这棵菩提树下,不过方位却没选好,画面略显昏暗,言霁还记得,那会儿画师提醒了这件事,母妃却说:“要将落日之景画进去,大崇的落日金光万丈,不同柔然。” 她抬手轻揉小言霁头顶,柔声说道:“若有机会,你应该去看看柔然的风光,对比大崇,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小言霁奶声奶气道:“儿臣允诺。” 但如今,柔然的落日风景他恐怕再看不到了,只能借画卷看向七年前融为背景的大崇落日,辉煌壮丽,整个画卷的色彩都被渲染成金橙色。 言霁凝视了很久,逐渐发现画上一处突兀的地方,夕阳的背景下,屹立着一座华灯初上的高楼,与恢弘皇宫泾渭分明,飘扬如雪的菩提花下,庄贵妃坐着的位置,刚好在那座高楼的斜下方。 这幅画本是要寄给柔然国主的,中途不知缘何却被截了下来,其中,又有何缘故? “陛下,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木槿往言霁身边靠了靠,皱着鼻子很不舒服的模样,突听外面纷沓的脚步声,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 言霁猛然从画中回神,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心脏漏跳了一拍,身体跟灵魂恍若被撕扯开。 怎么会......起火? 木槿快步走到窗边,却根本推不开,有人趁机在黑暗中将窗户锁死了。 空气中蔓延开一股刺鼻的浓烟,其中夹杂着硝石的味道,木槿拍着窗户大声呼救,可是哪怕她用尽全力去喊,在纷乱喧哗的背景音下,也显得微不可闻。 言霁扯了扯她。 木槿含着泪水回头喊道:“陛下别怕,奴婢这条命都是陛下捡回来的,奴婢定誓死护您!” 她拾起旁边的椅子,拼命去砸锁死的窗扇,言霁顿了顿,强逼自己定下心神,并安抚道:“朕不怕,你也别慌,走这边来。” 炽烈的火光一晃一晃,照着那张瑰姿艳逸的脸庞乖巧淡然。 木槿不由松开椅子,愣愣地跟着言霁走到正门前,言霁推开一条缝隙,粗壮锁链滑落下来,言霁蹲下身沿着锁链将大锁扯入缝隙里,取了头上的簪子拨弄几下,那锁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木槿瞠目结舌,任谁也想不到,万人之上的小皇帝,竟会这种市井把戏。 言霁推开门,只见外面已弥漫起熊熊烈火,火势最凶的地方就是他们所在这间寝居的旁边,幸而这里多年未修整,潮湿阴冷,火势并没那么快蔓延开,但一路走去,却不止那一处起了火,纵火之人大有将整座未央宫都付之一炬的打算。 周遭温度炽热地仿佛在灼烧皮肉,言霁的心脏却随着这场大火一点点冷却。 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是充斥他跟母妃回忆的地方,是他在冰冷深宫里唯一的慰藉与依靠,是他遭受不住压力时躲避的外壳。 就......这样烧了。 身体猛地被拉了一把,木槿惊慌的面容出现在视线,言霁才发现自己竟一时住了脚,呆呆地看着这场火,差点被火舌舔舐。 木槿看到言霁脸颊上的泪痕,担忧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小皇帝不过还未成年,就算位为九五之尊,也跟正常少年一样有脆弱之时。 半晌,木槿哑声问道:“不去跟救火的宫人会和吗?” 言霁稍微恢复了些冷静:“不能让他们知道。” 要是传给顾弄潮,他一定死定了。 走在熊熊大火里,也没面对顾弄潮危险恐怖。 重新回到他们潜进来的那处墙头,言霁抵着墙听了听,外面十分安静,稍稍放下心,让木槿先爬上去,自己紧随其后,然而爬到一半,突见木槿顿在墙头,背景僵硬,并慢慢转头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视线看向言霁,挤眉弄眼。 言霁暗道一声不好,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他悄悄探出脑袋,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继而转为惊惧,下方屹立的身影挺拔高大,一列禁军侯于两侧,森然有序,全都仰头看着他。 顾弄潮翘起嘴角,懒洋洋道:“陛下,玩得开心么?” 8、依顺三 春风凛冽,月上枝头。 言霁趴在朱红高墙上,随顾弄潮的话落下,他的身体轻轻颤了颤,波光流转的眼眸几经闪躲,最后往墙后缩了些。 身后的宫殿尚还燃着熊熊大火,炽热的温度拂面而来,言霁却不敢下去,顾弄潮比火海更可怕。 一众禁军站在墙下,提心吊胆防备着小皇帝突然跳下来,顾弄潮反倒丝毫不担心,约莫摔断了腿,对他来说反倒是件好事,不过看见小皇帝这幅怕极他的模样,心里却生出股烦闷,放软了声音道:“下来。” 言霁摇了摇头。 站在下面的摄政王已露出几分不耐:“下来,我接着你。” “不下,你......你会打我的。”言霁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或者像上次那样。” 顾弄潮的情绪没人能看透,言霁亦是,他缓了下后,解释道:“我只是偶然路过未央宫,想避开旁人进来看看,没有料到会起火,我又......不是故意的。” 火烬随寒风飘来,其后已发出横梁烧毁的轰塌声,随即燃起更剧烈的火焰,小皇帝趴在墙头,似乎宁愿烧死在这里。 顾弄潮沉默了一会,道:“不打。” 他走到墙下,伸出手,又重复一遍:“下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分明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别逼我说第三遍。 言霁只得爬出来,坐在墙头,看了眼高度。 他不觉得顾弄潮会接他,所以得考虑个比较稳妥的法子下去,如今缸里的水已经都用去救火了,空的太平缸边上根本站不稳一个人,似乎除了顾弄潮接他,没有别的办法。 言霁再次看向顾弄潮:“我真的会乖乖听话,你别再怀疑我了,好吗?” 言霁满眼真诚,他确实会很乖,乖乖等着顾弄潮暴毙,现在除了想争取提前将母妃从冷宫救出来外,别无他想。 看见顾弄潮坚定展开的手臂,言霁眼中的疑虑散了些,在火舌蔓来时撑起身子跳了下去,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后,他坠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内,一双手臂如铁箍般牢牢将他揽住,不过片刻,就已松开了力道,反倒是言霁紧抱着顾弄潮不肯松手。 “我腿软,站不住,皇叔抱我回去好不好?” 娇软的身体靠在结实硬朗的怀抱中,胳膊圈着顾弄潮脖颈,像是怕极了,踮着脚将头埋在顾弄潮颈窝,是一种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顾弄潮怀抱的姿态。 顾弄潮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下,低声喝道:“放开。” “不放!”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软轿里,皇叔不都愿意抱我吗?” 旁边的禁卫军们望天往地,不敢望前方。 感觉到愈发僵硬的身体,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闪过一抹狡黠,言霁极度记仇,受了什么委屈他一定要报复回去才舒心。 为防言霁再口无遮拦,顾弄潮干脆利落地一把勾起他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承明宫走去。 言霁如愿了,不再多话。 就是心里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好像怎么看都是被这样抱着招摇过市的他比较丢人? 将人送到,顾弄潮看着一脸赤红色的言霁,笑了声:“满意了?” 言霁有些笑不太出。 大约是扮傻子久了,他才干出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来。 未央宫失火一事还得调查,顾弄潮没再调侃言霁,戏谑了句后就又带着禁军风风火火离开,错身而过时,顾弄潮看了眼缩着头站在旁边的木槿,木槿在森冷的视线下腿软地差点跪了,但也只是那一眼,顾弄潮便径直走了。 待威压散去,宫人们立刻簇拥上来,查看言霁有没有哪受伤,木槿更是被大宫女趾高气昂地叱责了一顿,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言霁本想为她说话,但却见木槿轻轻朝他摇了摇头,只得就此作罢。 那名大宫女恭维道:“这些不安分的宫人就得适时教训一下。” 言霁不明白,在他们看来,什么叫不安分。 当天夜里,木槿被安排来守夜,守夜是个苦差事,一看就知道她被针对了,木槿却对此只字未提,任劳任怨地点香熄灯,侯在门边守着。 言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未央宫那场大火,木槿大概是听闻动静,进来问要不要多点些安神香。 言霁道:“不用,你陪我聊会吧。” “聊什么?” 言霁想了想,问道:“你是怎么进宫的?” 木槿细细回忆了下:“我很小就被送进宫了,多的记不清,只记得我爹是个小官,后来犯了事,被贬了下去,只剩我和母亲留在京城,没几年父亲去世,母亲另嫁,就将我送进宫里了。” “我进宫的时候八岁,一直被一个老嬷嬷带着,前两年嬷嬷也死了,殿内省将我发配了好几处地方,前一个月宫内大换洗,才被选来了承明宫。” 三言两语,木槿就说完了自己的人生。 言霁盯着雕花绣龙的床帐顶,轻声道:“那你想你母亲吗?” 木槿回道:“不想,从她抛下我的那一刻,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就算最初会思念,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已经很久没想起她了。” 室内一阵沉默,安神香的烟雾腾至空中缭绕。 “陛下可是想贵妃娘娘了?”木槿大着胆子问了句,小时候嬷嬷经常告诫她宫里的规矩,可是学了这么多年依旧没学会,她总是忍不住去问,想要更了解一点这位尊贵无匹,却又似孤零零的小皇帝。 言霁救了她,如果她能帮帮对方就好了。 软帐内传来一道很轻的“嗯”,随即,言霁轻声道:“我很想她。” “我帮你去见她!” 木槿几乎不假思索,红着小脸兴奋道:“冷宫并不是那么难进的,奴婢这些年混迹宫中,也有些人脉,我来想法子。” 言霁道了声好,并没将此事当真,连无影卫都进不去,那里的侍卫见人不问缘由身份直接就地诛杀,一个小小的宫女又有什么法子,但也不好扫兴,毕竟木槿也是为了帮他。 并且适时鼓励道:“你若是真做到了,朕晋你为大宫女。” - 翌日一早,未央宫起火一事就有了眉目。 原是因为宫里的荒草干枯易燃,被别宫的火烬点燃,这才起了火。 但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那晚木槿闻到了硝石的味道,起火背后必有更深的原因,事实远没这么简单。 稍一猜也知道,能跟顾弄潮作对,还想杀掉他的,背景必然极大,只能是某位王室贵族了。 不过,宫内倒有些神神鬼鬼的说法,说这是穆王的魂灵在作祟,甚至开始传起了一些鬼神之说,说原本应该是穆王继位,但被摄政王刻意打压,含冤而终,这是上天降下的警醒。 新上任的总管太监雷厉风行地彻查起谣言的源头,没出几日,乱传谣言之人便被捕获杖毙。 如今的未央宫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往来的宫人颇多,正准备重建此处。 言霁带着一众宫人走进去,所有人都跪地请安,他摆了摆手让众人继续,随后在面目全非的废墟里走走停停,心中一片悲凉。 来到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下,站在曾经画师为他们作画的地方,眺目望去,果真见到一处屹立的高楼,在青天蓝云下并不醒目,但却是站在这里唯一一处能看到的建筑。 菩提花纷纷而下,这场大火并没烧到菩提树,周围的焦土衬得这棵树越发圣洁,就如难世中怜悯的菩萨。 言霁看了一会儿,心里闷得慌,刚回到宫门口,却又遇到顾弄潮身边的吴老,跟他说摄政王在御书房等他。 到御书房时,很多大臣也正侯在外面,见到言霁一叠声的陛下,言霁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跟着吴老进了御书房里。 好几日没来,御书房的格局也变了个模样,书桌旁另设了一个小座,顾弄潮正坐在小座翻阅奏章,听到言霁进来的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一如既往用懒洋洋的腔调敷衍了句:“陛下来了?” “嗯,皇叔。”言霁看到顾弄潮,就会想起那一晚他逼着自己杀死廖平的场景,压下心里升起的惧意,言霁纯真地说道:“怎么另设了桌,小座不宽敞,皇叔去主位上坐吧。” 顾弄潮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深邃漆黑,嘴角轻轻一挑。 “过来。” 言霁依言走了过去。 顾弄潮手指微抬,指向角落里堆摞成小山高的奏折,慢悠悠道:“陛下旷朝多日,这些都是堆积下来需要你过目的折子,批吧。” 言霁:“......”那折子加起来有三个他这么高,照他如今的人设,得批到半夜去。 顾弄潮续道:“大臣都侯在外面的,有什么不懂只管问就是。” 言霁慌了。 细思他又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顾弄潮。 偷溜进未央宫? 旷朝绝食? 私收小宫女? 今早又没吃早食? 还是弄脏龙袍的事被发现了? 短短一瞬间,言霁大脑里过了好几遍最近逾矩的事,最后锁定“偷溜进未央宫”一事上。 回过神,言霁两眼呆滞,手足无措:“皇叔,我不会。”他想,估计这又是顾弄潮惩罚他的新把戏。 或者试探? 言霁咬死自己什么也不会,将小傻子的人设演绎地淋漓尽致, 可是顾弄潮一如既往并没依着他,让吴老去将那些大臣请了进来。 言霁在主位坐立难安,他翻开最面上的奏折,好巧不巧是催他纳后选妃的事,第二本讲的边疆御寒防潮的物资匮乏,紧着下一本又说段老侯爷家的公子当街纵马伤人一案。 天南海北,大事小事,无一不全。 一个侯府公子犯事也是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吗! 言霁气得头晕。 他不仅要看,几个军政大臣立于下方,也都轮着向新帝汇报各部门间最近的政务,方便新帝尽快接手。 从这些大臣的言行,言霁察觉到,他们口中虽喊着他陛下,却很是轻慢不屑的态度。 言霁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连在场这些大臣都认不全,听得两眼迷瞪,明明他们说的人话,可自己怎么集中精力也听不懂。 顾弄潮走到他身后,这让言霁更是头皮发麻。 最后他干脆专心发呆,突然间,顾弄潮端起案前滚烫的茶水浇在言霁手腕上,痛得言霁霎时回了神,身体轻轻战栗,湿漉漉的眼眸看向顾弄潮,刚说了一句:“你......” 下方一位大臣见缝插针道:“陛下怎地如此不小心,烫伤了可不好。” 言霁愣了下,剧烈的疼痛下没反应过来这出恶人先告状的戏码,顾弄潮却丝毫没有掩饰,开口道:“陛下可有清醒些?” 言霁咬牙点了点头。 顾弄潮扫了眼座下肃立的大臣:“继续吧。” 不过在目光扫过刚开口那位大臣时,停顿了下,目露警告,对方立刻会意,低下头跪在地上。 大臣们继续讲政事,这次言霁再不敢走神,努力去理解、学习,手上的疼痛忍得他额前渐起冷汗,眼前泛花,可就算如此,顾弄潮还要让他提笔批折子。 言霁:狼心狗肺,薄情寡义,衣冠枭獍,罪无可赦! 骂完,言霁不免开始疑惑,顾弄潮明明要掌控朝局,且跟皇室有着深仇大恨,为什么还要教他这些事。 真的只是单纯惩罚他这么简单吗? 又想到当初在镇国王府时。 学烹茶一课那会儿,他也总是被滚水烫伤,那时的顾弄潮会细心给他擦药,将他抱在膝上讲边疆的趣事,少年顾弄潮霁月清风,哪怕在天牢呆了三年,依然没磨平他一寸风骨。 少年心中自有丘壑。 言霁认识的是那样的顾弄潮,不是眼前这个,阴暗邪恶的摄政王。 言霁暗暗磨牙,勉强听着大臣们的讲解批了一些折子后,手上的疼痛已经快麻木了,这对言霁反倒是好事,时间总算没有那么难捱。 批完半数后,已经到了下午,几位大臣也早已说得口干舌燥,顾弄潮总算开了尊口:“陛下想必累了,回去歇着吧。” 待所有臣子都退了出去,言霁起身也准备离开,顾弄潮莫名其妙地问了句。 “恨我吗?” 言霁内心狂嚎:你还有脸问! 面上乖巧微笑:“不恨。” 顾弄潮笑了声,带着几分嘲意:“回去吧。” 顾弄潮一贯地喜怒无常,言霁虽觉得委屈,但现在实在不想跟顾弄潮说话,听闻此话立刻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余光睹见顾弄潮面前堆的奏折远比疯给他的多。 啧。 完全是猝死的节奏。 请照这个量继续下去。 出了御书房,木槿紧忙迎了上来,一看言霁的手已经通红,甚至起了大块水泡,眼眶霎时就红了,哽咽道:“疼吗?” “不疼。” 可当太医将水泡挑破时,言霁依然疼得飙出两三滴眼泪,直至擦上药,都泪眼婆娑的。 小皇帝这幅模样让大小宫女们无比怜惜,之后好几天吃食都是直接喂他嘴里。 当天晚上,言霁收到顾弄潮派人送来的金疮药,那药的味道极其特别,抹在伤口上一点也不痛,但言霁心存芥蒂,宁肯痛着,也不用顾弄潮给他的药。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人来通知他,该上朝了。 说起来,自继位后,这还是言霁第一次上朝,阖宫上下忙碌个不停,又是擦拭冕旒又是清洁龙袍,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德喜将大崇王朝的官僚册子递给言霁,让他在朝前务必将这些人认全。 翌日,言霁被打包好,仓促地推上前朝。 9、依顺四 一个合格的傀儡皇帝,主要体现在朝会上有多懂事。 言霁坐着皇椅,不该说话的时候连呼吸声都很轻,轮到他需要说两句时,首先看一下顾弄潮的神色,快速判断是赞同还是否决。 可是...... 神色? 顾弄潮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完全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朝上的大臣们都等着小皇帝下决断,正在言霁不知所措时,顾弄潮轻轻抬眸,鸦羽似的长睫下眼眸清冷透彻,正对上言霁的视线。 只一眼,言霁忙错开视线,耳朵蓦地通红。 顾弄潮总算道:“此事容后再议,门下侍中不是有事要禀?” 一位大臣手持笏板站了出来,弯下腰道:“穆王府其家眷奴役皆已收押,刑部已坐实穆王之罪,祸则累及上下一百二十三人,将于下月初五流放寒地,请陛下定夺。” 缀珠微晃,言霁收紧手指攥紧龙椅扶手,眉头慢慢皱起。 言霁没想到处决这么快就下来了,根本不容他做出任何反应。 门下侍中话音一落,另一位老臣出列道:“关于穆王通敌叛国一事刑部的调查始终没有公布,其中有几分真假尚且不知,如此草率定案,实属不妥。” 这等人人自危的关头,居然还有人为穆王说话? 言霁好奇地看了过去,站在当前的人已是知命之年,一看面相就知其人刚正不阿,一袭正一品的朝服配着花白的头发,虽如此年纪,背脊却挺得很直,双眼清明锐利,正是太傅陈道渊。 在言霁继位前,就是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教导言霁识书,言霁继位后,从辈分和声望来看,陈道渊理所当然升任为太傅。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太傅是少数几个保皇党之一。 敢正面跟顾弄潮作对的人。 刑部直属于顾弄潮管辖,他这话便是明晃晃指责顾弄潮独断专权,毫不客气。 言霁心里一咯噔,再次看向顾弄潮,位高权重的摄政王身着朱红朝服,身姿鹄峙鸾停,玉面朱颜郎艳独绝,带着股将众人玩弄股掌的轻慢感,站在一众大臣前,可谓鹤立鸡群,其余皆被衬为背景板。 面对陈少傅的话,甚至懒得给个眼神。 但...... 顾弄潮清幽的眼眸却直直朝言霁看来,声音轻柔地问:“陛下可有何异议?” “朕......”言霁抿了下唇,那轻柔的声音就如毒蛇盘踞在他头顶,但就是硬着头皮也说了下句:“幸得皇叔及时察觉,穆王此举并未遭成多大影响,如今他既已离世,此事也该当了结,但大崇确有大崇的国法,朕只是觉得......朕刚继位,不易起此纠纷。” “陛下打算如何?” “穆王府上的年轻一代自然应该流放,当其不察之罪,但老人妇孺实属无辜,若施以惩戒,虽定君纲,但难免失了民心,” 顾弄潮莫名一笑:“这些话,陛下是从哪学来的?” 这不像旁人眼中的小傻子可以说出来的,言霁袖下的手指越握越紧,前一段时间的烫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份痛意让他清醒了几许:“是朕从书里看来的,说君不当以暴治暴,当刚柔并施,仁则济天下,刚则捍边土,其意直白,朕也难得理解,便一直谨记于心。” 这句治国之道,是当初在镇国王府顾弄潮教给他的。 顾弄潮教他的他全都记得,不过恐怕顾弄潮恐怕已经记不起了。 说完这番话,言霁提心吊胆得等着顾弄潮的反应,然而顾弄潮......顾弄潮没有任何反应。 朝上一部人坚持按门下省的判决处置穆王府,有了言霁一番话,另有一小部分人站在陈太傅身后,两方争执不休,吵得唾沫横飞。 正在言霁手心冒汗,想要再退一步,其余朝臣也都想着小皇帝第一次上朝就敢忤逆摄政王的决定,等着看好戏时。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顾弄潮双手拢袖,淡淡道:“那便如陛下所言,五十以上贬为庶人放逐京城,八岁以下终生为奴,妇人为娼,其余皆按原本处置。” 素来拿定主意就无人能逆改的摄政王居然改口,这几乎堪称宠溺。 顾弄潮一开口,本还吵闹的朝廷顿时鸦雀无声,熟知摄政王心性的朝臣们不敢置信,言霁也同样没想到顾弄潮竟这般轻易就答应了他。 下朝时,言霁都还恍惚着,以为自己在做梦。 也是如此,身后的人叫了他几次言霁才听见,转身见陈太傅迈步向他走来,先行一礼,才道:“陛下继位之初,可有不适?” “还好。” 言霁默默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他可忘不了,书里所写他能跟顾弄潮争斗那么长时间,仰仗的不仅是无影卫,还有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如今既已知道终会输得一败涂地,他只想离陈太傅这线剧情远点。 陈太傅完全没看出言霁的排斥,态度和煦亲昵,叙了些寻常话,便又感慨道:“陛下今日早朝一席话,令不少臣子心生宽慰,大崇还是有希望的。” 声音隐隐透着激动,言霁汗颜:“朕都是乱说的,太傅别当真。” 陈道渊颔首,但那模样,分明是当真了,且道:“懂得藏拙,谦虚处事,臣相信终有一日,陛下定能得偿所愿。” 言霁:“......?” 要说以前,陈道渊最看不起的皇子就是言霁,而如今,言霁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成了优点,这不仅让言霁十分不习惯,甚至惊悚。 他再度退一步,调整心态,露出标准的天真懵懂的表情:“太傅在说啥?” 一副对牛弹琴的模样。 太傅舒缓的眉心拧起,又再度舒展,张了张口,似要下定决心向小皇帝表明军心时,言霁的视线落在他身后,身体明显僵硬了下。 顾弄潮带着几个人慢悠悠从不远处经过,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们一眼,殷红的嘴唇弯起一个削薄的弧度,随即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听下属汇报。 完了,顾弄潮肯定以为自己在私相授受。 言霁心跳乱了一拍,冥冥中感觉自己离死期又近一步,他朝前追上去,一急之下没头没尾道:“你别误会,我们偶然撞见的。” 好像是被抓奸在床。 顾弄潮侧头看向他,微微笑着:“陛下能与各位大臣多沟通,是应当的。” 初春寒峭,虽着了一件貂绒披肩,言霁也依然因这句话而睫毛轻颤,毛绒领子托着的俊颜更是血色尽褪,刚还存的那点感激烟消云散,顾弄潮依然是那个独断专行的顾弄潮。 言霁不知怎么回答,这时,陈太傅走过来语气不善:“陛下继位已有一段时日,却还不怎么识得朝中各位大臣,摄政王是否失责?” 顾弄潮笑容越发恶劣,语调懒洋洋地问道:“确实失责,又待如何?” 那态度轻慢地近乎蔑视,全然不把这位三朝元老放在心上。 陈道渊老脸赤红,半晌也说不出话,言霁察觉顾弄潮的情绪不对,往常顾弄潮只会针对他,从没对其他人咄咄逼人过,今儿是吃错药了? 还是他听到了自己跟陈太傅的对话? 隔了有段距离,不至于吧。 不由又偷偷看了顾弄潮一眼,顾弄潮脸上挂着笑,却比不笑还冷漠。言霁在心里给自己点蜡:这人大概率是个顺风耳,真听见了。 却听顾弄潮道:“既然太傅这么说,那便带陛下出去认认人,本王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再度迈步,带着身后一群人就走,言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转折。 出宫? 那不就正好有机会去看看那画上的高楼。 可跟陈太傅一起,不就坐实了心怀不轨吗。 陈太傅倒是很乐意揽下此差事,正要转头跟言霁商量行程,却见旁边没了小皇帝的人影,陈太傅:“......” 言霁压着眼里明晃晃的雀跃,赶上顾弄潮的脚步道:“皇叔是不是也要出宫,可否带上朕一起?” 未了言霁信誓旦旦道:“绝不给皇叔添麻烦!” 顾弄潮扫了言霁一眼,尔后轻轻一笑:“陛下想跟着,就跟着好了。” 陈太傅不知缘何非横插一脚:“臣也伴驾。” 言霁:“......”你离我远点。 这次随行的人数不多,言霁身边只带了木槿一人,出宫门便看到已经有两辆车侯在外面了,其中一辆平平无奇,另一辆低调奢华。顾弄潮上了那辆平平无奇的车,言霁紧跟着也要上去,却在顾弄潮的眼神下硬生生止在外面。 一条腿已经迈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顾弄潮淡漠道:“陛下的车驾是前面那辆。” 言霁嘴角下瘪,闷闷道:“可是以前都是跟皇叔坐一辆车的。” 他搬出旧招:“上次软轿上,皇叔甚至还抱着我,我就想跟皇叔一辆。” 顾弄潮难得沉默了下。 那双黑眸紧盯着言霁,无法理解自己已经这么对他了,为什么小皇帝还如此亲近自己,难道没长脑子? 言霁被看了三秒后,知道顾弄潮不会顺着他,黯然地收回脚,收回脚打算回自己车上,正在这时,清冷的声音幽幽道:“上来。” 回头,看着放下的车帘,言霁止不住翘起嘴角。 马车启程,木轮碾过石路,言霁规规矩矩坐着,时不时偷看一眼顾弄潮,顾弄潮身上还穿着朝服,神色疲倦地闭目养神,俊美的容颜在透进簟卷的阳光下耀耀生辉,恍若天神。 突地,顾弄潮睁开眼,刚好逮住偷看他的小皇帝,小皇帝玉白的面颊腾地红了,欲擒故纵地将头撇向另一边。 等你转眸看我时,我就偏不看你。 嘻嘻。 10、依顺五 春日煦暖,马车外人声鼎沸,覆盖了言霁躁动的心跳,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撩起簟卷,看向人来人往的街景。 刚刚,他竟然差点反被顾弄潮的美貌迷住了。 这怎么能行! 明明自己才是那只魅惑得道的狐狸。 言霁在内心痛斥自己修行不到,却又隐秘地觉得并不丢人,顾弄潮确是世间少有的完人,能文能武,有心机有手段,位极人臣,还生得这样一幅好皮囊,似乎除了脾气差点,简直无可挑剔。 自己差点被他反向迷了,那证明什么,证明他有——眼——光! 思及在天命书上顾弄潮天煞孤星的命数,未来无人比肩,言霁心里又平衡了些。 果然,人无完人。 “陛下的手可好些了?”顾弄潮突然出声问了一句,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移,落在缠着绷带的手掌上。 不提还好,一提就开始痛了。 心思急转,机会来了! 言霁噘了下水润的嘴唇,清亮剔透的眼眸顷刻浮出一抹水光,委屈又乖巧地回道:“好些了。” 头却暗示性地摇。 顾弄潮来了一句:“那就成。” 随后复又闭上眼,一点不为所动的冷心冷肺,气得言霁刻意摆出来的“委屈”都快维系不住。 狗逼! 马车抵达地方,下车一看竟是穆王府——如今穆王府已被查封,朱红大门前交叉贴着封条,门前潇潇,石狮蒙尘,地砖上满是落叶。 言霁站定后不解地看向身后,顾弄潮依然是高深莫测的模样,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吴老对言霁解释道:“这府邸并不是完全被封,还有些人留在里面,即没被押去天牢,也没发配出去,就等着上方的条文下来了再处置。” 言霁问道:“何人公然抗旨?” “是臣之过。”陈太傅紧随下车,:“臣怜悯府内老幼皆要遭受牢狱之灾,实属不忍心,故而托人关照,让他们居在府中,等条文下来。” 那些老小体质弱,根本受不了牢狱里恶劣的环境,陈太傅此举情有可原。 说话间,顾弄潮已经走远,言霁赶紧跟了上去。从侧门进入府内,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见着一个人,下了地窖,才见里面卷缩的人影,在光照下往角落瑟缩,怯懦地露出满是污垢的脸。 木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上前将言霁挡在身后,很怕这些人暴起伤害到小皇帝,毕竟穷途末路的人最是不管不顾。 言霁被一群人护在后面,但还是看到其中一个眼熟之人,正是那天晚上迎他进府内的老仆,半月不见,老仆的背脊越发佝偻,神色麻木地呆在角落,对他们这群闯入者没有丝毫反应。 顾弄潮从吴老手中接过一卷木牍扔下,语气凉薄道:“上面写的人,即刻离京,永世不可踏入京城,其余人扣押发配,违者就地处决。” 有人捡起地上的竹卷,粗略一扫,而后臣服在地哆嗦地问道:“其余人呢,他们要被送去哪?” 言霁瞧见此人身后还有一名妇女,和一个小孩。 顾弄潮并没说话,陈太傅倒是心善,上前将人扶起,宽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当今仁慈,宽厚待人,并未施以严惩,你等应该知足了。” 言霁被陈太傅捧得有点脸红,他并不是这样的,原本他都打算放弃的,是顾弄潮,突然间同意下来。 但这个关头,哪还有人听得进去,那人闻言得知要跟女儿孙子分离,一个劲磕头恳求道:“官老爷,求求您,让我们一家人最后一起吧,就算死,也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妇女低低啜泣,紧紧抱着十一岁大的小孩。 吴老颇不满道:“这个孩子过了年龄,是得流放出去的,你们一个为娼,一个负罪,一个为庶,没法一起,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小孩挣开母亲的怀抱:“我们就算死,也要一家人整整齐齐死在一起!” 陈太傅很是为难地看向言霁:“这......” 言霁也求助地看着陈太傅。 而这一幕被顾弄潮尽收眼底,寒目更是幽深。 顾弄潮此前下达的命令是,违者格杀勿论,禁卫军正待动手时,言霁松开紧咬的唇,开了尊口:“这个小孩我要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言霁,就连一直盘坐在角落的老仆也看了过来。 顾弄潮抬了下手,禁卫军得到示意这才放下兵器,言霁心下微定,对这家人说道:“就算已至绝路,也要想办法活下去。” 一家人感激涕零地朝言霁叩拜,唯独小孩的神色依旧冷漠又警惕,就像一只守护领土的手上幼崽。 睹见顾弄潮已经离开地窖,言霁顾不上多说,追了出去。 明媚的春光下,园林中的花草野蛮生长,花木扶疏,却别有一番风味。这其中,摄政王负手而立,侧脸弧度如刀削般流畅完美,俊美非凡的面容在天光下隐隐发光,却仿佛将整个世界隔绝之外的冷漠。 有句话说得不错,越是美丽的人越危险,就如顾弄潮一样。 “皇叔......” 言霁跑得急,略有些气喘,站定在不远处,踟蹰道:“那个孩子我能要吗。” 顾弄潮微微侧身看向他:“要就要了。” 言霁惊愕道:“你不问我?” 顾弄潮嗤笑一声,重新转回身,淡漠道:“无伤大雅。” 此时巡查穆王府的一行禁军也已绕道回来,对顾弄潮禀报穆王府并无其余藏匿之人,且道:“王爷,查到一本他国的地理风俗书,掉在角落里,想来是罪人穆王销毁时遗落的。” 顾弄潮粗略翻看了下那书后便扔了,极其嫌恶般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无用,回吧。” 看到顾弄潮如此反应,言霁忍不住瞥了眼那本书,还没待他看完全,禁军首领拾起书,命令下属即刻焚烧。 言霁的视线随着远去焚书那人的身影一直游移,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心慌不已。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四皇兄通的是哪个国。 顾弄潮从没告诉他这些。 离开穆王府时,正巧撞见地窖那群人被押送出来,这些人全都面黄肌瘦,神情仓皇绝望。因为言霁一句话便让那小孩解脱的原因,他们再度看到言霁时,纷纷不管不顾地围拥上来,恳求言霁也能再发发善心将他们留下。 拦在前面的禁军都差点被冲散,这个时候,求生的本能已经让这群人失了理智。 他们并不知道言霁是谁,出宫前言霁换了一身月牙色常服,金帛束发,如珠玉朗的模样像是哪门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再看他与摄政王同行,且在摄政王面前拥有一定话语权,认定言霁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一声声“小公子求求你”唤得,言霁不由止住了脚步。 相比穆王府其他人,这里很多人的结果已经好上了千百倍,但人心始终得不到满足,总想获得更好的东西。 顾弄潮见言霁驻足,回头轻笑挑眉,极尽嘲讽:“陛下可是想大发慈悲,普度众生?” 言霁摇了摇头。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 顾弄潮道:“不是就好,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何以拯救天下人。” 言霁攥了攥衣角,直视顾弄潮盛气凌人的目光,扬起一个粲然笑容:“皇叔说得对,我也只能依偎皇叔的庇护,一直在皇叔的羽翼下,就已是霁儿莫大的幸运了。” 小皇帝眼中的依恋纯粹直白,使得顾弄潮怔愣了瞬,心跳莫名紊乱了半分,他越感烦躁,索性不再理追在后面的皇帝陛下,径直离开穆王府。 穆王府就此尘封。 言霁正打算回宫,却被陈太傅坚持不懈地拦了下来:“臣带陛下走一圈,认认朝中的各位大臣?” 当即就要拒绝,言霁并不愿在明知剧情的情况下还走老路,但他又需有个借口去看看那幅画上的高楼...... 这一踟蹰,顾弄潮的马车已经扬长而去,言霁磨了磨牙,报复性地道:“好呀!” 陈太傅脸上的褶子堆成了一个激动的笑容:“陛下,请吧,臣带您走走。” 在木槿的搀扶下,言霁上了马车,陈太傅并没跟他同乘,言霁一个人待在车厢里,默默开导自己。 不气不气我不气,谁活得长谁如意。 陈太傅带着言霁走家串户,将那本书里介绍过的保皇党全都走了一遍,没介绍到的也被陈太傅拉着介绍,为了避免顾弄潮察觉,还带着言霁去了其他一些大臣家里。 最后去的是安南侯府,彼时言霁已身心俱疲,因陈太傅寸步不离,想找那座高楼的心思也歇了,抬眼一看陈太傅依旧精神矍铄,顿感怀疑人生。 向老侯爷府的门役道明来意后,门役忙不迭将他们迎了进去。 说起来,这位段老侯爷向来置身朝廷事外,却也拥有极高的兵权,可无条件调用部分十六卫,且他从不结党营私,不收受贿赂,唯一的污点就是,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 晚年得子,格外宝贵,导致段小侯爷被养得骄纵,结识的都是些狐朋狗友,逐渐染上陋习,而且尤为喜美人,以金屋藏娇百名美人闻名京都。 金贵儿子长成歪脖子树,段老侯爷吼也吼了,打也打了,统统没用,最后也佛了。 要说言霁怎么知道——说起来他继位不久,批奏折的次数更是只手可数,可每回他批的折子里都有弹劾段家公子的那份,次次没落下,内容不尽相同,记得上一回还是当街纵马伤人,言霁给罚了禁足一月。 虽说段书白也算是京中有名的混世魔王之一,但言霁委实没见过他,往常他不是在深宫,就是在镇国王府,去太学院被安排的也是皇子专享的上舍,跟旁的人接触的机会很少,以至于至今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在正厅坐了没一会儿,段老侯爷匆匆赶来,朝言霁见礼。 因着言霁微服出巡,老侯爷并没有直呼陛下,礼数却是一点不少,三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陈太傅便起了招揽段老侯爷的心思。 然而段老侯爷顾左右言其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昭然若揭。 言霁全程发呆,决定等走的时候,还是得跟陈太傅说清楚才好。 然在这时,门外咋咋呼呼闯进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伴随着仆役一声声劝阻:“侯爷在招待贵客,小侯爷万不可进去啊!” “什么贵客派头这么大,本少爷还不能见了?!” 随即门槛迈进一只青缎粉底小朝靴,玄金的衣摆晃荡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盛气凛人的少年面孔,嵌宝紫金冠束发,腰间别有马鞭,手里晃着一柄折金扇,似要出门的打扮。 11、变故一 扫见屋内几人,段书白将眉一挑,烦闷道:“爹,我当你见谁呢,这小子是谁?” 看着也不过跟他差不多大,就当得起贵客的说辞? 段书白握着马鞭直直指向言霁,察觉到不善的视线后,一直背对大门的言霁总算转过身来,清亮透彻的眼眸一瞬不瞬看着段书白,其中似有流光溢彩,整个世界都霎时变得格外亮堂。 有的人就是能漂亮到一露面就攫住所有目光。 哪怕常年流连花场、见惯美人的段书白,也不由呆滞了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眼就扬起笑,亲昵地问:“这位小美人是哪家的,怎么以前没瞧见过。” 段书白什么样的人,他爹段老侯爷再清楚不过,听出话里的调侃,气得老眼昏花,颇不客气地吼道:“休要无礼!给老子滚出去,混账东西!” 言霁反问:“你怎么知道以前没见过我?” 他不一定见过段书白,但段书白居然也不认得他? 美人在前,老爹已被视若无物,段书白戏谑道:“你这般的人儿,我要是见过,定然魂牵梦绕,永远无法忘怀。” 饶是言霁,也被此言哽了一下。 从没人敢这样当面调戏他,言霁懵得甚至都忘记他应该生气,反倒是耳根子越来越红,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段书白看得越发心痒,正要往上凑,倏地脸色一凛,侧身躲过,一只茶盏堪堪擦脸而过,稀里哗啦摔碎在身后,抬眼看去,段老侯爷的脸色已气成猪肝色,指着段书白的鼻子道:“竖子!这位......这位可是......” “陛下”两字临近喉头生生止住,看陛下并不想暴露身份,段老侯爷只能朝段书白骂了句:“滚!” 一来一回,段书白猜到对方得罪不起的,可实在心痒难耐,腆着脸讨巧道:“是儿子失礼,不过是看他一表人才,有心结交,至于这么凶嘛。” 段老侯爷不再理会他,而是对言霁道:“让公子见笑了。”又见陈太傅面色铁青,随即转头朝段书白怒斥,“知道失礼,还不赶紧道歉!” 段书白规规矩矩上前对言霁行了个礼,拖长声音大喊:“对——不——起!” 言霁收下这个礼后,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忙,老侯爷不必相送。” 饶是谁都看出言霁面有不豫,段老侯爷瞬间提心吊胆起来,害怕言霁回去后将此事跟那位提及,那他们安南侯府才真要遭殃。 一慌之下段老侯爷跟上去两步,低声说道:“离宫门放钥尚还有些时辰,公子鲜少出宫,今晚又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不如臣......老夫陪着四处逛逛?” 言霁并没有跟老头一起逛街的兴趣,况且暗中盯着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不敢在宫外耽搁太久,但转念又想起自己还要调查画中高楼的事......虽说有可能只是巧合,但言霁不想放过一丝关于母妃的信息。 他无法做到自己穷奢极侈,而母妃在冷宫饱受折磨。 踟蹰间,一道声音追上来:“花灯节?那不正巧同路,不如由我作陪,以表歉意。” 段书白笑嘻嘻地凑上前,说起花灯节那是源源不绝,老侯爷听了直皱眉:“你还有禁足令在身,怎可随意出门!” 段书白嘴上不把门:“这段时间我出门的次数还少?” 段老侯爷脸色一白,忍不住去看言霁,言霁也看着段老侯爷,清澈透亮的眸子无波无澜,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陈太傅同样神色不满。 这混小子怎可当着人的面在死亡线上反复横跳! 段老侯爷气得身体颤抖,深觉安南侯府躲避朝堂纷争这么多年,这次真要被不成器的儿子给整垮了! 但还没等段老侯爷斥责段书白,就听言霁道:“那就麻烦小侯爷了。” 段老侯爷顿如死里逃生般,大松口气。 而言霁想的则是,他不方便问老侯爷关于高楼的情况,既然有这个机会,从段书白口中探话,更方便。 出了侯府大门,步入人来人往的街道,陈太傅口气严肃道:“前一段时间宫中走水,尚未查出幕后真凶,陛下龙体贵重,街上人多,鱼龙混杂,恐不安生。” 言霁搬出自己的傻子人设,皱着鼻子搞骄纵那套:“可朕就是想玩会儿嘛,太傅若是不乐意,自行回去就是。” 一路同行的侍卫颇多,将言霁团团护在其中,行人瞧见这阵势也都绕道而行,没见有什么危险的。 陈太傅无法,只能继续跟着,他得将小皇帝平安送进宫,言霁却转头道:“太傅,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朕并无此意,朕相信顾皇叔是一心帮我,你们又何必处处与摄政王一党作对?” 今日朝上的情景来看,保皇党与摄政王一党已水火不容日久,连在他面前都如此,私底下可想而知。 只听陈太傅沉声道:“此中事情复杂,陛下不懂也正常,臣此举只为让顾弄潮在行事时有所顾忌,不会轻易伤了陛下,如今陛下是皇室唯一直系血脉,臣不得不谨慎些。” 意思就是顾弄潮若要动他,就必须先解决掉保皇党的势力。 但是......看过天命书后,言霁知道,他越想要借助外力自保,就越犯顾弄潮的逆鳞。 言霁表现出让人看不透的淡漠:“陈太傅不必作陪,进回吧。” 饶是陈太傅再苦口婆心,此时也难免气恼,忍着火气本还想多说,却见段书白频频往这边看,剩下的话不得不咽回肚子里。 走前只道:“陛下想通了,随时可以联系臣,庄贵妃的事,臣也会联合百官请奏,接离冷宫。” 那一瞬,言霁差点被打动,但紧接着他攥紧拳,指甲掐入肉里,刺痛感让他清醒了些。 待陈太傅走后,段书白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为了陪你我都爽了朋友之约,你想去哪玩只管开口,本小爷定陪你尽兴而归。” 言霁身披厚重毛绒大氅,玉簪挽起墨黑长发,毛领裹着的脸庞玉白无暇,听着这话没多大反应,倒是他身边跟着的宫婢木槿道:“街上人多,我家公子想找个地方歇歇,小侯爷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高楼?” “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段书白凑上来压低声音,“花灯节那当然得去飞鹤楼,里面可是达官显贵的温柔乡,美人如云,还有波斯舞姬。” “每年花灯节,飞鹤楼都会以花灯为契,所得花灯最多的名魁,才有机会被赎去。” 一年只此一次机会。 画里的高楼,会是飞鹤楼吗? 见言霁有了反应,段书白兴致颇高:“小公子怕是不知,本朝的名倌之首如今就在飞鹤楼,我曾偶然一睹,那可真真是位绝代佳人,眼睛媚得啊,可惜风灵衣的赎金高成天价,没人出得起。” 说罢段书白又偷睨言霁,虽说风格不同,但总感觉面前这人貌美甚至比得过那位令万民倾倒的名倌之首。 再度遗憾自己为何没早点遇见对方。 “那就去飞鹤楼。”言霁道。 到了地方,面前屹立的高楼丹楹刻桷,画栋飞甍,由于视角受限,看不出是不是画上那般——画上的顶层悬着几盏灯,而飞鹤楼的楼檐挡着,得到顶层才知道是否悬灯。 木槿到底是个小姑娘,言霁便给了些银子,让她在外面等着。 甫一踏入飞鹤楼,丝竹声夹杂在鼎沸人声中猝不及防灌入耳中,迎面走来一位龟公,一看言霁两眼骤亮,转头又看见段小侯爷,忙热情打招呼:“小侯爷,您定的包厢上边请。” 段书白随手赏了点碎银子:“最近有没有新来的,送些干净的过来。” 龟公堆起笑:“这便赶巧了,前几日刚送来了一批,今儿训练好了正要接客,这不就遇上小侯爷你了么,真是他们的福气。” 段书白问:“有些什么样的?” 没顾那边一来一回地问答,言霁兀自环顾楼内的格局,这楼临水,往里是京都最大的镜月湖,舞女表演的台子建在水面上,周围好几艘画舫,扶着朱木围栏可以看到不远处横过河流的桥,湖对面是喧嚣的凡尘集市。 楼层一共有五重,一楼寻常接客看表演,二楼则是包厢,三楼是姑娘们的厢房,四楼比较清静,鲜有人来往,而五楼则是各当红头牌的厢房。 飞鹤楼在天命书出现过,这原本是顾弄潮敌对的一股暗中势力,之后被顾弄潮弄到自己手里,成为顾弄潮的反向间谍,收集情报,以及暗杀。 顾弄潮如今虽然权势滔天,但所面临的忧患也成倍递增,大崇内忧已定,外患却难除。当年陷害镇国王的人不止朝中大臣和皇子,还牵扯虎视眈眈的敌国,为能平复当年含冤战死的三十多万大军,顾弄潮誓要让天下彻底翻盘。 而飞鹤楼就是顾弄潮对外的第一步。 这也是言霁看过天命书后果断放弃与顾弄潮作对的原因,他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顾弄潮那个地步的。 段书白突然凑到言霁身边,挤眉弄眼:“第一次来?销金窟好看吧?” 言霁往后面躲了下:“你既然知道是销金窟,还沉溺其中?” 段书白不以为意地摇着扇子:“人生在世,总得寻些痛快,世界的男欢女爱,或虚与委蛇,或情深似海,猜不透看不破,在里面瞧着这些人,比赌博还刺激呢。” 言霁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纨绔少爷,居然还有这么通透的一面。 龟公推开包厢门,道了句:“到了。” 包厢内热闹非凡,几位公子哥正人手抱着两个美姬,举杯痛饮,笑声不绝于耳,隐约听到他们正是在畅谈第一名倌风灵衣。段书白刚一踏入,大喊一声:“本小爷来了!” 公子哥们连连招呼:“段小侯爷不是不来么,快坐快坐,哟,你这身后又是从哪家骗来的美人,怎地带到这种地方来了。” 言霁一眼望去,挺好的,御史儿子、国公嫡孙、祝氏子弟,权名势齐全了,再加一个段小侯爷,皇亲侯爵,都可以谋划造反了。 至于言霁为何认得这三位,他们在太学院见过,其中祝文渡还曾短暂得当过他的伴读。 待言霁从段书白身后走出的那刻,全场鸦雀无声,那三位惊悚地瞪大了眼,差点没坐稳摔在地上。 一句“从哪家骗来的美人”还在回响空中。 余音荡啊荡的。 12、变故二 美姬刚喂到祝文渡嘴里的葡萄,从因震惊而张开的口中滚了出来。 段书白瞧见他们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嗤笑一声:“我可跟你们说好了,这位是我家的贵客,谁都不能怠慢了,今天必须得喝到尽兴!” 祝文渡欲哭无泪。 怠慢?那也得有胆子才行啊! 段书白这话一说,三位赶紧站起身想要行礼,言霁摆了摆手,暗示道:“我偷偷出来的,小侯爷不知道我是哪家,就当交个朋友,大家随意就好。” 谁敢跟你交朋友啊! 三位在内心泪奔咆哮。 他们如坐针毡,连身边的美姬都不敢碰,段书白全然没察觉到气氛不对劲,还猛地拍了下国公孙子:“怎么不喝了,喝啊!” “没没没,我就......肚子不太舒服,暂且失陪。”说完连忙捂着肚子,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御史儿子也赶紧起身:“我去瞧瞧!” 剩下的美姬面面相觑,又不好退下,离了座挨墙站着。 一转眼人就走了俩,祝文渡一个“我”字才开头,段书白就吼过去:“说吧,你又是酒醉头晕还是吃茬了拉肚子!” 言霁寻了个位置坐下,撑着头一脸散漫地看着祝文渡。 祝文渡“我”了半天,最后只得憋出一句:“我......没事。” 正在这会儿,龟公领着几个人过来了,言霁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少年心性总有些好奇,挨个看了过去,视线倏忽一顿,这其中怎么还有个男孩? 男孩看着十六七岁,初春日穿着单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身体轻微发抖,一直将头低着,叫人很容易忽略了他。 见言霁目光停留,龟公极有眼色地介绍:“清月是前不久才来的,还没伺候过客人呢,入这一行前听说也是哪家的贵公子,家里犯了事,这不被弄到飞鹤楼。” 说罢,龟公推了清月一把:“还不赶紧给公子见礼。” 清月哆嗦着上前,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言霁问了句清风的来历,龟公本有顾虑,不愿多说,段书白直接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摆,龟公立刻喜笑颜开地收了银子,将门掩上,低声道:“这不前不久好几户高门被抄家了嘛,他也是其中一家的,他家里给花了许多钱,才避免了流放,暗中给弄到了这里。” 大规模抄家灭门只有穆王一案,跟穆王有关的几乎全受株连,穆王一党更是彻底清扫,朝局发生大翻盘。 言霁听完后,对段书白道:“就要他吧。” 段书白挤眉弄眼:“小美人,原来你好这口啊?” 祝文渡在旁边听到这称呼汗毛直立,暗中捏了段书白一把,拼命使眼色,奈何段书白一点也看不懂,只当他眼皮子抽筋,还质问了句:“你掐我作甚?” 祝文渡:算了,没救了,毁灭吧。 窗外歌舞奏起,水面晃荡着千盏花灯,翩翩起舞的舞姬降落水台,这些舞姬皆戴珠帘面挂,额心坠红宝石,金纱下的头发如海藻般微卷,一身琳琅环饰随舞蹈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飞鹤楼的重点好戏,终于开场了。 段书白抚掌惊叹:“波斯美人果真别有风味,若是能弄一两个来就好了。” 祝文渡道:“还是别想的,这里来的异域美人只卖艺不卖身,若敢强抢,得罪了这楼的主人,可有你家好受的。” 言霁眸光微动:“你知道这楼的主人是谁?” 被问话,祝文渡顷刻坐直了腰板,红着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知道。”随后又想表现,道了句无用话:“但能做起这么大的生意,肯定是朝中人。” 言霁想起自己的目的:“这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赶在段书白要黏过来前,言霁指向清月,“你陪我。” 清风嗫嚅地应了声,随着言霁出了包厢。 外面人声鼎沸,言霁缓步在前,走到湖畔围栏边。观赏台上的座位全满,不远处的桥上亦是人头攒动,来往百姓也都正眺望舞台上的波斯美姬。 言霁转头看向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少年:“我以前见过你。” 穆王幕僚抄家灭门时,言霁被顾弄潮带着去过一次,他坐在马车上,看到录事家文文弱弱的小公子被狼狈得推出家门。 清月惊愕地抬头看他,随后又赤红着脸将头低下。 “你父亲曾任门下省录事,母家随康乐郡主一脉,因母家的缘故你们被牵连。别怕,我说出此事,并不是想追究,只问几个问题而已。” 清月肩头颤抖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并非探究你家之事。”言霁话锋一转,“你可知飞鹤楼的顶层外是否挂灯?” 清月瑟缩了下脖颈:“寻常我们都上不去,并不知上面的布设。” “怎样才能上去?” “只有飞鹤楼的常客,并花销在五十两以上的,才有资格点头牌,头牌接客,恩客才能随妈妈去第五层。” 常客? 言霁率先想到的就是段书白,随即又放弃了,他跟段书白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无影卫去查,只是很可能打草惊蛇。 若飞鹤楼真是画里的高楼,顾弄潮到时收复飞鹤楼,察觉到飞鹤楼跟母妃的关系,更不可能让他将母妃从冷宫接出来,他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此事。 思索间,言霁灵光一闪,五楼除了恩客,不是还有头牌吗? 言霁:“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如果你在三个月内当上飞鹤楼的头牌,明年这时我便替你赎身,而你只需要将在飞鹤楼收集到的消息告诉我。” 清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信我?” “不信。”言霁垂下纤长羽睫,露出一个无人依靠十分脆弱的表情,“我只能选你,你也只能选择我,不是吗?” 没人敢跟穆王遗党扯上关系,这是清风脱离飞鹤楼唯一的机会。 主要是天命书上提到过,未来顶级名倌中有一个就叫清风。 清风被言霁这句话与说话时的神情所打动,言霁进一步承诺:“这三个月内,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我提。” 清风似有些心动:“我要怎么联系你?” “会有人来跟你接应。”言霁刚说完这句,不远处兀地传来一阵喧哗,点灯宴即将开始,看客们起身狂欢,回头看时,偶然睹见涌动的人群后闪过一抹黑衣,心里顿时一咯噔,梅无香怎么在飞鹤楼? 言霁心沉谷底,难不成梅无香是奉命来盯着他的?那他跟清风的对话,又被听到了多少? 光一想这些话很可能传到顾弄潮耳中,言霁就心惊胆战,顾不上跟清风多说,快步追着黑衣消失的方向跑去。 霎时间楼内亮如白昼,无数灯盏点燃,被推入湖水,整个镜月湖如银河倒映万千繁星,美轮美奂。 亮度太过刺眼,言霁抬手挡了下,等适应后放下手臂,猝见一个小厮撞上来,小厮提着大串花灯,一把拉住言霁,笑呵呵地问:“客官,买花灯吗?一盏一两银子。” 一两一盏花灯? 钱庄就在外面,你怎么不去抢呢? “我不买,放开我!”那小厮力气大得惊人,言霁一时竟无法挣脱,小厮依然笑呵呵的:“买一盏支持下喜欢的头牌吧,花灯越多的头牌,才有竞拍赎身的资格,说不定公子......” 小厮话没说完,身体一软倒了下去,露出他身后影卫的身影,影五问道:“主人出什么事了?” 言霁急问:“顾弄潮在这里?” 影五犹疑道:“没看到摄政王,但飞鹤楼外停着一辆身份不明的马车......” 言霁只觉头晕目眩,只有一个想法,如果飞鹤楼真跟母妃有关,他必须阻止顾弄潮察觉。 因为这牵连的更是敌国在大崇境内设点的事! 影五很快就查到了顾弄潮所在包厢,到了地方,影五拿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筒:“待会儿我把里面的人迷晕,并在梅侍卫发觉情况前将他引走,主人您就借机尽快离开,之后的事交给属下就好。” 言霁正扒拉着窗缝往里看,没回答影五。包厢内有一个穿着飞鹤楼材质衣物的女人,看起来地位不低,听不清正在跟顾弄潮说什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影五刚打算朝屋内吹入迷香,前方一道凌冽掌风袭来,影五紧急避开,那掌风堪堪擦脸而过,吹起影五散落的黑发飞扬,竹筒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影五朝躲在暗角的言霁看了眼,一跃朝另一方飞闪,梅无香紧追而去,不一会两人双双不见踪影。言霁垂目看向滚到脚边的风筒,纤细如玉的手指缓缓将之拾起。 一不做二不休。 他鼓起勇气,将风筒抵进细缝里,深吸一口气,去将竹筒里的火石吹燃,以此里面的迷香才能挥发出来。 第一次当“凶手”,难免有些紧张,手抖个不行,眼神却一反常态地坚决。 但估计是他肺活量较小,一口气吹完迷香依然无法充斥整个包厢,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没有丝毫间断,言霁咬着竹筒口子磨了磨牙,再次深吸一口气...... 等等。 怎么有些呛喉。 言霁的视线极缓慢地往下看,落在依然含在嘴里的风筒上,他刚刚...... 深吸的那一口...... “救......”命。 言霁眼珠子打着旋,左眼珠和右眼珠逐渐向中靠拢,随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 “什么动静?” 坐在桌前的女人警惕起来,站起身就要出去查看,然而一声轻笑响起,女人的步子停下,转身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人。 那人一袭暗金玄纹黑袍,曳地的衣摆旁泼落了大片鲜红,血液滴答坠落。 想也知道里面的人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女人瞳孔骤缩,拧眉道:“王爷,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飞鹤楼的人。” 顾弄潮慢条斯理擦着淌满鲜血的长剑,“你要包藏逃犯?” 女人,也就是飞鹤楼的老鸨,紧咬贝齿,敢怒不敢言,顾弄潮勾起的嘴角极为嘲讽,语气冷然:“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幕后老板是谁了吧?将这群穆王府遗党藏在楼里,是何用意?” 强大的威压前,老鸨额角冒出细密冷汗,但她依然勉强地笑:“奴家不知王爷是什么意思,飞鹤楼的老板,不一直都是奴家吗?” 顾弄潮微笑地看向她,在老鸨快要顶不住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及近,梅无香携一身风寒推开门,在顾弄潮耳边低语几句,顾弄潮的脸色肉眼可见一点点沉下。 - 无数花灯在镜月湖攒动,渐渐模糊成漫天闪烁的星子,言霁像是被人扛在肩上,短暂地被颠醒了下,最后视野逐渐泯灭于黑暗。 - “他来逛窑子?” 梅无香半跪在地,低垂着头:“也不完全是,陛下似有自己的打算。” 顾弄潮转动长剑,唰地插回铁鞘,梅无香咽下剩余的话,听见头顶幽冷的声音吩咐:“将剩下的关起来,慢慢审。” 那话音如在齿尖细磨,听得人遍体身寒。 屏风后一角,蜷缩着的女人抬起一双眼,怨恨至极地看着顾弄潮:“就算我等能联络上世子,你也休想套出任何消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鸨如坠冰窖,她没想到,从上面领命带回来的人,真是穆王府的逃犯! 穆王府,谁人不知,眨眼间便被抄家灭门,只要与之有关联的,谁不是一死! 顾弄潮毫不在意地淡笑道:“希望你到刑部,骨头还能像今日一样难啃。” “顾弄潮,你不得好死!” 在离开这间充斥血腥的房间时,还能听见那人在身后怒吼:“就算你一手遮天,只要世子还活着,这朝局总有一天将重新洗盘!” 诅咒随关门声一起被隔绝在内,梅无香紧跟在顾弄潮身后,说道:“王爷,既然穆王遗孤并未来飞鹤楼与这群人会和,下一步怎么走?” 顾弄潮突然道:“陈太傅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在无人敢沾穆王一事时,陈道渊却公然庇护穆王府一群下等仆役。 顾弄潮念及他为天下之师,学识渊博,一直未曾对其出手,但如果陈道渊跟穆王遗孤有联系,他定不再顾念。 左右不过是个太傅。 路过一处暗角时,顾弄潮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烟香,他顿住脚步往里看去,里面空无一人。 影五道:“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名黑衣人。” 顾弄潮收回视线,正要离开,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隐约反光的物什。 他走过去将之拾起,勾在指尖晃了晃,玉佩发出叮铃的脆响,这正是小皇帝今日出宫时佩戴的腰坠。 13、变故三 再醒来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言霁动了动,手脚都被绑着,才发现他被罩在麻袋里。 言霁:我喜欢金色。 麻烦用金色的麻袋套我。 这还是言霁当皇帝以来第一次被绑架,惊慌后言霁很快镇定了下来,挪动着身体判断所在的位置。 地面有些摇晃,房间不大,下面似乎是中空的,有水声,他此时很可能在船上。 难道他还在飞鹤楼? 飞鹤楼外守着那么多禁卫军,绑架他的人肯定没胆直接从正门出去,估计是打算坐船穿过镜月湖再上岸离开。 弄清处境后,言霁平静了些。 依稀听到两岸人们海浪般鼎沸的呼喊声,“风灵衣”三个字一声高过一声,众人都在为自己仰慕的头牌欢呼。看来他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外面还在进行点灯宴。 挪动时突然蹭到一个凳子,发出拉长的摩擦声,言霁立刻顿住,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来往有人走过,却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动静。 言霁费劲扭动手腕将绳子挣开,紧随就去解脚上的麻绳。那人绑得仓促,绳子并不紧,加上言霁手骨软,手掌小,但就算如此,挣开后手腕上也被勒出道道血痕,疼得他直皱眉。 将蒙眼的黑布摘下,总算见到了光亮,可紧接着他发现更大的难题——麻袋从外面捆着口子的。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言霁躺在地上装昏,并寻找机会脱身,然而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外面那人下一步动作,进来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边疆口音——这种口音无论说哪国话,都惯用卷翘舌。 过了会儿,两人似乎得到了什么命令,暂时离开了,言霁直觉屋里还有一人,就一直躺着没动,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一只手落在麻袋上缓慢游走,言霁浑身绷紧,那人正要打开麻袋时,外面突然喊了句,他迟疑了下,起身也离开了。 捆着麻袋的绳子被匆匆系上,但已有了松动,言霁终于从麻袋里挣脱出来。 他所在甲板下的仓库间,门外守着几个打手,正叽里呱啦地说着话,言霁略微思索了下,直接跑出去的几率小到可怜。 房里还有几个很大的木桶,充斥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除此之外并无藏身之处,只有从门口逃走一个选择,等跑到外面,一呼救,影五一定能找到他。 影五的耳朵是最敏锐的。 这般想着,言霁弄出些动静,马上闪身到门后的夹角处,外面的打手似乎听到了,但却并没有进来,言霁咬了咬牙,再度踢翻凳子,这次打手进来查看,发现麻袋里的人跑了,忙不迭大喊起来,在他们忙乱之间,言霁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嘭地将门关上。 再一看,天助他也,门上有落锁,此时锁正开着,他立刻把门彻底锁上了,任凭里面的人如何大喊大叫。 门外其余打手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但他们似乎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免不得破绽百出,言霁左闪右躲,关键时候身体又开始发软,体内剩余的迷香再次发作。 随便找了间房躲了进去,此时言霁已彻底脱力,靠墙缓缓滑落,那些打手正一间间推门查找,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来。 绝望下,言霁都开始开始自暴自弃了,推门声逐渐临近,他也不想动了,月牙色的广袍脏兮兮的,白皙的脸也沾了灰,像被猎人逼得无处可逃的小鹿。 正在这时,一句话猝不及防钻入耳中:“王爷来了......” 王爷? 自四皇兄死后,目前在京城的还有哪些王爷? 那一刻言霁挣扎起一些力气,他不能就这样被抓了。视线恍惚地在房间里游弋,他看到灯架里燃烧的烛火,两三步走过去,将烛火打翻在地,扯过隔档的帐帘点燃,直接往床上丢。 棉絮一触霎地席卷而上,木质的床柱很快也蔓上火焰,整个房间都就燃了起来。 外面的人察觉异样,用尽全力将门踢开时,言霁弯腰站在大开的窗户上,扶着窗沿转头朝他们道:“仓库里的火药,你们自己享用吧!” 说着,他脚下使力,就要跳下去。 自从仓库醒来后看到满是火药味的木桶,言霁就不可抑止地想起烧成灰烬的未央宫,同样的手法,只能是同一批人。 飞扬的衣袂迅速从打手抓来的指间擦过,言霁坠入镜月湖前,晃眼看到站在船首的男人,脸色黑沉狠戾,异常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个时节的湖水依然很凉,冰冷剔骨,坠入时瞬间没过头顶,水灌入耳中的鼓噪声混入一阵阵惊呼,花灯节的纷乱喧嚣很快也被水面隔绝,一切都显得模糊不真实。 言霁不断地下沉,他极目往晃荡的水面看去,一盏盏花灯如星子般在无际黑暗的深水上闪耀,他其实是会洑水的,母妃曾经教给他很多保命的本事,开锁、在被缚的情况下解绳结之类的,都是母妃教他的。 但是现在他不能表现出自己会水,一个连四书都是十几岁才会读顺的人,没理由无缘无故就学会洑水,他得再沉得深一些,找一个隐蔽的位置偷偷上岸。 氧气不断从胸腔抽离,越到深处水压越令人窒息,无数藏在水底的小鲤鱼被坠落的人惊动,成群成片迁移。 言霁看着大片的鲤鱼群穿过他,愣愣地伸手想握住一只,却徒留一手空,一些遗忘很久的事随之想起。 其实有个人,应该是知道他会洑水的。 当初他还是大崇朝的十一皇子,顾弄潮刚在朝廷初显锋芒,因追查镇国王谋逆之事,令无数人坐立难安,想方设法地要斩草除根,某次,言霁从太学院回镇国王府的路上,卷入了那场单方面的屠杀中。 穿着夜行服的蒙面杀手将他们逼至一方断崖前,寒风凛冽,风力大得要将人卷走,他们的侍卫已经死伤一片,站的地方雪很松,随时可能垮塌。 顾弄潮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少年风姿卓绝,就算面临如此险境也风轻云淡,将瑟瑟发抖的小皇子护在臂弯里,柔声问:“小十一,害怕吗?” 顾弄潮有时会叫他小十一,有时候叫的他十一殿下,有时候叫他霁儿。 言霁往断崖下看了眼,蔼蔼白絮漂浮崖间,看不出多深,他很快收回视线,紧紧抱着顾弄潮感受着对方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从中获取面临死亡的勇气,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头顶响起一丝轻笑,有力的手掌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脊安抚,声音像是在唱摇篮曲一样宁静悠然:“别怕,皇叔永远会护着你。” 顾弄潮将他抱在怀里,纵身跃入那座高崖,呼啸的狂风迅猛刮割皮肉,白絮飞速而过,急速坠落下五脏六腑都像被移位,连呼吸都极度困难,晕眩感一波接一波袭来,言霁至今也能感受起,那双紧紧抱着他的双手,坚定有力。 怎么会不害怕,言霁一直很怕死,因为母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诫他,要用尽一切办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 最后是顾弄潮垫在他身下,他们运气不错,坠下的地方是一处水湾,顾弄潮将他保护得很好,他掉进寒水里没一会就从晕眩中清醒了,而那时顾弄潮已经彻底昏迷,凌乱的发丝浮动纠缠,不断下陷。 水湾深不见底,黑暗如深渊,要将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年吞没。 当时言霁虽然会水,但从没在这么冷的水里游过,他四肢已经冰冷僵硬,这个时候他自己能活着上去已经是奇迹,但他依然奋不顾身地往深处潜,伸长手努力去够顾弄潮的手。 无数的小鲤鱼被惊动,甩着鱼尾从他周身快速窜过。 现在,追杀他们的那些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暗中策划的凶手也被顾弄潮用更残酷的手段折磨至死,而言霁也终于知道,顾弄潮对他这么好,不过是想从自己这里获得父皇的信任。 他如愿爬到如今的地位,翻手覆手间搅弄风云。 言霁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鲤鱼群,很单纯的好奇,这些小鲤鱼,怎么能在这么冷的水里存活。 水底骤然一亮,隔着水面传来一阵轰炸声,整片潭水都颤动了下,继而恢复平静——火引燃仓库里的炸药桶,上面的船炸了。 言霁等的就是现在,思绪回笼,双腿蹬着水用最快的速度往上潜,而在这时,眼角余光瞟见一个黑影正朝自己游来,言霁的动作一顿,此时他已经窒息,迫切地想要回到水面,但他看清,那个朝他游来的人,是梅无香。 短暂纠结后,言霁用了极大的意志力让自己放弃挣扎,然后用鼻子吸了一下,成功把自己呛到,嘴也条件反射张开,灌入了大口寒水进去,刹那间,肺腑如被挤压一般生疼。 意识朦胧时,一只手终于拽住了他。 顾弄潮一直怀疑他会洑水,希望这次自己自虐般的行为能让顾弄潮放松警惕,把他彻底当个小傻子。 脱离水面后,梅无香将言霁拖到甲板上,很多人围了上来,不乏此行跟出来的侍卫,一个个惊惶不已,当摄政王出现,他们自知失职,齐刷刷跪了一大片。 梅无香正按压着言霁胸膺,仓促抬头看了顾弄潮一眼,快速道:“王爷,陛下呛了很多水,现在已经呼吸不上来了。” 小皇帝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墨发一缕一缕散落,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平日绝美耀眼的面容在此时苍白毫无生息。 画舫爆炸后四散的碎片还浮在水面熊熊燃烧,花灯零落晃荡,很多人在谭水里挣扎求生,周围吵闹无比。 顾弄潮缓步走到小皇帝身边,眉峰紧拧,周遭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梅无香询问道:“估计要渡气,属下......” 渡气? 潜意识正在逐渐清醒的言霁:来来来,不信你亲了我还能坐怀不乱! “不用。”顾弄潮道。 言霁在心里皱眉,有种不祥的预感。 腹部突然被一股重力挤压,极强的压力下,气管自主通了呼吸,言霁呛了声,喉咙里吐出不少潭水,彻底清醒过来。 狗逼顾弄潮!!! 一眼就看到,顾皇叔黑透的脸。 言霁直觉不妙,撩开一条缝的眼帘瞬间再次闭上。 14、变故四 “起来。” 顾弄潮的声音如噙寒冰,言霁见装不下去,不得不睁开眼,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但身体发软,手上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又再次跌了回去。 他可怜兮兮地看向顾弄潮,小声道:“我......起不来。” 顾弄潮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你不是挺能耐吗?” 言霁哆嗦了下,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眨着委屈迷茫的桃花眼回道:“霁儿不知道皇叔在说什么。” 顾弄潮冷漠的黑眸透着审视,言霁害怕他追究自己这一日都跟陈太傅去了什么地方,笨拙地转移话题:“我有点冷......” 见小皇帝示弱,顾弄潮冷漠的面容有了一丝松动。 画面跟多年前那次坠崖重合。 难耐的沉默后,顾弄潮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言霁身上,勾着腿弯将人抱起,言霁顺势缩进顾弄潮怀里,顾弄潮能感觉到他一直颤抖的身体,即将喷薄的躁郁渐渐消散。 或许是过去朝夕相处生成了没用的感情,导致顾弄潮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他要的是言霁听话,安生当傀儡,如果不听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铲除祸端。 但,其他任何人胆敢碰他的东西,他都绝不放过! 屋内烧着炭盆,木槿见到言霁安然无恙,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实处,赶紧上前扶着,说道:“屏风后备了药浴,陛下快泡着,将寒气驱驱。” “嗯。”言霁闷着声音应了声,落地时脚下依然发软,泡水太久,身体沉重地无法负荷,靠木槿扶着才站稳。 顾弄潮也跟了进来,言霁猜到他要问自己情况。 毕竟谋害皇帝,还这么明目张胆得在顾弄潮在场的情况下,这简直是对顾弄潮的挑衅。 言霁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脱衣服,他总觉得被顾弄潮看着脱衣服很不舒服,顾弄潮观察到言霁神色的异样,嗤笑了声:“害羞么,你浑身上下本王哪里没看过?” “这......这不一样。”言霁剔透的耳朵顿时通红,“我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如此......” 他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两个男子之间,而且还是差不多将自己带大的皇叔,他不应该这么别扭。 而且,皇叔最不喜欢自己反驳他。 这样想着,言霁快速改口道:“没什么不方便的,皇叔有什么问吧,我知道的也不多,但会一一回答清楚的。” 边说着,言霁转身背对着顾弄潮解开束腰的革带。春日的衣服浸了水格外笨重,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湿,十分不舒服。木槿帮着他褪了外衣,剩下一层中衣,言霁想着木槿到底是个小女孩,便让她将湿衣服拿着出去,吩咐她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进来。 屏风后顿时只剩下他跟顾弄潮,言霁努力忽视顾弄潮的存在,慢条斯理地解着衣结,期间听见顾弄潮坐在椅子上的动静,如寒泉般冷冽的声音响起:“为什么来飞鹤楼?” 言霁乖乖道:“陈太傅带我去了安南侯府,小侯爷热情好客,说今日是花灯节,邀我一同游玩,路上我走累了,让他随便找的地方休息。” 话里话外透露的重点,来到飞鹤楼不过是巧合。 幸好自己背对着顾弄潮,顾弄潮再怎么洞察人心,也没法从他的后脑勺分辨真假,空气沉寂了一会,言霁心跳如雷,才听顾弄潮冷飕飕地开口:“抓你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言霁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拉扯着衣结的带子,目光微闪,试探道:“似乎是边疆那边的人,口音不像是京城的,而且他们船上有火药,会不会......跟之前烧未央宫的人是同一批?” 身后诡异地沉默,顾弄潮并没有回答。 言霁磨蹭了这么久,不得不将中衣也脱了。白皙无暇的身躯在烛光下莹莹发光,伸展开的脊柱沟性感迷人,两扇蝴蝶骨更是流畅清晰,往下腰身不堪一折,沟壑一直延伸进裤缝里。 这具身体比过去那副小身板性感不知多少倍,顾弄潮第一次意识到言霁确实长大了,长大就意味着会越来越不受掌控。 顾弄潮皱起斜飞入鬓的凌厉长眉:“光脱一件中衣,你花了半刻钟。” 言霁瘪了下嘴角,快速潜进药浴里泡着,这才将头转过去,面向顾弄潮,露出脆弱疲惫的神色:“皇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回顾今夜发生的事,当顾弄潮在身边时,他居然感到心安,明明顾弄潮也随时会要了他命。 言霁为这奇怪的心理自嘲了下。 顾弄潮的目光锋利如寒星,狭长的眼睛微眯,仿佛能把人的灵魂看透。 话题拉回正题:“怎么落水的?” “我是被他们推下去的,他们估计知道我不会洑水,想要悄无声息地杀了我。”言霁没有说实话,那声王爷让他十分在意。 顾弄潮直言点明:“想要悄无声息为什么不先刺你一刀,或者有无数个更好的方法。” 说得这么自然,就好像顾弄潮已经计划过千万遍。 言霁一时哑然。 瑟缩地将身体往水里沉了些,将大半张脸沉进水面,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怨怼地看着像是在审问犯人的顾弄潮。 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他也是有情绪的。 白皙莹润的脸庞旁沾着湿润的发丝,如渐染开的墨水漂在淡绿的药浴下,更显小皇帝的皮肤白得像品质极好的美玉,娇贵诱人。 顾弄潮突然生出些烦躁,后背肩胛的位置似有什么蠢蠢欲动,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入脑海,将理智不断蚕食,眸底渐染暗色,剧烈疼痛下徒然生出一股毁灭欲,越是金贵的东西越想摧毁——而这世上最金贵的,无疑是龙椅上的九五之尊。 他为什么要撒谎,在隐瞒些什么? 就这么不信任自己? 顾弄潮腾地站起身,言霁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顾弄潮赤红的眼睛,退无可退地往桶壁缩了缩,小声轻唤:“皇叔?” 思及皇叔每次犯病时,都要回镇国王府的别苑休养几日,这次好像......因为自己偷偷出宫,中断了顾弄潮休养期限。 言霁顿时警觉起来,好在没一会,顾弄潮眼中遍布的血丝渐消,冰冷寒目再次恢复无波无澜,那双面容依然清雅俊美,好似刚刚那一瞬只是恶魔附身的错觉。 言霁心脏砰砰直跳,依然没能放松。 他的小命,就是掌握在这样一个随时会发狂的人手里。 言霁开始犹疑,自己斩钉截铁地拒绝陈太傅是否明智,倘若真避免不了被杀的结局线,陈太傅或许是他唯一的出路。 “陛下,泡好了吗?”顾弄潮用温和的语气询问,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却看得言霁头皮发麻,连连点头。 “换好衣服就出来。” 说罢,顾弄潮率先走了出去。木槿早已捧着衣物候在外面,得到吩咐才转进屏风,将衣物放在言霁够得到的地方:“需要奴婢伺候陛下更衣吗?” “不用了,你先出去。” 等木槿也出去后,言霁感觉体内的寒意泡散了,离开浴桶将身体擦干,衣服穿在身上后发现大了些,领口无法完全遮住,精致锁骨隐约可见,而且......这衣服有点像顾弄潮的。 再想脱下已经不行了,他总不能光着身子出去。 言霁将头探出屏风,略显不安道:“木槿,这套衣服你是从哪弄来的?” “是梅侍卫给奴婢的。”木槿小心观察言霁的脸色,又看衣服确实不太合适,懊恼道:“要不奴婢去裁缝铺重新给陛下买一件?” “算了。” 他们正在画舫上,上岸后他都可以直接回宫了,自然不需要再费周章去别的地方买,既然是梅无香给的,暂且穿着吧。 言霁接过木槿递过来的姜汤,喝了一口就嫌弃地想放下,木槿又哄着他多喝了些,待言霁放下碗,发现木槿正傻呵呵地看着他,见言霁发现,又立刻仓皇地低下头,只是嘴角的弧度没下来过。 奇奇怪怪的。 言霁眨了眨眼:“你有事?” “没。”木槿可不敢说,民间唯有心意相通的人能穿对方贴身的衣物,但小皇帝和摄政王毕竟出身高贵,自然不知道这些俗理,木槿才敢接了这套衣服给小皇帝穿。 而且以前她听说过,小皇帝差不多是摄政王带大的。 应该更没有这些顾忌了吧...... 木槿晃了晃脑袋,心惊自己怎么如此异想天开,摄政王和小皇帝......就像火和水,哪能相容。 木槿在想什么言霁自然并不知晓,他还惦记着绑架他的那群人,将腰带系严实,就起身出了房间。此时甲板上正跪着一群护主不力的侍卫,顾弄潮背对而立,夜间的凉风吹动那袭广袍,乌亮黑发在火光下晃起一道绚烂的弧度。 梅无香汇报道:“那艘船上的人都在救起后服毒而亡,唯一抓住的活口已经押入大牢,暂时还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顾弄潮看着前方熊熊燃烧的残骸,没有回应。 梅无香斟酌道:“这些侍卫......” 走得近了,言霁才发现跪地的侍卫们发着抖,怕极的模样。 今晚这事,其实也怪不着他们,想着,言霁开脱道:“皇叔,是我让他们在外面等着的。” 空中一阵难言的静默,顾弄潮这才转身,星目寒光乍现:“无论缘由为何,护主不力就是失职,应该被清理掉。” 那声音冷极,像是再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言霁不想自己的一个决定就让这么多人葬送了性命,却在顾弄潮漠然的面容下,说不出多余的话。 在侍卫们捡起地上的毒药服下前,言霁颤抖地挤出句:“别......” 他不要类似廖平的事再发生一次。 眼中浮出一层清浅剔亮的泪光,如蒙着水雾的黑曜石,清晰倒映着顾弄潮的模样:“皇叔,我认不出你,或许,我从没认识过你?” 到了这时,内心终难免生出股兔死狐悲的凄凉来。 眼前这个人,跟他在镇国王府惊鸿一睹时,天差地别。 如果顾弄潮依然是从前那般,他就是违背父皇遗愿让位归隐又何妨。 但现在的顾弄潮...... 太过陌生。 言霁张了张口,始终没有说出那句话——我好想你。 顾弄潮抬了抬手,侍卫们放下毒药,死里逃生地瘫软在地。 水面浮悬的花灯碎光中,顾弄潮将言霁揽进怀里,躁动暴乱的情绪悄然隐没,声音变得郑重温柔:“别怕。” “只要陛下听话。” 15、惊心一 从飞鹤楼出来后,车帘一落下,强忍的疼痛感便争先恐后地席卷全身。顾弄潮后靠车壁,微仰着头急促地喘了口气,冷汗沿着锋利流畅的下颌线滑过,汇集下颌将落不落。 无数画面纷乱交织着闪过,鲜血与战火、恸哭与嘶吼,战死磐安关的冤魂盘绕着他撕扯,仿佛要将他一同拉入地狱。 正在这时,一道清越明朗的声音刺破重重梦魇传来,一刹间神智回笼,眼前依然是垂落的车帘。 言霁站在车驾下,隔着簟卷喊道:“皇叔,我刚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一起回宫让御医看看?” 顾弄潮垂下纤密眼睫,微微皱起眉。 明明之前看他的目光如同看着洪水猛兽一样恐惧,这会儿又粘上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用。” 顾弄潮闭上眼,将外界屏蔽,等着车辆起驾,然而迟迟也没有动静,小皇帝又在外面嘟囔道:“那朕叫御医去趟摄政王府?” 顾弄潮静了会儿,撩起簟卷朝下看了眼,小皇帝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出现在一方窗口中,乌溜溜瞳仁在看到他时微缩了下,又再次睁大,亮起清澈的光。 “有事?”顾弄潮问。 言霁抿了下嘴,见顾弄潮不耐烦地要放下簟卷,调整表情露出心碎神伤的模样:“我很担心皇叔,如果皇叔不舒服,这几日好生在府中休养,朝事有各位大臣。” 他依然穿着顾弄潮的那身宽大的黑袍,衬得皮肤雪白似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弱柳扶风般好看。 再加上眉眼含愁,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顾弄潮心思并没在言霁的话上,只觉得这衣服穿在他身上十分碍眼,袖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他想,皇帝果然还是适合穿龙袍。 见顾弄潮没回应,言霁反复思索了遍这句话可有不恰当,回想话里还真有种“夺权”的意图,刚想解释,顾弄潮已放下簟卷,里面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声:“多谢陛下恩准。” 言霁怔忡时,马蹄撂起,马车缓缓启程,错身驶入灯火葳蕤的街道,转眼消失在视线中。 木槿捧着披风快跑两步过来,将厚重的披风搭在言霁肩上,说道:“陛下,宫门快下钥了,咱回吧?” 小皇帝神色倦倦的,木槿只当他是困了,将披风系严实了些,扶着他往侯在一旁的马车走。 因今夜变故,飞鹤楼外围着宫廷禁军,大理寺带人彻查飞鹤楼,来往百姓看到禁军腰间明晃晃的大刀,避之不及地躲开,他们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哪位权贵遇险,京中不乏这样的事,只是可惜进行到一半的点灯宴草草落幕。 言霁坐进马车里,听到外面有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吊儿郎当的语调里少见地添了些担忧,他朝那边看了眼,段书白和祝文渡被挤在人群里,朝飞鹤楼内张望,正跟门口的禁卫军说:“我朋友还在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禁卫军根本没有理睬。 段书白拿出小侯爷的身份震慑,依然不起半点效果,祝文渡拉了拉段书白,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模样。 言霁收回视线,并没叫人去告知一声,对他来说,段书白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不值得他上心。 回到宮里,应付完等在承明宫的御医,言霁身心俱疲地躺在床上,那袭换下来的黑袍挂在衣架上,木槿进来后问要不要拿去清理一下,不知为何,言霁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探究自己意图的打算,阖上眼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又回到那片寒冷的水湾,冰冷刺骨的深水包裹着他,抢夺仅剩的体温,他艰难地将顾弄潮拖上岸,就彻底晕倒过去。画面再次出现时,一晃一颠,他趴在宽阔坚实的背上,夜色沉暮,呼啸的寒风夹着细雪席卷天地,言霁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 小皇帝生病了。 这下可折腾得整个承明宫鸡飞狗跳,新上任的公公名叫德喜,是太后宫里调来的,为人细致周到,一板一眼。小皇帝生病这事让他问责了一番承明宫的宫人,又按照太医的吩咐忙前忙后照料着言霁,连膳食都再三把关,直到天黑小皇帝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言霁醒来时太后正守在他床前,拉着他嘱托了一会身体,就问起他出宫的事,被言霁糊弄了过去,太后见他体虚,也没再计较,说了几句体己话后就走了。 喝完药,言霁又睡了过去,这次没再梦到什么水湾水潭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再次醒来得知,顾弄潮这两日竟也没来上朝,还是太后临时垂帘听政,才稳住朝纲。 言霁难免担心顾弄潮真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他这个工作狂的皇叔,轻易不下岗。不会真要猝死了吧?言霁想派御医去看看,如果顾弄潮真不行了,他好提前张罗红白喜事。 他的喜事,顾弄潮的白事。 想了又想,言霁还是怂了,最后什么也没做,毕竟他们之间的身份,无论一方做什么,另一方都会觉得对方图谋不轨。 木槿端着药过来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联系上了巡查冷宫那块的侍卫,过几日宫宴,或许能找到机会进去。 几日后太后将以他的名义置办宫宴,届时稍微跟皇室攀点关系的都能入宴,加之朝中各大臣家眷,名义上是为新帝登基而举办,实则是想给他物色皇后。 按照剧情,这次宴会上太后会给他定下个家世颇高的官宦嫡女,而那位女子,一直对顾弄潮痴心不改。 言霁不想跟不认识的人结亲,他理想中的感情,应该一点一滴累积,到了合适的时候带对方见过母妃,再择良辰吉日。 是两情相许的。 对这个宫宴,言霁本能地抗拒。 身体养得好些了,言霁又得开始上朝。小皇帝顶着十足昳丽的面容往那一坐,繁复龙袍曳地,画面煞是绝美,跟个吉祥物似的,只需摆在龙椅上就行,大臣们能自己有条不絮地进行朝会。 他一副什么也听不懂的模样,视线在朝堂游移,最后落到往常顾弄潮站的位置,那里依然不见芝兰玉树的身姿,整个太平殿都因此显得空落落。 下了朝,言霁带着宫人们去了御书房,让他们在外面候着,自己进到里面,坐在书架下翻看跟今日朝会上争论的政务有关的案牍。 时间不知不觉挪到黄昏,金灿灿的余晖穿过书格照在言霁身上,他身边已堆着一叠看完的书册,余晖在侧脸与垂落的眼睫上镀了层橘黄暖光,恍若天人般好看。 木槿进来时看到这幅美如画卷的景象,脸上呈现空白的呆滞。 言霁熟视无睹地将书抱起来放回书格,说道:“让别人知道朕在看书,不然过不了多久你看到的就是朕的尸体了。” 言霁危机感十足,已经在偷偷恶补知识,为顾弄潮哪天猝死做准备。 也因此,言霁发现他不懂的实在太多,就好之一捧水,比之浩瀚汪洋。 顾弄潮怎么做到的,还能把大崇玩得团团转。 木槿闻言慎重点头,暗暗记下,不能让别人看到陛下在用功。 用晚膳时,德喜来报,摄政王近日身体不好,已经移去别院休养,或许连着几日都上不了朝,让言霁自己学着处理政务。 言霁夹菜的玉箸顿了下。 将派来的人送走后,德喜在旁边给言霁盛着汤,边说道:“摄政王如今正是风华正茂,您说这身子怎地弱成这样。” 那语气惋惜的很,言霁含着菜咀嚼,垂着眼睫并没搭话。 天命书提到过,顾弄潮身上被种了一种恶咒。 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顾弄潮煞白的薄唇,言霁的思绪不由自主飘远。每次遇到顾弄潮的事,他总爱走神,从小就这样,以前可以解释为他跟皇叔关系好,但现在顾弄潮时刻威胁着他的性命,还如此,就显得轻贱了。 言霁在心底唾弃自己,顾弄潮不在,不恰好合了他的意。 接连半个月都没看到顾弄潮,堆积下的政务只能送到言霁宫中,大臣们拉扯着言霁勉强跟上进度。 一位大臣离朝时跟言霁道:“文人有文人的才,武将有武将的勇,各行专各业,俗臣直言,陛下并不懂治国。” 言霁秉记自己的小傻子人设,天真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爱卿何意?” 大臣直白道:“臣说,陛下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言霁微笑:“啊,还是听不懂,爱卿再说明白些好不好?” 大臣们:“……” 那位大臣差点气吐血。 倒是另一位大人出声解围:“陛下刚接手不久,自是不熟悉,我们做臣子的理当加以引导才是。” 言霁吃惊地看过去,没想到朝廷里除了保皇党,还有替自己说话的人。 看到那人时,言霁心道,哦豁,原来是门下省的王侍中。 王侍中属于少数的中立一派,为人清廉正直谁也不巴结,但也因此官途一直被阻,做着吃力不讨好的活,是父皇在位时就难得的一名贤臣。 几番接触下来对言霁格外关照,其他拥趸摄政王的臣子对此不满,见王侍中走路的姿势怪异,便盯着他的鞋面嗤笑道:“侍中拿着朝廷俸禄,怎么连买双鞋的钱都没有?” 王侍中家中没备马车,上朝都是早早起来走路过来点卯,日积月累下鞋底磨损严重,却少有换过鞋。 听此羞辱的话,王侍中连一个眼神也没回,径直从人群中走过。 言霁看到这幕,若有所思。 王侍中比陈太傅可靠许多。 这些日子言霁累得够呛,晚上回到寝殿倒头就睡,这日也一样,但睡下没多久,他被一阵冷风冻醒了。 春季的夜里依然未散寒气,殿内四下无人,一盏灯光曳曳摇晃,旁边的窗户大开,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 言霁撑起身想去把窗关上,突见一道寒光从身后刺来,言霁条件反射地朝旁边避开,一时撞倒青花长颈瓶,随着哗啦的破碎声一同倒在地上,后背和手肘顿时传来剧烈的刺痛,然而还没等言霁回神,又是一道攻击眨眼而至,他在地上一滚,勉强躲开。 这些攻击全都冲着命门去的,毒辣至极,躲了几次,言霁体力不支,一直不见宫人进来,在他快要撑不住时,那柄泛毒的匕首追喉刺来,紧急时刻,影五现身反手隔档下致命一击,抓住对方小臂往后一扭,抬脚重重踹在杀手腹部,将人踹得倒飞好几米,砸中紫木雕花屏风,剧烈的轰倒声下,屏风四分五裂。 再等影五赶过去时,杀手已经用他手里的匕首自戕了。 匕首上有毒,见血封喉,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变成了一具尸体,言霁面色惨白,险些站不住,若影五晚来一会,躺在这里的尸体会变成他。 16、惊心二 突然意识到死亡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 言霁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剧烈的呼吸,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侍卫们总算听闻动静赶了来,影五也消失在房间内,言霁哆嗦着靠近地上的尸体,忍着惧怕将那把匕首从杀手手里抽出,刚握在手上站起身时,房门猛地被撞开,侍卫们鱼贯而入。 小皇帝站在满目狼藉的寝殿内,身着一件单薄里衣,手里握着滴着血的匕首,听到动静回过头,精致无暇的面容无辜茫然,染红的眼尾能看出他十分害怕。 而在他脚边,破碎的屏风木块中躺着一具死尸,滚烫的鲜血溅洒了一地。这一幕太过冲击,侍卫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木槿拨开侍卫闯进来,见此场面倒抽一口气,赶紧跑上前拉过言霁的手将匕首甩到一旁,担忧地问有没有受伤。 言霁乖乖由木槿检查,凌晨的承明殿团作一团,灯火辉煌,御医很快就被请来了,冒着冷汗给小皇帝上药。 幸亏言霁穿着一层衣服,大部分瓷片都没直接陷入肉里,但即便如此后背的伤口依然凌乱可怖,手肘处更是严重,缠了好几圈绷带,依然渗出血。 言霁转头看了御医一眼,是个很年轻俊逸的青年,以前没见过,他好奇地问道:“新来的?” 江逢舟谦卑地答:“臣已入宫半年,以前都没机会面圣,今晚正巧轮到臣当值。” “哦。”又是一名天命书出场过的重要人物。 江逢舟,一名习得换心术绝学、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医。 按照时间线来算,现在的江逢舟还被打压在太医署,一年后才会被顾弄潮招揽。 言霁咬着下唇趴在床上,好不容易等御医给后背上完药,正想给自己拉上被子,却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陛下......您的......臀部也需处理。” “哦。” 虽答了,却半晌也没见小皇帝动作。 空气一阵难言的尴尬后。 “那你......处理吧。”言霁将脸埋进软枕,露在外面的耳根几乎红透。 臀部的伤并不重,他倒下去时大部分重量都落在手肘和后背上,江逢舟本着职业操守,心如止水地将各处伤口敷上药,嘱咐守在床边的宫人最近不要让陛下沾水,不要动弹,伤口不深,五六日就能痊愈。 留下几瓶膏药,宫人恭敬地将御医送走了。 虽是外伤,木槿依然去熬了补气血的药喂给言霁喝,小姑娘眼眶红红的,还在后怕。 言霁喝完药,突然问道:“你们今晚去哪了,为何殿外无人守夜?” 木槿收起碗,说道:“今晚大家都去领月钱了,白天没有时间,我们也就趁着夜里主子睡下了领钱,在外面热闹了下。” 皇帝遭袭受伤,足以将他们这些宫人全拉下去惩治,但小皇帝却没一句话,木槿心存感激,因此也更加愧疚自己玩忽职守。 听到木槿的话,言霁心里一片冰冷,守夜的人不可能也被支走,侍卫不可能全都离开他的寝殿,一定有人引领着,最终让杀手成功接近自己。 周围还有不少宫人伺候着,所以言霁没再多问,只天真地回了句“这样啊”,便状似很困地缩回被子里,闭上了那双澄澈惊惶的眼睛。 空气里的血腥味已经被龙涎香覆盖,但言霁心头的阴云一直未散。 - 虽说御医交代要躺个五六天,但实际上言霁只躺了三天就下床了,这期间太后来了好几次,听了事情前后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只不过这事跟飞鹤楼那回一样,查起来费时费力,有头无尾。 如今回想起,未央宫起火必然也是一场针对他的谋杀,他不可能次次死里逃生,始作俑者能失误无数次,但他只能失误一次。 哪怕承明宫已经换了批侍卫严密坚守,但又一天,宫人从小皇帝的被褥下发现一条紫红色的毒蛇。 言霁看着那只毒蛇被宫人掐住七寸,还不断扭摆,一股恶寒从尾背直窜天灵盖,当晚彻夜失眠了。 批奏折时,有很轻的脚步声及近。 言霁放下朱笔抬头看去,影一带着一个白净的小孩从隔门进来,跪地叩拜道:“陛下。” 小孩胆怯地跟着跪下,头也没敢抬。 “你怎么来了?” 无影卫白天几乎从不出现,更何况是出现在皇宫。 影一道:“最近陛下发生的事,属下已从影五那得知,所以提前将这个孩子带了来。” 言霁的视线这才落到那个小孩身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影一提醒道:“穆王府。” 言霁想起来了,他从穆王府救下个小孩,如今对方洗干净换了身衣衫,看着不像下人,倒像是娇生惯养的。 “抬起头朕看看。” 小孩缩了缩脖颈,慢慢将头抬起,娥眉朱唇,脸颊不像别的小孩肉嘟嘟的,反而有些瘦削,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言霁一眼后,连忙撇开视线,双手拘谨地搅着衣角。 言霁复又拿起朱笔,垂目看折子:“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道:“薛迟桉。” 薛迟桉抬了抬眼睑,眼皮往上推出两道褶子,再次偷偷瞄了眼高座上的少年皇帝,对方穿的衣服是他从没见过的布料,雪白常服似云似烟,其下肤白胜雪,病容苍白地靠着龙椅,乌发披散,眼色倦倦,似乎察觉到窥探来的目光,视线从桌上的奏折抬起,落在他身上。 直视进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时,更觉其艳丽无双,不可方物。 薛迟桉慌乱地垂下头,心跳如雷。 影一道:“陛下,如何安排?” 言霁沉思后,说道:“先让他跟着德喜吧,你有空教他一些防身的,等他能自保了,自行选择去留。”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江逢舟又来给他换了一次药,走时送了一个药囊给他:“天气渐暖,蚊虫渐多,陛下将这个带在身上,能避着点。” 言霁接过药囊,拿在手里赏玩。 药囊缝得针脚细密,垂下的流苏靓丽光洁,药草味里夹了丝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他寝殿遭毒蛇的事,太医署也知道了。 接下来,应该让更多人得知他接连遇刺一事,言霁嘴角勾起一抹笑,将药囊挂在腰间,乖巧地道了声“谢谢”。 深夜在木槿的伺候下洗漱完,看到依然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玄色衣袍,言霁将其取下来叠好,跟之前从四皇兄那里拿回来的画卷一起放进壁匣内。正要上床睡觉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外通报:“陛下,摄政王叫你出去一趟。” “皇叔?” 言霁连忙穿上衣袍,临出门前木槿抱着斗篷急急跑来,边披在他身上边说道:“夜里露重,陛下小心别湿了衣角。” 那张娇美的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梅无香抱剑站在宣武门外,靠着一辆马车,寒风卷起他的衣袍,马车前挂的灯笼被吹得摇晃,言霁忍不住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先上车。” 坐在车里,梅无香才解释道:“上次在飞鹤楼抓的活口,终于在今晚松了口,王爷说理当让陛下去审问。” 言霁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早知道他就说已经睡下,不出来了。顾弄潮审问犯人的手段早在前几年他就见识过,那些跟顾弄潮作对的人,一个个锒铛入狱,只要跟镇国王叛乱一事有牵扯,无论他们爬上了多高的位置,顾弄潮都让其落马。 没有人能在顾弄潮的审问下死不松口,而顾弄潮依然清风霁月,握着带血的长鞭,神色倦怠。只要一回想,就遍体身寒,惧意一股股往上冒。 到天牢后,言霁看着那道熟悉的大门,深呼一口气,问起:“皇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梅无香规规矩矩地答:“王爷一切尚可。” 言霁其实并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他又没有立场多问。 穿过很长一条甬道,是狱头们的监看室,到这里已经能听到很明晰的惨叫声,一声声仿佛要刺破耳膜,狱头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是贵人被带进更里面的审讯室。 铁门一打开,惨叫声顿时大了许多分贝,加上一句凄厉的:“顾弄潮你不得好死。” 多日不见,顾弄潮坐在满室血腥中,乌亮的黑发下面容俊美阴郁,一袭玄衣风姿卓绝,披了件厚重毛绒大氅,狭长的眼尾泛着冷意。 言霁草草看了眼架在邢台上的人,如预料那般浑身浴血,根本看不出人形。 顾弄潮见言霁进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认认,是不是那艘船上的人。” 言霁不得不再次将视线挪过去,有人捏着罪犯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纵然间撞进那双满含恶意的眼睛。 “是。”言霁认出是落水前看到站在船头上的人。 之前他就觉得这人很眼熟,就近一看,才发现以前在穆王府见过他。 司狱官认出言霁的身份,讨好地禀报这几日的审讯结果:“此人名叫管晖,是穆王府残党,且是个死忠,死也要拖着人下葬,大概是受到谁人的诱导,才做出绑架陛下的罪事。” 言霁问他:“你是四皇兄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晖恶狠狠瞪着言霁,躬着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喉头耸动,在言霁还没反应过来时,一股力道拉着他往旁边一扯,混杂血沫的痰液擦脸而过。 言霁余惊未散地躲进顾弄潮怀里,紧接着响起皮鞭破空打在血肉上的声音:“狗娘养的,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是吧!” 司狱官一改在言霁面前时诚惶诚恐的姿态,面容狰狞地挥着鞭子鞭挞,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盐水泼下,又是阵阵惨叫声。 言霁再次移动目光看了眼那人,湿漉漉地滴着血,架空的脚下已汇成很大片血泊,一双眼睛暴起红丝,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为什么偏偏是四皇兄的人...... 一只手覆在他眼前,为他挡住这番地狱之景,而这个看似温柔细致的人,却分明是制造此番血腥的始作俑者。 顾弄潮将言霁揽在怀里,轻声道:“不想看就别看。” 17、惊心三 顾弄潮轻笑道:“看来你也没办法做到拿烙铁亲自逼他招出指使他的人。” 言霁咬了咬唇。 “算了,在你来之前他已经招了,走吧。” 听到这话,言霁松了口气,温暖的怀抱撤开,鼻尖萦绕的药香也被血腥味代替,顾弄潮率先离开审讯室,言霁骤然空落落的,生出想要顾弄潮再多抱自己一会儿的想法。 他忙摇了摇头。 惊悚! 快止脑! 从天牢出来后,被冷风一吹,胃里止不住地翻腾。言霁搀着石墙缓了缓,比起他第一次看到顾弄潮审讯的人时,又吐又哭,这次已经体面很多。 至今他对那次刑讯还记忆犹新,那人原是镇国王府的副将,关键战役判主求功,导致边疆沦陷,三十万大军断粮半个月魂葬磐安关,而他退守二线,因守住了其后八百里江河,兼之揭发镇国王叛乱的证据,一度功名赫赫。 就是这样的人,被顾弄潮一步步打压,落到牢狱,剔骨剜肉,人不人鬼不鬼,他的惨叫在天牢底下回荡整整一月。 那时在言霁的印象里,审犯人无非是用鞭子打一打,特别严重才会动用拶刑、烙具等,但当推开铁门时所看到的那幕,完全超出了言霁的想象。 顾弄潮回过身看向他,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但言霁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扶着墙一阵呕吐,直到只能吐出胃里的酸水,才停下。 顾弄潮带着一身血气站在不远处,等他停下来后,温柔地替他掖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哭了?” 那模样跟前不久审讯犯人时的冷血阎罗天差地别。 那是第一次言霁对顾弄潮产生除却依赖以外的情绪——恐惧。 他害怕哪一天,顾弄潮也会这样对他。 但天命书里,却是他对顾弄潮动用了车裂,虽然分的是个替身,可他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也是无形中受到了影响。 梅无香站在言霁旁边,见他缓和下来,才问:“还能走吗?” 言霁勉强笑了笑:“能。” 梅无香便没再多说,两人朝马车走去时,突然听梅无香说道:“陛下是不是觉得王爷很残忍?” 言霁垂着眼睫没回。 梅无香的目光虚浮,看着前方浓黑夜色:“很多刑法,都是王爷曾亲身经历过的。” 所以才会这么懂怎么刑讯效率最高。 言霁紧了紧手掌,指甲陷入肉里时,一股疼痛感弥漫心尖。 上车前,言霁道:“现下宫门下钥了,今夜就去摄政王府歇下吧。” 梅无香说道:“我去问过王爷。” “好。” 过了会儿,马车启程,是朝着摄政王府的方向去的。 言霁确实很久没来过这座府邸,从太子意外死亡,父皇一病不起,龙子夺嫡拉开号角,言霁就再没去太学院,自然也没理由住在镇国王府。 那时候每天都心惊胆战,哪怕不想争,也没人肯放过他。 表面上兄友弟恭,私底下刀剑相向。 当初只有待在顾弄潮身边他才是安全的,所以哪怕直到如今,顾弄潮随时会杀了他,他也随时提防着顾弄潮,但顾弄潮依然是他的安全感。 看似很矛盾。 吴老一早就接到陛下要来过夜的消息,将府内里里外外整理了遍,所有仆人跪在府门外迎驾。言霁跳下车,看到吴老后,一直积郁的情绪终于松快了些。 他扬起笑,软软地喊了声:“吴伯。” 吴老并不仅仅是管家,他还是顾弄潮政务上的一把手,当年镇国王府仅存下来的老人,他看着顾弄潮长大,也看着言霁长大,对这两个孩子实打实地上心。 吴老问道:“饿了没,饿了给吴伯说,厨房的火一直给你烧着的。” 言霁揉了揉肚子,皱了下鼻子道:“是饿了,想吃王府的阳春面。” 吴老笑道:“宫里的面条能做出一百多种花样,难为殿下......陛下还记得府里这一碗阳春面。” 言霁腼腆地抿了下唇:“始终没有自家王府的好吃。” 过去他长身体的时候,夜里老是饿,仆人时常都会煮碗面条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一个煎蛋、几根青菜,便是镇国王府的味道。 见顾弄潮已经进了门,跪在地上的下人们也都少了拘谨,起来后热热闹闹地跟言霁打招呼,言霁一一看过去,每个他都能叫得出名字来。 镇国王府因小皇帝的到来,难得热闹了起来。 言霁原本的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去洗了个澡出来,厨娘就端着面条过来了,不过端来了两碗。 厨娘道:“从今早王爷就一直未进食,劳烦陛下帮忙端过去给王爷,奴婢端的话,王爷肯定不会吃。” 言霁想说自己端过去顾弄潮也不一定领情,但他还是笑着应下了。 踌躇了会儿,言霁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到顾弄潮的房门前,扬声喊道:“皇叔,你睡下了吗?” 里面一直没有回应,但灯亮着。外面的风有点大,言霁以为顾弄潮没听到,又喊了一遍,才听到清清冷冷的一声:“何事?” 汤的热度从碗沿传递到手指,言霁快要拿不住了,声音也不由染上几分焦急:“快开门,皇叔。” 下一刻,房门从里面被打开,顾弄潮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外袍,脸上有瞬间的凌乱,很快恢复如常,继而看向言霁手里的面条,微微皱起眉头。 言霁迈步往里面走,将两碗面条放在桌上后,连忙拿滚烫的手指捏了捏耳朵降温,回头看去时,顾弄潮倚着房门,没有别的动作。 “厨娘说你今天一直没吃过东西,就叫我也给你端一碗来。” 房里的冷空气随着言霁的到来一扫而空,面香升腾,言霁摆好筷子,转头招呼道:“快来吃啊。” 顾弄潮看了眼外面攒动的树影,将门关上,坐了过去。 言霁吃面一直有个习惯,他总爱先把汤喝掉一半,再开始吃掉青菜,而后才吃面和鸡蛋,他吃面的样子很赏心悦目,慢条斯理得像只猫。 顾弄潮撑着头,不知不觉从头看到尾。 言霁吃完一碗,舔了舔唇角,刚想要搁筷,一双筷子夹着煎蛋放在他碗里,顾弄潮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碗里的面分了大半给他。 言霁愣愣道:“你不吃吗?” “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言霁不让顾弄潮再分给自己,顾弄潮这才夹了一筷面含在嘴里,落下的眼睫遮掩住了眼中所有情绪,之前那句话完全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 低头吃面时,言霁眼眶酸酸的,他希望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点,最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行。 快住脑! 顾弄潮都能连父兄算计至死,自己更应该专注事业,不能被暂时的温情迷了眼! 想到事业线,言霁问道:“管晖招了些什么?” 顾弄潮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跟康乐郡主有关。” 说起来,穆王通敌跟康乐郡主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以致旁系的录事家连带牵连,而康乐郡主因与太后交好,只被禁足三月。 言霁所知的剧情里,康乐郡主却也因此跟太后生了嫌隙,再过不了多久将彻底闹翻,发动一次不大不小的叛乱。 她想扶持自己的亲弟当皇帝。 而这位搅弄风云的奇女子,还是他未来皇后的闺中密友。 这一场叛乱虽虎头蛇尾,但却是未来的一大转折。 顾弄潮将轻易平定这场判断,却被言霁意识到顾弄潮究竟有多权势滔天,怀疑的种子落下后再难剔除,最终走上了与保皇党密谋,铲除顾弄潮的道路。 最后故事大反转,他被钉死在龙椅上。 “你在想什么?” 风吹得窗户哐地撞到墙上,一道声音突然打破言霁发散的思绪。葳蕤暗光下,顾弄潮神情莫明,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仿佛要窥探进人的内心。 “我......”言霁抛开纷乱思绪,回道:“我在想后日宫宴的事。” 言霁借着收拾碗筷的动作,掩饰去眼底的情绪:“皇叔,你也、想让我纳后吗?” 室内的烛火在寒风中一颤一颤,顾弄潮的声音没有多余起伏:“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就是陛下的职责。” “可朕......”噗地一声轻响,烛火尽数被风吹灭,一室浓墨,连带着言霁未完之语也戛然而止,一同泯入无尽的寂然。 黑暗,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顾弄潮反问道:“可你又待如何?”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言霁瘪了下嘴,一瞬间已经想好要选个门第高的,最好能让顾弄潮忌惮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收拾好碗筷,端着摸索到门边,闷闷道:“皇叔,朕先回去了。” 始终也没等到顾弄潮的回答,言霁转头望去,忽亮的闪电中勉强能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形,光是轮廓也风华绝代。 言霁刚迈出门槛,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春日夜里的雨水冷得渗进骨子里,眨眼间就密集得看不清前路,言霁端着碗无措地站在屋檐下,看着连成珠的雨线,进退维谷。 这次他出宫急,除了几个侍卫就没带旁人,这么晚了,自然是不会有人送伞。 正在踟蹰间,顾弄潮在屋内说道:“进来。” 18、谋算一 面上勉强和不安,但却悄悄将翘起的嘴角压下,才转身回去:“我睡座榻上就行。” 颤巍巍的烛光再次被点燃,顾弄潮拢着火,暖光照在那张清冷绝艳的脸上,平白散了冷意,多了几分缱绻。 言霁见状,去关了窗,烛光不颤了。 顾弄潮道:“没有多余的被子。” 言霁愣了下,低头有些沮丧:“那......我不盖被子也行。” “会受寒。” “不会。”言霁没过脑地反驳,反应过来后解释道:“受寒了喝几服药就是。” 其实,因为他后背受的伤,龙榻都垫了好几层毯子,就算这样也睡不舒服,他都做好睡榻上第二天起来的后果了,受寒只能算小事。 比起冒雨回去来说。 言霁怕顾弄潮赶他走,如果他在路上出了事,顾弄潮就做到兵不血刃地除掉自己,简直是一件天降的美事,而且还怪罪不到顾弄潮头上,顾弄潮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甚至登上皇位也未尝不可。 正提心吊胆忧虑命运走向,顾弄潮却已经褪了外袍躺在床上,言霁拿不准顾弄潮是什么意思,叫自己回来又说没被子给自己盖,是想把他晾一晚上吗? 那双清浅的眼睛瞟了眼还杵着的小皇帝,拧眉道:“还站着做什么,过来睡。” “啊?”言霁恍然回神,听懂顾弄潮的意思后,脸上的沉闷烟消云散,笑容如雨过天晴后的太阳,明艳得晃瞎人眼。 顾弄潮确实感觉自己被晃到了。 靠近火炉的人,也会被感染得变暖,冰封的内心似有松动。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在选择扶持言霁成为皇帝时,他本就应该彻底狠下心肠,而不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 各怀心思的摄政王和小皇帝,并不是能同床的关系。 当他想要食言时,小火炉已经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暖呼呼的体温将被窝也捂得暖呼呼。 春季的雨夜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 床很软,躺在上面背后的伤口也不会作痛,言霁这才发现,床褥下还多垫了两层被子,平日顾弄潮定不会如此,言霁唯一能想到的是,刚刚他在外面踟蹰那会儿,顾弄潮把被子铺上的。 “皇叔,你现在睡觉还会做噩梦吗?”言霁转过身,水盈盈的桃花眸在黑夜里尤为明亮。 言霁记得以前在镇国王府时,顾弄潮经常会半夜惊醒,他去陪着后,才渐渐能睡个好觉。 刚离开镇国王府时,他最担心的便是,他走后顾皇叔晚上还能否睡得着。 问完后,言霁自觉多嘴,顾弄潮怎么会把短板暴露在敌人面前。 言霁躺了会儿,正在酝酿睡意时,听到顾弄潮问他:“你不睡里面吗?” 睁开的桃花眸里闪过一抹错愕:“为何要睡里面?” “没事,睡吧。” 徒留言霁苦思冥想着,突然间脑海灵光一闪,转过头看向顾弄潮的睡颜,轻声开口道:“我现在习惯睡在床外侧了。” 也不知道顾弄潮是不是真的睡了,并没有丝毫反应。 言霁忍不住就着昏黄的灯光去看他,墨色黑发压在身下,托着玉白面容,当那双眼不睁开,压迫感也散了不少,看着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没人能从这张岁月宁静的睡颜,看出他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言霁往里靠了靠,将自己的体温小心翼翼贴上去。他喜欢不发疯的顾弄潮,从四皇兄那里拿来的名画,改天还是送他吧。 - 宫宴前一天,木槿鬼鬼祟祟地关上门窗,告诉言霁,宫宴当晚放烟花的时候,她朋友能让守卫出现一刻间隙,届时言霁能混进去。 言霁惊奇于木槿的交际能力,连冷宫那块都有能冒死帮她的人。 木槿脸上浮现出少女娇羞的绯色:“颜侍卫跟奴婢是一条巷子的,当年母亲还没另嫁,他家对我们颇照顾,奴婢进宫后,没几年他也考了进来当侍卫,不过他不太会为人,仕途一直不顺,守着冷宫蹉跎了好些日子。” 前几天言霁已经将木槿提成承明宫的大宫女,按照规矩,过了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但也可以自请留下来,往上就会是嬷嬷。 如果自己能活到木槿二十五岁,他想,他应该会给木槿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心上人。 但木槿却直直跪在地上,道:“陛下对奴婢有恩,奴婢愿留下来照顾陛下一辈子。” “更何况,奴婢跟颜侍卫并非同路人。” 言霁骄横地嫌弃道:“朕才不要老宫女。” 木槿瞪大眼:“为什么?” “朕喜欢小宫女。” 噗嗤一声,木槿笑了出来。 - 宫宴这天,言霁由宫人伺候着穿戴完毕,下朝后便在永寿宫陪着顾涟漪。 虽然知道康乐郡主跟太后交好的事,说不定康乐谋害他,太后也是知情的,但孝义在前,言霁也得装不知道,陪着太后赏花喝茶,遛鸟逗趣,将小傻子的天真快乐表现得毫无破绽。 “皇帝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全了?”顾涟漪轻声细语地问。 言霁规规矩矩地答:“劳母后费心,都好全了。” 其实并没有。 不过这些事,身为继母的皇太后,自然不会真操心。 到了黄昏时分,殿内省的宫人来报,宫宴已经筹备完毕,大臣及各皇室亲王已经带着家眷陆续入场。 这次宫宴设在御花园的观月台,占地高且广,风景也好,顾涟漪当皇后的时候,就经常在这里举办各种宴会。 言霁跟着太后当场时,放眼望去座无虚席,太监报了一声“皇上、太后到”,众人一齐起身,恭贺声朗朗震动苍穹。 下了几天的雨,天公也捧太后的场,在今日放晴,万丈金光泄下,远处青山间隐约还能见一道虹彩,白鹤飞过苍云。 “平身,今日家宴,各爱卿随意就好,无须多礼。”顾涟漪知道言霁说不来这些官场话,自觉揽了活。 刚坐下,太后原本舒展的娥眉微微皱起:“沛之怎么还没到?” 侯在太后旁边的小太监低眉垂目道:“王爷素来喜静,想必不会来了。” “不来就算了,皇帝,你自个儿留意留意宴上可有喜欢的女子,也该扩充后宫了,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说起这事,太后嘴上就没停下,言霁毫无兴致,百无聊赖地听着那些老生常谈的劝告,终于听太后说到正题上:“我看国公家的嫡孙女就很不错。” 怕言霁看不到,还打算给他指一指。 这次来参加宴会的人对太后的用意心知肚明,毕竟皇帝纳后一事也催了许久,朝内朝外都等着这份尊荣降到自家头上,带来的也都是家里最优秀的嫡女。 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姐们另坐一旁,时刻关注着御座的动静,当瞥见太后的目光扫过来时,一个个纷纷端正了坐姿。 而在这时,角落处传来一阵争执,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宫女匆匆忙忙地跪在地上,去拾滚落一地的瓜果,坐在旁边的小姐抓着被泼脏的衣服,猛然起身趾高气昂地斥责:“你是故意撞上来的吧,我可是国公府的二小姐,这件衣服拿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闹的动静越来越大,言霁也留意到,抬眼望去,见一名芙蓉色钗裙的少女站在灯火阑珊间,正拧着细眉,国色天香的一张脸浮现出与容颜不符的怒意。 宫女颤抖着身体跪缩在地,含泪控诉:“分明是小姐你抓着奴婢的手,故意将......” 这一番话如引线点燃炮火,那位小姐气得怒骂,旁边的官家小姐们不由远离了些,生怕被波及。 言霁撑着头,惊奇道:“这位就是国公家那位小姐?传闻中以贤静、知书达理闻名京城的第一美女?” 太后尴尬地收回指向那边的手。 下首的卫国公赶紧命人去将二小姐带下去,又上前朝皇帝太后告罪。 太后狠狠瞪了卫国公一眼,带着一众宫人面色黑沉地离了席,言霁反倒好整以暇地吃着橘子,上翘的嘴角差点没压下去。 眼看这场宴会怕是废了,言霁偷偷在兜里藏了些点心水果,便寻了个借口离场。距离木槿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可以慢慢走到冷宫那边去。 冷宫所处的地界十分偏僻,以前看守冷宫的是父皇的亲卫,父皇死后看守冷宫的换成了顾弄潮的亲卫,言霁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见母妃一面,时隔多年,想到即将再见母妃,就按捺不住激动。 连带着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他边走边想,一会儿见到母妃后应该说些什么,又担心,这么久了,母妃会不会认不出他。 怀着满腔欣喜与忐忑,很快就到了冷宫外围,再近一些,暗处就会有顾弄潮的眼线。 正在言霁疑惑是不是来得太早,怎么迟迟不见木槿时,前方一道略显慌乱的人影从拐角处撞了过来,不等言霁反应,便被扑倒在地,摔得他眼冒金星,后背的伤口像是被撕裂开,针扎般得疼。 “啊,陛下!”木槿白着一张小脸,赶紧将言霁扶起来,声音很是慌乱:“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言霁疼得厉害,没发觉木槿扶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只当木槿一脸的慌乱是因为撞倒了自己,便转言问道:“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奴婢......” 木槿咬着下唇,半晌没回话,言霁心脏都仿佛悬空了一下:“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19、谋算二 说着言霁就要往那边走,木槿赶忙拽住他,急道:“陛下你别去了,奴婢......奴婢刚刚进了冷宫,看到贵妃娘娘了,娘娘叫你别去找她。” 言霁顿了下:“为何?” 木槿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娘娘、娘娘说......陛下刚继位,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不想让您因为她叫人拿捏到把柄,而且若是太后知道了,也会容不下您。” 见言霁依然不肯放弃,木槿又低声补了句:“贵妃娘娘她,不想让您看到她如今蹉跎落魄的模样。” 言霁闻言,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的母妃确实是非常在意自身仪态的人,她的背脊永远笔直,无论开心难过,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微笑。 她的衣袂不染尘灰,就连被押送去冷宫时,依然美得像堕入凡尘的谪仙。 离开时,木槿眼眶绯红,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言霁当她是为自己没办好事道歉,摇了摇头。 - 再次回到宴会,席中气氛已达高潮,言霁打算坐一会就回去,视线偶然瞥过下方,居然看到顾弄潮也在。 顾弄潮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一袭白衣,看着像是来了有一会儿,自顾自地品着酒,席间推杯换盏,却没人敢往那边靠,独留他周遭空出一大片。 不得不说皎洁的白衣更适合顾弄潮,清俊儒雅如月宫仙官,不同于穿黑衣和朝服时给人的强烈压迫感,白衣的他,显得高不可攀。 估计是言霁看的时间过长,顾弄潮撩起眼皮看了过来,不知为何,言霁第一反应是慌张地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看向天空高悬的玉轮,似要把那月亮看出花来。 一名侍卫在顾弄潮耳边说句什么,顾弄潮放下杯盏拂衣起身,转身离开了宴席, 言霁也正想离席,然而他刚抬起屁股,就有人立刻端着酒杯前来敬酒。 大臣们见没了太后和顾弄潮,越发放肆,直接带着自家的家眷上前,言霁心知这些言笑晏晏的臣子们打着什么注意,但又怕他们去顾弄潮面前告他的状,不得不又坐了下去。 作为工具人,言霁很有自知之明,虽不耐烦,但大臣敬酒他依然会回。大家都知道他不会喝酒,意思意思地抿一口就好了,主要是想给言霁相亲,大家都很想当他的国丈。 一名大臣笑呵呵地问他:“陛下,今日来了这么多小姐,却不知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言霁本就不胜酒力,哪怕喝得少,娇贵的脸上也有了些醉意。他闻言眼珠子一转,突然瞧见席间一名头戴彼岸花头饰的女子,红艳艳的花饰配上飞扬美艳的一张脸,借着醉意,起了戏弄的心思,指着那方道:“朕,喜欢康乐郡主那样的。” 女子似听到他的话,放下酒盏抬了抬眼,眼底生寒,嘴角却带着盈盈的笑。 言霁也笑着回视她。 天真又骄纵的模样。 席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敬酒的大臣暗道一声不妙,自觉退了下去。 康乐还未有应答,一声怒喝便骤然响起:“想都别想,我姐才......” “啟儿!” 清泠泠的声音打断启王未完之语,坐在康乐旁边的少年一脸韫色地瞪着言霁,康乐起身,告了声罪,便又笑语盈盈地续道:“小弟不懂事,还望陛下莫要怪罪,能得陛下喜爱,是堂姐的福气。” 她特意将身份摆了出来,在场又更安静了几分。 启王和康乐郡主是先帝同胞弟弟的子女,先帝对自家弟弟很是看重,封了块肥沃的封地给他,但奈何那位王爷享不得这福,早早就薨了,其位由当时年仅五岁的言颐啟顺袭,府上府下全靠他姐姐康乐郡主撑着,而当时,康乐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年纪。 先帝前几年将他们召回了京中,下旨待言颐啟成年,再去往封地。 但那时,康乐就已养成了七窍玲珑心,多年韬光养晦,暗中却已笼络了大崇朝的商米盐油,掐着大崇的命脉。从十四岁扛着偌大王府的女孩,一步步成为了如今大崇朝最不能惹的女人。 但她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她的亲弟弟。 她想给自家弟弟夺得九五之尊的宝座,可他弟弟却偏蠢钝不堪。 飞鹤楼劫持一事,若是康乐来办,定能办得滴水不漏,不像现在,折了几名心腹,还惹上了顾弄潮的注意。 言霁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态度说道:“说起来,堂姐年纪也大了,至今也没有婚配,父皇生前怠慢了这事,如此,朕既然继位,也该操劳操劳。” 他的视线落在康乐郡主身上,抵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笑着道:“让朕想想,何人配得上堂姐的风采呢?” 康乐暗中攥紧帕子,启王义愤填膺想要起身,被康乐死死按住。 反将一军,言霁心满意足了。 且不管这姐弟俩之后会想什么法子弄他,他现在先出了这口恶气,爽到就是赚到。 离开宫宴后,言霁招了招手,德喜忙跑上前扶着,就听言霁语出惊人:“传令下去,让王侍中多跟康乐郡主接触接触,就说......” 言霁诡异地停顿了两秒,翘起嘴角续道:“朕在宴上瞧着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有意向撮合一二。” 他可不止是说说罢了。 德喜微愣,仔细瞧着言霁的神色,还真不是在开玩笑。德喜忙应承了声,退下去时,心里暗道,这宫里的局势恐怕要变上一变了。 王侍中承职门下省,看着是个正三品的大臣,风风光光,实则清贫如洗,这怎么看都门不当户不对,小皇帝却睁着眼说般配,打着什么心思,可见一斑。 如今木槿倒也察觉出些事来,提着宫灯小心翼翼地跟在言霁,低声说道:“陛下在宫宴闹上这一出,是不愿纳后么?” 停顿片刻,又接着道:“摄政王那边态度不明,若是也有此意,陛下您......” 言霁那双姣好的桃花眼黯了黯,原本恢复不错的心情又再次低落了下去。 - 顾弄潮听完侍卫的禀报后,起身往太后宫里去,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反而想着宴会上皇帝那个闪躲的眼神。 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又没得逞的模样。 顾弄潮微微拧起眉,觉得最近对言霁或许太过纵容了些,以至于都有些脱离掌控了。 半道上,一盏提灯渐渐走近,想着应该是来参加宫宴的女眷,顾弄潮本想绕过,走在提灯前的那位小姐却率先叫住了他,顾弄潮停下,面色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 若是没记错,这位应该就是太后相中的皇后,国公府的二小姐,姜棠清。 此时的姜棠清,早已没了刚才宴会上那副蛮横的模样,规规矩矩地朝顾弄潮行了个礼,起身后温声软语道:“小女见王爷身边没个提灯的人,夜里行路多有不便,不如从小女这带一盏灯再走吧。” 顾弄潮冷冷淡淡道:“不必劳烦。”说罢就要离开,却又被叫住,这次顾弄潮已懒得理会,但没料到姜棠清跟了上来。 “王爷。”姜棠清轻轻地唤。 顾弄潮再次停下,转身看她。 提灯的暗光照亮咫尺,那张绯若桃花的娇容藏着深深的情愫:“有些话,我怕再不说,此生就再没机会了。” 顾弄潮微微抬起下颌。 姜棠清何等聪明,看出这个男人眼中的冷寂,但她依然大胆表明了心意:“或许王爷不记得了,儿时小女与太后娘娘相识,受邀去了次镇国王府游玩,你我曾遇见过。” 那年佳节,红梅争艳,院中落满白雪,姜棠清走失了方向,听着远处飘来的琴音寻去,见一身着华衣的少年坐在亭中抚琴,一眼便误了芳华。 之后还贴心地将身上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冬日严寒也消了下去。 姜棠清最悔的事便是,当年顾家落难,她从父亲那里明知隐情,却没及时告知顾涟漪。 因为她怕......怕镇国王府落难,与自己家有所牵连。 最终她还是退了那一步,如果当时她没有退却,会不会有另一种结果...... 顾弄潮嗤了声:“不记得了。” 姜棠清明知答案,眼中依然浮现出浓浓的失落,就好像,只有她一人被困在过往里。 眼中已凝出些泪意,就听头顶道:“二小姐心悦的只是过去的镇国王世子,而不是如今的摄政王。” 顾弄潮望着前方,一身寒霜,却已不似当年亭中抚琴的风雅公子。 他抬步离去,根本每把这段小插曲当回事,旁人的喜怒哀乐仿佛与他无甚关系。 手腕陡然被拽住,顾弄潮的身体震了下,警告道:“身为待选贵女,还望小姐自重。” 姜棠清咬着唇,泪眼盈盈:“臣女不愿坐那中宫凤位,虽生在姜家,自小就知未来身不由己,但臣女,偶尔也想随心一次。” 顾弄潮拧着眉。 姜棠清的脸上染上了些薄红:“棠清只想,侍奉王爷,一夕也好。”破了朱砂痣,她就不必再被选进宫,哪怕未来声名狼藉,成为家中弃子。 正此时,言霁刚好走到这边来,听到前方隐约的对话声,拂开挡路的花枝快步走了过去,脚步声顿时引起两人注意,齐齐转头看来。 言霁瞄了眼姜棠清拽着顾弄潮的手,歪了歪头,弯眼笑道:“皇叔,你们在干嘛呢?” 当木槿领着宫人们追上来时,姜棠清已经松开手,面容赤红,匆匆看了眼顾弄潮后,便告退离去。 言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丛间,回头时,眼中已没了笑。 20、谋算三 剧情跟那本书里所写的一样,姜棠清喜欢顾弄潮,说不定未来还会帮着顾弄潮弄死他。 明知如此,但亲眼目睹还是控制不住生气,而怨气的源头却是对着顾弄潮。 明明这件事上顾弄潮什么也没做。 只是魅力太大了而已。 顾弄潮道:“还有事吗?” 言霁瘪了瘪嘴,问:“你走这个方向,是要去永寿宫?” 顾弄潮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用鼻音“嗯”了一声。 言霁走上前,说道:“走吧,今日母后像是心情不大好,朕也正要去看看。” 闻言,木槿抬眼看向言霁,乖顺地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行宫人提着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后,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些,言霁顿时又后悔了,他这是干嘛,万一顾弄潮因他撞见自己的私事,杀他灭口怎么办。 如此一想,言霁顿觉脖颈冷飕飕的,拢紧了自己的大氅,开始想法子溜了。 顾弄潮突然问道:“陛下喝酒了?” 言霁除了脸色有些红,行为举止几乎看不出醉态,闻言他第一个想法是身上是不是带着了酒气,便去嗅了嗅袖子,答道:“是喝了一点,但是果酒,不醉人的。” 正巧有了借口:“想必身上沾了酒气,不好再去叨扰母后,朕就先回......” “你觉得姜棠清怎么样?”顾弄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言霁怔了几许,一时都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见他迟迟不答,顾弄潮转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不好。”言霁道。 无论是当他皇嫂,还是皇后,都不好。 顾弄潮便没再说话,言霁走在旁边,神色黯然道:“但京都第一美人,想必很多名门公子都喜欢她吧。” 顾弄潮静静走着,听到小皇帝嘟囔了声:“反正,朕不喜她。” 那张白皙如玉的脸上此时浮着很浅的绯红,鼻尖也红红的,一双眼眸明亮水灵,眨巴了几下,乌黑长发垂在大氅的毛领后,正低头嘴唇微撅,脚下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头,一路走,就一路踢。 还是小孩心性。 顾弄潮收回视线,想起顾涟漪此前的告诫——“皇帝如今年纪尚小,等他及冠后,身为帝王,又怎可容忍坐塌之畔安睡他人,你得趁着现在,多做打算。” 到底,他跟太后,都与小皇帝不是同姓之人。 在永寿宫坐了一会儿,回到承明宫,德喜回禀,言霁吩咐下去的事都已经传出去了,言霁困得睁不开眼,勉强听了几句德喜描述的场景,眼皮子就差点阖上了。 “醒酒汤来了。” 琅琅童音如仙鹤唳鸣,伴随着脚步声响起,言霁没听过宫里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极力撩起眼帘,就见一个小孩端着玉碗,踩着月色踏入殿中。 识别了好一会儿,言霁才想起,这是他此前收进宫的那个,四皇兄府里的,好像叫薛迟桉来着。 言霁喝了口醒酒汤,随口问道:“可有想清楚,以后有何打算?” 薛迟桉低下头,中规中矩道:“即是陛下给了我新生,我就该一辈子追随陛下。” 忽略稚嫩的嗓音,说得倒是铿锵有力,惹人心喜。 言霁有意逗他:“你要一辈子待在宫里?那你可知,宫里的奴才,只要十二岁往上,就会成为阉人。” 他顿了顿,故意恐吓地放轻声音:“阉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小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得言霁笑出了声。 德喜在旁思虑道:“这孩子虽是穆王府中出来的,但看着,不像是寻常仆役之子,恐怕......” “无论他过去是何来头,被朕收了,就是朕的人了。” 言霁喝完醒酒汤便起身,由木槿伺候着脱下大氅,正要回寝殿,就听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孩坚定道:“我要考进宫廷禁卫军,成为陛下的御前侍卫,护着陛下安危。” 言霁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小孩也正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一时间,言霁心跳紊乱了瞬,随即他又笑了。 小孩的话,哪能当真呢。 何况他有无影卫,又何须一个比他小九岁的小弟弟保护。 而且若是书中的预言灵验,他要死,谁又能拦得住。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但言霁的内心却并不平静,他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梦见母妃在冷宫生活地很不好,一直说想见他。 现实却是庄贵妃对他避而不见。 梦里的房间逼仄破败,仅有一道天光从破了口子的菱格窗户透进来,尘埃在光下蹁跹起落,庄贵妃躺在犯潮的被褥里,脸色苍白得逼近青灰,正死死拽着他的手。 像是在跟他说话,但言霁只能听清“想见你”三个字,其余的话如同被消音,戛止在喉中。 言霁夜间惊醒,枕头都被汗湿了,之后久久无法入睡。他无法将梦里那个潦倒蹉跎的女人,跟自己记忆中的母妃重叠。 这也让言霁越发想要去冷宫见见她。 但言霁总觉得木槿对他有所欺瞒,没再将这件事对木槿说,可是除此之外,他暂且想不到别的办法。 要是能把母妃接出冷宫就好了。 思绪一转,言霁再次想起被他抛之脑后的飞鹤楼。 飞鹤楼一定跟母妃有所关联,甚至跟柔然有关,当年母妃为何被打入冷宫,只要调查清楚,为母妃正名,就算顾弄潮不同意,宗室之下,也定会支持。 早朝时,言霁因精神不济走了神,下方众臣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听到的全是母妃在梦里说的那声“想见你”。 直到散朝,朝臣们都走完了,德喜在旁边轻唤,言霁才猛然清醒过来,看到空空荡荡的朝圣殿内,只剩下孑然独立的摄政王一人。 顾弄潮走上金阶,朱红冕服穿在他身上比骄阳还耀眼,言霁紧张地看着顾弄潮,攥着扶手的手指微微缩紧。 然而顾弄潮却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上一本奏折递到言霁面前。 “看看。” 言霁狐疑一瞬,翻开看了眼,上面写的都是些人名,而且还是女子的名讳,言霁有些不明所以,但又心虚于没听早朝。依照往常的经验,言霁合上奏折,故作气定神闲:“就依皇叔的意思吧。” 这是个万金油的回复向来都很好用。 但这次却失效了,顾弄潮的脸色没有一丝好转,面无表情道:“这是中书省拟定的中宫名单,毕竟是陛下的枕边人,怎可由臣定夺。” 言霁略微有些惊讶,看来姜棠清那日的作为,已经被剔除成为皇后的可能。这是不是证实就算天命书里写定的事,也能被逆转? 言霁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笑。 他毕竟年纪还小,还没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写在脸上,如今捧着那个册子眉开眼笑的模样,莫名让顾弄潮心思沉了沉。 顾弄潮眯起眼:“你就这么开心?” 言霁解释道:“朕单纯只是见册子上没有姜棠清的名字,觉得新颖而已。” 毕竟以前被决定的事,很难更改。 随后又想起这本拿册子给他就是让他挑选的,脸上的笑隐了下去,愁闷地问道:“皇叔,你觉得册子上哪名女子合适?” 顾弄潮心不在焉道:“傅尚书的大女儿行端仪雅,礼教克娴,那日她同傅尚书给陛下敬过酒。” 傅尚书? 言霁努力回想,实在记不起来,不过以尚书的官阶,或许能在之后跟顾弄潮一刚,便顺言奉承道:“既然是皇叔推荐,那定是不错的,便就她了吧。” 言霁倒是没在意顾弄潮都离席了,怎么还知道谁给他敬过酒的,这对手眼通天的顾弄潮来说,简直小事一桩。 定了人生大事,言霁心底却如压了巨石般,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手里的册子也沉甸甸的。 顾弄潮说道:“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择了人也要一年后才能入主中宫,这事并不急,陛下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多看看。” 言霁轻轻地“嗯”了一声。 将册子带回了承明宫,言霁迟迟也没批复,他压在所有奏折的最下面,刻意想将之遗忘似的。 所幸朝野上下也都知道他还在守孝期,把事情推上明面后就再没着急纳后一事,此事一搁再搁,搁到入夏,转眼到了姜国公的寿辰。 服丧期间,姜国公并没大肆操办,规模却依旧不小,连言霁都接到了姜国公的邀约。 原本以为姜国公只是出于君臣之礼,礼貌性地邀请他,但没想到姜国公想要请他去的念头异常强烈,搬出了自己年岁已老不能再为陛下效劳多少年的苦心之语,甚至还想邀请太后,如此一番,言霁明白了国公之意。 定是因那次出了丑,这次想要博回来。 然而太后却是见都愿没见姜国公一面。 言霁倒是答应了。已经到了他跟清风的三月之期,借此他也正好去飞鹤楼一趟——那次之后,他便让影一一直盯着飞鹤楼,顾弄潮虽没再去过,但这事一直像一枚炸|药悬在言霁头顶,他想快点解决掉。 离出宫时,木槿给言霁换了身靛青色的衣衫,额间配了一条镶宝石的抹额,还束起了头发,装扮得像宅院里的公子哥,贵气又骄横,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只是尚有些稚气未脱。 言霁捧着脸,从镜子里看忙碌的木槿,闷闷不乐的模样:“你说,顾弄潮会去姜国公的寿宴吗?” 木槿想了想,没有直接回:“陛下是想摄政王去还是不去?” “朕不知道。”言霁努了下嘴:“朕只是好一段时间没看到顾弄潮了。” 木槿疑惑:“陛下不是每日朝会上都能见到吗?” “那不一样。”言霁说了句。 自上次讨论过皇后人选后,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越来越疏离。 木槿听言沉默了。 言霁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种感觉就像以前在太学院的时候,每季都要会考一次,久而久之学子们都习惯了这份驱使自己向前的压力,而如今,突然不用会考了,还挺不习惯的。 越是舒坦了,言霁反而越有些如履薄冰。 担心顾弄潮在给他憋大招。 21、谋算四 銮驾的到来给足了姜国公面子,这场寿宴传遍京都,不少人都提礼来贺,一时间国公府外车马骈阗,府内人声鼎沸。 就算不大办,姜国公积累的人脉,依然让这场寿宴不至于太过清寒。 言霁到后,被请到一处清净的院落休息,只能开宴再来请他,言霁也正好不想在外面跟他们交际,乐得清闲。 国公府被派来伺候他的丫鬟很是会察言观色,没一会儿就琢磨出这位小皇帝是个较活泼的性子,便提议带言霁去国公府的园林赏景。 言霁兴致盎然地问道:“朕听说过国公府的园林是请一位名匠所建造,可谓京中一绝,一步一景,处处暗藏玄机,可真如此?” “确实如此。”丫鬟恭敬地回:“当年名匠来时,我家小姐还跟着一起学习,这园林,也可以说是小姐与名匠一起商量着造出来的。” “哦?哪位小姐?” 丫鬟笑了笑:“自然是名动京城的二小姐。” 身为国公府的下人,她也听闻太后宴会上发生的事,姜国公派她来伺候小皇帝前,特地交代让她多说些姜棠清的好话,但她说完一瞧陛下的脸色,一点也算不得好,于是忙不迭闭了嘴。 如今国公府里,姜国公的女儿们都已外嫁,剩下孙子辈的小姐们,姜国公怕自己走后,无人支撑国公府的门楣,拼命想捧一个皇后出来,这早已不是秘密。 但姜国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打小就开始培养的金枝玉叶,也会有这么叛逆的时候。 言霁笑了声,丫鬟不明白他为何笑,小心翼翼跟着赔笑,逛了一会,景致也不过如此,言霁寻了处临水的亭子休憩。 如今正是荷尖冒头的季节,仅有少数几朵长得急,水面云雾缥缈,那零星几朵盛放的莲花争芳夺艳,却在小皇帝的衬托下黯然失色。 丫鬟命人上了热茶和糕点,伺候得无不细致。 正这时,几位颇为眼熟的公子哥出现在视线内,为首那个摇着扇子,喜色道:“诶,这不是我府上的贵客吗,怎么也来了国公府玩了?” 而他身后那几个却是一脸便秘的模样,想拉人,可段书白早已往亭子里去了。 亭子外的侍卫本要拦,言霁不动声色地摆了下手,出鞘半截的剑收了回去,放段书白与他那几位好友进了亭内。 言霁扬起一个亲和笑容:“好久不见。” 段书白见他还记得自己,喜不自禁道:“我早想去找你来着,但却不知你是哪个府上的,能再次见到,这就是缘分啊!” 老侯爷没有告诉段书白关于言霁的身份,甚至警告他离言霁越远越好,不过,段书白照常当了耳旁风。 言霁往段书白身后的那几人看了眼,那几人都是一副紧张的模样,言霁眸光微闪,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段书白贼兮兮地凑近言霁,祝文渡赶紧喊道:“段兄!” “没事,自家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段书白示意言霁将耳朵贴上来,言霁便乖乖往旁边挪了下,就听段书白道:“今晚姜家二小姐要给摄政王表白,听说陛下也会来,可真是精彩。” 言霁面色微沉:“大崇虽开放,但自古也无女子传情的先例,何况是当众之下。” 段书白揽过言霁的肩拍了拍,哈哈大笑起来:“小美人,思想怎么还这么古板,这京中谁不知道姜棠清喜欢摄政王啊,不过我倒是佩服她,若是摄政王不答应,她一辈子的清誉可都毁了,更别说照姜国公的心愿进宫当娘娘了。” 言霁微微皱眉,或许姜棠清如此孤注一掷,就是为了不被送进宫呢。 “不过不进宫也挺好。”段书白全然没看到好友们给他使的眼色,越说越离谱:“听说那位可是个傻的,但傻肯定也傻不到哪里去,估计就是那种没啥心眼的,谁知道他那皇位能坐多久,父辈兄长全死了,名义上的娘还是没血缘的,就连我这种没涉足过朝堂的人都知道,不少人对那位置虎视眈眈着呢。” 国公府的那个丫鬟此时已吓得面无血色,段书白的那几位狐朋狗友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差跪地磕头了。 言霁嘴角翘了一点,眼中却没半分笑意,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淡淡道:“是啊,虎视眈眈的人可多着呢。” 说完言霁径直离开亭子,天色渐黑,月色散落地面,像是凝结的霜,侍从丫鬟远远跟着,不敢惊扰,近处只有一道多出的影子。 影五一直陪着他。 言霁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月亮。 顾弄潮于他而言就是那抹月,他想追逐,或是代替,却连望得久了,都会脖子酸。 - 宴会开席过半,言霁才到访,姜国公乐呵呵地迎上去,邀他坐最顶的上座。 言霁并没客气。 就算别人说他不配,他如今也已经是了,而他们,全都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底下海潮般地高呼“叩见陛下”,数百道声音汇聚,而跪地俯首的人群中,却有一人突兀地抬头,愣怔看着首座上的少年皇帝,脸上的表情转变为惊恐。 言霁拂开茶沫后端起杯子呡了口,刚好撞上对方的目光,他很轻地勾了下嘴角,收回视线低头品茶,再不看下方。 小皇帝矜贵自傲,额间的宝石抹额衬得他玉颜如姝,靛青?袍华贵耀眼,垂落的纤长眼睫,像是把世界屏蔽在身外。 待人全都站起来后,府门口传来一声禀报,摄政王到。 那两道长睫颤了颤,慢慢将茶盏放回桌面。 顾弄潮来,他早有预料,姜国公的影响力对顾弄潮来说很重要,作为摄政王,享有多大的权利也同时面临多大风波,要想不因此被敌人拿捏算计,就需要足够的威信。 所以,跟顾弄潮交好的,大多都是老臣,而笼络老臣却是最不易的,言霁再一次感叹,顾弄潮的能力。 就算不喜,权衡之下,顾弄潮依然会去做。 下面报了顾弄潮带的礼,不贵亦不便宜,恰到好处的距离,又合心意。 姜国公乐得合不上嘴,一直在顾弄潮身边关照着,这时下人报了一声,说二小姐想为爷爷的寿辰献舞一曲。 大崇国丧虽不宜歌舞,但也并非没有,更何况这是以尽孝的名义。姜国公询问言霁后,言霁准了。 伴随着一连串鼓声,莲步踏入门槛,水袖一展蹁跹如蝶,盈盈腰肢转动的弧度引人入胜,足尖一点舞步轻盈,这一舞翩若惊鸿,不艳俗,清冷美好得只是在为姜国公的寿宴庆贺,所有人却都看得如痴如醉。 一舞毕,堂内掌声如雷,所有人都在夸赞国公府的姜二小姐,才德横溢,舞技超群。 姜棠清上前两步,朝姜国公弯身一礼,莺啼般好听的嗓音道:“棠清祝爷爷福寿安康,福寿绵绵。” 姜国公让她起身,笑呵呵地问:“棠清跳得好!想要爷爷怎么赏你?” 姜棠清谦恭道:“本就是为爷爷祝寿,怎好要赏赐。” 她如今礼数周到,声音委婉,全然没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言霁往后靠坐高位上,懒洋洋地支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正好听见姜棠清细弱蚊鸣道:“爷爷若是非要赏我,那棠清能否求爷爷恩准,棠清的婚事。” 姜国公以为她说的是进宫一事,酒也醒了半分,眼神瞟向高座,提起精神:“你尽管开口就是!” “棠清心属一人许久,想让爷爷恩准。” 姜国公爽朗地大笑:“不愧是我姜氏的女儿,有魄力!你只管说,即是棠清所爱,爷爷就算跪下来求,也给你求来!” 如此,之后他再谏言要自己的孙女入中宫,也完全可以说成爱孙心切。 段书白越发坐立难安,眼神一直往小皇帝的位置瞥,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要出言打断时,姜棠清已经开口了。 “棠清想嫁与摄政王。” 寿宴上的起哄声顿时戛然而止,姜国公那剩下的半分酒也全醒了,脸色黑如锅底,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姜棠清直直跪在地上,又重复了一遍:“棠清、想嫁与摄政王。” 底下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更多的目光正偷偷观察不动声色的顾弄潮。 之前当以为姜棠清想要挽回中宫之位时,他们还在为这位女子的魄力而感慨,如今听说她是想要嫁给摄政王,除了觉得她自不量力,甚至之前因她一舞而生的惊艳也散了个干净。 若是顾弄潮还拂了姜棠清的面子,那此后,“不知廉耻”这四个字,便会一直伴随着这位名动京城的才女。 姜棠清却是对自己未来会如何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若是嫁不了心上人,她宁可一辈子不嫁,至于名声,可有可无。 她在一片哗然声中说道:“男子就可随意挑选妻妾,女子为何就不能大胆追求自己所爱?” “若是能与王爷在一起,棠清就算不要名分,也未尝不可!” 姜国公气得拍案而起,指着姜棠清“你”了好半天,身体颤抖得有如中风,旁边的人连忙拉着他,场面一时失了控制,而这闹剧的另一位主角,表情从头到尾都没一丝波澜,他只是放下酒盏,站起身看向抛弃一切坦露心意的少女,不失礼仪地启唇道:“二小姐还是好好考虑下吧。” 随后不理纷嚣,带着下属离开了宴会。 姜棠清的眼中溢出一丝泪,倔强地抬着头。 顾弄潮的反应完全在言霁的预料之中,再浓烈的爱意,也无法打动顾弄潮分毫,就如天命书中断言的天煞命格,命无红鸾。 言霁感受到自己心脏生出丝丝悲凉。 离开时,言霁走到姜棠清身前,伸手将她扶起:“朕挺敬佩你。” 敢大胆地说不,敢放肆地去爱,哪怕飞蛾扑火,无疾而终。 姜棠清扭过脸闭上眼,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滑落一滴眼泪:“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 22、谋算五 言霁出来时,正好撞到顾弄潮登上马车即将离开,他快步走过去,喊道:“皇叔。” 顾弄潮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言霁站得低,得仰头看顾弄潮,月光落在他眼里,就像落进清澈见底的潭水,闪动着璀璨的波光,他抿了下唇,道:“你对姜棠清,就没有一丝动容吗?” “动容?”顾弄潮将这个词在唇齿间品味了一遍,再用一种不解和责备的眼神看向言霁:“什么意思?” 言霁心里闷闷的:“朕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你。” 顾弄潮冰冷地看着他,尔后道:“如果你从尸山血海中,背负着无数怨魂和无妄之罪活着回来,再历经长达三年的折磨,这三年里,所有人使尽办法,一遍遍在你耳边说,是你害得千万将士马革裹尸,逼迫你让你认罪,你心中,可还能尚存温情?” 言霁遍体生寒,心脏一阵阵抽痛,他低声道:“可你不是已经报仇了吗?” “报仇?”顾弄潮轻笑一笑,“你认为这就叫报仇吗?” 他看着仿佛永远都能天真娇贵的小皇帝,眼神越来越冷:“如果,你把这看做是报复的话。” 顾弄潮放下车帘坐了进去,马夫驱车驶过,余风吹起言霁墨发飞动,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马车驶出视线,都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言霁出神的思绪,段书白握着扇柄急匆匆追了出来,喊着:“小美人,啊不,陛下,等一下!” 言霁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上了停靠在旁边的銮驾。 “你听我辩解一下!”段书白心道他果然生气了,不由更加自责自己这张嘴总是不分场合口不择言,立刻翻身上马追在后面。 这反而导致言霁最后没去成飞鹤楼,只能让影一给清风回了个信,改天再约时间。 再过一条街,即将到宫门的时候,一波黑衣刺客倏地出现在官道上,马儿发出长长一声嘶鸣猛地停下,将马车撞得一阵颠簸。言霁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拨开簟卷一看,一群黑衣刺客正将他所在的銮驾围得密不透风,月光折射在刀面,森寒锋芒。 御前侍卫拦在马车前,双方一言不发,很快厮杀在一起,血水刹那间溅得到处都是,言霁正要放下簟卷时,就见街尽头追上来一人,正是段书白。 “这蠢货!”言霁咬了下唇,对贴身保护他的侍卫道:“去把段小侯爷带走。” 这几月来他经历大大小小的刺杀已不下十余起,自身生命一直被人惦记的恐慌持续久了,剩下的全化成了对幕后主使的愤怒,而最近,刺杀他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不分时间场合,言霁再不敢吃外面的东西,就算是宫中,每次食膳都要经过好几重检查才能入口。 这也让他知道,他已经把康乐郡主逼急了。 听说最近这段时日,王侍中即将迎娶郡主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就差一纸诏书下来,康乐就算沉得住,她那弟弟必然再坐不住。 言霁忍了这么久,就是等的现在,他可不能让段书白坏了他的计划。 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段书白看到了小皇帝遭人围杀的这一幕,吓得面色煞白,一紧缰绳,急速奔跑的快马猛地抬起前蹄,段书白瞪大眼,满是惊惧。 “我去叫人”,便又一甩马鞭消失了踪影。 言霁:“......” 看来假装重伤,逼康乐进一步出手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回到皇宫,还没把一身血气的衣服换下,好几位大臣就已经听说了皇帝遇刺一事,急急赶到宫中,连宗室都惊动了,传到后面成了“皇帝遇刺重伤,命悬一线”。 等传到姜国公耳中,已经成了小皇帝从他府上离开后就差点死了,更是吓得衣服都没换,到承明殿后直接跪在殿门外大喊“冤枉”。 段书白真的挺能耐,他一喊人,简直一呼百应。 没多久,大崇朝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都到齐,承明宫灯火辉煌,礼部连夜准备后事。 当康乐郡主听闻后,立刻叫来启王,厉声喝道:“你让人把陛下杀了?!” 启王亦是一脸懵:“那傻子死了?”随即又笑道:“刀剑无眼,死了不是更好,姐,现在就联系邶州,我们逼宫吧!” “你是不是没脑子!”康乐拧着他的耳朵,气得咬牙切齿:“最大的拦路虎不是那位,而是姓顾的,你现在就随我进宫,希望结果还不算太坏!” “必须彻查!” 陈太傅脸色青黑,愤怒下声音再度拔高了几个分贝:“皇城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危及陛下龙体,就算抄家灭门也不足以平臣等心头之恨!” “陈太傅此言差矣,是不是冲着陛下来的,都还未弄清,不可妄加定夺。” “刀都砍到面前来了,还说不是冲着陛下?” “老夫话中这一‘冲’并非字面之意,太傅若非要强加扭曲,老夫无话可说!” 谣传中已经入土安葬的小皇帝正好端端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争吵声,撑着头昏昏欲睡。当争执渐入高潮时,通报声响起,顾弄潮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走了进来。 他依然穿着姜国公寿宴上的那身黑衣,只是外面多加了一件大氅,面色有些白,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后,神色似有缓和,脚步也慢了些。 几位大臣给顾弄潮说了情况后,顾弄潮抬眸看向言霁,问道:“若不是今夜闹得太大,你还要瞒着我多久?” 他依然气势迫人,俊美无暇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饶是言霁身为九五之尊,亦不敢直视那双锋锐的眼睛。 言霁一开始就吩咐过周围的人,不许将他最近这些时日,遭遇刺杀的事通知给顾弄潮,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吩咐对无所不在的眼线根本没有用,但他依然这么做,就是在向顾弄潮表明不想让他管的决心。 也确实如愿了,就算言霁受了再重的伤,顾弄潮也始终没有过问。 而这次,平静被彻底打破。 顾弄潮道:“你只需跟臣说一声,臣便可让陛下高枕无忧。” 言霁攥紧了衣袍,抬眸直视顾弄潮锐利的视线:“朕想自己解决。” 他不能一直活在顾弄潮的庇护下。 旁人说他是傀儡皇帝,他不能真坐实这个名头,否则九泉之下父皇都得跳上来打他。 他要亲自对付康乐,拿到商油米盐这门生意,为了有底气站在顾弄潮面前,与顾弄潮分庭抗礼。 话音落地,周遭的空气降到冰点,大臣们四目相对,识时务地躬身退了出去,陈太傅不肯走,被人又拉又扯地带走了。 很快,殿内只剩这对没有血缘的叔侄两人,言霁越来越坐立难安,这把龙椅就仿佛他的葬身地,每当坐在上面,他就会无数次想起,梦境里,他被顾弄潮刺死在龙椅上的结局。 “陛下。”顾弄潮的声音穿透迷惘刺入耳膜,言霁惶恐地看着他,在摄政王强大的压迫感下,身体不受控地小弧度颤抖。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野心是不是暴露得太早了些。 言霁咬了咬牙,再抬眼时,眼中蒙上了一层莹透的水光:“我从没问过皇叔,为什么选的是我,我原以为我在皇叔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 “可皇叔你总是这样若即若离,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流有一半柔然皇室的血脉,选我继位,不过是为布后手顺势而为。” 他望着顾弄潮,满眼的心碎神伤:“我本来可以当个闲散亲王,而不是被困墙垣内。” 言霁挤出一滴眼泪,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他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将母妃接出冷宫,他也不想再被朝中大臣们区别对待,这些,全是顾弄潮无法给他,需要他自己争取的。 顾弄潮伸手,言霁条件发射地将脸侧了下,带着温度的指腹落在眼尾,轻柔地为他逝去那点泪光。 “你所要对抗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顾弄潮的语气堪称呵护,言霁紧绷的背脊渐渐松懈。 被那双满眼倒映着自己的温柔神色笼罩,言霁心防渐溃,张口说道:“就算最后摔成烂泥,也不会再比现在这种境况更糟糕。” 说完,言霁瞪大眼,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震惊地看着顾弄潮,身体轻微地颤抖,这次不是害怕,而是气的。 只听顾弄潮轻笑一声,俯身在他耳边道:“陛下这一计,当真是好使呢。” 言霁勉强勾了下嘴角:“皇叔在说什么?” 手腕被紧握着反手一扣,身体被困至龙椅咫尺间,言霁眼眶绯红地看着顾弄潮,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 顾弄潮仿佛入魔般喃喃地问:“你不愿听话了吗?” 言霁直视顾弄潮咄咄逼人的目光,手腕痛得让他皱起眉,泪水也弥漫上那双透亮如琉璃的眼眸:“皇叔觉得,我这样的活着,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活着,还是,我只是存在着而已。” 顾弄潮的眼神顷刻变得格外狠厉:“你在威胁我?” “我的命,对你来说构得成威胁吗?” 大殿死寂得风声都刺耳,许久后,顾弄潮直起身,当距离拉远后,无形的压迫终于散了些。 言霁听见顾弄潮语速缓慢地问:“你是不是,要长大了?” 有了前车之鉴,言霁不敢再松懈丝毫,警惕地看着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顾弄潮。 顾弄潮续道:“少年都会有叛逆期,我愿意包容你的叛逆,长大后,也别让我失望。” 言霁以为顾弄潮走了,往后靠着龙椅闭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当顾弄潮拿着湿巾回来,看到的便是言霁疲倦的睡容,给小皇帝擦干净脸,抱着他回了寝宫。 承明殿的宫人见到摄政王抱着小皇帝回来的一幕,震惊许久也未反应过来,直到摄政王抱着人进去,才犹如从梦中惊醒,立马张罗着铺被焚香。 顾弄潮守在言霁床边,垂目看着言霁拧起眉头,他伸手对眉心揉了又揉,每次松展开没多久,就又再次皱了回去。 顾弄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你就这么害怕我吗?” 殿内的小内侍点着香,烟雾袅袅升起时,手一抖不小心撞到案上的笔架,顾弄潮转头看去,小内侍立即跪在地上告罪,他的身量看起来很小,顾弄潮从不知承明殿有这么小个孩子。 便问了句:“你叫什么?” “薛迟桉。”童音压得很低,没有其他小孩一贯的清亮,而显得有些哑涩。 顾弄潮又问:“一直是你负责燃香?” 薛迟桉应是。 之后顾弄潮便没再问什么,薛迟桉躬身退下,走出隔门,转头又朝龙榻的位置看了一眼,帽檐下的眼睛黑沉沉的。 不久后,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低声禀报道:“王爷,康乐郡主带着启王,进宫求见。” 因出了意外,今日宫门下钥的时间较之平常晚了许多,但康乐还是掐着最后的时间才来,由此可见,就不是诚心来探望的。 顾弄潮站起身,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本王去会会她。” 23、谋算六 “陛下,您在做什么?” 薛迟桉端上茶点后,抱着托盘站在旁边,疑惑地看着言霁练了一张又一张的字,上面的字体跟平时写的全然不一样,而他已经练了快三个月,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废纸。 一阵风将一地落纸吹得四下飞舞,木槿放下墨锭去捡,代替言霁解释道:“陛下说练字能静心,偶尔换一种字体,心情也能转好些。” 言霁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薛迟桉帮木槿去捡,却又被木槿拦下,对方笑嘻嘻地道:“我来就是,你......嗯,你再去看看药熬好没。” 薛迟桉眼中透出些黯然,待他走后,言霁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说道:“木槿,没必要这么防着他,小迟桉已不是外人了。” “奴婢只是怕,他年纪小,若有人套话,万一说漏了嘴怎么办。”木槿将地上捡起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瞬间舔上来的火舌,心有余悸道:“陛下含辛茹苦这么久,可不能在这紧要关头给毁了。” 突然间,木槿想起什么:“陛下,最近咱是不是都没遭遇暗杀了?” 言霁“嗯”了声,自从国公府回来的那趟刺杀后,无论是食物还是住行,再无任何异样。 言霁不想前功尽弃,才有了这段时间模仿字体一举。 想着,他从暗匣里拿出一张印满祥云暗纹的黄绢布,木槿见状立刻去将门关上,人也守在门外。 言霁提笔蘸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动笔,用他一直在练的字体,规规矩矩写了一封传位诏书,然后拿出玉玺,将泥印重重压在左下角。 待墨迹干后,言霁再三对比,确认无误才将之卷起来绑好。做完这最后一步,无形的压力也随之罩在身上,但他已经不愿回头了。 他要加这一把火,促使康乐郡主叛乱一事提前,彻底打乱梦境里那本书中所预写的故事,让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新洗牌。 就在言霁将诏书收起来后,木槿急急推开门:“奴婢刚听人传,国公府的姜二小姐,削了发,入寺为尼了!” 言霁:“......” - 七月七日乞巧节,言霁收到康乐郡主的邀请,去金佛寺参拜赏月,这次同行的还有太后顾涟漪,随行侍卫比往常多出了两倍,并早在几天前就清空了寺庙的香客,为皇帝太后的到来严格封界。 一路上,漫野的杏花与风相约,落满阡陌。太后拉着康乐郡主的手好生一番关照,两人间的气氛和乐融融。 山路颠簸,到寺庙时已是午时,主持披着袈裟,领着一众佛门弟子在寺门迎接,周围草长莺飞,钟声洪厚,空茫绵长地传了很远很远,。 言霁跳下銮驾,看着面前斑驳清净的古刹佛门,想到上次来还身为皇子,随父皇祭祀先祖,而如今,他已身披皇袍,贵为天子。 而这次出行,必然不会那般简单。 “皇帝,想什么呢?”太后抱怨地看了言霁一眼,轻声道:“刚叫你,随哀家吃过斋饭后,一同去诵经念佛。” 康乐郡主以手绢掩唇,笑意嫣然。 言霁心不在焉地点头应是。 主持带着他们往里走,面容慈悲之相:“陛下、太后来得正是时候,山景正佳,这次就在寺里多待几日吧。” 太后也刚好正有此意。 寺庙里永远都是三菜一汤的配置,用过之后,主持带着他们到专门隔出来的偏殿礼佛,起初太后还表现出十分虔诚的态度,但合掌跪了没多久,就说腰酸腿疼,让康乐扶着她回去了。 只剩言霁一个人跪在佛座下,他本也是跪不住的,可每次张口欲言,主持都像有所预料般包容地看着他,想撒的谎话顿时说不口了。 他抬头看向青灯金佛,庄肃宝殿木鱼声空灵,起初浮躁的情绪也一点点沉淀了下来,不知不觉就跪到了夜间。 再睁开眼时,言霁发现康乐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就跪在他旁边,垂落的长睫下是一张安宁虔诚的脸,感觉到言霁在看她,康乐睁开眼。 “陛下在看什么?”康乐郡主笑着问道。 言霁转回头,视线落回袅袅生烟的青灯上:“看你啊。” 康乐笑意不达眼底:“看我什么?” “看你,好像信佛。” “陛下不信吗?” 言霁停顿了下,本想说不信,可又想起梦境里那本一步步成谶言的天命书,不信这两字卡在了喉头。 康乐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叹息:“一无所依的人,有时候,也只能信一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寻点慰藉罢了。” “一无所依?”言霁看向她,“郡主已经拥有了很多,若是嫁给王侍中,也算有所依靠,届时你们回到封地,不是很好?” 康乐笑着道:“陛下会放我们走?” 言霁无言。 康乐又道:“就算陛下肯放,摄政王也未必肯。当拥有了不该拥有的,就早已回不了头,就如我父王,我和啟儿,都不愿意当第二个他。” 言霁拧起眉:“你父王不是病重而逝?” 康乐目光平静地看向言霁:“父王从无危机性命的病史,又何来的恶疾复发?” 什么意思? 暗指前启王是被先帝暗害而死的? 言霁缩了下手指,并不愿相信康乐的一面之词。他的记忆里,父皇和那位温润儒雅的皇叔十分交好,更何况他们是一胞所生。 “不过好在,先皇离世时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康乐在四面楚歌之地长大,养成趋炎附势,小心谨慎的性格,只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野心,以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是恶魔循循善诱:“你不信吗?” “那你母妃呢?从前先皇与庄贵妃如何伉俪情深,人尽皆知,庄贵妃宠冠后宫近十年,缘何因一件小小的皇嗣案,还没查清就被打入冷宫,甚至被严加看守,先皇到死,也没留下一封,释放庄贵妃的诏书。” 言霁紧攥着拳,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但他迟迟也找不到反驳的话,因为康乐说的都是事实。 康乐郡主笑了两声:“陛下,您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吧?自那以后发了场要命的高烧,九死一生。你觉得,皇庭深宫内,谁能做到这一切?” “先皇从来都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 - 直到言霁从佛殿出来,这句话依然萦绕在耳畔,弄得言霁窒闷无比。 忽然,一颗小石子砸在脚边滚了好几圈,言霁想事入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顺着动静抬头,乍然看到墙头趴着的人,正小心翼翼露出一颗脑袋,乱糟糟的马尾旁竖着一根呆毛,见他看过来,忙笑着挥手。 这一挥手,没有抓墙,瞬间掉出了墙外。 段书白?他怎么在这里。 过了会儿,段书白再次爬上来,原本就很乱的头发更乱了些,言霁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他,惊奇道:“今日金佛寺封禁,你怎么来的?” “我来找你。”段书白一只脚迈过墙,眼睛亮晶晶的,“上次你被人刺杀,传什么的都有,我心里始终不安,非得见你一面才放心。” 但是他没有官职,怎么也见不了高座上的天子。 言霁还记得段书白之前当着他的面说出的话,余怒未消,故意吓他:“私闯封禁之地,一律按刺客处理,见我?你有几条命够处置的?” 段书白心想小皇帝要处置他,就任凭处置好了,但月光下,他看清言霁绯红的眼眶,一瞬间心都揪了起来,慌张地问:“你眼眶怎么红红的?谁欺负你了!” 这一激动,脚下一滑,段书白突地摔了下来,这一下直直扑到言霁身上,两人一齐倒在地上,言霁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厥过去前咬牙吼了声:“段、书、白!” 段书白有言霁当肉垫,一点没觉得痛,他一看身下,屁股着火似地一跳而起,去扶又不敢,焦急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哪痛,我给你揉揉。” 此时言霁看段书白都带重影的,猛地一甩手拍开来碰自己的手。原本他就挺难受的,这一不顺心,挤压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红着眼瞪段书白:“朕千金之躯,竟被你坐在身下,你、你大胆!” “好好好,我的错,你别气。” 言霁揉了揉后脑勺肿起来的包,眉头都快拧成结。 见他气散了些,段书白才说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考进军营了,现在跟着常佩将军学习,我爹不愿帮你,我帮你。” 言霁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需要。” 段书白蓦地顿住,急了:“怎么会不需要,等我有能力,那些觊觎你位置的人,也能忌惮些。” “需要侯府势力的是保皇党,而朕只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坐稳这个位置。”言霁续道:“段书白,你没必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好好当个纨绔,不挺好?” “没意义?”段书白腾地站了起来,几乎破了音,“我悬梁刺股、不分昼夜地学了好几个月的兵法,从前我爹叫我看书我都从不肯的,好不容易考进军营,不知挨了多少打,我都撑下来了,满怀欣喜爬上金佛寺来告诉你,却被说一句没意义?!” 言霁高高在上惯了,于他而言旁人对他如何好,都是顺理成章的,听完这番话并没多少触动,只是反问:“那你这么辛苦,为什么要去做?” “因为!”段书白声音停顿了下,渐弱了下去:“因为......我们是朋友,看到你有难,我当然要想着帮你。” 朋友? 听到这个词,言霁错愕了一瞬。 24、醒悟一 朋友这个词对言霁而言很陌生,皇家的子女没有朋友,只有主仆,顾弄潮身边也没有朋友。 以致他也习惯了承明殿的孤独。 “谢谢,但朕暂时不需要人帮助。”言霁以为自己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实则脱口的那一瞬,心底却窒闷难受。 他只是想靠自己,坐稳皇位。 哪怕手段并不光明。 同样,言霁也不愿牵连不知此中深浅的段小侯爷。 段书白吼了一声:“你难道就想被那些乱臣贼子控制吗!” 段书白也是年少气盛的性格,一番好意被人如此明明白白地拒绝,当即就恼了,留了一句“你迟早会来求我的”便又翻墙走了。 由于段书白最后那一声音量太大,惊动了附近的守卫,一行禁军赶来查看,只见到小皇帝坐在亭子里发呆,如水的月光落在那一身华袍上,墨发冰肌,矜贵纯净地就像佛前的童子。 为首的禁军从惊艳中回神,上前问皇帝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言霁转眸回视,摇了摇头,禁军叫他早点回去,就又带人去其他地方巡逻了。 过了会儿,太后派人来请言霁过去用膳,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好了,不仅康乐在,就连启王也在,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坐在太后旁边,很是温顺知礼的模样。 言霁走过去坐下,看向那个浅衣少女,问道:“这位是?” 那女孩嘴角轻弯,身姿娉婷地行了一礼:“回陛下,臣女出自尚书府,名为傅袅,今年年芳二九。” 太后很是满意地说道:“皇帝,可还有印象,上次宴会,这孩子随她父亲来给你敬过酒。” “记着的。”是顾弄潮为他择定的未来皇后。 寺庙里无油无盐的素菜,突然变得味同嚼蜡。 康乐在旁边附和说傅家女才德兼备,和陛下站一起就是一对璧人,但没人问过言霁喜不喜欢。 除了言霁外,启王的表情也十分不对劲,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筷子,手背青筋直冒,短暂坐了一下,就借口不舒服离席了。 言霁看向启王的背影,若有所思,反倒一向爱护弟弟的康乐郡主,并没任何反应。 吃完饭,太后十分“善解人意”地让言霁送傅袅回屋,刻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空间。 傅袅提了一盏灯,快步追了上来,喊道:“陛下,是这边,你走错了。” “呃,不好意思。”言霁从思绪里回神。 傅袅谨守礼节,错开一步走在言霁身后,话音轻快地说道:“陛下,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没有,朕心情挺好的。”言霁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 傅袅轻轻笑了几声,说道:“臣女很开心,那次宴会上见到陛下时,臣女似乎就懂了,什么叫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这少女笑起来,两颊边有浅浅的梨涡,像盛了一涡甜酒,甜甜的醉意也能熏染他人。 言霁侧过头看向她,这一刻感知,她不会是第二个姜棠清,如果他依然没有能力反抗顾弄潮,那最后,他真的会跟傅家女大婚吧。 言霁心里闷闷的,但不好落了女孩的面子,寻着话题问:“你是怎么上来金佛寺的?” 傅袅见他主动开口,颊边的梨涡更深了些:“是我从康乐姐姐那得知陛下会来礼佛,让康乐姐姐跟太后提了一嘴,才得了恩准上来。” 言霁停顿了下:“你跟康乐交好?” 傅袅毫无防备道:“是啊,我们认识好几年了。” 那岂不是跟启王也认识好几年了? 心里想着事,言霁没再说话,将人送到女客的院子前,言霁停下道:“就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啊,好快......”傅袅望着拱圆的院门,眼神惆怅,“我还以为可以再多走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朕不好再进去了。” “臣女知道的。”傅袅复又笑了起来:“那我进去啦,这盏灯陛下拿着吧。” 临进院门前,傅袅转回头,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道:“今日是乞巧节呢,陛下不开心,是因为没有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么?” 言霁回神时,傅袅已经进去了,他提着灯往回走,回去的一路走得很慢。 直到躺到厢房的床上时,言霁才灵光一闪,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傅袅跟康乐姐弟认识,而启王对傅袅很不一般。 他似乎知道了顾弄潮为何让自己选傅家女。 心跳惊慌下漏跳了一拍。 如果顾弄潮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让他选傅家女为后,那会不会,侧面证实,顾弄潮也知道他想要抢夺康乐商脉的计划?! 一个傀儡皇帝想要拥有自己的权力,这种不安分的行为,本应该会被打压警告。 而顾弄潮明知道,甚至还在暗中推助了一把。 言霁脑海里骤然冒出一个念头,顾弄潮在帮他? 还是巧合? 顾弄潮从来都是这样让人难以摸透,言霁干脆翻身起床,抓起衣袍快速穿上,推门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屋顶的影五,言霁对着夜色道:“准备马车,去摄政王府。” 一阵轻微的声响后,黑暗中一抹影子飞跃而过。 等言霁出寺庙时,已经有一辆马车正等在外面,驾车的是位身着雨蓑的老叟,正在言霁跑过去时,围守寺庙的禁军拦住了他:“陛下,这么晚了,还是请回吧。” “让开!” 几位禁军不敢再拦,却坚持要送言霁下山,言霁没管,上车前吩咐道:“明早通知一声太后,就说朕有要事处理,先回宫了。” 很快马车驶入夜色中,禁军追了一段路,就追不上了,后面骑马赶来的禁军们又不知皇帝是从哪条路下的山。 颠簸弯曲的山路一直往更深的暗夜延伸,檐角处挂着一盏照明的灯,随急驰的马车而颤动不休,言霁心跳得很快,反复思索待会儿见到顾弄潮应该说什么,又想这个时候,顾弄潮会不会已经睡下了。 就在他心绪不宁得厉害时,外面响起一连串淅淅沥沥的声音,马车的行驶速度跟着慢了下来。 言霁撩开车帘,一句怎么回事还没问完,天空就下起了瓢泊大雨,将两道旁花期本就将尽的杏花吹打得零落一地。 马夫抹了一把纵横脸上的雨水:“公子,怕是不能再走了,这雨越来越大,路又陡峭,泥泞打滑可是会要命的。” 金佛寺若遇雨日,从不让香客上山,因为这里极易发生山洪,这场雨来得太过突然,言霁始料未及,原本心绪就不宁静,如此一来,更加焦灼。 他突然想到刚到金佛寺时,主持让他们在寺里多待几日,难道那个时候主持就算到,近日会下雨? 思考后,言霁依旧道:“走,慢点走,路上小心点。” 马夫见劝不动他,只好硬着头皮慢慢驶动马车,所幸这条路马夫已经走过很多遍,也没发生特别严重的事故。 行驶速度慢了下来,时间就显得特别难熬,马夫没话找话道:“今日乞巧,公子深夜往回赶,可是要见极为重要的人?” 沉默后,言霁用鼻音浅浅地“嗯”了一声。 马夫得了动力,吆喝了一声,声音在山林中响彻:“那我可要把你送到了。” 就这样又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前方发生了小规模的山洪,带着泥石轰泄而下,拦住了他们唯一的通路,回走也不行了,由于赶时间,他们走的是最快的小道,快,就代表陡,斜坡下,路面淤泥又易打滑,马车根本难以往上走。 就这样,他们卡在了随时有可能崩塌的山路中。 言霁跳下马车,冒着大雨查看了一下通路,如果他们将前方的碎石疏通,马车也是有可能出去的。 但马夫坚决阻止:“你可别拼命,这山洪小,是因为雨下的时间不长,再多下一会,我们都要被冲走。” 言霁失魂落魄的站在大雨里。 老叟将自己头戴的雨笠取下来给他戴上,劝道:“见不着就算了,人嘛,就得随机应变,改天见,也是一样的。” “谢谢。”言霁抿嘴笑了下,虽然笑容有些难看,但奈何他长得太过漂亮,再难看的笑容放他脸上,依旧耀耀生辉。 老叟眼睛亮了下,寻思起来:“你这小娃,生得可真好看啊,家中可有给你许亲,我家有个侄女......” “我有婚事了。” 言霁跟老叟并排坐在车前板子上,瞳孔倒映如瀑垂落的雨帘:“这次是个很好的女孩,家室也好,性格也好。” 老叟问:“那你怎么不开心?” “我不知道。”言霁抿着唇缝,嘴角向下瘪。 老叟见多了少男少女的欲语还休,点破他:“可是跟你今晚急着去见的人有关?” 言霁怔愣了下。 他想摇头,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莫名又觉得,被戳中了心事。 老叟不吝夸赞:“你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喜欢谁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老叟第二次夸他好看。 言霁蹲在一滩积水前照了照,在马车檐角的灯光下,他从飘着几瓣杏花的积水里,只看见一个满身湿透,苍白脸上贴着湿头发的人。 好狼狈。 他觉得,像顾弄潮那样壮志凌云的人,才最是好看。 言霁在脑海里勾勒出顾弄潮的样貌,每一根睫毛的弧度他都记得,然后再给顾弄潮的背景添了一轮硕大的圆月。 言霁的心跳越来越紊乱,冥冥中,他好像醒悟了什么。 正在这时,听见老叟道:“乞巧之夜,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 现实的圆月,被遮在层层叠叠的乌云后。 一声骏马嘶鸣,打破雨夜的静谧。言霁抬起头,看到漆黑的雨幕中闯出一骑,顾弄潮骑在高头大马上,紧紧攥着缰绳,马蹄高悬而起,又再重重落下。 车檐下的灯被骤雨吹打得摇晃明灭。 暴雨拍打在顾弄潮的银盔上,好像在闪光。 言霁差点以为是幻觉,直到顾弄潮拧起眉,朝他伸出手:“上来。” 25-30 第25章 “上来。” 顾弄潮眸底没有多余的情绪, 披风飞扬落在身后,雨水从他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明明也是浑身湿透, 却依然风华绝代, 清冷华美。 骑兵紧随而至,来的都是金吾卫, 一身整装,像是一直驻守在这边。 “他”言霁看了眼满脸愕然的老叟,还没说完, 顾弄潮便打断道:“自会安排。” 已有人去牵捆着马车的那匹马,让老叟坐在上面, 言霁放下心, 握住顾弄潮的手,顺着顾弄潮使力, 身子一旋,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鼻尖嗅闻到顾弄潮身上清幽的药香,紊乱的心跳逐渐平缓。 马蹄踏过淤泥, 这一路换了道, 走得很是稳当, 顾弄潮一言不发,言霁也不敢说什么,他感觉顾弄潮似乎心情不太好。 老叟就住在金佛寺的山脚下, 直到将老叟送到他家门口, 老叟很是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屋内避雨。 其实淋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湿透了, 避不避雨已经无所谓。顾弄潮看了一眼冻得瑟瑟发抖的言霁, 同意了下马避雨 不止顾弄潮带的那群手下, 就连言霁也感到稀奇。 老叟家的女主人性格憨厚,一见他们就立刻去烧热水,顾弄潮捆好马,过去跟她说了一句,女主人擦着手连连点头。 老叟给言霁倒了杯热茶,看着那边问道:“小公子,这是你哥吗?” 言霁接过茶说:“不是,他是我叔。” “这挺年轻的哈” 言霁手抖了下,生生将冒到鼻头的喷嚏忍了下去,顺便回了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老叟虽没太明白,但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事还是不要多问为好,给军爷们都倒了茶,进屋翻找可以更替的衣物。 这时女主人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过来,说道:“小娃娃,快把姜汤喝了,祛祛寒。” 言霁道了谢,问道:“他们没有嘛?” 女主人颇为尴尬地回:“那位大人让我只熬你的,说其他人身强体壮,不需要,你看我还是多熬了些,要不让他们都喝点?” “谢谢了,我让他们都喝一点。” 言霁分了碗,喝了一半姜汤,端着另一半去找顾弄潮,正好撞见顾弄潮将湿透的银盔换下,他愣愣地站在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他将目光挪开时,扫见顾弄潮后背肩胛的位置上,有一道蔓延的艳红花纹,形状诡异邪恶,令人心底没缘由冒起一阵寒意。 顾弄潮穿上衣服,眼神很冷,问道:“何事?” 言霁走进去,将姜汤放在桌上,往顾弄潮那边推了些:“给你喝。” 顾弄潮端起来一口喝完,言霁好奇地问:“你怎么来金佛寺这边了,还知道我被困在路上” 实则,在顾弄潮得知去金佛寺的有康乐郡主和启王后,顾弄潮就安排了人驻扎在金佛寺山脚下,时刻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要知道言霁深夜离寺这件事,那更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顾弄潮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路过。” 言霁瘪了下嘴,端起空碗就要走,恰好女主人抱着被褥进来,并将换洗的衣物递给言霁:“你瞧我们这农家小院,房间也少,你俩今晚将就下挤一张床,热水我已经烧好了,不够的话我再烧一锅,这件衣服小娃娃你将就着穿。” 女主人约莫有五六十岁,叫言霁一身小娃娃并不过分,但在顾弄潮面前,言霁听得很不自在,接过被褥应了好几声,才总算把女主人盼走。 洗澡的地方在后院,仅用一条布隔开,言霁等顾弄潮先去洗完,才磨磨蹭蹭地去找皂角,一路上竟空无一人。 他出去看了眼马厩,只停着老叟的那匹瘦马和顾弄潮的黑马,其余人都已经走了。 言霁一时有些懵,这时才反应过来,顾弄潮是因为他才选择暂时留宿在这里。 洗漱完回去,顾弄潮已经躺在床的内侧,似乎睡着了。 言霁满身水汽,穿着农夫家的衣服,总觉得皮肤割得慌,他轻手轻脚拉开被角躺进去,侧头看着顾弄潮纹丝不动的背脊,问道:“皇叔,你睡了吗” 顾弄潮素来浅眠,言霁觉得,就算之前睡着了,他进屋的动静也一定把顾弄潮弄醒了。 言霁便自顾自道:“今日康乐向我打探了一些事,她可能已经进套了,但她还是太小心了些,我还得借傅家的手,推波助澜一下。” 原本他很想问顾弄潮关于傅家女的事,但见到顾弄潮后,又觉得无需多问,顾弄潮不想点明,问了亦是无用。 既然顾弄潮已经知道他的计划,言霁识时务地没再隐瞒,避免落个“不听话”的名头。 言霁阖上浓密长睫,开始酝酿睡意。 农家的木床硬邦邦的,被褥有些潮湿,穿的衣服也很粗糙,但言霁莫名睡得很香,睡着睡着,他本能地朝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靠近,蜷缩在那一方温暖处,呼吸归于平稳。 屋檐外的雨声淅沥绵长,顾弄潮垂目看向缩在自己胸膺处的小皇帝,毫无防备甚至眷念的睡容。 可能是被言霁压着,胸口湮塞不畅,顾弄潮坐起身,在不惊动言霁的情况下了床- 屋外一处稍能避雨的矮墙下,影五抱剑靠墙而立,面对言霁息憩的屋子,面无表情,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梅无香戴着一顶斗笠坐在墙上,也同样留意着那间屋内。 两名暗卫都害怕自己的主子会遭遇不测,毕竟摄政王和皇帝,本就是水火不兼容的关系。 时间漫长难捱,梅无香突然出声:“那天在飞鹤楼里跟我交手的,是你吗?” 影五一脸木讷的表情,看也不看他。 梅无香早就听说过每一任皇帝在他们继位时,会接任上一任皇帝留下来的死士,这些死士精挑细选,从很小就开始培养,将成为新皇扫清障碍最锋利的一把刀。 虽早有耳闻,但梅无香并没机会见到言霁手下的无影卫,无影卫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来去无影,永远藏在暗处,也没人知道无影卫有几人,各有什么本事,他们就是言霁的底牌,不会轻易泄露。 若不是梅无香靠着过人的洞察能力,再加上这个农家小院隐蔽的地方太少,他也无法轻易将影五逮住。 但就算逮住了,也只像逮住一个影子,无法窥见对方的样貌。 梅无香试探了几句,影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就在突然,他手中的长剑出鞘了一寸,紧接着,那间屋子的门被推开,顾弄潮从里面走了出来,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伫立在落雨连串的屋檐下吹冷风。 影五一直提着的心稍放了些,眨眼间再次隐匿于黑暗中- 翌日一早,女主人做到早饭来叫他们时,见那名彝鼎圭璋的年轻男子已穿好昨日来时那身衣服,衣服布料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贵,暗纹像是用金线钩织而成,行动时似有华彩流溢。 在短暂的愕然后,女主人颇为局促道:“饭菜都已做好了,要不叫那位小娃娃起来吃点?” “不用,他发烧了。”男人的声音跟他人一样清冷,不失礼节,却挡不住的疏离感。 老叟正巧过来,听见这话忙道:“那我这就去请村里的大夫过来。” “不必劳烦,等他醒了我就带他回去。” “发烧可不是小事,哪能耽搁。我们全村得了病都是那大夫治的,医术了得,跑个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 老叟说完就穿着雨蓑跑了出去,女主人招呼着顾弄潮吃点东西,顾弄潮刚坐下,就听见屋内一阵响动,片刻后,言霁推开门出来,满脸潮红,眼巴巴地找女主人要水喝。 农夫家的粗布宽衣裹在言霁身上,娇生惯养的皮肤被磨得发红,且衣服还大了许多,锁骨都露了大半出来。 顾弄潮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要现在回去吗?” “我头晕,能等我会儿吗?”言霁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完又回了屋里,等顾弄潮端着热粥进去时,他已经喝了水,再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言霁的额头冒了许多冷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这一会儿,脸色已变得十分苍白,嘴唇也干得起皮。 自从小时候落过一次水,言霁每次受了冷,都会发高烧,但由于被照顾地细致,言霁很少生过病。 看言霁如此模样,怕是吃不进东西,顾弄潮给被角压严实,将毛巾打湿了盖在额头降温,弄完后,老叟就带着大夫赶了回来。 顾弄潮并不放心乡野间的人,去到外面吩咐梅无香弄辆马车。 这里离京有段距离,叫御医的话,一来一回反而耽搁了治疗,还是先将言霁送回宫再说。 梅无香还是第一次从王爷脸上看到浮躁一类的情绪,之前王爷在边塞被追兵捉拿,胸口中箭,腿又被折,都没见王爷皱一下眉。 却屡屡因小皇帝的事,破了心防。 另一头,大夫开了方子让老叟去他家抓药,但再等老叟拿药回来,房间里已没了那两位尊贵客人的身影,只余桌上放了锭足够他家吃好几年的银子- 一夜大雨过后,绵绵细雨依然不舍得轻易撤离,刚热没多久的气温又骤然转寒。 马车上,言霁裹着一件衣袍,在颠簸中他清醒了些,睁开一条眼缝,看到顾弄潮一贯散漫俊美的面容,声音喑哑道:“皇叔,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马轮碾过积水的泥路,言霁却没有特别强烈的晃荡感,身体在逐渐能感知外物后,才发现自己被顾弄潮拥在怀里。 言霁闭了闭眼,沉甸甸的脑袋让他觉得周遭世界都是虚构的。 顾弄潮的外袍盖在言霁身上,用手背手心翻来覆去给他的额头降温,眸子垂敛,看向烧得面色红彤彤的小皇帝:“渴了没?” 言霁洋溢着笑:“不渴,就是有点饿,昨晚我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我的肚子都快要唱空城计了。” 他慢慢地絮叨:“太后安排了傅家女过来,她很好,但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不喜欢?” 顾弄潮的声音很低沉,听得人耳根酥麻,言霁在这样的嗓音安抚下,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他像小时候那样,往顾弄潮怀里靠近了些,半晌后,问道:“等这件事结束,我可以将立后的折子毁掉吗?” 虽然言霁从没在前朝说过,要选哪家的女儿做皇后,但似乎大家都默契地替他定下了傅袅。 顾弄潮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在言霁眼中的期颐暗淡时,才听顾弄潮道:“陛下想毁,自是可以,但总有一天,陛下得立后,为皇室开枝散叶。” 就算这样也没让顾弄潮松口。 言霁咬了咬唇,暗想,不过能将此事延后,也算一小阶段进步。 病中没有多余心力算计这些,言霁闭上眼重新靠回顾弄潮怀里昏昏欲睡,而顾弄潮抬手揉了揉言霁松散的头发,斜飞入鬓的眉宇下,那双深沉墨黑的眼眸波澜渐隐- 言霁这一次病得厉害,但有御医精心调理,病气来得快退得也快,只是浑身乏力,做什么都无精打采。 承明宫里里外外都将窗户开打通气,为让言霁更快好起来,木槿更是一连好几天都守在言霁榻前精心照顾,她甚至希望能代替言霁生病。 之后木槿还真被言霁传染了。 神奇的是,木槿一病倒,言霁就好了,就仿佛木槿说的话真的灵验了似的。为此言霁还特意笑话了木槿一顿,木槿却挺开心的模样。 罢了几日朝,送到承明宫的奏折都快把言霁埋了,他开始想念起刚继位时顾弄潮全权包揽的那些日子。 言霁病没好全,字也写得软绵绵的,一边批,一边抱怨,顾弄潮这个摄政王做得也太不称职了,明明他已经很听话了,为什么还不帮他批奏折? 从中午批到半夜,也只批完一半,明日又会有新的折子送过来,一想到这,言霁揉着酸疼的手腕,眼一转又打起了小算盘。 他招来德喜,问:“摄政王这个时辰可是睡下了?” 德喜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瞧着小皇帝的脸色,揣摩地回道:“应该是睡下了。” 言霁顶着一张幽怨的姝容:“可朕睡不着。” “那可要叫摄政王进宫?” “不用。”虽说欲戴王冠就必须承其重,但病中依然分这么多折子给他,言霁着实不痛快。 不能这么算了。 “你去让人,送几只公鸡到摄政王府上。” 德喜忐忑地问:“这是何意?” “送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待德喜领命退下,言霁撑着头露出一个俏皮的笑,他记得摄政王府上有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鸡遇狗,鸡一叫,狗一吠,摄政王府,鸡犬不宁。 顾弄潮那样浅眠的人,定是睡不着了。 乞巧节过去后,言霁让人盯着启王最近的动态,同时王侍中跟郡主的婚事,在京中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言霁思觉,康乐定是要坐不住了。 或许天命书中预言的谋反,就会在这月内。 不知道他的这一番行动,又会扭转多少剧情,是否能更改死在顾弄潮手里的结局。 望着冷宫那堵高耸的红墙,言霁在心里默默喊上一声母妃。 庄贵妃是他唯一想去争一争的动力,他可以不在意父皇的遗言,可以不在意四皇兄死前欲言又止的眼神。言霁只是想将母妃,带出那座森冷寒酸的宫殿。 他不能锦衣玉食着,而生育自己的人却饥寒交迫- 影一不知第几次来跟言霁说,飞鹤楼的人想见他一面。言霁担心再拖下去会把人等急了,但他又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宫,他每一步行程都有无数人盯着,轻易不敢动作。 直到顾弄潮接连五天告病没来上朝,言霁借着前去探望的名义,终于出了趟宫。 去了后得知顾弄潮并没在府上,吴老请言霁进府喝茶等候,但言霁问过顾弄潮的情况,留了补品就说要走。 外人面前肃穆严厉的吴老,唯独在小皇帝前柔软了神色,慈祥中又不失尊敬,道:“正巧今日厨师做了些点心,都是您往日最爱吃的,陛下请稍等,老仆这就去取。” “好。” 言霁穿着藏青色的常服,真站在摄政王府外等着。 摄政王府外来往的行人悄悄打量,这么娇俏的小公子,加上派头十足的车驾,以及穿着铁甲的守卫,让人很难不对其身份进行揣测。 没多久,吴老抱着一个点心盒子出来,盒子盖得严实,依然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杏花香,跟蜜糖混在一起,蒸腾着一股子热气。 一直到车里,言霁的心情都颇为畅快,每次去摄政王府,都像回家一样,无论是饭菜还是里面的人,都比皇宫贴合心意。 “陛下,没见到人吗?” 薛迟桉一直在车里没下去,这次出宫是他央了言霁许久,才被准许代替生病中的木槿一同出行的。他见言霁出去时还一脸淡漠,回来后就带了笑意,薛迟桉浅灰色的眸子黯了黯,嘴角却勾着孩童特有的明媚笑容。 言霁将点心盒子递给他,道:“朕也没打算会见到他,尝尝,摄政王府特色之一杏花糕,旁的人可吃不上。” 顾弄潮这么久不上朝,很可能是发病了,一般他发病都会去京郊被严密防守的别苑,言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见到顾弄潮,否则他还怎么去飞鹤楼见清风。 言霁将自己最爱吃的点心分给那小孩,薛迟桉却局促地捧着盒子,眨着滴溜溜的大眼睛问他:“真的可以吃吗?” 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让言霁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他不太好:“当然可以,朕既然许了,你就接着,左右不过是盒糕点而已。” 薛迟桉惭愧地低下头,眼中酝酿出泪意,正要说话,马车骤然颠簸了下,外面传来骚动声,一道压低的声音混于其中,传进窗口:“主人,下车。” 言霁撩起锦帘率先下车,车厢内,男孩一眨眼,眼眶里的湿意尽数消弭,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盒子,尚显稚嫩的小脸冷如寒霜,抬手将盖子推开了些,清丽的糯米花香破阀而出,他再不看一眼,弯身跟着出了车厢。 一个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正站在外面,朝言霁点了点头,与薛迟桉错身而过时,薛迟桉瞳孔微斜,由于角度问题,他看到半张隐在宽大帽檐下的脸,竟然与言霁如出一辙! 不过,他只看到下颌和殷红的嘴唇,稍像一些也并不稀奇。 薛迟桉将疑虑压在心底,跟言霁躲进巷口的暗角里,看着斗篷人坐上了他们坐的那辆马车,御驾在混乱后快速整顿好重新启程,而宫人们对此毫无察觉。 薛迟桉收回视线,看到言霁浑身放松地仰望着渐生暮色的天空,纤长的脖颈毫无遮挡地展露,乌黑的长发披散身后,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握。 言霁笑了起来:“天空真的好辽阔啊。” 薛迟桉总感觉言霁话里有话,当皇帝的人都这样吗,真正想说的永远会蒙一层雾。 “走吧,去飞鹤楼看看。” 他们从巷子的另一边出去,就到了直通飞鹤楼的南北街,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上正是鱼龙混杂、毂击肩摩的时候。 南北街是京中最繁华的街道,前接瓦市,后镶柳巷,一条街养活了无数商人流贩,几乎每个店面的背后,都跟朝堂势力息息相关。 据言霁之前还住在镇国王府时观察到的,这里有三成的贸易仰着顾弄潮鼻息。 那时候是三成,如今恐怕不止于此。 也正是因此,在南北街霸主般占了一半盛名的飞鹤楼,成了无数人眼中的肉饽饽,而飞鹤楼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却无人能查探到,也因此,飞鹤楼一直相安无事地成长至今。 如果飞鹤楼跟母妃没有关系,那他也就到此为止,未来飞鹤楼会落到谁手里,都与他无关。 言霁自然是希望飞鹤楼跟母妃没有关系的。 作为和亲公主,若身后牵扯上这些,那么就不单单是一个楼这么简单,必然会上升到两国之间。 要将母妃接出来就更加难如登天。 飞鹤楼的龟公一早就接到通知,言霁一说是跟清风约好之人,就毫不含糊地将言霁直接带去了五楼。 上到四楼时,就不同于下方喧嚣,安静地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五楼更甚,只有他们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 一路走过,每一扇錾金的朱红门扉旁边,都挂着一个牌子,有些翻过来,有些正面朝外,写着那些在飞鹤楼最有名气的魁首花名。 从环形状的狭道走过去,一同经了五扇门,最后停在刻着“清风”的木牌前,龟公躬着身谄媚地笑道:“公子到了。” “谢了。”言霁本想抬手推门进去,但想起段书白此前的做派,朝薛迟桉抬了抬下巴,小孩会意,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打赏给龟公。 龟公满面喜意地走了。 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小童恭敬地将他们请进屋内,而后走到外面,抬手将门上刻着“清风”二字的牌子翻了个面。 屋内未点灯豆,看不清任何物件,在房门关上的那刻,一簇火苗颤巍巍亮起,暖光蔓延开时,勾勒出手握烛灯的白衣人。 “这都五个月了,我还当你之前所说是戏耍于我。” 白衣人将烛灯放在木架上,长睫微敛,转过身时,莹白纱衣拂动,如乌珠似的目子直直看向言霁,脸色略有不快。 那是一副虽说不上绝色佳人,但也足以让人见之眼前一亮的容貌。 三个月挤入飞鹤楼头牌,绝无仅有的第一人。 天命书所言成谶- 从进入飞鹤楼起薛迟桉就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听到这名清倌的话,薛迟桉脸色微变。 小皇帝冒着风险来这里,竟然只是为了看相好? 恰时,言霁开口道:“迟桉,你先出去玩会儿,别乱走,我完事后就来找你。” 薛迟桉确实有些待不下,一张小脸赤红,但他却并不愿走,直到言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才不情不愿地关上门离开。 出来后,薛迟桉的脸色几乎黑透,他年纪虽小,但从小就开始学习很多超出年纪的东西,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门内会发生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你之前承诺的事,可还算数?”屋内,清风公事公办地给两人各倒了杯茶,就迫不及待地问出声。 言霁不急不慢地端起茶品了一口,他故意喝得慢,恶作剧般地欣赏清风焦急不安的神色。 小皇帝从没被人不耐烦地接待过,骄傲造作的性格导致他也非得针对回去。 欣赏够了,言霁才放下茶杯,嘴角翘着傲慢的笑:“当然算数,将你带出飞鹤楼,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清风的心这才定下:“你让我当上头牌,究竟想获得什么,现在总能说了吧?” 哐当一声轻响,言霁盖上茶盖,簌簌长睫下的眼眸在光影的折射中一抹瑰丽的色彩,有股惑人心魄的魅意。 言霁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被这般注视着,清风仿佛被定在座位上,心魂也随着这一眼陷入那双漆黑的眼瞳。 清风本能地点头。 或者是被那双坦诚询问他的双眼,驱使着点头。 就算是在美人如云的飞鹤楼待了这么久,看到这张过于绝艳无暇的脸时,清风依然被震撼地失了神。 言霁复又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傲慢,这次笑得很好看:“你能告诉我,飞鹤楼外的灯笼,会在哪些时候亮起来吗?” 清风原以为言霁要让自己做什么很为难的事,却听他只是问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 清风回答道:“五楼一共有十二间房,每间房外都有一盏材质很特殊的灯笼,没有老鸨的吩咐,我们不能碰那盏灯,更不能将它点亮,我当上头牌已经两个月,这期间,老鸨只让我点过一次灯。” 说话间,清风推开窗户,在窗户的左上角,正挂着一盏四方八角的琉璃宫灯,下方的流苏在晚风里飘摇,其模样同画里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上次有位客人好奇这灯笼,赏银让接待他的姐儿偷偷点灯,妈妈知道后大发雷霆,当着我们的面,让仆役将她活活打死了。” 言霁将想要点灯的念头压了下去,问道:“你还记得,老鸨来叫你点灯的是哪一日吗?” “七月初七。”清风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就是在姐儿死后的第二天。 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言霁随太后离宫前往金佛寺时。 言霁拧起眉:“除了你,其他人可有点灯?” 清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鸨不允许我们私下交流点灯的事,若是被她知道,后果不敢设想,而且每次灯亮只有一刻钟,就必须熄灭。” 也就是说,言霁要想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在这个时候点灯,哪些人点了,哪些人没点,几乎没可能,其他地方都因角度问题,看不全飞鹤楼顶的灯。除非他能找到一个能将飞鹤楼全景尽收眼底的地方 言霁瞪大了眼。 尽收眼底的地方,不就是母妃所在的未央宫吗。 这个时候,清风压低声音说道:“但那一天,其他有几人,肯定也点了灯。” 也就是说,每次亮灯都不一定是全部亮起,一个密令对应的是不同的点灯规律,从而朝外传达信息。 飞鹤楼的北面对着的是未央宫,那么南面又正对的是哪里? 言霁在脑海里构造了一张以飞鹤楼往外展开的地图,飞鹤楼向正北,为未央宫,从未央宫的角度能看到飞鹤楼五楼上挂着的每一盏北面的灯,飞鹤楼往正南 出了京,一路疾驰,是柔然的方向。 言霁的眼神越来越涣散,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飞鹤楼敢大摇大摆地以亮灯传递信息,因为只有固定的角度和时间,才能看到正确的信号。 飞鹤楼或许就是柔然设在大崇境内的根据地。 那顾弄潮又知道多少,他不让自己将庄贵妃接出来,是不是早就知晓这一切?那为什么还要让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皇子登上皇位? 让柔然跟大崇斗起来? 让柔然跟大崇斗起来 言霁兀地明了,乖乖听顾弄潮的话,他最后或许真会如顾弄潮许诺的那样,获得所有的一切,这一切都将是顾弄潮偿还给他的。 但同时,他也将失去所有,如同与恶魔签订契约。 可就算是知道,言霁悲哀地发现,他依然无法反抗顾弄潮的摆布,到底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局面呢?- “你什么时候将我带出去?” 清风不安的声音打断了言霁的思路,言霁长呼一口气后,说道:“下一次花灯节,我会将你赎走,此后天高地阔,你想做什么都行。” “好。”清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快离开,飞鹤楼的规矩就是规矩,要想以后不再躲躲藏藏,只有花灯节这一条出路。 为了自由,他愿意去等。 言霁道:“你帮我记下每次点灯的日期,如果能知道还有谁点了灯更好,我想要飞鹤楼南面每次点灯的规律。” 清风嗤笑了声:“你这要求可真不简单。” “我要将你赎出来,同样也不简单。” “你不是说易如反掌吗?!” “骗你的,嘻嘻。” 清风:“” 从清风那里出来后,言霁想起被自己丢在外面的小跟班,想着在五楼转一圈,看看他还在不在上面。 言霁走到环形廊道的最内侧,这里的灯被风吹灭了一盏,显得有些昏暗,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门扉上的牌子,正处在被翻转的状态。 说明里面的头牌正在接客。 言霁正要离开,转身却撞到一人,这一下他没收住脚,撞得额头十分疼,居然有人的胸膺跟铁板一样硬,也不知道额头破皮没。 言霁恼羞成怒地捂着额头,正要呵斥,却听到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陛下?” 昏暗的走道里,梅无香略显尴尬,他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言霁,同样没想到的还有言霁,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后,言霁从疼痛中回过神:“顾弄潮在这里?” 梅无香是顾弄潮的暗卫,几乎形影不离,梅无香在这里,无需想,顾弄潮肯定就在这周围。 言霁一瞬间就怒了,连接好几日不来上朝,原来是跑飞鹤楼来了?! 梅无香见小皇帝这幅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素来冷酷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缝,解释道:“王爷有要事处理。” “什么要事非得他一而再地亲自来这里?”话一说完,言霁突然想起乞巧节那一天他被困在雨道上,顾弄潮带着全身整装好的金吾卫出现,难道真就这么巧? 顾弄潮对飞鹤楼的调查比言霁想得更深。 “他在哪间屋子里?” 因为额头的疼痛而被刺激出的眼泪,在这时变得极其暧昧,像是含着委屈的控诉。 梅无香谨遵身为暗卫的操守,抿嘴不语,言霁见问不出,威胁道:“不说的话,朕就一间间敲过去,总能敲到皇叔在的那间,如果你不想闹大,最好现在就告诉朕。” 现在的小皇帝,跟当初在镇国王府的十一皇子一点都不像,十一皇子那会儿多可爱,常常跟在梅无香后面叫哥哥,梅无香看着眼前矜贵骄纵的小皇帝,只觉糟心。 梅无香闭上眼睛,指了个方向,言霁毫不含糊,抬起一脚想往那扇门踹去,但临时又放下了脚,他想起自己目前在顾弄潮面前卑微的身份,忍下怒意,整理好衣襟,抬手扣响那扇门。 叩了三声后,里面传来一声酥软到骨子里的闷哼,言霁神色一变,猛地推开房门,大步迈了进去。 入目红帘软帐,霏香袅袅。 一名衣衫半褪的红衣人半靠在摄政王怀里,手摇一柄略微泛黄的纨扇,听到动静,媚眼中的波光微动,朝门口看来,随即嘴角勾着一抹邪邪的笑意。 像是吸人精魄的妖魅。 言霁瞪大纯净透彻的眼眸,越过那个长得比女子还美艳的清倌,看向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瞧上一眼的顾弄潮。 梅无香跟在后面进来,聪明地将门关上。 从震惊中回神后,言霁勉强稳住声线,喊道:“皇叔,朕有事找你。” 顾弄潮将刻刀悄无声息收回袖中,目光这才落到言霁身上:“何事?” 原本言霁就只是找一个借口,顾弄潮真问起来,自然回答不出。他的眼神来回往那清倌跟顾弄潮身上瞟,并没注意到,在他刚闯进来时,顾弄潮手中的刻刀,正抵在清倌的脖子上。 “朕”言霁沉默了下:“朕饿了。”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那名清倌从摄政王怀里站起身,整理好褪落玉肩的领口,慢条斯理道:“小楼还真是接待不周,让陛下饿着是奴等之过。” 言霁不喜他。 撇开头没理。 清倌倒也不在意,他俯身靠近顾弄潮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王爷,看来今日,你我依然不能一较高下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皇叔。”就一会儿的功夫,言霁又喊了一声。 小皇帝额头红红的,眼睫湿润,眼神带着控诉。潜意识里,言霁觉得不能让顾弄潮继续留在这里,飞鹤楼的秘密顾弄潮未必全都知晓。 顾弄潮幽幽看了言霁一眼,推开清倌站起身:“走吧。” 离开时,那道柔情蜜意的声音突然叫住言霁,言霁顿住脚步,转头看去。清倌衣衫不整地靠在美人榻上,摇着那柄不入景的纨扇,面前的红帘被灌入窗口的晚风吹得飞扬。 面容绝美魅惑的男人眨了下勾人心魄的眼,红唇轻启:“奴家名唤风灵衣,在此等候陛下重临陋舍。” “朕不会来的。” 风灵衣微微一笑,眼中乍现运筹帷幄般的锋芒:“您会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逛花楼双双撞见。 第26章 对此, 言霁并没理会,扭头就走。梅无香落在后面,替人关门时不知怎地, 似有所觉抬头看去, 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眸也正笑看着他。 那笑像狐狸,梅无香身为暗卫, 敏锐地察觉对方必然不简单。 然而不简单的恶人却先告状:“你一直看着奴家做甚?”风灵衣支着下颌,抛了个媚眼:“好吧,奴家也等着侍卫大哥来。” 嘭地一声, 梅无香将门关上,挡住了里面低沉魅惑的笑声- “皇叔, 梅无香说, 你来这里是有要事处理?” 等上菜的间隙,言霁实在没忍住, 只要一想起风灵衣跟顾弄潮亲密无间的姿势,就没法不在意。 且风灵衣的样貌,仅次于顾弄潮。他们的风姿全然不同, 顾弄潮冰寒如冷月, 风灵衣美艳如绯花, 两人一齐回过头时,太过耀眼般配。 盛誉京都的名倌之首,名副其实。只有那样的样貌, 能当得起颠倒众生一词。 同时言霁对风灵衣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可他回想,确定自己并没见过风灵衣。 听到言霁的问话, 顾弄潮“嗯”了一声, 漆黑深邃的眸光同时落在言霁身上:“陛下又为何来此?” “当然是来吃饭的。”言霁掐着手心, 试图转移话题,“朕见皇叔接连几日没来上朝,担忧你身体,特意出宫探望,皇叔却不在府上,朕离开时饿了,就只好寻了个地方” 说到这里,言霁暗叫一声糟糕,他忘记影七随御驾回了宫,他到时候要怎么解释。 早知道就小心点,不去找顾弄潮了,反惹得一心糟乱,还有一堆漏子要补。 “别掐了。”顾弄潮敛着眸子,突然出声道。 握住言霁自我折磨的那双手,看着手心的掐痕,顾弄潮微微皱起长眉,神色中带着责备和不解:“掐自己,不疼吗?” 言霁一时愕然,望进顾弄潮那双似要将人吸进去的黑瞳时,神使鬼差地笑了下:“皇叔心疼了?” 那只握着他的手松开,顾弄潮重新看向灯火阑珊的窗外,每次他这样,就代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若是往常,言霁定会适可而止,但今日,一口气哽在他胸口,总想要纾解,菜上全了,满满一大桌,却也始终没有动箸,声音闷闷道:“皇叔,你不帮我批奏折,就是来这楼里找他了吗?” 顾弄潮重新转头看他:“欲戴冕旒,必承其重,你想要皇权,知政务,辩黑白,是其首要,等你真正成长为一代帝王,就会知道,当初臣代君批朱,是多僭越的一件事了。” 言霁有些生气,他这句话的重点分明是顾弄潮来找风灵衣。 本来确实有些饿,这下都被气饱了。 他要怎么告诉顾弄潮,他虽然想拿回皇权,原也只是为了完成父皇的遗愿,完成四皇兄的期许,但他本身对此并无多大兴致呢? 可无论什么理由,一个权臣,最厌恶的就是拢权的君主。 只是言霁惯会装傻充愣,所以才勉强维持表面的平衡,实则,他跟顾弄潮之间的冲突,早已解释不清。 所以哪怕顾弄潮放权给言霁批奏折,言霁想得最多的也是,是否是顾弄潮在试探自己。 “朕吃饱了,回宫吧。” 桌上的菜,自始至终未动分毫- “少主,这是近些日子从那边递过来的消息。” 身材丰腴的女人从暗格中取出一迭厚厚文书,递给一个十多岁的玄衣小孩,两人不光年龄,连身形都差距颇大,但女人没敢丝毫不敬,甚至神色中透露着畏惧。 地下暗室仅点了一盏灯,光影绰绰下看不清小孩的脸,只见他接过文书,随手翻开几页,里面却全是空白,连墨点的痕迹也看不到。 小孩端过茶杯,将茶水尽数淋在上面,随着水侵染过的地方,才逐渐显露出铁画银钩的墨字。 见此,女人越发谨小慎微。 空间静得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下,那人说道:“已经有人注意到楼里了,你寻个时机带着人离开京城避避风声。” “是。” 女人应声后,咬着牙龈恨声道:“顾弄潮此人太过谨慎,我们已经折损了好几名探子。” “至于冷宫那边,也始终没有公主的消息,一名探子在牺牲前递回的消息,说是有名宫女,竟然无意间混了进去,或许可以从这边入手。” 昏沉的烛光微颤,小孩眯了下眼,片刻后道:“知道了。” 言霁出楼时,突然想起自己竟然把薛迟桉给忘了,正要回去找,就见穿着短打的仆从一把将一个小孩推出大门,小孩脚下蹒跚,狼狈地摔在地上。 “没钱还进飞鹤楼?今日你不把钱给赔了,这双手就别想要了!” 刻薄讥讽的话灌入耳中,言霁快步过去扶起薛迟桉,气得眼神都在冒火,连带着在顾弄潮那里受的气一并发作,厉声喝道:“大胆!” 薛迟桉瑟缩地垂着脑袋,似怕将事闹大,轻轻扯了下言霁的袖袍。 然而言霁惯是护短,自己养着的孩子越是这样,越发激起他的怒火,眼前那仆从趾高气昂的,并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还在嘲讽:“这是你家的?我瞧着公子也是一身非富即贵,手底下的奴才怎地撞碎了旁人的东西,却连赔都赔不起?” 一个仆从,敢这么大张旗鼓,背后的主子必然身份不低,言霁懒得与之多费口舌,直接道:“将你主人叫出来。” 仆从嗤笑道:“就你也配?” 就算气愤,言霁也不会当众挑明自己的身份,余光瞥见顾弄潮从飞鹤楼里出来,牙一咬,开口喊道:“王叔!” 在顾弄潮看过去时,藏青的身影就如一道小旋风扑进他怀里,声音哽咽委屈道:“那个狗奴才欺负我!” 只一眼,之前还嚣张跋扈的仆从,双腿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世人不识久居深宫的小皇帝,却无人不知权势滔天的摄政王。 听到动静察觉不对劲的仆从主人正巧赶来,便看到摄政王和靠在摄政王怀里红着眼眶控诉的金贵皇帝,顿时两眼一黑,缩回脚想跑已来不及。 顾弄潮的眼神轻飘飘扫过去,淡漠道:“原来是常丞家的人,革职抄家吧。” 颇有股天凉王破的气势在里面。 但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从不开玩笑。 常丞大惊,全然顾不上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行过去磕头请罪,却并没任何作用。 此时常丞只恼恨受到刁奴牵连,却全然忘记了一直以来他都是纵容的态度。 顾弄潮绕过常丞,拉着言霁离开了是非之地。 跟在顾弄潮身后的言霁第一次切实领会到权力是什么,是一句话就能让人抄家灭门,是所有人见了都会诚惶诚恐地跪地折服。 言霁垂下卷翘的眼睫,他明白了大家为何都如此渴求权势。 错身而过时,顾弄潮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垂头站在旁边的小孩身上,又无声无息地移开,旁人没有丝毫察觉,只有被那道犹如寒芒注视的主人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 仿佛那一瞬,那个男人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 回程的路上,薛迟桉跟言霁同样心不在焉,言霁担心影七的存在暴露,那么他将失去一张保命的底牌,但好在,回到承明宫看到一众宫人焦急拥簇上来的神色,言霁彻底松了口气。 影七是暗卫中最谨慎小心的,也是最聪慧的一个- 御花园的莲塘花开时,言霁坐在池边水榭避暑赏景,接到影一送来的一则消息——邶州界外出现匪贼烧杀劫掠,启王请奏由应雯将军领军清缴匪贼。 邶州,为先帝赐给同胞亲弟的封地,之后由亲王独子言颐启继任,而应雯,则是一直追随前启王的一代老将,如今镇守邶州,终年不得归京。 终于调遣军队了。 言霁笑了笑,计划在按照预想那般进行着。 探出身体够到开得最清丽的那朵莲,用力一折,莲花落在他掌中,言霁收回手,听完影一的汇报后,低声道:“请奏的折子可奉上来了?” 影一站在阳光照不见的暗角,一身黑衣几乎融入背景,只听到幽冷的声音从那方传出:“还未。” 言霁懒懒散散地靠着扶栏,花枝流出的汁水沾满指缝,他扯了朵花瓣,送到在旁边给他打扇的木槿口中,木槿一愣,老老实实含进嘴里咀嚼。 言霁眨着明亮清透的眼睛问:“怎么样?” 木槿:“有些苦,苦中弥漫出的确是浓浓的清香。” 小皇帝矜贵昳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蛊惑的笑,对影一道:“若是康乐起疑,将折子拦下,那便让邶州那边,闹得更热闹些。” “另外赐婚康乐的那道诏书,是不是也该将送去启王府了。” 花瓣的汁液碾碎在指尖,言霁撑着头,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像是真在为堂姐即将到来的婚事而感到高兴- 这日,言霁起得比往日早了许多。天还未亮,宫人进来换香时,就见小皇帝身着松散的寝衣,负手站在案前练字,窗户开了半扇,外面天色依然黑沉,只隐约破开些金橙的晨光。 宫人恭敬地跪在隔间外,问道:“陛下,可要传唤更衣?” “更衣吧。” 言霁放下笔,烛光下照亮宣纸上的龙飞凤舞的大字——以身诱敌。 宫人在得到传唤后鱼贯而入,他们低着头,脚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仔细地给皇帝穿衣梳发,最后戴上沉重的冕旒。 早朝依然跟往常一样,言霁只需要坐在龙椅上,看着顾弄潮的脸色,点头同意或者说上一声“容后再议”。 他一直表现得非常乖巧,面对朝事始终一副没有长进的懵懂模样,整个早朝任由朝臣们争论不止,到了临近结束时,中书省陈太傅上请道:“另外还有一事启奏陛下。” 言霁眨了眨眼:“何事?” “邶州近日苦受匪贼所饶,启王殿下想让陛下恩准,由镇守邶州的应雯将军带兵剿匪。” 陈太傅公事公办地叙完,操心老婆子似地再度提醒:“陛下,臣认为此事需要三思后再做决断,应雯手握重兵,轻易不可出邶州。” 言霁故作苦恼:“可是从其他地区调兵,一来一回不仅耽误,且不一定了解周遭地形,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要是大崇的军队吃了亏,岂不是很丢脸?” 一群朝臣听到小皇帝这番幼稚的政论,一大半人的脸色都青了。 言霁依旧笑盈盈的模样,看向一身朱红朝服的摄政王:“皇叔,你认为呢?” 顾弄潮望着龙椅上的九五之尊,眸色暗沉:“臣自然支持陛下所有决策。” 朝中再不敢有议论的声音。 这次,顾弄潮把选择权交给了言霁。 言霁轻轻拧了下眉,朝德喜看了眼,德喜会意,走下金阶接过陈太傅手里的折子,躬身递给小皇帝。 散朝后,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大殿,言霁握着那本奏折坐在龙椅上迟迟未动,在顾弄潮也打算离开时,言霁用软软的强调喊了声:“皇叔。” 顾弄潮顿住脚步,回身嘴角带笑看向小皇帝。 那笑幽幽凉凉,笑了又似没笑,让人无从揣摩他的情绪。 “皇叔今日,怎么不愿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了?”那声音很委屈,充满不解,可又大胆地,直直看着顾弄潮,妄图想从顾弄潮脸上找到答案。 顾弄潮眼中现出一抹柔情:“陛下总得学会自己拿主意。” 沉默片刻后,言霁道:“皇叔,你走近些,我有些看不清你。” 顾弄潮依言,朝龙椅上的小皇帝走去。 言霁转眼又笑了起来:“你站累没,坐下歇歇吧,下次我让人专给皇叔备一把椅子,我记得你以前受过腿伤,不能久站。” 他往旁边让了让,龙椅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下,然而顾弄潮却站着没动,嘴角依然带笑,但神色诡谲晦涩。 “陛下这是何意?” 言霁茫然地看向他。 顾弄潮微微倾身,肩头的墨发在动作间滑落朱袍,他伸手撩起小皇帝冕旒下挡住面容的旒珠,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顾弄潮呵了口气,轻声道:“皇位可从来只能一个人坐,陛下,您在试探什么?” 冰冷的手指触碰言霁艳丽又纯真的脸庞,滑至颌侧,冷得言霁忍不住瑟缩了下,在这时,言霁察觉到,那截指尖停在了脖颈上,似抚摸一块温玉般摩挲。 言霁被迫扬起下颌,眼前的旒珠噼啪作响地晃动了下,碎影溢彩,那双魅色生艳的眉眼在看向顾弄潮时,恐惧又儒慕。 手中那本奏折因无力去拿,滚落在地面。 言霁艰涩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但凡您想要,我都愿意拱手相让,绝无咳咳,试探你的意图。” 然而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藏得极深的试探。 手握滔天权柄,一句话便可毫无缘由将人抄家灭门的摄政王,并不如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有着一张暴戾凶狠的脸,亦或是表情阴沉邪恶。 面前的男人容貌清冷俊美,一身庄重的朝服托出殊容鹤姿,雪肤玉骨,长眉斜飞,目似寒星,唇如点朱,正和一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抛却身份,这张脸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魂牵梦绕,为爱成狂。唯有一点,他的眼神格外冷,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很少出现过分激烈的情绪。 仿佛永远也不会为外物动容。 所以即便听到这样一句荒谬绝伦的话,顾弄潮也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以一种责备不懂事孩童时的口吻道:“可当陛下戴上这顶冕旒,除了死亡,就再无摘下的可能。” 言霁只觉遍体生寒,卷翘纤长的羽睫颤抖个不停。 那截冰冷渗骨的手指在颈项处摩挲片刻后,最终离开。 顾弄潮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奏折,放到言霁膝上:“陛下既然已经做好准备,还在犹豫什么?” “无论陛下选择什么,臣永远都是陛下的靠山。” 有瞬间,言霁几乎有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顾弄潮都会像如今一样包容他的错觉。 言霁自小就被人捧在手心,从未经历过挫折,手没沾过阳水,却被顾弄潮教得沾了血,心未存过算计,却被逼得每一步都习惯思考后果。 成为皇帝的过程就像是一块沉铁在不断经受锻打。 “皇叔。” 顾弄潮朱红的广袍被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指攥着,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地说道:“我也可以。” “” 那双清澈的眼眸坦然注视着他,里面似藏了万千星辰般绚丽,生来娇贵矜傲的皇帝陛下,撑着扶手起身,在顾弄潮的薄唇上印下一吻。 他脸色微红,好似引诱般,声音低哑道:“风灵衣跟你做的事,我也可以做。” 作者有话要说: 风灵衣:妄图澄清,澄清失败,旁观看戏。 第27章 心跳如擂鼓震耳, 言霁敛下羽睫,唇上残留的温度一直灼烧到心间,令人魂不守舍。 做完这个举动后, 言霁想过或许自己太冲动, 可他并不后悔。 既然他跟皇叔过去的情分不足以支撑皇叔对自己的信任,那么, 就创造一个新的关系,比如情人。 言霁蓦地笑了起来:“皇叔至少给我一点反应?” 顾弄潮隐去眼中剧烈翻涌的波澜,离得太近, 言霁身上独有的龙涎香就像密不透风的藤蔓缠绕着他,不得不退一步才能继续保持清醒。 一瞬的动荡后, 顾弄潮重新穿上无欲无求的皮囊, 应言霁的要求,语气淡淡地给出反应:“臣出身卑鄙, 当不起陛下此言。” 顾弄潮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了“逃离”的念头,说完他没再停留,但转身时, 言霁不死心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压着恼怒道:“你这样算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 我却不行?” 顾弄潮将手抽了回去,抬眼看言霁时,眼皮堆出深深的褶皱:“陛下何必与他人比较, 臣”他停顿良久, 对视上言霁清透的眼眸,自嘲一笑, “陛下安坐高堂就好。” 这次, 顾弄潮离开时, 言霁没再挽留。 金殿空无一人,言霁脱力地跌坐在金座上,少年龙袍下的身姿单薄,眼眶染红,控制不住地对着顾弄潮的背影吼道:“反正这颗心交到你手上了,你爱要不要!” 小皇帝表白,也十分霸气。 言霁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不理解为什么会失败,之前他明明做过重重铺垫,顾弄潮对他的接近所表现出的态度,也并非抗拒。 为什么,在他亲吻顾弄潮后,顾弄潮瞬间变得如此疏离。 自信难免受挫,甚至陷入了“我是不是很丑”这样的自我怀疑中,可是马夫明明夸他好看的。 过了许久,德喜佝偻着背脊小心翼翼进来察看,皇帝陛下正抱着膝盖缩坐在龙椅里,遮面的旒珠略显凌乱,但依然将圣颜遮挡着,看不分明。 德喜试探道:“陛下,天晚了,可要起驾回宫?” “朕不想走。” 这哪有在太平殿就寝的道理,而且龙椅上也不能睡人啊。 德喜急得冷汗都下来了,古有一言伴君如伴虎,小皇帝虽不像老虎那般渗人,但也是尊小祖宗,关于“不好伺候”这点没少半分。 心里叫苦,嘴上还是得劝:“陛下,这个时辰御膳也弄好了,咱回去吃饱了,泡个温汤,睡上一觉,啥事也没了。” 言霁总算抬眼看他:“那你背我。” 小皇帝声音闷闷的,鼻音很重,想来又是被王爷欺负了。 这早已见怪不怪,德喜听他肯挪地,欣慰又激动,忙蹲下身等着小皇帝趴上来,却听言霁道:“等下。” 德喜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咋地?” “你去给朕取支朱笔来。” 很快,笔取了来,言霁探手接过笔,那双手握笔时极为好看,手腕皓白,写的字也端正隽秀,等德喜的视线从手上挪开,就看到奏折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正是上书调遣邶州军队的折子- 言霁每次不开心,都会将玉笛翻出来吹上一通,纾解悲愤之情。 每当这个时候,承明殿的宫人们就会很默契地偷偷拿棉絮堵耳朵,将鬼泣般的笛音隔绝在耳外,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很大逆不道,但是没人管。 因为连总管太监德喜,和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木槿,都不堪折磨,逐渐放弃了抵抗。 这就成了一件秘而不宣的行为。 言霁沉浸在自己演奏的仙音里,伤悲怀秋,月下兴叹,浑身散发出一种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孤独与悲伤。 满脑子滚动播放:我是不是好丑? 顾弄潮这种属于丑拒吗? 后半夜,言霁总算睡了。 承明宫的宫人们露出劫后逢生的笑容- “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装上。” 承明宫内忙忙碌碌,朱红的礼箱整整齐齐摆满了过道,宫人们从库里仔细挑选出奇珍异宝装进箱子,木槿挨个检查,确定没有特别贵重的物品,才勉强点头:“行了,就这样吧。” “派人送去启王府,这可是陛下特意为康乐郡主备的嫁妆,你们都仔细点。” 木槿伺候言霁久了,深知言霁的心思,这些东西送过去,单纯就是恶心下康乐郡主。 要说今日这番动静,起因还是前段时间赐下的一道圣旨。 康乐郡主跟王侍中婚期一经拟定,宗室立刻敲锣打鼓地张罗起婚仪,而言霁自按宗室要求写了赐婚圣旨,就一直等着。 他要等启王府沉不住气的那天。 终于在无影卫严密监视下,婚期的那一晚,影一截下了一则密信。 这封密信被送到了言霁手里,然而上面的内容却让人看不懂,只有几串毫无规律的数字。 言霁默默将这串数字记在心上。 忙起来后,言霁很少再想起太平殿上对顾弄潮“表白”一事,仿佛已经淡忘,只专注整起事业。 毕竟少年们都是如此,心焦气躁又没心没肺。 除了朝堂上,私底下言霁跟顾弄潮几乎也没任何交集。 有天昏黄,到御花园消食,倒是偶遇了顾弄潮一次,顾弄潮从永寿宫的方向出来,顺道路过御花园时,言霁正跟一群宫人玩闹得起劲,那些宫人趴跪在地上扮着各种动物,以此取乐小皇帝。 言霁本是不喜这样的,但宫人们把他当个小傻子去逗,他便扮个傻子,欢欣地鼓掌赞扬。 一挥手,就是金银作赏。 梅无香隔着重重花影,见到被簇拥在中间骄纵的小皇帝,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都微微动容,低声说道:“这群宫人,怕是会带坏了陛下。” 顾弄潮缓下步子,眸光往那边瞥了一眼。 夏花开得正是烂漫时,天际迸射万道金光,言霁身上穿的月白云锦袍被余晖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花团锦簇下,小皇帝正懒懒散散地笑,姿容秾艳动人,一颦一笑都令天地失色。 只不过,眼眸一转撞见顾弄潮,那笑就静止了。 两扇浓密的眼睫垂敛,脸也侧了过去,拿后脑勺对着顾弄潮。 梅无香奇道:“陛下这是与您在置气,王爷,您又把人怎么了?” 要像往常,一看到顾弄潮,再远的距离,小皇帝也会撒欢似地跑过来,如今这样,还真是少见。 “这次,可不是本王把他怎么了。”顾弄潮朝宫门走去,“不过是雏鸟的翅膀硬了,想要大逆不道,被一棒子打了回去而已。” “陛下?” 木槿察觉到言霁心不在焉,轻声将他唤回神:“可是累了,要不回宫歇着了?” 言霁摇了摇头,往后靠坐在软椅里,突然就问:“木槿,你跟你那位青梅竹马的侍卫进展地如何了?” “啊”木槿清秀的面容顿时滚烫起来,支支吾吾道:“陛下怎地提起这事。” 私通宫闱在别人眼里可是大罪,更何况是皇帝身边的宫女,但言霁却一度鼓励木槿,因为他想知道平常人的爱恋,是什么样的。 以前他一直以为,父皇是爱母妃的,否则也不会在母妃进宫后就独宠母妃,在言霁之后就再没皇子皇女。 可如今,言霁又觉得父皇并不爱母妃。 否则又怎么会还未调查清楚,就把母妃打入冷宫,甚至严加看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让去探望。 木槿想了想,声音柔和道:“他对奴婢很好,但奴婢自知高攀不起,从不敢妄想。” 言霁不解:“既然你们心意相属,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陛下,人世间的情爱从来不是一句是否心意相属就可说清的。”木槿无奈地笑了下,“五蕴六尘,照见皆空,是只有菩萨能达到的境界,人总少不了被无形的丝网束缚。” 所以,就算喜欢对方,也会有隐藏自己心意的可能吗? 言霁陷入沉思,木槿说高攀不上,皇叔也说自己出生卑鄙配不上他,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沉思、沉思 恍然!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上夹,明天会晚上更,九点或者十点之后~ 试图打个广告,末世+血族有人喜欢吗【星星眼】 ——《我穿成了血族一代》—— 血族苏醒,末世来临,人类地位骤降。 程叁叁被迫逃亡,在不同的时间在线,他因各种变故死了八次,第九次重生,又是惊险一幕,姿态各异的二代血族正深深嗅闻他身上的味道。 程叁叁如被拎着脖颈的猫。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他被带到了血族古堡,惊奇发现,吸血鬼们似乎都想当他爸爸—— 血族A亲自下厨,精心为他准备食物; 血族B学习钢琴,弹奏曲子哄他入睡; 血族C练习裁剪,为他设计专属衣物。 其他血族们也各展身手。 末世以来,程叁叁第一次不用面临生命危险,能吃饱穿暖,睡着也不用担心无处不在的怪物。 作为回报,程叁叁用自己在不同时间线重生的经验,帮血族避免一次次危机。 他用镜像折迭,让阳光再无法照入古堡; 用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制作能抵御猎人炮火的防弹衣; 用有效沟通,换来人类与血族在末世和谐共存。 直到一天,程叁叁不小心摔倒,皮肤擦伤冒出血珠。 他看到所有血族,纷纷在他面前跪倒。 二代血族叫他“父亲”,往下的血族称他为“亲王”。 程叁叁震惊:“我以为你们想当我爸爸,原来我才是你们爸?!”- 末世中有一人被神明眷顾。 当神明看到弱小的人类即便一次次死亡也依然如向日葵一样崇尚新生,神明便给了他不死的身躯、最崇高的地位。 神明亲吻他时,构造体中分泌出了多巴胺。 这是神明第一次心动。 第28章 早朝, 言霁听着下面毫无起伏的汇报,止不住地打瞌睡。 离康乐的婚期只剩半个月,邶州那边没有丝毫动静, 连应雯剿匪后都回了邶州封地, 局势太过平静,平静得言霁产生狐疑。 也正是因此, 昨晚他彻夜失眠,第二日无精打采地坐在龙椅上。 然后支撑着脑袋不小心睡着了。 “陛下,陛下”德喜在旁边压低声音轻轻唤他, 言霁惊醒后,睁开眼就看到满朝文武正面色不怫地盯着他, 言霁以拳抵唇咳了咳, 化解尴尬。 “不知陛下认为可妥当?” 一名武将拧着一对粗眉,面似寒铁, 声音粗犷地震耳欲聋,将言霁剩下的瞌睡都震跑了,连带眼前的旒珠都震得一颤一颤。 言霁迷迷瞪瞪地朝下方看去, 条件反射道:“皇叔以为如”话说到一半, 才反应过来顾弄潮今日又没来上朝, 不得不止住余下的话。 德喜察言观色,小声提醒:“将军正在说给邶州的驻军犒赏一事。” 言霁反应过来:“就依爱卿的意思去办吧。” 太不对劲了,下朝后, 言霁直奔宫中, 让木槿给自己换了套素白常服,命人备好马车, 随便包了份贺礼提着就要出宫。 他得去启王府看看情况。 马车出了宫一路往启王府去, 一路上, 言霁都在思考哪里不对,康乐郡主虽然有她父王留下的幕僚们帮着扶持,但要想吞下整个大崇的商脉绝不是一件易事,之前言霁因提前看了剧本,从没往其他方向去怀疑,但仔细思考下,他其实只能记得一个故事的大概,书里很多细节都像是做梦般记得不是很清楚。 就像书里写四皇兄勾结敌国谋夺皇位,被顾弄潮提前发觉并幽禁。但他记不清四皇兄勾结的是哪个敌国。 书里也写康乐郡主是如何一步步掌握大崇的商脉,但却没详细说明,究竟谁是康乐最大的助力。 如果,康乐在这盘局里,也只是个棋子呢? 甚至因为他的干扰,如今康乐已经成为一颗弃子?那康乐毫无动静,就能理解了。 总之,得去看看,才能知道。 到了启王府,康乐郡主称病未出来迎接,只有启王压着愤恨,直挺挺站在门口迎接圣驾。 言霁跳下马车,扫了他一眼,像是单纯疑惑地问:“启王见了朕,为何不跪?” 如今康乐郡主被逼婚,启王见了言霁没冲上去揍一顿就已经算是克制了,如今还被要求下跪,启王感觉自己咬碎了一颗牙。 言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已经有拔剑的趋势,启王不得不弯下双腿跪在地上:“恭迎陛下圣驾。” 言霁重展笑颜:“哥哥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 启王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不是你让我跪的吗!!! “起来吧。” 没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何怨恨,言霁错身步入府门,一边打量院内布景一边道:“朕之前送贺礼恭贺郡主婚事,这次就没带了。噫,婚期将近,启王府怎么到现在都未曾布设,可是没钱?” 启王站起身跟在后面,咬着牙:“还没来得及。陛下已送了礼,无需再特地走上一遭。” “那不一样。”言霁像是全然没察觉启王的不欢迎,笑着道:“自家姐姐出嫁,怎能不来看望看望?。” 纤尘不染的衣摆送启王跟前拂过,带过帝王的龙涎香,启王看着那一身白衣,心想这人真不是来吊丧了吗? 碍于身份悬殊,又不敢表现出不快:“臣唯恐郡主的病邪染上陛下贵体,还请陛下止步,陛下的心意臣定向郡主传达。” 言霁转头笑着看他,幽幽地问:“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朕,你可是在害怕什么?” 在启王愣神的功夫,言霁已经带着人大摇大摆去了康乐的院子。 结果康乐郡主还真是病了。 隔着一道屏风,能听见里面嘶哑的咳嗽声,满屋的药香通了窗也未曾散去,屋内的物件像是都沉了味,言霁本有些不相信,绕过屏风,却看到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那模样丝毫不似作伪。 就算这样,言霁也未完全打消疑窦。 康乐并不清醒,没察觉小皇帝就站在她床前观察她,启王很快赶了进来,压着怒气道:“郡主病得严重,还请陛下莫要打扰她。” “什么时候病的,怎地都不让人通传宫中一声,也好叫御医前来医治。”言霁比谁都不希望康乐在这个时候病倒。 然而启王没好气道:“病好了,就能不耽误嫁给那姓王的了?” 言霁着实不解:“王侍中家世清白,为人清廉正直,虽不是一品,但却是为夫婿的最优选择,启王为何如此抗拒?” 启王气得脸红耳赤,心道一个小小的侍中怎可配得上我姐,但他又怕吵醒康乐,便压低声音道:“出去说!” 言霁翻了个白眼:“谁跟你废话。” 看了人,言霁也懒得再待下去,送给启王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扭头就走了。 这对姐弟手上的商路一大半都走的私道,明面上交的税还没一个朝臣手底下的铺子多,不光走私漏税,还连着暗杀了他三个月,他绝不会轻易算了,虽然最后不知什么原因,这对姐弟停止了暗杀。 何况康乐也算是个心志坚毅的人,轻易不会被这样打垮,素来身子康健,哪能这么巧就病了。 看启王那一副拒绝看御医的模样,这里面定是有鬼。 康乐确实很聪明,但奈何她有个致命破绽——她弟弟言颐启。 启王府修建得丝毫不比皇宫的布局摆设差多少,亭台楼阁、碧瓦飞甍,三步一景,十步一绝,所有的建造都是按照皇室的标准,奢华无度,就此也可以看出康乐的野心。 待小皇帝走后,启王立刻回到床边,心疼地喊道:“阿姐,他走了,你快把药吐出来。” 康乐睁开眼,眼中不复病态的空茫,锐利锋芒尽显。 一阵催吐后,康乐精神极差地抓住启王的手:“再忍忍,我们绝不会止步于此,本该属于你的位置,阿姐会重新夺回来。” 言霁坐在马车里,想这些弯弯绕绕想得头疼,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吩咐马夫驶慢点,一想到回去还要处理一大批奏折,就很想撂摊子。 顾弄潮就是个混蛋。 把他弄上这个位置,却又不管他,大概他死在康乐手里,顾弄潮眼都不会眨一下吧。 正想着,马车外似乎撞到什么,传来混乱的喧闹声,连着马车也一阵颠簸,生生将言霁颠醒了,拧眉睁开眼,就见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带来浓浓的血腥。 “皇” “闭嘴!” 言霁维持着惊呼的表情,嘴唇微微圆张,很快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掌覆住,将余音堵回喉咙里。 顾弄潮面色煞白,乌黑深邃的眼眸从车窗缝隙盯向外面,他腰腹间染了大片暗红,湿漉漉的全是血,急促的鼻音喷薄在言霁眼睫的位置,让言霁忍不住一直眨眼。 车厢是一个人独坐的规格,顾弄潮挤进来后,就显得格外狭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言霁柔软的唇瓣抵在顾弄潮掌心,引起的痒意扰得顾弄潮分出心思,看向一脸惊惶担忧的言霁。 顾弄潮这才将手松开,但手心依然有些痒,还有些烫。 “陛下,您没事吧?”锦帘外护卫询问了一声,言霁回视顾弄潮的视线,沉默片刻,扬声道:“没事,外面怎么了?” “有一个小孩突然闯出来,所幸没受伤,已经解决了。” 马车再次启程,顾弄潮捂着伤口靠着车壁,眼睫遮住晦暗的目光,正一浅一深地呼吸,看得言霁心脏一再揪起,想给他止血,手上却没任何工具。 而且看顾弄潮这身穿着,似乎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车厢内静寂须臾,言霁问道:“你要进宫吗,还是去哪?” 顾弄潮这才睁开眼看他,那双眼底似有些散焦,额角的薄汗湿润了碎发,眉宇微微皱着,美玉般无暇的脸庞血色尽失,少了平日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只余清冷易碎之感。 他思考后说道:“不知道,随便吧。” 言霁朝顾弄潮靠得更近了些,手掌抚上流血的部位,垂目隐去乍起的寒茫:“皇叔,你就不怕,我会趁机要了你的命?” 顾弄潮懒洋洋地靠着车壁,长睫垂落,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声音一如既往没有多大起伏:“那就拿去吧,君要臣死,臣岂敢茍活。” 言霁眼尾渐染红意,憋闷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这人分明知道他不会,才敢说这样的话。果然,顾弄潮就是个混蛋。 故作凶恶伸出的爪子缩了回去,开口对驾车的马夫道:“去郊外摄政王的别苑。”- 这还是言霁第一次来这座别苑。 别苑隐于山脚,背后的大山栽种了漫山遍野的枫树,想来秋天时一片红景,应该是极为好看的。 言霁原本以为这座别苑不会比京中任何一家府邸差多少,但事实上,别苑青瓦白墙,除了占地很大以外,没有任何夸张花哨的布设。 清幽安静,九曲廊道,是个避世静养的好地方。 然而京城中那座摄政王府却比皇宫还奢华亮丽,两相对比,言霁都怀疑走错了地方。 将他拉回现实的是别苑门前严守的金吾卫,金吾卫是顾弄潮的兵,只有顾弄潮才有这个权势,能让军兵镇守自己的院子。 金吾卫的副将名叫常佩,以前住在镇国王府的时候,这个将领就老是喜欢逗弄言霁玩,还教过言霁习武,有次言霁习武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顾弄潮得知后,就以“既然这么闲就去练兵”为由,将常佩调去了金吾卫的军营。 金吾卫,是当年盘安关一战时仅存下的残部,这些年在顾弄潮的管控下,已经成为京中数一数二的强军。 言霁跟常佩也有两年没见过了,但常佩依然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满身从营里习来的痞气,扶着顾弄潮回屋后,常佩命人去将庄里的医师叫过来,这才走到言霁身边,没什么姿态地抱拳行礼,语带调侃道:“几年不见,殿下真是越来越让人惊艳了,这恍然一瞧,还以为是仙人屈尊降临。” 他依旧习惯性地唤言霁“殿下”,说完才反应过来,笑嘻嘻道:“是臣失言,陛下莫要怪罪。” 其实言霁还挺怀念别人叫他殿下的时候,如果常佩没改口,他也不会纠正。 常佩改了口,言霁不由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转言问道:“你们庄里,一直备着医师吗?” “那可不,陛下感兴趣的话臣带您去看看?咱庄上药庄的规模,可丝毫不比宫里的太医署差。” 京郊的别苑备了多名医师就已经很奇怪了,甚至还专门设置了药庄,令言霁再度想起顾弄潮背上艳红的花纹,以及梦境那本书中关于顾弄潮结局的描写。 但是书里,并没有写过顾弄潮背后有花纹 描写顾弄潮背部的句子,用的都是“光泽莹润”、“肌理精瘦有力”等词。 正要回答,屋内传出一阵压得极低的痛哼声,常佩面色一肃,快步绕进里屋。 很快医师也得到通知赶了过来,赶在言霁前一脚迈进屋内,反手就将门关上了。言霁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扇,顿时有了种自己已经离顾弄潮的世界很远很远的感觉。 以前,顾弄潮受伤的时候,他永远都是站在里面的那个。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得很快,当别苑各处都点起灯盏时,身后那扇门才再次被推开。 常佩一脸疲色地将医师送出门,医师提挎药箱,反复叮嘱道:“王爷心力耗损极大,此次失血过多,那里嗜血的玩意儿更加兴奋,再这样下去,王爷哪天恐怕就真得” “陛下。”常佩突然出声打断了医师的话,看着站在夜幕下的小皇帝,一脸惊讶道,“这么久了,您还没回去?” “朕朕担心皇叔状况,也就稍微等了一会儿。”言霁的神色不是很自然,眼神一直往屋里瞟。 常佩笑道:“想看就进去啊,放心,这会儿王爷虚得很,没力气凶人。” “朕才不是怕他凶!”言霁瞪了常佩一眼,反惹得常佩哈哈大笑,言霁懒得理他,抛却顾虑提脚进了屋内。 但进去后,言霁又变得格外拘谨,磨磨蹭蹭地走到隔绝里屋视野的镂空雕梅座屏前,仔细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才小声唤道:“皇叔,你睡了吗?” “没。” 听到响应,言霁绕过屏风走了过去,一眼看到顾弄潮靠坐在床前,身上已经换了件雪白的里衣,泼墨的长发搭过削薄的肩,一直垂散在床被上,端的是芝兰玉树,公子无双。 言霁拧起眉,问道:“是谁伤的你,朕这就派兵,将他们全给剿了!” 顾弄潮望向小皇帝,微微勾起嘴角:“臣还以为陛下在外面哭鼻子了呢。” “你不要扯开话题!” 顾弄潮依然风轻云淡的模样:“等这么久,陛下饿了没,想吃什么让常佩吩咐厨房去做。” “不饿!” “常佩。”顾弄潮提起声音,朝外面喊道,常佩探了个头进来,挑了挑眉,“咋地了?” “本王饿了。”顾弄潮报了几个菜名,都是味道偏甜的,还有几样糕点。 常佩脸上的笑意愈深,转头往外面大声喊着,似乎恨不得全别苑的人都听到:“快快快,王爷饿了,赶紧弄吃的来,菜名都听着了没,要甜——的!” 言霁依然很在意顾弄潮究竟在私底下做什么事,他身边有梅无香这样的高手,怎么还能把自己弄伤,而且以顾弄潮的身份,谁又敢伤他? 但看几句话下来,顾弄潮的面色更苍白了些,只好不再过问。 顾弄潮靠在床头,身上搭着毛毯,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犹如息盹的蝶翼。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美好无暇,给人言霁很不真实的错觉。 仆人陆陆续续将菜端上来,言霁用汤匙搅着银耳燕窝羹,等温度适中,递给顾弄潮道:“你流了那么多血,就不要吃那些甜的了。” “好。”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接过碗,盛了一点送到唇边,每一个动作都十足赏心悦目。 一大桌子菜,言霁一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他将常佩叫了进来,还在想用什么说辞才能让常佩跟自己同桌不用拘束时,常佩已经大摇大摆坐到言霁旁边,捻起一块糕点就塞进嘴里,满足地喟叹:“哎,饿死我了,我就不客气了啊。” 言霁:“”是朕多虑了。 饭桌上,常佩边吃边跟言霁说军营里鸡毛蒜皮的琐事,还叫言霁得空了跟他去玩,他还想教言霁射箭。 实则顾弄潮教过言霁骑射,言霁还是口头上应了。 等言霁再去看顾弄潮时,顾弄潮已经睡着了,小案上的燕窝羹剩了大半碗,并没怎么用,也不知道顾弄潮是不是靠吸仙气活下来的。 常佩在外面道:“陛下,这里我来照顾就是,你去休息吧,隔壁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 没有理由留下,言霁依言去了隔壁屋休息。 当关上门的那刻,影一从黑暗中现身,禀报道:“确实如主人所料,康乐郡主病得蹊跷,而且其名下好几处产业都在暗中转移,一认为,郡主病倒,恐是故意为之。” “有没有查到暗中跟康乐接头的是哪一方的人?” 影一跪地:“属下无能。” “不是你的问题,起来吧。”言霁坐在太师椅上,眸光寒了下来:“康乐不惜自损身体,也要推迟婚事莫非是在等一个变故?” 影一看着快速成长的小皇帝,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会因母妃宫殿被烧偷偷哭一整晚的少年了。 一时百感交集。 “康乐背后肯定有更大的人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四皇兄此前通敌一事。”言霁感觉到自己手腕还太过青涩,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派人去守着侍中府,朕担心她会对王侍中动手。” “是。”影一又给言霁带来个重磅炸-弹,“王爷似乎对飞鹤楼出手了。” 言霁一愣,虽知这是早晚的事,但还是忍不住紧张。 因着这事,言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外天色黑沉如浓稠的黑墨,屋内只有一盏灯豆徐徐燃烧着。 言霁翻身起来,披上衣袍,点了盏灯笼提上,开门走到外面,打算随便走一会儿,走累了应该就能睡着了。 出去后,却发现顾弄潮的房间也依然亮着灯,而常佩正抱着随身不离手的长剑,坐在回廊栏台上呼呼大睡。 言霁轻手轻脚越过他,中途常佩抬手揉了揉鼻子,侧了下身并没有醒过来。 提起的心脏落回原位,不由又在心底指责,这要是来的刺客,以常佩这样的警惕性,顾弄潮焉有命在。 他轻轻推开门进去,原本只想偷偷看一眼,却看到顾弄潮竟然在书案后写字,听到开门的动静,于烛光下抬眸看来,暖黄的灯光照在如瓷白皙的脸上,冲淡了素来的冷寒。 言霁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快了些。 顾弄潮正在批改奏折,言霁突然想起,下朝后应该有些着急的折子是要他马上批改下来,好在第二天早朝时发给对应的部门,尚书省的人恐怕是没寻到他,就送到摄政王这里来了。 言霁顿生愧疚,熄了灯笼放在旁边,走过去道:“我来吧,你受了伤,就好好休养。” “没多少了。”顾弄潮这样说,翻开下一本蘸了墨继续批改,在他旁边,改下来的奏折已经堆了很高一摞,剩下的确实没多少了。 言霁很不好意思,坐在旁边也没事做,就翻看了几本改下来的奏折,跟言霁不同的是,顾弄潮改折子不光只写“准”或“驳”,还会用小字注明意见,且那字也写得钩爪锯牙,凌厉锋芒。 如果镇国王府没经历那样的事,以顾弄潮的家世和才华,应该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 或是接替父辈的祖业,终生会为大崇镇守薄弱关口。 那么,一心想要吃闲饭、如愿当了闲王的言霁,跟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再有瓜葛的。 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顾弄潮将剩下的折子处理完,转头看到小皇帝趴在书案的一角已经睡着,顾弄潮刚一搁下笔,细微的声响就让言霁唰地惊醒,眼中捎带茫然,渐转清明。 看来,经历三个月的刺杀,小皇帝的警觉性也增高了不少。 “回去床上睡吧。”顾弄潮撑着桌子想要起身,但身体一时使不上力,反倒惹得唇色雪白,言霁忙伸手扶他。 言霁道:“我陪你睡吧,常佩在外面睡得跟死了似的,一点也不会照顾人。” 常佩自幼习武,素来的习惯养成无论在什么样的地方睡着,听到动静都能立刻清醒,又怎会对言霁进入他的屋子毫无知觉。 顾弄潮垂敛眸子,顺着言霁的力道站起身。 躺在床上,言霁一整晚也没有逾越过,只是悄悄拉着顾弄潮衣服的衣角,就已经觉得格外安宁。 翌日天还未亮,言霁就因生物钟准点醒了。 他放轻动作下床穿好衣服,给自己束好发,抱起书案上批改下来的奏折,正要拿上灯笼出门时,却看到顾弄潮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言霁不好意思道:“是我动作太大把你吵醒了吗?” “过来。”顾弄潮没回他的问话,转身从镜台上取了一把梳篦,面色平静道:“头发梳歪了,衣冠不整,如何去见朝臣。” 言霁乖乖让顾弄潮重新给自己弄头发,感受着手指穿过发丝间若有若无的触感,一时都没察觉到发髻已经梳好,他依然出神地坐着。 “言霁。”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言霁猝然清醒,顾弄潮几乎没有直呼过他的姓名,因此显得格外正式,让言霁条件反射地思考最近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顾弄潮将梳篦放回去,长睫半敛,一如既往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心绪,他道:“我和皇室有着化解不了的恩怨,控制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无论你是想图谋什么,我都建议” “不要再靠近我了。” 言霁点灯的动作一顿,火苗燎过晶莹剔透的手指尖,刺痛地言霁狠狠皱了下眉,缩回手后灯笼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滚到那截柔软洁白的衣袍旁。 言霁抬眸眼巴巴看着顾弄潮,轻轻地说:“可是我们早就已经纠缠不清,你不是说我只是一具傀儡吗,皇叔,线在你的手上,你想怎样都行。” 他没再带灯,抱着奏折出了门,步入浓稠的暗夜中。 顾弄潮看着地上的那只灯笼,本想转身任由灯笼被风刮走,但最后终究去捡起了灯,放回了原处。 第29章 父皇曾说过, 沉寂已久的火焰山,每当爆发时都会引发一场灭顶之灾。 但凡一样东西压抑久了,超过了规定的标准, 那么当爆发的那一刻, 才是真正的毁灭。 所以,当大崇朝的境内, 发现寂冷的火焰山,不应该感到庆幸,而是应当提高警醒, 想办法去疏通,将它爆发时产生的危害降到最低。 言霁觉得, 顾弄潮就像蛰伏中的火焰山。 他坐在龙椅上, 听着朝臣们对今年各地税赋的汇报,又说起秋季收成的问题, 到了散朝的时候,独独王侍中留了下来。 门下省的王侍中素来很是低调,政务上也没有跟言霁直接的交集, 所以言霁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康乐郡主未过门的夫婿上。鉴于自己将这样一个老实无辜的人拉入自己跟康乐的争斗中, 言霁稍稍有点过意不去, 和颜悦色地问道:“爱卿可还有事要禀?” 却不想王侍中直直跪了下去,声如洪钟:“臣有事容禀。” 言霁微微拧眉:“说吧。” 王侍中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小皇帝,神色格外坚毅:“望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 “胡闹!”言霁一拍扶手, 用力过猛手掌钝痛, 他轻轻嘶了口气,面上怒不可遏道:“朕既已发下圣旨, 岂有收回之礼!” “陛下, 臣不知配不上郡主, 臣愿剥去官爵” “别说了,侍中请回吧。”言霁站起身不愿再理跪在朝前的王侍中,直直越过他离开,德喜跟在后面,走到王侍中跟前时好言劝道:“大人还是起来吧,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了。”- “德喜,朕不明白。”回到承明殿,言霁还是一脸气闷:“这场纷乱中,躺着不动也能因此获利的只有他王侍中,他对朕不感激就算了,为何连他也要反抗?” 他若不是看在王侍中清廉正直,多年来却若有建树,也不会将这么好的事赐给跟他无缘无故的下臣。 德喜一如既往捧着小皇帝的话道:“那是他不知好歹,陛下何必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动气。” 言霁并不想要这样的答案,但他听后确实觉得好受许多。 只不过,心底总有些后悔,没留下去问清楚情况。 这些日子顾弄潮没管过言霁,只要言霁不去招惹顾弄潮,几乎都没交集的时候,言霁得到日思夜想的自由后,却也很是失落,听说一个人被捆绑久了,一旦放开,就会适应不了自己走路,大概他就是这样吧。 通过影一,跟清风再次得到联系,清风传来消息,说前天晚上,老鸨神色焦急地秘密叫去了几个头牌说话,之后头牌们进了自己的闺房,似乎又一次点了灯。 每一次点灯,都总有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但那之后整个京城风平浪静,连偷盗的案子也没得一个。 从重修完毕的未央宫方向往飞鹤楼的方向看去,也看不出任何结果。 木槿伺候着小皇帝歇下后,从寝殿出来,打了盆热水也回屋洗了洗,过了会儿,她换了身颜色靓丽的衣服,带上门离开了承明殿。 今日难得不值夜,她拧着承明殿小厨房多做的烤鹅片,打算送去给冷宫哪些的侍卫大门们下酒暖暖身子。 一路上,小宫女们都认出这位承明殿的姑姑,纷纷行礼问号,木槿笑着应了回去。 到了冷宫那边的换岗点,几个坐在台阶上正七嘴八舌聊天的侍卫们看到她,也很熟识地打招呼,笑作一团问:“又来找陈大哥啊!” 木槿耳根子红了几个度,将食盒递给离得近的那位大哥,只道:“我就是给你们送点吃的,你们吃罢,我回去了。” 说完在众人的笑声中就要快步离开,转身却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正站在路口中央,傻笑着看着她。 两人相见,止于未言,木槿低着头走在前面,陈轩便默默跟在后面,到了无人处,木槿停下脚步,垂着眼道:“陈大哥,就送到这里吧,回去晚了,就只剩一堆鹅骨头了。” 陈轩笑着道:“我再送送你。” 木槿面对廖平那样的宦官,都敢出言顶撞,直接阻拦圣驾揭发恶行,此时面对一个笑容无害的青年,却连抬眸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窘迫地揪着衣角,继续沉默不言地走在宫道上。 朱红的宫墙上映下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一个娉婷婀娜,一个强壮挺拔,连影子都无比般配。 木槿侧目看着他们的影子,眼眸含着潋滟的期许。 到了承明殿前的拐角,身后那个影子才消失离去,木槿转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宫道,长长叹了一声,刚一转过这个弯角,猝然撞见一个倚在拐角另一处的人影,她差一点就直接撞了上去。 那个人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侧过头弯起眉眼,笑逐颜开地喊道:“木槿姐姐。” “你你怎么在这里?”木槿没由来有些紧张,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此时给人的压迫感却比夜幕还沉重,一点不像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 薛迟桉听到这话,却是不解:“木槿姐姐能在这里,我怎么就不能了?” 闻言木槿心里有些不舒服,说道:“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回屋吧。” “木槿姐姐,一直跟在你后面的那个哥哥,是谁啊,你认识吗?” 木槿的背影明显一僵,停下脚步回身看去,薛迟桉依旧笑得毫无破绽,说出的话却冷幽幽的:“若是不认识的,畏畏缩缩跟在陛下的大宫女身后,似有所图,理当禀告掌事姑姑处置,若是认识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木槿皱眉打断后面或许不堪入耳的话。 “姐姐,你干嘛生气啊。”薛迟桉像是被吓到了,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我只是看你老去冷宫那边,怕一来一回的会遇到危险,好心一问而已。” “不必了。”木槿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大约是自己做贼心虚,太过紧张了,缓和了神色道:“早点回去歇息吧,最近温度转冷,睡前记得关好窗户。” 木槿走后,薛迟桉依然靠着墙站在那里,仰头看向宫墙内的一方天空,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 这日午后,言霁正侍弄着因天气转寒而逐渐枯萎的绿植,氛围本是安静祥和的,却被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打散,言霁依旧垂眸剪着枯黄的枝叶,淡淡对外道了声:“有事就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来禀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喘匀了气,禀道:“陛下,王成谦大人卒了!” “王成谦?谁?”言霁一时没反应,注意力仍专注于手中的绿植,直到小太监带着哭腔,喊出:“门下省的王侍中,王大人!” 浓密的眼睫骤然抬起,眼瞳缩到极致,一时不察,手上没收住力,将一整支开得正好的花枝都剪断了,花瓣落地时飘散,被风一吹,转瞬就只剩一截光秃的绿枝。 还未到王侍中府中,就听遍地起伏的哭声,传遍了这一整条街。 王侍中的府门并不气派,甚至可以算得上寒暄,此时这道寒暄的府门上,已挂上了白幡,旁边供人乘凉的大树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逝去,凋落了一地枯叶,也无人再去打理。 王侍中生前接济过无数百姓,连府邸都设在贫民街上,每次济粥的摊子都第一个支起来,也是最后一个收,若是有人上门救助,即便拿出自己的俸禄,也会将人安顿好。 他穿的鞋都磨破了底,缝缝补补依然穿着,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比朝中许多大臣看起来还要沧桑。 这样一个拥政爱民的臣子 言霁下车时,脚软得几乎站不住,德喜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扫见小皇帝满脸震惊,眼中盈出清浅的泪光,忙低下头不敢去看。 言霁没想到,那次不欢而散,居然就成了永别。潜意识里,言霁没法相信前一天还好端端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况且他还派了人守着侍中府,直到进了内堂,看到停在中间的灵柩,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陈太傅等朝廷命臣,与从义宁坊来了几个查探的大理寺官差,正侯在旁边等仵作的验尸结果,看到言霁后齐齐喊了声陛下,这时仵作刚好验完尸,扯下口罩过来禀报结果:“从胸部受创的角度分析,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他杀伪装成自杀的案件。” 据仆人描述,他清晨一如往常去叫大人起床,敲门却迟迟未应,担心下从门缝往里看,就见大人一手握着匕首,倒在血泊中,等闯进去,大人早已没了呼吸。 仵作说,王侍中应该是午夜时被害。 言霁神情恍惚,想再去最后看一眼王侍中,却被德喜拦下,劝阻道:“陛下来这一趟,就已是莫大的隆恩了。” 陈太傅在旁边长叹一声,亦是道:“陛下节哀。” 正这时,一顶锦纹绣金的轿子停在侍中府外,帘子掀开,美艳动人的康乐郡主从轿上下来,一手以绢掩面,一手扶着丫鬟,眼中同样含着悲戚的泪意。 看到康乐时,言霁本还惨然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凛然,他控制住自己去质问康乐可有动手的冲动,目眦尽裂地看着康乐悠悠然走到灵柩前,弱柳扶风地盈盈一拜。 算是了却未来得及的夫妻情分。 在众目睽睽下,康乐恰到好处地流下一滴眼泪,又自持地抬起手绢捻去泪痕,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堂中的冥烛无风颤动,铜盆里燃烧的铜纸钱火星炸起,灰烬打着旋飘飞至高空。 康乐走到言霁面前,侧过头抵唇咳了两声,声音喑哑道:“陛下,康乐身染重疾,恐无力操劳侍中身后之事,侍中的亡故康乐亦是悲痛欲绝,只是那封赐婚的诏书,是不是也该失效了?” 言霁紧紧攥着拳,他明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所为,但他却根本拿不出证据。 在计划布下时,启王曾疑惑康乐为什么不借此反击,若是散布出王侍中是因为言霁独断专行地乱点鸳鸯,而一时不忿自裁家中,以王侍中在民间的影响力,就算扳不倒言霁,也能将人恶心一阵子,他们再拿出那一封“致命一击”。 到那个时候,民心必定向着他们一面倒,顾弄潮再厉害,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启王还在为自己想出这样一石二鸟的方案沾沾自喜,但是康乐却否决了。 他们这个时候面临最大的危机并不是来源于小皇帝的步步紧逼,而是来自在背后扶持启王府到如今这个地位的那位主人。 康乐本就是一步设在大崇的暗棋,如今暗棋被动,便即将成为弃子,弃子的下场唯有一死,康乐杀了王侍中,只为巩固自己在主人身边的地位,如果再做更多打算,从风险跟收益来比较,主人依然会继续转移她手中的权利,到时候,她只会陷入两难之地。 康乐走到如今,靠的是绝对的谨慎。 一抹缜密精明的算计自康乐眼中闪过,她又以手绢掩面后退两步,朝言霁微微一笑,以一副悲伤孱弱的姿态离开。 跪在府外缅怀王侍中的百姓,自发为侍中未来得及过门的妻子让道,没有一人对此怀疑。 分明前几日的侍中府,还备着红绸彩烛,今日就已命断黄泉,纸烟升天。 第30章 小皇帝罢朝三日后, 顾弄潮进了宫,去找言霁。 当听到德喜说摄政王就快要到承明殿时,言霁依然无精打采地窝在床上, 有气无力道:“就说朕病了, 怕过了病气给皇叔,让他回吧。” 言霁拒见摄政王, 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德喜只觉小皇帝潇洒了这几日,就把胆给养肥了。 但摄政王来了发怒的话, 他们这些下人通通免不了训诫,德喜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陛下, 还是起来吧, 您这几日都不去上朝,折子也没动, 王爷这次恐怕来者不善啊。” 这样一说,言霁似乎也有点吓到了,动了动手指, 躺着思索了一会儿, 终于道:“伺候朕起来。” 他刚将衣服穿上, 门外就传来一声响亮的“摄政王求见”,言霁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一脸疲倦凄然的模样, 没再让宫人打理, 直接拢上衣袍走了出去。 木槿正大气也不敢出地给摄政王倒茶,看到言霁总算出来了, 暗暗松了口气, 躬身退了下去。 顾弄潮抬起眸子, 看到言霁苍白的脸色,以及泛青的眼眶后,手上端茶的动作稍稍一滞,但也不过很短暂,就率先开口问道:“陛下身体可好?” “身体尚好。”言霁本想撒谎说自己不舒服,但当被顾弄潮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睛注视时,吐出的就只有真话了。 顾弄潮猛地搁下茶盏,冷冷道:“那为何不去上朝,你可知,朝事多耽误一天,一些县郡的困难又会多增一日,何况如今多事之秋,无数大事等着上面的批复,你还敢如此任性妄为?” 言霁忍不住也有些生气,他之前勤勤恳恳料理政务,从没得到顾弄潮一句夸赞,如今不过耽误几天,就被这样斥责,虽然知道本就是自己的错,但还是不由自主觉得委屈:“我的失误害了王侍中丢去性命,难道就不能消沉难过一会儿?” “非得学着皇叔这份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动声色的心志吗,可我学不会,学不会就是学不会,我会难过自责,会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再算计得周密点,会想如果当初同意收回圣旨,是不是王侍中就不必丧命。” 小皇帝拧着眉艰难控制摇摇欲坠的泪光,满眼自责懊悔,偏偏又做出愤怒的表情,掩饰自己快要溃决的心态。 顾弄潮直直看着他,说道:“当坐上这个位置时,身为皇帝的你,就不能再让心情控制自己,你难过一天,外面会有千万人会因批不下来的赈银而饿死病死,你又可曾想过?” “若是敌国打过来了,是不是还要等你心情平复好了,再去布局遣将?!” 言霁被吼地低下头,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低声嘟哝道:“不是还有皇叔在吗?” 他之所以不去处理,正是因为有恃无恐,知道顾弄潮会去做。顾弄潮又何曾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淡漠地问了句:“若我不在了,你又要依靠谁?” 皇叔……皇叔怎会不在呢…… 言霁缩起手指紧紧抓住衣袖,眼前所见隔着一层泪光,一切都朦朦胧胧,不似人间。 顾弄潮接着道:“无论你选择依靠谁,保皇党也好,母族也罢,都意味着你要将手中的权利外放出去,而被你外放出去的权利,很可能会反过来成为对付你的利剑。” 一个众望所归的野心家跟他说上这么一番话,已经可以算是仁至义尽,言霁认真地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底,面上却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顾弄潮,吸了吸鼻涕道:“我依靠的只有你一个。” 言霁哽咽道:“皇叔,我斗不过他们,你帮帮我吧。” 以前看顾弄潮能把所有人玩弄鼓掌间,对下属轻描淡写一句话,转日京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就被抄家灭门,言霁还以为自己也能做到。 明明他也做好了所有准备,明明他都提前看过人生剧本,为什么还是无法掌控事态的发展。 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向顾弄潮低头。 顾弄潮就是预见到如此,故意看他出丑的吧。 顾弄潮捏起言霁小巧的下巴,看进那双不甘的桃花眼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斗不过康乐吗,因为霁儿,你还不够狠。” “你对别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狠。” “你知道康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吗?当你决定对付一个敌人时,你首先要掌握的就是她的过去,从她的弱点下手。” “那年启亲王死后,偌大一个王府几近分崩离析,身为皇室却任人欺压,启亲王那些幕僚只忠亲王,缘何对一个小丫头唯命是从,再到后来为她复正王府,博得弟弟直袭父亲爵位的权利,这一步步,当真只有算计才能做到?” 言霁瞳孔颤动,哑声问道:“不然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天盛六十年,康乐郡主出卖自己的身体,辗转诸多权贵身下,笼络大臣,直至攀上当时如日中天的太子党,干尽糜烂之事,才换得如今王权富贵。” 言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吐息间的冷气寒彻心肺,他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弄潮神色冰冷,接着说道:“康乐手上染尽无数富商之血,一步步吞并米商油盐等诸多水路商路,然而因为当时大多数朝臣与之都有往来,先帝至死也被蒙在骨中,只当这对姐弟纯良无害,不让他们回到封地而已。”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得知康乐手上掌握着商脉,但若是单靠你此前那些幼稚的行为,能忽悠启王,却不能将康乐引入局,甚至康乐背后那人,已经在算计你入局了。” “康乐背后那人?” 顾弄潮松开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嘴角慢慢勾起嗜血的笑意:“这些,陛下就不必知晓了,臣会将大崇朝根下的腐木尽数铲除,陛下只管乖乖当你的皇帝,总有一天,这天下都将是陛下的。” 顾弄潮走后,言霁浑身无力地做倒在椅子,眼泪不受控制地越落越急。 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封后,亦或者对付朝中政敌,他都毫无选择,被顾弄潮控制着、推着去做,从小时候教他写字,再后来教他杀人、教他政务,临近一脚时,又告诉他——你别再不自量力。 然后让自己更无可自拔地依赖,然而沦陷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个,顾弄潮永远都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他可以选择依赖顾弄潮的保护,甜蜜地沉浸在包裹着糖衣的炮-弹里。 但小皇帝的骄纵自矜叫嚣着反对。言霁甚至都快对顾弄潮生出恨意,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皇兄们的那份心机和野心,他只是不想让顾弄潮看轻,只是想把母妃从冷宫接出来。 言霁不甘止于此,他已经在康乐身边布下足够的暗雷,只需要引爆就够了。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木槿将摄政王送走后,回来就看到小皇帝一个人默默在哭,连忙走过去道:“陛下怎么了,你、你别哭啊,王爷是不是欺负你了,这要不我们去御花园散散心?” “不去。”言霁两三下把眼泪擦干净,闷闷地说道:“他没欺负朕,朕只是不服输而已。” 哭过后,言霁很快调整好心态,斗志昂扬道:“朕一定会让顾弄潮知道,皇权、军权、商路,朕都会统统拿到手。” 木槿看到小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与往常不符的暗芒,声音隐在唇齿间低语道:“朕已经对自己足够狠心了。”- “王爷,您会不会将人逼得太急了?” 作为冷心冷血的杀手,梅无香从来没对顾弄潮的决策表示过任何不满,但这次,梅无香冒着大不韪开了口,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不想看到那个自己投喂着长这么高的少年,从不知事的小殿下,被主人教养成满腹算计的皇帝。 十一殿下在太学院读书的那几年,吃不惯大锅饭,偏爱吃镇国王府的食膳,都是梅无香包好热腾腾的饭菜,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送过去的。 再冷情的杀手,对自己喂大的小龙崽,都会有些护着。 顾弄潮快上马车前停下动作,眼尾朝梅无香扫了一眼,梅无香立刻跪在地上,脊尾处窜起一股寒意,他越发不敢动弹。 低着头只能看到那截暗黑绣着金丝的衣摆,头顶传来清冷至极的声音:“十三岁就会剑走偏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他这副柔软可欺的模样,倒是骗过了所有人。” 顾弄潮坐进马车里,闭上眼沉心静气,直至马车启程,走入喧嚣的街市,他才闷声咳出一口血,转瞬就熟稔地用手帕擦干净。 他远比言霁认为的时间段更早认识言霁。 那会儿镇国王还是先帝最依赖的武将,最险峻的关口都全权交给了他父亲,镇国王府一度是京中最煊赫的权贵,他有五位兄长,两个弟弟,兄长中三个战死沙场,一个落得终生残疾,自己自幼体格较弱,常常被父亲责骂无法保家卫国。 父亲打算将他送进宫中,由皇子择为伴读,既从不了武,便要他从文。 那时候,年仅八岁的十一皇子,是父亲最为不看好的,哪怕当时小皇子已出崭锋芒,但父亲却说,庄贵妃这一母族野心勃勃,作为和亲公主生的皇子,没资格夺嫡。 享受无尽宠爱的十一皇子,却身陷在诡谲怪诞的泥沼中,前路未卜。 一次宴会上,他遇到了言霁,小皇子穿着锦衣玉袍,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太子哥哥怀里,跟其他娇养着长大的孩子不同,那时的小皇子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警惕,任谁去逗弄他都不予理睬。 隔着烟火远远观了一眼,顾弄潮当时只觉得这个小男孩生得玉雪可爱,眼睛又圆又亮,看着就颇为聪慧。 再后来,父亲察觉到先帝对他已生忌惮,便举家搬往关口,发生了盘安关一战,有人通敌叛国,三座城池接连沦陷,最后种种罪证直指镇国王府。 最后,顾氏一族,只剩下早已入主中宫之位的大姐。他本逃过一死,但为了平反冤情,冒着九死一生的几率,重返京中。 他满身血垢,不辨容颜,腿上还折了骨,一瘸一拐地由人鞭挞着游街而过,无数人指着他唾骂,在一黑一明快要晕厥的视野中,他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路中央驶过,然后似被挡了道,停在他面前。 他听到鞭打他的那位京官恭敬地在喊“十一皇子”。 “他是谁?”那是一道如石落清涧般稚嫩好听的声音。 京官答道:“一个罪人。” 他极力抬起眸子,从掀起的锦帘后,看到一张像是刚大病初愈般苍白脆弱的脸。 十一皇子像是觉得新鲜,不顾侍从的劝阻,屈尊降贵地走下来,走到被踹倒在地的罪人面前,蹲下-身直直看着碎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说道:“本殿瞧着这罪人的眼睛,倒是狠辣得很,我喜欢。”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小皇子将一瓶握得温热的药瓶放到他手里,附耳说道:“这里面的药让我保住了一条性命,希望也能给你点帮助,如果你活下来了,别忘了报答我,我需要一个,有着你这样眼神的人。” 小皇子站起来,拢了拢身上的绒领披袄,回到马车上时似呆呆傻傻地说了句:“从低端爬上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马车驶过时,他听到十一皇子身边的侍从道:“殿下,您又说胡话了。” “是吗。”小皇子痴痴地笑。 再后来,经过三年牢狱的折磨,他暗中联系大姐终于集齐了平凡镇国王府的证据,当年陷害父亲导致顾氏近乎灭门的权臣以车裂的结局告终,顾弄潮时隔三年再次面圣,看着龙椅上九五之尊,这个顾氏最大的仇人。 他跪了下去,语气毫无起伏,似世间所有的悲喜都与之无关:“臣叩谢陛下,为父亲平反冤屈。” 他表了一番忠心,又谋划了一场刺杀,再将先帝救下,先帝便当真了,让他袭了父亲的王爵。 小皇子初来他府上时,愣愣地看了他许久,被问起,才腼腆地说了一句:“皇叔,我好喜欢你。” “特别是你的眼睛,真好看。” 言霁那副满心依恋的模样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连顾弄潮都不知道,但现在,所有人都在说新皇小时候落了水,被烧傻了,单纯天真得很。 小皇帝不知道当年被游行示众的就是他,于那时的言霁来说,一个罪人根本不值得关注,若是活下来,感念这点恩情必然会找上门,没找来,权当死掉了。 但于顾弄潮来说,却是他看不清言霁的始初。 梅无香说错了,他从来没有逼过言霁,他只是在让小皇帝,一步步暴露自己的本性- 康乐只会是他需要对抗的第一道关卡,后面还屹立着更多的艰难险阻,朝政决疣溃痈,如果连康乐都无法扳倒,那他之后,又要如何对付那些更加如狼似虎的豺豹。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的小言霁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正太。 30-40 第31章 康乐郡主的婚事作废后, 朝臣们又想起了皇帝迟迟也未定下的中宫,再次如雪花般投递奏折,而此次, 一反常态的是, 小皇帝决定考虑考虑。 言霁以测算八字为由,邀请傅袅一同前去钦天司, 若是适合,就定日期。 众人只当小皇帝被他们烦得不行,不得已妥协, 生怕再有变故,以傅家为首的大臣们便赶紧商量了个出宫测算的日子, 不给小皇帝反悔的余口惜口蠹口珈。可能。 出宫这天, 言霁没让太多人随行,连木槿和德喜都没带上, 一早地吃饱了饭,上了御驾。 钦天司设立在皇城以东二十里,差不多快要出京的位置, 是一个偏僻清静, 少有人往来的地方, 钦天司的监正也是个传奇人物,年岁过百,却依然面如冠玉, 光看相貌只以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九岁那年言霁落水, 一场高烧差点要了他的命,母妃求着监正为他续命, 他在钦天司养了近一年才好, 临走时监正曾提醒他, 让他积善行德,方可安度余生。 续命后他已命薄如纸,本就承不起强加的皇权富贵,或许正是如此,自继位后便发生各种意外,三番五次地出事。 毕竟在八年前他就本该魂归黄泉,生死簿上被划掉的名字成为了人间帝王,自然是要受些惩罚。 路上下起大雨,难以看清前方道路,马夫跟言霁禀报后,决定去前方的茶馆修整片刻,等雨小些了再出发。 这地方已经人迹罕至,虽然还在京城,但周围没设坊市,所以住的人少,也就几排农户,一路走来只有这一座搭着草棚的茶馆可以歇脚。 待马车停稳后,言霁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带着一行侍卫进了一览无遗的草棚屋子,迟迟也不见茶馆老板出来接客,唯有门口印着“茶”字的旗帜在风雨中飘摇。 言霁走进去端起尚存余温的杯子,在手指间转了圈,侍卫看到后说道:“陛下,别喝这杯了,属下去给您重新倒杯。” “好。”言霁乖乖将杯子原封不动地放回桌上。 草棚里另一桌打扮粗俗的客人,不动声色打量着他们这行人。他们一脸凶相,一看就不好惹,侍卫们也警惕万分,寻了个离那群人远些的位置,擦拭干净才让言霁去坐。 正此时,隔屋处的帘子被人掀起,一个精廋干练地中年男人提着茶壶从里面出来,见着他们后忙扬起市侩的笑容,招呼道:“不知道官老爷们到了,怠慢怠慢,上一壶茶冷掉了,别喝那个,喝这壶,小人刚进去烧的,真是赶巧了。” 言霁弯了弯眼睛,一副骄纵矜傲的模样说道:“我们路遇大雨,借此地歇脚片刻,店家不妨多烧几壶来,我们人多,钱自然也少不了你。” 店家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将茶壶放下后,转身又进了里间。 言霁让随行侍卫们也找个地儿坐会儿,而他自个儿独坐一桌,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抬杯抵在唇前,外面就闯进来一个人,不止侍卫们,就连坐在最里面的那群江湖人,全都冰冷地看了过去。 言霁看到那人时一愣,出声道:“薛迟桉?” 侍卫们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放来人进来,薛迟桉看到言霁时也是一愣,脱了雨蓑挂在门边,坐在言霁对面,惊讶地问:“陛下不是去钦天司了么?” 言霁本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被提前反问,自然地回答:“路上遇到暴雨,打算等雨小点再走。” 薛迟桉点了点头,看到言霁面前的杯子,两眼一亮:“我正好渴了,陛下面前这杯应该放凉了吧,奴先解下渴。” 没等言霁阻止,薛迟桉端起杯子大口喝完,一抹嘴角的水渍,傻呵呵地冲他笑了起来。 言霁攥住那只细瘦的手腕,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店家提着茶壶从里屋出来,风风火火地给官老爷们倒好茶,边告饶道:“久等久等,快喝点热乎的暖暖胃。” 眼下也顾不得面前这是个半大的孩子,言霁压低声音对薛迟桉道:“这茶馆有问题,现在你马上回去,找机会通知摄政王,若是寻不到他,便去城南金吾卫校场找常佩将军。” 薛迟桉像是被吓到了,好半晌没说话,直到一个个侍卫接连倒下,才恍然惊醒,急忙跳下凳子,但他一站稳,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言霁眼中闪过一抹诧异,还未多想,小孩柔软的身体便倒在他怀里。 他明明在自己要喝的那杯茶里放了解毒丸,为什么薛迟桉还是中招了? 这下,为首的侍卫长终于反应过来茶水有问题,唰唰拔出剑,就朝店家刺去,然而店家早有准备,坐在最里面的那群人一掀草垫,纷纷从里面取出大刀,两方人马交战,草棚在打斗下四分五裂。 言霁抱着薛迟桉,在侍卫们的保护下往马车跑去,一直利箭倏地射过来,言霁侧身躲开,动作虽快,脖颈处还是被割破了一层皮肉,源源不断有血冒出来。 此时薛迟桉已昏迷不醒,箭尖染了迷药,言霁感觉自己的力气也在被抽离,最后他只能艰难地将薛迟桉推进车厢里,拿起马鞭用力挥下,看着马儿受惊下拉着车子急速跑远,就再没力气支撑笨重的身体。 倒地的那一瞬,言霁看到那店家在大雨中,慢慢撕开□□,露出阴冷邪妄的脸,跨过满地的尸体血水一步步朝他走来。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言霁嘴角勾起抹比雨水还冷的笑。 另一边疾驰的马车上,薛迟桉睁开眼,掀开车帘就要回去,然而一入目却是一道坚实的背影背对着他,正有个黑衣黑袍的人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说道:“主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违背。” 薛迟桉不可置信道:“可他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谁也不敢肯定他们会对他做什么,我陪着他一起,至少能有个照应。” 黑衣人依旧冰冷地重复:“主人的命令,不可违背。” “哪怕让他去送死?”薛迟桉骤然拔高了声音:“影五,你这是愚忠。” 影五没有回答,雨水从他坚毅的下颌淌落,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驾着马车直直往前,像是沿途又再强的力量阻拦他也不会停下。 就像他说的,这是主人的命令。 薛迟桉脱力地坐了回去,再多的焦躁在这时也不得不按捺下,他打不过影五,只能被迫离言霁越来越远,就算他拼尽全力赶回去,肯定也找不到陛下了- 言霁是被痛醒的,耳边听见一道破空的挥打声,条件反射地偏开头,鞭子错过他的脸狠狠甩在脖子上,拉扯开原本就被割裂的伤口,痛觉直达顶峰。 “呵,醒了?” 那人逆着天窗照进来的光正对着他,待言霁适应光线后,终于看清此人的脸,正是康乐郡主的弟弟启王。 伪装成店家给他们的茶水里下-药的人。 言霁浑身无力地靠坐在一把交椅上,粗略扫过这间黑沉简陋的房间,无法判断自己在哪,最终视线重新落回启王身上,脸上浮现出恐慌与震怒:“大胆,你这是做什么!” 一出声,才发现他的声音哑了,应该是脖子上的伤口所致,亦或是受了寒,总之他出口的话剩下的那点威慑力也没了。 启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勾着言霁的下颌抬起,满脸的阴鸷恶意;“你除了有个好出生,哪点配得上袅儿,凭什么,凭什么本王守着袅儿那么久,她也从不多看本王一眼,偏偏在太后举办的赏花宴上,对你另眼相待!” 言霁怕得颤抖,又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学着皇叔的强调讥讽道:“因为你丑,傅袅自然看不上你。”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启王,森冷无比地开口道:“就是因为你,坏了阿姐的生意,还想抢走袅儿!” 鞭子发狠地再次抽下,猝然间被一道声音厉声喝止:“住手!” 康乐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她来得很急,发簪凌乱,神色惊惶,在看到言霁的那刻,整个人被定在了那,随后狠狠瞪向启王,咬牙切齿道:“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启王也正是上头的时候,加之先前堆积下的不满一同爆发:“商量?商量了阿姐就会同意吗,袅儿都要被送进宫了,等钦天司的八字算下来,就再没转圜的余地,就算之后我们成了大业,我也没法光明正大地将袅儿娶进门!” 康乐夺过他手里的鞭子扔去角落,满脸怒容地道:“什么大业,你魔怔了是吧,赶紧给陛下跪下!” 言霁沉默地看着这对姐弟,在这时冷冷地说道:“下跪?等朕出去,朕要摘了你们启王府所有人的脑袋!” 启王忙不迭接道:“阿姐,你看到了吧,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们手里不是有那封遗诏吗,等他死了” “住嘴!”康乐气得脑袋嗡嗡直响,那边的事她还没解决干净,自己这宝贝弟弟又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康乐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真如他所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康乐将启王叫走了,她现在必须尽快将启王干这事的尾巴收干净,暂时顾不上言霁,言霁就被囚禁在这间他醒来就没被挪动过的房间,他抬头看着天窗,至少有二十尺高,且只有块砖头的大小,根本逃不出去。 房间里有张石窗,还有个积灰的柜子,柜子里空空如也,而仅剩的一道门是用铁皮封铸而成的,一共三道锁,下面有一个递饭的隔板,小到只容一个碗通行。 这里应该是他们平常关押敌党的地方,地方除了言霁身上刚洒下的血迹,还有许多陈年累月的血垢,有些墙上都有泼溅的鲜血,散发出一股经年不散的腥臭。 一番检查下来,言霁存着的那点力气彻底耗尽了,他随遇而安地躺在那张铺着稻草的石床上,发呆地看着天窗洒下的那点光。 他不知道这样做正不正确,自己会不会死,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也就是这样吧,总比一步步死在顾弄潮手里强。 身上痛得他根本睡不着,隔壁好像有女子在哭喊,言霁仔细去听时,一点声音也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困意挡也挡不住地袭来,言霁还是睡了过去。 中途言霁被启王揪着头发弄醒,启王精神状态很是奇怪,听不清在他耳边说什么,言霁也懒得去听,垂着沾了血垢的睫毛,神游天外地装死人。 启王走后,他又睡了过去,反反复复地痛醒,又反反复复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变天,更不知道顾弄潮有没有找过他。 在这个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地方,言霁险些被逼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疯,父皇、母后、四皇兄,还有被他拉落水的王侍中,那么多双眼睛正看着他。 终于有一天,铁门再次被打开,启王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攥着言霁的手就往外拉,随后他被堵上嘴绑着手脚,装进箱子里,随着众多货物被运了出去。 路面从颠簸到平坦,车驾由快到慢,言霁终于听到外面有了人声,他们像是在经过一条人来人往的街市。 言霁用力地用腿去蹬箱子,期盼发出声音让人听见。车驾像是被拦下了,但没过多久,又再次启程,人声也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再听不到。 有人重重拍了下箱子,压低声音让他老实点。 言霁并没有丧气,他没再做无用功,卷缩在箱子里养精蓄锐,刚刚一番折腾让他精神疲倦,有些昏昏欲睡时,外面的人突然惊喊着“官兵追上来了”,随后一阵马蹄声追着车驾响起,再之后,就是刀剑相撞的打斗声。 混乱中,箱子被人打开,言霁摔了出来,不过片刻,他就被人扯起,塞进车厢内,这过程很快,言霁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兵马,竟然是由段书白领队的金吾卫。 上次常佩邀他去军营一览金吾卫的风采,他一直没得时间,没曾想看到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段书白也看到了言霁,但他被很多人围在中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帝被推进马车,从自己眼前消失。 进了马车后,言霁就被软筋散迷倒了,此行几经周转,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押他的这群人像是平日替康乐跑私商的亡命之徒,对大崇朝境内的路线十分熟悉,总是能避开官兵彻查,有惊无险地到了边关之地。 他们难得没再风餐露宿,而是定了个客栈歇脚,高高兴兴地将满身风霜洗去,为即将交差的大单庆贺。 言霁就被他们关在房间里,一个中了软筋散的人,根本逃不出这里。 言霁大概能猜到康乐为什么不杀他,自己还活着,康乐才有谈判的筹码,如果他们接到命令杀自己,那康乐必定推着她的傻弟弟坐上了那个位置。 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门外看守他的是一个大胡子壮汉,言霁吵着自己内急,急需解决,大胡子此先并不理睬,最后被吵得烦了,不得不带着言霁出去疏通。言霁蹲在臭烘烘的茅厕里,又喊着自己没带手纸,不给他就不出来。 大胡子多少有点自傲,觉得言霁怎么也跑不掉,加上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次次不都没事,他威胁了一通后,用最快速度去找店小二拿纸了。 言霁从茅厕里出来,往大胡子离开的方向看了眼。 “好了没?”大胡子拿着纸回来就不耐烦地吆喝,迟迟也没听到里面有动静,他心下一惊,暗道那小子不会真犯傻跑了吧,想着就发了狠,急急前去踹开茅厕那扇脆弱的木门,看到里面后,大胡子的脸色这才和缓。 言霁提着裤子,一脸惊慌地大声喊道:“你干嘛,偷看人蹲坑,你有毛病吗?!” 大胡子将手纸甩在言霁身上,很是嫌弃:“纸都没用,就提裤子了?” “要不是你闯进来,我至于?” 论怼人,言霁从没输过谁,皇帝的气势拿捏地死死的,只不过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少有点滑稽,大胡子懒得再跟他贫,让他快点弄好后出来。 回去后,言霁又被关在了屋子里。 夜晚降临,正是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候,这群亡命徒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整个客栈都被他们包了下来,甚至还点了几个廉价的美女跳舞唱曲。 想必这趟佣金的费用必然不菲。 突然一道尖叫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更为混乱嘈杂的怒骂响起,言霁端坐在桌前摆弄一盆绿萝,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仿佛浑然不知。 直到房门被人猛地撞开,大胡子指着他的鼻子怒声骂道:“天杀的,是不是你在食物里下的毒,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那人摇摇晃晃地朝言霁走去,在手指即将抓到言霁的手时,重重倒在了地上,口鼻出源源不断地有血冒出来。 言霁冷漠地看着脚下的躯体,回答他之前的问句:“很抱歉,这种封喉的毒药,没有解药。” 他站起身,出了房门,从楼梯下去,一路越过惊恐的掌柜小二,以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贼子,最后朝嘶声尖叫的女妓们道:“二楼左手第四间房,里面有付给你们的酬金,随便拿多少,拿到钱就闭上你们的嘴。” 风月场的女子素来比寻常人胆大,听到有钱,忍着恐惧争前恐后跑向二楼,最后,言霁看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掌柜,那掌柜抖得声音都发颤,想说什么半天也说不出声。 言霁觉得好笑,眉眼灿烈地笑了声,悠然道:“放心,不过是吓吓他们,我下的毒并不致命,顶多瘫个一年半载的吧?” 如果服的毒多,确实有可能毙命,全看他们运气了。 掳拐天子,犯下大罪,就该遭到惩治。 原本言霁想过要不就借此被押到官府去,再摊明自己的身份,但后来又想起,这种偏远地方的官差并没见过他,他身上也没证明自己的信物,如何让人相信自己就是皇帝呢。 说不定直接当成疯子斩首了。 言霁让掌柜给他找了一些药物以及一匹马,草草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下,脖颈上的刀伤因为没有得到即使救治,此时皮肉外绽,看起来十分严重。 言霁只绑了条绷带将伤口重新缠好,便骑上马直奔城门。他前脚刚走,掌柜看着满地的“尸体”,吓得依然不清,不敢全信言霁的话,后脚就直奔官府报了案,在这种小城,出这样的事也算是一件大案,县衙吓得立刻关闭城门,不过那时,言霁已经成功离开。 出到山关,言霁放了一只信号弹,联系上在边塞暗伏的影三,从影三口中得知京中的局势——如今康乐以一封先帝册立四皇子的遗诏联合几位肱骨大臣,强势把持朝堂,昭告摄政王为谋权势,竟私改遗诏扶持十一皇子上位。 宗室亦被说服,他们之前就对先帝册立十一皇子颇有疑虑,从古至今,和亲公主诞下的皇子并没继承权,更何况这位皇子实在没有出彩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一截朽木。 以至于印着玉玺印泥的先帝遗诏一出,朝野中倒戈的人不在少数,但依然有更多的大臣,在静观其变。 如今的京城,已然刮起一场飓风,暗角里躲藏着数不尽的恶兽迫切地将人撕碎吞噬,这场飓风中心,站在权利鼎峰的那几个人,总有一个将被风刃撕碎,才能平息这场令风云变色的巨变。 这个人可能是康乐,也可能是顾弄潮。 第32章 云纱霓裳的婢女低眉敛目, 端着托盘绕过亭台楼榭,穿过九曲长廊,停在一间半敞开的门扇前, 抬手敲了敲。 听到里面的人喊进, 婢女才推开门迈步进去。 一个云鬓薄衫的女人坐于镜台前,涂着蔻丹的手指捻起一张红纸, 含在嘴里抿了下,复又松开,看着镜中依然难掩苍白的面容, 轻叹了声,道:“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婢女将托盘往前递出, 女人揭开盖在上面的红布, 瞧着花色鲜艳的礼服,眼底展露出的野心不合那张柔情似蜜的脸。 这是她让京中最巧手的绣娘加急赶制出来的, 康乐摸过滑腻柔软的面料,脸上却没大功告成前的欢欣,婢女看出郡主似有心事, 询问道:“可是有哪不满意?” 康乐道:“越是临近, 我越是有些不安, 摄政王那边可有动静?” 婢女勾起一个笑:“郡主尽可放心,摄政王如今已是虎落平阳,构不成威胁。” 康乐闻言冷冷看了她一眼, 婢女不知道自己怎么着惹恼了主子, 瑟瑟发抖地捧着托盘跪在地上。 “下去吧。”康乐看她糟心得很,虎落平阳的后一句正是“被犬欺”, 这丫头可真不会说话。 婢女放下礼服躬身告退, 这时启王错身迈进屋, 哼着小曲心情颇为愉悦,一看桌上放着的礼服,就伸手展开来看,赞叹道:“阿姐穿上肯定好看!” “这么大个人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康乐点着自己弟弟的额头往后一推,越看他心里越烦闷。 启王嘟囔着:“你最近脾气怎么这么大,明天遗诏一公布,我们作为最后一支直系的皇室,皇位定会落到我们手里,阿姐你还在担心什么?” “你真当夺位是儿戏不成,我只是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来。”康乐拧着眉,自己也无法说明白心里的感觉,然而启王完全没放心上,正满怀期待地等着明天的到来。 届时,他就是九五之尊,傅袅不肯,他也有手段得到,天下美女,他只要想要,全都手到擒来。 言霁那小傻子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暴殄天物! 启王踌躇满志道:“阿姐,你就是多想了,前段时间顾弄潮派兵来围府搜查的时候,你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还让我立刻去转移小皇帝,那架势把我也吓坏了,最后顾弄潮还不是什么也没搜到,别说小皇帝了,就是那间暗室都没靠近。” 提起这事,康乐依然心有余悸,当时局势很不利,若是被搜到言霁在他们这里,他们就算有遗诏也难逃降罪,她都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但后来怪就怪在,顾弄潮只在门口站了会儿,就又撤兵离开。 之后局势朝着他们一面倒,再到如今,即将功成名就。 康乐再度取出暗匣里那封明黄的诏书,仔仔细细查看,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能背下来,也反复对比过字迹,确实跟先帝当年写给父亲的那封一模一样,玉玺印泥亦是不可能有假。 究竟是哪出了问题,事到如今,好像她确实不用再担心了- “王爷,子时了。” 梅无香像是在提醒,又像只是报了个时间。 “嗯。”那声音依然无波无澜,似玉石击冰,缥缈地好似下一刻就会散开。 顾弄潮一袭雪色白衣坐在靠椅上,乌墨般的长发垂落至腰际,他微微仰着头,赏天际的那盘月,眼底落满清辉,照得那张脸圣洁清朗。 不似人前心狠手辣的那位王爷。 一瞬间,梅无香恍然回到了镇国王府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家公子便是这样,常常在深夜独坐至天亮。 子时,是一天中最后一个时辰,亦是一天中的第一个时辰,春秋更迭,亦在于此。子时一过,第二天彻底到来,前一天没来得及做的决定,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顾弄潮依然静坐着,没有任何表示。 只在无声的风动中问了句:“他怎么样了?” 梅无香自然知道王爷口中这个“他”指的是谁,回道:“陛下一些尚好,只是脖子上受了一道伤,一直也未好。” 未了见顾弄潮素来无波无浪的面上皱起眉,补充道:“我们的人一直守在暗处,王爷尽可放心。” 顾弄潮没再出声。 深黑悠远的夜空漫长得仿佛没有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晨曦自地平线破开黑暗,昼夜更替时,像是神使拿着水在一点点将黑暗冲淡、冲散。 最终,天亮了- 京城里所有贵族都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紧闭朱红大门,严令家中所有人不得外出,只有龟缩在熟悉的地方,才能给他们安全感。 而与权利巅峰遥不可及的普通人,则照常往来,对即将发生什么毫无所觉。 一行仗势颇大的车驾从启王府一直行到皇城,康乐手捧遗诏走下马车,她一身盛装,神色平静,依然胜券在握的模样,从宣武门直到朝圣殿。 皇亲宗室、文臣武臣、三朝元老,全都等着那封遗诏面世。 康乐谦卑地将遗诏交给奉天官,奉天官展开看了眼,原本冷然的表情下一刻便僵在脸上,启王俯身在一侧,按捺不住地得意。 奉天官念起遗诏:“庚戌,上崩,遗诏谕文武群臣曰:‘朕以凉德,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二十有七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比者遘疾,日臻弥留。’” 众人跪伏在地,屏气凝神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直到—— “盖愆成昊端伏,后贤四皇子穆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在于庶政,悉有成规,惟谨奉行,罔敢废失,更赖中外多士,左右忠贤,各尽乃诚,以辅台德。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 长长一段讣告念下来,最后一字落下,如石落音定,木已成舟。 如今四皇子已死,唯一有着继承权的就只剩启王。先帝曾亲口承认,若自己无子嗣可登大业,便由其弟启亲王一脉传承。 那些一早就被康乐拉拢的宗室朝臣,纷纷倒戈,以此为缘由拥立启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站出来主持大局:“如今也唯有启王可堪大任,陛下篡改遗诏现已畏罪逃逸,既然如此,启王便代穆王领旨吧。” 顾弄潮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作。 奉天官长长一叹,手捧遗诏朝启王跪下,启王傲然起身,伸手去接,正在此时—— “慢着。”带着笑意的话语传来:“朕怎么就不记得,父皇写过这样一封诏书呢?” 一言石破天惊,朝圣殿丈高的大门下悠闲肆意地走进来一人,逆着光依然看得起那身穿着的明黄衣袍,其上以金线暗织游龙飞鱼,在光下耀耀闪烁,如要破衣而出。 康乐猝然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咬着唇才将即将脱口的疑问咽下。而启王的指尖都已碰到那封遗诏了,在看到言霁出现的那瞬间,奉天官瞬间将遗诏收了回去。 局势巨变。 言霁态度轻慢地扫了眼跪地的诸臣,其中不乏一脸震撼的表情,在言霁的目光扫过的那一瞬间,心虚地将头低下。 “朕记得,每一封即位遗诏都需要三省大臣及宗亲在场,亲眼看着皇帝盖棺论定,印上玉玺,敢问,那些大臣宗室曾在场,写下这份遗诏?” 启王顿时紧张了起来,眼睛直往康乐看,而康乐,很快恢复了淡定,甚至是轻轻一笑。 “自然是有的。” 其实并没有,但她说有,现在就有了。 康乐拿到这封遗诏也是从安插在穆王府的暗探口中得知似乎有这么一个事,她紧随后派人搜遍穆王府,最后命人去刨了穆王的坟,才从中找到这份遗诏。 其实想来,也可以理解,穆王为了不伤害自己的弟弟,选择封存这份能让言霁身败名裂的诏书,做了那叛国贼打算殊死一搏,只为将顾弄潮铲除,但顾弄潮应该是知道有这封遗书的存在,让穆王最后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幽禁至死。 康乐绝对想不到,她从始至终的想法都是错的。 而她得到这封遗诏本就不体面,没法大张旗鼓去调查当时在场的究竟有哪些大臣宗亲,若是之后那些人不站出来作证 她就只能伪造证据。 这一切,早在康乐的预料之中,超出预料的就只有言霁再次活着出现在她眼前。沉下心绪后,康乐道:“烦请当时在场的大人们出面,为康乐证明。” 话音落下,迟迟没人起身,正在启王快要绝望,以为是自家阿姐急胡涂时,一个、两个五个人起了身。 都是三省中的重臣,宗亲里颇有话语权的皇亲。 之前那位主持大局的老亲王,亦在此列。 如果,所有有利的证据都指向康乐,言霁的突然出现,就仿佛在精彩段落跳出来取悦众人的跳梁小丑,但是,言霁却笑了 小皇帝笑起来靡丽无双,那张矜贵娇艳的脸耀耀生辉,只不过细看,那仿佛是在嗤笑站起来的这五位重量级人物。 大臣们很难相信,面前这人就是之前朝堂上听着他们讨论一脸呆滞的皇帝陛下。 “真要让你们失望了,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是你们的人生太无聊,想要寻些刺激?”言霁走到康乐面前,脸上依然按带着笑。 他道:“胡贡,将那份‘遗诏’给朕。” 胡贡正是那位奉天官,闻言捧着遗诏递给言霁,启王看得两眼赤红,呵斥道:“众目睽睽之下,你难不成还想毁了这封诏书不成?!” “自然不是。”言霁怜悯地看了启王一眼,又笑盈盈地看向康乐:“朕毁了,岂不正和你们的意。” 言霁将那份诏书摊开摆在众人面前,又从一早就被吩咐去取玉玺的德喜那,拿过玉玺,映上红印,就盖在遗诏的旁边。 这实在是一件大不韪的事,在场之人纷纷看得目瞪口呆,连指责,都不知道该如何抉词。 只有自始至终沉默不言的顾弄潮,在看到言霁一番动作后,垂下了眼睫,嘴角无声勾起。 原来如此 言霁从一开始想要扳倒的就不仅仅是康乐一个,他将整个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全都算计在其中。 那个在七年前给他回春/药的小男孩,真的长大了。 言霁轻慢道:“请你们再将朕平日里发出的诏书拿出来,对比一下这两样印记可有不同。” 大臣们面面相觑,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收到过御诏的人,纷纷命下人去取,在这段时间,朝圣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诏书被取来了,其中有先帝曾发下的,也有言霁继位后发下的。 而令众人如遭雷殛的是,所有诏书上所盖玉玺的纹路,都是一模一样的,但与言霁手上那封遗诏上的两个泥印,却有着细微的差异。 这个差异旁人很难会注意到,只有长期与玉玺打交道的几位军机大臣,留意到不同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分明看到言霁用手里的玉玺盖下去的泥印,莫不成玉玺是假的? 言霁像是看出他们所想:“玉玺当然不可能有假。” 康乐此时已然面色惨白,她不敢置信,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诏书归还给那些大臣后,言霁这才慢悠悠地解释道;“先帝觉得朕痴傻,容易被人蒙骗,为防大崇江山遭人骗去,秘密聘请能工巧匠,在玉玺里做了一个活络的机关,正常情况下,玉玺盖出的印记就是这份‘遗诏’上的模样。” 一人迫不及待地提问:“那不正常的情况呢?” “不正常的情况嘛。”言霁握着玉玺的手指轻轻一动,也不知道他动了哪里,接来下来让众人以为眼花的是,同一个玉玺,盖出的泥印,却出现差别——跟大臣们手中那些诏书无异。 “这才是玉玺正确的刻纹。” 言霁翘起嘴角,直直看向康乐:“那封‘遗诏’,是假的。” 夺权中的博弈,胜负从始至终,只是在那一瞬间。 康乐知道,自己败了。 她浑身脱力地跌落在地上。 在堕入绝地的那一刻,康乐终于理清了所有事端,她愤恨地、怨毒地盯着言霁,嘶声道:“你骗了我!” “是的,朕骗了你。”言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这封‘遗诏’是朕写的,仿了好几个月的字迹呢,还好,你没让朕失望。” 康乐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哪会有人,自己将自己送入虎口,就为了逼她那千分之一的几率造反! 疯子、疯子、疯子! 从百花宴上对她一句调侃开始,这步局就已经布下,赐婚王侍中、穆王府暗探的调查、预选傅袅为后,钦天司一行,全都是在引她上钩。 她为什么为什么就没能发现。 明明她又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对劲,怎么就轻易落了套。 对,是这样,顾弄潮占据了她太多注意力,潜意识她总认为真正的对手是顾弄潮,而言霁再多手段,也不过是顾弄潮操控的傀儡,真正需要对付的,只有顾弄潮而已。 她忽略了,言霁会主动去夺权。 言霁从康乐眼中看出浓浓的怨恨,他依然面不改色,反而说道:“如果你想报复我,或许只能下辈子了,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否则你连见到我的机会都没有。” 康乐胸口一窒,接着一口鲜血吐出,过往那张柔和美艳的脸,此时全然扭曲,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看到言霁那双昂贵的靴面。 最后,她意识恍惚地问道:“你就不怕,顾弄潮废掉你吗?” 言霁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我怕,可这明明是他逼我的啊。” 一边叫他乖乖听话,一边逼着他快速成长,不给他任何退路,不给他多余的眼神,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都达不到他的期许,而终点依然是一柄架在他脖颈上的钢刀。 围困皇城的邶州兵马恐怕也已经被控制,才能让言霁悄无声息进来而自己却没收到任何信号,康乐自知此局已定,她所有的作用都已经耗尽,依然成了一颗废子,再无转圜余地,就要咬碎一直压在舌下的毒丸,关键时刻,言霁察觉到她面部肌肉微紧,顿时察觉到她的意图。 一直手掐住康乐的下颌一掰,下巴脱臼无力得酸痛难当,影五收回手,迫使康乐将嘴张开,从里面取出那刻豆粒大的毒丸。 言霁的目光在沾满涎液的毒丸上扫过,森黑幽暗的颜色仿佛引动起灵魂在恐怖叫嚣,垂落睫毛转而看向康乐,道:“同时皇室,朕本不愿同室操戈,没有朕的同意,你休想死。” 康乐的作用在他这里,还远不于此。 启王此时正躲在一群人之后,见康乐被伏,眼眶赤红一片,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霁身上,悄悄往门口的位置退去,而顾弄潮只是不着痕迹一瞥,并没做出任何提醒。 更快,启王退到大殿门口,手握信号弹一拉引线,咻地一声后,一道迅如闪电的亮光朝昏暗微亮的天空飞去,直至最高点,爆破声响彻所有人耳中,天地一霎间亮如白昼,等再次恢复暗黄时,朝圣殿已响起不间断的厮杀声。 “应雯,情况有变,救郡主!”启王轮着脚飞快往外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在追赶他,而他身后,朝圣殿的大门下,只站着面容矜傲的言霁。 这一切,仿佛都在言霁的预料之中,他静静看着启王奔向冲入皇城的邶州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刀剑相撞的嘶吼杀怒声震荡素来安静无声的皇宫,血染丹墀,群臣纷乱。 邶州彻底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遗诏参考:明宣宗遗诏、嘉靖遗诏、英宗即位赦文嘉佑八年四月癸酉。 第33章 “不可能!”康乐看着外面战火连天的场景, 身体脱力下差点滑坐在地,扶着门棱才勉强站稳,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霁, 吼道:“邶州军一直在外面堵住各个进出口, 你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溜进来!” 之前康乐以为自己败了,是因为言霁的出现, 让她以为邶州军已经被控制。 而现在的情况,邶州军明明一点问题也没出,言霁究竟是怎么进入困守近半个月的皇宫的? 厮杀声太大, 康乐哪怕提高了音量,依然让人听不清她这么激动地在说什么, 只有站在康乐旁边的言霁听清了, 转头朝她友好地笑了下。 “朕一直在皇宫里啊。” 幽幽的一句话,让康乐犹如被凉水扯头浇下, 怎么可能言霁不是被他们关在地底,之后转移去了边塞打算送到那边去吗。 就算那群寇贼被收买,言霁逃了回来, 也是进不了京城的, 在时间在线, 更无法做到半个月前就躲在皇宫里,除非有两个言霁。 这个想法一冒出,康乐瞳孔剧震, 目光缓慢地落在面前这位“言霁”光洁的脖颈上, 声音出口时嘶哑无比:“你是假的。” “是真是假,于你现在, 又有何干?”言霁轻蔑地笑了下, 附耳低语道:“郡主, 你败了。” 一名杀手在厮杀中杀入重重护在朝圣殿外的侍卫,速度快成一道残风,手握染血的匕首直奔言霁而来,却在三尺处,一柄长剑斩下,鲜血霎时迸溅在言霁金靴旁,却丝毫没玷污到言霁身上。 言霁抬眸看向挡在他身前的段书白,段书白同时也回头朝他一笑,大大咧咧道:“殿门这危险,陛下还是到里面些好,这些叛贼,就由我来替陛下铲除吧。” 段书白回过身,握紧长剑杀了出去,金吾卫的人从大殿两侧一涌而出,看着架势一早就准备好了,而当言霁看向角落处,顾弄潮已经不见身影。 德喜在混乱中带人来到言霁旁边,千呼万唤地请他进里面避避,临走时,言霁看向神色涣散的康乐,吩咐道:“将她关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食物单独准备,别让她死了。” 闻言,康乐冷冷看着言霁笑了一声:“我不会交代任何事,劝你现在就将我杀死镇压邶州军更实际。” “真的吗?”言霁像是在思索可行性:“你弟弟启王走上你应走的道路,就算这样,你也什么都不会说吗?” 他很真诚地发问,康乐一瞬间攥紧了手,目光从阶梯上方越过重重混战杀伐的人,在飞溅的鲜血中,落在一脸焦急远远眺望着这边的启王脸上,在启王身边,是出任邶州掌军的应雯,再后面,是一支黑衣黑帽,神色肃杀的死士。 “你是故意放启王出去的?”康乐嗓子发紧,浑身颤抖起来。 言霁微微一笑:“相信他能接替好姐姐的差事,为救回姐姐,继续为你背后那人义无反顾地卖命。” “就像你一样。” 从侧后方的门离开朝圣殿后,言霁似担忧地问了句:“太后那边怎么样?” 德喜现在还没从小皇帝刚刚那副生杀予夺的模样中回神,闻言神情恍惚道:“太后回陛下,太后一直静养礼佛,并不知外面发生的变故。”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知道吗。” 言霁目光深幽,手指无意识地摸过脖颈侧面的位置,眨眼间,眼中又已恢复清朗澄澈,嘴角缓缓翘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京城四处码头被严密封锁,水路商路严格盘查,无数玄铁冑甲的官兵带着武器闯入各大铺子酒楼,商贾落马,运营商脉被封,一根枝叶被抓,底下盘结复杂的深根连带全被拔起,一时间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主人,这些都是从启王府的账房里搜来的账本,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在京城里盘根的各大店铺,账面都在其中一间暗室里。” 影一按动书格里的机关,硕大的书架从中被分开,一个深黑向下的阶梯出现其后,当风涌入时,石壁上的灯盏从前往后依次亮起,所照之处长得看不见尽头。 这里影一早已查探过,正当言霁要迈步进去时,空旷的脚步声从暗道里响起,一个人影被光影照亮,薛迟桉提着比他半个人还大的箱子费力地走来,喘着气喊道:“陛下不必再进去,东西我都弄好带出来了。” 言霁进去帮着提了一把,薛迟桉看到他时,眼中亮了许多,在看到他脖颈上缠着的绷带后,那点亮度顷刻又暗了下去。 “陛下,你脖子上的伤?” “哦,就是之前被划伤的那道。”言霁并没太在意,将箱子提出来后,翻开里面一本本巴掌厚的账本查看,注意力很快放在了正事上。 “他们每年加起来的收入甚至比大崇下方的一个州县还多,若是再放任这支商队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们的野心将膨胀到朝廷也无法遏制。” 言霁抱着账本盘腿坐在箱子旁边,以极快的速度翻看完每一本加密处理过的账面后,彻底笃定了起先的想法。 康乐能将这支商队做到这么大,是从走私发家,后面陆续涉及上瘾物、贩盐、放贷、租赁土地等灰色地带交易,而让言霁惊讶的是,这走私宫物的贩销链名册上,有个让言霁一看就刺眼的名字——廖平。 廖平从先帝之时,就在暗中勾结康乐,从宫中偷盗皇室对象走私出去,可以说,康乐这么快起家,将商脉做大,廖平可以算得上元老级,在康乐的帮助下,廖平从先帝身边的小太监一跃成为总管太监,更加方便了此后行事。 这一路的升迁,自然又染了不少人的血。 一条条商业连成密不透风的一张网,无数朝廷重臣牵连其中,一牵动便不可收拾,将会造成朝廷重创。 这也是康乐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这次,言霁不惜以自己为诱饵,也要结束这场逐渐以腐蚀大崇命脉去吞金的毒瘤,他才会觉得,自己好受些。 对得起那些对他赋予众望的人。 影一看着瘫在箱子上痴痴笑起来的小皇帝,素来冰封的脸色也难得柔软:“陛下,您走出第一步了。” 薛迟桉蹭过去蹲在言霁面前,仰着头看他。 言霁伸手胡乱揉了把薛迟桉一向梳得规整的头发,抿嘴笑出了声:“等我们的人填补上朝廷如今空出的位置,再发动诸位大臣起旨,请摄政王准许庄贵妃复位封号。” 届时朝廷里有了他的人,不再是顾弄潮的一言堂。 他终于可以将母妃接出冷宫了- 天盛七十三年,秋,宦海风波,国政蒙茸,重臣接连落马,启王叛逃,朝局重新洗牌,秋闱开,陛下降旨,入官名额从三位改为十三名。 状元一名,榜眼三名,探花九名。 一时间,天下学子沸腾,争先恐后涌入上京,开启史上最为鼎盛的“万儒之争”。 离那场宫变过去月余后,皇城再次沉寂下来,言霁一如既往下了朝,便会去永寿宫给太后请安,两人就像寻常母子,闲话家常,偶尔言霁也会随太后礼佛,太后似乎对此生了十足的乐趣,不再像以前一样时不时举办宴会,喜上了清净。 如今朝中对邶州派遣谁去接任军务一事吵得沸沸扬扬,这一位置十足重要,邶州不仅是大崇集商临水的贸易之地,亦临近柔然,地享天险,易守不易攻,是个很有可能就生出“拥兵自握”的反贼之地。 所以,被派去那里的人,定要是一等一的心腹才行,人品也必须刚正爱君。 如今朝臣推举上来三位人选,一名是金吾卫的常佩将军,历经沙场,颇具谋略;二名是塞北的屠恭里将军,塞北如今并无战事,可将驻守那边多余的兵力调遣至邶州,而屠恭里对君王、摄政王都不感冒,不是任何一派。 最后一名是皇城军的邬冬将军,这是位女将军。 邬冬为陈太傅的侄女,邬家与陈家交情颇深,是以,也算得上保皇党一员。 其实,言霁心里早已有了决策,但他想再等等,便任由朝臣们为此吵得沸沸扬扬,面上像是难以抉择。 最近言霁吹了好几日的笛子,房间里的绿植都被吹得枯萎了,木槿穿着青绿色的宫服,正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叶子,一手撑着下颌唉声道:“这几盆可都是进贡来的,价值百两,还说是很费力才培育出来的难得一见的珍品,这秋天一到,还不是都快死了。” 她盛了一勺清水淋下,凋落的花瓣在窗口吹入的风中抖动了两下,又落了一半。木槿一脸肉疼,连忙把窗户关了些。 这一片花瓣,可值好几十银子! 一个仆役三两银子,掰着手指算下来,这么一瓣,可比十几个仆役都贵重。 木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言霁放下笛子看过去,觉得好笑:“反正都是别人送的,值多少钱也不过是他们口头上说多少是多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那也是进贡的东西,哪怕一枝花一株草,说出去都值钱。”木槿小声辩驳了一句。 言霁似有所思地吹了声笛,笛音似乎被什么堵塞住了,甩了甩玉笛,一团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言霁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意义不明的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收起纸条后,言霁道:“要不我们出宫去看看外面的花市,有没有卖一样的?” 木槿眼睛顿时比夜晚的篝火还明亮:“陛下现在能随意出宫了?” “早就可以了。”言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绕过书案让木槿给自己更衣,顺便让德喜叫准备马车,将批下来的奏折让人送去门下省,做完这些,今日份的任务变都算完成了。 祥云腾龙暗纹的锦绸马车驶出宫门,车顶下一角挂着的鸾铃铛铛作响,引路人闻之避让。 从延寿寺街穿巷而过,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镜月湖后面的花市柳巷,此花市是明面字意的花市,而彼柳巷却非明面字意的柳巷,而是暗指。 飞鹤楼就在柳巷前,花市后。 京中各大街上人来人往、毂击肩摩,背着书箧的学儒们新奇地四处张望,各大客栈尽数爆满,酒楼餐馆座无虚席,远远都能听到这些骄子们大声论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浓郁的知识氛围中。 “奴婢觉得,这才叫真正的大赦天下。”木槿撑着窗沿撩开簟卷望着外面,神情向往道:“不是赦免那些曾犯过罪的人,而是赦免那些心怀希望却生活在无望里的人。” 秋闱扩招的政策是顾弄潮提出来的,虽然仅限这一年,但实施下去却依然困难重重,因为牵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但顾弄潮素来都是,决定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止,独断专行地就弄好了一切,整个朝堂只需要按照他的吩咐去运作就行。 比言霁更像一个□□的君王。 这一次与康乐背后之人的交锋,让言霁惊奇的不是此事背后的水多深,牵连的官员有多少,而是这些牵连的官员中,居然没有一个是顾弄潮底下的人。 言霁总有种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顾弄潮的推动和安排,布了一个任由他施展的局,任他玩闹似地去收这个尾,而最初所有的排布,都已经被顾弄潮弄完了。 令人生寒的手段。 就像当初布下一张巨网,让他的皇兄们互相厮杀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在每一个能引起冲突与转变的关键节点。 说不定,这次万般惊险,也不过是顾弄潮懒得自己动手,瞧见言霁察觉到康乐不对劲,便借他的手来铲除这一串朝廷毒瘤,兵不血刃地达到自己最终目的。 所以,其实哪怕他看过天命书,也依然斗不过顾弄潮。 在言霁出神地思索时,马车缓缓停在了花市的入口前,言霁无意间从卷帘的缝隙处看了眼外面,一看顿时愣住了——花市外面,围着一群金吾卫的人。 “陛下?”木槿站在马车下叫他,言霁坐在里面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勉强镇定下来,在木槿的搀扶下跳下马车。 金吾卫的领头是常佩,从这辆非富即贵的马车驶入视线时,就一直在若有若无地留意着,看到下来的是小皇帝后,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抱剑上前行礼。 金吾卫统一穿着朱红色束腰紧袖的内衬,外罩狮首腰带的鳞甲盔袍,只有迎面走来的常佩轻衣轻甲,走动间衣摆下的黑皮长靴绣着金线,一身即将要去相亲的派头,简称为骚包。 常佩一如既往笑嘻嘻的:“陛下怎地来了?” 言霁望眼欲穿地看着花市里面,没等他说完就反问道:“皇叔在里面?” “王爷在处理一些要事,陛下不妨先等等。”常佩拦着言霁往里走的步子,脸上依然带着笑,丝毫没觉得自己拦下御驾有多大逆不道。 言霁眼珠转了下,落在常佩那张不露丝毫破绽的脸上,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为何拦朕?” 常佩无奈道:“王爷在忙” “那朕不去打扰他,朕此次来只是想寻几盆花,过几日太后寿宴,聊表孝心。”言霁恹恹地垂下眼皮,嘴角轻轻往下瘪,那张昳丽璀璨的脸霎时就没了亮度。 任是常佩也不好再拦了,收了手只当没看见。金吾卫的这些个兄弟,哪个能抵得住小皇帝撒娇的。 言霁如愿进到花市里,往日繁华热闹的花市如今被清空,只余争妍斗艳的千百品种的花朵盛烂地绽放最后生机。木槿小心翼翼跟在言霁身后,惴惴不安道:“王爷为何不愿见陛下?” 自从宫变之后,两人甚至没有交集,就连木槿都忍不住害怕。 空气里的芬芳被风吹散开后稍微清淡了些,言霁眯了眯眼,停在一潭水植前面,零星漂浮的碧绿浮萍上生长着莹白色的拒霜花,水质清透得能看到根根细丝往下缠绕的絮根,花瓣层层垒迭,柔软洁白如未上色的绢丝盘绕,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 拿旁边的捞绞捞了一朵放进玉盆里,言霁便觉得自己完成此行任务了,漫不经心地回答木槿先前的问题:“皇叔可能觉得,朕可以放养了吧。” 言霁望着悠悠的蓝天,嘟囔了句:“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就这么急着要跟他撇清关系吗。 第34章 言霁决定主动去找顾弄潮。 这个决定做下的三刻钟后, 他就坐在了顾弄潮的面前,而他刚刚买下的拒霜花朕放在旁边。 顾弄潮坐在窗旁的小桌上,撑着头, 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遮着那双透亮清冷的眸子, 脚踩在阁楼木板上的声音使他从失神中清醒,略微抬了下眼帘, 懒洋洋地看向满心委屈却又强撑着笑容的小皇帝。 他脚边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警觉地竖起耳朵动了动。 言霁怕狗,坐在他面前稍远的位置, 说了句很废的开场白:“真巧啊,皇叔也来花市了?” “查到一些事, 来这里确定下。” 言霁试探地问:“可以跟我说说吗?” 略微抬了一半的眼皮上撩地更多了些, 目光直直落在言霁脸上:“你要见的人,就在旁边的屋子。” 言霁呼吸一滞。 顾弄潮像是觉得无趣, 侧头看着窗外即便是秋季也开满各色各样繁花的花市,说道:“是一个叫清风的孩子吗,我记得是穆王幕僚录事家的公子。” 言霁勾了勾嘴角:“皇叔的记性一向很好。” 微风带着馥郁的花香从两人间吹过, 天际的云涌动着, 似又变幻了一个形状, 言霁看顾弄潮撑着头似要睡着了,皇叔今日好像格外疲倦。 一个暖呼呼毛茸茸的东西贴到了言霁腿侧,言霁吓得往后缩了些, 低头一看, 是那只大狼狗,收着前爪趴伏在地上, 长长的舌头掉在外面, 态度友好地朝他哈气。 在外面, 这只狼狗可比一般人的地位还高,吃食用度全都是按照王府最高的规格,顾弄潮也十分纵容爱宠,就算它伤了人也从不追究,反而会让被伤的人跪在地上朝它道歉。 之前在摄政王府,他一直与这只狼狗井水不犯河水,很早前问顾弄潮,顾弄潮就说还没来得及起名,直到现在也没给他起名。 言霁从衣袖里探出一截玉白的手指,想要揉下这只大狼狗的脑袋,但又害怕地停在半空。 顾弄潮收回想要拉回狼狗的手,眼波往那扫了一眼,”说道:“它似乎挺喜欢你。”顿了顿,又道:“哦,你送的那只鸡,被它连骨头一起吃了,天亮时他的窝旁就剩了几根毛。” 本来还想摸一摸这只大狗狗的,闻言毫不犹豫地缩回了跃跃欲试的手指。 言霁揣着手,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这是清风让人送来的,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所以叫他在花市等我。” 纸条上写着几个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顾弄潮收回视线,懒懒道:“陆零叁是亮灯的时辰,柒壹贰是点灯的房间号和顺序,代表京城从南往北纵向第七方位,至从西往东横向第一方位的第二个房间的意思。” “这是在与人相约见面地点。” “既然你拿到消息,就证明他们是故意透露给你,诱你前往这个地点。” 言霁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了下,在他还没弄清楚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顾弄潮已经将每个数字后代表的暗语都摸透了。 既然顾弄潮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告诉他数字背后表达的意思? “皇叔,这次你又要设计什么,让我去对付飞鹤楼吗?” “这次不需要我设计,你自己就会追究下去。”顾弄潮将那张纸扔在旁边的炭盆里,火星一点点蚕食纸的边缘,黑烟往里扩散,直至一点灰烬都没留下。 顾弄潮闭上眼,像是又要睡着了:“陛下不是想要将亲生母亲接出来吗,你应该知道飞鹤楼是柔然设在大崇对接她的一个据点,飞鹤楼里,有你应该知道的信息。” 言霁不受自控地问:“为什么你们都在阻止我去见她,阻止我将她接出冷宫?” 言霁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清浅的亮光:“如果你鹬习们不放心,我可以让她回柔然去,从此以后再也不与她联系。” “你接不出她。”顾弄潮睁开眼,那一瞬似乎在看言霁,又像是透过言霁看向他身后的某个点:“陛下,你不是已经将康乐扣押下了吗,又任由康乐的弱点启王叛逃,那么从康乐的口中,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为什么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言霁紧咬着下唇,记忆倒回十几天,康乐没抗住心理层面的折磨,朝他开口的那天。 是雨,淅淅沥沥。 幽牢的最深处比天牢还要更加阴森潮湿,四肢缠着锁链跪伏在铺满稻草的地面上的人,已经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单薄的身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 遮挡住的眼睛看不分明,湿发下只有一只沾了血污的唇,微微启开吐出冰冷的语句:“说了,你就更放过启王了吗?” 言霁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面色寡淡地说:“至少,朕应该比你的旧主人仁慈许多。” 康乐缓缓抬起下颌,额发后遮挡的眼睛晦暗无光,深黑如吞噬白骨亡灵的深渊:“我知道的并没有多少,很多都是我猜测推算来的,你如果想听,我可以跟你说。” 她的语气慢慢放低,又沉又轻:“希望陛下听完,能维持您目前的理智。” “在我十四岁刚知事的年纪,在邶州,父亲母亲突发恶疾离世,死前叫我带着年仅五岁的弟弟逃离邶州,但我当时太过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在父亲幕僚的协助下办完葬礼,也始终没有动作。” 那是个冬日,岁弊寒凶,雪虐风饕,落雪使得整个邶州都似挂满了白绸,往生纸飘摇飞在街道上,对面便是启王府。 “先皇以我姐弟年岁尚幼为名,派京中的宦官千里迢迢来接我们入京,赚足了厚德之名,我原也是感激的,随着父亲的离世启王府日渐萧条,入不敷出,遣送了一个又一个家仆,也终于走到了窘迫这一步,就连往日忠心追随父亲的幕僚,也一个个离去。” 先帝照料,那些薄待克扣他们孤女孤儿的邶州高官们,自然也不敢逾矩,那时候,康乐就已经意识到,没有权利将会被人欺压的道理。 京中来的宦官,名字叫廖平,派头很大,一来就替康乐震慑了启王府剩余的部下,坐上前往京城的马车时,康乐抱着五岁的弟弟,还是天真得一无所知。 京城,亦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康乐被带到这里,先帝只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算得上好,也算不上落魄的住宅,便再没看顾过,他们的处境甚至比当时在邶州更要艰难。 甚至一度连启王府众人的伙食,都难以维持。 他们同为皇室,却揭不开锅了。 本来,他们应该是有邶州缴纳给他们田土租银税银,但先帝说他们不会打理,让户部的人暂且帮着料理,收支会直接送到启王府,可来到京城半年之久,康乐从没见过半分银子。 她面不了圣,投路无门,每月发下来的月例根本不够,连启王府剩余的积蓄也全在人情往来中耗光了,可她去求助那些说是跟父亲母亲沾亲带故的官员夫人们,得到的却是闭门不见。 康乐绝望地想自缢,可年幼的弟弟让她连自缢的资格也没有,在这样的绝望维持了一年之久后,有个人来跟她说: “我可以赋予你无尽的财富,让你踩着曾经欺压过你的人,一步步走上顶峰,但你得忘了你的姓,你的名,做我的一条狗。” 康乐手指蜷缩地握住地上的枯草,眼中无神地望着漆黑的虚空:“我答应了。” “他给我介绍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初来接我入京的那个,名叫廖平的宦官,我做起了足以株连九族的走私,再之后,他又给我介绍了许多人,每个人都能给我带来很多生意,可这些还远远不够,我越来越无法满足。”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金殿里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些让她磋磨挣扎的生意,比之不过小打小闹,她在引诱出的恨意中,生出了推翻那位皇帝的想法。 她知道的事情越多,越清楚父亲母亲突然暴毙背后的隐情有多深,也越清楚,当初父亲让她带着逃离邶州是什么意思。 传闻中谦恭友善的皇帝,实则嫉妒多疑,他生下的皇子们,也继承了他的多疑,在风云变幻的京城里争夺不休。 到后来,野心得不到满足的康乐,在温声软语的引导下,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去换取更多她所仰望、所嫉恨的东西,她表面上的玉女,私底下是□□。 跟京城中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腐朽的灵魂外面,罩着一层可以见人的皮。 伪装在人间酒池肉林。 康乐眼睛赤红地紧盯着言霁,嘶哑偏执道:“你都能做皇帝,启王也可以,只要你死了,顺位的继承人里,只有启王合格,我离登天只剩一步之遥,我不甘心。” 言霁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他像是没有听到康乐充斥着浓浓愤恨的声音,出声询问:“那个控制你的人是谁?” “柔然。” 康乐勾起嘴角,毫不遮掩地吐出这两字。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笑得癫狂,摇摇晃晃地拖着绑缚在身上的锁链站起身,从闷笑变成放声大笑,眼角笑出了泪花:“想不到吧,是柔然,你心心念念,母妃的家国啊~” 言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浮动,但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睫毛颤了颤,轻轻落下。 康乐走近言霁,在一步之遥时身上缠绕的锁链崩紧,发出崩到极致的嗡鸣声,但她还在竭力歪着头去看言霁脸上的表情,牢房里的灯光太暗,需要再凑进些,从那张脸上看到痛苦,康乐才能觉得藉慰。 “你一定很疑惑,明明已经有个庄贵妃了,哪怕被关押在冷宫,但她儿子成为皇帝的情况下,她依然是个很不错的棋子,为什么会选择我?” 言霁抬起脸,看着笑得扭曲的康乐,如玉皎洁的脸上平静无波,问道:“为什么?” 康乐没从言霁身上找到痛苦,失望地后撤了些,但随即语气更加执拗恶毒:“因为她应该早就死了。” 言霁呼吸一窒,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一动不动地调整好呼吸,听见康乐慢悠悠地继续道:“通过飞鹤楼跟柔然联系的是我,这么多年以来,飞鹤楼再没试图跟冷宫里那位娘娘取得丝毫联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飞鹤楼的本事,可大着呢。” “所有关于那位娘娘的消息在飞鹤楼销声匿迹,柔然那边一直想接触你,但是没有庄贵妃作为媒介,是很难获得你的信任,可是庄贵妃,若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已经死了,这便是一个死胡同。” “于是便有了穆王通敌一事,穆王是被他们选中最合心意的大崇皇帝。”说起这句时,康乐诡异地笑了一声,她往后退了几步,整张脸几乎湮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唇: “言霁,你知道么,除了你的父皇,还有一个人,对你母妃爱得至死不渝——那就是你最信赖的四皇兄啊。” 略微沉吟的声音缓缓道:“好像是说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孩子。” 随着咯咯咯的笑声中。 轰隆一声震荡天际的雷声降下,闪电割裂苍穹,刺眼的白光从牢房顶端的狭小窗口照入,照亮半身隐匿在黑暗中的康乐。 她身上不断滴落的水中混着猩红,闪光照亮的一瞬间,那张面孔被照得惨白阴森,正直勾勾盯着言霁,嘴角咧到耳后,恍若是地狱夹缝里爬出的恶魔。 第35章 极致的痛苦压抑下, 康乐清醒的一面极端清醒冷静,肆虐的一面亦是极端疯狂扭曲。 言霁从没见过,外人面前似乎永远端正雅致的康乐郡主, 这幅似人似鬼的模样, 这么多年的摧残下,此时的康乐, 或许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她像是诅咒着周围的一切一样,诅咒地说着:“他们有个孩子。” 是笃定的语气。 她说着:“你有个弟弟。” 言霁几度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头晕目眩地快要连坐都坐不稳, 他的耳畔像是耳鸣一样地放出“嗡嗡嗡嗡”的声音,但外表看去, 他依然静默自持, 除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扮演了这么久的乖小孩, 就算剜心剔骨的痛苦也能很好地掩藏在乖巧懵懂的外表下。 康乐攥着铁链,阴冷地嘟囔着:“你们这些站在权势顶端的人,真恶心。” 康乐拿话刺他, 不管真假, 言霁定是要报复回去的, 他静静等康乐笑完,才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呢,康乐, 你难道不恶心吗, 你可知王侍中死前,与朕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向朕求的什么?” “与我何干。”康乐漠然地睨向旁边。 “他求朕, 解除婚约。”言霁嘲弄地笑了声, “自愿削夺官爵承担抗旨之罪,理由是,他说他配不上你。” 康乐遽然顿住,脸色僵硬,攥着铁链的指尖微微发颤,良久后,她闭上通红的眼。 但言霁并不愿放过她,咄咄逼人地道:“配不上的,明明是康乐你,言康乐,你是怎么狠手,将这位高风亮节的清官杀死的。” 康乐低垂下头,看着黑暗里自己的双手,眨眼时那手上染满了血,再眨眼又消失不见,血迹反反复复地消失又出现,手上的血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像是再也洗不掉永远染在了她手上。 爬上这个位置,她杀过的人数不胜数,为什么独独对这个人的印象这么深。 或许,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只有他一个,是完全无辜的好人,宁愿舍弃自己也想要救她的好人。 被她亲手杀死了。 想起那张敦厚和善的脸,转眼间,就倒在她面前,心口插着匕首,血泊流到她脚下。而在被刺入命门前这人还完全不设防地面对着她,耳根微红,似乎正想要说什么。 “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言霁打断了康乐魔怔般在不断重复的话,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引诱你、培养你、操控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康乐坐回起先那个角落,半晌也没回答,她将单薄的背脊抵在冰冷的石墙上,仰头望着窗口外时不时亮起的电光。 或许是外面的雨声太大,又或许是这座地牢太过安静,总之,雨水落在土地里的声音,每一声都那么清晰可闻。 言霁将之前对话时泛到喉头的胃酸压下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如果不想启王” “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叫”康乐喃喃地沉思了下,似乎在这一刻脑子突然变得迟钝,很久才僵硬地说出一个名字。 言霁瞳孔骤然紧缩,他预想过从康乐口中听到很多的名字,但从没想过会是这一个。 雷声一瞬间很大,但言霁依然听清楚了那三个字:“风灵衣。”- 清甜馥郁的花香浮动空中,安静空旷的花市在秋日阳光下依然生机勃勃,恍若夏日百花齐放的时候。 阳光碎影洒在纤长眼睫上,言霁将视线从楼下的花景收回,抬眸直直看着顾弄潮,道:“康乐说,我母妃已经死了。” 他原本是想在拿到米盐商脉后,清扫朝中毒瘤替换自己的人,好让他们联合启奏将庄贵妃请离寝宫,复位封号,但现在 顾弄潮也回视言霁,听到这话也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透彻清冷的眼中倒映着言霁,与他身上的阳光,像是有一种悲悯的神色在蔓延。 言霁轻轻眨了眨眼:“但我不信。” 那双眼中浮现出一层清亮的水光,凝聚在下眼眶,言霁的声音放得很轻,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和迷茫:“怎么会有人,拿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去绑住另一个人呢,另一个人又怎么会在看不到许诺下坚定不移地相信?” “这太荒谬了,所以我觉得,康乐应该是骗我的。” 在那本书里,他的母妃亦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就算之后大崇跟柔然打得热火朝天,这位传闻中惑君的和亲公主也没被两方任何一边提及,如果不是言霁的记忆力却是有这个人,如果不是至今宫中依然有很多信奉于她的人,言霁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 言霁垂下睫毛,碎光洒在眼睛里。 脚边的大犬扭着头蹭了蹭他的腿,发出两声洪钟般响亮的吠叫。 顾弄潮紧抿颜色浅淡的唇,伸手握住言霁紧握的手,慢慢将之舒展开,声音堪称轻柔地说:“你如果想进冷宫看看,就去吧。” 若是早几天听到这话,言霁必然会欣喜若狂,但现在,他却缩回了手,摇头拒绝:“我想先弄清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康乐说他母妃跟穆王这简直无稽之谈,但康乐的目的确实达到了,言霁如今心里鲠着一根刺,非要弄明白才行。 “你恨我吗?”顾弄潮又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言霁看着顾弄潮,许久也没说话。皇帝和摄政王,本来就是两个水火不兼容的存在。言霁觉得,如果捆绑在自己身上肆意操纵的线本身就是假的,那他应该恨顾弄潮的。 顾弄潮的视线粘黏在桌面的木纹上,眼瞳扩散下愈发暗黑,那张唇上的颜色也越来越淡,似比纸薄:“你冒死将康乐一脉连根拔起,却留下我这么大的隐患,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我不可能对付你的,皇叔。”言霁清楚地知道,无论顾弄潮做了多残暴的事,他的目的都是为了大崇,言霁不想象书里一样,对顾弄潮猜忌怀疑。 不知是从何产生的执念,言霁潜意识地不想去对顾弄潮有任何猜忌。 像是觉得很好玩一样,言霁笑着说:“我之所以敢冒着被弄死的风险将自己落入启王手里,就是知道皇叔你不会让我死,你一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保护着我。” 他接着道:“而且,从我给康乐赐婚开始,她就已经注定输了。” 康乐能成为庄贵妃之后埋伏在大崇内部的暗手,就是因为康乐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几乎没人怀疑康乐作为皇室会背叛大崇,这从表面上看对她毫无利益。 也是因此,哪怕穆王落马时牵扯出康乐,因为康乐跟太后有着一定的交情,才能逃过一劫,总得来说,她被赋予重任,就是因为没有人怀疑这个“弱女子”。 而言霁赐婚康乐,让康乐背后的人知道,这步棋已经从暗面转为了明面,背后之人若是不想因此引发两国交战,唯一的办法就是舍弃康乐,转移康乐手底下的所有财产。 而这时,就已经不是言霁跟康乐的战争,而是康乐跟她背后那人的战争,康乐已经被大崇怀疑,只能死死攀附对方,于是,康乐必然会想方设法逃避赐婚,重获信任。 这时,就是言霁反击康乐的最好时机。 假诏书只是一个饵,这条长线从百花宴上见到康乐时,就已经放下了。 “所以,即便我被启王抓住,启王考虑下也会有一成的概率不会杀我,等康乐发现启王脱离控制时,她就只能将计就计,殊死一搏,这个时候,有了九成的概率,他们不会杀我。从他们孤立无援的角度来看,在大局未定前,康乐会将我转移出京,去邶州,或者送去她背后之人手里,以效诚意。” 说到这里时,言霁微妙地停顿了下,澄澈的眼眸倒映着眉目如画的摄政王:“我原本以为每一步都是我自己在走,但当启王抓住我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我坏了康乐的生意。” 思来想去,他除了给康乐赐了个婚外,并没有过其他举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顾弄潮诱哄着、被他杀死的廖平。 “原来皇叔从我继位时,就在布局了,那么早就在加深我跟康乐之间的仇怨,让康乐怀疑我知道她走私一事,对我进行暗杀。” 之后,他们之间的仇怨越积越深。 言霁将手撑在桌上,抬起身体靠近顾弄潮,盯进那双无波无澜深渊般的眼瞳,低低呢喃道:“我们两个互斗,那皇叔呢,皇叔这个黄雀,可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见顾弄潮始终不语,言霁重新坐了回去,轻轻笑了一声。 “我早就该明白皇叔的手段的,这一招,皇兄们可是深受荼毒,在你身边看了那么多次,我也依然着了道。” “不管怎么样,最后的结果不是好的吗,这就行了。”顾弄潮抬手摆弄了两下言霁旁边放的拒霜花,扯开话题道:“送太后的?” 总所周知,太后很喜欢花,而如今太后迷上礼佛后,更尤爱一些具有佛性的话,比如莲花。 言霁也很自然地结果这个突兀转移来的话题:“是木槿说,进贡来的东西只要按个好听的名,一花一草也值钱,我正愁不知给太后准备什么贺礼,就想着,既然进贡的东西能这样,那皇帝送出的东西哪怕是花市随手买的一株花,说它价值千金,它也定值千金。” 自从知道母妃很有可能早就死了,言霁便对太后生了些怨念,他之所以无法接母妃出来,顾弄潮甚至都算其次,反对最强烈的当属太后。 所以,言霁只愿意送些随手买来的东西给她贺寿。 顾弄潮像是猜到了言霁的想法,摆弄拒霜花的纤长手指收了回去,蜷缩在袖子里。 言霁是顾弄潮从十三岁这个定性的年纪带到现在的少年,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里还有针对他的怨念,顾弄潮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在意言霁是什么想法什么感受的,执线人怎么会在意傀儡在想什么,但他却又矛盾地,一次次问言霁恨不恨他。 “我不恨皇叔。” 他们好像有着心灵感应。 言霁微微弯着眼角,眼中却是诉不出的悲伤:“就像皇叔的家人们为镇守边疆而死,最后仍落得谋逆叛国的罪名一样,皇叔不也依然在为大崇谋划,你明明也是恨着大崇朝的。” “皇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崇的子民免受战火,为了我这个废物皇帝能坐得安稳,所以我不会去恨皇叔。” 顾弄潮像是要将言霁看穿:“你怎么能肯定我是为了大崇,而不是拿你当挡箭牌,等铺好路后,将你杀死取而代之?” 那语气冰冷如三月飞霜,言霁不易察觉地顿了下。 然后他说:“梦里告诉我的。”虽然你说的这句也真的实现了一半。 这个话题就这样被顾弄潮无情终结了,场面一度很冷,言霁抱起桌上的拒霜花,待不下去道:“我去看看清风。” 说完就快步离开了这间沉闷的房间,大狼狗追着言霁跑了两步,被顾弄潮无情地拽了回去,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大狗后颈的毛。 梅无香从屏风后出来,很是疑惑道:“疯犬不是见到陌生人冲上去就咬的吗,今天怎么对陛下这么谄媚。” 顾弄潮不自然地别过脸,语调散漫道:“大概狗也嫌贫爱富吧。” 疯犬汪了一声- “什么,风灵衣才是飞鹤楼真正的主人?!”清风被这则消息惊地窜了起来。 “小声点。”虽然知道整个花市都没别的人,但言霁还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捂清风的嘴:“你一直待在飞鹤楼,都没察觉风灵衣不对劲的地方吗?” 清风一脸扭曲地摇了摇头,脸色十分不好:“那张纸条上写的消息,还是他透露给我,我才拿到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间弥漫开。 清风像是觉得有点冷,抱住自己搓了搓胳膊,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你之前、承诺的,现在飞鹤楼的情况你也掌握了,什么时候将我赎出来?” 言霁原本凝重的神色一缓,浅浅笑了起来,那张漂亮的脸蛋霎时如同笼罩了一层摄人心魄的圣光:“我会的。” 他话音一顿:“只不过” 清风:“” 言霁握住他的手,那笑容像极了清风在飞鹤楼看到的,渣男哄骗无知姑娘时露出的模样:“我还想知道关于风灵衣更多的消息,以我们多月来深厚的交情,清风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第36章 小皇帝睁着大大的眼睛, 里面似盛放了万千星辰,澄澈无害,以一副满是信赖的目光注视着清风, 清风的耳朵在这样的注视下一点点红了。 那眼神, 就好像在绝望无助的环境里,只能依靠着他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其中有着哄骗的成分, 清风依然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不过却是道:“我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清倌,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做得到, 别忘了,风灵衣应该已经注意到我了。” “就是因为他注意到你了。”言霁一收澄澈无害的目光, 眸光幽暗,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显得十分冷漠。 这一刻, 面前坐的好像换了一个人。 清风无声吞咽了下,别过头道:“好,记住你的承诺。” 言霁复又笑了起来, 软软地说:“我就知道清风一定会帮我的。”仿佛刚刚那一瞬只是清风眼花一样- 关于派遣谁去邶州驻军一事, 终于在今日早朝时定下来了。 小皇帝像是还没睡醒的模样, 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手背支着下颌,和和气气地说了声“不要吵啦”后, 开玩笑似的道, “既然大家都这么有抱负,那三个人都调遣吧。” 朝上一静, 众位大臣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就听小皇帝道:“不如将邬冬将军调去塞北, 屠恭里将军调回皇城, 常佩将军调往邶州,这样,三个人不都能得到磨炼了吗。” 朝堂上一时更静了,这是要将整个军事重新洗牌啊。将不是任何一派的屠恭里调回皇城,如此皇帝再不会收到摄政王一党的威胁,将邬冬这名亲信调往塞北,能容易掌控边疆一带的局势,看似丢了邶州这块肥沃之地,但换了另两方的太平。 而且,摄政王一党的人本就在推动常佩调往邶州一事,这个结果也合了他们心意他们没理由再拒绝。 一箭三雕。 这确实是小皇帝能想出来的策略吗? 言霁见大家突然不说话了,不由惴惴地问:“有何不妥吗?”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左前方身姿挺拔俊美的摄政王身上,眼神迷惘,就像在求助。 其中一人迟疑道:“老臣认为” 顾弄潮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就依陛下所言。” 常佩后一步走出来来,依旧不着调地笑面:“臣遵旨。” 只有顾弄潮能看明白,这并不是所谓的一箭三雕,而是小皇帝对他的示弱,没人比顾弄潮更清楚,言霁手底下唯一掌兵的保皇党,只有邬冬这位女将军,一旦调离,言霁在京中,只能依靠他这个心怀叵测的皇叔。 顾弄潮目光复杂地看向龙椅上骄纵矜贵的皇帝陛下,言霁撑着头,犯困似地眼帘半阖,也看着顾弄潮,目光对接,似带醉意般的缠绵缱绻,朱红柔软的嘴唇轻启,无声道:“朕相信,皇叔不会让朕失望的。”- 近些日子,承明宫一片愁云惨淡之景,问起承明宫的宫人,得到的回答是没头没尾的一句:“陛下已经玩了近一个月的笛子了。” 还没哪次,小皇帝能持续这么久。 那笛声时而凄厉,时而委婉,断断续续,呜咽如泣难以成调。 在承明宫众多宫人的推搡下,木槿不得不委婉地给陛下送去一个提议:“陛下,您要不要请个老师呢?” “为什么要请师父?”言霁眨着清澈的眼睛,诚心询问。 木槿一时没好说出真实的理由,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师父能让陛下的技艺更高一层。” 言霁笑了笑,道:“朕就是吹着玩,没想要成为乐理大家。” 说罢,他又将玉笛放到唇畔,凄厉尖锐的鸣笛声再次响彻承明宫的上空。 木槿默默将棉团塞回耳朵里,笑容疲惫。 在场只有薛迟桉能对这笛音熟视无睹,甚至安静地撑着头趴在旁边——欣赏。 其实,往好处想,小皇帝的笛音比最初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只不过这个“不知多少”在强大的破坏力前,犹如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在承明宫沉闷的气氛中,阖宫迎来了即皇帝继位后太后的第一次寿辰。 由于仍在丧期,且太后尚佛,这场寿辰太后主张低调,只邀了天子近臣以及各皇室宗亲。 但总人数加起来,也不算少了。 如今已至深秋,夜间天气更凉,也依然没有浇凉众人为太后贺寿的火热奉承之心,各自带着五花八门的奇珍异宝进献,而言霁独具一格,还真将从花市买来的那盆拒霜花送了出去。 太后依然是风姿犹在的年纪,加上养护得当,瓷白娇媚的脸上甚至连一丝皱纹都没,从始至终都带着和煦的笑容,对于言霁送上的贺礼,只淡淡说了句:“皇帝有心了。” 这盆拒霜花莹白透亮,在月色下仿佛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但再好看,也只是从花市里随手买来的,当不起多金贵,哪怕是御赐。 场面都有些安静下来。 言霁浑然不觉的模样,天真乖巧地朝太后贺寿,自始至终看不出一丝破绽,对太后的儒慕之情亦不似作假,未了依偎在太后旁边,同她说起些朝堂上好玩的事。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抚过言霁漆黑亮洁的长发,听他说完,突然提及:“之前你跟傅袅的事耽搁了,要不重新择个日子再去一趟钦天司?” 言霁半依在顾涟漪怀里,仰头望着她,目光有些哀怨:“母后就这么想快点把朕打发出去吗?” 太后失笑道:“还不是大臣们催得紧,叫你赶紧为皇室开枝散叶。”停了停,又道,“就算暂时不想纳后,纳些妃嫔填充后宫也可。” “母后,这事容后再说吧,朕都还未及冠,想多清净几年。”言霁说完不想再待下去,直起身子道,“朕去后面看看,先前在母后这里抄的佛经落在佛堂了。” 寿宴还没开始多久,言霁便离了场。 他真正的母亲不是坐在群臣环绕的欢庆声中,而是处在无人问津的偏僻冷宫,甚至连生死都未明。 言霁走进佛堂,薛迟桉在后面给他提着灯,等推门进去后,率先掌了一盏灯放在贡台上,幽暗昏黄的灯光照亮佛龛里盘坐的金塑像,佛像慈眉善目,眼眸低垂,于葳蕤灯光下显出悲天悯人之情。 言霁在佛前停住脚步,侧过半张脸对薛迟桉道:“你到外面等朕吧。” 薛迟桉应了声“是”,走前将门掩了半扇,他并没有走远,找了个台阶坐下,灯放在脚边,在秋风落叶中,十分耐心地静静等待着。 佛堂内,言霁撩起衣摆跪在蒲团上,点了三支香供在香炉里,抬眸并不怎么虔诚地看了眼垂目微笑的佛像。 后宫里,最敬神明的并不是顾涟漪,而是庄贵妃。未央宫烧毁前,父皇也曾为母妃建造一间独立的佛堂,庄贵妃每日辰时都会去诵经礼佛,晚间睡前点上三支香,宫人们都说,未央宫的一花一草,就染上了佛性。 那棵菩提树更是,生机勃勃。 可是最敬神明的人,如今又落得何等下场。 看了片刻后,言霁收回视线,整理起贡台上零散放着的抄书。 身后响起脚步声,言霁以为是薛迟桉来催他了,没回头道:“马上,将这些东西留在这里,心里太膈应了。” “膈应什么?” 清冷声如金玉相击时余留在山涧间的回音,空旷轻灵,轻飘飘钻入耳中,却吓得言霁脱了手,手里刚整理好的一迭宣纸,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 夜里的晚风从没有半掩的房门吹入,将宣纸卷着边吹着飞得更高了些,烛光颤动,言霁跪在佛前侧身回头,眼中还有未遮掩下去的惊惶。 顾弄潮穿着广袍宽衣,如华似水的冷白色,肩上搭着一袭御寒的玄黑披风,金线祥云腾龙图纹滚边,墨发披在身后,雪衣玉冠,殊容鹤姿。宣纸飘在他脚边,顾弄潮弯身拾起,目光扫过,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诸多经文,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细思后落笔,墨渍落得很厚。 “你杀气过重。”顾弄潮不冷不热地点评了句。 言霁默默拾着落了满地写着经文的纸,神色并无浮动,拾完整理好后,接过顾弄潮手里那张,夹在册子里,这才抬起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皇叔是来找书吗?” 没有开门的动静,而且顾弄潮来的方向是一架多格梨木书架后,那里放置着太后从各处集来的经书传记,若是人藏在后面,从这个方向确实是看不见的。 说明言霁进佛堂前,顾弄潮就在这里了。 顾弄潮侧靠着贡台,见言霁并不怎么会装订册子,很自然地接过道:“送了几本孤本为太后作贺,她叫我放进这里来。” 说完,两人间又没话题了。言霁便老老实实地看着顾弄潮手指娴熟地给整理好的宣纸左中右穿了三个孔,穿过红绳绑好翻页线,动作细致专注,好像这位翻弄皇权的摄政王,此刻只有这一件事值得他去做。 言霁看得失了神,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以前皇叔为他补课时亦是如此专注的神情,哪怕他在太学院每次都排名垫底,顾弄潮都从没放弃给他开小灶。 哪怕是现在,也在教他为君的道理。 “看什么?”顾弄潮撩起眼皮,那本册子早已装订好放在旁边,香烟升起的烟雾袅袅环绕在顾弄潮身畔,顾弄潮倾身靠近言霁,挑眉道:“本王好看吗?” 那一瞬,言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近在咫尺俊美惑人的面容,继而心跳的速度加快,频率杂乱无章。 有些抵不住近距离的美颜暴击,言霁耳朵绯红地往后仰了些,手指揪着衣袖,青涩的喉结滚动了下,目光闪躲道:“皇叔自然好看。” 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风灵衣?风灵衣根本没法给皇叔比。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那道气音似的笑声扑在言霁颤抖的眼睫上,他直起身,目光悠远地落在挡在门外的夜色里。 “为什么将康乐手下的商铺账册和私印给我?” 言霁一时没接过话题,还处在眩晕的愣怔中,恍恍惚惚地就吐出一句:“因为皇叔好看?” 说完,他差点闪了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如覆水般再难收回。 真是美色误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言霁慌张地就要解释,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英年早逝,在那书里,至少也是二十多岁发生的事了。 然而越急越说不清,忽而间,下巴被微微抬起,唇瓣落下一个温热柔软的吻,轻轻相贴,转瞬即逝。 “你是想让我亲你吗?”顾弄潮风轻云淡的模样,就像全然不知此番行为,如何惊扰得言霁内心掀起巨浪狂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道:“可以直接跟我说。” 言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微缩,唇上的温热还没散去,直袭得内心满目狼藉。 佛不语,低眉敛目,慈祥且悲悯。 “我”言霁话说了个开头便顿住了,他看到顾弄潮眼里,没有夹杂一丝□□,里面倒映的人,反倒先不知所措地红着眼尾。 言霁闭了闭眼,缓过心里弥漫开的钝痛,嘴角勾起抹笑意,支起身子贴着顾弄潮,满脸天真烂漫道:“我想要的更多,皇叔也给吗?” 这次,换顾弄潮往后避开了。 满室香烟,令人窒闷,又令人心头怦然,不着调地跳动,越来越快。 而另一颗最先跳动的心脏,却逐渐寂于平静- 半掩的门扇旁,薛迟桉站在门外刚好撞见顾弄潮亲言霁的那一下,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没有停留地转身离开。 第37章 生活再次恢复正轨, 言霁禀行三点一线十分规律的作息,上朝、批奏折、回寝宫。除了一些折磨人的小爱好,例如吹笛子, 再没有激起生活中多少水花。 活得比真傀儡还要约束自己。 对于此前从清风那里获得的消息, 言霁似乎也没有继续探究的意图。 至于言霁叫人送去摄政王府的、他从康乐那里搜查来的各大店铺账本和私印,以及商脉联络的路线图, 全被顾弄潮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给他留了一句话,意思是让他自己学着打理。 言霁便顺势接下, 让影一此前安排下去盯着的人开始收网,以及安排影七去查穆王府传闻中那位“世子”的痕迹。 除此之外, 就无他事。 但当言霁安分了, 朝臣们必然就不会甘心,似乎这天下无事时, 他们反而坐不住地要找些事做,于是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又开始怂恿言霁提一提纳后一事。 纳后的第一人选自然还是傅袅, 那便得再去一趟钦天监算八字命格。 言霁之前本是打算寻个由头拒绝的, 但这次, 他没拒绝,想着娶就娶吧,反正顾弄潮又不喜欢他, 就按照他人生因有的轨迹, 纳后繁衍,再等哪天顾弄潮发疯把他杀了好了。 然而这次反倒是傅家拒绝了, 递上来的理由欲遮欲掩, 说是傅袅身体不好, 恐要耽误些时日。 算八字哪需要身体好不好的? 而且若是以往,以傅尚书的攀龙附凤、一切为自己的前途为先的性子,就算傅袅半死不活,恐怕抬也会把人给按时抬去,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件事推迟? 言霁越想越奇怪,但他跟傅袅不过只见过一面,实在不好过多询问。 但京中的流言蜚语却不会顾忌女儿家的名声,正在宫墙之外传得沸沸扬扬 时节近冬,塞北的屠恭里将军班师回朝,陈太傅的侄女邬冬同时整装完毕,即将领兵前往塞北,两方进行军务交接时皇帝必须在场,言霁总算没理由再躲在寝宫里忙里偷闲,被又推又扯地挪了尊脚。 两方军务必须赶在入冬前交接完毕,否则入了冬,一旦下雪导致路上积雪,调往北疆的行程变慢恐生变故。因此邬冬在一早就料理完皇城军的琐事,只等这最后一次交接。 在此之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得到传信,去了趟太傅府,拜访叔叔陈道渊。 邬冬自小没了父母,家业全靠叔叔帮忙打理,长大后性子便养得有些野,志向从军,背着陈太傅扮了男装去参了军,此后被揭穿,还是陈太傅舍了老脸向先帝求饶,才得到破例,后通过努力一步步升任成了大崇朝唯一的女将军。 曾经那些嘲笑她女儿家的臭男人们,全被她一杆□□打得三天爬不起来。 陈太傅自己没有子女,便视邬冬为子为女,邬冬没有父母,也视陈太傅为父为母,两人间比之寻常人家,虽有疏离,但其中的亲情更显深厚。 邬冬到时,太傅府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地叫她将军小姐,邬冬也都一一回应,一会儿从这个手里抓一把干果,一会儿从摘朵花别在丫鬟头上,一路嬉笑怒骂地进到正厅,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叔,找我呢?” 叔没看到,邬冬倒是看到正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脸蛋裹在长氅的毛领里,一身贵气非凡的衣饰,矜贵漂亮得好像话本里蛊惑人心的鲛人。 但这不是鲛人,而是只龙崽,邬冬是见过天子容颜的,瞬间就认出来了,立刻收起脸上不着调的笑,躬身半跪在地,正色道:“参加陛下。” 言霁眼瞳动了动,往眼角瞄了眼,看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女将军。 陈太傅坐在旁边介绍道:“陛下,这位就是臣的侄女邬冬。” “哦,朕知道你。”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邬冬女扮男装参军一事就有所耳闻,更了解是在那本书里,书中也有写过邬冬,是一个很悲情的人物。 邬冬与她叔叔陈太傅同一阵营,身为保皇党,最后却没能在叛乱中护下皇帝言霁,带着万余人的皇城军拼死突围,想要拿回言霁的尸体安葬,但尸体却被摄政王顾弄潮扣押,与顾弄潮对战五天五夜,是整本书里唯一与之交战不落下风的将才。 但最后她输在人数太少,输在无粮以继,输在全朝廷无人向她,苦撑之下败于宣武门前,万箭穿心而死。 最后,也没能拿回言霁的尸身。 女将军浑身浴血,撑着一杆□□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也满是血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 「对不起,叔,负你所托,黄泉之下,邬冬来向您领罪了。」 若说知晓剧情前的言霁不明白一朝败之为寇,除了丢了自己的命还能有什么影响,那么看过剧情后,看到邬冬战死那段,言霁已然清晰,如果自己输了,会迎来的是什么,不光是自己死,那些追随他的人,也全会被送来为他陪葬。 比如德高望重的陈太傅,比如巾帼英雄的邬冬,以及保皇党数字年迈的老臣。 这也是为什么言霁不想再与保皇党深交的原因,除了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他们。 言霁将邬冬调离京城,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若是哪天他玩得过火,真被顾弄潮杀了,那么希望远在北疆的女将军,能逃过书中写的一劫。 “起来吧。” 言霁无精打采地歪在座椅里,伸手够了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却浮着茶沫并没喝,而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的品阶是?” 连自己手底下掌管皇城的人品阶都不知晓,邬冬很是无语,相比陈太傅经历这种情况多了,要说以前,肯定也是会逮着言霁一番耳提面命,但现在内心风平浪静。 邬冬起身侯于侧,恭敬地答道:“臣从四品,官名明威。” 言霁撑着下颌思索了下:“镇军大将军一衔正好空悬着,你顶上吧。” 邬冬骤然愣住。 就连陈太傅也差点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从椅子里滚下来,赶紧跪在地上劝告:“陛下,万万不可,邬冬尚未建功立业,此番跳阶升职,恐惹人非议,更令那些常年征战的老将寒心。” 邬冬也跟着再次跪下,随从道:“望陛下收回成命。” 言霁垂着眼,神色看不分明,轻声反驳陈太傅的话:“她建过功,也立过业了。”他说的声音太轻,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正厅里因为小皇帝的突发奇想而蔓延开无边的肃寂。 言霁突然笑了一声,给人恶劣贪玩的感觉:“帝王下旨,谁敢非议。更何况,又不是平白无故给你升职,天下可不会有掉馅饼的事。” 邬冬愕然地看向言霁,一时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传闻中呆愣痴傻的小皇帝,但看到言霁玩味的表情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邬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叔叔非要拥护皇室,哪怕皇室留下来的是这样一位,但她也从不去问,只要是叔叔的选择,她都会无条件遵从,哪怕是豁出性命。 想毕,邬冬软下声音,问:“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我们打个赌吧。”言霁兴奋地两眼闪着光亮,使那张本就艳色无边的脸越发摄人心魄,充满灵动与生机,“领军塞北的都未有低于三阶以下,以你现在的职位到了那边恐难掌权,这个职位朕事先预支给你,若你能拿得对应的军功,自是你的,但若不能,去到那边五年之内毫无作为,朕会剥去你的职位,降你为校尉,而你未升任回去前,不得回京。” “你可敢跟朕打这个赌?” 陈太傅素来尚稳扎稳打,闻言不禁皱眉,以邬冬的职位和能力,没必要冒这个险,这等于在坐稳镇军大将军之位前,她得永远待在酷寒肃杀的北疆。 “我跟你打这个赌!”邬冬接下赌约,眼中迸射出坚毅不屈的神色。 言霁嘴角微挑,姿态复又变得散漫:“即日起,命邬冬为镇军大将军,未得军功前,不得归京。”- 两方交接一事进行了大半日,言霁并不懂军务,只等在外面喝茶吃点心,来来往往的士兵见到他纷纷脸色一肃,行了礼飞快跑走,仿佛他是只洪水猛兽。 皇城军军规严明,私下这些兵尉打成一片,但一穿上胄甲,就是铮铮铁汉,百折不挠。 邬冬将皇城军整顿地很好,无人不对这位女将军钦服。也是因此,她才能以少胜多,对阵那么多日。 屠恭里跟邬冬交接完毕,邬冬最后一次整军,邀言霁去观军列阵。站在高台上,言霁看着下方整齐划一的步伐,听着震天洪亮的齐吼,心里也犹然而生出一股豪迈之情。 兵戟划动,突刺,寒光闪过,厚重的兵袍每次动作都撞出砰嗙震响,一声令下,眨眼间便能更换阵容,眨眼又重归齐整,场面恢弘壮丽。 完毕后,领军的邬冬擦着额上的细汗,爽朗笑着来约言霁一同去下馆子。 这朝中上下,恐怕也只有邬冬敢如此没规矩地让皇帝跟他们一群流着臭汗的大兵们玩闹,旁边等着的士兵纷纷汗颜,都想逃跑了。 屠恭里也在场,这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正经严肃地比朝中老古板还瘆人。言霁瞟了他一眼,转向邬冬,摆手道:“你们去吧,朕已经包下千香阁,大家吃饱喝足,朕就不去扫你们的兴了。” 邬冬大笑着拍过言霁的肩:“哪里的话,陛下去了我们开心还来不及。” 旁边的士兵们统一:“=_=” 邬冬凑近言霁,低声问:“千香阁一道菜可贵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雨*兮[团陛下您的小金库撑得住吗?” 言霁斜眼睹她,勾起一笑:“朕最近发大财了,放开了肚皮吃,管饱。” 他最近可能把控了康乐手底下的全部商脉,自己建了支商队笼金,还收刮了康乐在京中的几个大店的库房,从江南那边运送来的金子,甚至让一艘大船差点沉底。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富得流油。 从校场出来后,外面天色昏黄,日暮西斜,言霁领着侍卫在大街上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被他遗忘在脑后的,那串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顾弄潮说的话在耳边回响:“代表京城从南往北纵向第七方位,至从西往东横向第一方位的第二个房间的意思。” ——“这是与人相约的见面地点。” “谁手上有京城的地图?”言霁望向随行侍卫,侍卫们左右看看,纷纷摇头,其中一人道,“皇城军里肯定有,陛下稍等,卑职去要一份来。” 说完匆匆返回顺天府,等了片刻,那人出来,递上一张图纸。 言霁展开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了眼,方方正正的地图如果列成十九个横纵线,从南往北第七纵线是蓥金街,往横去第一格是贫民街的入口,再后面所说的第二个房间 恐怕得去了才能知道。 蓥金街,如名所述,是贩卖金器银什,开玉贩宝之地,这里随便一家铺子每日流过的钱财就足够几十家平民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 大崇朝的等级阶层形成巨大的分水岭,寒门难出贵子,贵门轻贱贫民,也是因此,从寒门出身挤入官场的王侍中,格外了解最底层的疾苦,自己穿着破鞋也要散尽俸禄,为民谋福。 才得那了无上的美名。 王侍中死后,京中再没第二个自降身份的官员。 在蓥金街中央,有座格格不入的破庙,破庙旁边就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与金碧辉煌的铺面比之,这条小道泥泞潮湿,缝隙生满绿植,从没有人管过这里,因为这个庙,和这条巷子,是贵人们颇为不齿的乞丐们的据点。 当然,巷子里也住着许多自力更生的贫民,大崇朝将这种街巷,统一叫做贫民街,就像,他们住的地方,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配有。 纸条上所写的数字,指向的就是这条脏乱污秽的街巷后。 披着长氅的少年站立在破庙前,周围来来往往的富家小姐夫人看到他带着的一队侍卫,自动绕开他,破庙的石阶上坐着几个饿得肌黄面瘦的小乞丐,胆怯又渴望地看着少年,冻得通红的手里拿着破碗,想往前递又不敢。 这些乞儿觉得来蓥金街的都非富即贵,遇到善心的赏他们一点钱,便能让他们好几日吃上热饭,即使在蓥金街得到打赏的概率比其他街还低。赌的成分多少是人劣性之一,所以,蓥金街上的乞丐,比其他街上更多。 言霁的目光从石阶上的小乞丐们身上扫过,若是以往,他定会像看一件寻常存在的东西一样扫过就扫过了,但王侍中这个人的存在与死亡,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对世事的看法,多了一些对底层的共情。言霁的目光停在那些渴望地望着他的乞丐身上,没再移走。 “将钱袋给他们。” 言霁偏过目光看向身后的侍卫,侍卫们纷纷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磕头跪谢的乞丐们。 言霁迈进那间结着蛛网、落满厚厚一层灰尘的破庙,庙里供奉的石像本涂过彩绘,但因常年无人打理而斑驳脱落,现已经看不太清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转向跟在身后的小乞丐,言霁问道:“之前这里可有来过什么人。”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回答:“每日来来往往,很多人。” 言霁又道:“你觉得很有印象的人。” 小乞丐想了想,跟旁边的伙伴们对了个眼神,这才出声:“确实有位印象很深,那位大人是半个多月前来的,穿着黑底绣金线的衣服,脚上的靴子材质很特殊,就算是蓥金街上的人都很少有人穿那个材质,好像挺贵的。” 他们蹲在街边,看的都是别人的脚,大多时候都是根据对方的鞋子判断对方有没有钱。 另一名乞儿补充道:“那位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一来就进了巷子里。” 闻言,言霁拧起眉:“他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长得可好看了。”躲在后面的是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惊心动魄的好看,垂在地上的衣摆缎面淌着光,那双眼很冷,但好像也很温和,唇的颜色有些淡,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垂着,依然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言霁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缩了下,这个形容,完全就是顾弄潮。 半个月前,应该是他在花市见到顾弄潮之前。 第38章 总之, 无论飞鹤楼是什么目的,都得进去看过才知晓。 言霁向几位小朋友道了谢,往贫民街的巷口走去, 身后的侍卫劝阻道:“陛下, 卑职先进去探探。” 望进这条贫民街,破旧狭窄的房屋挤挨在一起, 青石板蜿蜒往上,一眼望去鳞次栉比,斥入眼眸的是昏沉灰蒙的色调, 斜下的灿烂余晖只堪堪落在屋顶,仿佛是施舍来的。 巷子里有的正提着衣篓出来晾晒, 有的正在劈砍柴火, 巷口有几间价格便宜的饭馆、包子铺、面店,现下已经张罗开, 炊烟袅袅地升起,等待逛蓥金街的客人们光顾。 这条逼仄不堪的街巷里,只有蹲在房屋前玩耍的稚童, 生机鲜活, 穿得圆滚滚的, 大人们全都面容麻木、历经风霜。 “不用,一眼就能看到底,能有什么危险。”言霁压下心里异样的情绪, 拒绝了侍卫的提议。 这会儿毕竟已经是晚饭期间, 路过包子铺的时候言霁去买了几袋肉包子分给侍卫填肚子,他在营里一直吃着点心, 现在倒是不饿。 从巷口进去, 或站或蹲在两边的人, 都神色不善地望向这位与整条贫民街格格不入的少年,侍卫啃着包子,依然不忘腾出惯有的右手压着剑柄,时刻警惕周遭。 进来后的第二间房屋门锁紧闭、已经被遗弃许久,瓦顶破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并不像能藏匿之处,言霁停顿了下,继续往里面走。 夕阳格外短暂,没一会儿天光昏黑,街巷两旁零零星星点起烛光,透在窗纸上,外面的人也都回了屋,门全给关上了。 整条街住着人,但是一点声都没有。 侍卫觉得渗人,建议道:“陛下,要不明日再来吧?” “来都来了。”言霁不喜欢半途而废。 整条贫民街的房子几乎都一样地寒碜破旧,只有少数几间看得过去的屋子,路过唯一一座两层木楼后,言霁猛然顿住,他明白了。 这个第二间房指的是特定类型的第二间房,就比如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木楼、或是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泥屋。 言霁更倾向是第二间木楼。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终于停在进来后遇到的第二间木楼前,侍卫得了令,抽出长剑破门而入,言霁随后迈进屋内。 这件木楼内的陈设十分老旧,但明显经常有人打理,地面一尘不染,堂屋内放着一些打猎的工具、几个背篓和一张桌子,角门后是大小两间寝居,挨着后门的屋子是间厨房,言霁揭开锅盖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酸臭的馊味。 看来这里的主人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来了。 “陛下。”去搜查二楼的侍卫站在楼梯口叫他,扬了扬手里的账本:“这是毒窝。” 账本上清晰记着每日毒-品买卖的几率,比如常见的一品红、红麝香、鹤顶红、软筋散、寒食散,以及慎恤胶。 慎恤胶,就是当初廖平那个狗奴才食用的壮阳药。 这东西在市面上十分少见,能令人致幻并刺激性-欲,就算没了命根子,也会产生行房事的错觉,曾经一个先祖皇帝就因对慎恤胶上了瘾,致使宫闱内□□至极,连同朝中也腐朽落败,那位皇帝最后死在了宫女身上。 更不齿的是,还是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角落里。 后一任上位后直接封查了慎恤胶,将此列为禁品,不允许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交易,大崇朝在此整顿下,风气跟着好了不少,不过到近些年,这东西又开始冒了头。 没想到起源就是在这。 账本上该的私印十分眼熟,正是康乐的私章。风灵衣故意将这些留给他看,是为什么 他身边好像没有人跟毒有关。 从锅里煮的东西发酸的程度来看,这里的人也是差不多半个月前匆忙逃走的,本个月前顾弄潮来过,所以,在他收到清风给他的消息前,顾弄潮已经搜查过这里一趟了。 并且在花市撞见时,顾弄潮依然告诉了他数字背后代表的意思。 在言霁坐着思考时,侍卫们已经将整个木楼翻了个底朝天,原以为再没什么线索,正在言霁准备叫他们收手离开时,房屋深处倏地响起一声木板翻转的咔哒声。 有人在黑暗深处骂骂咧咧。 言霁一扬手,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气看向隐隐约约显露出的人形。 “这底下也能关人?太恶心了吧。”那人拍了拍身上,拿着一个东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听声音有些耳熟。 言霁缓下紧绷的神经,试探道:“段书白?” “草!谁啊!!”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过来,才发觉外面居然站了这么多人,一看中间那名少年,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快步走出黑暗,“陛下!” 言霁上下扫了眼段书白浑身泥垢,默默退了半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段书白饶了饶头,欲遮欲掩道:“我就路过。” 言霁笑了声:“路过别人家?”笑后,表情冷了下来,厉声道,“私闯民宅,把安南侯府的公子抓起来。” 侍卫立刻就要动手,段书白急到:“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顿了顿,他将藏在身后的玉佩拿了出来,“是常佩说有样东西拿在这里了,他没空过来,便叫我来取一趟。” 言霁接过那枚玉佩,认出那是傅袅的,之前在金佛寺,傅袅挂的就是这枚玉佩,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月色在玉面泛着莹润的光。 没想到这座木楼下面还有个暗室,侍卫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如果不是段书白突然出来,定是要错过了。 言霁揭开盖在暗室上的木板,正要下去,段书白忙攥住他,道:“我看过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脏得很,你别下去了。” “朕就要下去。”言霁素来喜欢跟人反着来,推开段书白就顺着木梯爬了下去,落地后环顾四周,这底下的空间很大,像是堆货的地方,此时只剩一些燃烧过后的余烬,想必,那些禁药就是堆在这里面的。 再往里走,言霁的视线停在一处,顿住了。 那是一间铁门牢房,门上有仅容一个碗通行的口子,此时铁门已开,里面一个柜子,一个铺着稻草的石床,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窗口。 这是启王之前藏匿言霁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贫民街气味混杂,大多数人都胆小怕生事,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附近的房子几乎全都空着,后面就是一个死胡同,这地方鲜有人至,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地点。 难怪关了他那么久,都没被朝廷的追兵找到。 恐怕启王逃走后,跟他的余党也是藏在这里的,直到被风灵衣卖了。 段书白紧跟着下来,指着旁边那间屋子,道:“玉佩就是在那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这间应该是看守的人住的地方,比关言霁的那间好多了,至少床上有被衾,洗脸架以及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油已经燃尽了。 段书白扯着袖子去遮言霁的嘴鼻,嘟囔道:“这底下烧过些不好的东西,吸久了伤人,陛下还是快点上去吧,下面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朕之前就被关在这里。”言霁看向段书白,无所谓道,“跟大批禁药一起待了那么久,若是中毒,早就无药可救了。” 段书白给言霁挡嘴鼻的手僵在半空。 出去后,回去的一路异常沉默,言霁突然问道:“你跟着常佩学武,常佩即将被调往邶州,你也会跟去吗?” 段书白跟在他身后侧半步远的位置,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本我是不打算跟着去的,那么远的地方,山高水长的,哪有在京城自在。” 言霁顿住脚步,回身看他:“原本打算,现在不打算了?” 段书白自嘲地笑了下:“是,现在不打算了,我想象个男人一样,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护他、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杀尽他想杀之人。” 这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贪念美色的纨绔子弟吗? 言霁笑了起来,略带揶揄道:“究竟是怎样的大美人,将你迷得都改了性子,不当逍遥快活的小侯爷,偏要九死一生当大英雄。” 段书白:“是我历经花场,一见就误了终生的人,他定是世间最好看的,说句艳冠天下也不为过。” 闻言,言霁心里咯噔了下,这小侯爷,可别喜欢的是风灵衣啊。 然而没等言霁再去探听,他们已经出了贫民街站在巷口前了,段书白拱手正待告退,言霁看向他手里的玉佩,终于开口:“你能把这个玉佩给我吗?” 段书白诧异地看他。 言霁解释道:“朕正好借口归还玉佩,去看一看傅袅怎么回事。若常佩问你,你就说被朕拿走了。” 近些日子关于这位准皇后的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段书白也有耳闻,没再迟疑把玉佩给了言霁,还傻愣愣道:“还了玉佩后早些回宫,宫门该要下钥了。” “嗯。”言霁将玉佩揣进袖子里,弯着眼睛乖巧点头。 段书白一步三回头地走在蓥金街辉煌的光影里,慢慢停下脚步,转身道:“这一别或许很久不能相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言霁思考了下,葳蕤灯光中笑了笑:“那便预祝你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拿到玉佩后,言霁并没直接去尚书府。 他从影一那里得到消息,傅袅如今并不在尚书府,就连傅尚书也正翻天覆地在找傅袅,说起来傅袅已经失踪了近两个月了。 这消息傅尚书封得很严,少有人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一个污点都可能成为党敌用来对付他的利箭,傅尚书想要女儿位居中宫,就不敢有丝毫闪失。 所以,即便是拿着玉佩去尚书府,也得不到回复,更有可能面对的是傅尚书的满口谎言。 言霁一路闲逛,站到了摄政王府门前。 从哪里产生问题,就从哪里解决最好。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得知小皇帝驾临,跟过年似地热闹,吴老嘘寒问暖地照顾着,没一会儿言霁身上就多了一件袄子,手里揣了个汤婆子,面前放着五花八门的点心。 之前言霁不饿,这会儿终于觉得饿了,他最想的还是府上厨娘煮的阳春面。 吴老依着道:“先吃点点心垫垫,你啊你,说了多少次,到点不管饿不饿都得吃饭,陛下的肠胃本就娇气,不可再任性下去了。” “知道啦。”言霁眉眼弯弯地问,“皇叔呢?” 吴老顾左言他:“一来就找你皇叔,先把面吃了,多久没见了,感觉陛下又瘦了,不过,好像也高了不少。” 言霁笑了笑,看出吴老不想让他去找顾弄潮,便没再提起。 厨娘还是以前那位厨娘,端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面上还加了一个煎得黄灿灿的鸡蛋,言霁礼貌地道了谢,不快不慢地吃着面条。 厨娘站在旁边,面上的皱纹堆栈在一起,现出和蔼的笑容:“陛下,还是以前那个味吧?” “嗯,跟往常一样好吃。”言霁在外面冻得鼻尖通红,现下暖了,眼中盈出一层浅浅的光亮,吃完后连着将汤也喝完,将空碗递给厨娘,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厨娘煮的阳春面有一股家的味道,除此之外其实比不上千香阁大厨的手艺,但言霁偏爱吃这个,还因为,他能有理由经常回摄政王府。 厨娘端着碗离开后,吴老踌躇完,在旁边轻声道:“今年岁旦,陛下依然在宫里过吗?” 空气凝滞了下,这个话题,总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去年的岁旦。 先帝就是在岁旦的前一月走了。 以往言霁都是在宫里与皇室宗亲貌合神离地团了个所谓的年后,会回到摄政王府与一直等着他的顾弄潮一起,过一个真正的年,一起度过子时。 唯独去年,帝王驾崩猝不及防,龙子相争血染京城,四皇兄拖着病体带着他一起料理完父皇的后事,遗诏下来后,朝野上下几乎没人敢信,那是真正动荡混乱的岁月。 摄政王几乎是踩着遍地白骨,手腕狠厉,行事雷厉风行,让他坐稳了储君之位。 直到入春,他真正成为了大崇朝的皇帝。 那年,言霁是在宫里度过的,一个人睁着眼待在承明宫度了子时,他那时就在想,往后恐怕只能他一个人过岁旦了。 吴老叹息道:“每年陛下都是跟王爷一起过,今年,陛下也回来过吧?” 言霁笑了笑,“好”字卡在喉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之后再说吧”。 耽搁下,宫门已经落了钥,言霁被留在了摄政王府落宿,他借口四下走走,让吴老回去休息,只留下丫鬟小翠提灯陪着他。 摄政王府很大,但因为主人少,显得十分清静空旷,言霁还记得以前镇国王一大家人还在的时候,镇国王府是很热闹的,但如今这一大家人,守着这个忠君为国的镇国王府的,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走走停停间,言霁状似无意地跟小翠闲侃,小翠是府上新来的丫鬟,原本拘束着,几句话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皇帝很好相处,说话也就放开了些。 不知不觉,就扯到了顾弄潮,言霁感慨:“也就他了,朕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不知道朕哪里又得罪他了。” 小翠躬身低头提灯走在旁边照路:“陛下勿怪,王爷这些日是真的有事。” 言霁挑眉:“有什么事比朕还重要?” 小翠笑了声:“自然是没有陛下重要,但也是王府一等一的大事,王府里,恐怕要有王妃了,前几日住进来的。” 言霁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危险道:“顾弄潮要娶亲?” 小翠恍惚觉得温度降低了不少,打了个哆嗦。 转过头,幽黄灯光下,小皇帝依然笑容妍艳,说道:“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第39章 “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闻言, 小翠面露难色:“抱歉啊陛下,奴婢不知那位小姐住在哪个院里,只是看前段时间总是有大夫进出, 这事王爷似乎不想让外面知道。” “恐怕她不是你们的王妃。”言霁道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没再开口,小翠也不敢多说, 默默跟在旁边掌灯。 言霁没再往深处走,回了自己往常居住的寝房,小翠打了热水, 又将汤婆子放进被褥里,做完后言霁也将她遣走了。 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时常有人打扫着, 角落里也一尘不染, 被褥像是新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言霁给自己泡了杯茶, 坐在桌前举起手,食指勾着那枚玉佩的牵绳,看了会儿后, 影五总算出现在他面前, 禀报道:“人应该在卿竹居。” “情况如何?” “守着不少金吾卫, 怕引起动静,没敢靠近。” “知道了。”言霁深吸一口气,收回那枚玉佩, 又问道:“皇叔在哪?” “这几日王爷去了别院, 似乎旧疾复发,不过, 这会儿应该得到陛下到来的消息, 正在赶回来。” 想起别院里的药庄, 那间时刻充斥着浓郁苦涩药香的屋子,言霁眉心紧紧皱了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本书里关于顾弄潮身体状况的描写,并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最后突然猝死。 为什么现实里,顾弄潮却恶疾缠身。 而且在他看到那本书前,顾弄潮已经出现这样了。 快到子时,摄政王府一路上再次燃起了灯,摄政王带着几个兵尉,驱马而归,满身风霜地跳下马背,吴老接过顾弄潮手里的缰绳,说道:“陛下房里一直亮着灯,在等着王爷呢。” “嗯。”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抬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后,又转身看向一旁看好戏倚在门口的常佩,问道,“叫你去拾的东西,拿回来没?” 常佩笑着耸耸肩:“被小皇帝截走了。” 顾弄潮何其聪明,转眼就明白了事情起因,脱了披风扔给吴老,径直往言霁房里去。 这几个月来顾弄潮陆陆续续,将之前安排到言霁身边的线人收回来不少,现下对言霁的行为并不像之前那般一五一十全知道,没成想,这么快就脱离他掌控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言霁裹着棉被坐在石阶上,正犯困地昏昏欲睡,顾弄潮本打算放轻脚步,言霁就像是感应到顾弄潮来了,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视线看到顾弄潮后,就没移开,也再没眨眼。 顾弄潮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替他拢了下身上披着的棉被:“既然困,为何不先去睡?” 大概是夜色太沉、周遭过于静谧的缘故,顾弄潮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得温和。 “我在等皇叔。”言霁抬手想揉眼睛,手腕被顾弄潮攥住拉开,凑近了轻轻朝他的眼睛吹了吹,言霁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 吹完后,顾弄潮直起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能看得出刚休养完的顾弄潮,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情绪十分稳定,不会动不动就崩坏,言霁面对他时的压力小了些,以很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去到贫民街里的第二个木楼了。” 顾弄潮“嗯”了声。 言霁接着道:“看了你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找到了一个你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 顾弄潮勾了下嘴角:“是吗。” “你别想趁跟我说话这会儿功夫让人将她转移走。”言霁抓着顾弄潮的衣服靠近,“外面都是我的人。有些事,我应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硬气也只存在一小会儿,没多久言霁就泄了气,眼神幽怨得像大冬天被大人抛弃在街上的小孩。 “你知道我一定会调查下去,哪怕是将那个木楼里所有东西都烧了,也不会阻止我,所以你就留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给我看,误导我的思路,想要把我支出去。” 顾弄潮赞同地点头:“猜得不错。” 气得言霁抓起他的手,直接一口咬在顾弄潮手背上,磨着牙泄愤,咬了一会儿,松了力道,怕真把人咬疼了,但顾弄潮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伸着手任由他咬。 反倒是言霁眼尾绯红,带着鼻音道:“我要去见傅袅,将她落下的玉佩还给她。” 言霁见到傅袅时,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尚书府的天之娇女,深夜的卿竹居依然灯火通明,外面守着玄甲长戟的士兵,婢女们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黛,时不时有人进入其中一个屋子,没多久又面色憔悴地出来。 时而能听见里面压低的哭声,灯影颤动,傅袅就缩在灯光无法照亮的角落,头发蓬乱,将连埋在膝盖里,卷成了很小的一团。 初冬深夜冷得水面结冰,她依然穿着薄薄一层秋衫,像是感觉不到天气变化,又或者已经冻得僵硬。 顾弄潮语出惊人:“她怀孕了。” 言霁:“??”反应过来立即道,“我没碰过她!”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信没信,言霁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道:“我喜欢的是你,不可能沾染其他人。” 更何况他跟傅袅只在金佛寺见过一面。 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傅袅依然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微微啜泣的声音,几乎快要以为缩在这里的已经是个死人。 言霁不知道怎么面对傅袅,傅袅现在最不想见的应该就是他,最后言霁将那枚玉佩放到傅袅跟前,沉默了一会儿后,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傅袅突然出声叫住言霁。 她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眼睛,那张姣好的面容此时苍白毫无血色,勉强勾着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找来了。” 言霁垂落长睫,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傅袅眼神落寞下来,一眨眼泪水有陆陆续续往下掉:“是在金佛寺,本来我回到尚书府,是想要爹爹上书取消婚事的,但爹爹得知事情原委后,决定瞒下此事,我不肯,从府里逃了出来。” “之后测算八字一事居然仍在进行,没人知道我失踪了,爹爹让我庶妹拿上我的八字红书,替我前往钦天监,我得知了,想要去钦天监阻止。” “然后撞见启王将你绑进马车,启王发现了我,也顺带将我掳走了。” 哪怕遭逢如此打击,傅袅依然口齿清晰,语序不乱,但她显然已是在强撑,眼神飘忽离散,声音带泣:“我在那间地下关了许久,直到郡主一党落马,启王逃匿,他转回来也想带上我,可我不肯,挣扎时王爷找到了那里。” “来到王府,被检查后,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 即使是逃亡,也不忘九死一生想要带走傅袅,不能说启王对傅袅的感情是假,但绝对不能算得光明。 说完后,傅袅终于回答了言霁之前问的问题:“我不知如何打算。” 傅袅抬头看向顾弄潮,勉强笑着问道:“王爷,我可以跟陛下单独说几句话吗?” 言霁也看着顾弄潮,顾弄潮这才挪了脚,转身出去,顺便将门也关上了。 傅袅转眼间跪在言霁面前,磕下一个头,哭声渐大:“对不起陛下,我已经当不起陛下的皇后之位了。” 言霁伸手去扶,又不敢有大动作,他觉得很是无语,连续择的两位准皇后,都出各种各样的意外,前一个是自愿,后一个是被迫,或许他才是天煞孤星吧。 “你先起来。”言霁心生怜悯,扶着她坐到床边,去将旁边挂着的裘衣披在傅袅身上,等她哭声渐止,才道,“你有什么难处,朕都可以帮你。” 一场朝斗,牵连无辜之人,言霁觉得自己该当其责,但之所以发起朝斗,又是为了让更多即将被侵害的无辜人得以安稳,难说对错,只能说造化弄人。 傅袅摇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是我之错,亦是启王之错,跟陛下又有何干,我知道陛下有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成全陛下的心意,才是傅袅一生之幸。” “之前我说多喜欢陛下,其实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陛下这么好看的人,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吧,更何况还如此尊贵,只是如今的我,已经失去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了。” 言霁心想,顾弄潮更好看,为什么没人敢喜欢顾弄潮。 哦,他的上一任准皇后喜欢顾弄潮,下场并不是很好 傅袅接着道:“单留陛下,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王爷的面说,我被启王掳走后,听到一些关于,陛下身世的消息,不知真假,但总觉得,应该告诉陛下。” “他说,庄贵妃在嫁入大崇前,曾被安排献祭给柔然的鬼神,身负一种巫术,这种巫术会转移给至亲至近之人,且对方心甘情愿为之死去,便可奏效。” 言霁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将话入了耳,只觉太过玄乎了。 傅袅看着言霁,眼中泪光闪烁:“启王说,先帝没有被转移,很可能是陛下被转移了这种巫术。” 虽然并不太信,他一直以来都好好的,但为了得到柔然更多的消息,还是出声问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巫术?” 傅袅愣愣地重复当时启王跟她说的话:“一种能让中咒之人自取灭亡的禁术,直至疯魔,不死不休。” “我曾经想过,若为陛下的皇后,作为至亲至近之人,我可会甘愿以自身转移此咒。”傅袅惨然一笑,“我居然退缩了。”- 言霁出来时,顾弄潮依然等在外面,他站在柔亮的灯光下,长身玉立,风姿清雅,衣摆的褶带在晚风中晃动,墨发泄落在肩侧,将他托显得略孱弱。 但言霁见过顾弄潮衣下的身体,那是具颇具男性魅力的身躯,肩宽腰窄,肌理健硕有力,蕴含强大的力量,绝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弱不禁风。 ——他也曾是领兵北征的少年将军。 姜棠清说,喜欢就要追求。傅袅说,喜欢就是成全。 那他的喜欢,又该如何置之。 大概是言霁看得太入神,没察觉顾弄潮已经走到他面前,蓦然回神还吓了一跳,言霁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拉远距离,压迫感稍微减轻了些。 顾弄潮不在意道:“你既然看过了,之后又打算如何安顿她?” 言霁不答反问:“皇叔将她藏着不让我找到,是想要私下处理掉她吗?” 顾弄潮:“她的存在会是陛下的污点。” 若是顾弄潮真心不想让言霁找到,言霁是绝对寻不到这里,他明明留了一线,在被问起时却丝毫不提,言霁忍着心里翻腾的怒气,忍得指尖颤抖:“我不相信皇叔这么聪明的人,能算到我纳傅袅为后会激化启王的怨恨,却算不到傅袅会成为这场政治的牺牲品。” “你是故意的。”言霁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中泛起了血腥,“一面举荐傅袅为后,一面断绝了她为后的可能,你的计划达到了,结果也如你所愿,如果我没收到清风的消息,你是不是就随便找个地方,将她解决掉?” “不对。”言霁摇了摇头,“这不符合皇叔你的美学标准,你应该会在撬完康乐嘴里的真话后,将傅袅怀孕的事公布出去,以傅袅为饵,诱启王上钩,彻底斩草除根。” 而从始至终,以为自己在掌控全局的言霁,不过也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顾弄潮未置一词,又或是默认,但有时候沉默地面对别人激烈起伏的情绪,反而更残忍。 言霁脱了力,靠在朱红木柱,滑坐在地上。他第一次直面了顾弄潮藏匿在深处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无论是姜棠清,亦或是傅袅,顾弄潮之所以敢让朝臣启奏,就是因为知道言霁最终纳不了后,他明明知道一切,却看着言霁为他挣扎痛苦。 “拿我的真心当筹码,你觉得快意吗?”言霁闭上眼,眼尾滑落一滴莹润的泪水。 顾弄潮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抬起言霁的下颌,将脸凑近,吻去言霁脸上的泪痕,轻声言:“本王亲选的人,怎可能让他为她人夫。” 隐忍蛰伏的恶兽,终于在此时露出了锋利带毒的爪牙。 第40章 翌日一早, 言霁提前醒来更衣回宫,却迟迟未见前一日安排来伺候的丫鬟小翠。 心想或许小翠并不知他会起得这么早,天气又冷, 还在睡懒觉吧, 便没有摇铃传唤,叫来影五去打了热水, 洗漱完准备离开摄政王府。 走在路上时,远远瞧见两个侍从正扛着一个滴着鲜血的麻袋匆匆往外走,一路都是血迹, 言霁迟疑下将人叫住,两侍从神色仓皇, 忙不迭将麻袋藏在身后, 跪在地上道:“叩见陛下。” “你们扛的什么?” 一人说话结结巴巴,另一人接过话道:“是前些日子厨房里剩下的死猪肉, 放了许久已经不新鲜,所以我们打算趁天还未亮,拿出去扔了。” 言霁看着藏在他们身后鲜血淋漓的麻袋。 那人挪动身体遮了严实, 提醒预曦正立。道:“陛下, 秽物污眼, 还是别看了。” 言霁点了点头,两人如蒙大赦,重新扛起麻袋往外走。 原本放置麻袋的地上, 已凝固了一层厚厚的血迹。 死猪肉还会流这么多血吗? 此时一直压在言霁心间, 早朝也上得漫不经心,一下朝, 他就问影五情况, 影五说傅家小姐依然好端端的, 言霁这才松了口气。 但疑惑更甚。 周转打听后,只得知上次去摄政王府伺候自己的小翠因家中有事,赎了身契离开。影一得到吩咐,留意小翠的去处,却什么也没再探听到。 言霁想起闲聊时,小翠在星光月色下言笑晏晏,说起进到摄政王府为婢,是天降的好事。 再一想到那留滞下的血迹,言霁只觉遍体身寒- 年关将至,邬冬已至塞北多日,传回信件说明那边情况的进展,期间邻国发生过一次兵痞扰民的事,被邬冬带了一只小队强势镇压,邬冬的名声就传到了敌国,边疆交界的摩擦跟着少了许多。 每次新将调换,敌国在掌握新将的作战风格前,都不会贸然行动,只会开展一些不痛不痒的行为慢慢试探,而邬冬的战术又素来诡变,恐怕塞北会安稳个一两年了。 常佩亦带着亲兵去了邶州,那边的情况言霁就不甚清楚了。 而屠千里这边,影一传来消息,说屠千里跟摄政王最近因一桩政务多有交集。 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唯独飞鹤楼,言霁偏要将那地方晾着,不去理会,即使风灵衣借清风的口给他递了不少消息,诱惑他前往。 期间司衣房的掌事嬷嬷带着手底下的宫女们来承明宫,要给言霁新作过年的冬衣,量完身段后,嬷嬷讨好笑着道:“陛下比三月前又高了许多。” 听闻此话,言霁心情舒朗,随手赏了她一枚金叶子,嬷嬷喜笑颜开地跪地谢恩。 “你给迟桉也量量,他窜得可比朕还快,先前发他的冬衣已经露脚脖了。”言霁拉过站在后面伺候的小孩,推到嬷嬷面前。 薛迟桉略显窘迫地看向言霁,没想到这点细节,陛下都注意到了。 但司衣房可是个王孙贵族做衣服的地方,他不过是个下人,怎敢当得起。 嬷嬷收了钱,又是陛下吩咐,哪怕心里犯嘀咕,也笑着招手让宫女们给薛迟桉量了身段,薛迟桉任由她们摆弄手脚,局促地赤红了脸。 之后言霁还将木槿也叫了进来,干脆地让她们也给木槿量量,木槿的反应跟薛迟桉比同样好不到哪去,一再推拒,言霁看得笑出声,揶揄道:“女儿家总有一天会出嫁的,朕便让她们提前给你做件嫁衣,就当是朕送你的新年礼了。” 木槿停下推拒,红着眼眶道:“奴婢说过,会伺候陛下一辈子。” “朕也说过,不喜欢老宫女,你还是赶紧腾出位置,让好看的小宫女有个近身伺候朕的机会吧。”言霁弯着眼角,眼中却是掩在眼睫下的落寞。 他撑着头翻看桌上的书页,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经过之前的事,言霁清楚顾弄潮不会容忍他身边又过分亲近的人,或许迟早有一天会对木槿出手,还是在这之前,让木槿离开皇宫,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从登基之初承明宫无所不知的眼线,到如今木槿为他扫去一切隐患,让他得已有个喘息的地方,木槿对于他来说不是宫婢,而是妹妹,是言霁唯二想要保护的人了。 没几天,司衣房就将刚做好的衣服送了来,木槿的嫁衣因为工序繁多,还得晚许久。 言霁挑了件让小迟桉换上试试,最近这孩子跟着无影卫学习,起早贪黑,身高像雨后的春笋,几乎是被人猛地拔高了好大一段,已经长到了言霁胸口的位置。 薛迟桉在木槿的帮衬下,脱了衣服赤脚踩在地上,一层层将新衣服穿好,直至胖了一大圈,木槿打他一拳,都感觉不到痛的。 言霁将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替他撩出来,将薛迟桉转了一圈,欣赏道:“还行吧,勉强也能穿出去。” 薛迟桉一直禁锢的内心,在此时发出“砰”地一声细响,似乎有什么松动了。 这衣服哪是还行,用的料子可是江南进贡的蜀锦,经线起彩,彩条添花,一眼看上去就富贵至极。 比起皇帝的衣服,自然是稍次了些,但一个下人穿,恐怕史无前例。 木槿看了一眼,名贵的缎料越发凸显出了薛迟桉的眉眼,这么一看,似乎跟陛下有些相似 同样上扬的眼尾,狭长斜飞的眉宇,但一个艳烈,一个淡漠。 天子之颜不可妄加评说,察觉这点,木槿也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声怪异。 薛迟桉到底心性尚小,得了穿的暖和的新衣,心中亦是安耐不住欣喜,一时失了分寸,张开手扑到言霁怀里,气息轻轻道:“谢谢陛下。” 言霁揉了把小迟桉软乎乎的头发,好笑道:“谢什么,既然朕决定养着你,这些本就是应该做的,以后缺什么跟朕说,别憋着。” 薛迟桉咬着下唇,将头埋进言霁颈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奏折如雪花似地往承明宫送,往承明宫送的,还有一个人,顾弄潮给他安排了起居使。 起居使原本就是必备在皇帝跟前的一个官职,先前因为没有出身清白的人选,此时一直耽搁了下来,直至此次三元的名单出来,经过一番筛选,顾弄潮给言霁选了其中一名榜眼。 这位榜眼相貌平平,为人中规中矩,言霁就连喝口茶,榜眼都会记上一笔:今日陛下喝了什么茶,在什么时辰喝的,喝完是什么表情。 言霁起初懒得管他,最近朝事繁忙,他已经好几日没出去走动了,昏天暗地地批着奏折,兢兢业业、衣宵食旰。但奏折依然越堆越高,像座小山似的,而言霁就如同那愚公,以笔做铲,哼哧哼哧地移山。 起居使便守在他旁边,也哼哧哼哧地记录言霁在批奏折的时候嘟囔了什么,走神了多久,屁股挪动了几次,一个时辰批了多少份。 言霁怒了。 顾弄潮这是安了双眼睛在他跟前? 这月各地都要向朝廷报送总结当地的税收情况、灾害情况等等大事记,以及官员的调遣情况,还有其他考上来的进士,也到了抉择他们去处的时候。既然起居使爱记,言霁便边批边念叨,比如: “今年税收不太好,应该让皇叔去督导督导。” “灾害要花好多钱啊,国库都快亏空了,皇叔连御厨房每日做的菜量都要管控,肯定没钱治灾了。” “啊,这些进士们朕也不知该如何安排。” 言霁说得口干舌燥,起居使记得手腕酸痛,互相折磨了半日,两两瞪眼,言霁率先妥协,说了一句总结:“太多了,皇叔能像以前一样帮我批就好了。” 起居使颤抖地提着笔,记下这句总结。 然后言霁低着头继续批,起居使也放缓了速度接着记。几日操劳下,言霁累得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只要一看堆积成一箱箱的奏折,就想哭。 之后由于政务太多,尚书省也跟着加班加点,这些事必须得在年前批下去,让一年的奔波尘埃落定,整个尚书省的大臣们都跟着言霁一起奋笔疾书,这下言霁连偷懒的机会都没了。 木槿端着茶点站在屏风后往里瞧了眼,心中越发忧虑,这可如何是好,那些大臣能挨得住,陛下可不一定能坐得下去啊。 屏风外是一些官职较低的,处理也都是没那么重要的折子,遇到重要的再放一起送里面去,这会儿无论里面外面,都忙得案牍劳形。 其中一位抬头看到木槿还侯在屏风外,好心提点道:“姑娘还是省着些力气吧,你要是将这些吃食送进去,叫那些大人们看见,才是真害了陛下。” 木槿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是陛下前一顿前前一顿都没吃几口,她总担心陛下饿着了。 此时言霁已经批得目光呆滞,神识离体,下首左手边的肖丞相抬起眼皮撩了一眼后,闭着嘴闷咳一声,吓得言霁手下的笔一松,回过神才发现,走神时他竟然在奏折上画了个王八。 再一看是谁递来的,言霁欲哭无泪,是顾弄潮递来的 言霁悄悄将那本折子塞到坐垫下,决定毁尸灭迹。 这几日摄政王到广陵视察一处新挖掘的矿洞,这折子也是说的矿洞的事,并且还在矿洞里发现一些私造假银的器具,雷厉风行地将工头抓住了,正要押回京处置。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京了。 肖丞相突然出声,将一本折子递到言霁面前,说道:“陛下,您看看这个。” 言霁一眼扫过:“朝贡?” “是。”肖丞相道,“每逢年关,藩国与周边氏族部落都会至大崇敬献,陛下登基第一年,正是个关键节口,必须得安排好诸事事宜,一扬我大崇国威。” 言霁头疼:“这么大的事,要不等皇叔回来处理吧。” 肖丞相沉下脸,声音微厉:“陛下!” 言霁不得不折服:“那先放朕旁边吧,朕想想。” 复又拿起折子仔细看了一眼,言霁面露惊讶,礼部报上来今年朝贡的藩国中,居然有柔然,要知道他当皇子时,从没柔然的使臣来过。 当然,在母妃打入冷宫前,柔然也是每年都来的。 深夜,承明宫点着一盏灯,言霁在自己寝居的书案后,披着衣服继续处理白日里没弄完的折子,今日弄不完,堆到明日只会越来越多。 暖阁内的地龙将屋内熥得暖洋,言霁咬着笔杆,撑着头昏昏欲睡,突听身前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薛迟桉披着头发走过来,两眼闪亮地看着言霁,抿了下唇后,出声道:“陛下,迟桉帮你批吧。” 言霁只觉好笑:“你我字迹不同,那些老臣的眼睛可毒着,会瞧出来的。” 再说,薛迟桉也就勉强认得字,真要让他处理国家大事,未免太难为小孩了。 “你的心意朕收下了,回去歇着吧。”言霁垂下眼睫,明亮的烛火映着他的侧颜,提笔允了手下的折子后放到另一边,继续批下一本。 薛迟桉并没有回去,而是凑到言霁旁边,红着脸小声说道:“陛下,你信我,我真的会,而且迟桉是拿陛下写过的字帖练字,字迹可以跟陛下相差无几。” 言霁正好想松懈下,虽没当回事,但还是将比递给薛迟桉,抽出一张宣纸道:“在纸上写给朕看看。” 薛迟桉提笔,像言霁之前那样写下一个“准”字,字迹清隽飘逸,不能说十成像,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下就连言霁也止不住地惊愕,薛迟桉,简直就是个天才。 言霁在旁边看着,一连让薛迟桉解决了好几本奏折,薛迟桉都处理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会在有错漏的奏折上详细提出解决办法。 看出言霁的不可置信,薛迟桉搁笔收回手道:“迟桉时常在陛下身侧研磨,无聊时会看陛下是如何批复奏折的,便学了些,想以后为陛下分忧迟桉是不是逾矩了?” “无妨。”言霁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问,“迟桉,你有想过当官吗?” 薛迟桉抬头:“没有,我想学好武艺,像影五那样,保护陛下。” “可朕只需要一个影五就够了,你要抢影五的饭碗,不怕他打你?” 薛迟桉目光黯然下来。 言霁道:“你有治国的天赋,或许走上官场才是你本该的归宿。” 薛迟桉似乎有些抗拒,第一次在言霁说完后没有做出回应。 烛台炸起一缕火星,又很快暗下,言霁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想法,至于如何选择是薛迟桉自己的事,而且他还这么小,往后的事早着呢。 言霁打了个哈欠,百无禁忌地将奏折往薛迟桉面前一堆,将宽大的座椅让出些,道:“你帮朕吧,朕先休息一会儿。” 薛迟桉点头,先去把灯光挑亮了些,再垫脚挨着言霁坐下,握起笔杆仿着言霁的字迹批改。 看了会儿后,困意渐渐上涌,言霁撑着下颌,头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薛迟桉浑然不觉,批完手上这一堆,去够言霁旁边那迭时,才发现陛下已经睡着了,他不由放轻了呼吸,手指微微蜷缩。 薛迟桉放下朱笔,想叫醒言霁去床上睡,又怕言霁醒了会继续强撑着批折子,为难下,再一次痛恨自己无论是力气还是能力都这么弱小。 若是摄政王直接能抱起陛下去床上安寝。 最后薛迟桉只能找了条毯子盖在言霁身上,支起身轻轻在言霁脸上亲了下,坐回去继续改着奏折,并且加快了速度,想着将那些不是很要紧的折子处理完,再叫醒言霁去休息。 40-50 第41章 广陵造□□一事竟然跟朝中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有所牵连, 且不光造假,甚至牵扯到朝堂下部卖官鬻爵。 几名进士与涉事之人倾数入狱,听闻摄政王归京时, 面色沉得吓人。 押回京的工头虽不知具体是谁雇的他, 但在酷刑下将所有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大理寺被顾弄潮授命处理, 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祸首。 这其中,有陈太傅的门生,也是在门下省当值, 言霁记得,陈太傅很器重他, 只是常说他心思颇多, 落不到实处。 在言霁还是皇子时,陈太傅为他们的老师, 还经常拿他跟言霁作比较。 此事不容任何人求情,顾弄潮直接领了金吾卫将牵连之人尽数押解入狱,一时间跟他们有往来的大臣们, 自顾不暇, 生怕摄政王的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陈太傅求路无门, 最后求到了言霁跟前。 但言霁说好听点,是皇帝,说难听的, 也只是个工具人。 面对形容憔悴、快要向他跪下的太傅, 言霁不得不先应承下来,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他在朝上了解过此事, 陈太傅的门生涉案不深, 不过也是个中间人, 要捞,是能捞的,但问题在于,顾弄潮此举,意在打压保皇党。 自从言霁铲除康乐的根系,将朝堂重新洗牌后,朝中势力一分为二,保皇党越发壮大,已经能与之分庭抗礼,而且,他们却不懂得收敛,保皇党大多都是古板年迈的老臣,性子很倔,一旦意见相左,定要分个输赢。 顾弄潮迟早会敲打他们,这次不过是个由头。 此番并不是在针对言霁,如果顾弄潮自己手底下的人如此行事,他也是会打压的,所以,言霁更没有理由,腆着脸去求这个情。 送走陈太傅后,德喜叹了口气,跟在言霁身后道:“陛下何必揽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王爷那边恐会生下嫌隙。” “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起居使一一将此事记录下来。 翌日下朝后,言霁穿着衮龙袍,默默跟在顾弄潮身后,思量应该以什么开头,顾弄潮与肖丞相走在前面商量要务,没留意到言霁已经跟了他们一路,直到路过的宫人恭敬喊了声“陛下”,走在前面的两人才回过头。 顾弄潮微微挑眉,眼中没有诧异,仿佛早已预料到言霁会来找他。 肖丞相是个识趣的人,见此躬身告退,等宫道上只剩两人后,顾弄潮朝言霁走去,说起了个不相关的话题:“最近没食欲?” “是有点,天冷了,懒得走动,也懒得用膳。” “臣叫府里的厨娘进宫?” “要不把王姨叫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说完,然后齐齐愣住,顾弄潮率先笑了一声,笑得言霁耳根微红,指尖掐着掌心,暗道自己真是太没出息。 上次的矛盾还没解决清楚,自己便又上赶着送上去,言霁在心里唾骂自己:你怎么就这么轻贱呢。 顾弄潮道:“臣先送陛下回承明宫。” 言霁沉默地点了点头,一路上思虑尤深,到底没敢问小翠的事。 但顾弄潮总能察觉到言霁每一秒的情绪波动,行至承明宫前时,出声道:“小翠是派进王府的奸细。” 言霁愣了下,低声道:“为何同我解释?” 顾弄潮拿眼瞟他:“不是你想听的吗?” 言霁一时哑然,暗暗忖度难不成顾弄潮会读心术不成。心思被戳穿,言霁为之前怀疑顾弄潮滥杀无辜感到羞愧,声音很低地道了声“对不起”。 顾弄潮并不在意:“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臣的确是杀过不少无辜人,只是恰巧被陛下撞见的这一个,不算无辜而已。” 刚升起的一点愧疚,因这一席话打得溃散无踪。 顾弄潮回来后,言霁的工作量肉眼可见地减轻下来,也不用再去跟大臣们坐在一起批折子,这些事,都由顾弄潮代替他做了。 进了承明宫,看到书案上小山高的奏折,也让人送到了自己府里,朝贡一事的安排也很自然得接了过去。 哪怕顾弄潮施加给他过于的掌控欲,同时,舒适圈也只有顾弄潮能给。 在顾弄潮的保护下,言霁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他骄纵任性的皇帝,直到顾弄潮收回给予他的特权的那天。 言霁想借着这点特权,向顾弄潮问问陈太傅那位门生的事可有转圜,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摄政王府的厨娘就将做好的午膳送到了宫里,食盒里的菜一样样被端出来,菜香扑鼻,都是他喜欢吃的那几样。 察觉言霁想说什么,顾弄潮拿眼瞟他:“先用膳。” 厨娘做的膳食依然很香,但坐在顾弄潮面前,言霁颇有心理压力,吃得很慢,顾弄潮一动,吓得差点卡住,弯身呛咳时,面前递来一杯茶,原以为是木槿送上来的,接过大喝几口,抬头一看,顾弄潮站在面前,垂目看着他。 浓密的睫毛掩盖下,看不出晦暗眸色里的情绪。 言霁手一抖,茶水差点洒身上。 “这么怕我?”顾弄潮问。 “不是怕。”言霁将茶盏放回桌上,恍惚道,“只是觉得有点看不懂皇叔。” 居然真的把摄政王府的厨娘叫来了皇宫,只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 顾弄潮坐回去,理了理宽大的袖摆,道:“不是要为陈太傅那门生求情吗,陛下打算如何求?” 言霁哑然 口头上求一求,还不行吗? 言霁乖乖地将手放到桌下,试探道:“我每天都去中书省跟着大臣们批折子,藩国朝贡时绝对不给皇叔丢脸,皇叔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我不会去探究” “好。”一列列还没说完,顾弄潮就应下了。 言霁没反应过来能这么轻易,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俄而羞愧地低下头,轻轻道:“保皇党我会提点他们的。” 比起书里的描述,现在他跟保皇党交际实在不深,说是提点,其实也不过是找陈太傅说清楚。 顾弄潮撩起眼皮,三道细且深的褶皱压在狭长锋利的眉宇下,平白让那双素来漠然的眼有几分柔情似水的韵味。 “陛下,用膳吧。”停顿后,又道:“只需陛下答应臣,一日三餐不可少,如此就行。” “好。”言霁拾起玉箸,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眨了眨眼,悄悄将眼里的雾气逼了回去。 此时交给顾弄潮后,没两日陈太傅那位门生便从狱里放了出来,只罢免了官职逐出京城,陈太傅对此已然感恩涕德,只要能保下一条命就好。然而其他人却有少许不满,摄政王公明严正,从不偏私,这是第一次破例。 但没人敢对顾弄潮说一声反驳的话。 陈太傅进宫来与言霁叩谢,言霁又将之前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陈太傅是个聪明人,知道此祸事最主要的导火线是何,只承诺说会看着他们,不再行先前做派。 他依然要保护言姓皇室嫡系的唯一血脉。 言尽于此,无需多言。因着几番清理下来,先前几代积存下来的朝廷蛀虫所剩无几,大崇王朝上上下下难得清明,风气前所未有得好,而这一切,都是顾弄潮暗中把控的功劳。 也难怪朝臣们这么惧怕顾弄潮。 一日江逢舟照例来给言霁探脉,言霁问起:“如果傀儡爱上劫持他的人,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江逢舟认真想了须臾,回道:“常理下是不会产生这种情况,但如果被劫持的人有着极强的慕强心理,他确实会产生所为‘爱’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本身是不合常理,是病态的。” 言霁固执地问:“所以说,确实是他心理有问题吗?” 江逢舟为难:“可以这样说吧。” 问完后,言霁没再说话,懒洋洋地靠在软踏上,伸出皓白的手腕,任由江逢舟给他把脉,江逢舟探完,在册子上记下,微微笑着道:“陛下的身体并无问题,照常养护着就行。” 不知缘何,突然想起傅袅对他说的那番话,看着江逢舟放进药箱的案卷,言霁问他:“太医署可有历年来各宫的问诊记录?” 江逢舟点头:“是有的。” 言霁随江逢舟去了太医署放案牍的文房,木槿随行,去房里匆匆取了件厚重的狐裘给言霁披上,还想打伞遮雪,被言霁制止。 顶着细雪行到文房,言霁没再让江逢舟陪同,跟木槿走在九尺高书架中,一堆堆案牍放置得十分工整,也有标明日期所属,言霁让木槿帮忙找未央宫二十年来的案卷,依然在浩瀚的书堆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言霁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地看过,没找到丝毫有用的信息,翻完二十年以来有关庄贵妃记载在册的全部问诊记录,又不死心地重头再翻开,这次,他没再看上面的内容,而是数页数。 木槿见状,虽不知是何用意,但也拿了一本帮着数。 言霁数完,道:“一共三十八页。” 木槿放下手中那本:“可这本有四十二页。” 太医署用的书册都是统一的规格,而且都是从库房下放,若不是库房偷工减料,就是有人撕扯了其中缺失的页数。 木槿霎时明白,立刻去找了一本不归属在庄贵妃这一片的书册,同样的外壳,数下来,却有四十九页。 连着一数好几本,都是四十九页,只有庄贵妃的案卷少了。 扯走案卷的人做得天衣无缝,页与页之间没有丝毫被扯过的痕迹,若不是页数,绝不会有人想到庄贵妃的问诊案卷会有缺失,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数。 言霁想到当年母妃打入冷宫,太医署也有几名太医莫名革职,对外的原因是协助庄贵妃下毒行害,但太医实则并没有赐死,而是不知了踪迹。 言霁接手无影卫后,为了探寻当年真相,曾让他们去找过那几位太医,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渐渐的,也只能放弃。但他心里从不肯相信母妃那样善心柔弱的人,连寻上来请求帮助的宫人都能义无反顾地解救,会为了恩宠主动害人。 大家都说庄贵妃是活菩萨,信仰她的人不知凡几,当年母妃更是独得恩宠,地位只在皇后之下,实在没什么好争的。 现下,母妃身上的谜团越来越重,被撕掉的问诊记录、飞鹤楼上的六角灯、大漠之后的柔然,以及虚无缥缈、所谓能让人自取灭亡的咒术。 “能不动声色撕掉太医署案卷的人,定然位高权重吧。”木槿的声音唤回了言霁的思虑,他将堆了一地的案牍放回原处,心上如压着块秤砣般沉甸甸的。 是父皇撕的,还是顾弄潮 能瞒下无影卫的眼线,只有这两位了。 在翻看间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离开文房时已近天黑,让木槿去告知江逢舟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他来过一事后,言霁走进夜色的暗角处,唤来影五。 影五俯首在地,听间小皇帝声音低沉哑涩道:“让影六继续查牵扯进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中的那几位御医的下落。” 影五应“是”,但并没有消失,俄而听陛下再次道:“让影六留意,摄政王京郊别院里的药庄,切忌打草惊蛇。” 这次影五答应下消失在了宫墙下。 言霁无力瘫软地靠着朱墙,莫名其妙得,他总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关联,若是能让言霁找不到的人,也只有顾弄潮,那几位御医,会不会就在别院的药庄里,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吧唧。 第42章 国丧后的第一个新年还未至, 整个京城就活络得格外热闹。 比起去年人人闭门不出恐惹祸上身,今年满街张灯结彩、车马骈阗,喧杂鼎沸之声充斥大街小巷, 孩童穿着新衣成群跑过, 天边绽放开一簇簇璀璨盛大的烟花,时而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丧期已尽, 在藩国使臣来朝时,已重现大崇繁华热闹,酒楼勾栏钟乐声彻夜不歇, 市井瓦舍毂击肩摩,礼部下的人安排将几条主街横挂一连串的灯笼, 一眼望到尽头, 灯火辉煌,其命维新。 这段时间, 百姓经常能看到外夷的车辆驶入京中,有些拖着一个硕大的铁笼,笼里关着珍稀少见的凶兽猛禽, 有些香车舞姬, 行过之地无不暗香浮动, 也有些低调,只拖着长长一列的箱子。 驿站的接待使忙得头晕转向,清点到访名册时, 才惊觉独独柔然的使臣并没至此地落脚。 政务终于赶在年关前忙完批复下去, 瘫在承明宫半日光影,因木槿跟言霁提了一句百姓每当过年都会张罗年货一事, 言霁来了兴趣, 带着薛迟桉跟木槿出宫游玩, 也去张罗张罗年货。 买了些瓜果点心,路过驿站时,言霁微服私访,下车逛了一圈,众人皆不知他身份,一名士兵还企图轰他出去,言霁弯着眼睛笑,让他将接待使叫了来。 看到人,接待使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言霁扶他起来,问道:“各国使臣可都到齐了?” 接待使抹着汗道:“柔然的使者,并不住在驿馆,但有差人来回禀,说是落脚在大崇京城的朋友家里。” 离开驿馆,沿街继续逛着,木槿手上已经快要提不下,身后跟着的侍卫也全都提了好些东西,唯独言霁两手空空,牵着薛迟桉。 薛迟桉另一只手抓着鲁班锁,正低着头拧眉研究,他一只手被言霁牵着,不舍得放开,就只用一只手转动鲁班锁的机关,即便受限,依然灵活地让木槿看得眼花。 木槿移开目光看向言霁紧握着薛迟桉的手,皱了皱眉,不太想要陛下如此接近薛迟桉,哪怕相处了这么久,薛迟桉对其他人依然十分疏离,性子也很古怪,木槿总觉得这小孩没有表现得这么简单。 街市热闹非凡,言霁停在一架面具摊前,看着面前一排排一列列挂得整齐的、奇形怪状的面具,问老板:“就没有稍微好看点的吗?” 老板笑呵呵的:“自己戴,还是送谁?” 言霁指了指薛迟桉,薛迟桉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言霁,听他道:“小孩子就应该多些童趣,别整天死气沉沉的,你手上这个鲁班锁,朝廷好多大臣都解不开。” 薛迟桉将抓着鲁班锁的手藏在身后,眼神无措:“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是想要你活泼点。”言霁接过老板递来的喜娃面具,往薛迟桉脸上一扣,那张板正的小脸顷刻被遮住,换上一张涂着两团艳红胭脂、憨厚可爱的面具。 薛迟桉戴着这顶面具,微微歪了歪头,看起来更显得喜庆了。 言霁付完银子,让老板不用找零,牵起薛迟桉正要离开,一转身猝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撞入瞳孔,准确来说,是一顶面具。 由于太过猝不及防,吓得言霁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到摊桌边沿,一齐排的面具被撞得晃动不止,残影中仿佛在咧嘴大笑。 木槿敏锐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人十分危险,错开一步无声挡在言霁面前。薛迟桉手腕处一柄袖箭悄无声息滑出半截。 那个顶着张恶鬼面具的人反而走近,上身微弯倾向言霁,在面具后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陛下安好?” 愕然闻此称呼,还是从这样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怪癖之人口中,不光旁边的侍卫无声握紧了剑柄,言霁亦是眸色渐深,心生警觉。 “看来大崇的水土果真养人,陛下如传闻中被养得十分好,真是件幸事。”声音隔着一层面具,即闷又厚重,甚至听不清原本的音色。 说完,没等言霁质问,那人就已带着笑声,转身翩然远去,几个眨眼间,一袭乌衣就已掩埋在行来往去的路人中,消失无踪。 木槿紧紧攥着言霁的衣袖,后怕道:“陛下,咱回去了吧。” 回到皇宫,当天夜里,影五禀报街上人流太大,他跟丢了面具摊前那名怪人。言霁翻着买来的年岁,零零散散一样样归类好,对此并没太多反应。 影五猜测:“会不会是启王?” “不会,他暂时没那个胆子出现在朕面前。”言霁抬眸,越过重重夜色,看着虚无的一点,说道,“是柔然的人。”- 年末最后一天,天空下起鹅毛细雪,大清晨宫人们便起来扫雪、张罗布置,言霁也在这样的氛围下醒了,披上鹤氅推门出去,外面雾霭氤氲,暮云叆叇,冰冷的空气见缝插针地往衣服里钻,好似要将人冻成冰雕。 恰在此时木槿抱着一块半人高的浮花玉雕路过,见言霁醒了,放下玉雕跑过来,先是弄好汤婆子塞言霁手里,又给炉子内添了些银丝炭,她忙得顾不上太多,让言霁先在屋里等会,她将玉雕放好后,再来给他束发。 言霁等了会儿,木槿也没回来,坐得无聊,起身找了把伞,撑开披着头发出去了。 突然间,他想去未央宫看看。 自那场大火后,未央宫翻修,言霁便再没去过,翻修得哪怕再像,也始终不是原来的感觉,但或许是接踵而来的事太多,言霁找不到诉说的地方,只能去那里静坐片刻。 至今,父皇已逝世一年,他也当了一年的皇帝,再过不久,他就要成年了。 雪落在伞面上,言霁收伞进了未央宫。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热热闹闹的,唯独未央宫清冷如初,像是被尘世遗忘,独立于此,成为被隔绝的另一处异时空。 菩提树依然生在殿门旁,此时枯枝无叶,光秃秃的树杈积着白雪,远看像是菩提花仍开满了枝头。 言霁站在檐下时停下,垂目看着走廊留下的脚印,看来一大早到这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轩榭廊坊下,一名云鬓朱颜的女人从朱门内出来,锦绣华贵的衣摆拂过门坎,目光虚浮看着天边云霜,启唇诉道:“遥记当年,六宫之中谁人不尊称一声贵妃娘娘,只需一句思恋故土,陛下便差人千里迢迢将那里的衣食源源不断送来,还耗尽心力培植出雪白色的菩提供她赏玩,可惜” 一声叹息飘散在纷飞大雪中,太后看向随后走出来的摄政王,这位与她疏离淡漠的亲弟弟,眼中不易察觉地浮现出一抹动容,转回头道:“沛之啊沛之,你做这一切值得吗?” “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那声音如碎冰击玉,每一道尾音都带着冷冽。 太后抿嘴浅笑:“顾家满门忠烈,哪怕遭逢诬陷构害,亦出不了一位乱臣贼子,有时候本宫常想,若是你真做了那乱臣,宰了小皇帝的头已祭英灵,恐怕,咱们历代的老祖宗都会从墓里爬出来,斥你这不肖子孙。” 顾弄潮垂着眸,并没接这话,霜雪落在他肩头,夹在墨发间,清冷孤寂得好似要与白雪融为一体。 拐角后,言霁收回视线,心道,顾弄潮之前确实对他起过杀意的,直到现在也是,一旦脱离顾弄潮的掌控,他也定会杀死自己。 顾弄潮说他杀了很多人,那么多言霁这一个,也无甚区别,总归他们在顾弄潮的掌心中,都一样脆弱。 无心听顾氏这对姐弟间的对话,迈步正要离开,蓦然听见顾涟漪下一句话,迈出去的脚再动不了半步。 ——若陛下得知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是你揭露散布的,此前的未央宫也是你买通管晖烧毁的,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对你言听计从吗? ——沛之,或许你当个乱臣贼子也挺好的,百年之后下到黄泉,阿姐同你一起向顾氏的老祖宗们告罪。 庄贵妃毒害皇嗣打入冷宫,十一皇子由终生无法生育的皇后抚养,整个后宫再无人可以动摇皇后的地位,种种联系起来,唯二的受益人便是顾涟漪。 顾涟漪走下铺着厚厚一层白雪的阶梯,悠然道:“如今柔然使臣入崇,有些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小皇帝一日日长大,她想要顾弄潮为自己有个打算。 做叛贼,或是做忠臣 微微一动,才发觉在雪里站了太久,双脚已经冻僵。顾弄潮将顾涟漪说的话摒至脑后,思绪在走神时一直萦绕未央宫的一间寝居里,那间寝殿完全复原了火烧前的模样,桌上凌乱摆着字谱,床上放着一个绣工精细的布娃娃,里面的布设奢华又雅致,能看出那里以前居住的主人是个小少年。 不知为何,顾弄潮想起刚到王府时,小皇子懵懂纯真的模样,晚间总不肯自己一个人睡,常半夜间偷偷往顾弄潮的床上爬,顾弄潮久经风波,睡后也保持十二分的警觉,一察觉有人靠近当即就拔剑刺去,好几次险险擦着小皇子的脖颈而过。 哪怕如此,小皇子也像是不知害怕,一而再再而三偷偷爬他床上,有次顾弄潮从梦魇中惊醒,看到自己握着剑,剑刃贴着那截玉白柔嫩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小皇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哭也不叫。 顾弄潮问他:“不怕臣失手杀了殿下?” 小皇子摇摇头,竖起手指拨开架在脖颈上的剑,没心没肺地笑:“霁儿知道,皇叔不会杀我,是以,就不害怕了。” 小皇子睡觉很不安生,手脚动来动去,总想抱着身边的东西,而他身边就只有顾弄潮,所以每每醒来,都会发现小皇子八爪鱼似地贴在自己身上,衾褥下的小脸睡得红彤彤。 原来是因为,在未央宫自己的寝殿里,是有个抱着入睡的布娃娃,而这习惯到了镇国王府,也一时没改掉。 回身正要将门关上,掩去来过的痕迹,眼角余光倏忽瞥见一截靛青的衣角,顺着往上看去,言霁披着一件靛青色鹤氅正站在拐角处,飞雪飘入廊下,泼墨长发略微凌乱,被风吹动,好似也将那单薄的身段吹得摇摇欲坠。 苍茫白絮中,这唯一一抹亮色也快要溃散了般。 他怎么在这?顾弄潮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之色,还未想完,就见小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呛咳了一声,唇畔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顾弄潮慌乱的神色中,再次喷出大口鲜血。 血泼在雪地,如同猝然绽放开的妖艳秾丽的红花。 晕厥感一波波侵袭大脑,眼前突明突暗,言霁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一软,靛青色的身影如破损的蝴蝶坠落,在快要倒在地上时,被快步上前的顾弄潮拥入怀中。 怀中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绯红的眼尾下两扇浓密的睫毛投出鸦羽般的阴影。顾弄潮环过腿弯将人抱起,大步往外走,战场上再惊险的状况也能不动声色缜密部署的人,在此时步履都失了章程。 作者有话要说: 蠢巫怕被咔嚓一下抹脖子,需得解释一下,薛迟桉只是排外得将唯一对自己好的小皇帝当自家哥哥,占有欲是不希望十分危险的大奸臣顾靠近言霁。 第43章 木槿没想到自己刚忙完回来, 没找到陛下不说,再找到时人竟然已经陷入昏厥神志不清。 她没敢想短短这一会儿陛下经历了什么,但总归对将陛下这样带回来的摄政王没有好脸色, 急急将御医请进承明宫, 刻意挤开站在旁边的摄政王,故意挑高声音道:“光被挡住了, 太医怕是瞧不起症状。” 顾弄潮愣了下,移开了些。 殿中气氛一度紧绷,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 大冬天却流了满头的汗,他将手伸过去, 骤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停在身上, 迟疑片刻后,将丝帕拿出来, 搭在那截皓白纤细的手腕上,这才将手指贴上脉搏。 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未了太医收回手, 撩开眼皮看了眼瞳孔, 又看了看舌苔, 检查完站起身,禀明道:“陛下这是急火攻心,心窍一时梗塞住了, 是需要开几服药慢慢疏通调理就好。” 似有未尽之语, 顾弄潮扫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太医抹了把汗,意有所指地说, “这些日子, 莫要再受刺激为好。” 否则铁打的人也会烙下心病。 言霁在做梦, 梦到幼时,常有御医进宫里给母妃探脉,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问母妃可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母妃也只笑着揉揉他的头顶,并不说话。 等大了些,除了例行检查,再很少看见御医来未央宫,言霁本以为是母妃的病好了,但有次在太学院被皇兄气到,提前回了宫,看到御医提着药箱匆匆从殿门出来。 太医署文房里记载的案牍,时间越往后,其上被撕掉的页数就越多,并不是母妃病好了,而是越来越严重,只是因他知事了,便开始瞒着他。 菩提树下有一把藤蔓缠绕的秋千,夏日阳光绚烂,母妃会搂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慢悠悠摇晃,望着那处顶高的楼檐,讲她家中的事。 “母妃的兄长,也就是你舅舅,他是个很厉害威猛的人,母妃走时,他也快要继承家业了,他一心都在宏图霸业上,常忽略了身边的亲情,母妃走的那一天,他因公务未能拖得了身前来送行,恐怕,往后会后悔那日的莽撞吧”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自然是有的,你祖母也不过是祖父的一个妾室,祖父娶了很多人,家中子女繁多,但与我最亲的,只有你两个舅舅,哦,霁儿还不知晓,除了大舅舅,你还有个小舅舅,那日来送行的有祖母,和你小舅舅,小舅舅哭得很伤心,他年纪尚小,只知母妃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母妃轻悠悠地唱,歌谣飘出去很远很远,似想将此传去千里之外的母国。 “你发毒誓!”药香积攒的病榻前,父皇瞠目竖眉,力如铁箍般攥紧他的手,涩哑地嘶喊道:“说你继位后,必会借顾弄潮之手稳定朝局,尔后杀此逆臣,收回兵权、皇权,重振我大崇之威!” “你发誓!” 在素来疼爱自己的父皇厉声催促下,言霁跪在他面前,流着泪立誓道:“今有言霁,在此立誓,若吾继位未能固朝清侧,终此之后不入轮回,为孤魂为野鬼,生生不得安居。” 画面又一转。 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无数宫人跪在承明殿前为贵妃求情,雨日晴空,不曾停歇。 未央宫内,庄贵妃形容憔悴,依然难掩其芳华绝代,一身素衣翩然若仙,靠在凭栏上仔细缝补手中的布娃娃,神情温柔孤寂,未说一语,却流一滴泪。 撞进未央宫的言霁奔过去抱住她,哽咽道:“母妃,霁儿不愿走,就算你真去了冷宫,我也随你去。” 母妃替他擦干泪,将布娃娃推进他怀里,看着他的目光却悲伤得好似泛滥的江河。 “总会有这一天的,就像霁儿愿意为母妃而死,母妃亦愿为心中所护死去,所以,冥冥中注定的一切,总将到来。” 言霁问:“什么是冥冥中注定?” 她道:“就是每个人的归途。” 哗啦一声,画面碎为无数碎片坠入风急浪高的黑海,黑海上,金殿中,一男一女抱着一个稚童,将一个由玉雕琢、暗藏机关的吊坠挂在稚童肉乎乎的脖颈上,稚童抓着那枚吊坠,疑惑地看着他的父母。 “以后若是霁儿继位,无影卫多少会有点用,但朕希望我们霁儿能当个闲散王爷,届时无影卫将护他周全。” 母妃问道:“陛下就不能护着我们母子么?” 时光回溯,更久远的记忆蒙上一层泛黄的胶卷,那年冬至,突然出现一双手,将在岸边玩耍的小皇子推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隔着咕哝升起气泡的水面,这次言霁看清岸上之人是谁。 原来是影二 影二自他接手无影卫就并不存在,影一那里有影二的画像,说影二是上一任帝王安排在接任无影卫的皇子手中的线人。 言霁永远见不到影二,但影二永远在暗处替逝去的先帝监视着他。 明明更久之前,父皇从没打算让他为储君,即便是将暗藏启动玉玺机关、能号召无影卫的吊坠给了他,也只是想让他在野心勃勃的皇兄们手下有所倚仗,当个闲散王爷。 是什么改变了父皇的计划,明明四皇兄,才应该是最后的获胜者。 时间混乱失序,言霁的神识也随之浑浑噩噩,锦被下的脸颊因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得绯红,那对长眉紧紧蹙在一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化为鬼魂的父皇在阴曹地府质问他,为何不兑现誓言,顾弄潮害你母妃,掌你皇权,令你毫无皇帝之威,如今朝堂已清,百姓安乐,你该斩其首级,以正朝纲! 混乱中,他好像与书中描写的那个他融为一体,最后被一柄长剑刺穿心脏,钉死在龙椅上。 剧痛自心口弥漫至四肢百骸,言霁无意识地挣扎,挥手打开替换额头湿巾的手,胡乱地喊道:“那就让我化为孤魂野鬼吧。” ——若他本是忠臣,却要因这个荒诞的理由而被构陷赐死,那就让我死后化为孤魂野鬼,生生世世不得安居吧。 若他为逆贼,所展露的温情不过黄粱一梦,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便是死,也要拖他入葬- 岁末当晚,群臣聚首,藩国及外国使臣坐于下座耳侧,举杯共饮,互相间恭维问候,畅谈古今。 奏乐声起,舞姬迈着碎步翩翩入场,拂衣展袖间暗香惑人,欲拒还迎的眼神勾着人的心魂也随之而去,一时间外来的使臣们皆瞪直了眼,欣赏不同于他们那边柔美动人的舞蹈。 有的人回过神,见上座依然空空,始终不见大崇的皇帝驾临,这摆架子也应该摆够了吧,再将人晾下去,就有失礼数了。 不少使臣都知道大崇真正的掌权人实则是侧上端坐着的那位凌霜傲雪的摄政王,此时摄政王替大崇皇帝出席,按惯例与使臣们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场面话后,就独坐在那处饮酒,旁边立着位抱刀侍卫,以致众人不敢近身。 此时见大崇皇帝迟迟不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被琐事缠住了?” 德喜只能道:“陛下身体不适,今晚恐怕来不了,特命摄政王招待诸位,有失礼数,改日陛下再另请诸位一聚。” 这下,几位使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朝贡之日身为东道主却避而不见,往大了说,是对他们国家的侮辱。 一名身着锦帽貂裘的胡人一拍桌案,震得桌上酒水打翻四溅,他怒而起身,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大崇这位新皇可真是不将人放在眼里!” 一人表达了不满,就会引得更多的人附和,场面哗然失控,顾弄潮面色微寒,将杯盏放于桌上,就如同一声号令,他身后的侍卫拔剑就待动手,千钧一发之时,殿外太监尖细的声音拔高喊道:“陛下到——” 一使臣刚似嘲似讽地说完“你们大崇的皇帝怎地如此娇弱”,紧随着一只金靴跨入殿门,迎面走进来一位殊容玉貌的少年,少年裹在宽大的狐裘中,依稀可见劲瘦纤细的腰身由杏黄色鞶革系之,衣袍上绣着十二章纹。 众臣起身,高呼“参见陛下”。 使臣们不敢置信,大崇新继任的皇帝,竟这般年轻,这般绝世。 刚拍案而起的胡人使臣当下见此天颜,一时失了仪态,面红耳赤地愣怔当场,所有人都坐下了,唯独他一人还站着,言霁落了座,瞥向下方,目光落在胡人使臣身上。 旁边的人扯了扯使臣的衣角,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举杯自罚,未了一抹嘴角说道:“陛下之颜令人见之忘俗,就连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都不及陛下千分之一的风采,帕卓见后失礼,再自罚一杯。” 顾弄潮看向这位胡人使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琢磨从哪处开始下刀。 将男子比作女子去对比,在汉人眼里也实属失礼,而胡人素来豪迈,只说自己心头所想,并不认为有何问题,但不光顾弄潮,大崇的朝臣们见自家天子被如此议论面容,都有些气愤。 在场面不受控制前,言霁撩了下眼皮,轻描淡写地带过:“多谢,胡使请坐。” 他发了趟高烧,本不该喝酒,但有使臣开玩笑地说陛下既然来迟,是不是也当随你们汉人的规矩自罚三杯,言霁迟疑片刻,心道喝三杯也没什么大碍,他此前答应过顾弄潮朝贡时不给大崇丢脸,便兀自倒了酒,正要扬杯,顾弄潮起身截断道:“陛下的酒,由本王代他喝。” 闻此一言,不光大崇的朝臣,就连言霁都愣住了,握着的杯盏抖了下,酒水倾洒指尖,短短这一瞬,顾弄潮已举起酒杯替言霁当下这三杯酒,使臣们皆知摄政王威名,不敢过多为难,笑了两句他们关系挺好,就悻悻地放过了。 一点也不好,言霁撑着头倦怠地垂下眼睫,想起清晨时骤然听见的那番话,心头又止不住泛起痛楚。 皇帝陛下的脸色苍白,全程没说过几句话,真如生了病,才耽搁了时间,实则也确实如此,言霁从梦魇中脱身时,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天际昏黄色夜幕四合,宫中已陆陆续续点起了壁龛灯。 在木槿的不满声中,坚持洗漱换完衣衫,来到这里已经耗尽积攒起来的力气,这会儿言霁恨不得趴在桌子上再睡一会儿。 历年朝贡不光藩国等来见一见皇帝,还得趁此机会交涉两国邻里关系,有仇的化仇,友善的巩固,也有美姬舞女进献才艺,使臣们盼着皇帝能看上个收入后宫,他们也可为此提点条件。 然而才艺表演结束,从始至终座上的年轻皇帝连一眼都没往下瞥,另使臣们无语的同时,也在怀疑这位新皇可是那方面不行。 同样失望的还有千里迢迢奔赴而来,在大冬天身着薄衫献舞的美姬们,她们可是为了这一支舞练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想到费尽心力地挤眉弄眼,被抛媚眼的却是个真眼瞎。 但若是不能被皇帝看中,能被旁边这位摄政王瞧上也好 一舞姬偷偷看大崇俊美无俦的摄政王,却发现,这位王爷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大崇皇帝身上。 心下一惊,舞毕,舞姬连忙退了下去。 友善平和的表演结束之后,便是诸国间的比拼项目,分为投壶、骑射、搏斗各项,全程言霁都无精打采,他已经看过很多年这样的比拼,对他来说不过是分个输赢,臣子们却上升成扬我国威的必赢项目。 每次选拔去参加比拼的武将,都要斗得磨破嘴皮,言霁时常惋惜,为何朝贡没有“辩论”这一项,那么大崇必定能胜遍诸国。 德喜站在身侧,在众人都为即将上阵的武将吶喊助威时,偷偷将言霁面前的酒换成了清淡的果浆。 比拼进蝓汐行到一半,大崇胜负参半。 柔然此番有备而来,带来的武夫魁梧彪悍,身高八尺,就连骁勇善战的胡人都在搏斗这一项中惨败在柔然手中,几乎是被人搀扶着下场,胡人使臣紧咬牙龈,瞪目瞪着柔然使臣。 之前宴会上,这位使臣一直不露声色,叫言霁差点忘了今年柔然也派了人来,直到这会儿,柔然的好胜之心再不藏匿,来势汹汹想要赢过大崇。 前些年,两方在边疆亦多有摩擦,直到言霁上位,柔然那方才像是偃旗息鼓,但如今一看,恐怕这也只是暂时的。 大崇虽在投壶这一项险胜,但搏斗也输给了柔然,柔然的使臣面露微笑,已势在必得,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柔然汉子,可是骑射这门的翘楚。 这一举必定胜负! 大崇的臣子们脸色十分难堪,新皇继位后的第一年朝贡,若是输了,列国必然轻视大崇无人可用,这国威一损,往后再想恢复,只有以征战的方式扬威。 柔然使臣嵇伊道:“此次,柔然依然派出我们最勇猛的男儿,康乌子,大崇可要换人?” 据说这位康乌子能扛动千斤重鼎,是柔然数一数二的勇夫,可生吃兽肉,屠手打虎。 康乌子自席间走出,仰起下颌转了转手腕,将箭筒背上后,挑衅地朝大崇这一方嗤笑了声,不少外国的使臣都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后续,若是能让大崇一败,于他们自然是喜闻乐见。 肖丞相抿嘴沉默片刻,以眼神询问顾弄潮,顾弄潮往后看了一眼,梅无香领会,上前拱手道:“此次便由我领教康兄高招。” 康乌子瞧着他这身量,又是一笑,梅无香虽比不上康乌子高大强壮,但在大崇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身材,虽被嘲笑,梅无香也并无气恼,接过宫人手中的箭筒背上,跨步上马,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九个巴掌大的靶子毫无规律地随机移动,谁射得多,谁便获胜,梅无香抽箭、搭弦、拉弓几乎在眨眼间一气呵成,康乌子不甘落后,迅速纠缠上去,闭上一只眼瞄准靶心,唰地一声,离弦之箭势不可挡地射向木靶。 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中,那支利箭堪堪擦过木靶,并未射中,柔然使臣露出的笑僵在脸上。 而这时,终于瞄好移动轨迹的梅无香松开拉弦的手指,利箭射出,正中靶心! 如此反转,令在场诸位欢呼庆贺,康乌子眼色怨毒地看着骑在奔跑骏马上的梅无香,浑然没有自己求胜心切而过于急躁的认知,反而生起了别的心思。 在梅无香射出第三支,支支箭不虚发后,康乌子一转箭矢锋利的尖角,对准梅无香,嘴角裂开一个尖锐的笑。 一声惊呼响起,只见那支利箭飞速射向梅无香□□的马臀,正当康乌子以为自己计策得逞时,又一支箭从侧旁飞来,将箭身劈为两端,竟依然去势不挡,瞬息间羽./熙已至柔然使臣的面门,使臣吓得血色尽褪,腿软地歪了下身体,那支箭才错过致命之处,堪堪擦着脖颈刺入身后的木柱。 木柱裂开一道很深的沟壑,箭入十分,尾翎犹在震颤不休。 言霁松下紧绷的情绪,收回视线看向顾弄潮,顾弄潮长身而立,手握弓箭背脊直挺,还保持着弓弦拉满后松弦那一刻的姿势,那双眼冷冽刺骨,叱咤风云,光是站在那里,就给周遭之人莫大的压力。 宫人躬身接过摄政王手里的弓箭,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 而这场斡旋中的当事人梅无香并不受丝毫干扰,很快射完九支箭,只有一箭失了准头,其余八支皆中靶心,而康乌子被顾弄潮那一箭吓破了胆,拿箭的手都不稳,更遑论射中移动毫无轨迹且十分快速的木靶。 梅无香搭上第十支箭,嗖地一声,为大崇夺得了个大满贯,群臣扬眉吐气,说的却是令柔然使臣脸红的谦虚之语。 柔然使臣手抖地捂着脖颈的伤口,鲜血仍多得从指缝渗出,言霁一时心情复杂,垂着眸子继续玩桌上的杯子时,让德喜去给使臣宣个太医来。 毕竟,使臣若是死在这里,于大崇宽和待物的名声不好。 浮世喧嚷,也不可浊尘蔽目。 想必顾弄潮也是拿捏好分寸,他若真想杀柔然使臣,此刻这位使臣已经在阴曹地府报道了。 因这事,众使臣忌惮大崇的摄政王,再没多生是非,只康乌子愤愤地坐在后首,神色阴郁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朝贡结束,各国献上带来的珠宝猛禽,周围的人也不与他交涉。 礼官报完那串罕见珍稀的东西,便是众人自由活动时间,有人聚在一起讨论刚刚柔然卑劣的行为,康乌子想要喝斥回去,但被随扈按住了肩。 康乌子不认为他错做了什么,既然是比拼,那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不为过,战场上可不会跟你讲规则。 全是这些人过于迂腐! 宴进一半,康乌子在议论声中离了席。 言霁坐满两个时辰,实在困倦非常,头枕着胳膊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却已经躺在床上了,微微一动,旁边传来声音:“累了就继续睡。” 听到这道熟悉至极的声音,言霁彻底睡不着了,支起身子,碎发滑落肩头,丝丝缕缕如散开的墨,将那张脸衬得越发苍白,就连唇也毫无血色。 他看向坐在床边的摄政王,冷淡地问:“皇叔在这里干嘛?” 顾弄潮轻轻眨了下眼,垂目道:“守着你。” “我又不会跑,守着我做什么”话语还未说话,就听顾弄潮补充道,“跨年。” 言霁攥着床铺的手指颤了下,一股怒气没缘由地浮上心间,厉声打断道:“皇叔为何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为何选我做你的傀儡,看来你从很早就知道我并不傻,你欺我瞒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就没有半点愧意吗!” 他气得眼前发黑,心口疼得佝偻下腰,顾弄潮错愕地去扶他,却被带着怒气的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那张芳华绝代的脸上顷刻浮现出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言霁并没觉好受多少,打多少个巴掌也换不回他的母妃,他一点也不想跟顾弄潮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掀开被褥就要下床,然而脚踩在地上,却比煮熟的面条还软绵,眼看就要摔下去,被顾弄潮扯着臂弯拉到了怀里。 “放开朕!”言霁抬手去推,手肘抵在坚实的胸膛,却无法撼动丝毫,顾弄潮单手就擎住了那两只挣扎的手,略微用力,言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就被压在床上,被顾弄潮死死桎梏在双臂间。 发丝凌乱,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眼眶通红,言霁瞪着他,齿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你是在为当年镇国王一家受柔然之故,连同几万大军覆灭一事而实行的报复吗?”眼中浸着水光,费劲力气才说完这句。 “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些,定会与你鱼死网破!”可是知道的时候,他却已经爱上了这个人,他的灵魂犹如被撕扯成两片,一半深爱着,一半痛恨着。 顾弄潮伸出指腹拂过他眼角的水渍,声音饱含一种难以言喻的凄然:“无论你信不信,她确实害了皇嗣,打入冷宫,已是先帝对她的仁慈。” “我没听说有哪些皇子在当年死亡,自母妃入宫,也并无妃子怀孕,除了很早前病逝的,皇兄们个个都健在,你叫我如何相信所谓的毒害一词!” 顾弄潮深深看着言霁,并没说话。 他未语,言霁也不语,直至子时转半,新岁的第一刻到来。 一簇烟花升至天际炸开,千万星点飞溅着散开,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尔后如流星坠落,绚烂至极,却转瞬消弭。 放烟花的人要想留住片刻的光影,就只能接二连三不断燃放,一时间天空色彩缤纷,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在这璀璨瑰丽的光影中,顾弄潮俯身吻住言霁的嘴唇,尝着他口中的血味,将他崩溃哽咽一一轻抚,在烟花绽放的震耳响声中,用几乎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如果爱我让你觉得痛苦,那就恨我吧。” “臣永远忠诚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虞美人·梳楼》蒋捷。 第44章 年初朝廷会休沐七日, 这段时间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关头,除却一些必备人手的职位需要有人轮换着执勤,以及全年无休的宫人。 这段时间木槿愁掉了大把头发, 她常见陛下无神地独坐一处, 一日日得没胃口,连带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得憔悴, 之前心头积郁也未好透,脸色始终苍白,还咳嗽了起来, 太医来看也说的先前那些话,除了让陛下喝药, 还叫他莫要忧思过度。 临出门, 木槿追上太医问道:“之前不是说喝几服药调理就好了吗,可我见陛下的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太医叹着气:“姑娘有所不知, 陛下生的是心病,即使心病,还得自己开导自己, 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拿之没有办法。” 木槿气得跺脚:“我看你就是个庸医!” 太医并不恼, 只是道:“若姑娘实在焦心, 不妨寻些让陛下开心的事说与他听。” 太医走后,木槿暗自琢磨着,如今陛下连摄政王都避而不见, 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 琢磨了半天, 木槿有了主意,偷偷跑去找了之前教她们识字的嬷嬷, 临近傍晚才揣着什么东西冒着纷飞的大雪回到承明宫, 满宫里的宫女们看到她犹如找到主心骨, 围上来说陛下又咳了好一阵了。 推门进屋,垂地的帘幔后,一道人影半倚在铺着毛垫的坐塌上,听那声音似要把肺给咳出来,木槿急急拂开帘幔进去,调整好脸色的表情,露出欣喜的笑容,喊道:“陛下,娘娘给你写信了!” 坐塌上的人一顿,抬起那张色若春桃的脸,问:“哪位娘娘?” 木槿只道他病胡涂了,将怀里焐热的信拿出来递到言霁手里,笑嘻嘻地说:“庄贵妃,贵妃娘娘!” 见陛下迟迟未将信拆开,木槿眸中闪过些心虚,强作镇定道:“今日奴婢去了趟那边,想着天气冷了,偷偷往里添加了些银丝炭和衣物,娘娘便写了信央奴婢带给陛下。” 屋内沉默许久,正在木槿小心翼翼抬眸偷看陛下时,才见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又有些不同于寻常的笑,含着各种滋味在里面似的,但总归陛下笑了,木槿松了口气。 言霁笑着将信封打开:“母妃终于肯给朕写信了。” 信上的开头,是很寻常的一句“致吾儿,展信舒颜”,写她在冷宫内一切安好,并不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孤苦,望他莫要忧心,写她听木槿说他病了,希望他能养好身体,再见时想他一切康健。 诸多种种,恍若真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不能相见的儿子。 言霁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在心里默认这封信确实是母妃写给自己的,康乐的话几真几假,说不定那些真是她报复性骗他的呢。 没有见到尸骨前,言霁想要相信母妃还活着,想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当天夜里,皇帝再次呕血,承明宫人仰马翻,太医进进出出,闹到天明方歇,而言霁直接昏睡到午时。 木槿守在床头急红了眼,不明白昨日读了信后明明还好好的,怎地突然更严重了。 宫人们守在外面,言霁醒后一直盯着床帐,一句话也未说,似要将那顶帐子看出个窟窿,而这时,半夜听闻陛下呕血便赶进宫中的摄政王,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让木槿扶起他,握着汤匙将药吹得温热,才送到言霁嘴边。 原本以为言霁不会喝,顾弄潮已然想了很多种让他喝的手段,但他却如顾弄潮所愿,没有丝毫反抗地一口口喝下整碗药后,顾弄潮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宫人将碗勺收了下去,寝居内只剩下沉默着的皇帝和摄政王,良久后,顾弄潮问他:“难得空闲,要不要出去走走?” 言霁愣愣地问:“去哪走?” “你想去哪?” 得此反问,言霁又不说话了。 顾弄潮耐着性子道:“去京外的梅花山看雪可好?” 曾经顾弄潮带他去过梅花山,那是京中四绝之一的盛景,彼时言霁还是个小皇子,顾弄潮也还没站稳脚跟,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 有次他不小心踩空一处雪地,摔进猎人捕捉猎物的陷阱里,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将同样摔进里面的饿狼杀死,背着他咬牙从一丈高的坑底抓着松土往上爬,中途几次滑落,也没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刺骨的坑底。 上去后,他看见顾弄潮的双手血肉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都写不了字,握不住筷。 那次惊险之后,顾弄潮再没带他去梅花山,言霁想赏梅,顾弄潮便在王府种了满院的傲梅,让他待在屋子里都能看到窗外艳红的梅花争芳斗艳。 言霁倚在床头闭上眼,张嘴哑声说了声“好”。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梅花山上的梅花依然开得漫山遍野,雪落枝头,嫣红花瓣上亦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霜,如此严寒的天气下依然傲然绽放,在簌簌飞雪中形成一道秾丽的风景。 山顶上坐落着几户别庄,在言霁来前,顾弄潮已经命人将所有别庄都买了下来,清空了同样上山赏梅的公子小姐们,吴老动作迅速地将别庄里的人替换成王府的下人,将物件替换收拾一番,只等着主子们到来。 马车直行上山,停在别庄门口,在言霁下车前顾弄潮已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雪,言霁并无任何触动,一身厚实的靛蓝色貂裘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绒领托着比雪还白的脸颊,披在身后的长发却又比刚写在纸上的墨还黑亮。 美人身处飞雪傲梅之中,含着潋滟水色的桃花眸,整片天地都因他的到来而生动起来。 与之般配的,也只有为之撑着桐油伞、身姿欣长英挺的摄政王。 梅香暗浮,赏雪观梅,就连烹的茶喝下去,唇齿间徘徊的也都是梅花清甜的香味。 正在他们坐在亭子里歇脚时,一支利箭势如破竹般急射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刀光闪过,梅无香挥剑劈断直直射向顾弄潮的那支箭,飞身而起,朝躲在暗处的人追去。 自始至终,顾弄潮手里端的茶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泛起。 面对刺杀,顾弄潮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言霁却细心得留意到,那支羽箭的样式,并不是大崇这边产出的。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弄潮继续陪言霁走在默林里赏雪,走累了,回到别庄,轩窗畔,一支斜梅探进窗内,开门时有两三花瓣飘落在窗棱上,风夹着细雪灌进屋内,将炭盆里的火星吹得越燃越大。 顾弄潮压了些碳灰盖在上面,让炭火烧得不至于太过旺盛,回头看向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的言霁,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只要你不在跟前碍眼,随便什么都能将就。” 顾弄潮微愣后,关上门出去了。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言霁转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张嘴极轻地喘了口气,任炭火烤着,浑身也一片冰凉。 傍晚婢女送来膳食,顾弄潮真的没再出现,可言霁却并没如之前说的那样,顾弄潮不在自己就能用得下膳,依然很没胃口,精神不济地躺在榻上拨弄着探进轩窗的梅花发呆,任由桌上的饭菜一点点放凉。 婢女见此说道:“陛下若觉无趣,可至后院的温泉池泡泡澡,泡澡不仅能令心情畅快,还能强身健体呢。” 长夜漫漫,言霁又睡不着,在不间断的推荐下,就让她准备了浴巾和替换的衣物,放在木盆里,为方便仅穿了身轻薄的单衣,便披着遮雪的斗篷往婢女所指的温泉池去。 赤脚踩进木质长廊上吹入的松软白雪里,却并不觉得冷,周遭默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雪将花枝压得累赘,片片朱红的花瓣飘落,拂过言霁的衣摆,缕缕暗香沁人心脾,言霁在这样的精致中,多日里低沉的情绪得到舒缓,脚下也走得慢了些。 等他到婢女说的那间温泉池时,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眼睫也结了粒粒晶莹的冰霜。 宽敞的木屋将每个池子都一间间隔开,中间留着一条点着壁龛灯的甬道供人通行,每间屋子前都没隔门,仅用层层纱幔遮挡,池子旁有个休憩的露天台子,还能赏雪看梅花。 据婢女说这处的泉水是从山涧引来的,都是流动的活泉,且下面本就生有火山石,被这里的前主人发现后,就开辟成了天然温泉室。 一进到里面,连水雾都带着热度,脚底更是暖烘烘的,雾气浓郁得仿佛置身在迷团里,分辨不清方向,言霁没再往深处走,走到一半就随便折了个屋子进去,将木盆放在岸上,脱下斗篷踩着延进池底的梯子下到温泉中。 水面足足到言霁腰腹间,坐下去刚刚好,言霁将帕子浸湿后搭在头顶,趴在边沿昏昏欲睡,心想在这里睡到婢女来寻他,也挺好的。 正在万籁俱寂时,听到水流浮动的声音,起先言霁并没在意,毕竟婢女说这里是活泉,那么有水流声也不足为怪,但紧接着声音就没那么有规律,而像是有人正洑着水般。 睁开眼睛,茫然望向里面,因着雾气太大,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但就算是自己虚惊一场,言霁也不愿再待下去了,将湿巾从头上拿下来拧干,打算离开时,站得太急脚底打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摔了进去,响声一起,先前听到的洑水声也停了下来。 事发突然,口鼻没闭严实,水呛进了口鼻中,自九岁那年落水后他便有些畏水,这会儿头晕脑胀下唤醒了儿时的阴影,心下越发惊慌,双手不停挥动,想要站起来,可越慌反而越落不着实处,快要呛入过多的水时,臂弯被一只手猛地提起,言霁犹如拽着救命稻草般,紧紧贴在救起自己那人的身上,手臂环过对方的脖颈,大口喘着气。 “这么浅的水,你都能淹着?”救起他的那人说。 言霁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还未散去的恐惧令他无法松开手,难堪地将脸埋在顾弄潮颈窝处,眨动的眼睫拂过肌理,痒意一直延续到心头,引起一股燥火。 察觉到怀里之人的不安,顾弄潮在说了那话后,也任由言霁抱着他,抬手迟疑地揽着那截细瘦的腰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强制忍下异样,无声顺着毛。 紊乱的心跳平复后,言霁退离了些,眼神乱瞥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乱瞥,无意睹见顾弄潮只围了张浴巾,裸露的上半身精悍健硕,肩宽腰细,无时不彰显着蓬勃的力量感明明穿上衣服根本看不出来。 言霁羞愧得低下头,本想还好自己穿了层衣服的,可低头一看,那身衣服过于轻薄,湿润的黑发也蜿蜒贴着,这比没穿好不到哪里去。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一句话没有,但言霁好像知道了他在笑什么 顾弄潮转身走向岸边,言霁本还恼怒得很,在他转身那一瞬间看到肩胛上绯红的花纹印记,隐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恍若是血从心口流出,在后背的肌肤下蔓延,生长成的一朵彼岸花,似血般的红色惊心动魄,爬满整个侧肩胛上下。娇艳欲滴得好似这朵花即将成熟。 好像顾弄潮每月都要去别院休养一阵子,就是因为这朵花。 回神时顾弄潮回来了,将一张宽大的巾帕搭在他肩上裹着,说道:“出去的时候将身体擦干多穿一层,避免乍冷乍热感染风寒。” 言霁上了岸台,等顾弄潮的身影被水雾遮盖才脱下湿掉的衣物,用那张干毛巾将头发擦干,这才换上替换的衣服。 披上斗篷后,言霁在木盆里没找到袜履,婢女忘记给他准备了,他自个儿因着光脚来的,也搞忘了这事,迟疑片刻,言霁打算再光脚回去,泡过温泉后暖和的脚心踩在雪面,这次冻得言霁哆嗦了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弄潮同样穿戴好出来,发现言霁脚光着,想要脱下自己的鞋子给他,言霁并不愿领情,顾弄潮不再多言,在言霁的惊呼中,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言霁羞得脸色通红,挣扎着想下去,猝然被捏了下腰间的软肉,整个人顿时失了力气,又是不可置信,又是羞恼愤怒。 路过的婢女全都低着头,顾弄潮将他抱进屋内,放到榻上,看到桌上还没收走的饭菜未动分毫,眸子寒了下去:“不是说什么都能将就着吃吗?” “与你何干。”言霁撇过头,不愿多说这个话题。 找出一双新靴,蹲下身握着玉白的足踝给言霁换上,沉默下后顾弄潮道:“你曾答应过我,不少一日三餐。” 闻言,言霁转回头讥笑地看着顾弄潮,上扬的眼尾魅意横生,清澈的眼眸倒映着对方,却比雪还冷冽:“答应的就不能毁诺吗,就允许别人欺瞒玩弄?” 鞋尖挑起下巴,言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就是毁诺了又怎样。” 下一刻黑暗侵上,言霁被制住手压在榻上,梅枝因动静太大吓得震颤,零落三五花瓣掉在言霁铺散的黑发上,言霁胸口激烈地起伏,双眸赤红地瞪着顾弄潮,听见他贴耳道:“欺瞒玩弄别人的人会得到报应,毁诺的人也要得到惩罚。” 不同于上一次,这次的吻凶残猛烈,混杂着唇肉咬破后血的腥味,密集又绵长,挣扎扭动时,言霁终于感觉到了威胁,身体微不可闻地颤抖。 紧密相贴,顾弄潮突然停了下来,直起身默然地看着眼尾绯红的皇帝陛下,道:“既然害怕,就不要挑衅我,将晚膳用了。” 言霁咬着唇别过头,直到房门打开又关上,顾弄潮在门外吩咐:“进去伺候着陛下。”脚步声远去后,言霁才终于发出一声哽咽的呜鸣。 婢女进来给他换上新的衣服,什么也没问,又有婢女鱼贯而入,撤下桌上凉掉的饭菜,换上新做的热腾腾的膳食,这次言霁老老实实坐在桌前,一点点往嘴里喂送吃食。 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听闻军中有事,顾弄潮提前回去了,差人告诉他想多玩几天都可,若要回去,让庄里的刘叔送他。 言霁并未久待,午膳后就走了,但也没有直接回皇宫,吴老一直催他回府过个年节,虽跟顾弄潮关系处得水深火热,但面对吴老言霁依然狠不下心,去蓥金街买了些东西,趁顾弄潮去了军中的空当,提着去了摄政王府。 府中的人对于言霁的到来一如既往热情,跟吴老说了会儿话,想着傅袅还在摄政王府,便去看了眼。 大概心结解开,傅袅的状态比之前看她时好了不少,腹部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十分复杂,因素来善心,不忍夺去这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决定不顾父母的反对以及往后的名节,生下这个孩子。 言霁去时,傅袅跪在地上求他:“我知启王之罪就是祸及九族也不为过,但这孩子实在无辜,可否求陛下一个恩典,饶过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臣女保证,他出生后,除了血缘,将与启王一点瓜葛都没有,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此恶人。” 第45章 年关过后, 朝中恢复忙碌,日子一天天过去,言霁过得越发咸鱼, 奏折送到宫里再不看一眼, 更别说批阅,渐渐的, 朝臣们识了趣,着急的政务都往摄政王府送了去。 陈太傅对于皇帝这做派连连叹气,说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话语权, 不可就如此懈怠了,前路艰难, 更应该居安思危。 念经似的每日下朝后就要找到他说上一番, 言霁往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陈太傅说得口干舌燥, 再令人赏杯倒满的茶,气得陈太傅拂袖而去。 相处近一年,朝中臣子基本都了解了言霁, 知道他并不如之前传闻的那样呆傻好糊弄, 这一年发生的许多大事, 可以说都跟这位新皇脱不了干系,若还将他当个傻的,辜负他们在朝中摸爬打滚这些年。 最主要的还是, 自跟顾弄潮挑破后, 言霁便懒得再装傻了,具体体现在宫人们发现皇帝越来越难伺候, 面上虽依然澄澈天真, 一笑时却常常使人不寒而栗。 照镜子时, 言霁想,自己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像书中写的那个他。 虽然有时候依然会做一些没厘头的蠢事引得木槿不停念叨,但在茶肆酒巷,他已经成了阴晴不定,随时会跟摄政王决一死战、想要翻身把歌唱的励志傀儡皇帝了。 然,并不如坊间所诉的那般水深火热,朝堂上、私下里,言霁面对顾弄潮依然恭敬乖巧,言听计从。 其中自是有种种缘由,让他没办法跟顾弄潮彻底撕破脸。 暖阁内,言霁抱着薛迟桉教他誊抄礼记聘义,木槿在旁边挥着毛掸子除尘,抽空瞟了一眼,艰涩地念起开头的句子:“以圭璋聘,重礼也。” 念完,木槿叹了口气,问她,她说道:“奴婢觉得傅家小姐太不值当了,连个聘礼都没有,还要给那家伙留个种,看开点多好呀。” 片刻后,木槿踟蹰地问道:“那陛下之后答应傅家小姐,饶恕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没?” 言霁垂目道:“自然答应了,朕本就没想要牵连她。”停顿须臾,续道,“况且罪本不该祸及子嗣。” 在言霁愣怔时,薛迟桉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为陛下这句话,迟桉定会努力长大,成为能保护陛下的人。” 小孩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深邃黑沉- 近日朝贡而来的使臣开始陆续离去,下放去盯着这些使臣的暗卫接连回禀,唯独柔然那边毫无动静。 此前顾弄潮提前离开梅花山,缘由是军中有事,此话并非托词,顾弄潮此人完全不会理会别人的情绪,那次确实出了点事,起因出自飞鹤楼。 说是有人报案,飞鹤楼非法接留外来使臣多日,还与京城人起了争执,推搡中导致一人死亡,五人重伤,顾弄潮怀疑跟柔然有关,接到消息后就带队去查看了。 这一年来他们始终抓不住飞鹤楼的把柄,若是这次能坐实飞鹤楼跟别国有染,便可一举将之倾覆,确实是等不及的。 紧接着没多久,城门便被严格把控起来,出入行人必须要登记通牒并进行全身搜查,此番做法似乎是想将谁困在京城里,瓮中捉鳖。 言霁并不知道那边的进度如何,却在今天,影一带来了清风的消息,约他见面。 上次叫清风探听关于风灵衣的背景,想来是有了收获,言霁拾掇拾掇便出了宫。 飞鹤楼外戒备森严,兵着甲胄,握兵器,往日门可罗雀的飞鹤楼如今门前连行人都绕道走,老鸨坐在门坎上攥着手绢指桑骂槐,喊着天地良心做得都是点小本生意,客人间打斗为何封她的楼。 言霁下马车时,被这响亮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行至门阶,士兵不识得他,挥刀欲拦,言霁冷眼瞥过,手指勾起腰间挂着的龙纹玉佩,士兵震愕下忙收刀入鞘,抱拳跪地。 齐声喊:“叩见陛下!” 言霁这才走进飞鹤楼,坐在门坎上的老鸨已经傻掉了,似乎搞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内先是迎来摄政王这尊大佛,而后又是帝王亲临,难不成真犯了大事? 向来巧言令色的老鸨面对突如其来的皇帝,只顾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再抬,一收刚才泼妇骂街的架势。 言霁并没理会神态各异的目光,在伏地叩拜的众人中,径直走到呆滞住的清风面前,如寻常聊天般道:“可有什么消息?” “你、你是皇帝?”清风不答反问,声音哑涩得厉害。 “对,我是。”言霁睹向他,“但也是你的雇主。” 冷风卷着细雪从观赏台吹进来,清风在风中凌乱。 厢房内,言霁接过清风递过来的热茶,出声问道:“你可怨我欺瞒?” 清风一脸难以言喻,少顷后方才道:“为何要怨,就如你所说,陛下仅是清风的雇主,雇主是何身份,于受雇之人并无任何干系。” 闻言,言霁垂下浓密的睫毛,心想,那在他跟顾弄潮之间,是不是也是受雇与雇主的关系呢? 他受雇于顾弄潮当这个皇帝,许他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他是不是就不该过于在意前尘往事,怨恨顾弄潮的欺瞒呢? 而后他又哂然笑道,这本就不是同一性质,何故混为一谈。 “对了,这次叫你来,确实是我得到些消息。”清风将话题扯回正轨,正色道,“据飞鹤楼的仆役说,飞鹤楼曾叫倚红楼,在四年前风灵衣来了后,才改名叫飞鹤楼。” 言霁捧着茶呡了口,听他继续说:“老鸨原是不愿改名的,说客人们都习惯了这名,飞鹤楼听着又不像勾栏之地,风灵衣就说,他能在一年内给飞鹤楼创造翻三倍的利润,与老鸨做下赌约,若是不能达成,他终身无偿为老鸨卖身。” “也是因此,风灵衣一战成名,他不仅在那一年为飞鹤楼翻了三倍的利润,还让飞鹤楼不光只是做卖身这一生意,喝茶听戏唱曲等的盈利远超卖身这一项,飞鹤楼也因此渐渐改了风气,成为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常来消遣的地方。” 有此手段,风灵衣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为何屈居于小小的勾栏里? 言霁问道:“那楼顶的灯笼,是在什么时候就有的?” 清风算了算:“好像倚红楼建立之初就有了。” 沉思后,言霁又问:“风灵衣接客吗?” “从未接客。”清风拧起眉,“常人想见他一面都难上加难,老鸨甚至已经成为他的狗腿,将他供为上宾,但无论谁,只要在花灯节那天见过他,都会为他如痴如狂,但哪怕威胁、哪怕砸下再多的钱,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想起花灯节那日的盛况,花船驶出,两岸间人们的狂呼声沸反盈天,无论男女老少,都为能见风灵衣一面而激动万分。 一路往五楼走,路上阒然无声,只要脚步踩在木梯上的咯吱响声。 清风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同回荡在耳畔:“至于背景,我只知道,他不是大崇本地人。” 灯影重重,越过每一扇门扉,挂在门侧的牌子大多都背面朝前,唯独甬道最里面的一扇门前,挂着一个正面朝前的木牌,上面写着“风灵衣”三个字。 上一次匆匆一睹,风灵衣曾对他说——“奴家名唤风灵衣,在此等候陛下重临陋舍。” 当时言霁处在浓浓的醋意中,并没将之放在心上,此番重临故地,却连来访的时间,风灵衣都算准了。 门开着一条缝,轻易就能推开,红帘软帐后,酒意被阻隔在紧闭的轩窗里,四处点着红烛,在开门灌入的冷风中颤颤摇晃。 掀开层层坠地的纱帘,一个人影半躺软塌中,衣襟大敞,正提着酒瓶、仰着头往嘴里倒着酒水。 他喝得面颊嫣红,听到动静懒懒一抬眸,水色潋滟的眸子扫过进来的人,醉醺醺地看了良久,俄而一笑,软绵绵地撑起身,提着倾洒酒水的酒瓶晃荡荡走过来扑到言霁怀里,轻笑道:“陛下来了啊。” 迟疑后,言霁抬手扶住他,一时不知该以何话开场。 质问他是哪国人?还是问他潜在京城有何目的? 最后,言霁是问了很寻常的一句话:“既然知道朕会来,为何还要喝醉,就不怕朕在你醉时,撬出你的底细吗?” 风灵衣接着他手里的施力,坐倒回榻上,酒水洒在脚下,屋内的酒气更重了些。他兀自笑着,媚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言霁,意外得慈祥:“奴就怕喝得不够醉,不能对陛下说出想说的话。” 半晌,又道:“害怕陛下,不愿相信奴的满口胡言。” 他像是被泡在玫瑰花酿成的蜜酒里长大,连骨缝都散发着纯然惑人的媚意。 言霁拾起掉在地上的酒瓶放在桌上,这会儿就算风灵衣说自己是顾弄潮养在外面的小情儿,求他开恩成全,言霁大概都不会吃惊。 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几成真、几成假,都得好好掂量。 相信言霁来飞鹤楼的消息很快就会传给顾弄潮,言霁不想再此久待,直言道:“这次朕来,也是你刻意给清风透露,授意的吧。” “是这样。”风灵衣千娇百媚地笑着。 言霁只觉这人实在难以捉摸,能跟顾弄潮对峙这么久,定非等闲之辈,说话时也提高了警醒,怕反被他套了话,风灵衣只眉眼柔和地看着他,并道:“时间不多了,若是陛下能舍得去这荣华,就尽快逃吧。” “为何要逃?” 风灵衣没有回,反问道:“陛下看过摄政王背后的花咒了吧?” 他双眼涣散失神,续道,“这个花咒有个好听的名字,名叫白华,是一位失宠哀怨的贵族女子所下的诅咒。” 言霁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并不显意外:“你想说那是柔然种在皇叔身上的?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看来陛下知道的远比奴以为的多。”风灵衣换了个姿态靠着,蝶翼般的长睫微拢,那张极为艳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但这个咒术并不是柔然种在摄政王身上的,而是摄政王自愿种下的。” 此前傅袅跟他说的话再次回响,言霁指尖蜷缩,有什么呼之欲出,他深呼一口气,方才问道:“是因为朕?” “是因为陛下。”风灵衣倒了一杯酒,喝下,神色涣散,“陛下目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事实,柔然公主确实毒害了皇嗣,花咒确实能使人自取灭亡。” 言霁喉头发紧,他听到风灵衣说出那句他一直不敢去想,但近日来时常掠过脑海的话:“柔然公主在嫁来大崇前,柔然的巫师大人便给她种下这种咒术,咒术能转移给与之最为亲密、甚至愿意为对方而死的人身上。” “但这个条件是双向的,才能成功转移。柔然公主接到的任务就是迷惑大崇皇帝,同时还要爱上他,若成功将此咒转移,如此,柔然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让大崇自取灭亡。” 言霁只觉浑身冰冷:“但父皇并没有” 看透俗世般,风灵衣笑了笑:“有一方,并没有爱对方到愿意为之死去。” “但陛下,愿意为您母妃而死,您母妃哪怕刻意疏远你,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母爱,也同样愿意为你而死,这个花咒,在您九岁那年,转移到了您的身上。” “陛下落水并非意外,而是先皇故意为之,大概想着牺牲一个皇子,这个危险大崇的最大祸端,便可彻底铲除。” 何况这个孩子还流着野心勃勃的异族血脉。 “在柔然得知是陛下种下花咒后,便更改了策略,在大崇安排下暗桩,竭力让陛下有继位的资格,辅佐陛下的人中,康乐就是其中一个。” “但当时,有个最大的障碍,那便是镇国王一家,镇国王忠心为国,截获了柔然威胁柔然公主的密信,并查到不少大崇境内被安插下的暗桩,正要写信禀告先帝时,柔然联合当时正跟大崇打得水深火热的胡人,为镇国王冠上通敌叛国之罪。” “先帝本就疑心重,加上镇国王实在功高震主,在诸多所谓的证据下,连调查都省去了,直接让大军押解镇国王回国,可柔然哪会让他回到京城,在路上,就派了一支兵,假装是来解救镇国王,如此,彻底坐实了镇国王通敌之事。” “百万大军兵临盘安关,后有胡人虎视眈眈,两方争斗,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死镇国王以及镇国王的家眷心腹,而对柔然来说,那封暗桩名单才不会被传出。” 光是在这三言两语间,便可描绘出当时的场景是如何惨烈,被夹击在中间的人,任是领兵奇才,也不可能逃脱得了。 结局言霁自然知晓,满门忠烈,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独留下一个躺在尸山血海中只剩一口气的遗孤,被押往京城审判,正是顾弄潮。 在牢狱中,每一项逼迫他认供的刑罚几乎都是在将人往死里弄,以及数不胜数的暗杀,柔然认为顾弄潮手中有那份名单,先帝认为顾弄潮定会怀恨在心,一得时机就会联系镇国王手下余党逃脱大牢,是个祸害。 在那种情形下,就算顾弄潮将名单拿出来,先帝也不会相信,甚至会认为他是蓄意报复,而他罪臣之子,又孤身一人,面对彼时已站在权利之上的内奸,堪比蝼蚁般势单力薄,一着不慎,甚至会连累在宫中本就不受宠的大姐。 危机四伏,处处都是要将他粉身碎骨的陷阱,在牢狱中忍辱负重谋划三年,才终于掌握为镇国王洗清罪名的证据,被释放出来。 在此后,顾弄潮一步步扳倒曾经坑害镇国王的逆臣,逐渐在朝中笼络自己的心腹,再揭露柔然的阴谋,将庄贵妃身带咒术嫁入大崇并祸及皇嗣一事公之于众。 这罪名本该赐死,但先帝于心不忍,不顾文武百官反对,只将庄贵妃打入冷宫,并将联络外族身负咒术一事掩盖。 而风灵衣接下来所说的剧情,与言霁从那本书中得知的,有了些微差别。 书里并没有详细描写言霁这个背景板皇帝的视角,但他应该在母妃打入冷宫时,就得知了所谓的毒害皇嗣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此后性格一度扭曲,在花咒的控制下,成为了后面与顾弄潮针锋相对的暴君。 但现在的言霁,并没被种下花咒,也不知道所有隐情 风灵衣道:“当时顾弄潮请求先帝,将小皇子送他教养,他承诺,会解决掉小皇子身上的花咒。” “先帝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女人,不愿再失去与最爱的女人一同生下的孩子,哪怕明知顾弄潮另有企图,依然将小皇子过继给了皇后。” 呼吸一窒,随着风灵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原本困扰言霁的那些谜团如同剥开外罩的迷雾般一一被揭晓。 顾弄潮教他读书习字、辨认是非。 让自己身边的侍卫将热腾腾的午膳给他送去。 降下身段帮他惩治太学院欺负他愚笨的皇子皇女。 在无形间,自己身上的花咒便被转移给了顾弄潮,从何时起,他生出了愿意为顾弄潮而死的心志? 是在那次暗杀坠入寒潭,他背着顾弄潮,吐着血将人连挪带蹭地送去农夫家救治,等到安全他才昏死过去。 还是夺嫡之争时顾弄潮拼命护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也要在大雪天时,给被太子困在府中受冷受饿的他送去氅衣和一碗阳春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难怪难怪父皇让他坐稳皇位后,就杀掉顾弄潮,父皇必然是知道花咒的危害,也知道顾弄潮愿为他而死。 但言霁看过那本书,里面所写的剧情,并非如今所延伸的这样和谐,在书里,顾弄潮真的杀了他。 愿意为他而死,和要不要杀掉他,并不是一个选择题,它可以两个都存在。 可言霁依然为顾弄潮“愿意为他而死”这件事触动了心神,心底泛起层层荡开的涟漪,泛滥不歇,又生狂澜。 也因顾弄潮的接近果真带有目的,而心灰意冷。 风灵衣晃了晃案上仅剩的酒壶,里面已经倒不出一滴酒来,他眼色恹恹地倒回榻上,姿态颠倒众生,满是欷吁道:“你们都愿意为彼此而死,却又隔着一层仇,都想杀掉对方,真是” 他一声笑:“造化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小雅·白华》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兮。 第46章 离开飞鹤楼时, 风灵衣已然醉得连坐都坐不稳,还不忘说道: “摄政王背后实力雄厚,动辄间就能让大崇改朝换代, 陛下还是莫要轻易跟他叫板, 且也不必因花咒一事而心生愧疚,这位王爷的秘密, 远比你我所知的更多,他转移去花咒,并不光是为了陛下, 陛下最好离他远些,若是能逃走, 更好。” 看着语气, 他倒不像是醉的,言霁依旧是那句:“为何要逃?” 风灵衣笑:“因为他真的会, 杀了陛下。” 言霁问出从进来就生起的疑惑:“朕如何相信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无论陛下信不信,如今的飞鹤楼, 是为了保护陛下为生的。”- 回到宫中, 沐浴歇息, 惯常在看到桌上堆积的奏折后,又猛地坐起,等翻开第一本, 才想起来他如今在跟顾弄潮怄气, 已经罢手当甩手掌柜了,便又将折子扔了回去。 顾弄潮会杀他这件事, 言霁一直都一清二楚, 因此并未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至于风灵衣的话,言霁也没敢全信,坐上这个位置后,看待事物,言霁始终带着三分怀疑的态度。 说起来,这还是顾弄潮教会他的。 言霁莫名有种预感,顾弄潮想要把他培养成书里那个自己。 晃了晃脑袋,今日所知的一切都太过荒谬,言霁只觉大脑混沌,再想下去恐会陷入思维误区。 正在此时,影一查到柔然使臣的事,出现在寝宫向他禀报道:“前段时间,柔然使臣确实住在飞鹤楼,似乎跟那名叫做风灵衣的头牌多有交涉,不过发生争执后,便被请了出去,属下查到,柔然这行来朝贡的人当中,有个人格外神秘,几乎从不露面,而且柔然使臣,看似将他当作下属,但言谈举止间,莫不尊崇。” 翌日早朝,言霁一如既往地犯困,撑着头倚在龙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朝臣们商量的主要政务是使臣归国之际,这期间大崇展开的收获,与哪些外国达成友好,哪些藩国似有反心,对于每个国家,在新的一年内大崇需要相应做出怎样的应对,面对敌国,又该做怎样的部署,预防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总之这次朝会冗长乏味,一直进行到午时也不见歇,言霁的眼皮子几次耸拉下去,都被争执声给惊醒。 无论讨论何事,他们总有理由吵起来。 在言霁第不知道多少次阖上眼皮子的时候,顾弄潮咳了一声,原本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大臣立即息了声,询问望过去,只见顾弄潮一袭朱红朝服长身而立,手执玉笏,凝视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 肖丞察言观色,率先道:“时辰不早了,若无事再禀,便先退朝吧。” 陈太傅想要上前,被肖丞相一把拽走了。 这一觉睡了个舒心,再没有喋喋不休的争吵声灌入耳中,直到太阳由南往西移,阳光蔓进太平殿,洒到缩在龙椅睡得正熟的小皇帝身上,将一身明黄的衣服照得更加绚烂,其上金线流光溢彩,冕旒折射华光,他在这刺眼的阳光中,苏醒了过来。 殿内的人都走完了,仅剩顾弄潮沉默地看着他。 当下言霁心头一个咯噔,余下的瞌睡全散了去,做好即将迎来责难的准备,但到底害怕面对发火的顾弄潮,手指不经意地蜷缩着。 “陛下昨夜没睡好?”顾弄潮开口了,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言霁懵了下,顺着此话道:“落枕了。” 顾弄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弄得言霁越发迷茫,他在这里站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等他醒来问一句昨晚可是没睡好? 但顾弄潮本就难以捉摸,似乎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在顾弄潮即将跨出殿门时,言霁出声叫住了他,叫的是他的名字“顾弄潮”。 叫完,言霁一愣,顾弄潮离开的背影也停在那里,大殿阒寂,冕旒摇晃相击的声音都能听得细碎。 “皇叔”言霁没出息地找了下补,说,“我睡胡涂了。” 顾弄潮转过身,眼底并无一丝多余的情绪,问道:“陛下可还有事吩咐?” 上次将他掀倒在榻上撕他衣服时可不是这样的,言霁在心里吐槽,面上做着乖巧模样:“现下王府恐过了午膳,皇叔不如留在宫中用过膳再回。” “不必了。”意料之外,顾弄潮拒绝了他,走前跟他留下一句,“进来京中不太平,若是无要紧时,陛下还是别出宫了。” 等殿内只剩下言霁一人,脸上扮出的乖巧褪去,秾丽的眉眼俱是冷然。 顾弄潮是要将他禁足宫中? 确如言霁所料,这段时间皇宫四门皆由金吾卫把守,轮岗守职全交由了出去,这原本是该由屠千里的皇城军负责的。 不过不能出宫这事在现在对言霁束缚并不大,但到底心里憋闷,已然可知屠千里折服在顾弄潮手下,现在他在偌大的京城中,一点兵权也没了。 全仰顾弄潮鼻息。 但这一切,原本也是言霁策划好的。 可还是憋闷 言霁告诫自己不可图一时之快,需徐徐图之,便又窝在承明宫拿出那支玉笛开始吹,此举可沉心静气,前段时间他便是靠每日吹吹笛,将自己宽慰好的。 不过只他一人能在此魔音中做到沉心静气,承明宫的宫人们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直到一天,镇守冷宫五年之久的侍卫撤离,仅剩原本就在这里守门的几个老太监。苍凉斑驳的冷宫朱门重新暴露在绚烂的日光下,一根粗重的锁链捆着门叩,再不像从前那般,隔绝了跨越不去的沟壑。 言霁裹着狐裘,站在那扇门前,视线越过重重雾障,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单薄的少年郎跪在地上叩门,手掌拍得满是鲜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妃”。 那日大雨,雨水冲洗掉满地浊污,连同地上惊心的血,也被冲散得漫无边际。 那是五年前。 他想起了,被北洋来的大师催眠遗忘掉的事。 就像如今也一样,他会将木槿带给他的信当真,逐而迷惑自己的大脑去忘却真相。明明有很多个办法可以进入冷宫,木槿都可以做到的事,但他因惧怕触及真相,不断告诫自己这堵宫墙有多高,外面的侍卫有多凶恶,让自己不去踏足。 在五年前,母妃其实就已经死了,每一个封锁冷宫的人,父皇也好,顾弄潮也罢,都是在保护他,让他能够无畏坚韧、心怀希望地长大。 老太监解开锁链的扣环,躬身低头,将他迎了进去。 踏入的那一刻,言霁的身影渐小,拔高的身量缩减了回去,身上的狐裘褪为一件破烂脏污的粗布短打,脚蹬着缝补麻线的布鞋,轻快地往里跑。 荒芜萧瑟的荒草往后跃去,天色泛黄苍夷,但都因少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鲜活,哪怕茅椽蓬牖,墙垣颓圮,也开始变得生机盎然。 “母妃!”言霁扑进坐在窗边缝补的女人怀里。 天盛六十八年,镇国王遗孤平反,继父王爵,其后联合诸臣揭发柔然之阴谋,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昭然若揭,文武百官于朝前长跪不起,三日后,崇玄宗下旨,将柔然公主送入冷宫。 其后将十一皇子过继给一无所出的皇后抚养,但在守卫松懈时,皇子逃出,自贬为庶人,随生母一头扎进了那座凄凉萧瑟的宫殿内。 言霁履行了之前他对母妃许下的承诺。 一夜间从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变成冷宫里人人欺凌的小杂役,他脸上始终扬着笑,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外面的人干完活,得了些热食,抱着回去送给母妃。 “今日是浣衣局的姐姐给的烧饼,特别好吃,母妃的尝尝。”撕了块喂到女人口中,那双璀璨绚烂的眸子没有被当下的处境磨灭分毫,在萧瑟凄冷的冷宫中,恍然是一盏散发炽热温度的灯。 姒遥握住那只泡得通红的小手,眼眶有泪逐渐凝聚,隔着泪光,她望着言霁,犹如望着一个罪孽。 每看一眼,她便忏悔更深。 如果世界上有命运的指针,那么此时它又该指向何处 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抬起来,无措地给姒遥擦泪,小皇子不明白:“母妃,为何每次你看着我,都那么难过。” 就好像,他是母妃痛苦的根源。 残阳余晖下,姒遥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底一如既往似深海般温柔沉宁,她将言霁抱在怀里,轻声道:“母妃不饿,霁儿吃吧。” 言霁吃了口烧饼,却觉得喉头哽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妃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应该给宫人们干活? 可是不干活,就没有吃的,会饿死的。 夜里,油碗里一根灯芯正燃着,言霁偷偷爬起来,在外面挖了一桶土回来,借着微末的灯光仔细捏着泥。 他捏得很是认真,捏一会儿便停下来想一想,又带着笑继续捏,一个人形自他手中逐渐成形,等到天快亮时,急忙收拾好一地污垢,将捏了一半的泥人藏在床脚后面,洗干净手爬回床上,趁天还未亮急急睡会儿。 连着几日下来,那个泥人终于成了型,但横看竖看却一点也不像,噘着嘴放弃手上的,又重新开始捏。 等终于大功告成后,言霁捧着盘腿而坐的佛陀泥塑送给自己母妃,他满怀欣喜地仰头望着母妃紧绷的下颌,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似在说:快夸我吧。 那只手朝佛陀泥塑伸过来,在言霁骤然瞪大的眼睛里,佛陀泥塑被母妃挥手打碎了,观音像四分五裂得摔在地上,重新变回了一滩烂泥。 言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团泥,他不明白的事中又多了一项,明明母妃尚佛,为何会打碎佛陀像呢。 “世上根本没有神明!”姒遥披头散发地撑着桌子站起,声嘶力竭地挥落桌面上的绣品,拿起手边任何能够得到的东西不断砸地上那摊泥。 在巨响中,听到她似疯似狂道:“我苦苦哀求神明,日夜跪在祂面前诵经,可神回报我何物,是神薄我,是神薄我!” “为何要是你,为何偏偏是你,霁儿,你此生又该怎么办。”姒遥跌跌撞撞走向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言霁,紧紧抱着他,热泪滚落苍白的脸颊,润湿言霁肩头的衣料。 他听到自己的母妃道:“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软生下你。” 言霁迷惘地眨了眨眼,颤抖着问:“母妃,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姒遥闭着眼绝望地哭泣。 第47章 姒遥很爱言霁, 从不舍得他吃一点苦,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 姒遥都是温柔安静的, 静静坐在窗口光线最好的地方绣着针线活,这是冷宫里, 唯一来钱快且不必太过劳累的活计。 那双纤若柔荑的手刺满了针孔,原来金钗步摇的贵妃娘娘,困于冷宫素面朝天, 如墨黑发以一粗布包裹着,一身洗得素白的青衣, 依然仙姿玉色, 白璧无瑕。 送来冷宫的饭菜有时候是馊的,冷宫里看管弃妃的嬷嬷面堆横肉, 目光不善,很不好惹。但言霁会卖乖,被辱骂也不还嘴, 反而笑呵呵地讨喜, 所以大多数时候,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差。 言霁依然每天过得很开心,把难过不解通通遗忘,像是没心没肺的小太阳, 将这个与世隔绝的冷宫照耀得暖烘烘的。 这日冷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后宫里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降尊纡贵,亲身驾临。 一大群身着绫罗的宫人簇拥着她, 跨进断墙颓垣的荒芜宫殿, 行事猖狂的冷宫嬷嬷在她面前都跪着说话, 笑容谄媚得好似让她跪舔皇后的鞋,她也二话不说。 皇后自十三岁时便嫁给了皇帝,因母家显赫的门楣,一入皇宫就直接封后,到这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九岁。那头长发如乌云堆砌,插着凤钗华胜,高束的发髻后还别着一朵鲜活艳丽的红花,一身华贵溢彩的裙衫垂落在长着青苔的石路上,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那张脸过于艳丽,美得锋芒毕露,不过她总是和气地笑着,比如现在,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十一皇子呢?哦不,那个贱人的庶子呢?” 嬷嬷冷汗直冒:“小杂役这会儿应该正拿着绣品出去换钱了。” “小杂役?”闻此称呼,顾涟漪品味地笑了起来,随后她往里面走去,嬷嬷迟疑地想要阻拦,但被顾涟漪旁边的太监瞪了一眼,伸出去的手只得又收了回去。 不同于顾弄潮,顾涟漪对柔然恨之入骨,对于柔然嫁过来的公主,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她走近那间偏僻孤冷的房间,环顾一圈后,大摇大摆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 坐之前她嫌脏,用手帕垫着。 姒遥提着费力地提着一桶水回来,无视掉站在门口大群的宫人,走进屋内后,将水倒进缸内。 除了水的哗哗倒落声,空间静得就只剩顾涟漪的轻笑。 她比姒遥小了很多,嘴上却甜甜地叫着一声“妹妹”,娇俏得宛如含苞待放的少女,说道:“世间的奢华富贵总是别开生面,但穷困落魄却千篇一律,妹妹生活在这里,可还想家了?” 姒遥手上一停,静静站在那里。 斜阳一点点偏移,森冷阴晦的黑暗笼罩在顾涟漪身上,她笑道:“本宫可是很想的呢,可是本宫的家,再也没了。” 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浴血杀戮的将士们,一场上位者的博弈下,有无数诸如此类的妻离子散,而后延伸出没有尽头的深渊,因果纠缠,无数人在其中沉沦挣扎。 痛苦的、嘶吼的、扭曲的、报复的,在深渊的业火中灼烧。 她站起来走向姒遥:“我大哥在随父出征的第五年死的,三弟四弟也接连死去,而在盘安关一战,就连父亲母亲也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可笑的是,仅剩唯一的亲人却并没想着报仇,就像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沉重得深海般,让人难以喘息的家仇。” “洗清冤屈又如何,三十万将士的英魂依旧无冢可归,镇国王府依旧成了过去,万人之上的皇后,她也再也没有家了。” 顾涟漪赤红着眼,猛地掐住姒遥纤细脆弱的脖颈,涂着蔻丹的手指缩紧,姒遥被迫仰起头,青丝自肩后落下,没一会,那张绝艳无双的脸便充血涨红,盈盈的美眸看看凄厉嚎啕的顾涟漪,透出类似神佛的悲悯。 在姒遥没有反抗快要濒死之际,脖颈上的力道一松,姒遥泄力地后退了两步,撞到水缸才停下。 顾涟漪在笑,她的脸颊上依然流满泪痕,她说道:“姐姐这次来,可不是杀妹妹的,当然,也不是向妹妹说这些无聊的事。” 此时太阳完全沉入了禺谷,偏僻落魄的宫殿隐入黑暗中,姒遥伏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脖颈呛咳,闻言嘶哑地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妹妹还是一如既往聪慧。”顾涟漪扶起姒遥,轻柔地替她拍去裙摆上的尘土,随后握住姒遥的手,像是好姐妹打商量的语气道:“把小皇子给姐姐好吗?” “陛下原本已经过继给本宫了,可小皇子不配合,真叫本宫好生烦恼,妹妹作为生母,怎可如此自私呢,他在你身边被人欺辱地叫小杂役,而在本宫身边,便是大崇唯一的嫡皇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涟漪嘴角翘起俏皮的笑,附在姒遥耳边道:“我怜悯众生的贵妃娘娘啊,您已经害他至此,怎能继续牵连无辜的小皇子。” 看到外面的侍卫,言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急急往里跑,上台阶时脚下打滑,猝然摔了下去,胸口揣得温热的铜板轱辘滚了满地,怕惹母妃伤心,还没爬起来他便焦急地去捡。 天色太黑,冷宫不像外面处处点着石灯,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铜钱滚到了哪个角落,清数了下手中的,还差一枚。 言霁仓皇地抬起头,一只玉白细嫩的手捏着那枚铜板递到他面前,轻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找这个吗?”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华贵的衣袍,满头金辉钗饰,俏艳的脸庞漾着笑,和蔼慈祥地看着他。 言霁愣愣地喊道:“皇后娘娘” “快起来,乖孩子。”顾涟漪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将那枚铜板放到他小小的手心中,“娘娘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言霁赶紧爬了起来,朝皇后行礼,手里紧紧攥着那些铜板,扬着灿烂的笑道:“谢娘娘记挂,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是么。”顾涟漪抿嘴笑着,突然道,“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吃东西吧?” “吃过了。”言霁也笑。 其实并没吃,但他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言霁跟这位皇后打过几次招呼,知道她一向自己问自己的,不会在意别的的回答,这会儿也是如此,顾涟漪朝身后的宫人示意,宫人提着一个食盒递给言霁,只听顾涟漪说道:“刚路过御膳房,便带了些来,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跟你母妃一同吃罢。” 原本并不愿接,但想到母妃近日来总是咳嗽,想让母妃能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迟疑挣扎间,那个食盒便直接放到了言霁手里,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转身回到了顾涟漪身后。 顾涟漪挥挥手,慈祥地笑着:“快回去吧,别再摔了。” 一步步回到那座萧瑟的宫殿,母妃一如既往正坐在灯下绣着巾帕,言霁提着食盒,却在门前踟蹰,不敢进去。 大约是听到声音,姒遥放下绷子,往外面望了眼,唤道:“可是霁儿回来了?” 言霁咬咬唇,迈步走了进去,姒遥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上,没等她问,言霁便目光闪躲率先开口:“是有个御膳房的女御厨十分喜欢母妃绣的鸳鸯,给了钱,还送了我一些吃食” 但紫檀木的食盒,只有皇帝皇后才能使用,更何况上面还有金粉刻画出的凤纹。 姒遥敛下目光,喉头一阵痒意,被她折磨自己般得强忍着,哑声说道:“那便用膳吧。” 将食盒里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言霁小心翼翼地瞧着母妃的脸色,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只当光线太暗,母妃没认出食盒是谁给的。 饭桌上,母妃素来要求他食不语,哪怕挺多想问的,言霁也憋着,一声不吭地刨着大白米饭,似饿狠了,还没嚼碎便咽进肚子里,就算这样,也不忘给始终没夹菜的母妃添菜。 葱花猪蹄汤、金焦鲍鱼肉、烧鹿筋、熘鸡脯等等,只要言霁喜欢吃的,都会将最好的那块夹给姒遥。 姒遥放下堆成小山高的碗,望着言霁,问道:“好吃吗?” 摇曳灯光下,那双眼眸似悲似戚,光影映在眼中,如泛起的水光,却也因暖黄的光,而柔和了面容,显得很温柔。 从来没在吃饭的时候说过话的母妃,这次却放下碗问自己,言霁先是无措,口里还含着食物,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只能迟疑地点了点头。 御膳房的膳食,自然是好吃的。 姒遥在得到言霁响应后,释然地笑了笑,说了声“我吃饱了,先去烧热水”,站起身便要走,言霁忙囫囵咽下食物,匆匆道:“但母妃做的小米粥更好吃,如果御膳房的膳食和母妃的小米粥选一样,孩儿愿意一辈子喝母妃煮的小米粥。” 一席话让背对着他的姒遥泪如失闸般涌出眼眶,她低着头,呼吸颤抖地“嗯”了声。 同时,顾涟漪临走前的话徘徊在耳边。 “——顾家需要一个天真愚笨的皇子,妹妹放心,本宫自会待小皇子视如己出,好好扮演母慈子孝的。” 姒遥病得越来越重,正所谓病如山倒,一倒下,就再难站起来。 不光是冷宫的条件过于艰苦,没有营养的食物,时常喝的生水,穿不暖的衣,单薄潮湿的被衾,每一项都在将人往死里逼。 言霁拿了这些月里他们赚的所有钱去买药,不过十日,就花完了。 难以想象,母妃不辞劳苦绣了这么多月才换来的铜钱,只能从太医署买来十包药。 一包药,言霁反复地加水煎熬,直到煎出的水不再是黑色,喝进去除了涩没有苦。 好几次,姒遥都赶他走,她将药碗摔碎,将言霁的东西裹在包袱里扔出去,她窝在床上日夜咳嗽,直到咳出血,脸上一片灰白。 言霁以为,只要他拥有足够多的钱,便能请来太医将母妃治好,于是他整日在外面到处讨活干,跪下去求人。有的宫人欺凌他,言霁干完活不给他钱,冲上去讨要反被打了一顿,他也要爬着,用那双血手攥着对方的衣角,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旁的人围着他嗤笑,说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沦落得连下人也不如,他们好像因欺凌折辱了他,就自觉高人一等了。 一个太监抬起他的脸打量,目光透露着贪婪,露骨地说道:“可惜你还太小,若是大点,还能去卖,以殿下的姿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哄堂大笑。 有人说:“不有的人就喜欢小的吗,要不去找廖平公公试试能不能入他的眼?” 言霁从不听他们说了什么,等周围人闹够了,沾着血的脸上便扬起笑,说的却是:“公公打够了,那能把钱给我了吗?” 母妃说得真对,世界上没有神。 有的话,祂怎么不睁眼看看这人间。 第48章 随着言霁身上的新伤旧伤, 日积月累的还有他赚来的铜板,他终于又有钱给母妃买药了。守着冷宫的嬷嬷看不下去,跟他说宫里的药本就贵得紧, 把方子给她, 她可以从宫外偷偷带进来。 言霁感激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想让母妃用最好的药, 贵点就贵点吧。” 可是,喝药并没让母妃的病情好转,在夜里, 姒遥吐完一大口血昏倒了过去,任凭言霁哭喊也没任何动静, 他终于意识到母妃的生命在无可挽回得逝去。言霁冒着夜色跑出冷宫, 去求万人之上的父皇。 帝王寝宫外,公公拦住了这个跑得面色潮热、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灯不甚明,细看下才发觉原来是十一皇子,一愣后说道:“殿下深夜来, 陛下已经睡下了。” “公公求求你通报一声, 母妃病得很严重, 求父皇派太医去看看吧。” 没有皇帝的旨意,太医署的太医是不允许给冷宫妃子诊脉的。 公公又是一愣,斟酌道:“可奴婢也实在不敢去打扰陛下啊” “我去, 公公放行便可, 父皇若是怪罪,我保证不牵连公公。”言霁急急说完, 便从拦着他的臂弯下钻了进去, 侍卫欲追, 那公公摆了摆手。 叹道:“毕竟也曾恩爱过,若陛下当真余情未散,真出了什么事,往后咱家可当不起怪罪,便假装不曾看见任他去吧。” “但自古帝王无情”余音散在晚风中。 言霁对这里很熟悉,他自记事起便来过无数次,但时隔多月,对比冷宫的残壁断垣,再见此地的丹楹刻桷,便又觉异常陌生。 他急急往里跑着,害怕宫人追上来,连喘气都顾不上。终于到了父皇的寝殿前,言霁跑上门阶,推门进去。 正想开口叫父皇,就听到里面喘息声,言霁脑中似有一根弦绷断了,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此时不应该出声惊扰里面的人。 扫过地上凌乱的衣衫。 原来表面看似爱极母妃的父皇,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更何况整个后宫的女人每天千方百计地勾引,想要爬他的床。 明白这点后,言霁眼中只有悲伤,再无责怪与不忿,他好似在这一刻弄清楚,这世间的道理了。 既然来了,言霁不肯就这样无功而返。他放轻动作离开房间,将门关上,然后正对着门跪在外面的庭院里,高声喊道:“父皇,儿臣求见。” 喊了三声,里面的人才终于出来。 崇玄宗披上广袍,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轻薄的娇媚女人,似蛇一样攀附在他身侧,面色不善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言霁,抱怨道:“哪来的乞丐啊,赵福干什么吃的,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那声“儿臣”分明响亮得很,但偏要将他比成乞丐,言霁能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恶意,不以为然,只直直仰头盯着崇玄宗,眨眼间,便有一滴泪滑过苍白的脸颊。 又哑着声音喊了声“父皇”。 崇玄宗神色动容,推开女人走近了些,对他说道:“霁儿自已自贬为庶人,就该知道这里不是你能再踏足”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言霁手腕处的淤青,再细看,锁骨下也是深浅交加的伤,顿时怒不可遏:“是何人敢欺吾儿!” 这些伤都是言霁故意露出来的,他像个纯真无助的孩童般,伸手去拉崇玄宗的衣袍,纤长的眼睫眨了眨,眼泪便越发挡不住地簌簌落下,好似被崇玄宗这一番话所打动,声音也越发哽咽:“父皇,求你救救母妃,她生病了,可没人愿意来给她看病。” 那张本就与庄贵妃三分相似的脸在自己面前哭诉,崇玄宗越发狠不下心,将人扶起,正要细问,旁边的妃子扯回他的手道:“打入冷宫本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陛下何必为了那毒妇” 一声惊呼,妃子被推倒在地,崇玄宗弯身将言霁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最终,母妃得了诊治,父皇握着母妃的手,在她的床榻前坐到天明才走。 只需一夜,宫里的动静便传到诸位大臣耳中,朝堂上,斥责“妖妃误国”的奏折如雪花般往上递,这次连言霁也受到牵连,说他毕竟流着外族人的血脉,总是个祸端。 前朝如何,言霁并不关心,他守着那炉小小的药壶扇着火,不顾嬷嬷在外面对着他这扇门破口大骂,说他坏了冷宫里的规矩。想起昨日嬷嬷对着崇玄宗诚惶诚恐的模样,言霁冷漠地想,规矩,什么是规矩呢,位高权重就是规矩。 端着熬好的药出了门,言霁依然对胖嬷嬷笑得乖巧,低声下气地认错。 但虽破例得到太医照料,母妃的病情也只是稍有缓解,并没彻底痊愈,只是比起曾经,衰败下去的速度慢上了些。 言霁清楚枯萎的花朵总有凋零的那天,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 后头那些日子,姒遥不曾理过言霁,言霁当她怨自己将父皇带来,很干脆地哄着她承认错误,可哪怕如此,姒遥也未曾动摇过,不断将他往外推。 她若是能下得了床,就会整日地坐在窗边看日出日落,就像曾经在未央宫,她看着那座楼上的灯笼一样的神情。 但是冷宫里望不见那座楼,就像远嫁而来的公主,再也回不到故国。 可故国的人,却来找她了。 “你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他既已将你送到冷宫来,就是让你寻着机会逃走,哪知你如此”激烈争执的声音顿了下,渐低淯噏下来,“我带你走,我们回国。” 言霁抱着刚晾干的衣服止步在门外,低着头额发落了下来,遮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何必冒险来此一趟,你走吧,我们都知道,如今我不过是一枚废子,再也回不去了。”是母妃的声音,清冷轻柔。 “再待在这种地方,你会死的!” “可我若走,大崇便有了跟柔然开战的机会,反正我如今已是半个死人,临死前,别再让我牵连更多的人了。”这句话满是痛苦哀求,压抑在嗓音下,在出声时方才泄露。 姒遥闭着眼,落下一滴泪:“当初选择嫁来大崇,我便知晓,哪怕不去缚住我的手足,赐我翱翔天空的翅膀,我也逃不出半分。” 屋内是长久难掩的沉默,那人声音哑涩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又是一阵无言,那一刻姒遥想起受自己所累的孩子,想起故国的落日万丈金光,最终咽下那个名字,道:“你早日回国吧。” 冷宫的嬷嬷突然在不远处骂骂咧咧,质问是谁将她种在墙下的菜给踩坏了几棵,屋内的交谈也随之一顿,嬷嬷看到站在屋子外的言霁,骂了声“小杂役是不是你存心报复”,说着就要过来。 言霁怕她发现屋内的人,赶紧抱着衣服跑过去,不谙世事般睁着那双澄澈清明的大眼睛道:“嬷嬷,我刚收完衣服回来,这是怎么了,菜怎么被踩坏了。” 望着被毁坏的菜地,他露出很是心疼可惜的模样,腾出一只手去拉嬷嬷的手,仰头望着她道:“浣衣局的姐姐今日给了我糖酥,我去给你拿,嬷嬷别生气了好吗?” 胖嬷嬷脸色缓和了些,当是自己冤枉了人,但也并无愧疚,她根本看不上小孩子的吃食,便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外面安静后,那扇紧闭的房门这才被打开,一个身着艳艳红衣的少年从里面出来,衣袍被开门时灌入的风吹得飞扬,那双殊丽的眼眸落在灰扑扑的言霁身上,微微凝滞了下。 他走出来,蹲下身平视着言霁,伸手揉了揉言霁蓬乱的头顶,轻声问道:“你就是霁儿吗?” 少年模样看起来也并没多大,用的却是长辈的语气。 看了眼母妃,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 红衣少年很轻地说道:“你可以叫我风灵衣。”- 言霁十三岁生日那天,天空飘起了很大的雪,冷宫里就连那些齐人高的荒草都枯萎了,整个冷宫被雪覆盖着,一如既往得荒芜。 一大早起来,言霁便拿着扫帚扫雪。 他不喜欢冬天,今年格外不喜,因为冬天一到,胖嬷嬷就会命令他第二天起来必须将昨夜覆盖在过道的雪清扫掉,言霁必须天没亮就爬起来,这样才能在胖嬷嬷来时,完成这项任务。 嬷嬷过来时,雪已经被清扫好了,言霁扬着笑脸朝她打了个招呼,便又去熬药,循规蹈矩地过着每一日,仿佛已经忘记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如今母妃清醒的时间很少,常常都是在她昏睡时,言霁捧着碗将药一点点喂给她,她也很少出去过,必然也不知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到了傍晚,胖嬷嬷瞅着那间屋子,扔下手里的瓜子壳,皱着眉嘟囔道:“这人怎么当娘的,这么个重要的日子,怎地一点表示也没有!” 跟言霁相处了大半年,嬷嬷虽没说多待见,但至少从没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刁难,看这小孩讨喜,偶尔还会大发慈悲地搭把手,如今逢岁,看他连碗最寻常的长寿面都没有,难得生出点看不过去的义愤填膺来。 坐了会儿,确定那间屋子不会有任何动静后,胖嬷嬷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攥着刚关上门出来的言霁便往厨房走。 洒了一把面进沸水里,嬷嬷气不住地嚷嚷道:“你那娘是死了不成!” 言霁不明白嬷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老老实实地坐在灶台前烧火,闻言为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片刻后,脸上惯性地扬起笑,说道:“母妃只是睡下了。” “睡下了?!她倒是睡的安心,全然忘了十几年前的这一天,是怎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言霁错愕地抬头看向满脸怒容的胖嬷嬷,胖嬷嬷瞪着他:“看什么看,知道你今日逢岁很稀奇?去年这日,整个皇宫都被轰动,想不记得都不行!” 须臾,她又刻薄地笑了声:“真是瞬息万变,去年我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子会落到我手底下来。” 言霁垂着头不吭声了。 嬷嬷将煮好的面推给他,不耐烦道:“快吃,过生日怎么能没有长寿面,吃完自己把锅碗洗干净。” 看着他夹起一筷面吃下,嬷嬷这才拢着厚棉衣离开,在路过姒遥的屋门前,吊着嗓子冲里面喊:“连句话都没有,这当娘的真狠心啊、真狠心啊。” 房门在风雪中被打开,姒遥撑着摇晃的身体走去厨房,从门外看向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正低着头小口吃着长寿面的孩子,面上流过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汤碗。 哪怕那张脸尚且稚嫩,也能从流畅艳丽的眉眼看出长大后会如何风华绝代,姒遥看得愣神,无意识地唤道:“霁儿” 而何时才能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在轻唤声中,言霁茫然地抬起头,在看到站在门外的姒遥后,忙放下筷子跑过来扶她,偷偷将眼泪擦干,仰头笑看着她,问道:“母妃怎么起来了?” “霁儿。”姒遥抬起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抚上言霁的脸,眸中凝着泪光,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十三年前,我是不是就不应该生下你?” 言霁抿着嘴,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总会活得比常人痛苦些。”姒遥抱着他流泪,“对不起,霁儿。” “但依然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滕王阁序》唐·王勃 第49章 云卷云舒, 雪停了,风也小了,天气虽然依旧冷得刺骨, 但一切都在好转。 同样好转的, 还有母妃。 这日母妃起得很早,穿戴整洁端庄, 容光焕发地走到院子里,将外面又冒出头的杂草理了理,辰时后, 阳光升至高空,洒下暖洋洋的光, 一点点将霜雾破开。 言霁起来时, 看到外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确定真的是母妃后,怕她累着,忙接过她手里的铁铲, 道:“孩儿来吧。” 姒遥带着笑看向他, 这是这些日子来, 姒遥第一次对他笑,声音跟以往一样温柔清透:“母妃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在这里等会, 我去给你拿。” 点了点头, 言霁局促地等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等到母妃再次出来, 怀里抱着个小奶狗, 言霁瞪大了眼, 满是惊喜地接过,确认得问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好可爱的小狗狗!” 姒遥眼带笑意,说道:“不是狗,是狼狗,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叫它去咬他。” “谢谢母妃!”言霁开心地举着小狼狗转圈,转了一会,停下问,“是不是该给他起个名字?” 姒遥温柔地看着他道:“既是霁儿的,便由霁儿来起名。” 言霁思索半晌后,苦恼道:“我还没想好,一定要给它起个威武霸气的名字,我再仔细想想。” “不急。”姒遥站久了,有些累,靠坐在窗台旁的杌子上,望着层云堆栈的天空,“前段时间皇后来时,让母妃送她样东西,今日弄好了,你带过去吧。” “什么呀?”言霁眨了眨眼,“皇后娘娘也让母妃给她绣帕子吗?” 姒遥笑了起来:“嗯,一张手帕。”顿了顿,她面露哀戚地嘱咐,“你过去后,嘴放甜点,切莫跟皇后起冲突,就将她当作母妃一样孝敬着,知道吗?” 不过只是短短去一趟,姒遥却叮嘱了他很多话,才将怀里那张迭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交到言霁手里,推着他的背往冷宫的大门走:“去吧。” 言霁握着手帕,还抱着小狼狗,想要将它放下再走,母妃却说:“怕路上有人欺负你,带着它吧。” 言霁惯常听母妃的话,懵懵懂懂地往冷宫的朱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心跳不自觉地紊乱,潜意识里像是预感到什么,每迈出去的一步都格外沉重。 母妃站在近日难得的灿烂阳光下朝他挥手微笑,站在积雪初融、断井颓垣的宫殿前,静美得像一张画卷。 扭回头,言霁跨出那道斑驳脱落的朱门。 从此之后,这扇朱门再没被打开过。言霁将手帕送到,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顺从得被皇后留在宫里用了午膳,中途他还偷偷揣了些梅花糕在袖子里,想着等会可以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直到言霁说要走,顾涟漪露出一瞬愕然,尔后了然地笑了声,伸出手绢擦干净言霁的嘴角,温声细语地说:“按照规矩,本宫亦是霁儿的母后,以后莫要再叫娘娘,本宫不喜,叫母后,知道吗?” 言霁只觉这女人轻柔细致的举动下,让人冰冷悚然,仓促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皇后对他道:“本宫的凤鸣宫,霁儿随时可以搬来。” 当言霁再也进不去冷宫,才终于明白顾涟漪那句话的意思。 他跪在冷宫前哭求母妃给他开门,抱着小狼狗卷缩在门檐下冷得颤抖,然而母妃始终没有响应过他,连胖嬷嬷都销声匿迹了。 三天后,言霁再支撑不住,眼皮耸拉意识模糊,怀中仅有热度的小狼狗呜咽地叫着,同样气息微弱。 停歇几日的雪又下了起来,这应该是冬日最后一场雪了,所以下得格外得猛烈,没多久就在言霁的眼睫上、发丝上、衣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在言霁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场雪中时,低垂的眼帘下,映入双不染纤尘的金丝皂靴,一袭比雪还亮洁的辉白长袍拂过雪地慢慢行来。 言霁眨了眨眼,凝在卷翘长睫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心里迟缓地想着,莫不是地狱使者来勾我的魂了? 他已经冷得麻木,呼出的气都没了热度。 “你怀里的狼狗,快死了。”琅琅如碎冰撞玉的声音,比雪还没有温度,好似仅仅在叙述一个事实,但言霁在极致的冷意中,却品出这话里的温柔,像是一团篝火燃在身前,四肢都在这话中,恢复了些许知觉。 言霁茫然恍惚地抬头,看向他。 纷飞乱舞的大雪中,如玉脂般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一把伞,浓墨般的长发在身后微微飞扬,那张脸好似能颠倒众生,眼睛却清冷深邃,似凝霜傲雪,玉辉冰洁。 原来牛头马面竟长得这么好看吗? 言霁近乎失智地想。 他大脑沉重得如灌铁铅,很有礼貌地张了张嘴,询问道:“你不是来勾我的魂,是要勾走小狗狗的魂吗,能不能拜托你,先把我的魂勾走?” 美人愣了下,朝他伸出手。 看来是同意了。言霁将跟冰块等同温度、长着冻疮的手放在那只洁白修长的手上,顺着力道踉跄地站起来,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记忆中,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有着好闻清香的怀抱中。 再度醒来时,父皇坐在他床边,正同太医说着什么,言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便被父皇敏锐地察觉,大掌包裹着他的手,将温热传递至言霁的四肢百骸。 “醒了吗,先别动。”父皇朝身后喊了声,一个金卷半长发的大胡子东洋人走了过来,单手至胸前行礼。 接着,那个东洋人代替父皇坐在了他床边,扶着还处在迷蒙中的言霁靠在床头,用很轻,很淡的声音说道:“十一殿下,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没等言霁回应,他拿出一块正转动的机械表悬在言霁两眼前,一边摆动,一边循循善诱道:“看着这块表,看着上面的指针。” 东洋人的中原话说得拗口,反而产生如隔世传来的效果。 像是被一股魔力驱使,言霁不由自主地照做,失神的目光看着表上的指针,才发现这块表正在倒转。 “现在,我们往后看,想一想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然后我们将它,一一封存起来。” 时间在言霁的记忆中往回倒溯,这大半年发生的每一件事的画面,在指针的走动下一一倒放,最后停顿在上面的画面,是母妃被禁军扣押前往冷宫,风过时,漫天飞着菩提花。 窗外洁白无瑕的飞雪,也在此刻,在言霁的眼中,变幻成了菩提花。 “对,现在正是菩提花旺盛的季节,在你十三岁的春天,你的母妃刚被送往冷宫,你被过继给皇后,现在你正从凤鸣宫的床上醒来。” 言霁目露挣扎:“不不是这样的。” 东洋人手下停顿,渐渐严肃慎重起来,用更轻的声音说:“没错,你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现在记忆错乱,但很快,梦里的事就要忘掉,你得回归现实中。” 言霁喃喃道:“梦?” “是的。”东洋人用肯定的语气回复他,自摆动的钟摆后看向小殿下迷惘涣散的眸子,“你母妃走前,让你长大后再去接她出来。” 那一刻,言霁眼中的挣扎慢慢消弭,只记住了,母妃让他长大后,去接她。 “等我长大了,就能去见她了吗” 东洋人再次肯定地回复:“是的。” 言霁沉浸痛苦的眼眸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漆黑,有光慢慢从中透了出来。再次睡过去时,他的嘴角翘起了笑意。 寝殿外,崇玄宗疲惫地坐在交椅上,说道:“你答应朕的,一定会转移走霁儿身上的白华咒,若是不能,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顾弄潮眼底的情绪清浅淡漠,收回望向寝居的视线,抬眸看崇玄宗的一瞬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就连崇玄宗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一眼时,也不由心下一惊,那仿佛是久居高位生杀予夺,才能有的气魄。但很快,那双眼恢复幽暗深邃,道:“若臣失言,任君处之。”- 那段时间,言霁过得很是混沌,大部分时间都身心俱疲地在睡觉,醒来的时间很少,伺候他的宫人说,他生了一场大病,需好生调养着,也不让他下床,连开窗吹个风都不允许。 言霁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月份,只听宫人说,现在是春天。 但不知为何,却这般得冷,大概冬的寒霜还没来得及收走吧。 言霁一向乖巧听话,不让他出去,他就不出去,不开窗便不开。他身上不知从哪来的淤青,在玉脂膏的作用下淡化,直至完全消失,皮肤白净滑腻,就像一直养尊处优着,不曾受过半分苦。 皇后经常会来看他,对他很好,各方面的照顾都无微不至,但这样的好却透露着一种疏离,以致言霁在面对她时总觉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远离。 但在偌大的皇宫,顾涟漪需要个皇子,言霁也需要个母后,支撑他能活到长大的时候。 父皇也常常过来,有时候抱着他念书,有时候教他如何投壶更加精准,有时候陪他捏幼稚的兔儿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母妃一个字。 言霁也很默契地不提。 他对冷宫生出种望而生畏的态度,就好像永远不打开那扇门,母妃就永远正好好得活着。 直到一天,宫人告诉他:“入夏了,殿下可以出去了。” 那一刻言霁想的是,这个春天真是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也终于结束了。 走出去,沐浴在多日未见过的阳光下,苍白的脸上难得浮出了点颜色。宫人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御花园,很多人跟在身后,各个都低眉垂目,不敢妄言。 好像警惕着什么。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日父皇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太学院念书,并道,如果不想去,他可以叫太傅来宫里单独为他教导。 看样子,父皇应该想让太傅进宫教导的。 太傅本应该只为太子授课,但父皇为言霁开了先例,为防其他皇子不满,便放宽了条件,让太傅□□导众皇子。 大概也是如此,此后太子在看到言霁时,才会满是敌意,联合众人在太学院孤立言霁。 此时,言霁面对父皇的询问,说道:“儿臣想到太学院去。” 他在凤鸣宫待得很不自在,想要有个躲避的地方。 第一次去太学院,皇后特意给他备好笈囊,告诉他若在太学院逗留晚了,可去镇国王府歇脚,并安排了随从跟在言霁身边。 起初言霁并没有去,他也没怎么回皇宫,而是在书院里申请了一间房,常常会去那落脚。 那段时间同窗们对言霁的好奇大过于畏惧,会时常来找他说话,偶然间,言霁听说有段时间宫里进行了一次大清洗,问言霁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言霁详细问是什么时候。 那人道,大概快到春天那会儿吧,一夜间处死了很多人,还都是些不起眼的宫人。听说还是镇国王府手底下的金吾卫去处理的 快到春天的时候? 言霁仔细想了想,并不记得有这回事,那人也就当个稀奇说说,见他都说不记得,便道,那估计是以讹传讹吧。 此事便掀了过去。 等言霁见到三番两次旁人口中提及的镇国王嫡子时,是因为车轮过山路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给颠坏,随从对他说,最近能落脚的地方只有镇国王府,问他要不要去借宿一晚。 当时已是盛夏,天气酷热,言霁念着若叫随从再来回去找车,恐怕会得热病,便点头同意了。 镇国王府初见时,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池塘边,一身黑袍玄襟,神色慵懒浅淡,正撒下一撮鱼食,垂目淡淡地看着竞相争食的红鲤鱼。 言霁不由心生紧张,手指轻轻攥着袖子,上前斟酌地喊了声:“皇叔。” 若是叫舅舅,未免太攀关系了。还是按照职衔去叫好些。 听闻此称呼,那道极其好看的背影未免一顿,随之像是从嗓子眼溢出的轻笑,那人回眸看来,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像是点亮了一池星辰。 寂寥又温柔。 窝在他旁边的小胖狗抬起脑袋,在看到言霁时撒欢似的跑过来扒拉言霁的衣角,言霁连连后退了几步,却见“皇叔”并没阻止。 不得不硬着头皮寻着话题问:“它叫什么名字?” 顾弄潮弯了下眼睛,收回目光继续望向池面,鱼儿已经吃饱,沉入了清澈水底在水草间游曳。 只听他淡淡道:“还没来得及起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称之为:薛定谔的母妃。 ——只要不开门,就处于即死又活的迭加状态。 关于指针:最早的钟表“水运仪象台”出现在宋朝,被称之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是统称,其中还有二十四节气、针灸、珠算等)。为了避免考据,这里使用东洋人作架空处理,大钟浓缩成小钟。 第50章 冷宫里的杂草野蛮生长, 任何缝隙都能长成,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也只有它们的生命力才能这么顽强。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 一路没看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墙体都坍塌了好几面,宫殿灰蒙破旧, 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风过,都是阴冷的。 在言霁不断深入时,他眼前好似浮现出一道巨大透明的钟表虚影, 正在快速顺时针转动,无数画面闪过, 一切得以拨乱反正。 母妃被打入冷宫时, 他不是十三岁,而是十二岁。 那是天盛六十八年, 不是六十九年。 如今的言霁即将成年,有了支持自己的党派,他如约来到被尘封的冷宫, 来接母妃出去了。 走进过往曾居住的屋子, 将门推开时落下很厚的灰尘, 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翩跹,纷扰视线。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窗旁的木桌上还放着个针线筐, 里面尘灰覆盖着未修完的针线。 言霁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眼, 上面绣的羽曦犊+。是两个人,只绣了个轮廓的女人, 牵着绣得细致精美的小男孩。 眼泪啪嗒掉在绣面上, 润湿了泛黄的巾帕, 言霁握着它转过身,绕过破败的木质屏风,在半遮半掩的床帘后,看到一具女性白骨,安安静静躺在不辨色彩的床上。 言霁闭上眼长长换了口气,再睁眼时,盈着泪光的眼眸弯起,露出一个笑容,他走过去跪在床前,执起白骨的手,很轻地说道:“母妃,儿臣来接你出去了。” 余音颤抖哽咽,似不成调- 天盛七十三年,冬,皇帝谕旨,追封庄贵妃为敦和太后,骨灰暂放金佛寺供奉。 冷宫里的妃子不可入皇陵,这是先祖时的规矩,哪怕言霁贵为皇帝,也无法逆改,就连追封谥号,都是在群臣的反抗下孤意行之。在此情形下,他只能先将母妃的骨灰放在金佛寺,等他的陵墓修好了,再葬进去。 而要去金佛寺,就必须得到顾弄潮的准许。 如今皇宫依然被顾弄潮封禁着,言霁让人给顾弄潮传了几次消息,都始终看不到这个人半根头发丝,最后言霁不得不下诏,命令顾弄潮进宫陪同。 不进宫,就是抗旨。 言霁本以为就算搬出圣旨也不一定能将摄政王请来,等顾弄潮真来了,言霁反而猝不及防,抱着母妃的骨灰坐在未央宫的菩提树下,愣愣地看着他发呆。 扫过一眼他手里的陶瓷罐子,顾弄潮的眼色一如既往冷淡:“陛下唤臣入宫,为的何事?” 言霁撇开视线,闷声道:“就别明知故问了,朕要出宫。” 顾弄潮沉默了下:“宫外还不安全。” “若朕非要出去呢?” 又是漫长的寂静,言霁能感觉到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很沉的压迫感,可他这次不想退让,他迫切地想要母妃早日得到安息。 做好心理建设,言霁抬起头,直视顾弄潮,问出近日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惑:“皇叔竟愿意为朕放弃生命,只是不知,皇叔是想要因此获得崇玄宗的信任,亦或是另一方面?” “如今皇叔日日为白华咒所扰,可后悔过?” 始终也没等到自己想听的答案,言霁苦笑了下,菩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在他衣袍边,像是一场单独只为他一个人下的雪。 他道:“你别管我了,无论是死是活,都该是我自己的造化,你这样让我觉得欠你良多。” 欠得多了,这辈子还不完,是要留到下辈子的。言霁不想跟顾弄潮这样,生生世世都牵扯不清。 “那便去吧。”走之前,顾弄潮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走出宫门时,言霁相当郁闷,他转身看向紧随自己三步距离的黑色侠客服青年,一再道:“朕有暗卫,不必你跟着。” 梅无香抱着一柄剑,只看他,不挪半步。 这是明晃晃的抗旨! 言霁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原本沉重的心情都沉重不起来了,言霁扭头踩上一早便候在宫门外的御辇,也不等梅无香,就叫太仆策马驶了出去。 马车跑得并不快,前有骑兵开道,后有宫人举仗扇随行,一路顺畅无比地到达金佛寺,主持率弟子们出门迎驾,而后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放置好母妃的骨灰,关上漆盒,言霁点上三根香祭拜后,插入香炉中,一直以来的执念终于在此时告一段落。 走出金佛寺时,外面正好有一道阳光破开层云照了下来,整个山林在冬日的艳阳中焕彩,言霁抬手挡着光,羽睫微掀,看向镀着金边的云霞,心情前所未有得松快。 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催促道:“赶紧得归队,陛下快出来了。” 言霁忙低下头点了点,侧身退避一旁,恰巧一众侍卫围着身着明黄衣袍的皇帝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谁也没认出,这个穿着不起眼太监服、卑躬屈膝站在旁边的人是言霁。 等影九上了马车,见梅无香并没起疑,照常跟在马车旁边,言霁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代替影九此前伪装的身份站回仪仗队,一路低着头跟随辇毂往回走。 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位置,到进城门后,言霁落在后面,趁无人注意,在队伍到达大街拐角时,悄无声息混进两旁的人群中,迅速往外撤。 走进巷道里,一只手突然抓住言霁的手腕,一惊下刚要挣,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是我。” 言霁放松下来,回身看向隐在暗处的影一,问:“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影一面色严肃,“陛下真要去” “嗯。”言霁望向深沉的黑夜,斑驳灯影在远处扩散模糊,显得格外遥远,“总有要走出保护圈的一天,不然,朕还怎么赢他。”- 西街五十二巷,这是影一报给他的坐标,言霁没带一个人,孤身踏进这条昏暗污秽,仿佛埋藏着无尽罪恶的巷子。寒风扯动他宽大的斗篷,宽大帽檐遮着冰冷的眼睛,只露出朱红的唇,以及尖削的下颌。 两个醉汉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路过这个黑衣斗篷的少年,巷子太过狭仄,其中一个醉汉的肩膀狠狠撞了上来,言霁退开一步避让,却并没使醉汉识趣离开,反而神色旖旎地凑了上来,嘻嘻哈哈地调侃。 “小美人,一个人呢,干嘛去?” 醉气扑鼻,言霁不适得皱了皱眉,往后避开,在步步紧逼下,后背抵在了墙上才停下。 醉汉的另一个同伙同样不怀好意地笑:“我俩对这段路熟,想去哪,哥哥们带你去。” 再抬头时,言霁露出个纯真友善的笑容,哪怕月色昏暗,也能看出其眉眼昳丽生艳,泛着盈盈波光的眸子散漫地看着他们,软声说道:“我想去找我舅舅,可是只知他在这条巷子中,不知具体位置,你们真能帮我么?” 说完,言霁歪头期待地笑了下。 原本醉汉因他的身段令人遐想连篇,生了邪念,如今看到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后,邪火就像荒原的火瞬间燎原,像是被那双眼蛊惑,躁动地伸出手,轻佻浮薄,迫不及待要将这艳色无边的少年制伏。 言霁适时提醒道:“这里离西街很近,我一叫就会来人。” 两醉汉对视一眼,他们本就喝得醉醺醺,想不出太复杂的事,闻言打着舌头顺着话诱哄:“到里面去,到里面去。” 言霁笑了笑:“到里面去找我舅舅么,你们认识他?” “认识,这条巷子里都有哪些人,我们兄弟俩可都一清二楚,你只管跟着我们走,保管你找着你舅舅。”醉汉拍了拍胸口,说完打了个酒嗝,晕乎乎地往旁边倒了倒。 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跟在他们身后,往更黑的巷道走去。 路上,醉汉安耐不住地用话语调侃言霁,问鱼西湍堆他是哪里人,家有可有什么人,他要找的舅舅叫什么。 言霁一一回答:“京城人士。” “家中只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臭叔叔。” “舅舅叫乞伏南盘,我跟他不是很亲。” 哪怕醉得辨不出南北,两醉汉依然知道“乞伏南盘”这个顶顶响亮的大名,其中一个捉狭地笑了起来:“乞伏南盘?柔然国君?哈哈哈,小美人,莫要说笑了,你舅舅是乞伏南盘,你难不成是大崇皇帝?” 言霁微笑道:“是的哦。” “哈哈哈,那我还是摄政王呢!”酒意麻痹下那人大放厥词,言霁不与之计较,只专心看着前路。 大约是那人的声音太高,巷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隐约好几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言霁不动声色,继续跟着两醉汉往深处走。 走了一会儿,想必是看这里差不多足够隐蔽,醉汉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身,垂涎欲滴的目光黏糊在言霁身上,嘿嘿一声,道:“差不多就这里了吧。” 言霁看向他们身后,弯了弯弧度姣好的桃花眸:“差不多,是这里了。” 醉汉前近一步,突然感觉到脖颈一凉,僵硬地愣在原地,目光往下,只见明晃晃的刀尖正从后面抵在喉头,顿时下软了腿,哆哆嗦嗦地极目往身后看去。 许多锦帽貂衣的胡人弓着背,一副蓄势待发如捕食的猎豹般站在迫狭的巷道里,眼神如鹰,锋锐阴寒,而他们中间分出一条道,一个穿着貂毛大氅的男人从中走出,步姿闲散优雅,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但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凛然威仪。 穿巷而过的冷风拂过男人周身,貂毛乱飞,他的头发被编成很多股小辫,用镶嵌着墨蓝宝石的发扣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个诡异的鬼面具,就连醉汉转头时猛然看到,都被吓了一条。 ——那是一张刻绘恶魔脸的面具。 已经看过一遍,言霁并没露出多余的反应,男人从手下的簇拥中走出来,低低的笑音隔着面具沉闷地传来,用生疏的中原话说道:“你的好皇叔千般万般护着你,不让孤碰到,恐怕他想不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言霁眨了眨眼,像是懒得伪装,他只抿嘴很小弧度地笑了下:“朕都孤身来见你了,舅舅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听到这个自称,两个醉汉吓得彻底呆了,直接跪在了地上。 乞伏南盘往上拨开面具,一张锋锐俊邪的脸露出,犹如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深邃的眼窝加上一双颇具异族风采的眼睛,多道褶皱的眼皮上掀,最为夺目的是那双眉,眉尾上挑,眉骨又高,显得如剑般锐利。 不得不说,这是一张颇具侵入感的脸。 那张鬼面具歪歪扭扭地带在头侧,与这张脸形成鲜明对比。若说顾弄潮如玄天上的神官淡薄冷情,那这位柔然国君,就是地府的鬼君,邪气四溢。 削薄的嘴唇翘了下,乞伏南盘躬身,单手抵胸,低语道:“叩见陛下。” 与言行不符的是,所有胡人,都在余音落下的那一刻,包围住了言霁。 “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这两个色胆包天的贼人?”乞伏南盘堪称温柔地问言霁。 言霁笑意不达眼底:“既然落到舅舅手中,自然是由舅舅处置。” 乞伏南盘道:“那便当孤,送给陛下的见面礼吧。” 走时,只听那两名醉汉在身后哀嚎求饶,但很快,他们的声音戛止在阒暗的长巷中,有血喷射落地的淅沥声,光是想象也能知道,那整面墙,想必都被血水洗涮了一遍。 言霁眸底暗沉,手指不由卷缩攥紧。 这是一个,跟顾弄潮一样,没有人性的东西。 50-60 第51章 当坐在乞伏南盘的据点里, 言霁终于知道,他为何能在京城潜伏这么久,都没被顾弄潮找到。 西街五十二巷的地形十分复杂, 像是一团混杂在一起的迷宫, 如果不是本地人很容易走丢,当有人找来时, 乞伏南盘会比他们得到自己的位置前更早发现这些找来的人,从而转移位置。 乞伏南盘给言霁倒了杯烈酒,示意道:“尝尝柔然那边酒的滋味?” 言霁依言端起呡了一小口, 火辣辣的酒水滑过喉头时犹如刀子割下,刺激得他眼尾瞬间蔓起红意, 剧烈地呛咳着。 这个恶劣的人见此, 大笑了起来,一碗干尽言霁没喝完的那碗酒, 说道:“大崇的皇帝,真如传闻所说的,弱不禁风。” 其他那些胡人闻言, 便也跟着大笑。 不愿与之虚与委蛇, 言霁缓下呼吸后, 直接道:“白华咒,怎么解?” “陛下不是知道么?”乞伏南盘撩起眼皮,笑意愈深地看着他。 “朕问的, 是彻底解决它。”言霁已然有些不耐, 好看的眉拧了起来,心底已经准备好与之交易的筹码, 无论乞伏南盘如何狮子大开口, 他都 “没有解法。”乞伏南盘又给自己倒了碗酒, 轻轻哼笑了一声,“柔然是带着必死的决心走下这一步的,怎么会留下破绽呢。” 言霁的呼吸停顿了下,心思急转,面色沉了下去:“朕不信会无解,这世上没有事是全然无解的,一样东西能存在,便也能消失,这才是万物该有的平衡。” 没有任何东西,能打破天地间的规则。 乞伏南予兮读家盘嗤笑道:“如果有解法,或许只有当初种下这个咒术的巫医知道,你要问,得去问他。” “但你不可能找到他,因为就连孤,也不知道他在哪。” 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反倒是乞伏南盘姿态肆意地坐在虎皮大椅里,神色暧昧地看着言霁,说道:“据孤所知,陛下与摄政王水火不容,为何冒险来求白华的解法?” “这对你来说,应该一点利得都没有。” 言霁不甘示弱地直视回去:“朕就不能拿到解法后,以此来威胁他?” “冒死也要这样做吗?”乞伏南盘又是一笑,“倒是让孤想到另一个可能” 他压低声音附在言霁耳边道:“能舍身赴死的,只有互许终身的情人间。” 这真是一件浪漫盛大的爱恋。 但很可惜,乞伏南盘说错了,他们不是情人,也不曾互许终身,甚至彼此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都有可能杀掉对方。 不知为何,有一瞬间言霁是希望乞伏南盘所说的是成真的,但他仅仅只是在颤抖的烛火中垂下眼睫,没有否认,就好像真如乞伏南盘所说。 ——他冒死来拿解法,是因为他们是互许终身的情人,而非亏欠。 心里就像缺陷了一块,透风、凉飕飕,言霁勉强定下心神,起身道:“既然舅舅不愿说,那朕便先走了。” 他刚站到一半,两只有力的手压在他肩上,猛地将他压回座上,乞伏南盘在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道:“陛下急什么,孤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可不会让你轻易回去的。” 言霁自然知道来此一趟必然会被“剥”层皮,只冷冷看着他,如今久坐皇位,少年皇帝也养成了些帝王的威仪,给人青涩的压迫感。 乞伏南盘转着指尖的碗,意有所指道:“白华白华一朵互许生死的冥界之花,顾弄潮既肯为陛下付出生命,孤很想知道,他能做到哪个程度。” 冷静地分析后,言霁问道:“你想利用朕,来试探顾弄潮身上的咒术,已经蔓延到哪个阶段了?” 乞伏南盘笑了起来:“传言果然不能尽信,陛下反倒是个聪明人。” 恰在此时,房门吱呀被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胡人带着一身水汽,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边拍着身上的水珠,便对身后一同被换下同伴道:“又下雨,这大崇的天气不是刮风下雪就是下雨,难怪这边的人这般娇弱。” 话刚说完,看见楼内的客人,康乌子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面露敌意,在乞伏南盘玩味的目光下,才稍稍收敛,禀报外面的情况并无异常后,坐在壁火旁,眯了下凶狠的眼睛,问道:“怎么把这小皇帝给抓到的?” 乞伏南盘撑着下颌,又是一笑:“陛下自行前来拜访,怎可说得这么野蛮。” 言霁不动声色地扫过康乌子,收回视线继续盯着颤动的烛火,外面果然下起了雨,雨水从屋檐如串线的珠帘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光听动静,也能猜想到外面的风有多大。 没理会一直若有若无落在身上的视线,言霁继续静坐着,乞伏南盘似是觉得很有有趣,询问道:“你不逃吗?” 言霁抬眼看他:“该逃的,应该是你。” 乞伏南盘被这席话弄得笑出声,却没反驳,断断续续又喝完一碗酒,这么烈的酒,他喝了大半壶,脸上却丝毫没有醉意,整个人裹在雍华的貂毛里,烛光投射在他俊美邪气的脸上,头顶歪戴的鬼面具却隐在照不见的黑暗。 言霁道:“朕在等人来救朕,你又在等什么?” 乞伏南盘神秘地笑:“孤在等救你的人来。” 他虽然一直是笑着的,但言霁总觉得,这人没一刻,是真心在笑,他的笑单纯只是一种表达各种情绪的表情。 在梦境里那本书所示的内容中,乞伏南盘也是一代枭雄,南征北战,生生让小小的柔然之国成为坐镇北域的一方大国,其人颇有计谋,年少成王,但很可惜,最后成为那位神秘的穆王世子复仇路上的垫脚石。 是以,关于乞伏南盘的描述并不多,但从仅有的字段来看,他也是个能与顾弄潮争锋的风云人物。 言霁不敢小觑这人,他有种直觉,自己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 子时过后,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伴随着轰隆的雷鸣,整个京城都静谧无声,陷入沉睡,而胡人全都握着冷兵,没有一丝睡意,康乌子更是坐在角落里,不错眼地看着突然而至的少年皇帝,姿势如暗地里蓄势待发,随时会扑上去撕咬猎物脖颈的猛兽。 他在朝贡上受了大辱,不光憎恨赢他的侍卫,还连着憎恨起坐在高位漠然注视这一切的皇帝,或者说,他憎恨整个大崇。 甚至,柔然的每一个人都憎恨着大崇,如果不是大崇的先祖,中原本也该有柔然的一块立足之地,但在大崇扩张版图时,他们被迫迁往北疆,只能往温差极大的草原移居,导致物资匮乏,此后再难以与迅速发展的大崇匹敌。 但恶劣的地理环境也让柔然的子民体格膘壮,他们各个勤于锻炼,善骑射,勇猛无畏,迟早有一天,他们的铁骑将踏破大崇境内。 更何况,如今的他们,拥有一位足智多谋、野心勃勃的君主。 乞伏南盘突然道:“贵妃娘娘如今的居所可还尚好?” 原本还稍能与之平和相处的言霁,在此时脸色彻底冷了下去:“不劳你费心。” 乞伏南盘恍若未闻般,自顾自道:“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然并不如预想那般成功,但所幸差得也不大,柔然的子民会永远记住公主的功德。” 言霁胸口起伏了下,直直看着他:“朕想知道,她带着白华咒到大崇来,可是自愿。” “自是自愿的。” “没人能逼迫得了她,她虽温柔,但也是最刚烈的。” 乞伏南盘那一刻的神色前所未有得柔和,“那年柔然战败于镇国王手下,原本是要上交一名王子为质,送往大崇朝,是她不忍兄弟遭难,自请远离故乡前去和亲。” “王上,也就是上一任国君,我们的父王,将计就计,给她种下花咒”乞伏南盘的目光投向远方的雨夜,悠远得如同陷入回忆中。 高高在上的国君俯视跪在地上请求的公主,那姿态并不像看自己的女儿,反倒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 “——送去质子可保柔然二十年休养生息,嫁去公主却只有十年之期,你该知道,孤会如何选择。” “请让我代替弟弟前往大崇。”姒遥重重将头磕了下去,“为此,我愿种下白华,魅惑崇玄宗,为柔然打开通往中原的大门。” 国君看着自己越来越美丽的女儿,楚楚动人的面容,娉婷婀娜的身姿,或许上天赐予她无上的美貌,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让她为柔然,更出色得完成任务。 穿上火红嫁衣离开柔然的那天,百骑大马追随其后,无数子民夹道相送,他们嫁出的是他们最尊敬的公主,也是柔然最美丽的女子。 车舆后,一个小孩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哭喊着奔跑,“阿姐、阿姐”地叫着。 像是从千万个声音里听到小孩的哭声,面帘微晃,自缀珠往后看去,她最小的弟弟奔跑着跟在最后面,这般远,似也能看清他脸上淌下的泪水。 姒遥将手交叉至于胸前,长睫垂落,虔诚地祈祷:“愿神庇佑你,平安幸福地长大。” 落日辉光照在她脸上,美好宁静得仿若一副传世千年的画卷。 “你跟你的母妃,倒是有几分相似。”乞伏南盘柔和的目光落在言霁脸上,片刻后移开,又饮完一碗酒,才续道,“但你比她更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保护自己。” 言霁不置可否,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没有软糯的。 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的。 从他能冷眼旁观兄长们如蛊里的毒虫互相残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天生比旁人缺少些同理心。 虽然当时被逼着杀廖平时,他确实被吓到了,同时也是因为畏惧顾弄潮的疯狂肆意,就像自己的性命,也能被他这样随意定夺。 乞伏南盘细细欣赏着言霁的表情,问:“你的好皇叔,知道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吗?” 言霁回视乞伏南盘,轻轻眨了下眼,在晃动的烛光下,蓦地笑了下。 “谁知道呢。” 没人知道,顾弄潮在想些什么。 皇宫里还坐着一个皇帝,顾弄潮不可能知道现在的他在哪,言霁等的是无影卫截断乞伏南盘的退路后再来救他,所以当知道乞伏南盘居然在等顾弄潮来时,觉得好笑的同时,并没纠正他。 为什么旁的人,都觉得顾弄潮这么在意余口惜口蠹口珈。他? 比言霁自己,对此都更有信心。 更何况,最近这几日,正是顾弄潮花咒发作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顾弄潮很少出现在外面。 刚一想完,外面突然响起踏在雨地急速奔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雷鸣,房门被猛地推开,刺骨的冷风夹着雨水飞进来,那名开门的胡人大喊道:“王上,他们找到五十二巷来了!” 乞伏南盘毫无意外般,还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一只长腿搭在另一只的膝盖上,手撑着头,懒懒往那胡人身上瞥去:“来了多少人?” “上百名金吾卫!”未了,胡人露出一个极为恐惧的神情,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下,方才续道,“但杀进巷子里的仅有一人。” 第52章 屋檐下的暗角里, 影五如壁虎般趴在上面,一身黑衣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每当他想出手时, 旁边就会伸出一只手按住他, 就连看到康乌子将弯刀架在言霁的脖颈时,那只手依然死死地按着他。 影五不解地看过去, 影一只对他摇头。 很轻的声音传来:“陛下还没下令,不可妄自行动。” 明明按照计划,收到他们成功埋伏的消息后, 言霁便会立刻下令将这群窝藏在京城的柔然人剿灭,但现在, 言霁迟迟没有动作。 是在等什么吗 就连影一都不确定。 但他们最重要的一条命令就是“遵守命令”, 所以影一决定先静观其变。 如今整条巷子都被金吾卫包围,严格把控每一个出入口, 巷子里的居民门户紧闭,生怕被卷入这场纷争。很快,胡人冲了出来, 厮杀声在雨夜响起, 但迎战勇猛善武的胡人的, 却只有一人。 那人甚至还打了一柄伞,遮住下个不停的大雨。 正在这时,影一终于接到言霁的手势, 突地朝乞伏南盘拔剑袭去, 影五同时飞出一柄弯刀,打偏抵在言霁脖颈上的大刀, 由于太过突然, 康乌子虎口被震得发麻, 刀柄脱手,掉落在地上前被言霁稳稳接住,反手一转,凌厉刀锋袭面,刀尖堪堪停在了康乌子眉心三寸处。 康乌子顿时不敢再动弹。 他气得赤红眼珠,冲冠眦裂道:“卑鄙,竟搞偷袭这套!” 言霁歪了下头,微微一笑:“只是还你朝贡上一箭之礼而已,怎么能说卑鄙呢,不是你自己说的,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是正确的么?” 康乌子被这句话哽住,而言霁下一句话更让他气得差点晕过去:“朕觉得,很是对呢,所以学了下来,师父,朕可学得你三成的真传?” 另一边,乞伏南盘跟影一打得不相上下,甚至能明显看出乞伏南盘留有余力——他始终坐在那张虎皮大椅里。 内力震荡下,椅脚摩擦着往后滑退,避开迎面劈下的致命一击,手指间倏地出现十几根尖针,如梨花暴雨般迅速朝影一刺去,影一仰面后倒,快速在空中翻身避开,渗毒的尖针噼里啪啦打在剑身上,竟也将影一逼得一再后退。 看言霁这边的情况稳定后,影五飞身加入战局,三人交战在一起,也仅仅只是将乞伏南盘逼离了那张椅子,他们很明显不敌此人。 言霁观察局势不利,就连影一和影五连手都难以对付 在他失神时,康乌子近乎自残般往前抵着刀尖,大声嘶吼着徒手握着威胁他的那柄大刀掰断,随后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攥成重拳,狠狠朝言霁的脸挥去。 眸子微动,康乌子手掌泊泊流出的热血随着激烈的动作,提前被甩在言霁脸上,在白皙的皮肤上鲜艳刺目,让他显得更加淫冶,康乌子的动作都在即将击打到这张惑人心神的脸时,微微凝滞了下。 就像人在即将摔倒时会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撑地缓冲,在看到这张脸时,哪怕心中早已深恶痛绝,也控制不住本能地放轻了力道。 仅仅只需这片刻的迟疑,言霁侧身避开了拳风,用手中仅剩的半截刀狠狠朝康乌子的胸口刺去。 使足了劲,刀抵在坚硬如石的胸部,却半分也陷不进去,言霁嘴角难得地抽搐了下。 皮真厚或者说,这身胸肌真结实。 一个失误,不慎的话丢的便是命,好在言霁很快收手后退,但还是被一旁的胡人的重锤给打中了手骨,如果他没及时后退,被这个满是倒钩的锤子砸中的,会是他的脑袋。 言霁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余光同时扫见影一影五也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屋内还有好几个体格健壮的胡人,再缠斗下去,于他们不利。 既然金吾卫来了,就不需逗留下去了。 没能拿到白华咒的解法虽不甘心,但至少知道了,柔然那名种下白华咒的巫医能解此咒。 言霁就不信,布下天罗地网,会抓不住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医。 下令撤退时,乞伏南盘从打斗得遍地狼藉的黑暗中走出,幽幽道:“陛下,孤可还没允许你擅自离开。” 影一影五纷纷拔剑对向乞伏南盘,言霁遽然感到一股疼痛蔓及全身,如被电击般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上,影一慌忙地去扶他,去听乞伏南盘清幽地笑了一声。 言霁疼得额头冒汗,艰难抬眼看向他,咬牙道:“你在酒里下了毒?!” 可那酒明明乞伏南盘也有喝,还喝了一整壶! 乞伏南盘走到言霁跟前,微微弯下身,抓起言霁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弯着眼眸说道:“放心,不是什么致命的毒,顶多让你感觉仿佛死过一遭。” 影五将刺向乞伏南盘,乞伏南盘丝毫也不闪躲,倒是影五不得不收了势头,不敢真把他怎样,毕竟此时,言霁已算半个人质了。 “走。”言霁忍痛冷静下来后,率先对影一影五下令。 影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影一迟疑片刻,冷眸插剑入鞘,拉着影五飞快后跃,消失在了暗夜中。 乞伏南盘手指尖的毒针被收回,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言霁,抿嘴笑道:“陛下养的狗,可真是听话。” “他们不是狗。”言霁直视他,“是人。” “好吧,无所谓。”乞伏南盘耸耸肩,松开桎梏着言霁下巴的手,直起身。在失去支撑的那一刻,言霁毫无防备地伏倒在地,黑发凌乱散落下去,指尖颤抖地攥紧心口,大口喘着气。 康乌子咬着绷带一角包扎着手掌深可见骨的伤走了过来,满是恶劣地说道:“你在摄政王面前也是这样喘的吗?” 跟乞伏南盘一样,这些人几乎都以为言霁跟顾弄潮有关系,不然就解释不通,为什么顾弄潮放着好好的皇位不坐,偏偏扶持他这个傀儡皇帝上位。 而且,他们知道顾弄潮为言霁过继了白华咒一事,很难不令他们想歪。 言霁隐在暗处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嘴角却是溢出一道笑声:“你想听?” 康乌子再次被哽住了。 向来都是他让别人气得心脏阻塞,这还是第一次别人把他怼得没话说。 在乞伏南盘回到虎皮大椅上坐下时,他才感觉到手指微痛,在忽明忽暗的烛光在抬起手看了眼,指尖渗出一滴黑血,半截手指在无意识的时候,已经乌黑发青。 竟不知何时,他中了招。 乞伏南盘胸腔闷笑了声,看向言霁,言霁掀起眼皮也挑衅似地看着他,满是轻柔温和的声音响起:“你给我下毒,我还你一针,这才叫公平,对么舅舅?” 整个屋子的胡人在发现国君中毒时,纷纷亮出大刀直指言霁,言霁却在这一片肃杀之气中,懒洋洋地靠坐起来,扔掉藏在手心里的毒针,脸上的笑容从天真乖巧,变得极其恶劣。 屋外的厮杀声已近在咫尺,有血溅射在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滑倒了下去,擦出很长一道血痕。 突然间一个胡人挥舞着刀砸在紧闭的大门上,冲击力将门砸得四分五裂地飞溅开,他倒在碎木里呕出一口血,很快便不省人事。 电闪雷鸣间,厚重的雨幕中,一个撑着伞的墨裳玄袍之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门帘外,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柄不断滴血的剑,森冷的目光往里面看来,扑面而来严寒如朔雪的威压。 摇摇晃晃撑着桌子站起来的言霁,在看到顾弄潮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那双眼黑沉得透不进一丝光,站在满地被吹刷得四处溃散的血水中,身上却干净得纤尘不染。 言霁没第一时间开口叫他,潜意识里,他觉得现在的顾弄潮很危险,是那种敌友不分的危险。 乞伏南盘虽中了毒,面上却依然带着他惯有的笑,饶有兴致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面造访的人,抬起手上的酒碗推出,友好地邀请:“王爷即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酒碗急转着飞射向顾弄潮,被抬起的剑尖一挑,稳稳接住,就连酒水都没洒出一滴,但顾弄潮却并没喝,他勾剑将酒碗抛至空中,斩碎成无数碎片,就像是被定格在了半空,凝固的那一秒,疾风驰过,内力掀飞顾弄潮的衣袍,墨发乱舞,那无数的碎片便如无孔不入的暗器,向屋内急射。 一时间,胡人乱了阵脚,挥刀击落碎片,将乞伏南盘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包围圈里,但言霁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枚碎片擦着他的脖颈飞过,若不是旁边有个桌子可以躲一躲,他估计很快就会被戳成刺猬。 趁所有人都在对付顾弄潮时,言霁借着物体的掩护躲到安全的地方,心口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刚一松懈便又栽倒在地上,恰在此时,顾弄潮长腿迈进屋内,似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 猝然间,乞伏南盘趁此时发难,手腕一转从袖口里滑出一柄匕首,整个人极快的飞向顾弄潮,快到几乎只能看到道道残影,顾弄潮松了伞飞身后避,以剑相抵,化去了匕首汹汹来势,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依然被刺伤一道口子,顾弄潮的反击同样十分迅速,旋身转开,剑就像长了眼般在停下的那一刻直刺乞伏南盘的心脏。 两人缠斗,刀尖光影不绝,令旁边的人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言霁同样看得眼花缭乱,遍及四肢百骸的疼痛让他很难维持清醒,恍惚中,能感觉到乞伏南盘的气力正在不断流逝,应该是刺到他指尖的毒针起了作用,言霁暗暗松了口气。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夜空突兀地响起,抬眸骤然看见,乞伏南盘几乎是不要命地将匕首狠狠划向顾弄潮的后背,顾弄潮堪堪避开一寸,那匕首便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将他整件衣服划破,又是一转,衣料在内力下被震得炸裂开,于此同时,顾弄潮将剑狠狠刺进了乞伏南盘毫无防备的胸腹中。 看到这一幕的胡人瞳孔紧缩,短暂的愣怔后一拥而上,顾弄潮高高挥起正待斩下的长剑不得不转而对敌无数劈向他的大刀,乞伏南盘摇摇晃晃地捂着腹部,冷声道:“撤退!” 胡人不甘咽下此仇,康乌子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言霁,发觉这个距离再难将人禁锢后,不得不后退着扶起乞伏南盘,在众人的保护下,在顾弄潮手里,杀出一条血路。 对的,是在顾弄潮一个人、一柄剑的面前。 临走前,乞伏南盘咽下嘴里的血水,在大雨中回头,肆意邪炁地笑了起来:“下次再见,希望王爷还能保持这一丝清明。” 言霁复杂地看着这群胡人消失的方向,乞伏南盘大费周章,难道只是为了剥顾弄潮的衣服看他的后背一眼吗?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言霁和顾弄潮两人,顾弄潮上身光裸,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剑,剧烈的拼杀后,他的胸腹肌肉极有规律地起伏,蕴含蓬勃的力量感,这比他穿着衣服时,给人更强烈的冲击和压迫感。 莫名的,言霁想到了康乌子戏谑他的那句话,眼神不由闪躲了下,他忍着遍及百骸的疼痛站直身,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不追吗?” 话音未完,那柄染血的长剑架在了言霁脖子上,言霁骤然愣住了,直直望向顾弄潮深黑如浓墨晕染开的眼眸——那双眼中倒映不出任何事物,黑得像吸噬一切的黑洞。 背部从心口滋生的血红花腾微动,在昏暗的烛光下缓慢舒展。 哪怕疼得面无血色,面对已失理智的顾弄潮,言霁依然维持着冷静道:“顾弄潮,你想弑君吗?” 第53章 “也对,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死在敌寇的贼窝,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他自讽地笑了下, 脖颈贴着剑身朝顾弄潮走了一步, 蛊惑般说道:“如果这是你失去理智后最想做的事,那你就杀了我吧。” 原本能稳握刀锋的手蓦地一抖, 只听哐当一声,那把剑掉在了地上,坠地前一闪而过的刀光映在顾弄潮挣扎的眼底。 像是从这挣扎中找回了片刻神智, 顾弄潮回答了言霁之前的问题:“外面有金吾卫守着出口” 言霁捡起那把剑,拉过顾弄潮的手, 将剑还给他, 很轻的声音说道:“顾弄潮,你真是个懦夫, 如果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乞伏南盘虽中了毒,面上却依然带着他惯有的笑,饶有兴致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面造访的人,抬起手上的酒碗推出,友好地邀请:“王爷即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酒碗急转着飞射向顾弄潮,被抬起的剑尖一挑,稳稳接住,就连酒水都没洒出一滴,但顾弄潮却并没喝,他勾剑将酒碗抛至空中,斩碎成无数碎片,就像是被定格在了半空,凝固的那一秒,疾风驰过,内力掀飞顾弄潮的衣袍,墨发乱舞,那无数的碎片便如无孔不入的暗器,向屋内急射。 一时间,胡人乱了阵脚,挥刀击落碎片,将乞伏南盘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包围圈里,但言霁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枚碎片擦着他的脖颈飞过,若不是旁边有个桌子可以躲一躲,他估计很快就会被戳成刺猬。 趁所有人都在对付顾弄潮时,言霁借着物体的掩护躲到安全的地方,心口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刚一松懈便又栽倒在地上,恰在此时,顾弄潮长腿迈进屋内,似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 猝然间,乞伏南盘趁此时发难,手腕一转从袖口里滑出一柄匕首,整个人极快的飞向顾弄潮,快到几乎只能看到道道残影,顾弄潮松了伞飞身后避,以剑相抵,化去了匕首汹汹来势,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依然被刺伤一道口子,顾弄潮的反击同样十分迅速,旋身转开,剑就像长了眼般在停下的那一刻直刺乞伏南盘的心脏。 两人缠斗,刀尖光影不绝,令旁边的人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言霁同样看得眼花缭乱,遍及四肢百骸的疼痛让他很难维持清醒,恍惚中,能感觉到乞伏南盘的气力正在不断流逝,应该是刺到他指尖的毒针起了作用,言霁暗暗松了口气。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夜空突兀地响起,抬眸骤然看见,乞伏南盘几乎是不要命地将匕首狠狠划向顾弄潮的后背,顾弄潮堪堪避开一寸,那匕首便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将他整件衣服划破,又是一转,衣料在内力下被震得炸裂开,于此同时,顾弄潮将剑狠狠刺进了乞伏南盘毫无防备的胸腹中。 看到这一幕的胡人瞳孔紧缩,短暂的愣怔后一拥而上,顾弄潮高高挥起正待斩下的长剑不得不转而对敌无数劈向他的大刀,乞伏南盘摇摇晃晃地捂着腹部,冷声道:“撤退!” 胡人不甘咽下此仇,康乌子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言霁,发觉这个距离再难将人禁锢后,不得不后退着扶起乞伏南盘,在众人的保护下,在顾弄潮手里,杀出一条血路。 对的,是在顾弄潮一个人、一柄剑的面前。 临走前,乞伏南盘咽下嘴里的血水,在大雨中回头,肆意邪炁地笑了起来:“下次再见,希望王爷还能保持这一丝清明。” 言霁复杂地看着这群胡人消失的方向,乞伏南盘大费周章,难道只是为了剥顾弄潮的衣服看他的后背一眼吗?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言霁和顾弄潮两人,顾弄潮上身光裸,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剑,剧烈的拼杀后,他的胸腹肌肉极有规律地起伏,蕴含蓬勃的力量感,这比他穿着衣服时,给人更强烈的冲击和压迫感。 莫名的,言霁想到了康乌子戏谑他的那句话,眼神不由闪躲了下,他忍着遍及百骸的疼痛站直身,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不追吗?” 话音未完,那柄染血的长剑架在了言霁脖子上,言霁骤然愣住了,直直望向顾弄潮深黑如浓墨晕染开的眼眸——那双眼中倒映不出任何事物,黑得像吸噬一切的黑洞。 背部从心口滋生的血红花腾微动,在昏暗的烛光下缓慢舒展。 哪怕疼得面无血色,面对已失理智的顾弄潮,言霁依然维持着冷静道:“顾弄潮,你想弑君吗?” 被打断的尾音截止在喉头,顾弄潮垂下眼睫, 说道:“你不会。” 突然间, 顾弄潮身体晃动了下, 撑着剑单膝跪地倒在地上,言霁忙去扶着他,目光扫过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细小的伤口, 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乞伏南盘善使毒, 那只匕首上,会染了毒吗? 言霁伸手捻去顾弄潮脸上伤口溢出的血, 凑近细看, 血是纯粹的红, 并没夹带黑色,或许,匕首上没毒? 那为什么顾弄潮还这么虚弱? 此时顾弄潮的神识再次陷入之前弑杀的混沌中,像是有无数怨灵在他身边咆哮,他握紧刀刃,紧咬着牙龈,极力想要恢复知觉,在挣扎时,一个温暖的拥抱轻轻环住他,在一片看不见的黑暗里,他能感觉到那个抱住他的人在颤抖,可是依然坚定地抱着他。 贴身的温度将顾弄潮从泥沼里拽了出来。 这么近的距离让顾弄潮能清晰地感觉到言霁吹拂在脸上的气息,一瞬间绷紧了背脊,沉沉的目光在看到言霁眼中泛起的泪光时,呼吸紊乱了一瞬,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又在溃败。 恰在此时,言霁一抬眸,看进顾弄潮汹涌欲望漩涡的眼中,对视间,时间无声从中淌过,视线像是能摩擦出火花。 “王爷!”一道声音突兀地闯进屋内,两人同时拉开距离,士兵跑进来回禀,“五十二巷每个出口都没看到胡人的踪迹,我们怀疑他们还躲藏在巷子里。” 顾弄潮转剑入鞘,冷冷抬眸道:“从外往里呈包围圈搜查五十二巷每一寸地,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 “是!”士兵铿锵有力地回了声,转身迅速去布置命令。 言霁疼得靠在墙上休息,长睫垂着很轻微地颤抖,眼帘下出现一双皂靴,顾弄潮将伞递给他,问道:“还能自己回皇宫吗?” “宫门都下钥了,你让我在城墙下过一晚?”言霁克制下心头的情绪,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他。 虽宫门时刻可为皇帝打开,但翌日保不齐多事的大臣都会知道,陛下深夜归寝,当夜不知去哪鬼混了。 于是铺天盖地“耳提面命”的奏折都会被送到他宫里,简直烦不胜烦。 顾弄潮沉默了下,在言霁接过他手中的伞时,道:“那便回王府,我会让太医秘密出宫来给你诊治。” 临走时,言霁问他:“你没事吗?” 顾弄潮眼底柔和:“无事。”顿了下,又补充道,“不必担心。” 虽说是往他自己回去,但随行护送言霁的侍卫却有十几,在这样重要的当口,顾弄潮依然分出了他十分之一的兵力,用来保护言霁。 有时候言霁也会疑惑,明明顾弄潮的欲望是杀了自己,可为什么同时也密不透风地保护着自己? 从马车下来时,摄政王府前早已有一名老者正提灯等候,言霁调整好表情,扬起纯真烂漫的笑容跳下马车,立即就有一把伞探来挡去磅礴的风雨,吴老扶了他一把,见他疼得额角都溢出了冷汗,长长叹道:“陛下何必逞能,一切自有王爷解决就是了。” “怪朕贪嘴了。”言霁咧开一口白牙笑了下。 太医果真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摄政王府,而来的竟然还是老熟人——江逢舟。 江逢舟也没想到今夜值夜,却被紧急召出宫的原因,竟然是为陛下诊治,他愣了下后,先跪地行礼,拍干净衣袖才靠近歪靠在榻上的言霁,诊脉许久,也没觉出哪里有问题,等询问因由后,才决断道:“应该不是毒,而是酒本身的问题。” “不知臣可否暂宿于王府内。”说完,江逢舟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臣先为陛下开一副药,明日一早看看是否起效,好再作下一步打算。” 吴老自是应允,江逢舟开了药后便退下了,吴老亲自去煨药,除了伺候的侍女,房间内只剩下言霁一个人,他屏退左右后,影一悄无声息出现在暗角,禀报道:“埋伏的一路上并没见到柔然人的踪迹,影九扮作了太监的模样,伪装成陛下待在承明宫,目前包括摄政王在内的所有人,都还不知他的存在。” 这一次,又是靠影九的聪明才智和应急能力才安然度过。 无影卫暴露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相当于言霁另一条“命”的影九,一向是极少出现的,言霁心道,以后还是少让这种情况发生为好,顾弄潮那样精明的人,能瞒过一两次,可瞒不过第三次。 说到柔然的踪迹,难不成真的还没出五十二巷吗?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但言霁不认为乞伏南盘会是让自己处于被动,做一只被困同一处的鳖。 夤夜将过,等到的消息果真是金吾卫一无所获,他们几乎搜遍了五十二巷每一寸地,就差掘地三尺,然而乞伏南盘就这样,玄乎得在所有拦截下消失了。 甚至连一名胡人都没能活抓住。 而影一递给言霁的消息,同样是没有寻到一丝踪迹。 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乞伏南盘明目张胆地来到大崇的国都,又大张旗鼓地离开,他们却拿乞伏南盘没有任何办法。 前有百名金吾卫拦截,后有无影卫埋伏,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翌日,江逢舟赶在言霁去上朝前来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言霁边任由侍女给自己穿衣,边回道:“已无感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臣开的药是为陛下疏筋正气,臣猜测,那酒应该是柔然那边特制的虫酒,第一次喝的人,多多少少会出现些激烈反应,不过也都是暂时的。” “虫酒?”言霁抬了下手让侍女系上鞶革,在心里暗骂了乞伏南盘一句,那人还故意吓唬,让他以为自己真中了招。 言霁问道:“你给摄政王看过没?” 江逢舟:“王爷并没召臣前去。” 想起期间顾弄潮近乎失智的模样,就像是一颗点燃引线的火药,埋在了言霁心底。他能明显感觉到白华加快了蚕食顾弄潮的速度。 在离开摄政王府上车驾时,正巧顾弄潮也从府中出来,看到顾弄潮跟江逢舟撞见,言霁心脏一缩,那本书里,江逢舟会被顾弄潮收归去别院,难道就是在这次会面后? 但顾弄潮仅仅只是很淡地看了江逢舟一眼,江逢舟也很规矩地朝他行了个礼,两人就此擦肩而过,再无任何互动。 言霁不由又迷茫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又想到另一事,书中的顾弄潮并没有被种白华,为什么别院里依然设了药庄?- 朝贡后,皇宫里的生活恢复平静,在枯燥乏味中,转眼快到言霁的生辰,木槿整日喜气洋洋,偷偷在为言霁准备礼物。 而薛迟桉这些日子在宫外跟无影卫习武,见到的时间越来越少,少数的几次见面,都聊得并不多。虽然薛迟桉依然会窝在言霁怀里任他揉头发,但言霁依然觉得薛迟桉学了无影卫那套沉默寡言。 他觉得小孩应该活泼些好。 薛迟桉反问他:“那当小孩长大后,又是否应该活泼些才好?” 言霁一时被问懵了,倒是薛迟桉自顾自答:“长大后又该说沉稳些才好,那我便提前学着沉稳,等以后,也会比旁的人更稳得住。” 最后言霁无奈地回道:“你开心就好。” 薛迟桉反而不依不饶地问起言霁:“陛下喜欢活泼的吗?” 好半天,言霁才回了句“不知道”。他在还没理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前,就将喜欢统一概括成了“顾弄潮”。 薛迟桉去倒茶时,许久不见的影七出现在殿内,言霁在看到他时立刻放下了手中正看的书卷,神色也凝重了下来。 “还没找到吗?”言霁问。 影七跪地,这是告罪的意思。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难免失望,言霁撑着头气恼地撅起嘴,烦闷道:“那可有查到,当年穆王府可有侍妾、亦或是侍女生产过?” “并无。”影七声音很沉,“穆王府的卷宗基本都被销毁,下属找过当年或许知情的所有人,问了一遍依然毫无线索,这件事被封锁得太严,穆王像是刻意在抹消些什么。” 言霁卷缩手指攥紧,他依然不相信,会如康乐所说,母妃跟四皇兄曾有过什么,在他的记忆中,母妃连皇宫都很少出,虽然有过半年去行宫避暑的经历,但回来时毫无异常。 最主要的,还是得找到传说中那个穆王世子。 “继续找,活人口中探不到,就去探死人的口,调动所有探子,务必将穆王世子找出来。” 一丈之隔的屏风后,薛迟桉端着滚烫的热茶静站良久,在听到“穆王世子”时,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待里面没了声音,薛迟桉才端着茶进去,他并没有假装没听见,影七这等级别的暗卫,隔二十尺都能从呼吸听出周围藏着多少人,给言霁倒了杯茶后,薛迟桉状似随意地问:“穆王世子?不是说穆王一生未娶,没留子嗣吗?” “是这样,但也有些消息说,皇兄尚有遗孤在世。” 薛迟桉抿了下嘴,自暗处静静看向言霁,又问:“陛下为何要找他?” 吹凉茶后,言霁呷了一小口,氤氲的雾气缭绕在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庞前,使眉眼都显得不甚真切,他的声音也带了些悠长:“因为顾弄潮也在找他。” 薛迟桉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果然也是 “他或许是朕在这个世上至亲的人了,在他走上歧途前,朕想将他拉回来。”言霁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轻轻地磕响。 “况且,皇兄在离去前,曾让朕庇护他府上老幼,朕想,他最想叫朕护着的,应该是那个孩子吧。” 薛迟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想说不可能,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这时,言霁看出他的异常,伸手探了下他额头,询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薛迟桉摇了摇头,靠近些依偎在言霁怀里,像个小孩般撒娇地问:“陛下要是找到他了,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闻言,言霁好笑地去捏扯那张没几两肉的小脸,笑道,“如果真心喜欢一人,爱是不会被瓜分的。” 被当团子揉扭的薛迟桉沉默无声地看着言霁,黑沉沉的眼珠子似要将人吞噬进去- 大屿+汐$%独(家崇先祖有过明文规定,在年幼皇帝即将成年前,有一些必须要进行的教育需得由长辈传授,经过考校后,再由文武百官评定是否可以进一步放权。 直至及冠,再彻底让皇帝掌权。 也就是说,如果有外戚、权臣或宦官,大多数都是在小皇帝成年后、及冠前这期间,让之留下皇嗣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夭折。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一直掌控着大崇的朝政。 大崇的史书上,这类夭折的皇帝,不知凡几,每一次都要经历一场血洗才能重新恢复大崇皇室的正统。 日子临近,言霁明面上的长辈除了宗室里的亲王外,就只有作为舅舅的权臣顾弄潮了。在这日就连一直避世不出的太后都摆驾来了承明宫,并带了四名宫女,以及一些画着床帏秘事的册子。 在太后的示意下,言霁随手将册子,只瞟了一眼,就止不住脸红,连忙将册子丢远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未免有些荒唐。” 太后瞧他这模样,掩嘴笑了会儿,笑罢拍了拍手,那四名宫女依次从帘幔后出来,皆生得沉鱼落雁,又各有千秋。 四名宫女冠以女官之职,分别为司仪、司门、司寝、司帐,介绍完宫女,太后还非让言霁将几本册子看完,对言霁好生耳提面命了一番,说他的父皇在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了太子,意思是,让言霁也抓紧点。 当然,言霁不可能让自己在这么危险的时期,给自己留下隐患,面对太后的苦口婆心,全都天真懵懂地笑了过去,等太后一走,转眼就假装被奉来的茶烫到,以笨手笨脚的名头,娇纵任性地将这四个宫女打发去了浣衣局。 木槿将人送走后,回来不解地问言霁:“如此一来,陛下这一关岂不是会落得那些大人们口舌之责?” “责就责吧。”言霁无所谓地瘫在榻上剥橘子,“反正,等朕二十三岁,也拿不到实权。” 所以,有些无用的挣扎就没必要去做了。 木槿也是个佛系的,一切都以陛下的意愿为先,转头却见起居使将这些都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担心摄政王知道言霁这么消极后,会为难他,便拿了两个橘子塞给起居使,企图贿赂:“这些无关紧要的就不必记了吧,来来来,吃橘子,你不记也没人知道的。” 然而起居使是个愣头青,连连推却,硬是不肯接两个橘子的私相授受,还要将皇帝身边的大宫女贿赂他这事也写进去,把木槿气得不行。 言霁支起头笑盈盈的看着,突然又兴起逗一逗这个几乎把自己伪装成透明人般的起居使。 他语出惊人:“太后送来的这四个宫女,姿色未免太平,加一起都还没皇叔千分之一,无非打发朕罢了,她要真心替朕着想,那就将皇叔那样的,送到朕床上啊。” 起居使被这番话吓得手腕不稳,笔尖一划,整页都被破坏了。 他抖着手,几乎要将头埋进膝盖,耳朵尖红得充血。 言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记啊,怎么不记了?” 这起居使,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喉头滚动,缓下剧烈的心跳后,抖着手,记录道:帝曰,四女之姿不及顾王千之一二,乃太后遣之,其若真心,形比顾王之姿者,何不赠朕榻侧。 木槿看他写完,嘴不断张大,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回神后她伸手托了托自己的下巴,转头惊惶无比地告诉言霁:“他真的记下来了!” “记下了啊。”言霁丝毫不慌,反而笑得越发让人难以捉摸,慢条斯理地将橘子上的橘络扯干净后,塞了一瓣进嘴里,嚼着橘子肉,看着窗外疯长的绿植道,“朕真心仰慕皇叔,皇叔几时才能回应朕的一番孺慕之情呢?” 那语气漫不经心地就像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听不出有几分真心,哪怕他挂在嘴里的全是“真心”。 木槿被吓得快要晕倒,倒是起居使被这样逗得多了,承受能力被摧残得很是强大,这下已然表情麻木,手也不抖了,气息也匀称了,认认真真将之写下:朕心慕顾王之久矣,不知何期,叔肯顾吾之情。 哪怕再故作淡定,在这句话写完后,起居使依然遏制不住耳廓的颜色越发赤红欲滴。 在膳间,言霁的嘴终于停止了语出惊人,起居使抱着那本册子跟一支笔缩在角落里,恍惚又想起午后陛下说的那番话,他怔怔地翻动册子的前几页,每一页的结尾都有一句: ——朕心慕之。 所有人都将小皇帝的胡言乱语当做是故意恶心摄政王的话,起居使一页页地翻着,那一刻,他冒出个要命的想法 或许陛下,在冒天下之大不韪,隐晦克制地诉着真言。 “又是这些药膳?!” 刚想到这里,就被碗碟推搡声给打断,小皇帝将玉箸摔在桌上,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国库是给顾弄潮搬空了吗,就命你们拿这些东西打发朕?” 宫人扑通跪了一下,一人小心翼翼道:“王爷特地嘱咐御膳房,说陛下心疾未愈,不可贪食荤腥。” “那便让朕吃月余的素食?”言霁站起身,冷冷道,“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要不是镇国王府上就顾弄潮一个后人了,朕非得让他全家也试试吃一个月素食是什么滋味!” 收回视线,起居使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个娇蛮金贵的小皇帝,怎么会懂什么叫克制。 该是他多想了。 第54章 本该休沐这日, 言霁大清早却跪在了太庙里,看着面前高低整齐的一排排祖宗牌位,依从礼官的步骤, 每念到一声, 便朝前叩拜一下。 今日便是他成年前的考校期,不仅皇室宗亲需到场, 还有文武百官等候在前朝,等着轮流向他提问。 言霁已经能想到那群糟老头会怎么刁难自己了。 他无所谓地走完太庙里祭祖的流程,由一群宫人领着抵达太清池, 这一步名为“净身心”,由长辈授礼点化, 洗去污秽与愚昧。 宫人恭谨地为他褪去华衣, 不着丝缕地踩着玉阶走进清澈见底的池水里,水冷得像是密密麻麻的针扎进皮肤般刺骨, 言霁忍不住打了个颤,池水里成群的锦鲤游过他周身,言霁便散发注意力看着它们, 好叫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直到言霁冷得嘴唇发白时,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前来点化他的长辈来了。言霁微微侧身看过去,来人朱袍长冠,身姿翩若惊鸿, 礼部安排来的果然是顾弄潮。 这并不意外, 朝野上下,有资格为他洗礼的, 仅剩顾弄潮一人。 跟言霁不同的是, 顾弄潮穿戴完整, 亦不需要下池,只需站在岸边无任何保留得回答言霁的疑问即可,这称之为点化。 等言霁问完问题,上岸由长辈拭身,再熏艾草穿衣,点化的长辈为之束发,赠成年礼引导,便是“净身心”的全过程。 此时,顾弄潮站在池边,垂目看了眼言霁苍白的嘴唇,说道:“如果想早点上来,就快些问吧。” 哪怕冷得浑身都在抖,言霁依然惯性地扬起笑:“第一个问题,皇叔不觉得只我一个人在池里受罪,很不妥当吗?” 顾弄潮道:“这是规矩,目的是为陛下居危思安,在极端的环境下也可保持清明。” “那夏天成年的皇帝,岂不是很幸运?” “夏日的池子里,可不止锦鲤,底部会铺设碎石,并好不到哪去。” 由于实在太冷,言霁根本想不出要问什么,他几乎是报复式地道:“可我不想一个人受冻,皇叔就不能下来陪我吗?” 以顾弄潮的性格肯定会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言霁本也只是试探下,却没想到顾弄潮在沉默后,真的入了池水里。 那双清幽的眼看向言霁,回复:“能。” 言霁剩下的话全哽住了,站在池子上由于有锦鲤的遮挡,看得反而不会太清楚,顾弄潮也进太清池后,距离拉进,想遮都没得遮了。 如果不是太冷,相信他的脸一定会红得堪比涂了胭脂。 言霁第一次恼恨起自己为什么要嘴欠,他撇开闪躲的目光,微微往后退了步,故作镇定地咳了下,问起第二个问题:“如果边关失守,敌军直捣黄龙,朝中无将可用,是该弃都后撤,还是死守京都?” “于陛下来说,应弃都,于臣来说,会死守京都。” 言霁被这回答弄得愣了下:“城中无粮,也要守?” “也要守。”顾弄潮几乎没有迟疑。 之后言霁接连又问了几个历史上困扰过每一任皇帝的难题,顾弄潮全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最后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言霁催促道:“上去吧,我问完了。” 说完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急着往岸上走,转头却见顾弄潮没动,在这么冷的池子里站这么久,顾弄潮丝毫不见异常,就好像站在池子里,跟站在岸上没有任何差别。 言霁问他:“你不上去吗?” 顾弄潮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得拭身。” “拭身不是在岸上”还没说完,言霁便猛然意识到什么。 在岸上拭身,就彻底一点遮挡就没了,而且触感会远比在水中更清晰,一时间,言霁也沉默了下来,他活到快十八岁,除了母妃,还从没让别人看过自己的身体。 虽然顾弄潮已经看过了。 但当时至少也隔了一层。 言霁尴尬地都感受不到太清池水的冰冷,他几乎是机械般将拭身的帕子递给顾弄潮,然后闭着眼背过身去,背脊紧绷得能看到匀称的蝴蝶骨轻轻舒展。 母妃曾经教他写过清静经,现下言霁在心里磕磕绊绊地念着,极力想忽视,但轻一分重一分反而更显分明,接触的位置像有电流窜过,头皮都近乎炸开。 清静经都失了效。 言霁甚至怀疑顾弄潮是故意磨蹭,才会这么难捱,膝盖一软差点滑坐下去,被顾弄潮扶了一把,用手臂圈着他,这个姿势像是被顾弄潮抱在怀里,让言霁连动都不敢动了。 这个时候,言霁庆幸起太清池水的冰冷,能将他身体的燥热给压得死死的。 等拭完身,言霁没敢看顾弄潮,几乎逃一样披起岸边放着的外袍就往外走,落在后面的顾弄潮依然泡在冰冷的池水里,升起的□□却并没得到平熄,原本他毫无杂念,将一切看做正常的洗礼流程,但从什么时候封闭的感官开始溃不成军。 顾弄潮深深吸了口气,不得不重视起自己对言霁的控制欲以及占有欲,究竟该归于何类。 熏完香穿戴完毕,言霁通红的脸也慢慢恢复正常,坐在镜匣前等顾弄潮来为自己束发。 在未及冠前,只能用簪和发带不能用冠,束发也是以簪固定,再用发带束之,大崇的礼节便是如此,即将成年时第一次束发需由长辈完成,就跟女子嫁人后第一次梳发需由丈夫三梳到尾一样。 宫人准备好跟言霁身上穿着的衮龙袍同样材质和款式的发带放在旁边,过了会儿,顾弄潮进来,他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朝服,照常给言霁梳发固定,手法特别熟练,毕竟这事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言霁还住在镇国王府的时候,每日清晨都是顾弄潮给言霁将头发束好的。 言霁偷偷拿眼从镜子里瞅他,像是想找出点被掩藏住的情绪,但很可惜,除了顾弄潮的头发尚还有些湿意,一切跟往常并无两样。 又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原地,把他拉下去的人,却一直高高在上。 头发束好,言霁却迟迟未动,太多情绪被压抑在心底,有时候会混淆他的认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开心,还是在难过,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远离这个人,还是想靠近。 一枚虎符被放在他面前,言霁瞳孔微缩,抬眸看向镜子里的顾弄潮,顾弄潮亦从镜子里看向他,说道:“成年礼,此后屠恭里率领的皇城军,任由陛下调遣。” 手指一瞬间攥紧,言霁嗤笑了下:“皇叔,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那一瞬间言霁想到无数可能,或是在试探他,或是在设计他,甚至是在诱导他像书里写的去反杀顾弄潮,然后顾弄潮再来一招金蝉脱壳,名正言顺将他废除? 而顾弄潮只是静静看着满目警惕的皇帝,看着他在一瞬后,再次转换成那张纯真散漫的笑脸:“无论什么原因,总归是谢谢皇叔了。” 言霁弯着眼睛,收下了虎符。 听话的傀儡,会选择任由摆布,如果主人想诱导傀儡去杀他,那么作为傀儡的他,自然会乖巧地奉从。 言霁握紧虎符站起身,回身看向顾弄潮,扬着笑问:“我需要给你什么回礼吗?” 垂地的纱幔轻轻鼓动飘飞,窗外的阳光蔓进屋内,为那双妍丽的眉眼镀上一层金辉,顾弄潮伸手将他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如果可以,我挺希望你能有能力将我取而代之。” 言霁眨了眨眼:“有点难啊。”他不要脸道,“要不你把你手底下那些幕僚也给我吧,哦,包括州府的管辖权,还有金吾卫,这些加起来,倒是有可能。” 风过无声,顾弄潮以一种堪称温和的目光看着他,道:“你用什么来交换?” 那双手柔若无骨地攀住顾弄潮的脖颈,言霁睁着闪烁璀璨的桃花眸,凑过去,气息交缠间,说道:“拿我自己跟你换可以吗?” 他试探地将身体贴上去,在顾弄潮唇畔印上一个吻,依然是那样笑盈盈的表情,像个小流氓道:“太清池里,我感觉到了,你动情了。” “皇叔根本就没表现得这样,正人君子嘛。” 顾弄潮抵着言霁的额头将人推开,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恼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言霁无所谓地笑:“知道啊。” “没大没小。”顾弄潮气得发笑,后退一步整理衣冠,临走时,糟心地扫了他一眼,“收起你这些作态,太平殿上,好好答问。” 等屋内只剩言霁后,脸上的笑容敛下,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郁闷地拧起眉- 太平殿,姗姗来迟的小皇帝懒洋洋地坐在龙椅上,环顾下方,像是寻常上朝那样,一点也不重视地说道:“诸位大臣赶紧问吧,母后为朕炖了汤,还等着朕回去喝呢。” 几位肱骨大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得了王爷的吩咐,不会故意刁难,在此时都心气被激起来了,专挑难答的问言霁。 言霁撑着头,每次都会思考很久,最后说出那句让人吐血的:“不知道啊。” 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思考过! 陈太傅便在轮到自己事,问了个最简单的民生之道:“于民来说,何为本,于君来说,何为本?” 这都是被圣贤们念烂的道理,陈太傅心想,陛下这次该知道了吧。 然而他松下的气还没彻底,就见言霁又撑着头,拧起眉开始沉思,一股不祥的预感突上心头,果然,在万籁寂静后,言霁叹道:“不知道啊。” 陈太傅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在一阵鸡飞狗跳下,这次考校以极为荒唐的结果结束了,言霁成了史上唯一一个在考校时答零分的皇帝。 ——哪怕后来那些大臣抹着冷汗,刻意问了些类似于“一加一等于几”的白痴问题,也没能力挽狂澜。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言霁的考校,起不到多大作用,自然也能理解言霁消极的态度了。 不能理解的只有陈太傅。 之后几天,陈太傅每天都要留在宫里,对言霁讲“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本”等等大道理,听得言霁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陈太傅还要求他将四书全都抄写一遍。 由于陈太傅为了监督他,每天都要待到很晚才走,连膳食全是素菜言霁也不得不忍耐下,在他连夜抄着四书想要快点将陈太傅打发走时,朝上又起波澜。 乞伏南盘已经成功回国,并且安插在柔然的探子传回消息,柔然跟临边的匈奴已经结盟,紧接着下午又接到新消息,匈奴秘密养殖了上万头作战的犀牛。 这些,在书里言霁就已经提前看过了,当时他还在惋惜,一代奇女子邬冬在大崇与结盟的两国开战时已经香消玉殒,现在言霁有信心,以邬冬的谋略,定能将犯我大崇的敌寇打回窠xue。 所以,在朝堂为之剑拔弩张时,言霁依然气定神闲,陪着太后看被请进宫的戏班子搭起台子表演《墙头马上》。 台上,老者一震袖,正咿呀地念着:“自古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妾婢之流最为下贱。” 不顾正旦悲戚之情,尤咄咄逼人:“说什么天赐姻缘,你擅自私奔,无媒茍合,天地难容!” 当裴少俊被逼写婚书时,他撕掉白纸黑字,选择与爱人共同面对官吏诬告,在杖刑下依然死死相护,在这场剧里,裴少俊没有做那薄幸郎,却依然妻离子散。 太后握着言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那张年轻美艳的脸刻意做出慈爱的模样,轻声细语地问道:“皇帝可喜欢这出戏?” 言霁不喜欢看戏,但顾涟漪经常拉着言霁陪她一起听戏,多多少少也能品出点东西,闻言答道:“尚可,但这场戏的结局原并非如此?” 太后温柔地笑着:“是哀家叫他们改了戏。”她悠悠地望着台上因封建的世俗而被拆散的男才女貌,看着一生一死,阴阳两隔,抿嘴笑得端庄,“不被祝福的相爱,本就应该被拆散,原戏演得未免太过畅想,这难道不才是真正的结局吗?” 言霁垂下眼睫,随口附和:“啊对对对。” 顾涟漪:“” 随着剧台落幕,侯在一旁伺候的宫人看着台上的离散也不由动容,唯独顾涟漪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戏子下台叩拜时,还心情颇好地打赏了些银子,看着时间还早,又让他们唱了另一曲。 “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 这是一首女子为国远嫁出塞的剧情。 袖下的手指不由攥紧,正在此时,顾涟漪回过头看了言霁一眼,微笑着温声关怀道:“皇帝可是身体不适?” 场中静得出其,宫人各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只有不明内情的戏子依然咿呀唱着曲。 “或是不喜这戏?”顾涟漪依然笑着,吩咐身后的侍卫,“让陛下不喜,把这群戏子拉下去斩了吧。” 上一刻还赏银,下一刻便要摘人头颅。 鼓锣声骤然一顿,戏子们齐刷刷伏跪在地,言霁浅浅呼出一口气,弯起眼睛:“喜欢,朕还想接着听呢。” 台下的戏,可比台上演的精彩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自古道,聘则无媒茍合,天理难容。——《墙头马上》华文漪版 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昭君出塞》 第55章 同历代一样, 在开战前,前朝会自动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每一派都有各自的道理。太后在这种关键时候故意拉着言霁听戏, 就是为了防止他干预此事, 因每一次纷争,都是皇帝最好掌权的时机。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言霁愚笨的人。 这一年来会借着各种因由在关键时候绊住言霁, 朝臣们亦觉得言霁骄纵的脾性是由于太后过于溺爱造成,而言霁从没想过要去改变现状。 是以,看似的和平一直维系了下去。 到言霁真正生辰的那天, 按常理下令大赦天下,朝臣赐勋一转, 大酺三日, 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提早拒绝了礼部的安排, 不办宴席。意思就是,民间可以为此大聚,宫内就不必大肆操办了。 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生辰, 本该是热闹非凡的, 但这一日的热闹, 仅限在了宫外。 哪怕如此,木槿还是吆喝着宫人们,连夜给承明宫张罗得喜气洋洋, 让言霁一睁眼, 看到的便是满目的红。 木槿穿着司衣房送来的大红嫁衣,旋身一圈, 面色绯红地问:“陛下, 好看吗?” 因为言霁嘱咐过, 司衣房不敢怠慢,这身嫁衣耗时近三月才完成。广绫大袖衫上金丝缀边,正朱红的缎面绣着双花鸟凤纹,外罩霞帔,尾裙长摆逶迤拖地,头戴的凤冠步摇随着转动晃得铛铛作响。 言霁从床上起身,青丝泄在身后,他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好看,木槿,你想不想改个名?” 木槿点点头:“只要是陛下赐名,自然愿意。” 说起来,“木槿”也是她进了宫后,宫里的嬷嬷另给她取的,便是为了好叫唤,她原本的名字,连自己都忘记了。 “等你出嫁后,朕封你为舜华夫人。” “舜华?” “嗯,舜华。”言霁披着皇袍下床,将木槿头上打乱的步摇整理好,带着几分调侃念了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木槿略嗔怪地看了言霁一眼,同时心里也有些发酸:“陛下,既是同车而行,又为何总想遣走奴婢,如果非得如此,可否让奴婢守到你及冠时?” 曾经她不懂朝堂上的纷争往来,如今跟在言霁身边久了,也知道些情况,这两年,或许是陛下最艰难的时候。当初陛下救她出魔窟,就是以死为报也不为过。 言霁在看到木槿眼中溢出的泪光时,愣了下,伸手揩去她眼尾的湿意,笑而不答,只是道:“穿着嫁衣就不要哭了,泪水落在嫁衣上,可是很不吉利的。” 木槿被言霁逗得重展笑颜:“奴婢竟不知陛下还信这些。” “啊,对了。”静默片刻,木槿拧着手指,说道,“他被从冷宫调走了,奴婢再想进去可能会引起旁人察觉,其实,现在冷宫守得不严” 磕磕绊绊地说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真正想说的说出来,最后,想到今日是陛下的生辰,若真让陛下去了冷宫里知晓实情,未免太残忍了些,挣扎须臾后,木槿勉强扬起笑道:“没、没事了,或许今日庄贵妃也给陛下写了信,奴婢去” “不必了。”言霁垂下纤长羽睫,转过身去将被衾整理好,“以后不必跟朕说那边的事了。” 木槿心里咯噔了下:“为、为何?” 言霁笑了声:“因为朕已经长大啦。” 直起身,看向外面旭日灿烂,殿外被打扫得干净明洁,来往的宫人们也都一脸喜气,言霁突然道:“木槿,你画过妆吗?” “没、有。”木槿略显窘迫地低着头,“宫内禁止宫女张扬打扮。” “穿嫁衣怎么能上画妆呢,朕教你。”叫人取来脂粉眉笔,按着局促不安的木槿坐在镜台前,言霁弯下腰细细给木槿抹上脂粉,又描上柳叶眉,仅仅只是略施粉黛,镜中的少女已然俏丽娇艳,明亮灵动的杏眼闪烁着璀璨光泽。 少女身着嫁衣,纯净美好地坐在投射进来的光影下,凤冠金钗耀耀生辉,她看着镜中这么美丽的自己,或许也在期盼,穿着这身嫁衣,三聘六礼,去见自己心上人的那天吧。 聘则为妻奔为妾,若是能光明正大迈入大门,谁又会甘心做妾,连祖祠都不能入呢。 午时,太后来了一趟,陪言霁吃了一顿饭,说了些贴心话,她旁边的小太监便提醒道:“太后,午后还得诵经呢。” 顾涟漪很是歉意地看向言霁,似有苦恼般:“哀家得回去了,大师说过,礼佛荒废一日,都于心不诚。” 言霁的目光落在太后拿出来的手帕上,上面绣着菩提,针脚细密,手法比司衣房的女官还精巧,太后注意到他的目光,将手帕展开,抚摸着上面的菩提花,怀念地说道:“这还是庄贵妃送给哀家的呢。” 那小太监察言观色,笑呵呵多嘴道:“太后这些年一直带着,可谓是视若珍宝。” 顾涟漪也抿嘴娇俏地笑了下:“哀家同她也是许多年的好姐妹了,当初先帝也是念在这一层关系上,才肯将陛下交由哀家。”她将手帕收回,突然道,“陛下恐是忘了,这张帕子,还是她叫陛下送来的。” 送走太后,木槿明显感觉到言霁的情绪不太对,直到薛迟桉回来,才好转一些。 薛迟桉给言霁带来一个刻得栩栩如生的玉雕,那双稚嫩的小手上都被连日连夜的雕刻磨出厚茧,废了无数料子才刻出这个龙坠子,言霁见了很是喜欢,当即就挂在腰坠上。 出乎意料的是,之后言霁还收到段书白送来的礼物,并附赠了一首让人肉麻的诗,不过那首诗已经被薛迟桉提前给按下了,并烧成了一堆灰。 一整个下午,薛迟桉都挨着言霁身边,连木槿都插足不得。言霁想到前段时间陈太傅来说太学院开院的事,便对薛迟桉提起,想让他跟正常小孩一样,不要老是跟着无影卫厮混,希望他能去太学院念书。 薛迟桉将脸埋在言霁怀里,眼中闪过一瞬暗茫,嘴上小声嘀咕着:“陛下教我的,已经够了,其余我可以自学。” “但是你总得长大,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从将他带回宫,言霁就说过,给他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这句话一直有效。 更何况,薛迟桉确实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或许在薛迟桉身上,言霁给予了自己没能得到的自由,而不是成为禁锢薛迟桉成长的笼。 沉寂一瞬后,薛迟桉紧紧抱着言霁的腰身,勾着嘴角微微笑着:“我知道了,陛下。” 其实在言霁说希望他学文后,薛迟桉就一直在看书学习,不愿去太学院,只是因为去了那里,会很长时间见不到言霁。 但这一刻他明白,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有资格站在一国之君的身边。 抬头看向言霁纤密的长睫,薛迟桉突然问道:“那陛下呢,陛下现在也长大了,为何不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陛下你好像,自己把自己关进了笼子。” 四方宫墙高耸,言霁坐在菩提树的枝干上,远方是一轮弯月,他仰头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转着玉笛,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今天是顾弄潮白华发作的日子,早就该知道他不会出现,可言霁还是不受理智控制地等着,一边又清醒得知道,他不会来。 以前言霁曾问过顾弄潮,他的每个生辰,顾弄潮会不会都一直陪着。 他记得,顾弄潮好像说了“会”,又好像并没有回答,在镇国王府的那些事,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可却遥远得模糊不清,连顾弄潮怎么回的他,都记不得了。 思绪一转,又想起最近边塞接二连三的摩擦,战事似乎随时都会打响,但每一方,都好像在等,等一个机会。 顺理成章,就想到以前镇守在大崇与柔然边塞分界处的镇国王,言霁对那位老王爷尚还有些印象——镇国王并不喜欢他这个流着柔然血脉的皇子。 这很正常,柔然曾经杀死多少大崇的将士,他们付出多大的代价,才将柔然赶回北地,哪怕再公正无私的人,面对他,多少会排斥。 坐在树上断断续续地吹了会儿笛子,言霁跳下树枝,往承明宫走,路上遇到提灯走在宫道上的宫人,纷纷朝他弯膝行礼,猝不及防的,那一刻言霁突然很想见到顾弄潮。 但长大或许就意味着,再也不会一头热地去做没有结果的事。 当迈进承明宫的那一刻,他还是这样想的。 当看到披着长衫站在廊檐下的顾弄潮时,之前建立起的防御,轻易就轰然瓦解了。 木槿站在顾弄潮面前,手里端着一个碗,正面露苦恼地跟他说着什么。夜色里,顾弄潮的神色依然淡淡的,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侧影在寒气未褪的冷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言霁走近时,木槿率先看到他,两眼一亮,喊了声“陛下”。 顾弄潮的身影明显地顿了下,回头时,眼中闪过一瞬慌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很快,顾弄潮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模样,朝言霁颔首,声音里再看不出多余的情绪:“陛下生辰吉乐。” “谢谢。”言霁看着他,不舍得眨眼,短暂的对视后,顾弄潮错开目光,道了予兮读家告退。 在错身而过时,言霁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状态不对劲,他几乎想也没想,就伸手拉住了顾弄潮的手,顾弄潮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猛地将手抽了回去,力道太大,将言霁带得踉跄了下,差点摔在地上。 其实他能站稳的,但他故意没站稳,如愿以偿地扑进了顾弄潮怀里。 挪着耳朵,抵在心口的位置,言霁笑了起来:“皇叔,你的心跳好快哦。” 抱着他的人明显僵硬了下,似乎想将他推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就任言霁抱着他,慢慢地,将手搭在言霁后背,轻微地缩紧了些。 “你刚去哪了?”顾弄潮问。 “看我母妃去了。”言霁闻着顾弄潮身上那股较浓的药香,眨了眨眼,“你是不是以为这个时辰,我睡了?” 所以才来找我? 顾弄潮沉默了下,言霁便不等他回答自己了,自顾自地说:“以后,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了,那么,对于成年后的我,你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 顾弄潮垂目看着言霁,眸子里的温柔像是水一样快要溢出来:“希望臣的陛下,永远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余光瞥见木槿耐人寻味的视线,言霁从顾弄潮怀里抽身出来,压低声音像是怕他听到般,说道:“可是你明明早就知道,我没有表现得那么单纯。” 顾弄潮“嗯”了声。 正在言霁咬下唇的时候,又听他道:“但陛下在臣眼中,从未变过,哪怕你满腹心机,哪怕你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都另有所图,陛下,也依然是单纯的。” 此时,言霁心跳的速度跟顾弄潮刚刚的比起来,不遑多让,面对这种情况,言霁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快。 还好木槿过来解围,端着那碗走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这是刚刚王爷开小灶煮的长寿面,快凉了,陛下不然先吃了再” 她看看顾弄潮,又挤眉弄眼地看言霁。 言霁很是惊讶,接过那碗面,问道:“你居然还会下厨?” 他以前从没见顾弄潮沾过庖厨,闻着面香,颇期待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握着筷子就尝了一口。 顾弄潮难得紧张地问:“怎么样?” 那一刻,这个不染纤尘的王爷似乎也有了些人间烟火气,言霁将筷子递给他:“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就着言霁用的那双筷子,顾弄潮夹起面条吃了口,眉宇慢慢皱了起来:“有些淡了。” “朕就喜欢吃清淡的。”言霁抢过筷子,把碗护在怀里,像是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狼吞虎咽起来,看得木槿一再欲言又止。 前些天,不知是谁因为食膳过于清淡,还发了一通脾气呢。 快吃完的时候,一直侯在外面的梅无香进来,在顾弄潮身后提醒道:“王爷,该走了,白华压制不了太久。” 顾弄潮看着言霁,半晌后,起身道:“臣得走了,陛下早点休息吧。” 想问不能留在承明宫过夜吗,但最终,言霁点了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送顾弄潮离开承明宫后,言霁回来想把剩下的长寿面吃完,倏忽间身体晃了下,手急急撑在石桌上,动作间,剩下的面全被打翻在地,面汤溅了言霁一身。 木槿忙拿着手帕来帮言霁擦拭,边招呼宫人清理,场面一时间闹哄哄的,言霁愣愣看着摔碎的婉,和被一同扫走的面条,呼吸窒了瞬。 木槿安慰他:“陛下若是没吃够,奴婢再去给陛下做一碗来。” 这句话,混在十三岁生日时,姒遥流着泪说的“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里,也许打翻的长寿面,也是某种预告。 第56章 天气渐暖, 褪了厚袄,换上轻衫。 由于换季,温差变化太不平稳, 言霁整日里都懒懒地窝在一方小榻上, 翻看没看过的古书。 木槿也跟没骨头似地趴在旁边,纳闷地嘀咕:“小迟桉在的时候没觉得, 他一走,感觉宫里空落落的。” 月前,薛迟桉已经去了太学院报道, 由于离皇宫太远,便宿在了太学院的学子舍区, 算起来, 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言霁放下手里的书,如果不是有点恐惧见到过去的夫子们, 言霁挺想到太学院去看看薛迟桉过得怎么样。 这个想法也只能很遗憾地止步于此了。 而且,再过不久就是花灯节了,他跟清风约定好的期限, 这段时间, 他得将飞鹤楼内的秘密, 彻底理清了。 刚想到这,便收到清风邀他一叙的消息- 喧闹又落败的市集主干道,繁华熙攘的人群集聚中,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敲着锣鼓, 扯着俏生生的嗓音喊着:“停一停,看一看, 有钱的捧个钱场, 没钱的老爷夫人捧个人场, 啊,谢谢!谢谢!” 有人丢了几块铜板扔进铺在地上的黑布里,小女孩忙弯腰道谢,腰弯得头几乎抵在膝盖上,她一弯下腰,才发现她的手被在身后,正护着背上捆着的一个襁褓。 一根悬空两丈的长绳上,女子咬着牙目不斜视地走在上面,她手里只握着一柄纨扇用来维持平衡,此时她已经走在长绳的正中,晃得最厉害的地方。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道:“鸨儿你娃哭了,你若抱着你的娃上去走一趟,我便出一锭银子打赏!” 哄堂大笑声中,小女孩背上的襁褓里果真传出了稚童的哭声,人声太过喧哗,锣鼓声也太过刺耳,将沉睡中的小婴儿吵醒了。 一锭银子,可是他们三个月的花销。 小女孩攥紧了手,勉强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想要拒绝,正在这时,长绳上的女子目光斜过,脚下的绳子微微晃动,她摇了下团扇,用风稳住身体,巧笑地朝下面问道:“当真?” “母亲!”小女孩护着哭闹的小婴儿大惊失色。 北地难种粮,为了一斗米,就是八尺男儿也可折腰,更何况,一个流落风尘,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子。 在一迭声起哄的“当真”中,女人从绳上下来,步履轻盈,衣袂蹁跹,朝小女孩走去,小女孩抱着婴儿,边往后退边连连摇头,女人却无情地将婴儿从她怀里夺过,走之前,微微侧回头说了句:“别怕。” 这句话或许是这个被世事蹉跎后的女人,仅剩的温柔了。 她抱着婴儿,再次站在长绳的一端,上面的风很大,吹动她的裙裾,拂过落在眉前的发丝,露出一双坚毅决绝的眼,明明一眼看去那双眼媚极了,可里面的神色,一点也不媚。 婴儿此时不哭了,大约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怀抱,微微睁开那双跟女人一样好看的眼,亮晶晶的看着女人,伸出莲藕般的小手去抓她肩上落下的发丝。 “等会,别乱动。”明知他听不懂,女子还是细声细语叮嘱了句,她将襁褓上的细线紧紧缠在自己怀中,在一群人的起哄声中,走上了那根长绳。 底下乌压压的人,都是一道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死死盯着绳子的女孩站在其中,所有人在笑,她似有流不完的泪。 在那根绳上,婴儿从站立不稳,渐渐长成可以在上面旋转舞蹈的小男孩,他分担了母亲的工作,起因是一次表演,为了满足看客无礼的要求,在绳上奔跑,女人从绳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再无法走长绳。 ——那个衣饰华丽的看客以扫兴为由,并没有付他承诺的赏银,哪怕那只有一贯铜板。 长大后的小男孩长相惊艳,漂亮得跟他姐姐一样,像个小女孩,他继承了母亲的媚骨,在晃荡的高绳上嫣然起舞,转着一柄纨扇,媚眼如飞,让底下的铜板跟下雨似得往他身上扔。 小女孩也长成了青葱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裙,发丝挽了一圈别在脑后,不断朝那群看客弯腰致谢,墨银般的长发随着动作泄落在身上,美丽得宛如降世的神女。 他们带着满满一大钵的铜板回到城外的茅屋,女人已经一瘸一拐地做好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们了,男孩跑进屋,喊道:“鸨儿,我们今天赚了好多!” 少女忙拉住他,指责道:“说了多少次了,鸨儿不是母亲的名。” “可我看他们都叫母亲鸨儿。” 女人并不在意,并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母亲对一切事物,都是这样随心的态度,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态度,当年发现自己怀上女孩的时候,她才没有喝下老鸨端来的红麝汤,也是这样的态度,当发现怀上男孩的时候,她依然没喝那汤。 她的身体经过三次孕育已经松垮,因养育两个孩子而年轻不复,青楼不愿养败家货,便将她驱逐了。 刚生产后的她背着哭啼不休的婴儿在青楼前一直磕头,老鸨怕死人,只得将她的女儿也还给了她。 并恶狠狠地诅咒:“带着两个孩子,你定是活不过明年,帮你还一哭二闹的,赶紧滚!”山与~息~督~迦。 哪成想,她活过了明年,还将两个孩子养大了。 本以为生活即将步入正轨,但一些风言风语传了起来,传进了王宫。 一个尊贵威仪的男人屈尊坐在茅屋的木凳上,他身后站着个跟他如出一辙板着脸的少年,少年也叫女人“母亲”。 少女紧紧抓着弟弟的手躲在门外,听见那个男人道:“如今政局已稳,孤来接你母女回宫。” 他继位以后,一直征战边塞,才勉强能与大崇的镇北王分庭抗礼,在边塞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稳定政局动乱后,回到国都,由跟随身边多年的下人提醒,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个女人。 当初年少,一眼钟情楼里的魁首,从不让她避子,在她生下大儿子后,带着儿子离开了青楼,之后应父王的要求成了亲,某日醉酒重回故地,温存一夜,此后便抛之脑后,继位后率兵出征,直至今日,再次见面,人不如初,情不复回,唯剩的,只有不轻不重的责任。 女人寡淡的目光落在站在男人身后,同样正看着的少年身上,那眼神中,是鄙夷。 她笑了一声:“是因为这个孩子,你才不得不来接奴的吧?” “那你知道吗,奴还有个孩子,不是你的种。”这句话带着报复的意味。 呼—— 风灵衣鬓发汗湿地从床上起身,屋内的炭盆已经冷却,风从大开的窗户涌入,吹得一室绯红帘幔摇曳不止。 他侧目看向床头的那柄纨扇,目光定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下去,老鸨来敲他的门。门一开,面容冷峻的摄政王站在外面,风灵衣调整状态,倚着门框露出轻佻的邪笑 “你是说,风灵衣曾是柔然王子?” 言霁本来早有预料,但听到清风后面的话时,还是忍不住惊愕:“不完全是,他没有柔然王室的血统,那年柔然本来是打算送他来当质子的,但中途改成了” 余下的话没说完,言霁再清楚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飞鹤楼跟柔然就没有关系了,之前或许有,但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真如风灵衣所说,飞鹤楼的作用是保护他? 梦境里那本书中,顾弄潮明明将飞鹤楼,控制成了手中朝向他的刀,而且,里面好像也没有风灵衣这个人。 清风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一定知道柔然巫医的下落。”言霁攥紧了手中的茶杯,风灵衣既然跟母妃有关系,那当初母妃身种白华咒来到大崇时,风灵衣一定为母妃做了任务失败的后手。 打定主意,言霁手一松,茶杯哐当摔在地上,就像是某种信号,暗角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在清风愕然间,言霁眼睑泛红,说道:“朕要暗杀他。” “上次奴已经说过了,一旦白华成型,药石无医,你口中的那个人,没救了。” 风灵衣撑着下颌,姿态懒散,那双媚眼盈盈望着顾弄潮,风情万种地似笑非笑:“如今的陛下对您用情至深,你何必苦苦追寻一抹看不见的虚影呢。” “虚影么?”顾弄潮眼眸冰冷似覆一层冰光,很轻地笑了声,“对于他来说,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一道虚影。” 一柄利剑唰地抵在风灵衣脖颈处,风灵衣微微后仰了下头,顾弄潮冷冷道:“你偷走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被剑抵着,风灵衣嘴角的弧度依然不落分毫,直视那双咄咄逼人的眼,说道:“不可能,那是我的。” 剑尖往前刺近一寸,正此时,窗扇突然被一股巨力破开,黑衣人就地一滚,在四裂炸飞的木屑中,三支暗器迅速如闪电般朝风灵衣射去,风灵衣利落转身躲开,还没等他站稳,黑衣人已如猎豹般手握弯刀弹向风灵衣,几个呼吸间,便飞快过了十几招。 风灵衣避开致命一击后,还有空笑道:“今日怎地这么多大人想杀奴,真是让奴,好生惶恐。” 那语气丝毫看不出他惶恐。 屋内狭窄,打着打着就打到了门外,风灵衣一改路数,灵巧地避开攻击后,躲到顾弄潮身后抓着他的手臂凄惨地哭喊:“王爷,救救奴家。” 袭来的弯刀收不住地坎向顾弄潮,铿锵一声,被顾弄潮手里的剑死死挡在半空。 楼内的客人歌姬舞女等听闻动静,歌声乐曲一顿,纷纷朝五楼的回廊看去,看到明晃晃的刀锋时,胆小的发出尖叫,一众打手被老鸨命令着急匆匆上楼,老鸨则站在楼下,担忧焦急地看着上面的打斗,生怕那寒锋伤到摄政王半分。 那她这座楼也别想开了。 正在老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三楼的围栏后,一个靛青衣衫的少年正气闷地看着斜上方,攥在栏杆上的手指用力太紧,指节泛白。 清风察言观色后,在他身后小声道:“既然王爷也在,陛下暂时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好。” 眼看影五节节败退,言霁几乎发泄似的将茶杯摔了下去,从三楼落下,瓷杯顿时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是“终止”的命令。 黑衣人听到后,收刀撤身,几个飞跑踩上屋檐,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而终于赶上来的打手却没收住脚,一涌挤着撞到了围栏上,有个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如果不是后面的人及时发现抓住了他的衣领,这一摔下去,便是血肉四溅,头破血流。 老鸨刚松下的心弦顿时又提了起来,忙忙慌慌地叫人赶紧抓紧。 一阵鸡飞狗跳中,今夜飞鹤楼算是彻底被搅黄了生意,那些稍微有点官职的,看到摄政王在这里,全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一时间无数车驾从飞鹤楼驶过,歌女舞姬也瑟缩地躲在角楼里,前一刻还喧嚣热闹的青楼,这会儿鸦雀无声。 顾弄潮扫过靠着墙漫不经心笑着的风灵衣,在老鸨一迭声的告罪下,迈步离开了楼内。 他上了马车,但马车刚驶出去几步,就又停了,一截修长的手指抓住车帘猛地掀开,紧接着言霁坐了进去,一声不吭地抿着唇,车夫等了下,见里面没有动静,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驾车。 顾弄潮略一思索,道:“那个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不是。”言霁看左上方,看右上方,就是不看顾弄潮。 轱辘的车轮声中,夹杂了一声宠溺又无奈的轻笑,言霁的耳根在这笑声中逐渐染红。 目光终于移向顾弄潮,他道:“我想过了,既是因为我让你遭了白华的罪,我就有责任帮你将白华治好。” 闻言,顾弄潮勾起嘴角:“只是因为这样吗?” “不然呢。”言霁嘟囔了声,手指不由自主拧紧了衣摆,他的所有反应都被顾弄潮看在眼底,原本冰封的眸子软化了些,整个人的气势也没有之前那般慑人了。 顾弄潮很轻地说道:“如果臣说,成型的白华,治不好了呢。” 他一直不想让言霁知道这件事,曾经他经历过的绝望,不想让言霁也经历一遍,但面对一直依赖着他,无论自己怎么疏离都会凑上来的小皇帝,或许残酷的真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言霁面露迷茫,问他:“什么叫成型的白华?” “就是陛下看到的,从心脏生出,长在皮肤下的血纹,当这个花腾出现,就证明白华已经成型了。” 言霁又问:“成型会怎样?” 他只记得康乐曾满是恶意地对他说过,这个咒术会令人[自取灭亡]。 现下,脑海里的这句话跟顾弄潮浅淡清冷的声音巧妙地重合在一起:“会令人自取灭亡。” 如果只是让人性格暴戾难以控制杀戮,言霁觉得尚还能控制,毕竟自己是大崇的皇帝,顾弄潮即便权利再高,始终也越不过他,只要他还活着,顾弄潮就没法闹出太大的事。 “我一定会找到白华咒的解法。”言霁从愣怔中回神,紧紧握住袖摆下顾弄潮冰冷的手指,说道,“你也不能放弃。” 顾弄潮看着窗外往后飞跃的灯影,神色重新被冰霜覆盖,那双手从言霁温热的手心抽出,带着低哑惑人的笑音道:“陛下最好,还是祈祷臣放弃为好。” 第57章 摄政王府卿竹居。 朦胧的灯火下, 傅袅静静站在窗口看着外面被风吹得浮动的花草,风也拂过她肩侧的落发,在感到冷意时, 侍女将一件貂毛坎肩搭在她肩上, 低眉垂目道:“姑娘,夜里凉, 小心伤着身体。”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傅袅收起脸上的落寞,勾唇浅笑, 由侍女扶着进了屋内,另一名侍女很快就将纱幔放了下来, 遮挡风霜。 玉手抚上已经鼓起的肚子, 如今她已怀胎七月,手掌覆在上面时, 甚至能感觉到胎动,时而崩溃愧疚的情绪,在那小小的动静传递到掌心时, 总能被轻易抚平。 如今的她, 再没有最开始那般歇斯底里。 但这仅仅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 更多的情绪压抑在心底,悄无声息蚕食着感知快乐的那根神经,她空洞如行尸走肉, 每日都在无助徘徊。 又坐着发愣许久后, 傅袅抬起头,礼貌地问:“能否给我一份纸笔?” 侍女忙道:“自然可以。” 很快, 笔和纸都被取了来, 傅袅慢慢磨墨, 看着墨汁晕染,又扶袖提笔蘸墨,在案台的灯光下,思索良久,终于落下一个笔画。 侍女不敢窥探,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姑娘在给家里人写信?” 要知道,自这位不知来处的姑娘住进卿竹居,就没见她跟谁联系过,这还是第一次。 纸上的字迹娟秀飘逸,单单看一眼,就能知道写下这样字的人必然满腹诗香,是个很温柔细腻的女子。 傅袅笔尖微顿,眸中出现隐约的哀伤:“不是,这信是为了做个了结。” 写好后,傅袅用火漆将封口封好,交给侍女,叮嘱道:“送到齐乐驿站,不必告诉那里的人寄向何处,只需放在那里,自会有人来取。” 侍女一头雾水的点点头,将信揣进怀里,快跑着去了。 傅袅靠坐在官帽椅上,无意识地用手抚摸鼓起的肚子,秀丽的眼眸浮现慈爱与柔和,她睁着眼看着虚无的地方良久,一颗泪从酸涩的眼眶滑过那张苍白娇美的脸庞- “柔然已与匈奴结盟,且我朝的兵事布局不知怎地泄露了出去,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查!” “陈太傅,此言差矣,柔然那边的探子说他们拿到外面的兵事布局,难不成就真的拿到了?如果真拿到了,为何会轻易就被我朝的探子得知,臣认为,此乃计中计。” 每日早朝,众臣都会因各执己见而吵起来,言霁头疼地坐在上面看着他们吵,往往早朝都会在他们的争执中度过大半。 虽然经过之前的提点,保皇党收敛了许多,但自从言霁拿到虎符后,他们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一旦涉及到言霁的事,总要争个对错。 此时,陈太傅已然吵上头了,面红耳赤道:“计中计,丞相是在暗指陛下派去的人不可信吗?” 肖丞相冷笑一声:“臣可从未说过此话,先不说那位探子递回来的消息是否可靠,单说太傅动用关系,向陛下卖惨才推举上去的镇军大将军,可是确有真材实料?” “邬冬是靠自己的本事进的军营,何来卖惨一说!肖丞相自己家里家丑不断,就莫要对旁人如何指手画脚了吧!” 还没宣布下朝,言霁就走了。 兵事布局确实被泄露了出去,是被谁泄露的,言霁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至今仍躲在暗处的启王。 这人就像一颗悬在上空的巨大弹药,当初言霁故意将之放走,是派了无影卫暗中盯着的,为的是将柔然摆控大崇朝政的把柄拿到,如此才好掌握战争发起的主动权。 但无影卫在跟踪启王两月后,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启王突然凭空消失,他们搜查了那间房,没有任何暗道,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从此,就好像这个人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踪迹。 启王知道大崇内部不少情况,他一消失,所有事都变得不可控起来,顾弄潮想要利用傅袅引出启王,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朝堂上,两人还在争执,旁边有人陆续加入劝架,劝着劝着,就成了一群人吵了起来,傅尚书叹了口气,神态略显苍老,道:“今日主要讨论的并非这个,不是要跟陛下提议春狩一事吗?” 经由提醒,肖丞相总算想起初衷,可抬头往上看去,龙椅上哪还有陛下人影。 阳光绚烂,言霁领着直抹冷汗的德喜一路溜溜达达,刚回到承明宫,木槿便瘪着嘴迎了上来,小声在言霁耳边道:“刚刚太后来过一趟。” 往里走的路上,言霁挑眉问:“来干嘛的?” 木槿顿了下,难以启齿道:“送了几个” 话还没说完,就听殿内传来喧哗,几个娇滴滴的女声正在交谈着什么,期间夹杂着几声弦音,言霁在门口站立了下,才迈步进去,里面身着轻纱的女孩们齐齐抬头看来,见他身上未褪的朝服,面色一变,立刻起身抱着自己的乐器跪地请安。 木槿脸色难看,低声续道:“送了几个乐妓舞女,说陛下不喜欢刻板严肃的官家女,便试试知情识趣的。” “起来吧。”言霁没有过大的反应,照常走进暖阁,见她们皆身着根本无法御寒的轻纱,就叫宫人将前些日子收起来的炭炉请了出来,张开手由木槿将他身上的朝服脱下,随手取过一件常服穿上。 坐在榻上后,言霁瞟了眼兢兢战战站下面的女孩们,问道:“你们会哪些曲子?” 其中一个看着伶俐的答道:“只要陛下说得出名的,大抵都会。” 言霁撑着头,目光一瞬有些悠远:“会虞美人的梳楼么?” 乐妓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少年皇帝为何会点这首冷门的歌谣,但还是道:“会的,陛下。” “那就唱这首吧。” 乐妓转轴拨弦,在腔调轻柔的歌声中,言霁睡了过去,直到午时,木槿轻声唤他,才醒转,乐妓依然反反复复唱着梳楼,舞女跪伏在旁边,言霁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听见木槿小声对他道:“摄政王来了。” 估计是睡得太轻,醒来时头有些疼,言霁按着太阳xue揉了揉,挥手让她们下去,乐声顿时一停,女孩们行礼告退,跟迈步进来的摄政王擦肩而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叔此番来,可别是来教训我不打招呼就退朝的吧?” 言霁懒洋洋地坐起身,在他睡着时,木槿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落了下来,滑到地上,顾弄潮弯腰捡起,放到一旁,这才道:“你退得早,只得当面跟陛下商量,春狩一事的安排。” 言霁恍惚地愣了下,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没想到,又到春狩了。 上次春狩,七皇兄刺杀先帝,以此才导致父皇一病不起,也是在那次,他跟顾弄潮越走越远,那一年几乎都形同陌路。 “按照往年的惯例来吧。”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别的什么,言霁精神恹恹的,就连嘲讽都有气无力,“不是还有皇叔盯着么,无需同我商量这些。” 冰冷的手指突然抵在言霁头顶的xue位处按压,顾弄潮轻声问道:“头疼吗?” 每当那嗓音刻意放低,带着点哑涩的感觉说话时,里面的清冷被减消,都莫名让人产生种他很关心自己的错觉。 对于言霁身体的状态,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皇叔再清楚不过,通过细微的表情以及动作反应,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或是哪不舒服。 就好像不止带他的这五年,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交锋过很多次的虚幻感。 言霁侧过头看他,眼眶红红的,出声问道:“皇叔,得知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会感到恶心吗?” 顾弄潮静静给言霁按压着xue位,浓密的眼睫垂下,眸里的情绪被遮掩,一如既往地让人看不清。 言霁收回视线,说道:“你身上种着白华,我连恨你都做不到了。” “你可以继续恨我。”顾弄潮手上的动作停了下,“转移白华,不单是为了你。” “那你是为了什么,你想死?”言霁偏开头,不再让顾弄潮给自己纾解头疼,他从榻上起身,鼓起勇气问他,“顾弄潮,你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我?” 或许是头疼让他在情绪起伏太大时出现了一瞬的耳鸣,言霁只看到顾弄潮的嘴张了张,像是说了一句什么,但他一点也没听清,正想问他说的什么,身体突然晃了下,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 言霁拂开顾弄潮的手,摇晃地撑着贵妃榻的扶手,哽咽又倔强地说道:“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你身上的白华咒解了” “我们就两清了。” 风过无声,殿外又响起了轻荡荡的乐音,像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 言霁几乎脱力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但在我没说放弃解开白华咒前,你不许放弃。” 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顾弄潮掀开眼帘,看进那双执着闪着水光的桃花眸中,很轻、很轻地道了声:“好。” 晃荡颠倒的世界里,那双眼中的光成了唯一一抹亮色。 最后头实在太疼,言霁一直拧着眉,顾弄潮握着他的手,叫人传来御医。 来的是江逢舟,大约这一年他的能力或多或少被太医署重视起来,不再只负责些无足轻重的事,偶尔也能被派到言霁跟前混个脸熟。 一如既往搭巾探脉,江逢舟收回手时,说道:“是前阵子落下的积疴,才引起头痛之症,臣开几味要给陛下调理调理,不过要想根治,还需陛下莫要忧思过度,常出去散散心为好。” 前阵子,言霁只生过一场心病,那时太医便告诉他,不能心绪起伏太大,让他多念经精心。 言霁并没重视此事,除了饮食被迫改为清淡外,一切照旧进行,直到如今发作起了头疼。 说道心病,似乎这确实是江逢舟的专长,言霁靠在榻上,将手缩回衣袖中,一时不想跟顾弄潮独处,便百无聊赖地跟江逢舟闲谈道:“听说江太医,最擅长的是换心?” 换心毕竟是件一听就很玄乎的事,也不知他是从哪习来的。 一心想要错看目光的言霁没注意到,顾弄潮在听到这话时,眸子一瞬间变得似深渊般黑沉诡谲。 江逢舟正收着药箱,闻言恭谨地答道;“不过是些坊间的谣传,要想换心,是一件极难的事,条件也苛刻到几乎不可能,可以说是堪比登天,臣至今也未成功过。”他自嘲地一笑,“荒废了师父的传承。” “你师父是何人?” “是个避世的乡野俗人罢了,他从不肯告知名讳,臣亦不知。前些年,他也仙去了” 言霁点了点头,没再提这话,送走江逢舟后,才发现顾弄潮不知何时离开了,问了木槿,木槿说王爷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走的时候脸色有些白,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白华发作的频率变快了吗? 第58章 言霁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越想越头疼,用了膳喝过药后又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影六站在床前, 窗外日光昏暮, 彩霞镀浮云,已经快要天黑了。 自上次他让影六去查六年前太医署失踪御医下落一事后, 就再没听到影六的消息,这次来,估计是有了着落。 果然, 影六跪地稽首,开口说道:“如主人所料, 那几名失踪的御医, 如今潜藏在摄政王的京郊别庄里。” 听影六嗓音低哑,必是在调查时受了内伤, 要想从顾弄潮手下查到东西,是十分不容易的,言霁叫人取了些人参鹿茸给他, 影六道谢后, 再次隐入暗中。 言霁穿着中衣, 裹了层毯子坐在窗边,失神地看着夜幕一点点拉近,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 才在宫人点燃灯盏时回神, 看向面前还未动过的奏折,第一封就是关于春狩一事。 奏折上书, 因两年前春狩谋逆一事之故, 察觉到守卫上多有疏漏, 请求这次能多批些人手,最好调用金吾卫,严格防守每一处。 言霁那个“准”字刚写了两点,就又停下了。 两年前的春狩,最后也是金吾卫来护的驾,父皇病重后为防止几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趁机逼宫,便让顾弄潮率金吾卫负责宫廷守卫一事,特别是他寝居的轮换。 因此,才让顾弄潮彻底把持住了朝政。 而这一切的起因,却全都是因为自己,无论是七皇兄谋逆也好,父皇染毒重伤也罢 言霁自小就不善武,连对准的箭在射出去的那一刻,都能歪到天边去,所以春狩从来都与他无关,他每次去,都是看着自己几个皇兄互相明争暗斗。 那次的春狩,他却格外期待。 因为顾弄潮送了他一套狩猎衫,说春狩时教他狩猎。 少年人对于骑着奔腾的驹马射箭狩猎总是热血沸腾、满怀期待的,他每日睡前都会问随侍还有多久到春狩,真到那一天的时候,他穿上那件衣服,连父皇都调侃他挺有模有样的了。 既是教导,自然跟顾弄潮同骑一驹,言霁坐在前面,顾弄潮从后面圈住他的手,教他拉弓,以及怎么对准躲藏起来的猎物。 由于他们速度较慢,不知不觉被大部队落在了后面,周遭树木郁郁,时时响起鸟儿清脆的鸣叫,马蹄蹬在草地上,除了顾弄潮拂在耳畔的呼吸声,寂静得再没别的杂音。 言霁心跳很快,都没察觉到弓弦已经拉到极致,蓦地手上一松,一支利箭从他拉圆的弯弓上疾驰而去,在言霁紧张缩小的瞳孔里,倒映着百寻之外一只猝然倒地的兔子。 “射中了!”言霁面露欣喜,捏着缰绳骑马跑过去,跳下马捡起那只兔子朝顾弄潮扬了扬,眼里俱是明媚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射中猎物,虽然有顾弄潮的帮衬,但他依然特别开心。 将兔子放进框里,言霁摩拳擦掌,想要单靠自己试一次。 顾弄潮便放了手,坐到另一只马上,没再插手一次,只偶有在他动作出错时提醒几句,连着好几次,言霁也没射中,事实证明并没有人能一蹴而就,刚燃起的斗志渐渐熄了下去,心想,我果真很废物啊。 顾弄潮宽慰他:“能射中一只,已经有很大进步,不必太过勉强。” 言霁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虽然内心已经看清自己射不中猎物,但莫名地不想在顾弄潮面前丢脸,言霁拉紧缰绳,一夹马肚子,策马跑在林中,想着再试最后一次,射不中就算了,顶多等会回去清点的时候挨皇兄们嘲笑。 在飞驰的马背上,言霁从箭篓中取出一箭,如法炮制顾弄潮之前教自己的那样,使足了劲将弓拉圆,对准一头听到动静正要逃跑的梅花鹿。 然而他的注意力太过专注于那头鹿身上,没留意到侧边横出的枝丫,树枝挂在他的衣领上,马又跑得太快,言霁手忙脚乱想抽手,可弓拉得太圆,一松手箭矢失控地斜飞了出去,弓弦猛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接连发生的变故让言霁一下从马上摔了下去。 在他摔在地上时,顾弄潮踩着马蹬子飞身而来环抱住了他,手紧紧护住他的头,死死将他圈在怀里,就着这样的动作就地滚了好几圈,也未停,天旋地转间,他们似乎从斜坡滚了下去,头顶传来一声闷哼,等言霁回过神,才看到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已经头破血流。 而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别哭。”顾弄潮抬手捻去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很轻地笑了下,“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顾弄潮稍微撑起身,言霁想扶他一把,一坐起来被树枝挂烂的领口全落了下去,他又慌忙去拉衣服,顾弄潮扫了一眼,眸光晦涩,俄顷后沉吟道:“臣替殿下换身衣服吧。” “可是可是、这里只有这一件。”言霁低着头不敢看他,明明是自己闯的祸,惹顾弄潮受了上,却还得让顾弄潮帮自己收拾,他觉得很羞愧。 顾弄潮脱下自己的外衣,说道:“殿下穿臣的衣服。” 见他里面还有一层暗黑色的中衣,言霁得不得点了头,他想自己换,手却一直抖个不停,刚刚弓弦打在他的手背上,此时整只手已经肿成了猪蹄,也使不利索,扯了半天也没将衣服扯下,最后还是顾弄潮探身后来,给他将系紧的腰带解开。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鼻息都纠缠在了一起,好像随时会亲下去,那时的言霁才十六岁,少不知事,只觉得、只觉得氛围很不对。 他绷紧了背脊,目光不受控地落在顾弄潮紧抿的嘴唇上,心也越跳越快。 阳光从密叶细缝照下来,一束一束的光,斑斑点点地落在他们身上,本是很恬静美好的画面,却如镜面般被一声枝丫断裂声给打碎。 七皇兄站在不远处,双目赤红地看着他们,准确来说,他正死死盯着言霁的胸口处。 衣袍脱了一半,父皇给他的那枚能召令无影卫的吊坠明晃晃地悬挂在脖颈下,虽然当时,他能动用的无影卫只有影一和影五。 每个皇子都默契地知道同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储君可召令无影卫,这枚吊坠给了谁,就是默认对方会是下一任皇帝。 只有言霁很清楚地知道,父皇给他这枚吊坠,只是为了让他得以在虎踞龙蟠中活下来,仅此而已。 但没人会听他辩诉,一直以来,言霁都偷偷藏着,此时被七皇兄看到,他慌张得都忘了自己现下正衣衫不整。 “小十一真是好本身,装得人畜无害的,没想到藏了这么一手。”七皇兄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同时阴寒的目光在他跟顾弄潮之间来回了一趟。 言霁刚支支吾吾地“我”了一声,便察觉到顾弄潮拾起地上自己的衣袍披在他身上,顾弄潮额头依然流着血,此时他的嘴角,却勾着让人看不明的笑。 当天夜里,父皇得知他成功狩下一只兔子,十分高兴,命随行的御厨当场刨制,唤言霁过去,一同享用。 在言霁面前时,这位久浸淫权的皇帝威仪减去,只是个正在老去的父亲,会因儿子终于学会打猎而感到宽慰,还打趣说:“要是哪天朕走了,至少你有了这本事,也不至于饿死。” 言霁垂着头,忍着没将真相告诉他。 散场后回到驻扎的毡帐,顾弄潮端着一碗汤药拂帘进来,说是给他醒酒的,言霁没有任何怀疑就喝了,午夜突感一阵心悸被惊醒,跑到外面一阵昏天暗地地狂吐。 天色太暗,只隐约感到吐出的东西黑乎乎的,又或许是他眼花了,总归,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醉酒加困倦,很快又回去睡了。 直到三日后。 春狩共有三日,在最后一日,七皇兄发动了一场堪称仓促的叛乱,虽然仓促,但谋划格外缜密,仿佛是早已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那样,一柄匕首在重重防卫下,依然刺伤了崇玄宗。 此次叛乱很快就在顾弄潮带领的金吾卫下被镇压,七皇兄被打入幽牢——专门关押犯下大罪的皇室宗亲的地方。 而父皇,在那场叛乱之后便一病不起,在半个月后,才被御医诊断出,他中了一种慢性毒药,瞒过了所有的诊断,已经在侵蚀他的心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七皇兄那柄匕首上染了毒,哪怕七皇兄在屈打下也始终没有承认。 而言霁,却莫名地,想起了那只兔子。 他不记得兔子被射中前是不是活的,当日所有的饮食虽然都被彻查过,但仅剩一堆骨头的东西,是没法准确检验是否有毒的,更何况言霁也吃了兔肉,从没有人质疑到言霁这边来。 怀疑一旦生下,就再难剔除,他让影一去找当日他穿的那件狩猎衫,影一找到的狩猎衫,已经烧成了一堆灰,他艰难地从灰烬里翻出一截没烧完的布料,看到那截布料的撕裂处,不是线绷断的样子。 而是刀锋划过的那样整齐利落。 他去幽牢见了七皇兄,七皇兄被架在审讯架上,悬空的脚正滴着血,那张原本俊美的脸布满血痂,听到动静抬头看来时,幽暗的目光满是恨意,像是要生生将他剥皮拆骨。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苍哑得好似老朽。 曾经在太学院,太子跟七皇兄,最喜欢当着一群贵子贵女的面为难他,太子比较磊落,直接当面折辱,而七皇兄则是暗搓搓使阴招,让他身后的那群跟班不断给言霁使坏。 言霁想过无数次,七皇兄若是落马,他一定得去花楼喝酒庆祝一番,但真当面对虎落平阳的七皇兄,言霁并没有感到一丝畅快。 或许,那一刻,他生出了股兔死狐悲之感。 同是皇家子,同困红墙里,谁又比谁高贵,谁又比谁自在。就连七皇兄这样野心勃勃,又有谋略的人,都只不过是顾弄潮的一颗垫脚石。 “我来是想问你”出口时,声音竟然有些哑涩,在七皇兄讥诮的眼神中,言霁顿了下,才续道,“当日你是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撞见我” 虽未言明,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一日是指的哪一日。 七皇兄在葳蕤的灯影中面容扭曲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会、至今还不相信、哈哈哈、不相信吧?” 他停下笑,又用那种像是要将他吃了的眼神看着他:“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是真的傻,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林子那么大,为何偏偏是早有谋逆之心的我,看到你胸前藏着的吊坠?” “父皇他可真偏心啊,把吊坠给了你,他是想亡国吗!” 言霁咬着牙,手紧紧攥着衣袍,没理他的嘲讽,固执地问:“你到底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幽牢里长久得沉寂,大约是觉得累了,七皇兄仰起头靠着长架,嗤笑了一声,方才道:“看在你曾叫过我那么多声皇兄的份上,你既然想知道,皇兄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 “在你们那条路上设伏后,我本来是走远了的,但晃眼就看到顾弄潮身边那个叫做梅什么的侍卫鬼鬼祟祟的,我心中生疑,就又沿路找了回去。” 说到这里,七皇兄露出一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邪笑:“还真是遗憾呢,我要是来晚点,是不是就能看到我的十一弟跟顾王爷野合之景了?” 言霁还处在“原来七皇兄是梅无香引来”的思绪中,“野合”两个字钻进耳中时,他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直到七皇兄接着道:“身为龙嗣,承欢在别的男人身下,卖身求荣,十一弟,你可真是,让皇兄我大开眼界啊,此前怎地就没看出,小十一骨子里竟这般放荡呢?” 他竟然以为,自己跟顾皇叔 言霁听得面红耳赤,甚至没敢接着想下去,羞愤下只得厉喝了一声,“闭嘴!” 不得不说,七皇兄当时虽没说对,但他预言对了,当上皇帝的第一年,他迫切地想要接母妃出冷宫,为此,言霁真的打算出卖自己的身体去讨好顾弄潮,只不过,面对言霁若有若无的引诱和暗示,顾弄潮从没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当年很多人都说七皇兄看人很准,确是其实。 如果现在,再面对七皇兄的质问,言霁定然没有底气,再吼出那一声“闭嘴”。 将准字的最后几笔写下,言霁疲惫地往后靠着窗台,木槿端来一盏银耳莲子羹来,轻声唤了他一声“陛下”,说道:“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折子怎么批都是批不完的,反倒累坏了身子。” 喝了莲子羹,又让他将药喝了,木槿这才放心,问起白天太后送来的那几个乐妓舞女,该如何处置。 言霁早将此事给忘了,一提才想起来:“送到司乐坊去吧。” 木槿迟疑了片刻:“陛下,那可是太后送来的,就这样处置了会不会不太好?” 前阵子将女官给打发走,就已经引得太后不满,去请安时,连着好几日也没传唤陛下,如今又将太后精挑细选送来的人遣走,木槿不得不忧虑。 言霁听言沉默了下,太后既然想让他看中一个,不如就借此试试,自己能不能转移走对顾弄潮的感情,尝试下去喜欢女子。 静谧的时间太长,木槿抬眼偷偷看向言霁,听到他说道:“那就留下来吧,安置在西边那屋里。”- 屋内未点一灯,朦胧的月色下,隐约能睹见一个风姿卓绝的身影静坐在窗边,甫肩长发随风微动,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子气尽,走投无路,而他依然执子落下。 脚步声从廊道响起,梅无香推开门,转身再次将门紧闭,抬眸看向正在下棋的人,说道:“王爷,启王的人确实去了齐乐驿站,但启王始终没有露面。” 顾弄潮淡淡应了声:“嗯。” 遮住月亮的乌云挪了些,月光转亮,方才看到顾弄潮左手边有一封抄撰来的信,其上字行规整,正巧有一行字被投进窗内的月色照亮。 ——奴已孕七月有余,还望产前,能相见一眼,春狩之时,京中无人,可约见于初见之地,奴与肚中孩儿,静候君至。 梅无香扫过那封信纸,迟疑片刻,斗胆问道:“王爷没将这封信给陛下看?” 那双清透盛着月色的黑眸转于幽暗,又落一黑子,声调散懒道:“他今日头疼,就不拿这等琐事给他平添烦闷了。” 梅无香终是没忍住劝了一句:“王爷,无论如何,凡事都应该跟陛下讲清楚,商量着来,如今陛下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皇子,您如此,属下唯恐,陛下与您生隙。” 手顿住空中片刻,顾弄潮收回手指,垂落纤睫笑了声:“他与我生出的间隙还少么,有些可以解释清,有些难以坦言,隔阂生下,岂是讲清楚就可消解的。” “况且”顾弄潮抬眸看向窗外,眸底寒霜化为秋水般温柔岑寂,“我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何必拖累于他,他对我防备些,才好。” 第59章 在乐妓“丝丝杨柳丝丝雨”的歌声中, 春狩的前两日,鼎沸京中的花灯节先一步到来,按照约定, 今日便是与清风的一年之约, 清风如约完成了言霁给他的任务,在这一日, 言霁也需得还他自由身。 夜幕降临时,言霁身着一袭白绉纱氅衣,外罩金丝滚边黄袍, 正坐在飞鹤楼对面的茶楼听书,他旁边跟着扮作男装的木槿, 面前的茶已经喝完一壶, 书也说完几轮,随着惊木敲下时的一句“妾撵罢, 夫妻二人终得长守”,木槿终于坐不住了,问道:“公子, 我们在等什么?” “等最后进去, 这时候去, 会撞见熟人。”从他们坐着的这面窗户可以看到街对面飞鹤楼门外来来往往的华丽车驾,从车上下来的,好几位连木槿都觉得眼熟。 这日京中但凡稍有脸面的, 都会来飞鹤楼凑一凑热闹, 可以说,飞鹤楼也是以花灯节为契机, 做庄在这此举行一场春社, 笼络富贾豪绅为常客。 第一次来时, 言霁是由段书白带进来的,当时只看到段书白叫龟公弄了一排少年少女进屋,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之后从清风那里,才知道飞鹤楼完整的运营链。 到飞鹤楼前人流稀薄时,言霁也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施施然起身,带着木槿大摇大摆进了飞鹤楼的门坎。 迎来的是一位面生的龟公,堆着笑脸问:“公子是寻欢还是作乐?” 木槿听得一脸迷茫,言霁却像是熟客那般自在道:“寻欢。” “这边请。”龟公将他们带进喧嚣熙攘的一楼,此时已宾客满座,每一个木栏隔开的座椅都是人,挨着镜月湖的莲花台上舞女足尖轻挪,翩翩起舞,侧边的纱帘后乐妓映出朦胧的身影,或抱琵琶或抚七弦琴,或吹笛或拉二胡,各色乐声齐奏,将此地的声色犬马衬到了极致。 龟公混迹得颇人精,见言霁衣着显贵,特地将他二人带到离台子最近的隔间,一路询问要不要人作陪。 言霁摇了摇头,龟公见他不愿多言,便道了声:“若有什么需求尽管使唤小的。” 到前面后,龟公先上前去找剩下的空房,木槿终于得了空当问出自己的疑惑:“寻欢和作乐都是什么意思?” “寻欢是指自己在楼内寻找乐子,是主动的,而作乐则指放纵享乐,提出自己的要求,就会得到最妥帖的安排,是被动的。”言霁将自己从清风那里听来的一字不差说完,又补充了句,“你个小姑娘,就用不着知道太详细了。” 木槿面色绯红地嘟囔:“陛下不是老想着把奴婢嫁出去嘛,那不应该知道得多点,越好保护自己?” 倒挺精明的。 言霁笑了一声,其实他这样解释太过笼统,照俗话来说,寻欢就是像往常来飞鹤楼一样玩乐,而在花灯节这一日专门还问是否作乐,就是在打暗语,问要不要进春社。 春社一般一大早就已经组织进行了,男男女女们登高临水游涉,白日里相互了解谈情说爱,到了晚上,看对眼的人便可在野外放浪宣淫,第二日又干净利落地回归正轨,再无任何交集。 当然也有晚上临时加入的,还很多,就只是为了寻找刺激发泄欲望罢了。 言霁还是皇子时,就听说过“春社”,春社从很早的时期就有了,一般都是由当时最有名气的秦楼楚馆举办,那会儿他的几个皇兄都去过春社,不过外边没人知道这事,很多有权有势的人也会去,只不过会隐藏身份。 一开始春社是为祭祀祈福,后来演变人们遵从本能回归自然的一个节日,别称又叫春嬉,到这个时期,才有了更正经的名字,那就是花灯节。 在木槿忍不住好奇还想细问时,去找空房的龟公回来了,她只好咽下到嗓子眼的询问,站到旁边时,听龟公对言霁歉意地说道:“现下房间都已经满了,客官要不看看别的位置?” 言霁并不在意坐在哪,正在他要点头时,旁边插进来一句:“不知公子可否介意与奴拼桌?” 轻柔缥缈带着丝丝媚意的声音十分耳熟,言霁眯了眯眼,转头看过去,风灵衣一袭红衫,摇着绢面纨扇朝他们走来,脸上笑意盈盈,他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全在他一身红衣下,化成了会动的背景板。 这个人,无论到哪都是最醒目的焦点。 龟公在风灵衣来的那一刻就退了下去,这一片好像都因风灵衣的到来而空了出来,周遭无数人偷偷瞅着这位红衣美人,连带着,也将言霁一起瞅。 看出言霁脸上的不自在,风灵衣恰时提议道:“进屋吗?” 跟着风灵衣进了用竹帘隔开的厢房,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才终于彻底消失,风灵衣好似已经习惯了,淡然地给他们斟了杯茶,瑞凤眼像狐狸似的弯了下:“陛下是来给清风赎身的么?” “清风那孩子,是个心志坚定的。”风灵衣目光悠然,“如今终于如愿离开这座楼了。” 言霁并没接茶,反而说道:“如果你也想离开这里,求朕一声,朕心情一好,说不定将你也一同赎了。” “赎奴么?”风灵衣撑着下颌一笑,“倒不是不行,若是陛下赎奴,奴自然愿意跟着陛下离开,但就怕,顾王爷不会乐意。” 言霁以为风灵衣在暗指他是顾弄潮的人,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嘴上不服输道:“就算朕真的将你带走,他又能把朕怎样!” 本说得气势汹汹,但这句话一出口,却反而让势头弱了不少,就好像小孩子讨要不到玩具无理取闹一样。 言霁说完也察觉了这诡异的一点,在风灵衣调侃的目光下,自觉闭了嘴。 木槿察言观色,端起茶杯递给言霁,出声打破尴尬:“陛下,喝茶。” 言霁呡了下,心思百转,映射说书人讲的那个话本,自己就像是被顾弄潮藏着的男妾,还不受宠的那种,而面前的风灵衣则是正宫娘娘,如今他即将与顾弄潮“合离”,正宫娘娘大获全胜,两人终得长相厮守。 明明自己贵为皇帝,怎地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越想越委屈,突觉脸颊滑过一道冰凉,伸手想擦,手腕紧紧被一只皓白无暇的手握住,风灵衣脸上的笑意敛去,蹙眉问道:“陛下可是哪不舒服?” 言霁使力将手挣了回来,含着潋滟水色的眸子瞪着他,这一瞪,反叫风灵衣噗嗤笑了声,以致言霁闹了个大红脸,心里越发愤愤。 就算风灵衣可能是他的小舅舅,也抵挡不住言霁这一刻想刀他的心。 风灵衣往后懒散地靠着坐塌,用一种引得皮肤冒疙瘩的温柔语气说道:“陛下是想找柔然那位巫师么?” 言霁眸光一动:“巫师?” 又是一声笑,风灵衣答:“就是你们所说的巫医,那位巫医,在柔然被叫做奉天巫师。” 看来风灵衣已经知道上次刺杀他的人是自己叫过去的了,言霁也没打算藏着:“你要怎样才肯将他的下落告知朕?” “他一直藏身柔然,陛下就算知道他大概是什么地方,也无法入境,你的人更无法将他从柔然的重重守卫下带走。”风灵衣又给几人斟了茶,袖中的香气与茶香融合,让人甘愿沉溺在这温柔乡里。 得知此言,言霁难免失望,但就算有千难万难,他也得试过才知道。 可风灵衣是柔然王室的人,会将这样的机密告诉他吗? 正在言霁寻思用什么打动风灵衣时,风灵衣笑道:“陛下在寻巫师,奉天巫师正好也主动联系了您,这不正是缘分?” 言霁愕然:“他主动联系朕?” “巫师想跟您做个交易,如果陛下愿意,他会告诉陛下白华咒如何解。” “什么交易?”言霁顿时警惕起来,既然巫医能主动联系他,定然是得到柔然国君的授意,这个交易恐怕不简单。 风灵衣启唇:“巫师言,若陛下与摄政王反目成仇,他可倾柔然之力助陛下坐稳大崇江山,相应的,大崇需割地三城作为报答,通路通水,贸易往来免扣税赋十年。” 天命书里的故事主线来了。 书中自己就是得了柔然这支极为强大的助力,才“成功”扳倒了顾弄潮,原来是为了解开白华咒? 而现在 “真是好大的口气!”言霁气得不清,“先不说朕为何要与皇叔反目,单说割地三城,就不可能,先祖流血千载才征下的土地,岂能从我辈手中轻易舍弃!” 风灵衣笑:“三城,与顾弄潮比呢?” 言霁闻言一怔,咬了咬唇,别开目光道:“朕会想别的办法。” 又非已到万不得已。 “陛下以祖宗基业束缚自己,所以说,其实对陛下而言,三城远比摄政王重要,是么?”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像是已将他看穿,言霁同样直视回去:“若非白华所缚,以顾弄潮之能可直接踏平柔然,他当然比三城重要。” 风灵衣:“奴问的是陛下的心。” 见言霁不答,风灵衣收回逼视的目光,略显无奈地笑了起来:“奴明白陛下觉得亏欠,想要报答,但陛下,可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恰逢天边炸响一簇簇烟花,将湖面映得姹紫嫣红,有花船从两岸驶出,一盏盏花灯三三两两开始摇曳在水面,言霁道了声“会的”站起身,拉住木槿欲走,在撩起竹帘快出去时,听到风灵衣说道:“奉天巫师还让奴带一句话给陛下。” 言霁脚下一顿。 风灵衣续道:“巫师算出,大崇的摄政王将会为了一个人,夺走陛下的命,剜去陛下的心,还望陛下珍重。” 出了隔间,喧嚣人声都真切了不少,木槿担忧地看了看言霁,又看了看,言霁终于问她:“你也觉得顾弄潮会为了别人,杀朕吗?” 木槿斟酌道:“王爷实在难以叫人看透,对陛下的好是真的,对陛下的限制亦是真,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最开始好几次,奴婢真以为他会杀了陛下,就连现在,也惶惶不安。” 书中明明说的顾弄潮为了权而杀他。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为了一个人? 让言霁耿耿于怀的在这里,而不是顾弄潮是否会杀自己,这个问题,从很早前,言霁就已经明白了。 哪怕顾弄潮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喜欢自己。 依然是一年前卖花灯的那个小厮,这次又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问出于一年前重迭的同一句话:“客官,买花灯吗?一盏一两银子。” 一年前的言霁还在吐槽黑心商,一年后,站在这里的言霁回神说道:“飞鹤楼里的花灯,我都包了。” 小厮大惊:指着左手提着的一串长长的花灯问:“这些都不够?” “不够。” 言霁神态颇豪横:“有多少就买多少,这次可听清了?” 小厮啧啧咂舌,问他:“一年前小公子您还连一盏花灯都嫌贵,这一年,您去哪发的财。”他凑近挤眉弄眼,小声道,“小的伶俐知事,还懂算账,带小的一个呗。”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言霁很是意外:“你认得我?” 小厮笑:“公子这等相貌,想不记住才难,除却风魁首,公子是小的见过最难以忘怀的,之前小的还纳闷,以公子之姿,缘何没在京中闻名呢。” 言霁听得脸红,虽然自己成了这小厮的大客户,但也没必要把他夸得世无仅有吧。 木槿掩嘴在旁边低笑,且说道:“我家公子岂可与那风灵衣比,公子身份尊贵,才学八斗,比我家公子好看的没我家公子的学识,比我家公子学识高的,没我家公子的地位,旁人没一样比得上。” 言霁嘴角抽搐了下,你说我身份尊贵是真,才学八斗就假了。他抵唇咳嗽一声,打断木槿胡吹海侃,挑眉让小厮算账,眨眼间,也不知小厮从哪掏出个算盘,噼里啪啦手指飞快地拨算珠,大概一席茶后,比着手指极严肃地报了个数。 那数字让木槿一时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拔高声音惊问:“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二两?你打劫呢!” 最后一句吼得都破了音。 言霁也呆了下,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现在手头上能流动的钱,并没有这么多 手指暗暗搅着衣角,言霁羞耻地咬了咬唇,想问一句买得这么多能否打个折扣,正当他纠结要不要自降身段时,又有一个提着一长串花灯的小厮跑过来,对他们面前那位小厮说道:“快些把手头上的灯交上去,有人以双倍的价格,把楼里的花灯都包了!” 木槿:“”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卖他们花灯的小厮转眼变了脸,一扫先前热情,疏离又客气得跟他们说了句“抱歉,价高者得”,便带着灯要跟着来人离开,言霁实在不甘,快步上去拦住他们,问道:“能否告知是谁买下这些花灯的?” 矮胖小厮原不想答,在言霁抛给他一锭银元后,颤巍巍地接住咬了口,确定货真价实后,忙讨好地笑答:“听说是朝廷里的哪位大官,但他好像不是给自己买的,小的隔得远,隐约听到一嘴,说是送人。” 木槿拧眉:“买来的花灯,不都是送给要赎身的倌妓么,你这难道不是废话?” “非也非也。”矮胖小厮摇头晃脑,“那位爷,是帮他人买的花灯,却不是为了这楼里的人。” 木槿被绕晕了,还待细问,又有人焦急忙慌地叫那俩卖花灯的小厮去点灯,说是人手不够,小厮告罪风风火火地跑了个没影,木槿这才反应过来,与其纠结横叉一脚的人是谁,最该担心的是,他们目前一盏花灯都没买到。 走到临湖的岸台前,言霁皱起的眉都一直没有舒展,他答应了清风,岂能失信,正当他咬着唇思索该怎么办时,湖面骤然一亮,无数花灯飘摇在镜月湖上,粼粼波光被照得恍若银河璀璨,岸边烟火曜曜,一簇簇斑斓炫彩的铁树银花炸散夜空,又星星点点坠落,似万千流星。 此景,美不胜收。 渐渐的,万盏花灯飘流着近乎将极目之处的湖面填满,花船游伐,此间亮如白昼,楼内岸边桥上的人惊呼不断,言霁看着如此盛景亦是如痴如醉。 “哪位官人竟出得如此大的手笔!” “快些去打听,咱楼里竟是哪位被看选上了,莫非是风魁首?” “我刚听那群小厮说,买下了足足有几万盏的花灯呢!” 从美景中回神,所有人都骚动了起来,为这一段旷世奇缘,全都在问是何人买的灯,又是为的何人。 木槿早混迹在了他们间打探,言霁因震撼此景并没察觉,也不知是谁喊了句“是摄政王为陛下包下的花灯”,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犹比千层浪传开了去,传到言霁耳中时,已然变了味。 ——陛下喜欢飞鹤楼一男子,却无钱可为其赎身,摄政王闻之,替陛下购下万盏花灯点燃镜月湖,一番痴心不负,令人欷吁。 又言。 ——摄政王暗慕陛下而不得,豪许花灯万盏愿打动其心。 还有言。 ——摄政王这是在跟闹别扭的小皇帝道歉哩。 听得言霁脸红如烙铁,他觉得每一句都是谣传,顾弄潮怎会有这般闲心,直到木槿回来,信誓旦旦地说道:“公子,这些花灯确实是王爷替您买的。” 言霁这个当事人比外面所有看客都惊讶:“他给我买这么多灯做什么?” “奴婢刚去找过老鸨,老鸨只说,年前王爷就已经将今夜的花灯包下了,说是,替陛下买的。” 半晌后,木槿试探地问:“公子,您说这是不是王爷以自己的名义,送您的生辰礼啊?” 如果真是,那么这份礼未免太贵重了。 或许对顾弄潮来说,七万五千七百四十四两不过是个小数目,但对言霁这个刚接任康乐郡主财产的暴发户而言,实在难以承受。 他心惴惴,再看闪烁碎碎光辉的镜月湖,只觉闪烁的是金子。 木槿笑得特别奇怪,问他:“公子不感动吗?” 感动?言霁光顾着心疼钱去了,哪来得及感动。 而且,还心疼自己日渐糟糕的名声,可以想象明日无数话本齐出,从最开始的痴傻皇子,他就该变成百姓口中“摄政王痴心心念念的禁脔皇帝”了。 顾弄潮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再看向璀璨的人间银河,心跳却又不争气地加快,抛去其他外因,单单为这万盏花灯,言霁还真不争气地为之心动。 这样的人,会为了谁,剜走他的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七万五千七百四十四两换算下大约一亿五千万左右[呆滞]。 第60章 毫无争议的, 清风成了所得花灯最多的那个,购下的每一盏花灯都会记下对应的倌妓,册子上满篇都是清风的名字, 但所有人都知道, 这些名字背后,是他们帝王的名讳。 一时间对于谁将赎走清风, 更是万众瞩目,言霁没出席竞价,让木槿替他去了, 而自己则找了个二楼的包厢喝茶,眼角余光扫向下方,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木槿, 还有人故意给木槿抬价。 在言霁身边待了这么久,木槿也有了几分坐怀不乱的气度, 稳稳举牌加价,加到连抬价的人都不敢加后,清风终于如愿获得了自由身。 他来向言霁道谢, 跪在地上才说几句话, 玉琢情情的脸上就有泪滑过, 侧头暗自抹去,随后又磕下一个头:“清风谢陛下厚德。” 让木槿将人扶起,言霁给他斟茶, 说道:“不必言谢, 不过是各取所需,日后你有何打算?” 清风:“离开京城, 去四处走走, 走累了便就地落脚, 这一年来我身上存了些钱,应该能开了铺子,聊此余生。” “这反倒让朕羡慕了。”言霁勾唇笑了下,这是他过去的祈望啊。 “如果可以,多与朕书信,朕也想看看外面。” 清风回他:“一定。”未了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喝出了烈酒般的豪迈,两人俱是一笑。 鹏飞谁与话云程,今所思所今所悲。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慰余生。 趁时辰尚早,言霁带着木槿陪清风去西市牙行买了个会些功夫的侍从作陪,雇了马车将清风送至城门,城外暮色沉沉,月明星稀,护城河的杨柳依依,微风徐徐。木槿去折了枝赠给他,清风一扫愁云,接过道谢。 这位家道中落的小公子此番笑时,又再现过往娇奢时的绚烂明艳,他躬身拱手作别,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行了几步,又被唤停,清风撩起车帘道:“我先替陛下看看,往后陛下南下,只管叫我一声,我当为陛下引路的咨客。” 言霁问他:“现下这么晚了,你确定不待到明日再走?” “我想等明日睁眼,看到的是新生。”清风朗朗地笑,马车行远,有风拂过,木槿将暖手的汤婆子塞到言霁手里,言霁回过神,不知为何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明明已经经历了够多的离别- 因前夜下了一场大雨,春狩延后了半月,天气也始终没有放晴,钦天监测算之后还会连下半月雨,也就中途这几日可举办春狩,不想发放下去的银子打水漂,言霁决定就在这几日把春狩办了。 当日黄伞飘扬,银锤清道,随行宫人皆着罗锦,禁卫军骑高头大马护两侧,仪仗之盛,瞩目而观。 所有人都极目往那纱帘遮掩的暖轿中看去,虽只隐约睹见一道明黄身影,但其绰约身姿已跃然眼底,终得天公作美,突起一阵狂风,吹起暖轿前的帘子,里面的少年面如覆雪,唇似涂朱,神若秋水,衣冠华美。 一息间,风过,帘落。 其瑰姿艳逸却让所有人皆在这一息望之失魂。 还道话本里所言夸大其实,如今一见,才知什么叫连笔墨也无法描绘其颜分毫,也难怪摄政王那样的铮铮铁骨,也甘拜裾下,为其点灯万盏。 辇毂抵达围圈出的大山时,言霁都已经在暖轿里睡了一觉,到时天光已大亮,皇室宗亲与百官及其子弟等人整顿行装后,随侍来请言,言霁这才踩着杌凳下轿,问随侍的宫人:“可都到齐了?” 宫人回:“都到齐了。”片刻后,想起什么,垂目说道,“摄政王身体抱恙,安排了金吾卫守卫,本人并没赶来。” 言霁点了点头,由宫人给他穿上行头,跨上马,照往常惯例对一众官僚说了几句,若所猎数目拨得头筹者,许帝王一诺、金弓银箭一副,随之者赏银百两、蜀绢五十,再次者赏成窑茶蛊一套、茧绸二十。 在说话间,言霁竟睹见薛迟桉亦在其中,身边还有几个青涩学子模样的少年,两人视线对上,薛迟桉朝他灿烂地笑了下,扬了扬手中弓箭,用口型道了句:我会赢他们。 那眼神比之上次见更显坚毅如锋,以至言霁愕然愣了下。 一听有赏,众人沸反盈天,兴致高涨,待发下箭支,一位武将高喊了一声“臣先去也”,便提弓跨马争先冲入林中,薛迟桉亦不甘落后,开了头,陆陆续续有人紧随而至,一时间马蹄纷扬,梭梭的箭羽破空声不绝于耳。 山顶搭建了许多顶落脚的毡帐,言霁想着今日太学无假,薛迟桉怎么混进来了,心中有惑,加之本就不喜骑射,他骑着马像模象样在林里晃了一圈后,就扬言累了,回到帐中偷闲。 木槿一早就给他备好了热水,言霁沐浴出来,头发湿漉漉滴着水,用巾帕擦拭着,见还没人回来,便顺便在外面晃荡转悠起来。 山中空气清冽沁脾,带着泥土落叶的芬香,言霁走到一处崖边,远眺滚滚江河,隐在云蒸霞蔚中,一轮旭阳高升中空,远方山腰坐落着几家农户,有炊烟自烟囱袅袅升起。 正在言霁看得出神时,影一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禀报道:“陛下,京中有变。” 言霁回身看他,脸上没有惊讶。 影一接着道:“前段时间,傅袅姑娘递了封信出去诱启王上钩,直至今日,启王有了动作,陛下可要回京?” 言霁不答反问:“顾弄潮呢?” “摄政王在京中埋伏,天网重重,只等启王露面。” “那便不需要朕去。”言霁耸耸肩,“顾弄潮既然都没告诉朕,朕赶在这时回去反而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连累顾弄潮分出心神顾虑朕这边。” 影一应了声“是”。 眼看天色渐暗,说不定大部队也陆陆续续带上猎物回来了,言霁这才慢悠悠往回走。毡帐周围已经生起了篝火,金吾卫严阵以待,守卫严密,刚坐没多久,果然就有人骑着马从林子冲出,宫人立刻上去接过随从手中拖回的猎物清点。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架起的篝火上也烤起了解刨清理好的兽肉,宫人给每个矮桌都奉上酒水瓜果,正在太监声音尖细报着各位大人带回来的猎物时,林中又有人出来,从远及近时,所有人都息声了。 定睛一看,那后面小车里拖着的猎物,不止有野猪、麋鹿等,甚至还有一头花豹,都是大型兽类。 薛迟桉脸上沾了几滴血,别好弓箭跳下马,向太监报了自己的名字,席间听到他的名讳后,止不住骚乱了起来,先前言霁看到跟在薛迟桉身边的那几个学子此时招呼薛迟桉坐过去,这下倒是看清了那几个学子的相貌,是簪缨世族的公子哥。 难怪有特权从太学院跑来参加春狩。 见所有人似乎都在议论薛迟桉,言霁坐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便问他旁边的木槿,木槿说道:“此次大考迟桉得了榜首,名气传了出去,好多人都想结交呢。” 言霁真心喜悦,转念又愁闷地皱眉:“这等事,他怎么都不跟朕说。” “估计没机会吧。”木槿叹道,毕竟从太学院到皇宫,得坐两个时辰的马车,来来回回,难免消息阻塞,薛迟桉又不是个爱写信传递的性格。 宴散后,言霁刚回自己的毡帐打算脱衣歇下,灯影一晃,腰身便被人从后搂住,浅浅的呼吸响在耳畔,言霁侧眸看去,调侃道:“连着一两月也不联系朕,如今倒是倦鸟归巢了?” “陛下让我好好学习,迟桉便誓要考取状元给陛下看,才没得闲暇,陛下莫怪。”薛迟桉声音闷闷的,像是撒娇般拿脸蹭言霁背后,蹭得言霁有些痒,让他松手。 薛迟桉松了手,在灯下定定看着言霁。 言霁摸自己的脸,疑惑:“朕脸上有东西?” 薛迟桉摇摇头道:“太久没见陛下了,想多看看。” “那朕便允你看。”言霁将外衣脱下后挂在衣架上,又接过木槿递的帕子擦了脸,回身时薛迟桉竟还盯着他看,看得言霁都不好意思了,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薛迟桉这才收回视线,问他:“陛下,我没睡过毡帐,有些害怕,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木槿想说此举不妥,言霁摆了摆手打断她,道了声“好”。 躺进被褥内,薛迟桉的手缠了过来搂住言霁的腰紧紧抱着,将头靠在他颈窝处,实在粘人得很,丝毫不见席间少年飒爽英姿。 言霁许久没同人一起睡了,很久也没睡着,听着帐子外噼里啪啦的火星炸响声,从呼吸频率判断,薛迟桉也没睡着。 果然,薛迟桉出声同他说话:“陛下,今日怎么不见摄政王在?” “他有事。”言霁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黑暗中,薛迟桉巡视着言霁的表情,轻声道:“什么事,连春狩都不来,别又是让人报的身体抱恙吧?” 一语中的。 薛迟桉笑了下,越发抱紧言霁:“没关系,陛下,迟桉陪你,这三日可能不太平,我守着你,方才放心。” 言霁听出点意味,眸子一暗,问他:“什么不太平?”难道薛迟桉也知道启王的事,可他一个太学学子,从哪听来的 薛迟桉道:“山上虎豹众多,我担心陛下安危。” 原是如此。 言霁松下心防,为自己刚那一刻怀疑薛迟桉而觉得好笑,听着薛迟桉呼吸声渐渐平缓,迟来的困意终于涌上,渐渐也睡了过去。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薛迟桉睁开眼,静静盯着言霁看了良久,将唇贴上去亲了亲那张瑰艳的脸,见他未醒,晦暗的目光落在微张的朱唇上,伸手以指腹缓缓摩挲。 想起门扇半掩的佛堂里,顾弄潮轻吻陛下的画面,那双眼中有血丝弥漫,指腹下的力道加重,薛迟桉坐起身,垂目看着沉睡中的皇帝,伸手将他的衣领拉过肩头,在看不到的肩后侧轻轻咬了一口。 整理好衣服,薛迟桉重新躺了回去,伸手抱着言霁,乖巧地睡卧在他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 为更符文意,改自叶嘉莹奶奶的“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着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60-70 第61章 春狩进行了两日, 也没出什么问题,这两日都是薛迟桉所猎的猎物最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 能拨得头筹的非这个小少年莫属。 连几名武将都甘败下风。 就算薛迟桉从没对外说起过他跟言霁的关系, 凭自己的能力,也让众眼高于顶的大臣们对他刮目相看, 交谈颇有赏识之意。 第三日下午,骤然下起一场雨,看势头本该下不久, 但绵绵细雨却始终未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彼时言霁尚还在林中, 下雨时林中起了雾障, 他骑在马上没敢乱走,在一棵大树下等着走散的侍卫来寻他。 说起来, 他并不想进林狩猎的,但一位宫人对他说,他手上一只猎物也没, 怕对外观感不好, 就让他带着侍卫进林作假, 将侍卫打下的猎物认作是他的,如此也好过得去。 言霁就又穿上行头,带着一众侍卫进来了。 包括薛迟桉在内, 所有臣子都不知道, 言霁进了林,外面能递话的只剩下木槿, 但木槿毕竟只是个宫婢, 估计使唤不动金吾卫, 目前唯一能最快找来的,只有跟他一同进来又被雾障分散的侍卫。 原本应该等不了多久,言霁一路都留了记号,但不知为何,天黑时,侍卫也没能找来,周遭一丝光影也没,树影幢幢,诡秘无声,此番景象,让他想起了七皇兄谋逆弑君那日,整个围场被包围,所有人困在圈里,无论宗亲,无论臣子,都成了屠刀下待宰的羔羊。 到这会儿,言霁终于察觉不对劲,他不再呆在原地,况且雨也渐渐大了起来,他骑马往有山坡的地方走,希望找一个能勉强避雨的地方。 雨拍打在脸上,落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言霁听到风吹动草地的簌簌声,不对,不是风声,而是一群人悄声在草丛中急速跑过的声音! 一股巨力将言霁拉下马,言霁目中一凌,滚进草丛后反手将袖下刀刺去,手腕被截住的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低声道:“主人,是属下。” 是影五。 影五的头发全被打湿了,脸上纵横雨水,一袭黑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后,用气音快速道:“这些是启王的人,约有百人,分散成很多支也在搜寻陛下,且都是精悍善武的好手,耳聪目明,陛下莫要出声。” 言霁点点手,收回手中的刺刀。 他无法像影五一样用这么小的声音将话说清楚,便露出疑惑的目光询问,影五看出后,回道:“是声东击西。” 言霁听懂了,手指缩紧握住刀柄,心底一声嘲,果然春狩是谋逆造反的好时机。 那些簌簌的声音从远即近,影五耳朵动了下,判断出来人的数目后,简短且迅速道:“属下已发出信号通知影一与其他弟兄,陛下务必护好自己,等着他们来,就算有人以皇城军的名义四唤寻找陛下,陛下也千万别露面。” 一般只有在连影五也护不住他时,才会发出信号召集其他无影卫过来,这证明情况十分棘手,而他后一句话,莫非皇城军中也藏有叛贼? “属下去引开他们。” 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五站起身,跨上言霁骑坐的那匹御马,在滂沱的暴雨下,回头目光复杂地说道:“目前林中能救陛下的只有金吾卫,若是看到他们,陛下也可” 看着影五骑马驰疾向另一条崎岖小径,紧接着一群带着斗笠的黑衣人辨认着泥地上的马蹄印出现在他们逗留的地方,言霁连忙捂着嘴掩住鼻息藏在深草里,见那群黑衣人互相打了个手势,便提着寒光森然的弯刀飞快朝影五离开的地方追去。 等四下再无任何动静,言霁才起身往另一边离开,蹲得太久,站起身时双腿麻木地差点摔倒,言霁扶着树干缓了下,雨水从额发间流进眼中,又积满了落下,言霁缓缓眨了眨眼,心底也跟腿一样麻木。 寻求金吾卫的帮助? 只怕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一路上,言霁小心避免留下痕迹,雨水将他浑身都淋湿了,也不敢脱。夜里视物不清,加之雾霭深重,往哪个方位走全凭直觉。 他遇到了皇城军的人,他们在雨中举着明明灭灭的火把,大声叫唤着“陛下”,因影五的话,言霁躲着没有出去,直到这行人走远,他才收回视线,就看到一只兔子窝在自己脚边正在啃草。 两年前的兔子,与这只兔子渐渐重迭。 鬼使神差的,言霁抬起手掌给这只同样被淋得湿漉漉的兔子遮雨,兔子像是看了言霁言霁一眼,又接着啃草,但在言霁想要去抓它时,一蹦跑出了很远,言霁便折了脚边碧绿的脆草诱惑它,迟疑片刻,兔子磨磨蹭蹭又跳到了他脚边,抬起前肢吃言霁手中的草。 等喂完兔子,言霁才想起,他还在逃亡中。 这片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能人,或许也有跟影五一样极好用耳的人,言霁没敢出声,走的时候动作很轻,回头看了眼那只兔子,不知为什么,言霁很想将它也带走。 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没想到,兔子居然跟了上来。 言霁想,它真蠢,随处都能摘的一根草就收买了,若自己也是馋它一身兔肉的猎人呢。 这么蠢,就带上吧。 言霁抱起满身污泥的兔子,嘴角翘起一点笑,往更深的灌木丛里走。 走走停停,东躲西藏,言霁已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个雨夜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天明,走了不知多久,好像很久也没遇到追杀他的人了,言霁这才放慢了脚程,坐在树根上休息。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冷得皮肤都感觉不到疼痛了,手臂被边缘锋利的斜草划得都是伤,他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兔子在他怀里睡得很熟,他全身,就只有胸口这一块因抱着兔子而被偎得暖和,可渐渐的,头也开始发烫,思绪变得昏沉,看四周都是模糊的。 言霁依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坐了没一会,就又撑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大概是他真的太过疲累,没看清脚下的路,绊到草丛里尖锐突出的石头,脚腕一阵钻心的疼,摔在地上时人都是懵的,想爬起来,泥土湿滑得让他又摔了下去。 这一摔就顺着泥坡一直滚,一阵头晕目眩后,他掉进冰冷的河水里,湍急的河流卷着他往暗流沉,想浮上去又无处借力,挣得手脚绵软,刚喘一口气又被拍来的浪花打进水中,气没闭严呛了一口水。 迷迷糊糊时,他的头撞到一块暗礁上,顿时失去了意识- 京城顺天府,十六卫驻军整顿,归属武卫一支的皇城军都排在稍后,十六卫大将军如今已成了屠恭里,凭他赫赫战功,调回京城后升任十六卫大将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如今,因一件事,让这个素来稳重庄肃的将军,紧皱着眉,步履匆匆,路遇府尹直接目不斜视,错身而过,弄得府尹好一阵尴尬,在心里骂了声后,腆着笑脸急忙跟上去。 忍着心中瑟缩,府尹试探地问:“屠将军,能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回事么,王爷一直杵这儿,我心里实在没个底。” 战靴一停,屠恭里转过身,面如寒铁,目似炽星,怒视着府尹:“顺天府的人你是如何管控的,机构之内养出奸细竟也无知无觉,还问我怎么回事!” 其汹汹气焰将府尹震在原地,只见屠恭里一指他身后高悬的匾额,上书“政肃畿甸”四大字,咄咄质问道:“你可有半分做到,别说京畿,连京中藏贼寇,都毫无知觉,如今王爷计划被提前泄露,陛下遇险,曷可追责!” 府尹腿一软,被吼得差点跪在地上,前段时间他老婆生孩子,才多久没看着,就生了这么大的事,顿时急得狂流汗,追着屠恭里的脚,慌乱地问:“是为着叛贼启王那事吗,可之前盯着启王的人不是回禀他逃出京城了吗?” “逃出去就不能回来?”屠恭里以眼刀刮了府尹一眼。 此事要是追责,常驻顺天府的皇城军必首当其冲,城门失守,巡逻松懈,当是危及国安的重罪! 眼看屠恭里走到一扇门前,推门进去,府尹再不敢跟,他停步在不远处,看着被推开的门,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 但没等他跑,里面就传来一道清冷庄肃的声音,如漱冰濯雪,把人的灵魂都洗涤了便,府尹止不住地发颤,硬着头皮跨门坎进去,也不敢抬头,自觉跪在地上。 没有意料中的震怒与呵责,摄政王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他最近顺天府的情况,并让他去取近两年内新进的士兵名册。 府尹一路快跑着将名册拿来,递上去时,他偷眼瞧了下顾弄潮,哪怕这等杌陧关头,这位王爷也依然彝鼎圭璋,处之绰然,长发披落仍不损棣棣威仪。 单是端坐在那,就好像一剂定心丸,让下面站着的所有人都沉住了。 屠恭里拧着眉的始终没得舒展,禀复道:“郊外藏着的叛军已经往围场去了,还不清楚启王在没在里面,京城这边交给本将,陛下现在需要王爷您带金吾卫去救驾。” 翻着士兵名册的手在听到后一句时,微微停顿了下,继续将册子翻完,顾弄潮合上书,眼底冷芒暗藏,说道:“先得理清楚,避免落入陷阱。皇城军此番露出异样,早在启王动身前,看起来,反倒是两拨人。” 屠恭里:“王爷是说皇城军并没有启王的人?” “皇城军是国之重兵,向来都是最忠诚护主的,且极难安插人进去,入选皇城军第一条就是祖上三代为大崇清白人士,以康乐和启王的手段,没有可能在皇城军中安插人还不引起注意,能在皇城军动手脚的,只有皇室的人。” 康乐虽也是皇室,但这里的皇室,指的是嫡亲一脉。 府尹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心惊,要知道如今京中唯一的皇室嫡亲,只有皇帝,而小皇帝不可能自己害自己,那就是说,京中除言霁以外,还有第二个承自崇玄宗的嫡亲子嗣。 藏在暗处,把控着皇城军这支大崇命门,不知是敌是友。 断清局势后,顾弄潮站起身,一连吩咐着接下来的部署,在场众人领命后立即离开去落实,剩下屠恭里时,顾弄潮道:“启王很有可能还在京中,并没去围场,他的目标在启王府旧址,你看住那里,任何接近的可疑人都不得放过。” “是!”屠恭里一拱手,脚下生风离开了偏房。 最后屋内只留了府尹,府尹早吓得面无血色,战战兢兢侯在一旁,等候处决,顾弄潮离开座位,走到他面前,说道:“治畿甸者,上必政肃风清,下当使四方观化,为人需刚正廉明,不可簠簋不饬,不可卖官鬻爵,不可收受贿赂,不可懈怠懒惰。” 顾弄潮问他:“你做到了几样?” 哪怕语气没有一点责难之态,但每一字每一句仍叫人两股战战,冷汗直流。府尹跪在地上直磕头,面对不怒自威的摄政王,素来油嘴滑舌的人也一时什么借口都说不出。 正在这时,廊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梅无香行至门外喊道:“王爷,金吾卫已整军完毕,不能再耽搁了,刚刚围场那边递来消息,陛下失联了!” 落在府尹身上凌冽的视线收回,顾弄潮没再说什么,跟着来通报的侍卫一同走了。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府尹才直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宛如死里逃生般庆幸。 摄政王真是太可怕了。 特别是独处时,给人的威仪犹如身上笼罩了一座大山,大山随时会倾倒砸下的那种危悚感。 府尹起身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的事,他的下裆竟已尿湿- 南山围场,众人正急得团团转,几乎将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言霁,金吾卫出动后,围场的守卫难免有了纰漏,破口处一队数百人的骑兵势不可挡地冲了进来,如冲进羊窝的恶狼一般,挥着弯刀放肆杀戮。 防卫破口越来越大,冲进来的骑兵乌压压得看不到头,围场中的世族贵胄们惊恐尖叫着四散奔逃,绵绵细雨不绝,阴霾压天,金吾卫听到动静不得不撤出林子,连手皇城军与反贼厮杀。 鏖战不休。 夤夜其长,雨转急,几乎将所有人都淋得湿透,毡帐被血泼染,一人骑大马大笑着洒下桐油,溶溶夜色突被一支松明火把点燃蚕食,沿着地上的桐油越燃越烈,最终火舌卷上了围场树林,似要将天地都焚毁殆尽般,焮天铄地,连暴雨也无法熄灭。 火星飞溅,混乱的哭声掩盖在厮杀声下,在所有人都觉无望时,金吾卫大军赶来,领头之人面寒似冰,一身银甲狮首腰饰束身,护臂轻铠,墨黑长发以冠高高绑起,白银扣腕,黑面长靴一踩马蹬飞身下马,长剑铮地一声长鸣,挡住反贼朝一位文臣挥下的弯刀。 是摄政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同沦篇了TAT,接下来我要在我的存稿箱里疯狂修文,争取能发出来。 “畿甸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非刚正廉明者,曷可胜任。”——雍正。 第62章 玉骨肌莹的少年躺在水岸边, 碧浪拍卷他的衣袍,浮力一下下将他往岸上推,少年呛咳了声, 湿漉的眼睫掀开, 继而那双秀长的眉宇皱成一团,俯身吐出大口水。 意识缓缓归拢时, 言霁第一个想法是,这都还没死? 就好像阎王不愿收他,都敲响了地府大门, 还能将他赶回阳间。 自己挖苦了一番自己后,言霁这才抬头看向所处的地方, 前方是一片茫茫大海, 水天连成一线,身后群山绵延, 高得几乎将朝出旭阳都遮挡了。 言霁背过京畿舆图,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 他很可能是被水冲出京城边界了。 言霁再次大为震撼, 他命可真硬。 随后站起身, 才发现好像不是他命硬,而是他被人救了,他的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衣服, 额头也凉凉的, 一摸,被撞破的地方敷着一层捣碎的草药。 起初, 他以为是影一, 但影一或者其他熟知的无影卫都不可能将他一个人抛在岸边, 至少也会拖他到浪花拍打不到的地方去。 摇摇晃晃地站稳,言霁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件衣服,在旭光下辨认上面的针脚面料,看到绣在衣服内里肩颈边的暗纹,一个“二”字,言霁隐约知道是谁救的他了。 那也无怪救完就将他随地抛下。 揉着高烧未褪的额头往树林走了几步,遽然瞧见一只雪白的绒团正在不远处啃树根,言霁惊讶地睁大了眼,睫羽扑闪了下,俄而笑了起来,小跑过去抱起那只兔子。 言霁觉得好笑,没想到救自己就算了,还把这只兔子也一同带过来了。 无影卫的人都这么榆木脑袋的吗? 抱着暖烘烘的兔子,心底也有了丝安慰,言霁再没困于险境的委顿,寻思起应该怎么联系外面。 细想后,又觉不知联系到的是人是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等无影卫来找他。 走了没多久,言霁在山脚下看到一间草屋,茅椽蓬牖,但是个住处,不知有没有人。推开篱笆门进到里面,言霁唤了声,迟迟也未有人应,他这才进屋四下打量,屋子没门,窗户破了很大的口子,木具上都罩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还结了蛛丝。 心中有些疑惑,结了蛛丝网的地方,应该有很厚一层灰才对。 但没等言霁想太久,怀里的兔子挣着跳了下去,四处耸动着鼻子嗅闻,刚看到它都在啃树根了,估计是饿得狠了,这么一想,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幸好陶罐里还有一些米,只是光有米,没有任何菜,哦,除了另一个封口围着一圈水的罐子,那罐子里的萝卜辣椒豇豆全泡在黄橙橙的水里,一掀开酸气扑鼻,言霁连忙掩着鼻子将盖子盖了回去。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都发酸了,定是吃不得的。 之后,言霁对着那罐米发愁,他将生米放到兔子面前,兔子都不肯吃。 可言霁又不会煮饭,他虽然知道生米和水煨在一起就会成为香喷喷的白米饭,但前提是得生火,这项技能,言霁没点。 他生下来就是皇子,之后连努力都没又当了皇帝,琐碎杂务素来无需他沾手,有众多侍仆挣着做,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已经处理好,伸手即得的。 此时道尽途穷,才惊觉,自己竟然没一点独身生存的本领。 如果抱着米罐饿死,被人找到后定然会成为史书上的千古一耻吧。 言霁只得先出去找柴火,但走了没多久他就因高烧晕倒了,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四周草木榛榛,虎狼嚎啸,没敢在外逗留,言霁撑起身回到那间草屋,脱了湿衣在通风的地方晾着,抱着兔子卷缩在湿冷发潮的床上,在没门的屋子睡了一夜。 言霁的身体一向很好,睡了一觉后,硬生生靠自己的抵抗力让烧退了个七七八八,但却越发枵肠辘辘,连兔子都窝在同一个地方很久不肯动弹了。 穿上润干的衣服,言霁就又出去找捡木柴,到中午时,终于捡了些半湿半干的柴回来,顺便还割了些草喂兔子,之后蹲在地上学着书上画的钻木取火的动作,戳到晚上,连个火星都没瞧见。 饿了两天,饶是言霁都撑不住了。 眼一昏,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 喉咙口泛起酸水,饿得睡不着,言霁漫无目的地开始幻想,如果此时面前有一个馒头,他都能感激得涕泗横流。 到第三天,言霁继续出去寻找,他放弃生火了,决定去找果子吃,沿途作上标记以防自己走失不认得回去的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一棵桃树,这棵桃树看上去有些年龄了,盘根错节错节,树干粗壮,生长的枝叶几乎遮天蔽日,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桃子挂在枝叶间,看上去十分诱人。 好在树干是倾斜着长的,爬上去并不难,难在言霁饿了三天,此时手脚软绵一点力气也没,好半天才爬上去一截,又脱力地滑了下去。 等他爬到顶,都已经暮色四合,眼看桃子就挂在眼前,可无论怎么伸手都够不到,前面的枝丫太细了,根本无法着力,言霁坐在树枝上休息,再一看下面,黑得像是深渊般高,地面在哪都看不见。 狼嚎四伏,暮沉无光,言霁崩了太久的那根弦此时隐有绷断之势,最开始他只是静静坐着发呆,慢慢开始无声地掉眼泪,到后来啜泣出声,又想到反正这方圆几百里都没个人影,不如放肆地哭一场吧。 没人看到就不丢脸。 似要把当皇帝后的委屈都哭出来,他哭得越来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骂顾弄潮狼子野心,狗彘不若,那么多人想坐这个位置,为什么偏要选他。 他明明可以当一个坐吃空饷的废物皇帝。 “蝇营狗茍,心怀叵测,诡计多端,为鬼为蜮,佛口蛇心”言霁将用来形容坏人的词全用上了,大约是哭得太伤心,骂得太投入,没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停在他坐在的大树下,停了很久。 言霁终于词穷,他长长叹了口气,坐在树上思考身后事。 一道清冷入骨的声音突然响起:“哭累了?” “嗯。”言霁带着厚重的鼻音应答了声,答完才反应过来,忙看四下,然而树下依然黑得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道:“跳下来,我接住你。” 言霁没动,他想到民间传言荒郊野岭有诱人自杀的妖怪,专会模仿熟悉信任之人的声音去哄骗。风过瑟瑟,一股阴寒之气直往背脊里钻,言霁干涩地吞咽了下,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 下面沉默了会儿,四野阒寂,才说道:“顾弄潮。” 言霁警惕不减:“你如何证明你是顾弄潮?” 半晌后,树下划亮一道火光,明明灭灭的火折子如坠入黑海的一颗星,在晚风中闪烁,照亮一张丰神疏朗的脸。 手执火折子的人长身而立,彝鼎圭璋,那双眼映着火星,与树上的言霁,莫名温和。 他又道:“跳下来,别怕,我会接住你。” 长久的沉寂后,言霁问他:“你真的会接住我吗?” 顾弄潮没有任何迟疑:“会的。” 下面一片茫茫的黑,唯有那一点火星闪烁,言霁此时本也撑到了极致,在顾弄潮朝他张开手后,言霁一惊一乍的思绪被抚平麻痹,松开树枝放任自己失重下坠。 急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他跌进一个温热有力的怀抱中,臂弯牢牢锢着他的腰,随着坠落的冲击力两人一同摔在地上,顾弄潮依然用身体垫着他。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呼呼呼。 心跳震如擂鼓,呼吸急若湍流,每一声都在漆黑一片的野外里清晰可闻。言霁从顾弄潮起伏的胸口上稍撑起身,目光落在顾弄潮嫣红润泽的唇上,或许是饥饿作祟,或许是色胆包天,那一刻他想到了蜜桃,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 不仅咬,还啃。 一阵天旋地转,位置颠倒,顾弄潮转被动为主动,扣着他的手俯身压着他发狠似地亲,甚至越来越过火,吐息交缠,言霁受不住地轻颤,却又失智地仰头回应,沉沦更深。 又有风起,吹得碧草如浪,簌簌作响。 等顾弄潮放开他时,言霁已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睁着水光潋滟的桃花眸迷惘地看着面前的人,少顷呜咽一声,委屈道:“皇叔,我饿了。”- 言霁特别特别饿。 回去的路上还是顾弄潮背的他,言霁靠在顾弄潮的肩上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绪,或许是在宫里听多了乐妓唱的梳楼,他低声哼唱起熟悉的调子,歌调悠悠扬地随风在夜色传远,好似要将少年的心事一同传到可以寄托的港湾。 歌调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言霁趴在顾弄潮背上睡着了。 黑马乖顺地跟在他们身后,顾弄潮放慢步子,马儿也跟着放慢速度,沿着标记终于找到言霁此前说的草屋,将娇贵的小皇帝放在铺上盖好被子,顾弄潮便开始捯饬起屋子,将能吃的都盘了出来。 走之前,他还从桃树上摘了许多桃子,挑出些洗干净放在盘子里,便开始架柴烧火,将锅洗干净放米进去,用井里打上来的水蒸煮。 外面还有块长了许多杂草的菜地,里面勉强能找出几株青菜,顾弄潮全折了回来,打算洗净抄一盘菜。 在折菜时,他看到在菜地里蹦蹦跳跳的白兔子,也伸手抓住了 第63章 言霁是闻着饭菜香醒的, 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昏昏然地爬了起来,飘到木桌前, 看见一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 两眼迸射出灼亮的光彩,抓起筷子捧着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 顾弄潮拿着湿巾本想给他擦手, 见言霁这副模样,好笑地收起了帕子。 夹了一块肉混着饭嚼碎咽下,言霁忍不住问:“你从哪找的肉啊?” 顾弄潮将言霁落在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浑然不觉道:“菜地里抓来的,一只兔子。” 言霁握着筷子去夹肉的手一顿, 遽然瞪大眼, 瞳孔震颤地看向顾弄潮:“兔子?!” 尾音喊得都破了。 顾弄潮面露疑惑:“你不吃兔子吗?” “你、你怎么能”言霁嘴一瘪,甩下筷子哭嚎出声, “你怎么能杀了它,它可是陪我同生共死的兔子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却变成了桌上的一盘佳肴!” 越想越心痛, 玉雪可爱的兔子尤历历在目, 他还抱着它一起睡,寒冷的夜晚在被窝里温暖着他,陪他在荒无人烟的荒野生存, 蹦蹦跳跳带给他生存的活力。 而这一切, 与桌上的菜重迭,泪水甚至没来得及在眼里打转就汹涌地往下掉。顾弄潮见此手足无措地伸手给他拭泪, 在外只需站在一处就能让周围的人腿软色变的摄政王, 此时声音慌得没有半分往日淡然。 “霁儿, 是皇叔错了,皇叔不该,回去后皇叔还你一只,不,还你十只百只好吗,别哭了。” “不一样。”言霁哭得打了个哭嗝,娇横使气,故作凶狠地说道,“我要是把你杀了,再立一个摄政王,你跟那个摄政王是一样的吗?” “嗯,不一样,他没亲过你,本王亲过。”顾弄潮说着,就去亲言霁流着泪的眼尾,哭得通红的脸,又啄发出呜咽的唇,将哭声都吞了下去。 亲得言霁有些发懵,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没原谅顾弄潮,硬气地推开这个罪魁祸首,坐在一边看着那道菜接着哭。 顾弄潮无奈道:“先吃饭吧,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阵沉默,顾弄潮拾起木箸给言霁夹了筷青菜,到底是未消解的饥饿实在让人丧失骨气,言霁捧起了碗。又过了一阵,看言霁不哭了,顾弄潮夹了一块兔肉递在半空,眼中带着点笑意问:“吃吗?” 言霁盯着那块肉看了很久,内心挣扎,两个小人在他头顶打架,最后,他颤巍巍地端着碗伸了过去,小小声地说:“吃。” 朕也不想吃的,可是它真的太好吃了,呜呜呜。 边狼吞虎咽,边屈辱地想,这个仇,朕跟顾弄潮结下了! 那双筷子终究是伸向了他的好伙伴。 顾弄潮却一直没动过,那双眼含着浅淡的温柔,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言霁,看他吃得鼓鼓的腮帮子,看他盈着水光的明亮双眸,看他油光艳艳一张一合的唇。 又看他蓬乱黑亮、披散身侧的长发,脏污褴褛、无法蔽体的衣服,以及额头刚上好药用布条缠着的伤口。 金尊玉贵的小皇帝,几时这样狼狈过,就算是当初自降冷宫,衣着布履也是干干净净的。 这般身娇体弱,他就适合永远高高在上,坐于金殿,受万民膜拜,包括自己。 顾弄潮想着,开始恼恨自己机关算尽,为何偏偏没想过围场中的言霁会成为转戈相对的靶子,当看到燃起熊熊大火的林子时,那种恐惧感,至今也没能释怀。 他无法想象,若是言霁真的在里面,他该怎么办。 他发了疯地命人灭火,带着人在周围地毯式地搜寻,就在快要绝望时,还是靠那只狼狗,才找到这边来。 百密一疏,他唯独没想过在这场围剿中,需保护好言霁,或许他潜意识里认为,言霁身边有那么多人,并不需要自己。 已至害他至如此险地。 顾弄潮像是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珍而重之地将言霁紧紧搂进怀里,下颌抵在他的头顶,轻声又慎重地说道:“对不起。” 直觉告诉言霁,顾弄潮的这句对不起并不是在向煮了他的兔子道歉,他能听到顾弄潮胸口下平稳有力的心跳,跟往常有着细微的差别。 言霁想,他应该知道顾弄潮在为什么道歉。手环过顾弄潮的腰,言霁笑了下:“如果是为了兔子,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听完言霁的讲述,顾弄潮决定教他生火。 在有火折子的情况下,生火并不是一件难事,难就难在,言霁说:“正常皇帝,谁身上随时带个火折子啊?” 捡回来些干柴,顾弄潮教他怎么最快钻木取火。 原来言霁之前用错了方法,钻木需先给木头破开个截面,凿出一个洞,里面放上易燃的干草,再用木枝尖端对准钻木,摩擦生烟,热度点燃干草,火就生起来。 顾弄潮手把手教了两次,在第三次时,言霁终于学会了生火。 只不过那双细嫩的手掌心搓木头搓得通红,中途言霁叫了好几次疼,顾弄潮也没有叫停,等言霁终于学会生火后,顾弄潮才小心地拉过那双磨伤手,垂着眼睫,细致温柔地给上面涂抹药膏。 浅浅的气息拂在手心,看着顾弄潮认真的眉眼,言霁心头发痒,连着手指也卷缩了下。 木槿其实说得很对,顾弄潮对他的好与不好,都很真实。 上完药,顾弄潮又将屋子都整理收拾了一番,还别说顾弄潮虽然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点墨抚花的模样,但做饭却挺好吃的,收拾屋子的动作也利落干练,或许这就是民间所说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言霁坐在床上,用手肘托着一颗桃子边啃,边看着顾弄潮扎起衣袖,将这间蓬荜草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太阳破开层层迭迭的乌云洒下金灿阳光,从破口的窗户照进一束暖光,顾弄潮瞧见便抱着发潮的被子出去晾晒,言霁的视线跟着他一起移动。 好像有哪不对劲。 言霁蹙眉盯着顾弄潮欣长挺拔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哪不对来,一切都这么自然。 又见顾弄潮进来,叫他将衣服脱了。 吓得言霁一抖,手里的桃子都滚到了地上,他后缩着抱住自己,警惕地盯着顾弄潮,质问:“你、你想干嘛!” 顾弄潮缓缓眨了下眼,若是言霁没看错,顾弄潮的神态分明可以谓之捉狭,但顾弄潮没有僭越半分,只是道:“你的衣服脏了,穿着不舒服,脱了我给你洗干净。” 疑虑消解,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言霁为自己那一刻生出的想法感到羞愧,脸上慢慢浮上了一层薄红,目光左右乱移道:“换了我就没衣服穿了。” 顾弄潮道:“陛下可以穿臣的。” 说着,他就要将自己的衣袍脱下来给言霁,言霁连忙阻止,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件,只不过不是我自己的而已,我可以穿那件。” 他将放在柜子里的那件暗侧绣着“二”的衣服拿了出来,侧过身背对着顾弄潮将身上的脏衣脱下,伸手去拿衣服时,却抓了个空,疑惑地回头看了眼,顾弄潮正拿着那件衣服打量,见他回头,便问:“这件衣服是谁的?” 言霁不能透露无影卫,支支吾吾许久,咬了下唇,才故作理直气壮道:“是我捡的!” 下一刻,那件衣服被顾弄潮丢进熊熊燃烧的柴火堆里,火舌舔舐上去,眨眼就看不到了。 言霁瞋目扼腕:“你干嘛啊!” 不过,没等言霁来得及生气,一件衣服便兜头罩在了他身上,衣袍尚还残存适宜的体温与淡淡药香。顾弄潮给言霁穿好外袍,系上衣带,自己仅着一身雪白底的里衣,抱着言霁换下的衣服就出去了。 从始至终,言霁都是懵的。 鼻尖袅绕的药香恍若有种顾弄潮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让言霁越来越心神不宁。他身上仅有顾弄潮给他穿的外袍,里面什么也没穿,且顾弄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明显大了不少,一动衣领就容易滑过肩,袖摆也大得将手遮住了。 感觉顾弄潮好像生气了,是因为自己的隐瞒吗? 可是无影卫是他护命的底牌,他怎么能轻易透露出去,不仅是对自己,更是对隐藏暗处几十年的影卫们,的一种背叛。 言霁光着腿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桃子慢腾腾地丢掉后,又慢腾腾地回去,装作不经意地坐在顾弄潮身边的台阶上,兀自迟疑很久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顾弄潮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将他的衣服泡在水中搓洗,那两扇长而浓密的眼睫始终垂着,没往言霁这边抬一下,如玉如珠的脸庞在阳光下透着光,俊美得犹如天神,惑人心扉。 只是此刻天神正干着凡尘俗事,琼秀风骨为此折腰,神佛头顶的圆光也染上了红尘的纷嚣与淡泊。 一颗小石子丢在顾弄潮脚边,顾弄潮没理,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五颗、第十颗 言霁将身边的石子都丢完,开始抠泥土下石头,顾弄潮终于抬眸看向他,说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别感染了。” 分析着顾弄潮脸上的表情,言霁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顾弄潮复又垂目,沥水搓着衣服,言霁刚想说他说谎,就听顾弄潮说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你。” 言霁没觉得顾弄潮来晚了,他不太清楚,顾弄潮指的究竟是什么。 将衣服晾在院子里的竹杆上,言霁凑过去看,衣服干净得竟然一点污迹都没有,他惊叹于顾弄潮无所不会,看顾弄潮的眼神中都带了些崇拜。 追在他后面问:“我以前从没看你做过这些,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学的?” 顾弄潮突一停,言霁没剎住脚,撞到他背上,蹭到了额头上原本的伤口,疼得言霁倒抽了口冷气,顾弄潮忙转身扶着言霁,掩不住紧张地问:“怎么了?” “碰到伤了。”言霁素来耐不住疼,泪眼汪汪地咬着唇。 顾弄潮松开布条,辨认着伤势,伤口确实破开了,他朝伤口吹了吹,又重新抹了药缠上布条,动作轻柔得言霁几乎感觉不到,他微微仰头看着顾弄潮绷紧的下颌线,坚持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明明以前也是王府里金徽玉轸的世子爷,怎么学会了这些琐碎杂活。 顾弄潮语气浅淡,平缓地说道:“盘安关一战败北后,我与一众随从逃亡路上,慢慢会了些。” 话语间虽没有一丝自哀自怨,但言霁光是听着心中就止不住泛起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疼,心疼十一年前那个小小的顾小世子,也心疼现在无所不会的摄政王。 可镇国王府的悲剧,却正是柔然一手造成的。 自己作为间接被柔然用来对付顾弄潮的棋子,又资格安慰他吗?言霁不知道,他倾身吻住了顾弄潮,一触即分,随后又为自己的行为懊恼,脸红着正想寻个由头解释,嘴刚张开就被顾弄潮反过来亲住了。 原来亲吻并没有想象中的黏糊。 这次言霁不是饿昏了头,他理智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跟顾弄潮呴以湿、濡以沫,甚至,他好像很喜欢喜欢跟顾弄潮接吻。 任由顾弄潮攻城略地。 而这次,顾弄潮似乎有些失控,弄得言霁本就宽大的衣衫更加凌乱,在衣带快被解开的时候,顾弄潮猝然清醒般,松开了言霁,并为他重新将衣服整理好。 言霁赤红着脸小口喘气,虽不解顾弄潮为何突然转了态度,但识趣得并没问,顾弄潮抱着他坐了会儿,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顾弄潮好似笑了下:“还望陛下思量当下,不要太过为难臣。” “不为难你。”言霁侧过头,将眼睛贴着顾弄潮皓白修长的脖颈,故意眨着眼睫挠他,“不是还剩很多桃子吗,你给我做桃子甜羹吧。” 顾弄潮抚顺言霁披散的长发,无奈又宠溺,道了声:“好。” 他没问桃子甜羹是什么,只要言霁说出来,就会千方百计地尝试去做。 事实证明,无论多奇怪的要求,顾弄潮也能做得好吃,桃子煮烂后本来应该会有些酸,但顾弄潮不知从哪翻出一罐蜜糖,用适量的糖冲散了果酸,羹出锅后,吃着只有桃子馥郁的香气和米粒里丝丝的甜。 甜羹的色泽,也是淡粉色的,蜜桃的颜色。 真真的色香味俱全。 顾弄潮又端了一样酸气扑鼻的东西上桌,言霁一看那东西,顿时抱着碗往后退,抬眼瞅着顾弄潮道:“就算实在没什么吃的了,也不用将放烂了的拿出来吧。” 顾弄潮微微愣了下,意识到言霁指的什么,解释道:“这种的叫泡菜,并没有烂,也是可以吃的。” 言霁不信,认为顾弄潮是在忽悠自己:“可是都发酸了。” “傻子,它本来就是酿酸了才好吃。”顾弄潮止不住地笑,笑得胸口震颤,言霁从没看他这样笑过,一时看呆了,都忘记了为那一声“傻子”恼怒。 眼看着顾弄潮夹了块白色的萝卜块含进嘴里,言霁才猛然回神,忙去抓他的手,急道:“快吐出来,吃了定会腹泻的!” 顾弄潮咽了下去。 并问他:“陛下要不要尝尝?” 言霁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从顾弄潮那里得知百姓们为了更久得储存食物,以此度过严冬,是以才将菜泡进密封好的坛子里,这样食物可以放好几个月,也不会坏。 顾弄潮夹了块同样的白萝卜块递到言霁嘴边,诱哄地说道:“挺好吃的。” 言霁狐疑地张开嘴,白萝卜的味道很奇怪,但并不是难以忍受,可以算得上酸爽可口,还有些微辣。 是因为酸菜坛子里泡了红辣椒。 酸辣的泡菜合着甜羹一起吃,有种别样的幸福感,这幸福感,或许也来自于坐在他旁边,为他准备这一切的顾弄潮。 在顾弄潮来之前,言霁甚至都无法果腹,生活糟糕到一度认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顾弄潮来之后,言霁忽然就觉得,这个穷困潦倒的茅屋,原来也可以变成世外桃源。 顾弄潮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第64章 晒饱太阳的棉被松软温和, 床铺舒适得言霁躺下去就再不想起来。顾弄潮还在外面洗碗碟,言霁便打了会儿盹,结果这一闭眼愣是睡了一个多时辰, 醒来时屋内烛火闪烁, 照亮空无一人的房间,正在言霁疑惑顾弄潮去哪的时候, 就听见有敲打声一下接一下传来。 嘭、嘭、嘭。 这声音在空寂黑暗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诡异,言霁往声源看去, 那面破口的窗户此时被糊了一层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兽皮紧紧贴着窗口, 响声正是一种尖锐的物体叩在窗棱上的声音。 门外是空洞洞的黑夜, 言霁忍着胆寒往房门处走,在路过桌子上, 将烛台紧紧握在手上。 一是可以照明,二是可以用来做攻击的武器。 待杌陧不安地探头往外看时,言霁惊了一跳, 只见大晚上的, 顾弄潮正拿着一把铁锤, 一下下将一张风干的兽皮钉在窗上,堵住了时不时从破口处往屋内灌的寒风。 看到烛火蔓在手边,顾弄潮转头朝言霁看了一眼, 很轻得问:“吵到你了吗?”又续道, “抱歉,本来应该白天弄的, 但看风吹得你一直在抖。你先进去睡吧, 很快就好了。” 言霁并没有依言回屋, 他端着烛台走过去,说道:“我给你照明。” 顾弄潮弯了下眼睛,说道:“好。” 确如顾弄潮所说,只剩下最下面的那边没有钉上,他动作很轻,言霁并不是被敲打声吵醒的,而摸到身边空空如也后,惊醒的。 糊好窗户后,屋子内暖和了不少,门口灌入的风吹不到床边去,言霁便叫顾弄潮别弄了,先休息。 却在睡哪上,两两尴尬住了。 以往,两人睡在一起的次数多得数不清,可如今好像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显得这般不自在,让人面红耳赤。 顾弄潮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薄被,率先说道:“柴房里有一张床,我去那里将就一晚。” 言霁拉住他,拧眉道:“那哪是床,不过是一块木板,根本无法睡人。” 而且说是柴房,里面根本没有柴,且四面漏风,屋檐也碎了好几块瓦,并不像能住人的地方。 “我们一起睡,你怕什么。”言霁拿过顾弄潮抱着的薄被,重新塞回柜子里,将床铺整理了下,指了指,“我睡里面,你睡外面,不要过界。” 规矩是言霁定下的,无视规矩的也是言霁。 睡到半夜里,他翻身越过了界线,手圈住了顾弄潮的腰,头蹭着伏在他胸前,身体卷缩成一团,顾弄潮自黑暗中缓缓睁开眼,视线往下看着睡容恬淡的小皇帝,抬起手轻而柔和地将人抱在怀里。 夤夜弥长,寂而无声。 翌日一早,阳光刺在言霁眼皮上,被照得发光的睫毛颤抖着睁开,言霁抬手揉了揉眼睛,刚一翻身,就察觉到不对劲,他羞赧地拽紧被子,悄悄环视了圈屋内,在并没看到顾弄潮后,微不可察得松了口气。 从去年时言霁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虽然知道这是很自然的生理反应,但依然在每次出现都止不住脸红。 调整许久,也不见恢复,鬼使神差的,太后逼他看完的册子在这一刻自脑海显现,野草在体内变本加厉地滋长,正在这时,顾弄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醒了吗?” 吓得言霁身体僵硬,闭着眼,睫羽也一直颤抖个不停。 估计是没听到他回应,顾弄潮走近屋,坐到床边,伸手碰了碰言霁的脸,忧虑道:“脸色这么红,可是发烧了?” 言霁勉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镇定,睁开水盈盈的眸子,道:“没只是,有些渴。” 连言霁自己都没察觉,他此刻的声音有多软绵,尾音带着钩似的微哑。 顾弄潮一愣后,起身去桌边给他倒水,发现水是冷的后,提起茶壶道:“我先去给你烧水,等会。” 等顾弄潮出去,言霁连忙坐起身,犹如死里逃生般。 走到屋外,看见院子里零零落落放着些锯子、木槌之类的,以及一根根锯好的木头,此时已经有了个门的轮廓。新奇下,言霁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捡起地上的工具学着摆弄。 他总对顾弄潮会的东西具有十二万分的好奇,也想探究学习,哪怕每次结果都证实他并不适合。 等顾弄潮烧好水出来后,之前做了一半的门被弄散了架,见他出来后,言霁站在旁边无措又无辜地低声道:“皇叔,我不是故意的。” 顾弄潮问他:“你也想学?” 见他并无责怪的意思,言霁大起胆子点了点头,又去捡地上的锯子,却被顾弄潮先一步拿走了,递给他一个锉刀,道:“那帮我将木头打磨好吧。” 小小的锉刀根本没有举着锯子那样有气魄,但言霁刚惹了祸,此时没好反驳,只能拿着锉刀坐在一旁给木头抛面,兀自弄了会儿,总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瞄顾弄潮,也不知道顾弄潮刚刚有没有发现。 突然,顾弄潮出声,将言霁又吓一跳。 “水温了,先喝水吧。” “哦、哦!”言霁略显慌乱地端着碗喝水,用碗掩住自己通红的脸,喝完水,他将碗放回去,也不弄木头了,站起身就往外跑,落下一句,“我去捡些柴回来。” 看着跑远的身影,顾弄潮收回视线,嘴角忍不住翘起些,手臂用力绷紧肌肉,拉扯着锯子将脚下踩着的木头锯断了。 待言霁磨磨蹭蹭地捡完柴回去时,新门已经被装上。他扔了柴跑过去将门拉开,又关上,反复试了几次,门依然结结实实地钉在门坎上,不知何为,言霁为这件琐碎的事感到十足开心,幼稚地玩了会儿门,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好比旭日。 顾弄潮见了,挑眉问道:“好玩吗?” 言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尴尬地将手背在身后,目光乱瞟:“尚可吧。” 拉过他揉了把头,又去亲言霁光洁的额头,顾弄潮带着笑音道:“先吃饭,下午我们去捞鱼。” 言霁仰头望他,忽然想顾弄潮更进一步,但一直到顾弄潮所说的下午,也没再有过分亲密的举动。 言霁的兴致并不高,坐在岸边礁石上,静静看顾弄潮在海边铺下渔网。海天一色,一阵海浪打过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顾弄潮的衣服,顾弄潮脱了里衣放在沙滩上,光裸着上身回水里继续抓鱼。 健美年轻的身体犹如一块被精雕细琢的白玉,每一块肌理都好像在随着动作而呼吸,言霁本来是带着欣赏的目光,但当视线移向打湿的亵裤,呼吸骤然一窒,连忙绯红着脸移开视线。 小小咬了下自己的唇,才察觉嘴唇竟然有些干,探出点舌尖润了润,再转回视线时,发现顾弄潮也正看向自己。 像是想掩饰自己刚刚不礼貌的目光一样,言霁在海风中站起身,扬声喊着:“抓到几条鱼了?” 顾弄潮上岸后披上衣袍,提起鱼篓走向言霁。他衣带都没系圉系,或许是忘了,亦或是因身体还湿着。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动飞舞,墨发四扬,诡艳阴嫠,有着极致的张力。 走近后,顾弄潮将鱼篓递给言霁,言霁接过往里面看了眼,四条肥美鲜活的大鱼猛摆鱼尾,水珠溅在言霁脸上,他拍手擦了擦,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两条拿来烤,一条炖汤,一条爆炒!” 顾弄潮道了声“好”。 察觉到顾弄潮的声音有些哑,言霁以为他着凉了,毕竟现在还未入夏,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这么久实在不好过,却又怕他湿身穿衣,会更糟糕,就撩起自己的袖子帮顾弄潮擦胸腹上的水渍。 言霁擦得很快,不敢生多余的绮念,囫囵擦完就要收回手,手腕在抽回来的一刻却被抓住,顾弄潮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更哑了:“接着擦,还没擦干。” 这下言霁终于知道顾弄潮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哑了,耳廓斥血通红,不敢抬头去看顾弄潮,感觉到手被往回拉,蜷缩在袖下的手指被扯了出来,抵在紧实坚韧的肌理上,接着,他的手掌也被握着贴了上去。 “皇、皇叔。”言霁感觉自己的手心烫得厉害,慌乱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眼睛就被亲了下,吻在颤抖的眼睫上。 心跳在胸腔震响,火热的吻密集地落在脸上,移到唇畔时,也不知是谁先主动贴了上去,温热的吐息急促地交织在一起。 因呼吸不畅眼前一阵阵发黑,快要窒息的感觉让心跳越来越快,言霁腰身软得往后仰倒,被一只手紧紧搂住,压倒在礁石上,衣衫不知不觉脱落至手肘,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分不清是礁石被海浪打得晃动,还是他的身体在晃。 睁开眼一看,原来天地也在晃。 言霁脸红得犹如红玛瑙,回神时,衣服还是顾弄潮给他拢好的,言霁靠在顾弄潮肩上,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顾弄潮对他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肯逾越最后那一步,这不像顾弄潮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向都会不折手段地拿到手,几时曾这样 虽然做着这么亲密的事,言霁却感觉到熟悉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第65章 晚上, 顾弄潮做了两条喷着孜然香气的烤鱼,一锅煨至浓白的鱼汤,还有一条爆炒得微辣, 确如应承言霁所说的去做的。 顾弄潮将鱼刺挑出后才端给言霁, 言霁道了声“谢谢”,低着头小口吃完, 顾弄潮又弄好了一碟推到他面前。 言霁抬眸看他,发现顾弄潮一点也没动,就说道:“你也吃啊。” 从那事之后, 言霁一直羞赧得没怎么说话,应的无非是“嗯”、“哦”、“好的”之类, 这还是首次说了一句完整的, 顾弄潮伸手抹去他嘴角的油渍,微弯眼眸道:“我还以为霁儿恼我了呢。” “为何要恼你。”言霁嘟囔了一句, 偏过头拿帕子自己擦干净,并将顾弄潮帮他挑好的鱼肉还了回去,“你自己吃, 我吃好了。” 顾弄潮看着他, 幽幽的眸子里藏了无数情绪, 尽数变成深邃的黑压在眼瞳里。 像是叹息,顾弄潮道:“对不起,在还没分清你是不是你之前, 我不能” “我当然是我啊。”言霁不解得眨了眨眼, 心想都已经这样了,再问顾弄潮那些事, 应该不会再避而不答了吧, 便趁此时机试探道, “柔然的巫师联络我了,他说你替我转移走白华,是想要有别的目的。” “而且你自己之前也说,转走白华并不单是为了我,所以,皇叔,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顾弄潮夹着一根鱼骨放到一旁,眼睑低垂,漠然的表情一丝破绽也没,让言霁又生气又委屈。 “我都如此自降身段了,你还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弄潮亲了下唇,分开后,顾弄潮摩挲着他泛着水色的唇,眸光转暗:“在这里的时候,不要提那些事,好吗?” 眸子里的暗光如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野兽,一番权衡下,言霁只得放弃了。 当晚睡觉,再没有楚河汉界,言霁自然地缩进顾弄潮怀里,嗅着淡淡的药香,就像具有催眠的效果,很快就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有次顾弄潮说他后肩处有个印记未消的牙印,言霁并不清楚,只说是顾弄潮认错了,应该是他在围场躲藏时不小心挂到的,可顾弄潮并不依,那次十分过分,逼得言霁气恼的骂他,可顾弄潮好像有病,越骂,他越起劲。 在这里的日子两人越发黏糊,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肌肤相触就会擦起火花,最后的结果总会是言霁被亲得昏昏然,回神时就已经衣衫不整。 或许是因为方圆百里都寥无人烟,言霁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情至深处时,听到言霁控制不住的声音,顾弄潮都会失控,将言霁好一阵□□,再在言霁神识空白时,诱哄着他一再对自己放低底线。 每次醒神后,言霁都十分后悔,他居然在顾弄潮面前作出那番姿态 一日清晨,言霁比往常起得早了些,披衣下床,从门口看到顾弄潮正站在外面,欣长身姿被阳光拉成一道同样端美的影子,言霁刚想出声叫他,就见顾弄潮侧了下身,露出抓在手里的鸽子。 顾弄潮也看到了言霁,一样东西从鸽子的脚爪悄无声息藏至手心,顾弄潮拧着扑腾的胖鸽朝言霁弯起眼,笑容美好,说道:“今日炖鸽子给你吃。” 最近总是有很多鸽子,顾弄潮是个抓鸽子的好手。 言霁收回视线,他看到顾弄潮往袖子里藏东西,但并没去探究,而是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顾弄潮回之一笑,应了声“好”。 在这里的日子总会有破灭的一天。 存储的食物吃完后,也再没了新的鸽子飞来。顾弄潮便带着言霁骑马去林子深处打猎。弓箭都是顾弄潮用屋内仅有的材料自己做的,算不上多好,但依旧次次例无虚发,一趟就收获了不少野味。 突然看到一只野猪闯过林间,言霁惊呼一声,攥紧了顾弄潮的手,顾弄潮从他身后将下颌抵在言霁肩上,贴着脸问:“想吃野猪肉吗?” 言霁看了眼他手里粗制滥造的弓箭,质疑道:“野猪的皮太厚了,根本射不穿。” 顾弄潮低低笑了一声:“谁说射,臣徒手伏给陛下看。” 说罢,顾弄潮拉着缰绳策马往野猪闯过的方向追去,马跑得太快,将言霁的声音都颠得不成语调:“算、算了,我不吃了,你别、别去冒险。” “区区野猪,尚不足为惧。”顾弄潮的眸光晦涩了一瞬,侧头咬着言霁莹白如玉的耳垂,嘶哑地说道,“等会臣将它抓来,陛下给臣什么奖赏?” =言霁痒得往后躲,后面是顾弄潮,他避无可避地靠在顾弄潮怀里:“你想要、要什么?” “你既如此说,臣便当陛下应下了。” 顾弄潮拽紧缰绳,马蹄停下,言霁睁眼望去,原来是追上那只野猪了。顾弄潮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飞身下马,几步轻点地面,便飞跃而至踩在了野猪背上,野猪受惊地左右冲撞,顾弄潮紧攥着那身皮毛,勉强稳住身体后,虎虎生风的一拳猛地砸了下去,野猪的动作明显迟钝了下来。 远远望着那边,言霁紧张地吞咽了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弄潮,害怕出现任何意外。 如果顾弄潮受伤,他一定会后悔在看到野猪时,因为太新奇而惊呼出声。 然而越不想什么发生,什么就偏偏要发生,只见野猪突然跳起来,弓着背脊低着头那头部朝顾弄潮冲刺地撞去,顾弄潮刚被野猪摔在地上,现在还没爬起来。 “顾弄潮!”看到这一幕后,言霁惊慌地大叫了声。 他跳下马往那边跑去,就在这时,他看到顾弄潮勾起嘴角笑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顾弄潮就是故意的! 果然,野猪撞来时,顾弄潮微微侧身避开,野猪撒不住脚,径直撞上了顾弄潮身后的树干,不过须臾,就嘴吐鲜血倒在了地上抽搐,顾弄潮上去补了一手,脸上被溅上了几滴血,在起身转头看向言霁时,光线昏暗的树林中,竟显得格外邪妄嗜血。 言霁被吓住了,此时的顾弄潮给人的感觉十分危险,周身还有尚未收回磅礴气势,与凛冽如寒冬朔雪的杀意,却在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些全都收得一干二净,微微弯起的眸子柔和如清月。 说道:“陛下,臣来讨赏了。” 此时言霁满脑子都想着没受伤就好,愣愣地问他要什么赏赐,现在他虽给不出,但回宫后,能给的他肯定会给。 顾弄潮伸手搂住言霁的腰,低头亲了他一阵后,涩声道:“在这里这么样?” 言霁一瞬惊愕地睁大了眼,这个地方这么多动物在其间穿梭。他拿手将顾弄潮推开了些,红着脸摇头:“别,你想的话,我们回去好吗?” 顾弄潮制住言霁手腕抵在自己胸口,眯了眯眼:“陛下是要食言吗?” “我、我也没”言霁刚想说自己也没答应,紧接着嘴被堵住,拒绝的话全化成了呜咽声。 只不过这次言霁并没有失了理智,他抗拒地太过坚定,林子里跟海上不一样,他总觉得这里有无数双眼睛,而且他不想象野兽一样 顾弄潮将他禁锢在臂弯跟树干之间,不让言霁有机会逃走,语气藏着一点憋闷:“可是臣以为陛下答应了,陛下真忍心见臣如此吗?” 言霁察觉到顾弄潮确实骑虎难下,自己作为始作俑者,此时若真抛下顾弄潮不顾,有违人道。 他说出个折中的办法。 顾弄潮附在耳边蛊惑般道:“或许可以试试其他的。” 言霁的脸顿时红了几个度,咬了咬唇,难以为情道,“可是、我、我不会。” 从来也没 顾弄潮捏着言霁下巴,用指腹压了压唇肉,避免言霁老是去咬,听言,他噗嗤笑了声:“臣不过说说而已。” 收回手直起身,正想自己去别处冷静下,就见言霁红着脸在他面前蹲了下去,顾弄潮呼吸一窒,见此一幕稍有些平息的欲望剎那间如野火般疯长,以燎原之势裹挟着、焚烧着理智。 风起,树叶簌簌,几片绿叶飘扬地落下。 逐渐在原本避之不及的树林里失控,干着隐晦狎密的禁忌之事,在穿行在密林深草的动物的窥视下。 忘却了礼义廉耻,遵从本能,只想放浪形骸一回。 第66章 回去的一路, 言霁懒得动弹,挂在顾弄潮身上被抱着放在榻上,就顺势倒下去闭上眼, 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 只想睡一觉。 迷迷糊糊时,察觉到湿热的帕子在轻柔地擦拭他的脸, 抚过破皮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床头一轻, 罪魁祸首温柔地跟他说了句什么,就动作极轻地将他扶起靠着软枕, 褪了袜履, 双足被放进温度适宜的水盆里。 细嫩白净的脚足被捧在手心擦洗,言霁依然懒得睁眼, 此时他只想睡觉,盼着顾弄潮快点洗完,但顾弄潮未免太过磨蹭, 洗了许久也没放开他, 言霁不由地往回抽脚, 心里想着,我脚这么脏吗,至于洗这么久? 在往回抽的时候, 纤瘦的脚腕被握住包裹在帕子里, 碾过丰实柔韧的肌腱,顾弄潮边说道:“先擦干净。” 等顾弄潮松手后, 言霁连忙将脚缩回去, 翻身滚进被褥里, 不忘闷声说了句“谢谢”。 顾弄潮端起脚盆时愣了下,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有时他真为小皇帝不适当的礼貌感到无力,但这也证实,言霁良好的教养已经刻进骨子里。 就像以前自己无论怎么欺负他,未了只需递给他一块甜糕,依然会得到一句“谢谢”。 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些顾弄潮一直以来都不愿触碰的回忆,脸上浅淡的笑意在须臾后,彻底没了。 将打回来的猎物处理完时,已经天黑了,多余的肉被风干晾在外面,顾弄潮将野猪身上最鲜美的那片肉切成小块炖进锅里,又将弄脏的外袍拿去清洗,回来后肉也炖好了,顾弄潮去叫言霁,得到的响应是一个后脑勺。 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戳言霁的脸,轻声唤道:“再不起,肉会炖烂的。” 声音轻得如棉絮拂过沙滩,言霁被戳得将头往被子里埋,每一会儿,又被挖了出来,一番折腾,分明已经醒了,但他打定主意不肯起,无非是因被窝太过暖和。 甚至还往里挪了下位置,睡音含糊道:“要不你也上来睡会吧。” 试图同化顾弄潮。 被子掀开一角,顾弄潮躺了进来,伸手环过言霁的腰抱进怀里,言霁翘起一点笑,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了,很是乖顺地将头枕在顾弄潮肩侧,放缓呼吸打算继续睡会儿。 浑浑噩噩时,脸上又湿又痒,湿热的亲吻一下一下落在脸上,言霁迷迷糊糊顺从,顾弄潮双手撑在两侧,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倒是顾弄潮计策得逞,言霁睁开眼,桃花眸湿润明亮,控诉地看着身上一脸笑意的某人,生气地拿脚去踹他,却听顾弄潮嗓音嘶哑道:“陛下再乱动,等会就得对臣负责了。” 言霁如被拧着后脖颈的猫,身体僵直,半晌后,红了脸责问:“你怎么这么” 顾弄潮笑了声,神色旖旎地问:“这么什么?” “你知道的!”过于难以启齿,言霁不肯把话说得太明白,但顾弄潮却非要问到底,明明他应该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被问得实在无法,言霁只得学着顾弄潮每次不想回答他时的那样,去堵顾弄潮的嘴,可他学得并不好,很快就被顾弄潮掌握了主动权,回过神时,他的里衣已经散乱,顾弄潮也越发肆无忌惮。 锅里的肉并没煮烂,顾弄潮是故意唬他的。 顾弄潮在去叫言霁前,就将灶里的火灭小了,此时肉块在锅里煨得刚刚好,不硬不软,吸饱了汤汁,锅盖被揭开时,满室都充斥着浓郁的肉香。 前后几番折腾,再一闻到香味,言霁终于感觉到了饥饿。他今日只用了早膳,午时自己反倒被人品尝了个遍,直到这会儿,月上中空,才吃上东西。 当拿起筷子时,言霁有了些尴尬,他强行忍着没表现出来,神态自然地去夹菜,食物却几次三番掉下去,顾弄潮替他夹上放进碗里,表情疑惑道:“怎么了?” 言霁本不想生气的,可这会儿听到顾弄潮的声音却没缘由地冒气一股火。 顾弄潮居然还问他怎么了! 言霁扔了木箸,气成河豚的模样,转眸瞪向顾弄潮,却跟气势汹汹的表情截然不同,说的话软得可怜兮兮:“我手疼,我手疼,你听到没!” 也气恼自己,为何要用右手,现在连筷子都握不稳。 顾弄潮愣怔了下,去拉言霁手,借着烛光细看,表面并没有外伤,那便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以致这会儿伸展手指时觉得酸痛木然。 顾弄潮歉意地说了声:“是我思虑不周,不应该那么久,我给你揉揉,会好些。” 床上的顾弄潮分明就是一头禽兽,下了床披上衣服,就跟披了层人皮,沅芷澧兰,琼秀风骨,比秋闱考上去读了几十年的秀才还要儒雅温润。 也与朝堂上时不同,顾弄潮在朝上向来都似凌霜傲雪,眉目凛然,只需一眼,便能让人忍不住在他面前跪地臣服。 一个人所展现的差距怎能如此之大。 想到朝堂,言霁不由想起了发起□□让他落此境地的启王,现在也不知京中的情况如何。垂目看向动作轻柔给他揉手的顾弄潮,那双眼十分专注,每动一个位置,还会温声问他疼不疼。 顾弄潮并不知道言霁此刻在想什么,全神贯注地按压揉捏那只纤细柔嫩的手掌,感觉到言霁沉默了很久,上次问他疼不疼也没回,便抬眸去看言霁,就听他问:“你还没联系上金吾卫吗?” 顾弄潮手上的动作停了下,一如既往用同样的话回答言霁:“还没,我沿水走了许久才找到这里,到后面跟金吾卫走散了,他们也并不知晓我具体去的哪个方位,再等等吧。” 在不清楚京中局势时,他们也不能贸然出去,万一遇上启王的人,必死无疑。 就连在这里,顾弄潮也有小心抹去活动过的痕迹,只留给金吾卫能看懂的暗号。 而言霁,他并不清楚无影卫有没有找来,这段时间顾弄潮一直在他身边,即便无影卫来了,也不会轻易露面。 顾弄潮定定望着言霁,烛火颤动,眸子跟着暗了瞬:“霁儿是想回去了?” “没,我只是担心京中的情况,不知道陈太傅他们有没有受到牵连。”言霁感到周身有点冷,奇怪门窗明明关着,不过很快,注意就又被顾弄潮拉了回去。 “京中那么多侍卫,也不全是吃空饷来的,在没有找到你前,启王成不了大气,暂时还不敢对他们动手。” 顾弄潮揉捏着言霁的手指,神色浅淡,却说着极血腥的话:“而一旦启王漏了破绽,屠恭里便会带着十六卫对之围剿,整个京畿,每一寸地方,都有可能是他的葬身之所。” 言霁听得打了个寒颤,顾弄潮笑问:“怕了?” 言霁摇头:“我只是惊讶于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 “很早前。”顾弄潮笑容悠然,意味不明道,“做过一次的事,再做会更游刃有余。” 这话听得言霁有些不舒服。 感觉到手不痛了,言霁将手抽了回来,估计暂时还握不了筷,他抬眉示意顾弄潮,神态骄纵浮薄,就像指使下人一样趾高气昂道:“喂我。” 顾弄潮亲了他下,斐然艳绝的脸上满是纵容宠溺,说桌上的放凉了,他再去盛一碗来。等顾弄潮重新端着热腾腾的碗碟回来,果真听话地投喂言霁,他会先吹得温度正好,再喂给言霁,照顾人细致得就像干过很多次一样。 言霁突而想到顾弄潮驾轻就熟的调情手段,一点也不生疏,甚至极其登峰造极,如若不是锻炼过许多次,不会有这样娴熟的手法。 所以风灵衣真的跟他 一气下,言霁咬住了还没来记得收回去的筷子,在顾弄潮疑惑看来时,又气闷地松了牙,心底开解着,自己又不是女子,何须在意这些,况且如今也不过是你情我愿,不会因为他们做尽亲密之事而产生任何变化,两人亦始终没越过最后那层界限,随时都可抽身脱离这段关系。 压下心底的窒闷,言霁看开了些,得意之时,需得尽欢,不是么。 顾弄潮问他:“刚刚怎么了,是烫着了吗?” 言霁说没有,顾弄潮非要捏着他的下巴看口腔里是不是被烫到了,言霁只能张开嘴任由他检查。当睹见顾弄潮认真的表情,那点窒闷感也散了。 福至心灵,言霁想起之前觉得怪异的事,眼中闪烁,就着这样的姿势,问道:“你当时一来这里就整理屋子,仿佛知道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皇叔,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顾弄潮望着他,反问:“什么故意的?” 一时言霁也不确定了,心里狐疑,内里虽虚,但面上依然作得笃定:“故意不带我走啊,以皇叔的手段,外面就算有十个启王在铺天盖地搜查,你也不至于会窝居在此地敛影逃形。” 见他口齿伶俐,不像被烫到,顾弄潮夹了块肉喂给言霁,俄而微微笑了下,又问:“我为何故意不带你走?” 明明发出质问的是言霁,到最后却演变成顾弄潮追问他,察觉到这一点,言霁嚼着肉不肯再说话。 顾弄潮眸底如浮光星碎般柔软,道:“除了私心外,还有别的原因,这里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我亦想在此地偷闲片刻。”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言霁却听得心中沉闷,飞扬的眉宇不觉低落,一种名为悲伤的气氛徘徊在屋内。 言霁从不愿信奉神灵,但在这一刻,他祈祷着,如果真的有神,那便让时间定格在今日吧,不要再前行了。 可同时,言霁也深切地知道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抛弃大崇遁迹销声,顾弄潮也不可能抛却国恨家仇。 或许是因种种因果太过沉重,在无人之地他们终于肯稍微脱下重担,难得去遵从本心,才没有节制地逾越那层光鲜亮丽的距离,做着隐晦讳莫之事,在挥洒汗水的碰撞中,发泄着内心深处的嘶鸣。 可回去后呢 “皇叔。”言霁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扬起的笑容依然有些难过,他轻声忐忑地说道,“等我不做皇帝,你不做摄政王的时候,我们” 顾弄潮眉峰微动,示意他继续说。 言霁喉结滚动,透亮澄澈的眸子定定看着顾弄潮,启唇续道:“我们就遁世遗荣,好吗?” 第67章 言霁没等到顾弄潮的回答, 或许,应该说顾弄潮回答了,是他没听到。 因为顾弄潮开口的那一刻, 外面响起一声雷鸣, 撼天震地,声音大得好似整片天地都是一个封闭的回音钵, 那道雷便敲击在封顶上,反反复复回响。 振聋发聩,言霁难受地捂住耳朵, 却想起还没得到顾弄潮的回答,忙又将手松开, 急切地看向顾弄潮重新合上的嘴, 想问他说了什么,但下一刻, 冰冷的手掌替他覆住了两耳。言霁知道,自己再听不到了。 钦天监算出会持续一个月的雨,在停了几日后, 又下了起来。 这场雨来得凶猛, 茅屋屹立在暴雨中, 让言霁总忍不住担心屋子下一刻就会被雨水冲垮。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而如今,却是暴雨又来掀天风。 待雷声隐去, 顾弄潮松开言霁的耳朵, 将颤动不休的烛台盖上灯罩,明明灭灭的屋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只余外面疾风骤雨之声, 以及逐渐远去的雷鸣。 言霁笑着调侃:“刚刚是谁说了五雷轰顶的话吗?” 虽在笑, 神色却很不自然,就像是极力勉强着,牵动肌肉维持“笑”这一表情。 这一时,哪怕雷声远去,言霁也再不想知道顾弄潮刚刚说的什么了。 顾弄潮刚开口说:“我”言霁便乍然站起身,急急道,“我困了,先去睡了,你收拾完也赶紧来睡吧。” 言霁松了头上的发带,裹进被褥里,将头也埋在了里面。顾弄潮走过去把被子掀开个供以呼吸的缝口,在床边坐了许久,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屋外风潇雨晦,乌云近乎辄压屋顶,整片树林都被狂风吹得乱颤,没一会儿被摧残的树叶就铺了一地,顾弄潮走出门将晾在外面的兽肉和衣服取回屋,来回几趟浑身都淋了个湿透,他用冷水冲洗完,怕自己一身寒气会弄醒言霁,收了碗后,便在屋内坐了会儿。 言霁其实并没睡着,他白日睡了大半天,又被雷惊吓到,躺在床上后怎么也没能入睡,心底默数着“一朵菩提花、两朵菩提花”,边等顾弄潮上床,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不由起身去外间查看。 烛光下,顾弄潮撑着头阖着目,竟就坐在桌子边睡着了。 言霁想将他推醒,手指还没碰上顾弄潮的肩,手腕便被紧紧握住往后一拧,其力道犹如铁箍,疼得言霁倒抽冷气,厉声喝道:“顾弄潮,你想造反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弄潮这才睁开眼,松开言霁的手,歉然道:“我不知道是你。” 当年逃亡盘安关,以及三年牢狱之灾,让顾弄潮即便睡着后也依然警惕周围的动静,就算镇国王府时,言霁时常与他同床共枕,就算现在他们床榻缠绵,顾弄潮依然没能适应睡着后被人近身。 见言霁握着被拧红的手腕表情痛苦,顾弄潮心头一紧,接过那只手在骨节处压了压,言霁疼得又抽了口气。 是脱臼了。 判断完情况,顾弄潮温声哄着:“你忍忍,我帮你接回去,就不疼了。” “我不要!”言霁惧怕得将这只多灾多难的手往回缩,眼中浮出泪光,情绪渐而崩溃,“我是不是跟你犯冲,要这么折磨我。” “对不起、对不起。”顾弄潮将人抱进怀里,不住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不接的话,会一直疼,我亦不忍心你受过。” 倏忽间,一股钻心的疼痛自手腕蔓开,只听咔嚓一声,错位的骨头在言霁毫无防备时被接了回去,顾弄潮的动作又快又准,跟他素来的处事手段一样狠辣。 明明嘴上还一直在道歉。 手虽然好了,但言霁着实被气了个够呛。 又觉得自己活该,他其实是知道顾弄潮睡着时不能去接触的,只是现在,他以为都已经如此亲近,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都说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言霁满心地疑惑,甚至反思起了自己,问道:“我以前是对你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才导致你现在依然对我放不下戒备?” 顾弄潮的神态短暂地恍惚了下,摇了摇头,回他:“别多想。” 当晚,顾弄潮久违得做了梦。 梦境模糊不清,所见之景似隔了一团浓雾,所闻之声如隔深水幽潭,一切都朦胧虚妄,极尽之处,帘幔拂动,红被衬白肌,墨发散乱泄过榻沿,纤细的手指攥得床铺皱起。 底下的人转过脸索吻,竟与言霁出奇一致,但细看又有细微差别。 另一人,正是顾弄潮,与跟言霁的亲吻时不同,他吻上去,却狠戾地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跟言霁很是相像的人在换气的间隙,断断续续轻喃:“我想看着你。” 顾弄潮便将他翻了个身,那人以手攀上顾弄潮宽肩,仰头展露出一截玉白纤长的脖颈。 一双眼媚极艳极,半敛着纤长眼睫颤颤,绯红的眼尾似残阳余落的一抹霞光。 顾弄潮看着这样的他,剎那失了神,而在对方亲上来时,他陡然清醒,抓住半空中裹挟风声,握着匕首刺来的手,反手一拧压下,对方吃痛得松了力,但在下一刻,另一只手又握起匕首,狠狠刺向顾弄潮的后心处。 这次顾弄潮没再理会,任由利刃刺进皮肉里,带着惩戒的意味动了下,讥笑道:“都趁机刺杀过我多少次了,依然没长记性么。” 紧握匕首的手颤抖地松开,鲜血流过背脊滴落在白洁的肌肤上,血腥味唤醒了顾弄潮暴虐的一面,像是在惩罚,没一会儿对方连哭声都因外力支离破碎,求饶的话没一句是完整的。 血腥味在屋内持续了很久,到最后都分不清是谁的血。 顾弄潮睁开眼,淅淅沥沥的雨声绵延不绝,天光未亮,他转头看向卷缩在他身边的小皇帝,昏光下那张脸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像是与梦境中的脸重迭。 明知道现在的他不会从毛茸茸的爪子里探出利爪,养成已久的习惯,却再难更改。 哪怕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朕还不想回去。” 言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跪在他面前之人,并说道:“当时康乐害怕情况突变,转移走许多重要暗哨,如今正是将这些埋在大崇国都里的地雷一一揪出的最好时机,朕越晚出现,留给你们收网的时间就越多。” 无影卫不允许质疑主人的决定,但影一还是冒大不韪说道:“属下不放心陛下与摄政王继续待在一处,这次陛下的手受伤,下次” 他没将话说完,还意思谁都懂。 言霁知道脱臼是意外,可不好跟影一解释。无影卫已经找到他好几日,因顾弄潮一直在言霁身边,他们寻不着机会接触言霁,只能远远盯着,不敢靠近茅屋。 知道言霁受伤还是因今早,言霁去柴房取柴,忘记手伤一事,用痛手去提了柴,以致痛得喊了声,便被影一和藏在其他暗处的无影卫晓得了。 不光影一不放心言霁跟顾弄潮独处,其他无影卫也不放心,好不容易寻到顾弄潮冒雨去采药的时机,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了言霁。 言霁沉下脸,说道:“就算顾弄潮要对朕动手,是朕躲就能躲掉的吗,而且对付启王还得仰仗顾弄潮,就凭你们几个和朕,还没到京城就会被启王发现捉拿。毕竟寡不敌众,哪怕你们再厉害,面对那么多叛军,又岂能全身而退。” 影一直言正色道:“吾等身死亦不容辞。” 言霁实在头疼,最后只能下死命令:“朕自由安排,若在多言,回去后我让你排至第十!” 像是被戳中肋骨,影一背脊僵直瞳孔震颤,没等言霁再说,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但雨势小了,雨珠碎落在地上的声音跟言霁得逞的笑声一般大。 无论哪一个无影卫,都视“辈分”如生命,对于他们而言,名字就等于排名,排得越靠前,掌握的权利也越多,排在后面的无影卫也要对之服从。 只不过名利这一块并不是无影卫在意的,他们在意的是,一旦被降了位份,定是会被其他兄弟们嗤笑,铮铮铁汉们,断然不能忍的就是这个。 言霁端出个低脚木杌坐在屋檐下等顾弄潮回来,绵绵细雨顺着屋檐瓦角连成串掉落,言霁看风看雨,神识放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顾弄潮的身影渐渐在林间显现,他一身素衫,打着一把伞,伞面有一个破口,遮雨困难,但比不遮好不少,虽然,顾弄潮的发丝依然湿透了。 行至到屋檐下,言霁拿帕子给他擦脸,顾弄潮担心他手伤,接过自己擦了擦,而后说道:“我先去给你捣药,等会敷着伤处,能缓解缓解。” “我现在其实已经不疼了。”言霁平日再娇惯,也知道让别人冒雨去给自己找草药是件很危险的事,况且对象还是在大崇举足轻重的摄政王。 顾弄潮收起雨伞,揉了揉言霁的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提着摘回来的草药进了屋,言霁跟在他后面,却见顾弄潮在门口顿了下,言霁想问怎么了,视线就扫到地面上的鞋印,是两个人的。 另一个是影一留下的,言霁一时大意,竟忘记了擦掉。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顾弄潮已踩过水渍混泥的脚印,进到屋内,像是什么也没发现,照常找出药臼,将洗净的草药放进去,一下又一下捣烂。半敛的睫羽下,情绪始终淡淡的,言霁更无从开口解释了。 他不能说出无影卫的存在。 哪怕顾弄潮早已知晓。 但无影卫,也绝不能从他这里说出口。 言霁坐到顾弄潮旁边,手指捻起笤箕里的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顾弄潮这些都是什么药。 言霁对药石这一块知之甚少,顾弄潮却是久病成医,许多药都识得,且他记性十分好,只要见过的,什么药性疗效,与哪些药相冲,他都能记住,并且自己为自己开药方。 听到言霁问他,顾弄潮撩起眼帘看了眼言霁手上的,说道:“菖蒲,端午节百姓挂在门前的就有它,意为驱邪防疫,在药用里,可治风湿之症等。” 言霁嘟囔着:“我又没风湿。” 顾弄潮说道:“如今天寒雨多,你腕骨受了挫伤,容易钻入寒气,用它也可预防。” 没想到顾弄潮想得这么周全,言霁不免有些脸热,放下菖蒲后,挑出另一种形状的草叶,孜孜不倦地问:“这个呢?” “其名透骨草,用于解毒止痛,治筋骨挛缩等。” 言霁一连又问了些,紫草、川乌、当归等,都一一入药,一连有十几种,捣碎去渣,用布巾浸泡后裹在言霁伤处,刚一裹上,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 顾弄潮收拾桌面,叫他先去休息,言霁闲得无聊,便又回到屋外坐在杌凳上,仰头看着昏沉沉的天空,所见细雨密布,草木浓郁,微风挟雨吹拂在脸上,有种被大地抚摸的触感。 看惯了皇城金殿,马龙街市,反而觉得僻静清幽之所,更让人自在。 顾弄潮出来时,见到言霁正用另一只手去接屋檐下串成线的眼珠,衣袍委顿在地上,被雨水溅得洇湿。身为皇帝从未操劳琐事,不知爱惜衣物,因为总会有人替他操心这些,他只需要随心即可。 以前操心的是他身边成群的宫人,如今操心的是顾弄潮。 顾弄潮展开毛裘披在言霁身上,将他接雨的手扣在手心,言霁手指卷缩,侧目看向顾弄潮,被倾身吻住时,呼吸跟着一乱。 只是浅浅碰了下,还未感觉到那抹柔软,就触之即去。 言霁眨了眨眼,察觉顾弄潮看他时的目光太过灼热,不自然地问顾弄潮怎么了,他冰冷的手指在顾弄潮手心慢慢焐热时,顾弄潮才回道:“想早点,拥抱霁儿。” 可他们分明时常都能抱在一起,顾弄潮为何这样说。 第68章 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每当晚上时,会下得更急,天地间就只有落雨的声音。 这几日或许是因为手伤, 或许是因为冥冥中感觉到即将离开这里, 言霁比往日平静了不少,有时候许久都不说话, 只静静待在顾弄潮身边。 展现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乖顺。 在顾弄潮出去捕猎时,言霁能静坐着看一整天的雨。 晚间时,顾弄潮又炖了一只鸽子, 同时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之前找到他时穿的那身轻铠被动过,那一刻, 言霁心里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类似犯人终于等到行刑之日的释然。 顾弄潮勺了一勺乳白的鸽子汤吹了吹,喂进言霁嘴里, 虽然言霁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他并没告诉顾弄潮,私心得想多享受一时片刻顾弄潮的照顾。 毕竟当初在镇国王府借住时, 顾弄潮对他都没这么细心周到过, 那时, 顾弄潮的温和中隔着很明显的距离感。 而这次,言霁没再像过去一样避而不谈,他问:“京中的情况怎样了?” 顾弄潮也很自然地回道:“剩余的暗哨都被查完, 有了启王通敌的证据, 屠恭里带着十六卫正在收网,故意露了个破口, 相信过不了多久, 启王就会求助他身后的人。” “傅袅呢, 她怎么样?” 无影卫手眼通天,言霁自然知道那封信。 这次,顾弄潮缓慢地停顿了下:“再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卿竹居加强了守卫,这些天捉拿了七波刺客,每次一被擒,就咬破舌下的毒丸,无法从中问出什么。” “看来,那孩子会出生在初夏,挺好的。” 言霁生在深冬,知道冬的寒。 顾弄潮问他:“就算生下来,他也是叛党逆贼的子嗣,你没打算连坐处置?” 对付敌人,顾弄潮向来斩草除根,不给自己留下隐患。如果不是因为傅袅还有用,他也断然不会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 而言霁恰恰相反,他爱憎分明,是谁惹了自己,谁犯了错,他算得明明白白,绝不会迁怒其他人。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顾弄潮。”言霁说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否活得清白。” 那一刻,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的情绪十分陌生,似有暗光潜藏,又仿若隔世残留下的茕然。言霁觉得顾弄潮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讨厌顾弄潮这样看着自己。 他听到顾弄潮道:“你跟过去变化挺大的。”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曾觉得自己心性上有过变化。 总觉得自己过往不理解的地方都在这句话里,言霁忍不住追问:“哪里的变化?” 顾弄潮没肯回,言霁缠着要问,就拿鸽子汤堵他的嘴,言霁便一口气把鸽子汤喝完,肚子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大,喝罢一放碗,飞扬的眉宇微挑:“现在肯解释了吧?” 顾弄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手腕上,微微笑道:“霁儿的手什么时候好的?” 言霁睁大眼,一时忘记了这事,他刚刚捧着碗时动作灵活,没有丝毫障碍。骤然被撞破,言霁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明知道顾弄潮是在找措辞搪塞他,可也没法再继续追问了。 正在言霁又气又恼时,外面响起黑马长嘶声,并且一直叫个不停,它从来都没这样过。言霁心中疑惑,起身想去察看,刚一站起就被顾弄潮按回长凳上,他抬眸看向顾弄潮,只见顾弄潮拧着眉,视线正落在外面黑黝黝的雨夜中, “别出来。”顾弄潮落下一句话,握住随身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言霁坐在屋内什么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慌。他第一个猜测的就是,启王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马不叫了,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 言霁再坐不住,嗖地站起身,将烛台盖上灯罩,端着就往外跑。屋外一片孤寂,风过林木,细雨潇潇,那匹黑马好端端被拴在草棚下,此时正悠闲得吃着草,言霁走过去抚了下鬃毛,它也直起头往言霁怀里蹭了蹭。 外面没有任何人,也没看到顾弄潮。 言霁用灯去照泥地上的足印,走到在篱门下,足迹甚至都戛然消失。 暗黄灯光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光晕将落雨照出一条条细长不歇又密集的针,言霁抬眸四望,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去哪寻,怕贸然进了林子里,反而遭遇危险给顾弄潮添乱,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等。 他站在篱门下等着,斜雨将他的衣衫逐渐打湿,长发也被淋成一缕缕贴在身上。春季的雨依旧冰寒,贴在皮肤上时犹如冰刀刮过,言霁却像感觉不到这些,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那片林子。或许不进屋,就能早点看到顾弄潮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言霁站得累了,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身抱着膝盖。 一时间,他竟然想叫无影卫去找顾弄潮。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下得越来越急,风也刮得越来越猛,黑马都已经窝在马棚的角落睡下了,言霁却依然还在等。 他突然害怕起,万一顾弄潮回不来,该怎么办。 之前他一直等,是因为相信顾弄潮一定会回来,可等得太久,言霁开始怀疑焦虑,万一顾弄潮遭遇不测,万一林中设有陷阱 正在言霁惶惶不安时,他眼前出现一只绸帛云锦鞋面。 顾弄潮还在很远处,就看到了篱门下的灯光,像是一点飘摇在风雨中的萤火,倔强地摇曳着,散发出一圈很淡的暖光。 走近后,便看到言霁在雨中卷缩着蹲成很小一团,灯火镀在他湿漉漉的身上,照亮那双泛红的眼眶。 言霁抬起头时,鼻尖也是红红的。 顾弄潮无奈地蹲在言霁面前,捻去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温声说道:“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言霁没说话,葳蕤火光照进浓墨般透彻的眼眸,那双眸中清晰倒映着顾弄潮,看了须臾,言霁扑进顾弄潮怀里,身体轻微颤抖。 顾弄潮身上有雨水也没冲散的血气,但身上并没有伤,只有衣摆处零星溅着几点血红色,像是碾落的红梅。想必血也是别人的。 顾弄潮的怀抱很暖,缩在里面再感觉不到风雨的寒气。言霁缓回心神,抬起头闷声问道:“你走那么远,万一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不会。”顾弄潮将下颌抵在言霁头顶,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落下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况且,大多数兵力,都被顾弄潮留在草屋外,严丝合缝地守着言霁。 曾经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启王找来了,这里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泡在烧好的热水中,言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坐在木桶中许久也没动,脑海的思维无比混乱。就好像习惯了风轻云淡的悠闲生活,面对已经到来的骤雨,本能地抗拒且畏惧。 他前所未有的、这么强烈的,不想当皇帝。 太久没听到里面的水声,顾弄潮拿着干净的衣物走进耳房,在氤氲水汽中,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问他要皂角。 之前言霁疑惑过为什么废弃的屋子里东西样样俱全,现在大约知道,是顾弄潮在默默添置。 顾弄潮并没将皂角递给言霁,而是拿着替他擦抹。莹润白皙的皮肤抹上泡沫后,更显润泽,顾弄潮帮他擦洗时,言霁就一直定定看着顾弄潮,在顾弄潮手里的皂角掉进水中,弯腰去捡时,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下顾弄潮的唇。 那张丰姿冶丽的脸纯情而引诱,桃花眼中闪动暗光,低声说道:“皇叔,既然白天始终会到来,就让我在夜里,真正成为一个大人吧。” 少年干净美好,无惧无畏,爱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 他能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呼吸在紊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雷鸣。 惊惶、不安、期待,以及隐秘地藏在痛感下的快意,言霁将脸埋在顾弄潮的颈窝,气息细微颤抖着。 顾弄潮轻声宽慰:“别怕。” 言霁低低应了声,勉强分神,去听外面的雨声,墨发散落在肩侧,铺散在盈润无暇的后背,更长的发丝漂荡在水中。 落雨湍急,疾风呼啸,言霁感到自己的神识逐渐轰塌,外面好像打起了雷,轰隆嗡鸣,但自己的心跳如震耳畔,竟盖过了春雷之声。 他唤着一声声支离破碎的“皇叔”。 皇叔、皇叔 这个他从小叫到大的称呼。 眼前阵阵泛黑,侧头去寻烛光,快要烧完的烛火都晃成了残影。 疾风骤雨中,言霁想,他大概会死吧,他原本以为抱着米罐饿死就已经是史上之最了,现在涨了见识,知道还有更羞耻的死法。 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是陌路或是爱恨缠绵,他更紧地抱住顾弄潮,顾弄潮察觉到他的不安,拂过凌乱盖在眼前的发丝,将吻轻轻落在颤抖的长睫上。 在这样的安抚下,言霁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梦中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坐在波涛汹涌上的小船里摇晃,耳边有人情意缠绵地唤他“霁儿”。 如今,他的鼻息间都是独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韶华灼红的白华花咒在肌肤底下流淌着血色诅咒,掠夺所有理智,赋予残暴杀意。 再一次被迫转醒,言霁靠在顾弄潮肩窝,咬上这朵攀延往上的花藤,透过泪光看着燃尽的蜡烛,浑浑噩噩地想,顾弄潮大概真想让他死。 即将这般想着,在顾弄潮问他时,言霁依然睁开绯红湿润的眼,勉力浅浅笑了下,探身去亲他。 因此才也让顾弄潮越发肆无忌惮。 少年干净美好,他们的爱意无惧无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沐浴在其中的人,会如不舍得夕阳的离去一样,不舍少年的爱意消散。 自私自利地,用尽一切手段,也想将人留下。 哪怕将之玷污,哪怕与之同沦。 第69章 天际升起第一道鱼肚白时, 时间已至辰时,雨日天亮得格外晚,天与地阴雨晦冥, 院子里被吹了满地落叶, 沉闷的、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停在屋外,领在前面的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过了一会儿, 顾弄潮穿着轻铠开门出来,反手又将门关上,隔绝了窥探里面的目光, 他漠然地扫过整齐站在细雨中的一众金吾卫,漫不经心地听下属跪地告罪昨晚的事。 “启王死士出现是属下失职, 求王爷赐罪。” 现在再追究是谁之过已无意义, 顾弄潮接过递来的头盔带上,临走前毫无情绪地说道:“既然有罪, 便先想着折罪,而不是给本王跪在这里。” “是!” 属下一扫萎靡,爬起身追上顾弄潮的脚步, 语速极快道:“我等与十六卫连手, 如今启王已被逼至绝命崖, 虽仍在负隅顽抗,但已坚持不过三日。” 又另一将在后侧禀道:“王爷,傅袅姑娘恳求出府一趟。” 顾弄潮道:“允她, ”又问, “朝堂上什么情况?” “并不乐观,陛下失踪, 保皇党的那些老臣咄咄相逼, 如今更是聚天下文人讨伐摄政王府, 还请王爷定夺。” 行至篱门外,顾弄潮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屹立于昏暗天幕下的茅草屋,有雨水飘进眼中,他紧抿唇闭上眼,再睁开时,重归寂然冷凝,翻身骑上黑马,与金吾卫扬长而去- 午后,雨停了。当言霁醒来时,只觉得这片天地格外阒寂,他侧目看向身旁,无人,伸手摸了把床铺,也是凉的。 看来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坐起身时,感觉到腰际酸痛无比,动一下就是尖锐的痛楚。 言霁只能靠坐在床头缓了缓,心里自嘲地想,至少顾弄潮给他清理过了,还上了药,或许这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他在睡着时,隐约记得顾弄潮还跟他说过,让他睡醒时,再上一次药。 转眸看了眼,伸手可及的地方,果然放着一个瓷白的小瓶子,言霁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如今他是皇帝,而不是放纵本心的言霁。 有些事,应该深藏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言霁睁着眼看着虚空,控制不住地去想,顾弄潮呢,顾弄潮是不是也觉得应该终止这段扭曲的关系。 他们明明坐在权利的巅峰,却只敢在无人的荒郊野岭,心意相通。 言霁觉得很难受,难受得笑了下,笑完,他平静地下了床,去拿衣服穿戴,可没走两步,脚下一软,兀地摔坐了下去,疼得言霁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 他想,陌生的异物感让人格外不适应。 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重新站起来,勉强将自己穿戴整齐,扶着墙一点点往外走。 路过厨房时,他看到灶里还隐隐燃着火石,锅里正温着羹汤,但言霁没碰,他忍着酸痛弯腰拾起一根柴火,扔进柴灶中,一点点窜大的火苗照在那双透彻清寂的眼眸中,随后,他将木柴拿出来,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言霁看了许久这座茅屋,根椽片瓦、茅茨土阶,一一映入眼底,看着看着,终于做下决定,将手里的柴火扔进土墙周围放好的茅草中,熊熊烈火顷刻燃了起来,冷风将火焰吹得越燃越大,窜成天高,熯天炽地。 承载这段隐晦关系的房屋,也渐渐吞没在大火中,崩塌溃决,消弭无声。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这些日子里的喧嚣荒唐,他们曾忘记各自的身份,失了礼仪邦节,在无人允许的情况下,在这里的每一处俾昼作夜,逾越距离,云梦闲情。 而这一切,本就该付之一炬。 灼烫的火风卷过言霁飞扬的衣摆,将眼中最后一点水汽也蒸干了。身后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一声响亮激动的“陛下”唤回言霁心神,还未转身,就被两只胳膊搂住了腰,薛迟桉拿头蹭着他,哽咽道:“陛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数百名皇城军齐齐下马,铁甲相撞哐当震响,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地喊:“臣等救驾来迟。”- 畿甸外,绝命崖上,一名男子正坐在帐中听下属一声声告急的禀报,粮草被烧,兵余千数,退路受阻,矢尽援绝。 每一句,都是一条死路。 他闭上眼沉沉呼出口气,攥紧刚收到的信纸裹成团扔了出去,下面的声音一停,营账如死寂般沉默。 那封信是那边的人递来的,之前承诺说会帮他救出康乐郡主,但等了好几月,都始终说着再等等,再等等,直到他收到傅袅的暗信,便再等不了了。 他没有听那人的劝告,起了兵,声东击西,围剿猎场,因为他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 阿姐总说他做事太过激进,凡事不肯多等一时片刻就非得要做,曾告诫他,美酒酝酿得越久越美味,水放置得越久就越清,他以为自己等得已经够久了,已经是时候了。 到底,等待应该何时截止,才是正确的。 坐在帐中的人正是启王,他原本脂白浮粉的脸如今变得粗糙暗黄,秀气的五官被刻深了些轮廓,有了些凌然的男子气概,让人几乎不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曾经那个穷奢极欲的少年。 或是以往,他听到这样一条条噩耗,必然已暴跳而起恶言詈辞,亦或是愤世嫉俗怒天不公,但如今,他仅仅只是沉沉呼了口气,再睁眼时,平静地下达死守的命令。 明知已至绝地,但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 心头一时痛极,喉头滚动,他站起身,随下属走了出去。 外面骫沙振野,箕风动天,那些在启王得知言霁藏身之所后,派出去暗杀的死士只浑身染血地回来了一个,跌跌撞撞跪在启王跟前,赤着眼低下头,无需多言,已知结果。 而启王还并没有丧气,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阴翳,或许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初衷,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而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他身上时,所有兵力都用来困杀他时,他在另一处的部署,也已经悄然开展。 那就让这场风暴更加猛烈,卷起风沙将所有人的眼迷住,用他的命,换她顺利无恙! 启王跨上大马,一拧缰绳,带着休整完毕的千余疲军朝层层人墙冲杀嘶吼,他冲在最前方,赤红弥漫血丝的眼中,映着十六卫前的屠恭里,他迎面冲过去,随着怒吼的宣战声,曾经的狂妄重回那张肆恣风发的脸上:“若能在死前取下屠将军首级,本王也不枉来此世间走上一遭!” 叛军随着启王的话大笑,士气重振,嘶杀震天。 屠恭里并没被激怒,只轻蔑地喝了声:“斗筲小人,不自量力。”紧随着刀戟激烈地碰撞到一起,擦出一道刺眼的火花。 千余人,实则并不能与雄狮百万的十六卫对峙,但胜在启王占据极好的地势,不仅在高处,还在上风口,能用阴毒的招数数不胜数,而屠恭里只能带着十六卫防卫,想要突出难于登天。 于是只能用人数去磨,山崖间尸骸蔽野,血流漂杵,马受了伤,便弃马而战,在启王杀红眼时,余光一晃瞥见风沙中一抹素白的身影,他不由放慢了动作,直至完全停下。 候阵在外的十六卫如摩西分海般分开一条道,顾弄潮战袍红巾,步履从容地从中走了出来,而在跟在他旁边,素衣黑发,风姿绰约的女子,正是傅袅。 他的心上人,却也是她将他引入此番境地。 千军交战中,两人视线相触,隔着飞溅的血水,隔着满地的尸山,言颐启眼中隐有泪水,他看向傅袅腹部明显的弧度,一时间千言万语。当时他以为占有了傅袅,傅袅就不会有资格被选入宫。 他从小就自私自利,他想要的阿姐会拼尽全力拿给他,他的阿姐掌控着大崇最重要的商脉,几乎无所不能。但唯独那一次,他跟阿姐说他想要一个官宦家小姐,阿姐叱责了他,他便想着,既然阿姐不肯给,他便自己去夺来。 还曾一度怨恨过阿姐的优柔寡断。 想起过往,再见如今,言颐启无意识地朝那边走了一步,仅仅一时失了防备,便有尖刀刺入肉里,他犹然未觉,依旧跌跌撞撞地朝傅袅走去。 顾弄潮抬了下手,屠恭里听命一声喝下,十六卫全都停了手,叛军本就已茍延残喘,没有反抗也跟着停下。 行近,启王从傅袅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憎恶,心下顿生一痛,话语梗在咽喉处,无声咽了下去。 小时候,他跟阿姐刚被先帝派来的人接到京城那会儿,生活举步维艰,住在逼仄的院子里,隔着一条街的另一面,是宽敞明亮的步云街,两侧住着簪缨世族,亦或是官宦门第,连街的名字,都是意为“平步青云”的意思。 而他们所住的院子,就在步云街背光的侧面,一个阴暗潮湿,萧条煞景的地方。 有次他在自己门口,被两只野狗追着跑,可他无论怎么敲门,阿姐也没开门出来,他只得反反复复从街头跑到街尾,哭喊声整条街都听得见。 突然天上掉下几个石头,丢在野狗身上,一颗又一颗,直到把野狗吓跑,言颐启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老天爷显了灵,抬头一看,却见街对面的墙上,趴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奶呼呼的,明明也怕得不行,但看到言颐启跪在地上朝天上扣头是,依然噗嗤笑了出来。 相见并算不得美好,他被狗追得滚了一地,身上脸上都是黑灰,还两眼泪汪汪的,对上蓝天红墙上,纯净可爱的小女孩,羞愧地想钻进地洞里。 之后他才知道,小女孩是街对面傅宣义家的嫡小姐,那时傅宣义还没升任为尚书,不过七品小官,也已经能压所有人一头。 后来傅袅便会经常爬到墙上来,会偷偷将她府里的糕点接济给他们,然后便趴在那,听言颐启讲府外的故事,她活泼明朗,好奇心很重,言颐启把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时期讲给傅袅后,她依然追着要问。 言颐启就只能绞尽脑汁编撰故事,有次他编了个英雄出来,说英雄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十分厉害的人,而且什么都会,所有人都得朝他下跪。 傅袅弯腰接过他踩在凳子上努力垫脚递上来的满天星,捧着那丛紫蓝色星星点点的花朵,两眼灿灿地喊道:“那我喜欢英雄!” “我以后,要嫁给英雄!”小女孩天真不知事,将童年误以为一生的所有。 在千军万马中,启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英雄,我是个小人。” 没有人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只有傅袅知道,看着眼前之人面目全非,她怒极怨极,心底也有膨胀到极致快要炸裂的悲哀。 她的一生,都被这个她自小信赖的哥哥,毁了。 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很是可悲,不顾一切地报复,利用言颐启的在意,将他诱出利用摄政王之手困害,如今的她,又何尝不是卑劣无耻的,也因无法痊愈的伤口而变得面目可憎。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扯开一个僵硬的笑,说出的话无情至极: “你知道你犯下的罪足以株连九族,足以牵连我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赐死,幸得陛下怜悯,肯饶祂一命,但我不敢保证,祂长大后知道祂父亲是被人杀死,会不会也继承你的睚眦必报,要去复仇。” “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傅袅缓缓道,“让我杀了你。” 一柄寒刃紧握在手中,那双杏目凛若冰霜,踩着满地血泥,缓缓走向重伤下摇摇晃晃的启王,冷然道:“这样,祂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没必要的怨恨。” 第70章 皇城下最深最暗的地方, 名为幽牢,专门关押犯下重罪的皇亲贵胄,即便不动用刑法, 关在这里的人, 也很难活下去。 康乐被关近半年,已是强弩之末。 这里甚至没有一丝光, 没有任何声音,漫无天日的黑暗与静谧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轻易便能击碎人心的防备, 让人产生种已经死掉的错觉。 即便想要自尽,也没有机会, 她的双手被粗重的链条捆绑, 能行动的距离不过咫尺,投喂的饭菜也是无声无息出现在暗角里, 目的就是为了让关在这里的人心力耗尽,自然死亡。 每个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歇斯底里的疯狂, 绝食抗争, 再慢慢到近乎麻木的平静, 妥协,直至就这样不人不鬼地,等待死亡那天的到来。 并且渴望死亡。 没人从幽牢出去过, 康乐从不认为自己能逃出去, 或者有谁来救她。 所以在当听到门被打开的响动时,她所想到的是幻听, 看到照进来的烛光, 想到的是幻觉。 明明光亮并不大, 但康乐却觉得刺眼,她将头侧开眯上眼,又不全闭上,因为她太久没看到光了,她想多看看。 几名黑衣人走进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当嗅觉恢复,康乐才知道眼前所见、所听,皆是真实,她终于等来了解救。 一路都已经被扫清,狭长甬道里全是堆砌的尸体,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天光照在康乐惨白憔悴的脸上,过往的美艳如今也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如琉璃般脆弱美丽,让人见之如摄心魂,不由自主为之着迷。 她转身朝身后看了眼,睹见牢门前半跪着倒下的将士,那张脸格外眼熟,她走过去凑近细看,蓦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顾弄潮身边的左副将吗? “将他脱干净。”康乐吩咐道。 黑衣人动作有序,很快将那名左副将的衣服脱得□□,康乐抽出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脚踩在副将肩上,睥睨视下,提刀一笔一划在胸腹刻下血肉模糊的大字。 ——来日必报。 言康乐奉上。 抽刀反手插回剑鞘,黑衣人拥簇着她往逃脱的密道走,正在这时,康乐突然问了句:“启王如今怎样了?”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皆是沉默,康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厉声喝道:“问你们的话,一个个哑巴了?!” 黑衣人接连跪地,依旧不答,其中一人道:“主人命我们尽快将你带回去,其余我等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康乐笑着重复着他的话,散乱的长发在穿过官道的冷风中浮飞,眨眼间,她敛去脸上的笑,问,“他是死了不曾?” 没人回她,经历幽牢之禁后,康乐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什么也没说,走进密道,再从密道出去,按动机关,碎石轰然落下,密道塌陷,堵塞住了追兵紧随而来的追杀。 康乐坐上早已在陋巷外等候的舆轿,帘子放下的那一刻,从扬起的布帛缝隙间,她看到与之擦身而过的龙辇,膝上的手指紧握,那双眼幽暗怨毒。 在舆轿不知走出去多远后,康乐在轿内无声闷笑,直至面容扭曲癫狂。 终有一日,她会报复回来,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尖刀刺进胸中,启王愣愣地看着血溅在傅袅苍白的脸上,心里想的竟然是,自己的血染脏了她。 叛军们在看到傅袅走向启王时,就已嘶吼着蜂拥而上,又被十六卫死死镇压在了不远处,唯一几个靠近的被极快斩杀,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 同样来不及的还有启王,他张了张嘴,发出的是破碎的凝噎,他想说对傅袅说一句道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倒下前,极力伸手,轻轻碰了碰傅袅的肚子,指尖刚感觉到让人舒适的温度,傅袅便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挥手将他的手重重拍开。 如一座山的崩塌,启王倒在地上,看着阴霾密布的灰蓝色天空,士兵们厮杀时飞溅的血水砸在他脸上,砸进大睁着始终不愿闭上眼中,从眼尾汇成血红的一条流出,他的胸口渐渐不再起伏,可眼中的血水依旧经久不停。 一方首领的死亡,便代表一场战役的结束,其余也不过散兵游勇,只待束手就擒。 这些被暗养的私兵大多忠心为主,不少都为启王殉身,一时间绝命崖上死伤遍野,如阿罗地狱般惨不忍睹。 将剩下的交给手下收拾,顾弄潮骑上马,命人将失魂落魄的傅袅带回府,同时去同时傅尚书关于傅袅的情况。 交代完后,顾弄潮骑马率领金吾卫离开。他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此前他猜想过启王这样拖延下去可能另有目的,所以安排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将去守着皇城底下的幽牢,以防再次被声东击西。 可还是不放心,当他出现在绝命崖,他能明显感觉到启王神态间的松懈,或许很多人会因为这是因为启王在看到傅袅时产生的反应,但直觉告诉顾弄潮,并非如此。 启王看到傅袅到来,并不应该是松懈。 只有可能,启王的目的确实是冲着幽牢去的,而这么久没听到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大原因,是幽牢出事了。 策马疾驰到崇墉百雉的城门下,一骑快马同样载着人从里奔出,顾弄潮一眼就认出是副将手底下的人,捏马停下,拧眉喊住他。 那人见到顾弄潮后,立即跳下马,未言身先跪,将头死死抵在地上,难掩哽咽道:“副将副将与叛党殊死搏杀,不幸、不幸亡故!” 当看到左副将被□□过的尸身后,顾弄潮面色怫然,眼酝寒芒,周遭之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将白布重新盖上。 顾弄潮出声道:“仔细为他收殓遗容,披戴战甲,再入棺椁,副将亲属皆可至摄政王府,领银五十两。” 底下的人应下。 梅无香结束王爷派给他暗中护送陛下回宫的任务后,得知王爷在这边,寻了过来,正巧看到白布盖上的那一幕。之前顾弄潮原本是打算让他去守幽牢,但途中遇到刺客,才转将他派去保护言霁。 或许,左副将以命替他挡了一劫。 先报了任务,梅无香才请求道:“王爷,可否让属下察看下副将身上的伤?” 能接替常佩成为顾弄潮身边新的副将,这样的人绝非等闲,梅无香自认左副将的武艺已是大崇中翘楚,如此轻易就战死,未免疑点颇多。 待顾弄潮点了头,梅无香走上前,单膝点地重新揭开白布。所见之下,尸体的脸已至青白,身体有不少伤口,最醒目的便是胸腹上的几个血淋淋的大字,而上下检查,尸体全身并没有特别致命的伤。 亦并非内伤。 梅无香抓起左副将的右手,费力将紧握成拳的手掌展开,皮肤下有一缕黑影一晃而过,以极快的速度游入手臂,在即将跑到肩颈的时候,梅无香手起刀落,刀尖狠狠刺在黑影上。 能看到那块皮肤下,黑色条形的东西能在疯狂蠕动,周围的人都退开了几步,梅无香用刀划开,刀尖将那条东西挑出皮肤,耳边接连响起倒抽气声,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挑出来的竟是条虫子! 扔在地上,被割成两段还能动弹,直到梅无香抬脚将之碾成一滩肉泥,才终于没了动静。 有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居然连左副将都毫无抵御地栽在了上面。 “是蛊虫。”梅无香答道,同时看向顾弄潮,顾弄潮并没太大反应,当看到那道黑影游在血脉里,就已经了然于心,救下康乐的,必然是柔然的施蛊高手。 也难怪能在森严的守卫下,将康乐救走。 “康乐逃走了吗?”正在所有人都静默惶惶时,一道轻飘盈然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哪怕还没看到来人,但一听这语气与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 华锦云绸拂过地面,内侍开道,言霁披着一件罩肩的鹤氅,站定在担架旁边,抬了下手,众人这才起身。 顾弄潮的视线停在言霁身上,但言霁并没有看他,绕过地上的血迹,言霁蹲在那团碾成肉泥的蛊虫前,伸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小银勺,挑起一点递到眼前,随后连着银勺一起扔到地上,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朕知道这个。” 顾弄潮注意到,言霁起身时,胳膊抬了下,他身边的侍卫很快上前扶住,起身时的重量也都压在上面。 “它是从伤口钻进去的,以啃食人筋脉为主,由一千只水蛭关在罐子里练出来的血蛭,一条血蛭可以隔成无数小条,每一条都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血蛭,唯一的弱点是火。” 当然,像梅无香这种暴力碾碎,也是可以的。 这种蛊虫在柔然十分常见,只是有一个疑点,柔然为何要费尽心力去救已经失势的区区郡主? 这时,言霁才抬眸朝顾弄潮看去,说道:“皇叔想问朕怎么知道这些的吧,这些都是当初母妃讲给朕听的,她随便讲讲,朕便随便记住了。” 自言霁过来,顾弄潮的视线就一直没从言霁身上挪开过,这会儿才出声道:“你身体怎么样?” 言霁顿了下,没想到顾弄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即便其他人会以为顾弄潮问的是他失踪后的状况,但依然让言霁不自在。 他含糊地应了声:“尚可。” 看过幽牢的情况,言霁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久待,顾弄潮却在他转身那刻,追问道:“醒来有上药吗?” 言霁瞬间红了脸,袖袍下的手指缩了下,又听顾弄潮道:“最好多上几次,不然容易” “顾弄潮!”言霁忍无可忍地转回身,气恼道,“你就非要在这里说吗?” 皇帝一怒,还是对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周围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膝盖一软俯身跪在地上,生怕遭受牵连。 顾弄潮沉默了下,道:“你若不给自己上药,我帮你上。” “朕会自己上。”言霁只得暂时服软,毕竟顾弄潮真能做出这种事。 回到承明宫,远远就在官道看见木槿焦急地等在门前,见到他后两眼涌出泪光,全然没了女儿家的仪态,极快地朝他跑来,到了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番,见言霁没缺胳膊断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估计这段时间常哭,眼眶都红肿了,木槿嗔怪着道:“跟去围场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让陛下陷入危险。” “跟他们无关,围场里本就易生事端,启王又是有备而来,平安回来不是就好?”宽慰完木槿,言霁问起中途跟他分开的薛迟桉回来没,木槿迷茫地摇了摇头。 “自陛下失踪,他领着皇城军一直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寻找陛下,直至今日,也还不曾回宫过。” 言霁点头表示知道了。 刚到了京中时,薛迟桉突然说了声有别的事要去办,就匆匆走了,言霁抬起簟卷去看时,只来得及睹见薛迟桉追着一顶舆轿而去的背影。明明一路上,薛迟桉都黏糊在他旁边一副赶不走的架势。 心中虽有疑惑,但他并没有派人去探查,如今薛迟桉已到了知事的年纪,应该给他足够的自由。 宫里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暖阁内就已经备好汤池与更换的衣物,木槿知道言霁的习性,去了外面回来,定是会先沐浴,才会做其他事,很自然地跟着进到暖阁内,伸手为言霁更衣。 暖阁水雾蒸腾,热气铺面。言霁反常地抽回手,朝她道:“不用了,你到外面去,朕自己来。” 木槿顿觉可疑,问他:“陛下莫非受伤了?” 听到这话,言霁僵硬了下,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陛下从来没自己沐浴瘐舄过,寻常更衣也是由贴身宫女负责,像如今这种情况,奴婢只能想到陛下受了伤,不愿让我们看到,才要遣走我们。” 木槿本不该去揣度皇帝,可她实在难掩担忧:“陛下若是受了伤,需得将御医传来,莫要藏着。” 可他伤的是难以启齿的那一处,又怎可与外人道。 言霁挥了挥手,敷衍道:“知道了,出去吧。” 木槿只好怀揣满腹疑问带着宫人退了出去,暖阁无人,言霁方才褪了衣物迈进汤池中,闭上眼感受着酸软的四肢得到纾解,片刻后,突然又想起了顾弄潮叫他上药这事。 可是他这承明宫,哪来的药。 一路回来的路上,言霁用了极强的定力才使人没能看出他行走间的异样,然而纸包不住火,木槿身为他的贴身宫女,如今已起了疑,若他再去拿药,岂不是不打自招。 并非言霁羞于此处,而是不得不继续忍着。 泡到暖汤渐凉,木槿在屏风外问要不要再放些热水,本来言霁正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清醒了,说道:“不用,朕泡好了。” 屏风外,木槿越发狐疑,往常每次泡澡,陛下都会遣人进去放三次水。 言霁站起身,光脚踩在地上,取了架子上的衣服快速穿好,反复检查并不会露出身上的痕迹后,他才走了出去。 幸好昨晚他特意叮嘱了顾弄潮不要咬他的脖子。 木槿见言霁出来,什么也没说,拿了手炉给言霁熥干墨发,边说起自言霁失踪后,宫里发生的事。 “太后执政?”言霁倒是有些意外。 “是的,陛下失踪,摄政王也跟着不见,没多久朝堂上就乱了,宫里也人心惶惶,几个老臣就到后宫来请太后出面,太后推脱不得,这才垂帘听政了几日。” 木槿说了个大概,哪怕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敢妄议朝政,若是被谁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去,指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罪名。所以很快,她就转了话题。 “倒是那启王,好生猖獗,围场被挟制那会儿,京中几乎没人敢拿他如何,就连十六卫也被束了爪牙,可他非嫌死得不够快,想要去闯摄政王府,这不,金吾卫回援,将那群叛党逼至了绝命崖。” 这段时间,启王造反一事是宫里宫外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一朝尊荣一朝枯骨,在皇帝生死未卜时,没人能算得准天下的最终归属。 不少人听了风声,以为即将变天,还改投了启王麾下。 而顾弄潮只一露面,胜负就已立断,启王甚至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木槿一面感叹摄政王的铁血手腕,一面担忧自家陛下前路堪忧,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传报,太后来了。 木槿立马噤了声,揣着手炉退到了一旁。 一个小太监躬身搀着太后进来,她一进暖阁,流云般的美目便扫过殿内的每一处,未了才收回视线看向言霁,弯起眼温和地笑问:“皇帝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回来不见清瘦,反倒胖了些?” 如今太后不过三十多岁,面容依然娇嫩得好似豆蔻之年的少女,罗袖初单,靥辅承权,发髻后别着一朵圣洁的素青绢花,端庄又美丽,举止优雅地坐到榻上,面上带着清清浅浅的笑。 言霁迎她时起了身,余光扫过跟在太后身后进来的德喜,德喜领着御膳房的人,他们鱼贯而入摆上膳食,并没经过言霁的许可。 德喜察觉到言霁的目光,抖着手抹了把冷汗,心里叫苦不迭。 “皇帝?”没有得到响应,太后丝毫没生气,很是包容地轻声叫了声,言霁这才随她落座,回道:“母后宽心,朕在外一切安好,遇到个好心人家收留。” 太后笑容真诚:“陛下贵为真龙,自有天道庇佑,你既平安回宫,需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言霁:“” 已经报答过了,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太后对言霁一番推心置腹地关心后,这才拉着他去用膳,桌上都是些油盐较重的,但言霁如今只想吃清淡的,抵不住太后一再给他添菜,只能艰难咽下。 见言霁吃下,太后满意地放下玉箸,拨弄了下鬓边的步摇,俄而蹙眉道:“沛之最近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哀家近日才听御膳房的人跟哀家说,摄政王命他们送来承明宫的膳食以清淡为主。” “也难怪在宫里反倒瘦了,去了趟农家,都能给养胖,传出去,哀家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 言霁终于知道太后此行来的目的,不止是做做样子这么简单。 顾涟漪一敛怒容,手指盘弄玉白色菩提手持,带着回忆往昔的温柔笑意道:“哀家记得,陛下在哀家宫里时,一贯不爱吃味淡的,他以后若再如此欺负你,只管跟哀家说。” 言霁面上乖巧地应了声,见太后转头朝还没退下的御膳房管事道:“以后按着陛下的口味弄就是,你们在宫里当差,不必听旁人的。” 管事公公连连应是,还没来记得松口气,就见更刁钻的小祖宗搁了箸,擦了擦嘴笑眯眯道:“可是,朕如今习惯上吃清淡的了,这些油腥重的,已经吃不惯了,母后,怎该是好?” 70-80 第71章 春日午后的阳光也跟人一样懒散, 言霁翻出许久没吹的玉笛,半靠在屋廊的软塌上断断续续、喑喑哑哑吹着,顺便就着风将没来得及熥干的头发晾着。 他吹笛子从来都没个曲调, 自个儿胡乱瞎吹一通, 且独自沉浸在乐声里,分不出好坏。 遭罪的是旁人, 但也没人敢当着言霁的面说上一句不好听,全都闭着眼跟着瞎吹:“余音绕梁,宛如天籁!” 言霁虽知道没这么夸张, 但还是被捧得逐渐迷失了自己,多少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 木槿刚送完太后回来, 一脸免疫地进来, 侯在旁边给言霁热上茶,在言霁放下笛子时, 问道:“陛下跟太后这样说话,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言霁将玉笛在手指间转成一圈残影,神色傲慢道, “朕才离宫多久, 她就把控了御膳房, 再等几天,是不是就要将手伸到太医署去了?” 这两个最紧要的都被控制,往后顾涟漪想要跟顾弄潮里应外合弄死他, 未免太过轻而易举, 言霁不得不防着。 性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言霁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话音刚落,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一抬头便见薛迟桉跑得气喘吁吁冲来, 直到见言霁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这才停了下来,缓和了表情。 言霁抬手将手帕递给薛迟桉掖汗,随口问了句:“到哪去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刚回来时才想到今日太学院大考,怕错过了考试便没来得及说清楚就走了,还望陛下恕罪。”薛迟桉没接手帕,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背着手低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 言霁反倒柔和的声音:“可是错过大考没?” 薛迟桉摇了摇头。 言霁不解了:“既然没错过,为何这般垂头丧气的?” 一旁的木槿一直在打量薛迟桉,同时倒了杯热茶推到薛迟桉面前,让他喝点润喉。 薛迟桉道了谢,回言霁先前的话:“虽然没错过,但所剩的时间亦不多,迟桉答得匆忙,担心大考会给陛下丢脸,方才急急回宫请罪。” 看他这样,言霁不由想起自己在太学院遭逢大考的模样,每次都要故意将题答错,生怕哪道题不小心说到了点上,惹人猜疑。 虽目的不同,但心情都是一样。 言霁耐心宽慰薛迟桉许久,甚至还亲自给他擦去额头的汗珠,薛迟桉坐在他旁边,试探地靠进言霁怀里,鼻尖嗅着言霁刚沐浴后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说道:“陛下不怪罪,迟桉就心安了。” 这孩子,还挺乖巧懂事。 言霁心软得一塌糊涂,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给他的压力过大,正想说点什么让他释然些,一个小太监捧着长条状的雕花檀木盒,禀道:“陛下,摄政王让奴婢将此物给陛下送进来。” 言霁松开搂着薛迟桉的手,接过檀木盒,刚将之打开一条缝,突地想起什么,猛地合上盖子,抬头问那小太监:“他人呢?” “王爷已经走了。”得了允许,小太监躬腰倒着退了出去。 木槿看着木匣,好奇地问:“陛下,这是什么?” “之前落在他那的东西,给还回来了。”言霁编了个谎将这事糊弄了过去,待木槿不再注意后,才偷偷将木匣子塞进袖子里,眼神有一瞬的飘忽。 薛迟桉眯了眯眼,在言霁跟他说起之前的话题后,方才回神,收回落在袖子上的视线。 温顺得像猫崽一样,当言霁让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时,轻轻道了声“好”- “去年开州府的税收比往年少了三成,刺史上报去年开州府遭了蝗灾,产出粮食缩减,降税也请奏过陛下,今年不少州县跟着申请降税,还得劳烦户部核对,是否应该降税,降多少。” “孟常侍所言极是,税赋一事为国之根本,需得谨慎才好,稍有不甚会出大差错。”肖丞相首肯,便有不少臣子也随着讨论起税收的问题。 言霁迷迷瞪瞪地坐在龙椅里,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这么早起来过,习惯睡懒觉后,再恢复卯时起,一时人都是懵的,更懵的是,朝廷难得如此风平浪静 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错觉。 顾弄潮今日并没来上朝,他有时事情多得会连上朝都抽不开身,今日像也是为了启王收尾一事,有一百多个从绝命崖逃出去的叛党,不知藏进京城哪个地方,为了防止生变,昨日顾弄潮看完副将的尸体,就带着人出去一寸寸搜查了。 说来也是神奇,一百号人,直到今日也没留任何踪迹,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 下了朝,言霁正打算回承明宫补个觉,却有人来传报,傅袅姑娘出了事。 来的是摄政王府的人,说是吴老叫他来求请御医。现下顾弄潮不在府里,摄政王府没个能担事的人,言霁叫木槿去叫了御医后,打算自己也跟着去一趟。 昨日他已听说绝命崖上发生的事,还没来得及赏赐傅袅,这会儿估摸着傅袅估计是受了惊,但当带着御医赶到摄政王府时,方知并不简单。 难怪,今日傅尚书也没上朝。 傅尚书此时正在摄政王府,且一脸铁青,远远便能听到他不堪入耳的骂声。踏进卿竹居,一盏茶杯迎面飞来,众人呼声中,言霁侧身堪堪避开。 “陛下!”傅尚书看过来时,面色大变,诚惶诚恐地扯着大着肚子的不孝女跪在地上叩头,他脚边零零散散碎了不少东西,看来在言霁来之前,傅袅就已经被砸过不少回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面色惨白,袖下的手指紧紧捂着小腹,已是冷汗淋漓,身形摇晃。 进宫求情御医的小厮并没有说谎,从绝命崖回来,傅袅的状态就很不好,如今更是,离她临盆还有近两个月,就算早产,提前这么久也会有很大的风险。 言霁让随行的宫人将傅袅扶进屋,御医跟着进去诊治,待外面安静后,言霁才叫傅尚书起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慢悠悠地说道:“事已至此,尚书应该想如何解决,而非在此动怒,惹人笑话。” “是、是。”傅尚书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素来是以敬小慎微的一面示人,看到他如此反差,倒叫言霁暗暗咂舌。 多多少少也能猜中傅尚书什么心思,养了那么多女儿,多半怀着靠女儿飞达的目的,如今他最看重的一个出了这等丑闻,给家族蒙羞,定是气得恨。 傅袅不敢回家,这么久也没给家里递过书信报声平安,估计也是因为她这个爹。 言霁心中已有算计,浓密纤长的睫毛往下落了些,以一种纤薄单弱的姿态说道:“此事亦是朕之过,若非当初朕邀她去钦天监,她也不会落入启王之手。” 傅尚书受惊道:“陛下莫要如此说,千不该万不该的是那言颐启,就算防过一时,也不能防一世。” “多谢爱卿体谅。”言霁笑了笑,话语一转,“傅袅这事也并非没有转圜,你让她先平安将孩子生下,之后接回府,对外告知一声她此前回乡里养病去了,关于启王,风声下去了,傅袅依然可以过上正常女子的生活。” 傅尚书迟疑道:“可她都这样真的行吗?” “届时,她若有了两心相依之人,朕为她指婚,没人敢待她不好,也聊当朕为此所做的补救了。” 将傅尚书暂时稳住后,言霁又当着他的面,以协助捉拿叛党为由给傅袅赐下金银布帛,以及珍贵补品,这才进到屋内,问御医傅袅的情况。 御医脸色不太好:“傅姑娘胎像不稳,恐有早产风险,臣前开几服药为她调理,但也不可多用,最主要的,还是要她自己释怀心中郁结。” 说罢告了退,跟着侍女匆匆出去拿药。 傅袅痛苦的轻喘一声声传出,言霁站在屏风外,心中百感交集。他第一次见傅袅,有印象的,是在金佛寺,那日乞巧,官宦小姐一蹦一跳,腰间佩琅在月色下晃出靓丽的光影,她转身笑吟吟地问:“陛下不开心,是因为没有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么?”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当时傅袅虽说着喜欢他,一眼认准的那种,却在言霁为情苦恼时,大大方方地挑破他自己看不清的那层迷惘,留了盏灯给他,让他去寻心上人。 当时言霁就觉得,傅袅是天生的皇后,雍容大度,可惜,是个生错了时代的皇后。 又或者是命运的□□早已错乱。 “是陛下在外面吗?”在言霁愣神时,傅袅隔着一层屏风,在里面轻喃地问道。 她声音里藏着很沉很重的痛楚,刻意将嗓音压得很低,似乎以为这样就不容易叫人听出来。 言霁问她:“痛吗?” 问完,方觉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便又添了句:“朕跟傅尚书说清楚了,他不会再难为你,你如果想回尚书府,朕可以派人将你秘密送回去。” “我不回。”傅袅摇了摇头,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我已经,算不上傅家人了,最后,就让我再留一点体面吧。” 言霁问:“那你以后,作何打算?” 屏风内迟迟没回声,许久后,才听傅袅请求道:“陛下,等孩子出生后,能请您为他赐名吗?” 那一刻,言霁朦朦胧胧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预感,他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而是说道:“朕相信,祂一定会更喜欢自己母亲给起的名字。” 从卿竹居出来,言霁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莫名其妙地觉得难过。 好像,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在看到傅袅这样的一面后,他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吴老一直等在外面,见言霁出来,让侍女将汤婆子塞他手里暖着,错开一步落在后面,叹着气道:“傅姑娘的情况实在不太好,硬撑着产子,恐也会落得一身毛病。劳烦陛下亲自跑一趟,前厅备了些您爱吃的糕点,陛下坐一会儿?” 顾弄潮不在,言霁本不该耽搁,但鬼使神差地,他问吴老:“朕能去自己屋内坐会儿吗?” 他说的自己屋,是指以前在摄政王府的住处。 恰好账房那边叫吴老去拿御医开出的草药,暗面上的意思就是御医快走了。吴老本想遣人去替自己跑一趟,可身边又没个眼力见的人,按规矩,他得从账房支些银子打赏给来的御医,给多少银子,多一分少一分都有讲究。 不能失了摄政王府的气派,也不能让御医觉得受了贿赂。 见吴老一时脱不开身,言霁便体贴道:“朕认得路,自己去就可,你去忙吧。” 吴老再三告罪,这才往账房那边去,言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又将自己身边的宫人支走,闲庭漫步般,晃到了顾弄潮的院子。 他的屋子就在顾弄潮旁边,如今那间房被上了锁,言霁懒得唤人去找吴老拿钥匙,径直去了顾弄潮的房间,想着歇会儿再走。 房间内的摆设跟记忆中一成不变,窗明几净,装潢清雅,言霁看到书案上放着几本书,以及一迭奏折,避开奏折,取了其中一本兵制坐在椅子上翻看,途中手肘碰掉了白玉制的笔托,他弯身去捡,余光扫到墙角的画筒。 言霁知道顾弄潮喜欢字画,以为画筒里的是收集来的名家古典。 他素来喜欢赏玩这些,遇上了自然要一饱眼福,他取出一筒画卷解了绳结,张手展开,却当看到上面所画之物时,遽然顿了下。 并不是什么名家古典,画上的是言霁。 可仔细看,却又有细微的差别,上面的人分明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比起言霁的面容更加成熟挺立,眉宇间没有一丝现在的纯善乖顺,就像一同开到极致的绯丽罂粟,瑰姿艳逸的眉眼过于淫冶,含着让人看不透的阴嫠。 他从没见过顾弄潮作画,没想到竟会这般出神入化,每一处笔锋细致得让言霁想忽略那些异处,欺骗自己画的就是他都做不到。 而盖在右下角的朱文印,印着天盛六十七年,也就是六年前,彼时他才十二岁,连五官都还没张开。 赤红的朱文映在眼底。 手指脱力,那副画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言霁失神地站了会儿,弯下身,陆续又去拾其他画卷展开,第二张、第三张无一例外的,都是同一个人,或是坐在榻上假寐,或是案前练字,或是睥睨跪地的一干人等,又或是,正在菩提树下神态闲散地吹着一支笛。 有六十七年间画的,也有更早时期画的,却没六十八年以后的。 第72章 闭上眼缓和呼吸后, 言霁感觉自己的内心极为平静,他平静地将画重新卷好系上绳结,平静地将动过的东西归拢回原处, 然后平静地走了出去。 做为皇帝, 他可以随意进出每一个地方,哪怕这里是摄政王的府邸, 也可以随意处置每一样东西,但言霁并没这样做。 他阖上门,站在雨后放晴的阳光下, 慵懒地眯了眯眼,在吴老急匆匆握着钥匙寻来时, 还朝吴老很轻地笑了下。 虽然他并不想笑。 但若不用一个表情来掩饰, 他怕会在自小照看他的吴老面前泄露心绪。 ——言霁想把摄政王府也一同烧了。 吴老一路跑来,额头已出了不少汗, 他边拽着钥匙要去开门,边苦笑着说道:“人老了,事情一多, 就容易忘事, 让陛下久等, 小人万死。” “无妨。”言霁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说道:“时辰已经不早,朕该回宫了。” 吴老愧疚地躬着身, 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不多留一晚么, 小人已差人去禀王爷了,想必再没一会, 王爷就能回府。” 言霁说道:“宫中还有些政务尚未处理。” 宫人也在此时找来, 吴老见留不住, 只能送言霁出府。到了府门时,还想多关心几句,突闻街头传来马蹄蹬地声,行人避让,一队铁骑停在他们面前,顾弄潮跳下马,面向言霁道:“京中寇贼未清,臣护送陛下回宫。” 目光从顾弄潮脸上掠过,言霁朝舆轿走去时道:“不必,朕出宫时带了护卫。” 顾弄潮依然带着人跟在舆轿后,听宫人来报后,言霁道了声“随他”,便倦倦地靠在软垫里,蝶翼般的长睫扑闪着垂下,放空神识,想暂时将不开心的事忘掉。 刚刚出来时,他想了很多,以前听过些杂文轶事,说一个人极其不甘强烈地想要回到过去,于是祈祷的声音就传到了天上,天上的神仙让他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言霁刚开始以为顾弄潮就是这种,玄乎异常,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为什么顾弄潮能在那么多年前,就能描绘出他未来的长相。 就算是精通测算的钦天官,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才转走了本该种在他身上的白华咒,才直到如今也未有将他拉下皇位的迹象。 但又有很多理不通的地方,为什么顾弄潮,总是想杀他。 他小的时候,还感觉不到顾弄潮对他的杀心,当长大知事后,从一些细微的举动,才察觉到顾弄潮好像想要他的命。在他第一次朝顾弄潮表明心意时,这种感觉更是格外强烈。 直到年后,不知不觉的,顾弄潮身上的戾气消失了。 追溯起来,似乎是他在新建的未央宫吐血那次,顾弄潮放弃了将他变成精于算计、偏执嗜杀之人。 风灵衣说过,顾弄潮身上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过顾弄潮十分危险,叫他尽早逃离。 那时言霁虽信,但并没放在心上,如今才正视起来,顾弄潮回到如今是带有目的的,而这个强烈的目的,很可能,只有他死,才能完成。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跟他纠缠不休呢。 言霁闭上眼,睫毛根部溢出湿润的水汽,他暗自想,顾弄潮是把他当作未来那个他的缩影了吗? 在顾弄潮眼里,他是不是从来都不是自己。 舆轿到宫门前停下,却迟迟没见陛下从里面出来,随行公公站在外面轻声唤了会儿,没等到回应,也不敢轻易去掀帘,见摄政王过来,求助地看过去,无奈道:“王爷,劳烦您来看看陛下怎地了。” 顾弄潮没那么多顾虑,直接将帘子掀开。 阳光照进穷工极态的轿厢,言霁卷缩着窝在软垫里,往日骄奢秾丽的脸此时烧得通红,探手碰了下,温度高得惊人。 顾弄潮沉下脸,吩咐直接将舆轿抬进去,不必换乘步撵,并叫刚刚那名随侍公公去请御医。 陛下发高烧这事先一步传到承明宫,木槿带着人焦急地等在外面,舆轿还没停稳,就见摄政王抱着陛下从轿子里出来,大步迈进承明宫。 屋内的侧窗都已经关严实,床上也换成了冬日的厚褥,三名御医整齐跪在地上,待顾弄潮将言霁放在榻上后,正要上前,却被顾弄潮叫住,顾弄潮指着站在后排的江逢舟,道:“仅江太医来就成。” 江逢舟没想到得了摄政王屈尊点名,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到榻前,探着脉象,眉头越皱越紧,目光不由瞥向眸色淡然也正看着他的摄政王。 心下惊骇,江逢舟抽回手跪在地上,唇缝抿得很紧,平复心绪后,尽职尽责开口道:“陛下是因伤处未处理好,才引起高烧,臣为陛下开服药内调,拿支药膏外敷,一日三日,不多时便可好转。” 外间其他两名御医互相看了眼,只以为是伤口发炎导致的。 虽然也确是如此。 顾弄潮将言霁的手放进被子里,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搭在言霁额头上,声音自然地问:“昨日都未有不适,怎么今日才生起热病?” “陛下今日心气不稳,致使体质虚弱,这些病痛钻了空当,好生调理就是,王爷不必忧心。” 江逢舟将头垂得很低,自始至终不敢睹榻上的龙颜,此刻他心里翻江倒海,袖下的手指抖如筛糠,在感觉到森凉的视线落在身上时,霍地将身体伏趴在地上。 顾弄潮幽幽道:“江太医可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臣什么也不知道。”江逢舟冷汗直冒,惧意掐紧着他的喉咙,说出的话哑涩低沉,脸皮也绷紧地细微抖动着。 顾弄潮轻飘飘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言霁烧得通红的脸,那对狭长的眉宇微蹙,朱唇越发鲜艳欲滴。半晌后,他才说道:“下去吧。” “臣告退。”江逢舟如蒙大赦,起身时脚软得差点没站住,他顾不上没站稳,就四肢僵硬近乎同手同脚地往外走,外面跪着的两名御医看他如此模样,心中一声咯噔,慌忙问:“可是陛下情况不太好?” “没、没”江逢舟感觉天翻地覆,顾不上应承同僚,避开众人将药箱里的膏药偷偷塞给木槿。 这鬼鬼祟祟的作态,让木槿心中担忧愈增,可又瞧不出这膏药是个什么,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江太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别多问。”江逢舟见左右无人,多说了句,“姑姑若肯听我一言,此事万不能探究,你将药膏转交给摄政王即刻。” “可陛下龙体向来都是奴婢在” 木槿还没说完,江逢舟就提着药箱匆匆忙走了,木槿握着手上的药膏愣神,没过多久,去太医署拿药的太监回来,她暂且稳下心神,指挥人去熬药,撞见一人提着热水进去,她叫住问:“王爷还在里面?” “是。”内侍站定回她,“刚德喜公公叫小的去烧桶热水,又要了药酒,说是王爷要为陛下拭身。” 发烧时热敷抹开酒精,能降热,本是正常之举,可木槿总觉得不该让摄政王操劳。她接过热水,让内侍下去,自己提到了寝殿内。 跟外面忙作一团的景象不同,里面静悄悄的,踩在地面的脚步声混合着震耳的心跳,木槿忍下惧意,提着热水往里走。 没有人不怕摄政王。 虽然摄政王从没做过失仪之事,但他身上散发的凉薄冷峭,令无一人敢与之近身。 金丝楠木框着六道折面的山河秀丽图,隔绝了探向里屋的视线,摄政王淡漠的声音从里传来:“放在外面就可。” 木槿放下热水,却迟迟没走,那道淡漠的声音又问:“还有何事?” “江太医让奴婢将外敷的药膏给您。” “进来。” 终于进到里面,木槿想看陛下一眼,却又不敢,直到她将药膏递给顾弄潮时,才匆匆往床榻上瞥去。 陛下明显烧得神志不清,正拽着摄政王的衣袍含糊地喊“母妃”。 木槿:“” 她很想再看看摄政王是个什么表情,但那位已经接了药膏,冷声叫她退下。 木槿硬着头皮道:“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叨扰王爷实在不该。” 顾弄潮重复了声:“出去。” 木槿实在不放心将陛下交给摄政王,但淫威当前,她一个小小宫女无可奈何,只得劝慰自己摄政王已经不是第一次侍疾了,上次陛下吐血,惊动宫闱,也是摄政王衣不解带守在旁边。 躬身告退时,木槿走得极慢,在出屏风前,再次匆匆看了眼里面。 摄政王已转过头去,将陛下头上搭的帕子翻了个面,他低垂的眉眼中,有种晦涩的柔和,任由陛下将他的衣袍攥得皱巴巴,也并没任何阻止的意图。 这副景象看得木槿心觉异样,可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多。 寝殿内再无旁人,顾弄潮才去将热水提进来,将巾帕浸湿拧干后,抬起那只瓷白透红的手臂一点点擦拭,又擦了脖颈,当去解言霁的革带时,陷入梦魇中的人异常地反抗起来,口中喊着“滚开”。 但毕竟生着病,反抗也没多大力气,轻易就被顾弄潮制服住了。 衣领敞开,顾弄潮看到言霁身上痕迹两天了也没消散分毫,说一句身娇体贵,丝毫不为过,常人哪有这般敏感。 顾弄潮帮他擦完,又用掌腹搓热药酒,一寸寸抹在瓷白的皮肤上,言霁挣了一会儿后就脱了力,头发散乱地铺了一枕头,死鱼一样瘫着不再动,只用鼻子细细抽着气。 言霁在哭。 顾弄潮停了手,沉默下,听到言霁又梦呓地开始喊:“母妃、母妃。” “母妃,我会救你出去的,你等等我。” 顾弄潮眸色冷下,将他翻了个身,搓散药酒抹在光洁莹润的背上,不过一会儿,言霁又开始乱动,为了让他乖些,顾弄潮随口应着:“先抹药,再等你。” 言霁不动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渐渐清浅。 等顾弄潮抹完药酒,将他翻回来捂进被褥里时,才发现言霁已经睡着了,脸上湿漉漉的,紧闭的眼尾绯红,搭在额头上的帕子也掉了旁边。 顾弄潮净了手,拿起帕子重新用热水浸湿拧干,搭在言霁头上,起身去拿药膏时,发现言霁又不动声色地攥着了他的衣袍。 顾弄潮扯了扯,这次并没将自己的衣服扯不来,想到接下来的事,怕将言霁弄醒,不然又会一通折腾。 他只好竭力伸长手去拿斗柜上放着的药膏,连带着将言霁也从被子里扯不来一些,才终于够到。 坐回床边,握着药膏一时有些犹豫,从这两天言霁的态度,他自然清楚之前发生的不过黄粱一梦,言霁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这种情形下,给他上药他会生气吧。 但如今言霁烧得神志不清,顾弄潮也不可能让别人代劳。 不过是落个猥亵天子的罪名而已,更过分的不都已经发生了吗。 顾弄潮自嘲地想完,掀开被子,打开药膏抹在手上,动作轻柔,细细涂抹。 强自定下纷扰的思绪,发现果然肿了。 他当晚应该克制住诱惑,至少节制些。 或者昨日来时不光是命人将要送进来,而是亲自监督言霁上好药,如此,也不至于病得这么重。 思索时,手上的动作重了些,言霁拧了下眉,迷茫地睁开了眼,看着床帐半晌后,终于被疼痛感唤回了神,动了动眼珠子往下瞟去,顾弄潮正好收回手,将被子重新替他盖上,拿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动作斯娴,神态平静,丝毫没任何不适当的自觉。 言霁红着眼眶瞪着顾弄潮,顾弄潮擦完手,淡淡地回视他,说道:“若陛下觉得生气,臣任君处置。” “你”怒气冲冲的质问到嘴边时,却溢出了一丝哭腔,言霁深呼吸了口气,续道,“你跪下!” 顾弄潮愣了下。 他已经许久没朝人跪过了,见言霁仍死死瞪着他,撩起衣摆正要下跪,膝盖弯到一半时,嘹亮的巴掌声响起,言霁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做起,甩出去的手落回,而顾弄潮后知后觉才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顾弄潮直起身,抬起手背擦了下破口的嘴角,冷淡地勾了勾唇,挑眉问:“解气了?” “不解气。”言霁胸口剧烈起伏了瞬,撑着床的手肘一软,往下倒了些,又勉力撑住身体,另一手指着房门,“滚出去。” 顾弄潮没滚,言霁反被他倾身压在榻上,床榻发出沉闷的响动,凛冽气势扑面袭来,言霁挣了挣手,但生病中的人能动用的力气面对顾弄潮来说,无疑蚍蜉撼树。 周围都是药酒和顾弄潮的气息,言霁赤红着眼吼道:“放肆!” “陛下不会天真地以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真的能翻篇?”顾弄潮的唇轻轻擦过言霁的耳廓,一声嘲讽的笑声钻进耳中,“本王若不许?” 言霁从顾弄潮身上察觉到久违的危险,是如饥肠辘辘的野狼盯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一样的侵掠感。 言霁被迫抬起头,静静看着顾弄潮,提醒道:“朕还烧着。” 压了几日的怒火此刻得到倾泻,顾弄潮并没因此放过言霁,附耳说了一句,言霁骤然握紧了拳。 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紧绷的气氛,木槿端着药在门外道:“王爷,药熬好了,是不是该叫陛下起来喝了再睡?” 看了眼背脊紧绷的皇帝陛下,顾弄潮仁慈地饶过了他,直起身道:“进来。” 木槿进去时,发现陛下已经醒了,脸上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端着托盘走过去,跪坐在床边道:“陛下现下感觉可好些了?” “好些了。” 托盘里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和一盘甜糕,言霁瞥过,探出手去端药碗,在手指伸过来的那刻,木槿清晰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乌青,惊讶下正要寻问陛下是怎么弄的,摄政王已率先接过药碗,那只手腕也缩了回去。 气氛一直有些凝滞,言霁盯着顾弄潮:“朕自己有手。” “臣伺候陛下喝药。” 顾弄潮对言霁脸上分明的抗拒视若无睹,吹凉汤勺里的药汤,递到言霁嘴边,言霁嘴唇紧抿,并不想喝,顾弄潮放下汤勺,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陛下想臣当着您贴身宫婢的面,对陛下不敬吗?” 重新盛了一勺喂到嘴边,言霁抿直的唇缝变成曲线,面无表情地张嘴喝下。 喝完,一直缩在旁边假装不存在的木槿将碟子递上去,问他:“陛下,吃点甜糕解苦吧?” “不要,朕困了。”言霁躺回床上,拉过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木槿无奈地收好碗碟,对上顾弄潮,恭敬有加道:“陛下既已无碍,王爷要不也出去歇歇,偏殿已为王爷备好房。” 顾弄潮没了理由再留,随木槿起身出了天子寝居,却并没有去偏殿,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宫。 “摄政王事务缠身,能抽出大半天时间为陛下侍疾,真是难能可贵。” 德喜正跪在地上,将承明宫里的事禀给太后,他本就因是从太后宫里调遣去伺候陛下的,而不被看重。如今太后听说皇帝生病,驾临承明宫向德喜询问情况,德喜不敢不回的同时,还得小心谨慎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他战战兢兢地将摄政王夸了遍,却见太后的神态并没得到舒展,反而越发低沉,涂着蔻丹的指甲一下下敲着座椅扶手,神色难明。 德喜也是混迹宫中的老人了,带过的几个徒弟都说太后是宫里待奴才们最友善的主子,只有他总觉得,太后给人一种很薄情的感觉。 只有面对摄政王,她的亲弟弟,才会展露真实的内里。 可这次例外,周围的气温都似寒了一度,德喜慢慢住了嘴,伏在地上不敢再多嘴。 “陛下既已歇下,哀家改日再来探视。”小太监扶着太后走到门口,她蓦地停下,散漫地垂着眼帘,侧过头温声对德喜吩咐,“哀家带来的燕窝,记得给陛下喝了。” “是。” 送走太后,德喜还处在恍惚状态,就听见身后有几个小宫女正凑在一起,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着:“太后看着又年轻又漂亮,为人还这般和善。” “太后经常给陛下宫里送东西,对陛下也很好呢。” 第73章 这场热病来得快, 去得慢,言霁病了快一旬,才稍有好转。 而这一旬内, 他都称病没去上朝, 奏折倒是依然在往他宫里递,闲来无事言霁也会翻看一些, 知道了隐匿在京城的百余叛贼皆已捕获,摄政王在此过程中受了伤,至于伤势如何, 并没写在奏折上。 也难怪,递到承明宫的折子要比往日多了许些。 更多报上来的是有关康乐的踪迹, 近乎每个州县的刺史, 都上报过他们辖区疑是出现形似康乐郡主之人,有的两地甚至相隔千里, 却是同一天上书奏折。 通缉令发下,整个大崇都因康乐的叛逃而草木皆兵。 毕竟,这是名在逃的一级朝廷重罪犯。 这日醒来, 沉重疲累多日的身体终于松快了些, 言霁听着外屋放轻的脚步声, 没有摇铃使唤,静静看了会儿床帐,又闭上眼浅眠, 希望能再赖过一个早朝。 到了巳时, 宫人小声叫言霁起来,言霁见实在躺不下去, 只能睁开眼, 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擦脸。 这时, 薛迟桉快步跑了进来,朝气蓬勃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神秘兮兮地拉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前两日,薛迟桉听说言霁生病,没结课就赶了回来,为了让言霁休息好,都是薛迟桉一直偷偷在帮言霁批折子,此时眼底都还存着青黛,被脸上的笑容掩去了些。 “是有什么喜事吗?” 走到御花园,找了个凉亭坐下,言霁方才开口问道。 “这次大考,我夺榜首了!”薛迟桉睁着清亮明净的眼望着言霁,一副讨要夸赞的模样。 言霁微微一愣,他不是记得上次薛迟桉还垂头丧气地跟他说,因为时间不多,他答题很急,发挥不好吗? 原来发挥不好,就是“仅仅”夺了个太学院榜首? 言霁:“=_=?” 薛迟桉敛下笑容,抿嘴忐忑道:“陛下,我能不能讨一个恩典。” 言霁问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薛迟桉顿了下,用很低的声音道,“去一趟岭南。” “你去那做”言霁记起来,薛迟桉的家人就是因穆王府获罪而被发配到岭南去的。 最终,言霁答应了这事,让他需要什么去找德喜安排,心里还琢磨着让影七暗中护送他,薛迟桉轻轻“嗯”了声,忽然问道:“陛下,若是一个人对你有所欺瞒,得知真相,你会宽恕他吗?”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柳枝间泄下,园中百花争妍,春色满目,言霁收回目光,定定看着薛迟桉道:“不会。” 欺瞒有大有小,但他心胸不宽,定然不会轻易饶恕- 在病好全的一个晴日,言霁打算去趟金佛寺,见一见母妃,顺便为她供些香火。 对外,不能直说是去拜祭生母,朝廷上,言霁对百官的说法是,登基一年有余,想要去皇陵祭奠先祖,顺便看看皇陵是否需要修缮。 这个理由顺理成章,礼部批复,护卫军护航,随行之众百余人,繁琐的流程走下去,待到出宫那天已是三日后,也是钦天监特地测算过的吉日,宜祭拜。 风和日丽,黄伞开道,京街行人纷纷避让,浩浩荡荡到了皇陵,言霁穿着繁重的衮龙袍被扶下马车,正望着恢弘冷沉的陵墓大门时,守陵人上前叩拜,得到吩咐起身后,在左前方引路,带言霁往里走。 守陵人道:“近些年皇陵并无破损,每年拨来维护上花销的就已足够,正巧今日摄政王也与户部的人来清算账目,就在陵园内,陛下可要先到那边去?” “不必。”言霁没有犹豫就拒绝了,让手底下的人都是一愣,守陵人虽避世已久,但也看出来当今皇帝与摄政王似乎不睦,止了嘴,说起别的事。 先为开山先祖上了香,再一一拜过几位先祖的陵墓,最后走到崇玄宗的陵墓前,言霁从木槿手里接过香点上,插进香炉,撩起衣摆跪下时,身后乌泱泱的一众人也跟着跪地俯身。 墓碑上刻着里面埋葬的皇帝一生殊荣,言霁一字一句认真看过,在场一时鸦雀无声,萧风吹过道荫,长明灯摇曳,皇帝不起,无人敢抬头。 言霁跪了很久,他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意念,那么父皇此刻必然正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吧。 生前,崇玄宗没骂过他一句,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 为了让他死后能骂个痛快,言霁自罚般地跪到下午,日头西落,木槿轻声唤他时,才回过神,伸手让内侍扶起身。 意料之中的,膝盖麻痹酸软,言霁站了会儿没动,否则等会定要摔跟头。木槿看出情况,为了皇帝的面子着想,朝下面跟着的人道:“陛下感怀先帝情切,想独自待会儿,大家先到外面等着吧。” “是。” 待人走完后,木槿本想留下来扶一扶陛下,可她若单独留下来,又显得有些可疑,毕竟刚说出去的理由是陛下想要独自待会儿,纠结时,言霁对她道:“你也出去吧。” 木槿犹犹豫豫,终是走了。 这一面陵园彻底没了人,言霁动了动脚,皱着眉嘶了口气,这次惩罚应该够让父皇满意了吧? 他一瘸一拐往石围边走,想靠着休息下,可没走两步,膝盖一软,又摔坐在地上,爬了下,没爬起来,言霁无语望天,天没望到,望到一张俊逸翛然的脸。 冰冷对视,顾弄潮朝他伸手,言霁撇过头,没撇对方向,再次望向了父皇的陵墓。 还没来得及心生罪恶,身体一轻,言霁被腾空抱了起来。 无处着力的感觉让言霁下意识地去抓点什么,刚攀上顾弄潮的肩,言霁像是被灼烫到,立刻又放开,脸上隐现愠怒之色,喊道:“放开朕!” “你再大声点,护卫军就进来了。” 被一句掐准软肋,言霁果真闭了嘴。 顾弄潮将他放在石围上,卷起裤脚,两个膝盖果然已经淤青。 跟着顾弄潮一起过来的梅无香见状将化淤止血的药膏递上,敷上时言霁疼得瑟缩,目光不小心越过顾弄潮的肩,又看到了父皇的陵墓。 虽然最开始他是因为莫名其妙预知到未来惨死的结局,才向顾弄潮示弱顺从,在察觉自己的心意,也做过引诱顾弄潮保全自己的事,但后来,他明明已经拿到权势,有了虎符,也依然依然跟顾弄潮媾合,甚至还是主动的。 而他始终也看不清顾弄潮,原本他以为顾弄潮或许也喜欢自己,但那些画,让他产生怀疑。 药膏还没搓散,言霁便去推顾弄潮,身体颤抖道:“别碰我!” 顾弄潮抓住没收回去的手,这次并没向上次一样将言霁弄疼,他紧盯着红着眼眶的天子,问道:“你在跟崇玄宗忏悔什么?” “一直以来不都是你主动的吗?” 言霁受不住顾弄潮在父皇的陵羽<<西@&整墓前说这些,他厉声喝道:“闭嘴!” 抽出手又要掌掴这个口出狂言之人,这次,顾弄潮并没让言霁得逞,手腕再次被抓住,顾弄潮俯身咬住言霁的唇,为了避开,言霁往空无一物的身后倒,被顾弄潮及时搂住腰,逃不脱,也挣不开。 言霁侧开脸,反而被挟住了下巴。 顾弄潮似乎就非得当着他父皇的面,折辱他。 言霁发狠地将顾弄潮咬到出血,满口血腥时,终于被松开,顾弄潮的眼睑赤红,里面暴戾的情绪缓缓压下,在言霁想走时,再次将他压回去,言霁以为他还要来,正要喝斥,却见顾弄潮仅仅只是蹲下身,揉散敷在膝盖上的药膏。 动作跟刚才的吻截然不同,堪称温柔,酸软感渐渐酥软,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怀疑是幻听,顾弄潮甚至跟他说了句:“抱歉。” 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顾弄潮突变的态度,他看到顾弄潮嘴角的鲜血,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唇,也是满手的血。 衣摆重新被放下后,顾弄潮拿出手帕将言霁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在漫长的静默后,说道:“你如果觉得放纵自己的欲望是种罪恶,我便陪你一起忏悔。” “你不觉得罪恶吗?”为了未来的那个我,回到如今却并没有按照你的目标将我杀死,且还饱受着白华咒的折磨,耽于现状的你,不觉得罪恶吗? 顾弄潮看着言霁,渐落下的夕阳照在他眼底,出现一种诡谲绚丽的色泽。 他说道:“我并不觉得罪恶。” 言霁撇过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近乎逃脱似地转移话题:“你来皇陵做什么?清算账目只用户部的人来就可,费不着摄政王屈尊大驾吧?” “我来看看陛下陵寝的修建进度。” 顾弄潮答得含糊,言霁听罢想笑,他初春刚拿到母妃骸骨,才下令工匠加快这项工程,顾弄潮就这么等不及,为他盘算起死后葬处了? 那一声笑被顾弄潮听进耳里,意识到言霁误会了,解释道:“我让工匠扩宽了主墓室的空间,以双人合葬的规格来。” 言霁狐疑:“你要让我纳后?” 皇陵的合葬规格是为帝后专门设置,但极少数的皇帝愿意与皇后合葬,因为若是并不是死在一天,后面主墓室还得被打开一次,不少人都忌讳这个。所以皇后的墓室大多被安排在东西耳室,言霁原本也是如此安排的。 还没来得及呵责顾弄潮越俎代庖,权利大得连他死后葬所都要插手,就听顾弄潮说道:“多出的空间,是给我自己留的。” 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连朕的皇陵都要占为己有?!” 顾弄潮这是确定要造反了吗? 感情合葬是为了他以后的王妃? 言霁气得头晕目眩:“那我躺哪?” 顾弄潮握着言霁的手,轻声道:“陛下自是躺我旁边。” 言霁逐渐意识到顾弄潮的意思,顾弄潮是想,与他合葬? “你问过我的意愿了吗?”言霁抿着嘴,冷下脸色,“想过文武百官会如何看待,史官会如何记载没?” 顾弄潮并不在意的模样:“本王争了这么久的权,自然可以让他们统统闭嘴,也能让陛下,就算不愿,也不得不接受。” 确实,他的陵墓遭此改动,却无一人知会他,连无影卫都能被瞒过,顾弄潮还真是手眼通天。 膝盖好些了,言霁不想再多停留,径直往外走,顾弄潮并没有跟言霁一同,依然站在崇玄宗的陵墓前,望着那道衮龙袍消失在视野。 回到马车上,发现坐垫上也放了一支药膏,想必是木槿偷偷送上来的,言霁撩起簟卷,从四方窗口看见木槿正在跟护卫军里的一名侍卫说话,站得隔了三步远,脸上隐现红晕,并一直将头垂得很低。 言霁喊了声:“木槿。” 声音传过去,木槿慌忙地抬头看来,匆匆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便朝辇毂这边小跑着过来,抬起头望向言霁:“陛下怎么了?” 言霁扬了扬那支药膏:“这是你放在里面的吗?” 木槿应道:“药膏是奴婢找护卫军的人拿的,就是刚刚跟奴婢说话那人,奴婢提前试过,没有问题,陛下先用着,等回了宫,奴婢再去请御医来。” “他就是你说的那位青梅竹马的侍卫?” 言霁话题转得太快,木槿下意识地点头,点完反应过来被套了话,脸色更红了些,嗫嚅道:“他叫陈轩,不久前刚升职去了护卫军。” “这么快又升职了,看来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言霁笑着调侃,“你是为了他,才爆发出那么大的魄力,去反抗廖平的?” 女儿家秘而不宣的心事被戳破,木槿的脸越来越红,羞躁地想要钻进地缝里。又听言霁放低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问她,“你穿那件嫁衣给他看了没?” “没、没”木槿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嫁衣是该、娶亲那天,穿给对方看的吧,怎可越过了流程,若他最后无心,奴婢岂不是害得他,不好再娶旁人。” “瞧着你机灵,怎么在这事上反倒这般木讷?”言霁嫌弃得想即刻就把木槿嫁出去,意识到言霁又要提她的婚事,木槿先发制人:“陛下答应过奴婢,等陛下及冠,再说这个。” 言霁放下簟卷前,目光越过辇车边的内侍,看向刚刚跟木槿说话那名男子,就算穿着一样的轻铠,也在众人里显得格外突出,腰杆笔直,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有种让人一见就会心生好感的气场。 御辇在夜幕降临前往京中赶,言霁算着距离,途中借口山路颠得他难受,让辇车停下来一次,等辇毂再次出发,车厢里坐着的已经换人了。 言霁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走过僻静的深草,在路口的另一端,看到停放的轿子,以及两名抬轿的黑衣人。 影九的安排一向十分妥当,前往金佛寺的那条路少有人至,清冷幽晖的月光下,轿子停在金佛寺门口,言霁以普通香客的身份朝守门的小沙弥借宿,小沙弥双手合十,登记后领着他往厢房走。 言霁合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一直睁眼到深夜,待到寺庙内再无人走动,他坐起身,将门打开,那两位黑衣人恭敬地低着头,言霁叫他们不必跟着,便朝记忆中放置母妃骨灰的庙堂走去。 寺庙不像别的地方,会一直有守门人,所以此前言霁给母妃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开门的钥匙只有言霁有。 他先是仔细检查门锁有没有被动过,周围是否有破入的痕迹,做完这些才开门进去。 随着门扇被打开,月光一寸寸蔓进屋内,更里面的地方依然隐藏在厚重的黑暗里,言霁摸索到烛台的地方,拿起旁边放置的火折子,将灯点燃,屋内一剎间被暖黄的光晕笼罩。 堂屋正中,放着个木龛,前方立着言霁亲自给母妃做的牌位。言霁先上了香火,又将铜钱纸烧上,翻出巾帕擦拭牌位上落的灰尘,未了,他打开木龛,小心翼翼地取出装骨灰的坛子,仔细擦拭着。 屋内没有坐的地方,言霁膝盖疼,不能久跪,是以只能不敬地坐在蒲团上。他擦完骨灰瓮,突听外面传来响声,起初他没有留意,直到响声接连响起,才放下手上的事,将骨灰放在案台上,起身拿起烛台往外去察看。 屋外什么也没有,正在言霁疑惑返回时,乍然听见屋内响起一道刺耳的破碎声,伴随着受惊的猫叫声,在静谧的黑暗异常响亮。 言霁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只炸毛的黑猫从他脚边闪电般窜过,眨眼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烛光晃动,照亮屋内破碎一地的骨灰瓮,瓷片与骨灰溅碎得各处都是,言霁近乎木僵地走进去,放下烛台,双手去拢洒在地上的骨灰。 手掌被尖锐的瓷片划破,言霁犹然不觉,直到发生拢回的骨灰没有装置的东西,才醒神叫人。 影五一向是他一唤就会悄无声息出现身边的人。 言霁吩咐:“去找个坛子,不要能摔碎的。” 影五迟迟未动,言霁抬起头,露出一双濒临崩溃的赤红眼眶:“为何不动?” “主人,你冷静些,地上这堆并非敦和太后的骨灰。” 言霁茫然低头,隔着一层水雾,那堆灰白色的碎块映入眼眶,他拾起其中一小块放在光下细看,面色越来越黑沉,身体扼制不住地颤栗。 第74章 本已熄灯的摄政王府, 因为皇帝陛下的到来,再次灯火通明,侍从接连被从屋内叫醒, 匆匆出去迎接。 陛下的脸色十分难看, 递上的热茶他看也没看,就连吴老都因陛下显而易见的怒火不知所措地侯在一旁。 最后, 终是吴老先开口问:“陛下,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言霁动了动眼珠,定定看他:“顾弄潮呢?”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直呼王爷名讳, 吴老无声落了滴汗,应道:“已经叫人去唤了, 快来了。” 屋外跪了大片奴仆, 是因叩拜时言霁并没叫起身,所以他们只能一直跪着, 当顾弄潮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言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剔骨的, 毫无生气。 “怎么回事?”顾弄潮看向吴老。 吴老见顾弄潮来, 悄悄松了口气, 这次可不像以往陛下闹脾气的时候,他千真万确感觉到陛下动了怒。毕竟是手握强权的皇帝,一怒下, 保不齐摄政王府就血流百里, 吴老战战兢兢的,小声回道:“不知, 陛下从头只说过叫王爷过来。” 顾弄潮以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独自进到屋内, 还没说话,盛着滚烫茶水的杯盏便猛地朝他砸来,顾弄潮避开一步,依然有茶水溅在身上。 言霁紧紧盯着他,哑声道:“敦和太后的骨灰,是你弄走的?” “不见了?”顾弄潮的反应很淡,淡得言霁快要冲脱桎梏的火气都被浇灭了些,言霁沉沉缓和了下呼吸,说道:“你不知道?” 顾弄潮:“我若说不知道呢?” 顾弄潮没必要骗他,以顾弄潮如今的声望,就算当着他的面将敦和太后的骨灰洒了,满朝文武也不敢有意义,更别说言霁是否能阻止。 见他如此说,言霁逐渐冷静了下来。 顾弄潮又问他:“骨灰被盗走了?” “不用你管。”言霁遽然站起身,擦过顾弄潮的肩大步往外走,他急着去调查清楚这事,刚在金佛寺时,为了不让替他留在宫里的影九暴露,他并没有将寺里的人召集起一一问询,如今,大理寺卿已经等在王府外,他得带着这些人再回金佛寺一趟。 临跨门而出时,顾弄潮在他身后道:“你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 言霁偏过头,初升的霞光照着他莹白如玉的侧脸,带着哂笑问:“究竟是帮朕,还是帮你心中那人?” 顾弄潮定在原地,看着言霁的身影逐渐走远,仿佛再也抓不住。 在那道身影快要彻底消失之际,顾弄潮说道:“会取走并且有能力取走敦和太后骨灰之人,屈指可数,你不妨仔细想想,谁有这个嫌疑。” 出了府门,大理寺卿跪地问安,敬小慎微地伏着身,言霁扫了他一眼,想起大理寺卿似乎也是顾弄潮手下幕僚的门生,顿觉一阵烦躁,所以即使不让顾弄潮插手,这件事依然逃不过顾弄潮的掌控。 万一真是顾弄潮命人盗走的骨灰,这种情况下,岂不是会害得无辜之人卷入。 毕竟顾弄潮都能做出将未央宫烧毁的事,单单只是因为他总是偷偷藏在未央宫,未尝做不出将他母妃骨灰盗走的事。 顾弄潮不就是,要逼着他当个心无慰籍,铁血无情的人么。 沉默片刻,在大理寺卿将身体伏得越来越低时,终于开口叫他起来。 大致说完情况,言霁命大理寺卿带人去金佛寺调查线索,而他并没跟去,让车夫调转马头,去了飞鹤楼。 京中的风声向来瞒不住,想必等天彻底亮了,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敦和太后的骨灰被盗一事,包括真正偷盗走母妃骨灰的那人,在此那人未有动作前,他得掌握先机。 有嫌疑的人不少,康乐,太后,顾弄潮,乞伏南盘 还有风灵衣。 一大早,飞鹤楼还并没开门,街上亦是行人萧条,穿街吹过的晨风卷起路上的尘灰,金黄色的朝霞一点点在天际吐露,将云朵也蔓上了金红霞光。 嘭嘭的敲门声激烈急促,打破了当下安宁,一直敲了许久,对面楼里都有小二开门探头来看,飞鹤楼才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 “谁啊!” 老鸨打着哈欠嘟囔抱怨的声音先一步传出,待门彻底被打开,满脸怒气地狠狠剜了眼敲门的侍从,这次将眼刀横向后面的人,也就是始作俑者。 不过只一眼,她便立刻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哆嗦着身子道;“小人不知陛下大驾” “让开。” 头顶的声音凉薄淡漠,老鸨一时没听清,还没来得及问,眼底就见以金线绣着祥云腾龙纹的衣摆拂过她的手背,往里去了。 禁卫军将她的楼层层包围了起来。 又来?!! 老鸨心脏梗塞,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言霁径直上到三楼,朝身后的侍卫招手,侍卫上前一脚将门踹开,碎木迸溅中,言霁进到屋内,抬眼一扫,里面空无一人。 布设都样样齐全,也并没有临时逃走的迹象,正在言霁收回视线转身时,赫然看见风灵衣正站在门外,笑吟吟地扫过满地残骸,问道:“陛下这是作何?” 没逃走? 言霁静静盯着风灵衣看了片刻,风灵衣周身带着股潮湿的水汽,像是刚刚沐浴完,披散的黑发柔软地垂在身后,一如既往的艳烈红衣,绯若朝霞。 此时,带人搜查飞鹤楼的护卫军统领踏着木梯上来,拱手向言霁禀报道:“陛下,楼内并没搜到任何可疑物品。” 风灵衣挑了挑眉:“嗯?” 言霁深吸一口晨时冷冽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风灵衣,如果是你拿走的,朕希望你能在还没酿成祸端前还回来,否则,朕必不轻饶,就算你是” 风灵衣眼中浮现疑惑:“陛下在说什么?” 言霁懒得跟他斡旋,既然这里找不到,他还得去下一处,临走时,风灵衣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腿受伤了?” 是膝盖,一晚的奔波,膝盖又开始作痛,但言霁并没上心,扯回自己的手,瞥了风灵衣一眼后,带着一众侍卫下了楼。 在离开飞鹤楼时,对护卫军统领道:“派人盯着飞鹤楼,特别是风灵衣的动向。” “是!” 车驾行远,楼外围着看热闹的行人此时也都散去,五楼一扇窗被推开,风灵衣抱臂倚着窗棱,清浅的眸色微微转动,老鸨在他身后道:“灵衣啊,要不收手吧,这样闹下去,可是杀头之罪。” 老鸨的劝告里藏着未散的惧意,没人在直面天子怒火后,还能淡然自若,除了风灵衣。 风灵衣笑了笑,回眸看她。 “我得在离开前,将陛下身边的隐患,都清理了才行。”毕竟,这是姒遥姐姐唯一的嘱托。 他沉吟片刻后,低低笑着道:“前些日来飞鹤楼找我那小孩,穿着太学院青衿装的那个,可以联系了。”- 忙碌一天,回到承明宫,言霁依然一无所获。 大理寺卿查过金佛寺,递进宫的消息也是“目前并无任何线索”,气得言霁在拿到折子时,想要革了他的职。 都是废物! 他当皇帝是个废物也就罢了,手底下的这些人怎么也能这么废,没了顾弄潮,大崇还有指望吗? 言霁累得摊平躺在软塌上,任由木槿给他饱受摧残的膝盖上药,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木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陛下从皇陵回来,天还没亮就又匆匆出了宫,并且什么人也没带,再回来时,就是一脸颓废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嘴询问,但见陛下难过,心里也跟着生疼,擦完药后,寻了个开心的话题说起:“陛下又去王府看傅袅姑娘的吗,她现下身体可好些了?” 言霁气若游丝地回:“好些了。” 木槿:“” 这语气,确定傅袅姑娘真的好些了吗? 她硬着头皮道:“奴婢算着日子,大概下个月立夏后,姑娘就该生了,真是个好日子。” 说到这,言霁终于提起些精神。 其实傅袅的状态并不好,言霁遣人送了不少补品,还专门派了个御厨过去照料傅袅的饮食,依然没得好转,似乎从上次一病后,她就日渐失了生机。 木槿并不知这些,还在说着:“姑娘不是让陛下给那还未出世的孩子起名么,陛下可想要了起个什么名字?” “尚没想好。”言霁答着,却想着另一事,他明日下朝后,得偷偷去太后宫里一趟- 摄政王府,顾弄潮睹见墙角放着的画筒,是之前他整理出来打算烧掉的,但因启王之事没得空闲,一直搁置角落,这会儿看见,终于想起那些画还没处理,他一卷卷拾起来抱在怀里,让人取了炭盆过来,神色淡泊地在院子里一幅幅烧了个干净。 只专注当下就好。 烧完顾弄潮换下衣服,沐浴出来,并没熄灯歇下。 他行至案台前,打算再将今日递来的奏折翻看遍,确定并无遗漏后,又记下明日朝堂上要与群臣商议之事,搁笔时目光在白玉笔托上凝住,蹙了下眉。 白玉上有一道不甚明晰的裂缝,白日看并没察觉,但夜里灯光的照射下,那道裂缝明显了不少。 “吴老。” 顾弄潮对外唤了声,吴老听闻推门进来,收敛眉眼不往里看。 顾弄潮问他:“今日这间屋,可有人进来过。” “并无人进过。”吴老刚答完,想起什么,又续道,“不过半月前,陛下来过这座院子。” 迟迟没得回应,吴老这才抬眼看去,顾弄潮穿着雪色衣袍正端看着白玉笔托,羽睫压下,眸子如晕染的浓墨的湖泊,深不见底。 “下去吧。” 吴老应声退下。 摄政王屋内的灯火一直亮到后半夜,吴老见王爷迟迟未睡,便也守在屋外不敢去歇息,等到烛光熄灭后,吴老松了口气,安排守夜的人,这才离开。 凉凉月光静洒在案台上,照着上面放置着的一幅刚作完的画- 言霁用了一晚上策划明天该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永寿宫,由于想得过于专注,导致后面越来越焦虑,彻底失了眠,一直到天亮,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被德喜叫起来时,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身体沉重得犹如四肢被灌了铅,每动一下都觉受罪。 想罢朝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德喜在床头唤他第五声时,言霁颤巍巍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朕病了,今日免朝。” 德喜忧愁道:“陛下五日前才病好,这么快就又病的话,恐怕会引起群臣非议。” 言霁:“” 他恍惚地看着床顶的帐子,眼皮再次慢慢阖上,临到剩一条缝的时候,德喜又开始唤魂:“陛下、陛下、陛下” “闭嘴” 眼睫颤了颤,言霁不得不再次睁开眼,德喜见此赶忙说道:“朝臣们都在外等了一炷香了,陛下怎么也得起了。” “真的、病了。” 德喜:“那奴婢去请御医?” 言霁睁着没睡醒的迷离双眼瞪他,蠢奴才,都看不出这是借口吗? 他也并非不想起,可他今天得去永寿宫干番大事,若是没睡够提不起精神,被顾涟漪发现,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折。 德喜眼看着陛下又将眼闭上了,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外面的人开始催:“德喜公公,陛下还未起吗?” 要说陛下赖床,岂不有失天子颜面,陛下还如何在群臣间立足。 德喜咳了咳,稳下焦急的声音,朝外面道:“陛下现下不太舒服,稍晚点就来。” 说完,德喜转至床头,又开始唤,然而这次言霁无论说什么也不睁眼了,似乎打定主意要罢朝。 正在德喜急得快哭时,一声通报传进殿中,德喜听到来人是何人后,又是慌张又是喜悦,放下床帏到外间迎接,顾弄潮轻飘飘睹了德喜一眼,问道:“陛下呢?” “还、还在里面。”德喜忧虑道,“陛下说身体不适,奴婢担忧可是前阵子的烧还没退干净,正要去请御医来看看。” 顾弄潮点了点头,往里屋走去。 床帏落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能听见清浅平稳的呼吸,不似发烧之人那般沉重。 顾弄潮将帐子拉开,皇帝睡容安详,脸色红润莹亮,只眼底留有几分青黛之色,看上去略有些疲惫。 “陛下,朝臣们正侯在太平殿外,不少老臣腿脚不好,也跟着站了许久,你是否该起了?” 言霁觉得耳边吵得厉害,他拉过被子,将耳朵连脸一同遮住。 下一刻,被子被人大力扯开,冷气钻进衣领,言霁被冻得总算再次睁开眼,怨念地看着站在他床边的摄政王。 真是好大的胆子。 顾弄潮直接命人将言霁扶起来给他穿衣服,言霁反抗不得,承明宫的宫女们亦不敢不从摄政王的命令,战战兢兢地上前将一脸死气的陛下扶起来,喂了茶水漱口,便又摆弄他的手给他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皇帝冕服十分繁重,里面穿上两件后,才在外面穿上皇袍,镶宝嵌金的腰带一捏一束,腰身凸显的同时,言霁被迫憋直了腰。 用湿帕子给他擦脸的宫女同时收回手,言霁被扶、抑或是说被挟持着走到镜台前,开始束发。 当沉甸甸的冕旒戴在头上后,言霁彻底清醒了。 他实在有气无力,连站起身都觉得费力,德喜刚要迭矩重规差人将陛下扶上步辇,就见摄政王率先一步,勾着陛下的腿弯,一把将人抱起。 德喜:“!!!” “王爷、王爷,您当心!”摄政王步履如风,大概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副慢吞吞伺候皇帝的模样,德喜满脸汗追在后面,怕摄政王一生气,就把陛下给摔了。 言霁还没来得及从混沌的大脑反应过来顾弄潮的不敬之举,就被裹挟清苦药香的温暖怀抱给包围,等他慢半拍喝斥“放下朕”时,已经到了步辇前,顾弄潮依言将他放进软靠里。 生气都生晚了。 果然不应该那么晚睡。 现在再去降罪顾弄潮未免显得太过突兀多余,言霁撇过头,放空神识,宽慰自己至少没有费力走这么远的路,就当骑了个会动的座驾吧。 从龙门进去时,言霁不得不下来自己走,一声传报,文武百官自两侧贯入金殿,言霁恹恹地坐在龙椅上,当一个每个朝廷都会需要的吉祥物。 今日讨论的是关于敦和太后骨灰被盗一事,大理寺卿详细说了昨日他调查金佛寺的过程,以及一些可疑的地方,列出一串知情人的名单,言霁提起所剩无几的精神听下来,并无任何有用信息,那些名单上的人,根本不可能查到祸首。 此事在朝廷上讨论多久也无益,上朝的时间十分宝贵,几位朝臣发表自己的看法后,就有说起下一件事,是关于康乐郡主的。 有确切的消息报上来,说康乐郡主潜藏在京畿。 之所以这次康乐露了行踪,是因为她去收了齐王暴尸于绝命崖上的尸骸,被一直守在暗处的暗卫盯上,不过康乐也是个警惕的人,她几近周转,等暗卫追上去时,才发现跟丢了人。 他们不知何时,跟着的变成了跟康乐穿着一样衣服的死士,死士一被追上,就吞了毒。 如今,言霁没再动用康乐布设的那条商路,因为如果康乐想借此报复他,没人比她更了解那条商路的运营流程,要在其中动手脚再简单不过。 而现在这条商路的所有盈利都已经充入国库,维持着大崇每日运作,朝臣商量的主要便是这事,户部算出,若是这条商脉挺太久,会影响边塞的军防。 暂时并不会显现影响,可一旦时间久了,弊端就会一一浮现,届时边塞出现状况,敌军乘虚而入,便是国之忧患。 商脉不能停太久,所以,康乐必须得尽快处之。 顾弄潮沉思片刻,安排屠恭里率军十六卫秘密地毯上搜罗康乐的下落,又安排禁卫军加强皇宫内禁的巡逻。 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一直没再动用过皇城军,莫非皇城军真的有内鬼? 撑到下朝,等朝臣一走,言霁立刻瘫软在龙椅上,缓了许久,发现顾弄潮还站在下面,一瞬间恢复冰冷表情,板着脸问道:“皇叔可还有什么事要禀吗?” 任谁都能看得出今日皇帝确实没睡醒,脸上的疲惫怎么也盖不住,顾弄潮的目光在他苍白干燥的嘴唇上流连了下,说道:“臣有一物献给陛下。” “不要。”言霁想也没想,站起身甩了下袖子,神色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反正你就算赠给我的东西,实际上也并不是赠给我的。” 就像移走白华,实际上也并不是为他所移,亏他还愧疚了那么久,想方设法去找柔然的巫师。 “陛下为何不问是何物?”顾弄潮话刚说完,就有人堵着两道龙门,言霁不得不转回身,气闷地任由人挟制。 他至今依然,生死被掌握在顾弄潮手上。 顾弄潮不让他走,他就只能待在这里跟顾弄潮耗着。 哪怕顾弄潮将皇城内的兵符给了他,也仅仅是证明他可以直接号召十六卫,可身边的这些侍卫,他一个都动不了。 从木槿说陈轩升任禁卫军时,言霁就明白了,禁卫军也是顾弄潮的势力。 原本皇城军处于中立,现下生了内鬼,他身边的侍从,无论宫外宫内,全都替换成了禁卫军。 言霁重新坐到龙椅上,没好气地问:“皇叔要送朕何物,须得这么大费周章?” 赶紧送,送完他还得去永寿宫。 这会儿顾涟漪正好在礼佛,晚点就没机会了。 言霁盘算着待会要干的大事,见顾弄潮从宫人手中取过一卷画,言霁看着那卷画神色放空。 金殿寂然无声,两侧拱门涌进来的风吹得顾弄潮发丝飞扬,绛红朝服鼓动,他便一直举着那卷画,眸色淡淡,开口道:“这是我” “闭嘴!” 言霁紧握着龙椅扶手,执拗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未来还是现在,我都是同一个我,所以哪怕你将我当作未来的缩影,也心无芥蒂。” 顾弄潮举画的手一顿。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未来与现在这么简单 若真如此简单,他何须忍受折磨这么多年。 顾弄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放柔,轻声问道:“你有芥蒂?” “我只是”言霁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永远都超越不过书里所写的那个,跟顾弄潮旗鼓相当的“言霁”,永远及不上那个“言霁”在顾弄潮心里的重量。 他也永远成为不了那样心狠手辣、当断则断的性格。 明明就算过去和未来,他确实都是一个人,可又觉得,像两个不同的人。 言霁解释不清这种矛盾的感受,比起纠结于此,他更想弄清楚顾弄潮还有什么隐瞒,他不想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在顾弄潮的掌控中。 “如果皇叔将隐瞒的一切告诉我,或许,我就不再芥蒂。”言霁定定看着他,说道:“康乐曾告诉我,白华能引发心底最深的欲望,会在逐渐控制不了的情绪下,会被膨胀到无极的欲望毁灭。” “那么皇叔,促使你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这个欲望,是不是在白华的引诱下,正每日剧增?” 言霁等了很久,顾弄潮迟迟也没回答,他疲惫地往后靠着龙椅,说道:“皇叔请回吧。” 殿门外有个宫人正探头往里看,德喜认出那是太后宫里的人,已经等在外面许久,等着言霁下了逐客令,德喜便凑到顾弄潮身边轻声道:“王爷把这交给奴婢吧,太后想必约了王爷,王爷先去吧。” 顾弄潮的视线从龙椅的方向收了回来,将画给了德喜,说了声“臣告退”,见言霁依然不愿看他,只得起身走了。 言霁兀自出神许久,德喜在侧旁叫他,言霁瞥了他一眼后,视线往下,看到德喜递过来的一卷画。 “这是摄政王刚让奴婢递给陛下的。” 德喜小心翼翼揣摩着陛下的神色,究竟是喜还是不喜,他问道:“要不要展开瞧上一瞧?” 想到在摄政王府见到的那些,言霁的脸色倏忽间沉了下来,他十分抗拒地闭上眼,哑声道:“收起来。” 转言又道:“算了,拿去烧了。” “这”德喜为难地拧着眉,隐晦地问:“被摄政王知道,会不会不太好?” “烧了。” 见言霁斩钉截铁,德喜只好捧着画下去,但到底心有恐慌,怕摄政王知道怪罪,一时同手同脚,下金阶时绊了一脚,画没拿稳甩飞出去,人也殿前失仪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画在金殿明镜般光亮的砖面上滚了几圈,停下后作用力带动得画卷铺展开,言霁听到动静抬眸扫去时,正巧,那幅画映入眼底。 画上的是个少年。 匆匆一瞥时,言霁还以为是当时在摄政王府看到的画被顾弄潮送给了自己,生气前,隐隐察觉似有不同,他不知不觉走到近处,拾起画仔细看着,知道了不同在哪。 画上这个,确实是自己,朱文印落的印泥,是今年。 画里他坐在篱栏边,抱着一只圆润可爱的兔子,眉眼骄恣秾丽,水墨也似有色泽,春光旭日几乎脱出纸面。 德喜在旁边忐忑地问:“陛下,还、还烧么?” 言霁抿了抿唇,合上画卷淡漠道:“一开始不是给朕的,就算之后补上,又有什么意思。” 他将那幅画丢给德喜,没说不烧,也没再说烧。 第75章 太后的永寿宫到底没去成, 言霁刚回承明宫换上轻裘,等着木槿给他在外面披上裼衣,就突闻外面传来喧哗, 叫德喜去看, 片刻后,德喜满是焦急地跑回来, 吁吁喘着气道:“不好了陛下。” 说完又大喘两口气。 言霁仰了下头,木槿将他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扯出理顺,跟着急问:“德喜公公到底怎么了, 你别哽着一口气不说完啊。” “摄政王府”喘够了,德喜续道, “的傅袅姑娘, 要生了!” 言霁抬起眼:“御医不是说下个月吗,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是是难产。” 等言霁到摄政王府时, 卿竹居内外正团团围着不少人,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屋内传出一声声嘶哑的闷哼, 婢女端着热水、或拿着巾帕进进出出, 又有人端着满是红血的水往外跑, 稳婆推开门喊着:“剪刀火烛,快些准备好,再拿几根软绳来。” 话没说完时就又嘭地一声关了门。 言霁在庭院内紧张得心脏悬在嗓子眼,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 没一会儿又看一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木槿站在旁边同样焦虑地拳头抵在手掌心, 站了一个时辰后, 她实在站不住, 跟在忙得脚不沾地的吴老身后,帮着搭了把手。 没人陪着言霁后,言霁越发无措,两眼巡视了圈院子,这等关键时候,竟也没见尚书府的人来,顾弄潮也不知道在哪。 梅无香倒是守在院门外,言霁憋不住凑过去问:“顾弄潮呢?” “今日太后邀了王爷入宫作陪,此时还未回来。”梅无香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对比言霁的神色格外丰富,言霁眉头越拧越紧,问他:“你不紧张吗?” 梅无香疑惑:“属下为何要紧张?” 言霁被问得一滞。 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紧张,你不紧张就显得很无情很异类! 没再理梅无香,言霁又返到屋外开始等,心里默念着“母子平安”。他不想因为自己将傅袅卷入朝廷后,她没能有个好的结局。 在之前言霁都已经打算好,等傅袅月内出来,尊重她的选择在京中给她安置一个宅院,亦或是让她到宫里做个女官,总归在言霁的皇权下,定能给傅袅制造一个舒适圈。 只要傅袅肯放下过往,肯活着。 房门再次被用力推开,稳婆尖锐的叫声刺破苍穹:“孕妇大出血了,快叫医师来,快!” 院内喧哗四起,都在惊慌地喊着“医师在哪,快叫医师”,此前被派来的御医被领着或扯着迅速进了屋,言霁这会儿才勉强定下心神,吩咐守在外面的内侍,让他们再去请宫里的御医,特别要精通妊娠这方面的。 内侍领命快步跑了。 夜幕逐渐四合,里面却没一点动静,卿竹居从最开始的纷乱,到这会儿几乎死寂般安静,只有屋内稳婆一声声扯着嗓子喊“用力”,中途傅袅体力不支晕过了两次,稳婆甚至都出来跟言霁说保不了小的了,但傅袅硬撑着一口气,要将孩子生下来。 明明这孩子的另一个血亲,是她最不愿被提及之人。 宫里的御医来了三名,江逢舟也来了,没等他们朝言霁跪下请安,就被言霁使唤进了屋,房门开了又合,端出来的水,颜色一次比一次深。 傅袅流了很多血。 又过了半个时辰,傅袅凄厉的痛呼声都弱得外面听不见,江逢舟表情堪虞推门出来,跪在发愣的言霁跟前,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里面恐难两安,还请陛下抉择是该” 江逢舟抬头时,看到言霁近乎空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眸失了神采,他一时没忍心说下去,短暂地停顿了下,复提起气正要说完,屋内嘶哑的女音带着浓重哭腔喊道:“陛下、陛下!让他们保小,我要保小。” 明明声音那般虚弱,但这一刻却好似回光返照般,穿透石墙清晰无比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你让他出来看看这秀丽山河,看看朝云暮霞好不好。” “求你了,求求你们,让他出生吧。” “不”言霁喃喃着,“不行,不能让傅袅死,保、保” 那个字迟迟也未能说出口,他怎么能违背一个母亲这般强烈的意愿。 可另一个字,他更无法说出。 正在江逢舟催促他尽快做决定时,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保小。” 颤抖的手指被握在掌心包裹着,言霁循声看向身旁,眼底映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瞬间,灵魂深处的躁动好像也跟着得到了安抚。 顾弄潮依然穿着朝堂时的绛红朝服,压在官帽下的黑发披在身后,带着一种风淡云清的气场,说出的话,没人敢反驳。 卿竹居随着他的到来,短促地安静了瞬,如同时间那在一刻凝滞了般。 江逢舟得令后,看向言霁以眼神询问,言霁撇过头,自私且卑劣地将这个残忍的选择权给了顾弄潮。 “是。”江逢舟重新站起身匆匆进了屋。 从掌心抽回手,言霁摇摇晃晃地找了个石凳坐下,一眨不眨看着透着烛光的那间房屋,就算御医已说难两全,他也不断在心里祈祷。 这一年,他向上天许的愿,比一生还多。 明明他都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还这么多无能为力。 顾弄潮坐到言霁对面,对上那双喊着泪光的眼,柔声宽慰道:“这是傅袅自己的选择,你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 言霁脑袋里乱糟糟的,他对傅袅不止是愧疚这么简单,每当面对傅袅,他总有种错乱感,有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梦,傅袅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时间错了,空间也错了。 言霁的思绪、灵魂、身体都极其混乱。 冰冷的身体如坠冰窖地颤抖着,恍惚中被带入一个温热带着清苦药香的怀抱,言霁明明意识到是顾弄潮在抱他,可生不出一点力气将人推开。 他应该推开。 可最后言霁任凭了自己堕落,靠在顾弄潮怀里,听着屋内一声声的打气。 “再用点力。” “快了快了,孩子快出来了!” “头,头出来了!别松气,再用力!” 黑夜都被这些声音灌满,嗯啊的痛哼,稳婆喊得哑涩的嗓音,御医在其中冷静地指导,还有很轻很轻的,婴儿哭啼。 孩子出生了。 满院喜庆的笑声,众人全都松了口起,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直到御医面色沉重地接连出屋,那些笑,都戛止了。 第一个御医朝言霁摇头,第二个御医也是如此。 所有御医,包括江逢舟,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言霁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下润了润嗓,出声问道:“孩子可还好?” “气息有些虚弱,给紧要的xue位施过针,这会儿好些了,正被稳婆抱去净身。” 言霁恍惚着,一开始所有人都说生不下的孩子,真的出生了。 顾弄潮让御医去偏房歇着,接过婢女递来的御寒毛毯披在言霁肩上,说道:“进去看看吧?” 言霁看向他时,眼神空空的,半晌后才点了点头,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稳婆收拾好东西端起擦肩而出,内屋垂着一道遮风的帷帐,香炉里熏着的艾草还没彻底燃尽,空中的艾草香压去了未散的血气。 为了避风,几扇窗都关得很严实,婴儿不可用强光刺眼,是以里面也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灯。烛光下,傅袅面若雪色苍白,环抱裹着襁褓的孩子靠着床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从生下来就不怎么哭闹的孩子。 她轻轻摇晃,孩子温吞地睁开一条眼缝,刚睁开点就皱起了脸,想哭却好像发不出声。 脚步声及近,傅袅似才察觉,抬头看向逆着光的来者。 她的呼吸很弱,生命在肉眼可见地流逝。 “陛下。”傅袅弯了弯眼,那两只眼像廿二晚清亮的弦月,她问,“要抱抱吗?” 言霁不愿分走傅袅拥抱孩子的最后这点时间,但傅袅一直朝他递着,就好像来自身为人母的她最后一份嘱托。 时间改变了当初在金佛寺一蹦一跳的少女。 言霁接过了孩子,傅袅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安静地放在盖着身体的被褥上,她散落凌乱的黑发丝丝缕缕垂落而下,让她显得那般瘦削单薄。 “陛下,想好起什么名了吗?”傅袅疲倦地垂下睫毛,连再看一眼的力气也没了,用最后剩下的仅有的力气问,“我还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吗?” “虚” 言霁顿了顿,方道:“傅虚,你觉得可以吗?” “傅虚、傅虚”傅袅再次笑了起来,“挺好的呀,是虚如实,是实如虚,但愿我们能在” “在” 中间的话被遽然从房门处灌入的风声掩盖,风吹灭了摇曳的烛火,一片黑寂中,言霁只听清了最后两个。 “重逢。” 有人在这晚新生,有人在这晚离去。 人间来来往往,无一人能长久驻留。 言霁混混沌沌地抱着孩子出了屋,大约意识好离母亲越来越远,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哭过几声的婴儿放声啼哭起来,惊扰夜色阒寂,惊动旭日东升。 天际第一缕光泄下,顾弄潮站在门坎前的石阶下,欣长身姿挺拔如松,好似从送言霁进去,到言霁出来,他一直没挪过一步。 院内众人垂头哀寂,直到天光一寸寸蔓延而至。 又是新的一日- 关于傅虚的去处是个问题,言霁若将他带到皇宫,必然会传出很多离谱的谣言,甚至若有人在其中做文章,说这孩子是他在外的私生子,那他更是百口莫辩。 这些其实还并不是最紧要的,皇宫作为大崇权势的斗争中心,在里面长大的孩子无论是否受到呵护,他们都不会拥有童年,被逼着成长,被逼着在还不会说话时就学会懂事,言霁自己都想逃离,更遑论在傅虚还无法选择时,强行将他带到宫里。 言霁抱着哭累后睡着的婴儿坐在偏房,婢女整理好傅袅生前为孩子缝补的东西放到桌上,跪在地上眼眶绯红道:“陛下,这些都是姑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奴婢想着小主子以后用得上,就收着了。” “嗯。”言霁连续两日没睡好,这会儿实在不想开口,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他的视线慢慢落在桌上的木篓里,里面有小老虎鞋子,有二十几件衣服,尺码各有不同,大约是从出生到三岁左右,有夹袄的也有细绫制的,上面放着破浪鼓、竹蜻蜓等小孩的玩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或许傅袅早就知道,自己撑不过去。 紧闭许久的房门被推开,言霁正晕晕欲睡,听闻响动霍地睁开眼,从门口照进的日光下,顾弄潮走进屋内,身后跟着的婢女端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 “傅袅的后事怎么处理的?” 外人跟前,言霁并不好露面插手此事,是以交给了顾弄潮联系傅家,顾弄潮既然过来,想必以及有了结果。 顾弄潮走到言霁旁边坐在,说道:“傅尚书递话说子时街上无人再过来接灵柩,会送往傅家祖宅,对外的说法是病故。” “小虚他” “这孩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视线撞在一起,言霁率先移开,顾弄潮端着粥拿勺子搅合了下,低声道:“陛下若是放心,可将他交给臣教养,陛下闲暇时,也可来府里看他。” 言霁本也有这个打算,傅虚这样的处境,必然回不了尚书府,就算傅尚书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将孩子接了回去,也不会好好对待。 思忖后,言霁自然认为由顾弄潮收养最好,摄政王府也不缺这一口吃食。 “我会给你养孩子的钱的”说到这个话题,言霁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木槿带得话本看太多了,他居然觉得,有点像分家合离的夫妻,商量孩子的去留问题。 而自己这话,就很像抛妻弃子的烂人。 怎会如此 顾弄潮盛了一勺白粥喂到言霁唇边,眸色柔和道:“先吃点东西,听吴老说,你昨日滴水未进。” “我自己来。”言霁刚想去接,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傅虚。傅虚一离了人就流眼泪,别人抱他也不肯,言霁不得不抱到如今胳臂酸疼。 只能接受顾弄潮的投喂。 但毕竟是个手脚健全的人,也没生大病,被人喂食难免尴尬,言霁吃了几口就说饱了,顾弄潮点了点头,竟然就着他用过的勺子,将剩下的白粥吃完。 虽看不到,言霁也知道自己的脸定是红了。 终于等到吴老将乳娘找来时,傅虚已经饿醒了两次,难得的是他并没哭闹,只是流着口水吮自己的手指。 言霁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婴儿,好像从一出生,就懂事了。 乳娘将孩子抱走后,眼见没理由再留,言霁将趴在栏杆上睡觉的木槿叫醒,等车驾备好就要回宫。 等在府门外时,有嚎叫声至身后一声声响起,言霁回头去看,假山流水旁,顾弄潮白衣素绸静静站在渐隐的阳光下,半人高的狼狗蹲坐在他脚边,正冲言霁扯着嗓子嚎。 看到言霁看它,狼狗兴奋地站了起来,猛摇尾巴。 上次言霁问过顾弄潮,它好像还没名字。 车驾朝皇宫的方向驶走时,一名戴高帽的内侍小跑到顾弄潮旁边,躬身说道:“刚陛下留了话,给王爷的小宠赐了个名,王爷可要听听?” 内侍不敢直视摄政王锋芒,说完便将头垂得很低,怕摄政王不满陛下私下主张,便又补了句:“陛下还说,若王爷不愿,就罢了。” “他起的什么?” 内侍一时没反应过来,摄政王竟真接了,一愣后,赶忙说道:“陛下说,叫‘年让’。” “好。” 出乎意料的是,摄政王很快答应了。 待内侍一脸恍惚地回去复命后,顾弄潮蹲下身摸着狼狗的头,眼中浮现浅浅笑意道:“他终于给你起名了,年让,这个名你喜欢吗?” 狼狗朝顾弄潮嚎了两嗓子,又一阵猛摇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年让,藏语里指曙光的意思。 第76章 傅虚的身体并不怎么好, 之后言霁才知道,他不怎么哭,是因为气虚, 没力气哭。 还没断奶的孩子, 就开始在喝药了。 言霁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起岔了名导致的。 又一次传来傅虚接连睡一整日都没醒的消息,言霁便叫人去请金佛寺的高僧, 为傅虚起个好养活的乳名,第二日,德喜告诉言霁, 高僧算过命格后,给起了个乳名叫“阳阳”。 自那之后, 傅虚果真好多了, 言霁让人赏了金佛寺,一度想出宫瞧一眼, 可每次都被事情给绊住了脚。 要不就是大臣来找他议事,要不就是太后叫他去说话,另外就是, 关于母妃的骨灰, 有了下落。 影一查到, 风灵衣有段时间不在飞鹤楼,并且最近正在移交飞鹤楼的事务,似乎打算离开京城。 至此, 太后的嫌疑暂脱, 言霁将着重点放在风灵衣身上。 立夏那日,言霁终于得了空, 出宫又去找了趟风灵衣, 直言问他是不是要离开大崇。 风灵衣跟往常一样, 没骨头似地靠在软榻上,手里摇着一把绢面泛黄的纨扇,闻言那双流光美眸睁开些,懒懒笑着道:“陛下莫非舍不得奴走?” 今日的日头特别毒辣,木槿撑着把伞替言霁挡着刺眼的太阳,言霁穿了件宽大飘逸的薄衣绁袢,只用一条腰带束着,墨黑发丝倾泻身后,听此调侃并无任何反应。 “朕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放你出京,朕一日没找到母妃的遗骨,你一日不得离。” 风灵衣并无意外般,依旧笑着:“陛下英明,真是越来越有皇帝风范,也让奴越来越喜了呢。” 言霁目不转睛地看着风灵衣,眼眸清澈透亮,但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在外面偷听的老鸨被风灵衣叫了声,连忙应着,诚惶诚恐地将果盘送进来,摆在两人间的案几上。 屋内的气氛沉重压抑,老鸨送完果盘就马不停蹄地关门出去了。 言霁拿起盘子里放的小刀,本是用来削果皮用的,此刻被他把玩在手指间,居高临下的看着懒散晒着太阳的风灵衣,问道:“你跟姒遥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这么清楚柔然的事?” 风灵衣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去拿盘子里的冰镇荔枝,边说道:“奴与陛下解释过了,什么干系也没,奴不过是个卖身的小倌,颇得了些名气而已,” 喀嚓一声。 那柄小刀从风灵衣指缝间穿过,死死钉入案几,风灵衣停下动作,抬眸看向眉眼阴郁的天子,莞尔而笑。 随后,手指一转避开那柄寒气渗人的小刀,拿起个苹果在手里抛了抛,啃了一小口,朱红润唇上沾了逾蟋苹果的汁水后,越发显得莹亮惑人。 “陛下还有别的事吗?”声调懒洋洋的,尾音一贯的绵长。 “你最好别被我抓住把柄。”言霁说完,拂袖离开了飞鹤楼,木槿追在后面问着:“陛下,就这么算了吗,不是已经确认他脱不了干系么。” 木槿不明白,言霁贵为皇帝,为何还拿一个勾栏男子没辙。 “就算抓住他又有什么用,重点是母妃的骸骨,至今也不知在何处。”言霁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想起,“迟桉是不是要从岭南回来了?” 木槿视线上抬望天,仔细算了算:“好像是的诶。” 因路途遥远,怕薛迟桉在路上出差错,言霁特意让负责调查穆王之子的影七放下手头的事,暗中护送薛迟桉去岭南。 没想到,影七会比薛迟桉更早一步回京中。 夜深时,影七跪在御书房,向言霁禀报在岭南的见闻:“近日岭南大雨,引发河堤塌陷,当地死了不少人,岭南刺史怕上面怪罪,压下未报。这类事近些年不算少,死得人多了养成瘟疫,他就直接将染病者活埋,不仅贪污朝廷拨银,城防危如累卵,且草菅人命,实为一恶。” 言霁没想到治下还有这事,每次岭南报上来的折子,都是往好了说,言霁还当真以为岭南穷水恶民皆已习良。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言霁紧拧着眉,想要派人去岭南将那刺史捉拿回京调查,可却发现,他并没有明面上能向外动用的人。 使唤十六卫? 十六卫只驻扎于京城,轻易不能调动。 言霁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皇权被架空的感觉,他被困在京城一隅,站得高,触手却伸不到外面。 影七又道:“属下想说的重点却还不是此事。” 见他面容凝肃,言霁压下纷乱的念头,问道:“还有何?” “薛迟桉的亲人,死了。” 御书房一静,是言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很快他就追问道:“发生了何事?” “属下说不太清。”影七自责地低下头。 言霁意识到薛迟桉家人的死并不简单,影七是无影卫中专门负责探案的,嗅觉十分敏锐,一点蛛丝马迹他立马就能推算出前后因果,连他都说不太清。 “薛迟桉到岭南的第三日,河堤就因暴雨轰塌了,不巧的是他们住的屋子就在河堤不远处,河水倾泻后,瞬间就淹没了那一片村庄。” 言霁凝眉:“这是天灾。” “不,河堤失泄是天灾,但薛迟桉家人的亡故,却是人祸。”影七沉声道,“他们本可以逃到就近的山上,在河堤失泄的前半个时辰,衙门的人就四处通知宣扬,他们明明也收到了消息。” 言霁心跳漏了一拍,他后知后觉影七想表达的意思。 果真听影七说道:“属下怀疑,他们是被薛迟桉坑杀的。” “迟桉不可能这么做。”言霁第一时间就反驳了,随后又道,“就算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在言霁的话音落地后,御书房诡异地寂静了会儿。 “是秘密,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的秘密。”影七自光下抬头,定定看着坐在迭迭奏折后的天子,“属下在岭南听到一些消息,说是,薛迟桉并非他们的亲生骨肉。” 言霁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初在穆王府的地窖里,那两人如此护着薛迟桉,跪地磕头求他将薛迟桉带出去,若不是亲生,又怎可做至如此。 影七抛出最后一道重磅炸弹:“陛下有没有想过,薛迟桉就是穆王府传闻中那位小世子?” 在收留薛迟桉时,言霁自是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派去的人回来将他从出生到遇见言霁中间的所有事,大事小事无不俱全。 薛迟桉自小出生在穆王府,母亲是下等奴役,父亲是外面的一个酒鬼,不过在他还被怀着时,那个酒鬼就醉死在了柳巷。 因为穆王仁慈,并没将败坏风气的奴役撵出府,只打发她去后院打扫马厩,也是在那时,薛迟桉出生在马厩内,母子二人由外祖照料,才挺了过去。 薛迟桉从小就格外懂事,刚会走路就帮着母亲分担活计,府里其他人瞧他这样,对他也都格外照顾,一直没经历过多大的波折,也从未跟穆王见过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奴仆之子。 影七说道:“薛迟桉的母亲,还有个姐姐,属下查到,在薛迟桉出生的同一年,那人逝世,死因不明,死后又很快将人埋了,此事穆王府都少有人知。” 言霁问:“关于她,有查到什么吗?” “毫无线索。”影七如此道。 薛迟桉是在岭南处理完亲人的丧事才回来的,见到他时,他依然穿着素缟,小小的身体因连日奔波而显疲态,看见言霁时,眼眶通红,正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低下头。 “先去沐浴吧,有什么等会再说。” 等言霁将手上的折子批完,才看到薛迟桉换了身衣服过来,他先是跟言霁说了岭南的情况,跟影七告诉言霁的别无二致,却始终没说家中人去世的事。 言霁主动问起情况,薛迟桉脸色苍白,一眨眼又红了眼眶,回道:“他们是为了救我才” 当时洪水冲来时,母亲本来跑在前面,快到山脚却不见薛迟桉的身影,不顾阻拦又折了回去,外祖也跟着她一起回来找,但当时薛迟桉其实已经不在村庄。 悲痛沉于心,薛迟桉断断续续说完,声音已然哽咽。 言霁看他如此,对影七的推断再次摇摆不定,在那本能预知未来的书里,穆王世子从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脆弱。 首先,人设就不对。 原本看向薛迟桉时眼中的怀疑渐渐消去,现在他家人逝世,不合时机提这些事,等以后慢慢来吧,若薛迟桉真是那位神秘的世子殿下,总会有露馅的一天。 言霁缓和神色,招手叫薛迟桉上前,揉了把刚熥干的头发,宽慰道:“他们泉下见你好好活着,定已宽心。” “嗯。” 薛迟桉将头埋进言霁怀里,眷恋地收紧抱着天子的胳膊,轻轻浅浅地呼吸专属于帝王的龙涎香,心中对权势的渴望随之膨胀- 荷花开的那天,太后邀言霁同去御花园赏莲,言霁原本以为太后又会叫些贵胄小姐同游,故意穿得邋遢了些,广袖大袍,披散长发,但没想到竟真只有太后一人。 顾涟漪站在莲塘边,手腕挂着一串菩提手串,正弯眸微笑着跟随侍宫女说着什么,侧容亲和柔美,在望不到尽头的莲花衬托下,华衣红绢,发丝拂动,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但细看,就会发现那双始终笑盈盈的眼眸,深处凉薄凛寒。 言霁让德喜等人侯在旁边,独自上前朝太后见礼。顾涟漪看到他时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转过头复又跟宫女说话,将言霁晾在旁边好一会儿。 言霁早已习惯了,静静等着。 “皇帝呢,也觉得白色的莲比粉色的好看么?”太后突然又将问题丢给言霁,宫女似是个得宠的,笑着插嘴:“陛下定是与太后母子同心,也觉得粉色的好看。” 言霁抬了下眉,纯真地说道:“朕觉得白色的更好看呢。” 太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后无奈地朝那宫女道:“你看看,哀家就说,皇帝更喜欢白色吧。” 说到这个话题,言霁想起了去年秋天送给太后的那盆花,好像听人说,冬日就没活下来。 他慢悠悠地将视线重新移回莲塘,放空地想,花市的老板分明说那花很好养。 正在言霁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绪时,睹见一人从木栈那边走过来,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有带刀侍卫跟在他身后,气势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强盛。 除了禁卫军,谁竟敢在宫里带刀。 言霁不满地蹙眉,待那人走近,发散的思绪回拢,又觉见怪不怪,原来是顾弄潮,顾弄潮直接逼宫都有可能,带个刀而已。 太后此时也瞧见了顾弄潮,她笑着招手:“快过来,哀家早想看看这孩子了,这次总算找着个机会见上一见。” 就像没人能瞒过顾弄潮,同样摄政王府的消息也瞒不过顾涟漪。 顾涟漪知道阳阳的事,言霁并不意外,但她为何要让顾弄潮将阳阳带进宫里? “他刚睡着,太后还是别抱了。”顾弄潮无视了太后伸过去要抱孩子的手,太后的表情有些尴尬,她身边的宫女打着俏说道:“太后您瞧,王爷当真宝贝着呢。” 气氛得到缓和,顾涟漪到底没能对顾弄潮下面子,重新盘着手串,问起:“你往后就打算养着了?” 顾弄潮将傅虚递给梅无香抱着,理了理衣襟,淡漠道:“往后若是有合适的人家,让他过个平常人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哀家瞧他,就想起了当初宫里小孩遍地跑的时候,多热闹啊,这转眼”她轻轻叹了口气,蔻丹鲜红的指甲划过熟睡着的婴儿稚嫩面容。 “不若将他留在永寿宫,由哀家养着,正好这段时间,哀家也清闲得紧。” 言霁袖下的手指缩紧,他抿着唇沉默,此时他作为旁观者,根本没资格插手阳阳的去处。 哪怕再不愿。 顾弄潮没说话,太后诚心诚意地劝他:“你如今尚未成亲,若再带个孩子,还不知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叫哪家姑娘敢嫁你。” 言霁没听进去太后说了什么,他心中焦急,一直看着顾弄潮,努力用眼神催促他拒绝太后的提议,哪怕将阳阳送去农夫家里,他也不想阳阳去永寿宫。 在炙热的视线下,顾弄潮终于抬眼看向言霁的方向,此前冰封的脸在这一刻舒缓,嘴角无人察觉地勾了下。 “臣不劳烦太后费心,此乃臣的私事。”顾弄潮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不容抗拒。 言霁心下一定,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太后似乎还不肯罢休,在她开口前,顾弄潮打断道:“不是要赏莲么,臣随太后四处走走。” 言霁得了机会,朝德喜道:“带梅侍卫下去歇着。” 莲塘很大一片,一眼望去能看到数不尽的莲花延至天际线,太后拉着言霁闲话,说着说着便提到了岭南刺史一事。 岭南的事被揭露后,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的风波,现岭南刺史已经被卸了官职,由金吾卫捉拿归京,进一步的审判还在进行,需得坐实岭南刺史贪污的证据,才好发落。 此事表面虽看着简单,进行起来却遭层层阻塞,不仅仅是关于惩治贪官污吏的,其中还牵连朝廷派系,制衡多月的拥王党和保皇党在此事上又开始起了纷争。 因这位岭南刺史还是位风流诗人,所著之诗主抨击当下朝局内乱,其中以讽刺言霁这位受制的傀儡皇帝的骈文为最,行文鲸呿鳌掷,享誉文坛,最重要的是,他是肖丞相独子。 肖相为三朝元老,在朝上德高望重,拥护顾弄潮的党羽中,他的资历最老,也最有发言权的。虽是老来得子,但逆子犯下此罪,他第一个出声要其归案,也因此,原本同样义愤填膺的一众朝臣,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转而为岭南刺史脱罪。 跟保皇党的纷争起于,坐实岭南刺史贪污的证据,莫名消失,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怒不可遏,认为是拥王党做的手脚,次次上奏,要言霁按照国之律法,严惩肖家。 仇就这样结下了。 太后本不该过问朝局,但自她垂帘听政后,就似破了这道规矩,这次一些臣子为肖相求情,都求到了她跟前。 对于保皇党来说,借此扳倒肖相,等于斩顾弄潮一臂,保皇党岂可错此良机。 面对太后的询问,言霁道:“朕总觉此事疑点颇多,就像有人故意借岭南刺史之事引发朝廷内乱,府衙的证据又有所缺失,无论如何处置,都不妥当。” 行到深处,太后摘下一朵探出朱栏的白莲,扯着花瓣在指间碾碎,柔柔笑道:“确实该慎重些。” “哀家也乏了,及不上你们年轻人的体力,王爷替哀家陪皇帝继续赏莲吧,哀家就先回去了。”她毫无留恋地将被扯得零落的花枝扔回莲塘,搭上宫女递来搀扶的手,沿路往回走。 太后一走,空气都清新了,淡淡的莲香萦绕鼻尖,言霁心中的阴霾一挥而散,赶着回去看阳阳。 顾弄潮叫住他:“你认为是何人在背后推动?” 言霁顿下脚步,回头笑道:“皇叔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言霁都怀疑,顾弄潮已经知道康乐的所在,就跟之前他将启王玩弄股掌一样,这次同样在等一个时机,借康乐达成某个目的。 对于看不透顾弄潮这事,刚开始言霁还会想揣度一番,现在他实在猜累了。 “皇叔若没别的事,朕先去看阳阳了。” 刚说完,就见梅无香抱着阳阳往这边过来,言霁正好也懒得再走这么远的路,等梅无香到近前时,从他手中接过阳阳,一低头,对上阳阳刚睡醒的眼。 那双眼明亮乌黑,又大又圆十分灵动,言霁逗了逗他,转头时,看到梅无香在顾弄潮耳边说了什么,顾弄潮轻轻“嗯”了一声。 “陈太傅跟肖相进宫觐见时撞在了一起,起了争执,我去看看,陛下先在这边歇着,我等会过来接”顾弄潮本想说你,话到口中一转,续道,“接阳阳。” 风过无声,言霁未答,顾弄潮敛目,握了下婴儿探出挥舞的藕臂,温声道:“你也乖点。” 大约是顾弄潮说话时离得太近,言霁总觉得他这副姿态有些过于亲密,等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后,顾弄潮已同梅无香消失在石子路上的柳叶间。 没人不喜欢被护着。 顾弄潮替他去处理朝臣间的纠纷,虽然僭逾,但毕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会不领情。 而此刻于阳阳独处的清静,则是顾弄潮僭逾下所予他的庇护。 怎能不心动呢,言霁不理解,为什么书里的自己,能做到那般狠厉无情,毫不犹豫地下令将顾弄潮车裂。 明明只是个炮灰皇帝,这么努力赶着当顾弄潮的垫脚石,塑造顾弄潮魅力的工具干嘛。 发呆的时间太长,阳阳不适地动了动,无聊地拿肉乎乎的小手去抓言霁从肩侧垂落的黑发,言霁捏了捏他的鼻尖,脸上的笑意有些释怀。 德喜瞧陛下龙颜大悦,也跟着舒了心,跟在旁边道:“想必小公子定是饿了,要不奴婢去弄点奶糊来喂他?” “去吧。” 言霁坐在莲塘中间的赏莲亭,四面轻纱垂落,八角亭内的正中有个圆形小莲池,底部直通莲塘,是不是能见鲫鱼在莲叶下探头。 怀里的小孩伸手去碰,那些鱼儿好似也知道这样软乎的小手没有杀伤力,任由他在鱼身上摸过,触手滑腻,阳阳咧嘴笑了起来。 婴儿的笑十分纯粹,让人见之亦心境平和。 莲塘里的鱼吃荷叶莲花长大,肉质格外鲜美,言霁正想吩咐人来捉两只回去弄烹鱼汤,一回头,原本伺候在旁边的内侍全不见了。 空中流溢的莲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顿觉不妙,言霁抱起小孩霍然起身,这一站起来,才看到赏莲亭周围的池水,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血色。 血色还在莲塘不断扩散,周围的莲花有点被溅上了鲜血,摇曳在暖风中,妖媚怪异,一时间分不清所在虚幻还是现实。 那些血晕染得逐渐将言霁包围,言霁看到莲叶底下沉入的尸体,他张口大喊:“护驾!” 连喊几声都未有人应。 如凝实质的杀意潜于暗处,而所及之处,一个人也没有。 一名黑衣人手握寒刃破水而出,哗啦的水声升起三尺之高,泼溅在垂落的轻纱上,淡粉的血水湿淋淋染在白纱上,就像一场行凶现场。 不是想,如今就是行凶! 皇宫内竟放进了刺客! 言霁散躲开挥过来的刀影,骤然感觉身后同样袭来一道寒气,他弯腰再躲,一回身绝望地发现,十几名黑衣举着刀,冷冷看着他。 被逼至亭沿时,言霁近乎狼狈地躲避,依然被划了好几道伤口,他发现这些刺客似乎顾虑着什么,在差点踩空掉进血色莲塘时,言霁反应过来。 他们避开了阳阳。 这些刺客的目标,是夺走阳阳! 第77章 “是康乐派你们来的?”言霁眸光冷冽, 紧紧抱着婴儿,大约是他下意识用了重劲,一直不哭不闹的小孩放声啼哭起来, 言霁匆匆看他一眼, 顾不及哄人。 刺客们因他的质问顿了下,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 喑哑出声:“陛下既然猜到,就将小主子还于我等,我等自会给陛下一个痛快。” “还?”言霁嗤笑了声, 再次一躲袭来的冷兵,飞扬的黑发被锋利刀刃割断飘落, 他趁机错步, 将没收住势的杀手踢进塘中,用尽全力往木桥上跑。 用“还”这个字, 这些人未免过于厚颜无耻。 言霁跑得太快,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他逐渐感觉到伤口传来的刺痛, 却丝毫不敢停, 更不敢看身后, 只要将禁卫军引来 轰隆一声,木桥被从中间斩断,那些杀手手中的刀削铁如泥, 刀光晃过时, 唯一一条通向岸边的木桥已断裂两截。 “有刺客!” “救驾,快救驾!” 前后刺客夹击, 言霁已看到从柳荫尽头跑来的宫廷禁卫, 照来的这缕曙光, 却隔得那么遥远。 至少,至少得先让阳阳安全。 那一刻,这个念头窜自脑海,言霁拼了命似地,在刀光剑影里跑着,他好像又受了几刀,但那些人因顾及他怀里的婴儿,并不敢下狠手,言霁跑到断裂的桥头,禁卫军已离得不远。 断裂处足足有一丈远,没给言霁时间犹豫,他将阳阳拽着他衣襟的手狠狠掰开,用力朝那面扔去,在数道刀身劈来时,纵身跳进莲塘中。 在被水淹没的那刻,言霁看到一名面容熟悉的禁卫军踏着轻功飞身接住了阳阳。 同样有黑衣人跳水追杀言霁,但更多的被禁卫军绊了脚打斗在一起,动静大得引来不少宫人察看,惊呼声接连: “快叫人,宫里有刺客!” “陛下遭袭落水,赶紧下水救人啊!” 德喜回来时吓得手里端的奶糊摔在地上,他脸上血色尽失,凄厉地大喊了声“陛下”,手忙脚乱地指挥宫人一个个跳水捞人。 很快言霁遭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一时间皇宫内院乱作一团,消息递到御书房时,顾弄潮正在听陈太傅对肖相咄咄逼人的三连问。 “你会不知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这贪官污吏不是你们肖家子?”“肖相敢说没想过借摄政王之势将人护下?” “官官相护、徇私枉法、养痈贻害!”陈太傅气得吹鼻子瞪眼,指着肖相的手指都在一个劲抖,“你妄为人臣,妄称为相!” 素来显赫风光的一朝之相,此刻被天子之师抨击得体无完肤,因不孝子的事,他一夜间老了半百。 肖相自然是要严查逆子,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私心——这是他老肖家唯一的儿子。 也是因这份私心,以致他在面对陈太傅的质问时,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纷沓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一名内侍闯进御书房,尖尖的嗓音惊慌失措地喊道:“不好了王爷,陛下遇袭,如今落入莲塘生死不明!” “你说什么!” 陈太傅纵然起身,一扫刚刚盛气凌人之态,焦急慌张地犹如痛失至亲。肖相亦是惊慌不已,在两人反应过来前,一道黑衣闪过,瞬间消失在殿门。 莲塘里无数宫人浮在水面喘完气就又往下沉,御花园一方常日沸反盈天,各处都报着“这边没有”、“我这边也没看到”。 之前跟在言霁旁边的那人宫人尸体,已经一具具抬出莲塘整齐摆放在岸边,顾弄潮一到,喧闹的声音都静了不少,所有人都开始闷声干事。 毕竟要是陛下不幸遇难,他们接下来要伺候的主子,就是这位了。 说起来,这场行刺会不会是摄政王精心安排的 不少宫人想到这茬,都是浑身一栗,闭嘴闭耳,再不敢乱想。 顾弄潮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中已成为逼宫祸首,他脸色沉得吓人,叫住急得团团转的德喜:“去备只船来。” “奴婢这就去!”德喜被顾弄潮的脸色吓到,一回完话就麻利跑去找船了。 陈太傅和肖丞相紧随而至,看到这场面知情况严峻非同小可,一改前嫌合力指挥起乱糟糟的宫人,井然有序后效率得到翻倍。 德喜找来一只扁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摄政王摇着船橹划了出去,不得不说这样确实比在水里漫无目的寻找快得多,莲塘太过于大了些,沉在半人高的莲花深处,根本分不清方向,遑论从这么大的地方找人。 眸底冷然,想必被刺杀时,紧急下言霁为防止被刺客找到,才跳进莲塘的。 那他会往哪边游? 顾弄潮的视线从蔓延天际的莲花塘扫过,又岸边至天际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言霁不可能往岸边游,否则只会撞上同样潜藏在水底的刺客死路一条- 言霁觉得自己肯定跟水犯冲,他最狼狈的几次,都是在水里。 此时他已游得气力渐失,可又因没有着脚的地方,不得不继续往前游,所到的地方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在哪,这里已经看不见赏莲亭的八角檐,左右前后全是盛放的莲花,粉的白的相映成辉,日薄西山,渲染红霞。 但言霁没精力欣赏如斯美景,他稍一脱力,就会陷入莲塘底的泥沼里,一深陷就很难将脚□□,最后的结局必然会溺死。 况且,说不准依然还有黑衣人在追杀他。 他已经快没洑水的力气了,天色逐渐变黑,水也彻骨得凉,言霁觉得自己定是游错了方向,不然也不会迟迟未摸到岸,甚至连岸在哪边都看不着。 但好在他遇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言霁仰面躺在上面,双腿悬浮在莲叶间。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冷了些,反正周围也无人,言霁撑不住冷,休息完将衣服脱下来拧干,搭在莲花丛上晾着,便借着月光检查起身上被泡得肿烂的伤口。 疮口已经发白,流不出血了,可还是痛得厉害,能看到的就有好几处,更别说后背的伤有多少。 言霁依然是庆幸的,从那么多黑衣刺客手中活下来,定是母妃保佑着他。 微风徐徐,言霁卷缩在石头上昏昏欲睡,又不敢彻底睡过去,强撑着混沌的大脑睁着眼,计划等天亮了看清方位再接着游。 或是等宫人找他。 一不小心,还是睡了过去。警觉未消,是以睡眠很浅,听到水声的那刻他立刻清醒,刚从石头上坐起身,就看到游舟而来的顾皇叔。 顾弄潮看到言霁时同样怔愣了下,月光照着肌肤莹亮白洁,发甫垂肩,被团团莲花拥簇着,恍若从中生出的妖精,将那张越长越秾丽的脸,衬得颓靡奢艳。 此景过于妖冶,导致顾弄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见言霁红着耳尖撇开头。 顾弄潮放下桨橹,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罩在言霁身上,搀着人坐进小小扁舟,于此同时留意到言霁胳膊上的伤口。 “发生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夜色过于沉寂,顾弄潮的声音响起时显得格外温柔。 言霁拢上大了不少的衣袍,简短回道:“是来抢阳阳的,应该是康乐派来的人。” 对于康乐会派刺客抢夺阳阳,言霁早有预料,唯一没预料到的是,康乐的人竟然能渗透进皇宫之中。 “想必这还只是开始,之后” 抬头时,视线撞进顾弄潮幽暗深沉的眼眸中,到嘴的话蓦地一顿,转言问道:“你怎么了?” 或许言霁永远也不会知道,再听到内侍说“陛下生死不明”时顾弄潮是何心情,一刻脑中似有一根弦被崩断,理智尽失,恨不得把今日所有失职之人都处死。 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他让德喜找来扁舟,从下午找到夜幕降临,几乎寻遍每个角落,这期间就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划着船橹,没眨过一下眼。 他怕一眨眼,就错过了言霁的痕迹。 久未合眼,眼睑泛起赤红,血丝密布,一直盯着人看时,难免有些瘆人,言霁在顾弄潮向他越靠越近时,往后缩了下身子,开口时声音有些哑:“要不你睡一会儿?” “你的唇干了。”顾弄潮抬起言霁垂下的头,指腹擦过红润的唇肉,言霁听言条件反射抿了下,两片唇瓣碰到顾弄潮本已撤离的手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还没等他借恼怒掩盖羞意,出言斥责前,顾弄潮附身,身体力行地替他润唇。 言霁睁大眼,瞳孔骤缩,看着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垂敛,温软的触感细细密密。 心跳震破耳膜,响如震雷,言霁被压在扁舟上时,不由自主攥紧了顾弄潮的衣襟——他原本是打算将人推开的。 不得不说顾弄潮吻技高超,总是能轻易用一个唇夺走言霁的思绪,让他忘记自己本该做的事,本该说的话,就像提线木偶般,由着摆线沉沦。 他感受到了顾弄潮的不安。 真少见,顾弄潮居然也会如此惶恐吗? 莲香萦绕在交缠的呼吸间,亲完,顾弄潮没再做任何事,仅仅是抱着言霁躺在扁舟上,莲花丛中。 但言霁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和感受到顾弄潮的反应。 每次顾弄潮亲他,都会不平静,这让言霁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自己去亲顾弄潮时,顾弄潮是不是也对坐在龙椅上的自己,动了邪念。 或许每个人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想抛却外物做一只淫兽。 言霁也不例外。 他主动招惹了顾弄潮,以一个撩拨的回吻,艳美无双的脸纯情而引诱,那双眼清澈至极,倒映着顾弄潮。 在事情即将失控时,顾弄潮停了下,指尖轻抚过言霁身上的伤,说道:“你身上有伤。” “痛。”言霁眨了眨眼,“所以让别的事,分散这些伤的痛感吧。” 顾弄潮很小心,没有碰伤口,只是会去亲那些伤。言霁看着夜空点缀漫天的星辰,每一颗都在晃荡,扁舟也在晃,耳边水声潺潺,他怕船翻,伸手搂住顾弄潮后背,身体轻微颤抖。 两人贴得很近,顾弄潮自然能感觉到言霁的担忧,好笑地在他耳边道:“不会翻。” 言霁不想回,若是顾弄潮轻点,他又岂会生出这种多余的担忧,现在他的感觉就是,扁舟下一刻就会翻到水里。 言霁不想做戏水鸳鸯,毕竟下面是泥沼,水面虽清澈,但一搅混就很脏。 水声很大,盖过了言霁露于荒野的砰砰心跳声。 顾弄潮很克制,这已经是顾弄潮克制后的结果,言霁无比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有些难以招架。 扁舟上震落飘飞的粉白花瓣,逶迤在凌乱的衣袍上。 有时候,会流出生理性的泪水,然后被顾弄潮擦去。 言霁不清楚自己如此行为代表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能代表,至少他心里还是在怨愤顾弄潮的。 顾弄潮拉过他去扯莲花的手,按在一侧,用行动扯回言霁恍惚的意识。 月色柔和,星光璀璨,好像有鲫鱼从水中游过。 言霁恍惚地记起他之前还想着晚膳吃鲫鱼来着,没想到,确是当着鲫鱼的面,自己被拆吃入腹。 第78章 天快亮时, 言霁才睡着,晾在莲花上的衣服隔在远处,顾弄潮摆着船橹将扁舟划过去, 取下衣服给睡得昏沉的言霁穿好。 中途言霁被摆弄着手醒过一次, 听到顾弄潮的声音,因实在太累, 再次毫无防备沉沉睡去。 扁舟上睡得不会舒服,顾弄潮便一直抱着言霁,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用身体替他挡住朝时的露水。 周遭万籁俱寂,只闻言霁清浅平缓的呼吸, 顾弄潮头一次做这么无聊的事——数言霁一炷香内呼吸了多少次。 四百五十七次。 而他在这期间心跳了一千八百二十三次, 几乎言霁每呼吸一次,他就会心跳四到五下。 飞鹤扑扇洁白羽翼飞跃过莲池, 周围蛙鸣渐歇,朝霞初起,顾弄潮低头啄了下言霁朱红的唇, 看着恬淡安宁的睡颜, 又亲过眼睫、鼻尖、脸颊, 一下一下,言霁睡梦中抬手将搅人清梦的那颗头挡开,侧过脸埋进顾弄潮颈窝里。 “霁儿。”顾弄潮像昨晚一样叫他。 言霁含糊地嘟囔了声, 依旧闭着眼, 这声响应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抱着顾弄潮的胳膊却收紧了些, 体温过渡, 呼吸都满是顾弄潮的气息。 他喜欢这样毫无距离的拥抱。 顾弄潮目光落在飘至言霁乌黑发丝间的莲花花瓣上, 抬手将之摘下,单手用簪子帮他将发丝低盘着挽好,几番折腾下来,言霁依然没醒,他大概要睡到下午才能养回精神。 但皇宫潜入刺客一事拖得越久,越难查到破绽在哪,顾弄潮又唤了声,言霁蹙起眉,慢吞吞睁开眼,不满地看着顾弄潮。 “臣先送陛下回承明宫再睡,如何?”顾弄潮问他。 言霁悠悠地移开视线,看向绿油油的水生植物:“我想吃莲蓬。” 顾弄潮愣了下,随即笑道:“好。” 本来言霁说这话是为了将顾弄潮支走好安生再睡会,可真看到顾弄潮因他一句话就去摘莲蓬时,明明依然困顿得很,却再睡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弄潮去寻莲花深处里的莲蓬,如瓷白洁的手指染上污浊。 这个时候,成熟的莲蓬并不多,顾弄潮很久才能找到一个已经熟透的,他不厌其烦地划着扁舟采摘,扁舟上堆着的莲蓬越来越多,言霁睡不着,便拿了一个莲蓬剥开莲子吃着,就像看热闹般,看着顾弄潮忙碌。 顾弄潮回头看了眼舟上的成果,问言霁:“够了吗?” “不够。”言霁睁眼说瞎话。 顾弄潮便接着去摘,太阳已升当空直照而下,天气酷热难当,幸得池中凉水稍将热意消减,言霁又坐在绿荫中,一点也没感觉到热。 蓦然间,他看到顾弄潮划过下颌的汗水,在光亮下莹亮,不由想到了昨晚,也有灼热的汗水滴在自己锁骨上。 水声流动,顾弄潮看到一个比前面摘下的都更鲜嫩的莲蓬,正伸手去够时,唇边碰到一个东西,莲子的清香萦绕,顾弄潮张口吃下,同时含住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细白指尖。 言霁眨了眨眼,对上那双深邃黑沉的眼眸,气温好似又热了几度,正此时,远方传来呼喊,一声声“陛下”传入耳中,言霁收回手指,正要回应。 眼前压下一道黑影,声音被堵在了嘴里。 言霁没想到顾弄潮这么大胆,那些人就在不远处,正驶着船往这边游来,他还与自己如此 放浪形骸。 德喜站在船头上,看到言霁无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使唤着内侍将船划过去,此时言霁已跟顾弄潮拉开了距离,等德喜到近前,只剩朱唇红彤彤的,泛着水光。 “您没事,奴婢这悬了一天的心,总算定下来了。”德喜伸手扶住言霁,言霁一动才发现腰疼,他怕站起来又会想上次一样跌跟头,就干脆伸手让德喜将自己抱到船上去。 德喜将皇帝抱起来时,察觉摄政王哪边阴沉的气势,骤然想起自己寻到陛下太激动,忘记跟摄政王请安了,忙说道:“这次还多亏了王爷及时找到陛下。” 言霁朝顾弄潮那边看了一眼,跟顾弄潮的视线交汇了瞬,很快便又垂了睫羽。 被抱上船后,言霁吩咐道:“将扁舟上的莲蓬取回来。” 内侍应声去取。 德喜人精般,瞬间惊觉过来,这些莲蓬该是摄政王给陛下摘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还是他认识的摄政王吗?! 刺客的事仍在调查,昨天抓住的刺客皆已服了封口之毒,虽是这般,但皇宫内墙守卫松懈,必须得有人追责。 回到承明宫,木槿最先迎了上来,先是上上下下检查言霁身上有没有伤,发现有且不少时,立刻将早已等候在承明宫的御医叫了来。 江逢舟朝言霁见礼,膝行着上前小心掀开衣袖,看过疮口,又请了平安脉,最后道:“仅是些皮外伤,陛下身体强健,并无大碍,只是太过劳累,上了药得好好休息。” “太过劳累?”木槿担忧道,“可是昨天在莲塘里游得太久了?” 言霁目光闪躲,虽然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没错,但归根结底应该是因另一个毫无节制的人。 而言霁此时的神态,被江逢舟尽收眼底,趁木槿去外间拿药时,江逢舟朝坐在檀木贵妃榻上的言霁跪地伏身,说道:“容臣大胆一言,陛下若实在受摄政王挟制,不如放手一搏,没必要为朝堂安宁而做至如此地步。” 言霁抬眼:“?” 此时在江逢舟眼中,大崇皇帝受制权臣外戚,无权傍身,只能任由权臣亵玩,他心生悲愤,眼眶赤红,抬起头直直看向榻上面容憔悴苍白、金尊玉贵的皇帝,说道:“若斗不过,不如陛下逃吧。” 言霁品味过来江逢舟的意思,轻轻笑了一声,问他:“逃,朕身为天子,能逃往何处?” 江逢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些,一个不慎会落得冲撞皇帝的罪名,但他身为忠臣,实在不忍目睹陛下如此境况,冒大不韪道:“自臣入职太医署,就几逢陛下遭人刺杀,皇城于陛下危机重重,若陛下愿意,臣必尽全力助陛下离开京城。” 言霁收敛疲懒眉眼,看着那张正义凌然的脸:“江太医为何帮朕?” “臣”江逢舟卡壳了下,方道,“臣行忠君之事,何须理由。” 言霁往后靠着软垫,沉默片刻,开口道:“若朕说,皇叔并没强迫朕,是朕自愿的呢?” 见江逢舟一脸不信,甚至表情更加隐痛,言霁再度解释:“朕身为皇帝,就算再无实权,如今了无牵挂的情况下,谁又能威胁得了朕委曲求全,江太医多虑了。” “臣知陛下不想露痛处于人前,臣会替陛下保守这个秘密,但还请陛下多珍重自己,臣依然是那句话,若陛下需要,臣万死不辞。” 江逢舟将头磕下,慎重说道。 言霁:“。” 行吧。 木槿去了药膏回来,江逢舟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表情依然十分沉重,估计连日为这件事所扰,眼底下都有几分青黛,言霁由木槿给伤口涂上药,过程中江逢舟依然跪在榻前,言霁忘记叫他起身了。 困意上涌时,言霁带着疲倦的鼻音悠悠道:“江太医的话,朕听进去了,你先下去吧。” “是。” 江逢舟走后,木槿询问:“陛下跟江太医说了什么,可是身体有何问题?” “没,就问了下平时的饮食起居。”言霁打了个哈欠,等上完药,叫木槿多备了几个冰鉴放在屋内,又问了阳阳之后的情况,木槿回道:“当天就被金吾卫接回了摄政王府,递进宫的消息说他并无事,倒是陛下落了一身伤” 言霁故意道:“朕都不觉得疼了,你别一看朕伤了就哭,烦心。” “那奴婢到外面哭去。”木槿憋着嘴,噔噔跑走了。 一点也开不得玩笑。 言霁拨弄了下香炉,将镂空盖子的空隙转到最小,给自己盖了层薄毯便躺在屋廊下的软榻上睡了过去。 微风徐徐吹过,屋廊前也有片小水池,有三两朵水莲开着,能闻清淡花香暗浮,锦鲤在清澈见底的池水中游曳。 不知不觉睡到日落,醒过来后言霁想起今日的折子还没批,扬声将德喜喊来,叫他将御书房的折子带过来。 德喜杨着笑回道:“陛下怕是忘了,今儿个摄政王让门下省把累积的奏折送去了摄政王府,说陛下遭刺受惊,需要静养,往后几日的折子只要不甚紧要,也不必叨扰陛下。” 通传的人来时言霁睡得正香,旁人不敢打扰,自然错过了。 没想到做一次能换顾弄潮给自己批几天的奏折,言霁顿觉挺值的,盘算以后要不也照搬此法。 德喜见陛下完全睡醒了,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连着一日没吃什么东西,肚子确实有些饿了,言霁点了头,宫人一一端着餐盘进来,言霁瞟见其中有一碗莲子排骨羹。 德喜瞧见言霁的目光,笑着道:“是用今早摄政王摘的莲蓬做的,陛下尝尝,这个季节的莲子,正香甜着呢。” 言霁端起莲子羹勺着吃了口,他其实并不怎么爱吃莲子,总觉得甜中有些苦,但今日不知是御厨的厨艺太好,还是因莲子是顾弄潮摘的,这碗莲子羹意外好吃。 将这一碗羹汤吃完,言霁放下碗勺擦了擦嘴,问道:“摄政王此时可还在宫里?” “还在呢,遭刺后整个宫掖内都需重整,禁卫军统领更是被革了职,又选拨了个新的禁军提上去,总的来说可忙着呢,这会儿恐怕都还没来得及吃上口东西。”德喜忧心忡忡地叹气。 不光皇宫内墙,就连承明宫外都增了不少人手,宫人们走在宫道上全都垂着头,人人自危,怕遭牵连。 言霁道:“可还剩得有莲子羹?” “还剩得有,陛下的每一样膳食都多备了份,您是要吃一碗?” “将莲子羹送去给摄政王。”言霁补充道,“护驾有功者,你看着赏吧。” “是、是!”德喜心花怒放地走了。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给他实权。 德喜不敢马虎,认真核查当日尽了全力的人一一打点了银两,便提着温好的莲子排骨羹去禁军部给摄政王带去。 到军部门口时,正巧见一个人血淋淋地被人拖着脚拉了出来,沿路留下长长一道血痕,德喜避道一旁,带路的人讪笑道:“犯了事惹了王爷,没打死都算轻的了。” 德喜惊道:“这都还没死,咱家还以为已经是具尸体了呢。” “公公小看了人命有多逞强,断胳膊断腿的人不也活了下来。”那人瞧着被拖走的人,面露讥诮,“越是卑贱的东西,越像根草,但凡石头里有条裂缝都能扎根,就算斩尽,来年春风一吹就又长了出来。” 沿路不少人都像这人问好,看着在军部的职责不低,因此德喜虽听了这话心中甚是不喜,也没好得罪人。 这一路,才发现不止一个,他从外往禁军部走的一路,都接连看到好几次,有的一眼就瞧见是嗝屁了。 领路那人认出道:“都是前天跟昨天当值宫务的,想必是因陛下遭刺一事,摄政王正在怒头上。” 他将德喜送到门口,没再往里面走,指了门说:“那处就是了,王爷视察时都待在那屋的。” 说罢匆匆走了,如避蛇蝎。 德喜之前跟在太后跟前,之后又因总管廖平秽乱宫禁一事被调去皇帝身边,见到的摄政王都是清冷孤高的,虽也常听人说起摄政王一些暴戾行事,却从未亲眼见过,也就觉得摄政王除了干政、摆控天子外,似也算好相与的。 这还是德喜一次直面没有二人在时,摄政王的模样。 莫名想起上午他将陛下抱上船时,摄政王瞧着他的眼神。德喜打了个寒颤,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硬着头皮上前敲响了门。 “进。” 短短一个字,掷地有声,压着的威仪让人由心敬畏,德喜将门推开,瞧见顾弄潮坐在案台后翻开文书,他进去将食盒放在旁边,端出里面的莲子羹,勉强露出笑道:“王爷忙着呢,陛下惦记着王爷还没用膳,专程叫奴婢给您送来的,这还热着呢。” 顾弄潮冷肃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文书,道了声:“有劳洪中使。” 德喜原姓洪,“德喜”二字是太后赐的名,如今少人人记得此事,德喜眼眶一热,复提着食盒,感怀道:“陛下自幼由王爷教养,还是亲王爷的。” 眼中最后那点寒意也散了去,顾弄潮喝了口莲子羹,很香,很香,他想着,他的皇帝陛下晚膳是不是也跟他同的一样的。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得了准许,德喜退身离开,正巧一名武将大步迈进屋内,错身出门时,听见那名武将扯着嗓门道:“王爷,岭南刺史已押送至京了。” “岭南刺史到了?” 书房内,言霁翻着一本杂记,漫不经心地听影五汇报。 昨日他正巧将影五指派出去接应押送岭南刺史回京的队伍,怕有人会在路上被伏击拦截,反而惨遭一场祸事,这也证实了,宫内禁廷定有内患。 康乐早不抢晚不抢,却非在守卫最是森严的皇宫抢夺阳阳,恐怕也存了借机弑君的心思,阻止岭南刺史的贪污案被查出。 现康乐行事已如此不顾后果,估计岭南,已经是康乐最后一张底牌。 第79章 朝堂上, 众臣子禀报完各自手头上待处理的事后,太平殿再度鸦默雀静,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与肖相一群人界限分明, 不过怕惹刚遭刺杀受惊过度的陛下烦心, 陈太傅贴心地没继续与之争执。 言霁坐于龙椅上,将下方众人的神态一扫而过, 击金敲玉的嗓音在宽敞大殿回响:“众爱卿可还有事要议?” 肖相手执象牙笏,出列道:“岭南刺史已侯在外,请谏陛下。” “带进来。” 传令通报后, 两名铁甲士兵押着一名看着十分年轻的男人进入大门,大约是看在肖相的面子上, 他并没穿囚服, 衣着工整考究,一袭刺史玄袍, 头戴幞头,在被推搡时,后面的两条黑巾飘逸飞卷, 竟有几分才子风气。 踉跄站稳, 肖靖南狠狠瞪了眼推他的士兵, 整理衣袍直视天颜,倨傲的神色在看到言霁面容时愣了愣,随即又露出更加讥嘲的表情, 未等发问, 就朗声喊着:“臣无罪!” “大胆不孝子,还不快跪下!”肖相气得心脏绞痛, 走过去就朝肖靖南腿弯踢了一脚, 在他跪下后, 紧随跪地告罪,“臣教子无方,还望陛下恕罪。” “爹,我没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为何连你也不信我!” 肖相厉声喝道:“闭嘴!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自有公断,岂容你一面之词!” 肖靖南愤然扭回头:“迂腐老臣,不足于耳!” 将肖相气得差点心脏骤停,旁边的人忙去扶他。 陈太傅冷眼旁观,一声轻嗤:“肖相一生廉洁奉公,年高德劭,可貌似教子无方,寒花晚节恐要不保。” 肖相心脏还没缓过气,就瞪着陈太傅回击:“总好过你将侄女硬塞军营,败坏大崇朝风得好,本官儿子也是堂堂正正考上刺史的!” “你!”两个老头面色怫然,互不相容。 待朝上安静下来,言霁抬了抬下颌示意道:“说说吧,岭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既自言冤枉,就拿出有力的证据。” “要证据没有,反正要命就这一条,随便拿去!”肖靖南硬气得很。 言霁笑了下,分不清是喜是怒:“命可不止一条,若其罪落实,当以肖家一百多条人命来偿。” 此声落下,大殿内冷寂如渊。 哪怕是跪着,肖靖南的腰杆也跪得笔直,但在听到这话后,稍微卷缩了些,他的目光在朝堂中来回巡视,看到直立两侧的百官或漠然、或怒视、或戏谑。 群臣百面。 肖靖南抿紧嘴,眼眶泛起红意,倔强地仰着头,依然是那句:“我无罪!” 顾弄潮侧身,低头睥睨着他,问:“岭南瘟病,你活埋千人,可是事实?” “不是!”肖靖南看着他,“我下令埋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那些百姓起了瘟疫,传播速度太快,且毫无救治的希望,我起先将他们隔离,可不少人偷跑出去,瘟疫越传越广,即将从罪民区传到岭南城街,若递奏书,来回最快都需十五日,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肖相气得眼冒金星:“就算染遍岭南,活埋之事也不是你有资格下令的!” “我为了岭南百万百姓,死上千人,孰轻孰重,又有何辜。” 顾弄潮始终是风轻云淡的态度,说道:“此事尚存论断,第二件,你贪污拨款,导致河堤失泄,可是事实?” 肖靖南激动起来:“朝廷拨款?!每年年关只调五百两黄金,岭南三十二县,一县二十七镇,镇下有村,村中千户,总计百万人口,各地失修都需修缮,我贪污?肖府是缺那五百两黄金的!” 顾弄潮平静道:“五百两?” “是!五百两!” 朝堂哗然。 言霁静默思索了阵,他看过户部的账,岭南本就是贫瘠之地,每年拨的款都算上筹,每次起码得三千两,虽然岭南刺史也经常上奏跟他哭穷,但上奏的刺史过多,言霁并没当回事,缘何三千两缩水成了五百两。 本来郡县间层层克扣已是历史遗存的常年累疾,众人也都默认了这番规则,但这还是有史以来,言霁所得知最严重的剥削。 肖相跪在地上重重磕下一头:“望陛下明察!” 此事中定有京官的手笔,烂叶腐根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件小事。朝上随之哗然,有人质问不能仅凭肖靖南一面之词,须得有账目相对,户部尚书亦是颤颤巍巍出列跪地叩首,直言年关时拨给岭南的确实有三千两黄金。 肖靖南道:“账目在我被押送来京城的前一日,就被烧毁了,连着府衙一起!” 各持所言,言霁被他们吵得头疼,按了按额角。 他终于明白去年从康乐那夺来商脉后,算上的账跟康乐历年的花销为何对不上了,原以为是康乐暗中转移了主要店面和商船行当,但此番一弄,动静必然极大,没道理不被无影卫或者顾弄潮的人发现。 岭南的事一捅出,跟康乐消失的账对上了号,当初对朝廷的清理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康乐在京城斡旋近十年,确实,哪那么容易就能将之根除。 只是还不知其他郡县,又有多少也受害于此。 夜里,言霁将一日的政务出理完,正与政事堂的三省元□□同核对户部递上来的账本与各郡县所记载这些年花销出去的奏书,一串串数字看得他又头疼起来,好似从早朝,就间歇性地疼到了现在。 旁边伸来一只玉白细手,轻柔地给他按压xue道,温声说道:“去小房休息会儿吧,这里我看着。” 耀耀烛光下,顾弄潮肤白盛雪,如白玉无瑕,一袭王爵朱袍上逶迤着墨发如瀑,清冷华贵,彝鼎圭璋,此时看着言霁,眼中的冰雪融为春水,一扫人前威仪冷漠。 言霁朝他那边靠了些,怕引起下方官员注意,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此事诡不诡异?” 顾弄潮垂目看着眸底明艳的少年天子,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诡异。” 言霁问他:“哪里诡异?” 顾弄潮移开视线,按了另一处xue位:“按这里好些没?” 看出他不想说,言霁便不问了,被按得晕晕欲睡,原本拿在手上的账本慢慢垂在案上,顾弄潮感觉到怀中温热,发现天子靠着他睡着了。 底下的元老们全都低着头不敢抬眼,耳边只有哗哗翻动书页与拨算盘的声音。 顾弄潮神色自然,一手搂着言霁,一手翻账本,翻完手上的,将总数目核对完,慢慢将依然被言霁握在手里的那本抽出,帮他将面前的一本本对完。 烛光渐暗时,有宫人进来挑灯,顾弄潮看了那宫人一眼,宫人会意,独留他们旁边的没挑,灯光越来越暗,就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顾弄潮依旧匀速地翻着奏本。 言霁枕在顾弄潮肩上,浅浅的呼吸喷扑在脖颈处,突然间呼吸一滞,顾弄潮看过去,见他小小打了个喷嚏。 “你们先算着。”摄政王动作很轻很慢地将皇帝抱了起来,像抱小孩的姿势,伸手将动作间往后垂的脑袋扶住,说了一声,就往小房去了。 官员们瞧着人没影了,放了手上的事,眼神交流片刻不解意,有人开始小声问:“王爷什么时候跟陛下关系这么好了?” 有知部分内情的老臣道:“听说以前陛下还是皇子时,就常常借住在镇国王府,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也就登基那段时间,走远的。” 有人喟叹:“下官瞧王爷与陛下和睦,心中甚慰啊,这朝堂中的派系之争稍则不慎,就能引得天下动荡,也不知某些人,看了心中又是何滋味。” 御史大夫口中的某些人此时脸色算不得好,陈太傅如此,肖丞相亦是如此,不过原因各不相同。 陈太傅是不满陛下还如以往一样对摄政王依赖过度,大权旁落,而肖丞相则忧心不孝子的事,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些。 众人议论完,发现摄政王还没回来,这还是第一次王爷跟他们理政时离开这么久,百官再度拿起奏本跟账目核算,浑然不知,一墙之隔的小房中,权倾中外的摄政王,正将皇帝亲得朱唇微肿。 “亲完了,可以睡了。”顾弄潮将那双湿漉漉的眼蒙上。 言霁挣了挣,嘟囔道:“不行,陈太傅晓得我睡着了,明日定又要找我絮叨,我得出去接着算,就是不做什么,也得坐在那里才行。” 顾弄潮语气无奈:“陛下既头疼,就早点休息,明日我让陈太傅不来找你。” “真的?”言霁狐疑,“那你能先告诉我,肖靖安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吗?就当让我安心睡个好觉。” 顾弄潮理了下言霁蹭乱的发丝,就知道他还没放弃询问:“先不说贪污是否是真,单说瘟疫一事,就存在蹊跷。” 视线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听肖靖南的说法,那场瘟疫起得突然,十五天内就已无转圜,而寻常瘟疫从发起到结束,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达到大规模的范畴,这很难不让人觉得,这场瘟疫的出现不是人为。 “我睡了。” 言霁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闭眼后他感觉到顾弄潮在自己额头亲了下,随后灭了烛火,关门声响起。 黑暗中,言霁睁开眼,有风吹过窗棱,角落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陛下,已经查清楚,破堤和瘟疫,都是人为,但两者并非同一人,或者说,是敌对。” 影一穿着一身黑衣,藏匿在黑暗中仅能看到一双透亮的眼睛,言霁对准那双眼:“仔细说说。” “属下查到的恐怕摄政王也查到了,不过,摄政王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此事。”影一讲完,续道,“瘟疫是年关那会儿起的,岭南临近边塞,冬日格外严寒,且因当地贫瘠,那里的百姓大多骨瘦如柴,多是过往流放到那边去的罪犯驻根后的子嗣后代。” “在这种情况下,岭南人对病瘟的抵御力素来要比别的地方强健些,冬日更不可能生出大规模的瘟病,属下查实过城衙当时对往来入城人的印象,那时刚好柔然使者入京,岭南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又是柔然。”言霁沉着脸,“另一批人呢?” “河堤失泄一事,也绝非偶然,属下向小七询问过他在岭南遇到的情况,近些年河堤从未出过任何事,突然发起这么大的洪水,或许是有人趁暴雨之时,炸毁了堤坝。” 言霁挥了挥手:“下去吧。” 影一消失后,言霁往后躺在榻上。看来顾弄潮对岭南的事早有打算,但自己一点也不清楚顾弄潮的目的。对于以前在梦境里看过的剧情,如今那些细节也已忘得七七八八,只知道最后,大崇会跟柔然有一场鏖战。 他眨了眨眼,看着屋顶,恍惚觉得那场梦已离自己越来越远,当初他只是害怕被顾弄潮弄死在龙椅上,战战兢兢当一个傀儡,后来得知母妃的事,像梦境里所预言的一样与顾弄潮决裂,不过顾弄潮依然没对他下过手。 那场梦,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吗? 可为什么,里面又有很多剧情在一一成真。 想着想着,言霁彻底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他感觉自己悬在空中,视线一晃一晃,迷迷糊糊朝上方看去,看到熟悉的下颌线。 流畅分明,如上等和田玉细细雕琢。 顾弄潮正抱着他回承明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言霁睡意含糊地出声问,“各位大人们也都回去了吗?” 周遭漆黑阒寂,天不见月,一名内侍提着灯走在后面照路,宫道幽长,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顾弄潮低头看了言霁一眼:“这会儿刚到寅时,大臣们都回去了。” 言霁伸手环住顾弄潮脖子,闭上眼继续酝酿睡意,过了会儿,又听他道:“结果是什么?” “有八个郡都有涉及,最严重的还是岭南,克扣一事已持续两年,消失拨款达一万六千三百两黄金。” 明明是在说一件令朝野震荡的政事,顾弄潮的声音却轻柔地像是在哄睡:“我怀疑,边塞的军饷也有被层层克扣。” “明日朕就拟旨,让边塞的各封地报账目过来。” 再次醒时,言霁已经被放在寝殿的龙榻上,顾弄潮问他,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睡。 虽是在问,可人已经躺在旁边,双手并已搂住了他。 言霁勉强从困倦中抽出一点力气道:“那你,不要动手动脚。” “好。” 听到回答,言霁安心睡着,这一晚接连被弄醒,很快就又睡得很沉,不过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梦中自己被一条巨蛇缠住,巨蛇吐着杏子舔过他的脸,盘着他的腿往上爬行,在梦中言霁都能感觉到凉凉的触感。 翌日醒来,顾弄潮已经不在身边,木槿听到动静带人进来伺候他梳洗,言霁问她:“摄政王什么时候走的?” 木槿接过漱口的茶,一脸懵:“啊?摄政王他来过吗?” 言霁没再作声,老老实实坐在镜屉前,由宫人束发,从镜子里瞥见木槿面有喜色,挑眉问道:“什么事让我们的木槿姑姑这么高兴?” 木槿揉了揉脸上的痴笑,好半天才重新调整回来,嘀咕着:“这么明显吗?” “你问问他们?”言霁看向给他束发的小宫女,宫女抿嘴笑道:“确实,从昨儿个,姑姑就一直心情很好。” “是是陈侍卫他又升职了。”木槿神色柔和温暖,“在御花园,他接住了陛下扔出狼窝的傅小公子,得禁卫军副统领赏识,提成了身边的副官,之后原先的禁卫军统领守宫不力,被革职查办,那位副统领当了新的禁卫军统领,陈轩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奴婢在为他高兴。” 木槿说最后一句话时特别小声,羞于表达心事,又想与人分享,说完,整张脸都成了嫣红色。 言霁揶揄道:“看来木槿姑姑还挺旺夫。” 眼看着那张俏生生的脸越来越红,言霁便没再逗她了,穿上缂丝衮服时,才听木槿轻轻说道:“奴婢这一生都过得十分顺遂,或有不如意之事,也能很快遇到贵人,带我宫仪的嬷嬷如此,陛下亦是如此,都是奴婢的贵人,正是有你们赠予我福气,才有奴婢今日。” 她将言霁的袖口理好,明媚杏眼看向言霁微微弯了下:“与其说奴婢旺了身边人,不如说是陛下助了奴婢与身边人,奴婢时常惶恐,得到的这些福气,会不会总有一日被收走。” 言霁刚想说不会,但当看到木槿眼底的神情后,话语卡在喉中,不能轻易道出,木槿是真的在担心,在对如今的幸福感到惶恐。 肖靖南的处置落了下来,削了他的官爵,没收钱财一百两黄金,主因是未能及时准确处理突发事件,给予大崇朝律法相应处罚。 从差点被满门抄斩,到处置下来,是不少朝臣们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联名上书后的结果。 肖相私下设了宴席,邀请同僚相聚,意思是让小儿向诸位致谢,肖相怕被保皇党的人污蔑成私相授受,所以也请了言霁。 自从当了皇帝,文武百官办个什么宴会,无论场面大小,都会请言霁,其实也无非是走个过场,言霁很少出席过这些。 国公府那场寿宴,给他留了不少印象,怕去个什么宴会,就又看到那些闺中小姐们对顾弄潮投怀送抱,他堂堂皇帝,若为此发醋,实在掉份,所幸眼不见为净。 可也想到,自己没缘分有皇后,那顾弄潮呢,他是否想过纳王妃,毕竟如今顾家,也只剩他一根独苗,太后肯定是不会容许顾弄潮不娶妻的。 想着,言霁便开始担心起,顾弄潮去参加那些宴会时,会不会真瞧哪家姑娘入了眼,只是自己久待宫中,无从得知。 顾弄潮从来没有许诺过他未来,没有给任何承诺,态度始终淡淡的,逼到极处才会对他流露一丝强势偏执。 是因为,顾弄潮也没有想过未来吗? 短暂地窒闷了下,言霁便没功夫再瞎想,派去受着飞鹤楼动向的暗卫回来禀报,安静许久的风灵衣在今早抱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坛子模样的东西,离开了飞鹤楼,且迟迟没再回去。 暗卫猜测,敦和太后的骸骨,确实在风灵衣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岳麓书院。 第80章 风灵衣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踪迹, 如果是潜逃,他未免太过不小心了些,反倒像是在引什么人出现。 在得到消息后, 言霁按耐住焦虑的心情, 让人继续盯着风灵衣,如果风灵衣的目标是自己, 他一跟上,必入圈套。 此事必须谨慎些。 京畿荒林,薛迟桉跳下马, 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三刻钟,一袭红衣出现在林叶间。残叶纷落, 来者脚下无声, 悄无声息站在了薛迟桉身后。 “我以为,像你这种人, 一般都会半夜三更才出现。”薛迟桉边说着转过身,眉眼间并无意思合作的友好态度。 “我也以为,你依然像之前一样, 不会来亲自见我。”风灵衣轻轻笑着, “怎么这次没有忽悠你的那些同窗替你办事了?” 一番周旋, 谁也没让谁,薛迟桉自知年纪小,比不上混迹花场的人那般能言善道, 没继续在短板上争锋, 直接切入正题:“事成之后,我要敦和太后的骨灰。” 风灵衣倒有些奇怪:“哦?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是有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我要拿回去给他。”薛迟桉虽比人矮了半个头, 但在面对风灵衣时丝毫不露怯, 他像是生来就为掌权,锋芒毕露,天潢贵胄的气势浑然天成。 风灵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只是告诉我一个消息,调动守城军予我行事方便,却如此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我跟你翻脸么?” 薛迟桉静静看着他,风灵衣不得不举手投降:“好吧,若事毕后你能从我手中拿到,给你就是。” 红衣飞扬,风灵衣态度漫不经心,丝毫没将这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小毛孩放在心上。薛迟桉踩着马镫上了马,握紧手中长鞭,临走时冷冷道:“若是你想利用我借此伤他,劝你趁早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马蹄渐消,察觉到有风四起,风灵衣挪脚抱臂靠在树干上,笑盈盈道:“梅侍卫,你来晚了一步,奴家已经跟人暗通款曲了。” 掌风擦着面颊汹涌而过,梅无香手势一转,直袭风灵衣要害,风灵衣边笑边避开,语调一贯地散散懒懒:“怎么你跟你主子一样,都像块冰块似的。” 两人来回交手数百回合,掌风凛冽,步步杀机,树叶纷纷被震落,风灵衣也正了脸色,单嘴上却不饶人:“梅侍卫,你都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么?” 交战至精疲力竭,两人各击对方一掌,滑退数十尺,风灵衣扶着树身喘着气,梅无香收回手,道:“王爷命我取回敦和太后遗骸,趁现在给我,不要逼王爷派兵来剿你。”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风灵衣看着他笑。 梅无香道:“我没在求你。” “不给。”风灵衣说得斩钉截铁,略微抬眉:“你们一个两个,倒是对陛下无微不至。” 梅无香拧眉:“还有谁?” “啊让我想想。”风灵衣摸了摸下巴抬头望天,脚下走了两步,梅无香静静等着,突然一道迷烟自风灵衣甩出的红衣广袖袭出,遮天蔽日的迷烟里,是风灵衣顽劣的声音:“不记得了。” “梅侍卫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梅无香捂着鼻子挥散袭面的浓烟,随烟雾渐散时,一件红衣随风飘落在梅无香肩上,带着奇特的脂粉香,而原地已无风灵衣身影- 被关怀备至的言霁此时正被陈太傅耳提面命,顾弄潮骗了他,他根本没能阻得了陈太傅进宫对他叨唠劝诫。 眼看陈太傅从下朝后说到黄昏将至,言霁午膳都没能用成,脸上被喷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洗一把脸,饿得头晕眼花时,木槿进来给他们端茶时,偷偷塞了一块酥油饼给言霁,言霁赶忙藏进袖子里。 趁陈太傅低头喝茶时,匆忙扯了一块塞嘴里,在陈太傅抬头继续说教时,被食物撑得鼓起的腮帮子悄无声息恢复原样。 “陛下可记着了?摄政王心思叵测,不是我等能招惹的,陛下跟他独处一室,我们这些老臣实在不放心。” 言霁嘴里塞着东西,不方便说话,陈太傅疑惑地看向他,言霁眨着眼,无辜回视陈太傅。 陈太傅长长叹了口气:“陛下别怪臣多嘴,你的那些皇兄们,可都是折在摄政王的谋算下,陛下天性淳朴良善,小心落了摄政王的圈套。” 天性敦朴良善? 言霁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嘴角,在陈太傅的絮叨,言霁悄无声息吃完一块饼,正在这时,陈太傅递给他一本折子,道:“陛下看看,关于军饷的情况,户部已经整理好报上来了。” 伸手去接过时,言霁和陈太傅同时愣住,只见奏折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爪印。 陈太傅的视线慢慢从油印子移到留下油印子的手爪上。 言霁咧嘴,用笑容掩饰尴尬。 “这天都黑了,陛下怎么还没出来。”木槿侯在殿门外,时不时往里面瞅一眼,十二扇面的梨花木屏风挡着,只隐约看见太傅大人还在跟陛下交谈。 商议政务时,他们这些宫人不能随意进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内官来问膳食可要温着,木槿已经心如死灰,挥了挥手让他们去安排,殿内终于响起两道出来的脚步声,言霁送太傅至殿外,脸色已憔悴不堪。 木槿看了忧心得直揪手帕。 谁成想,站在夜空下,晚风中,刚告别完,陈太傅嘱咐一两句收尾,便又停不下来了。 一两句成了成千上百句。 言霁:“。” 难怪就连肖相对上陈太傅,也常常被怼得哑口无言。 彻底将人送走,言霁累得瘫在软榻上,宫人上来给他捶背揉肩,等晚膳温好端上来,言霁已经在温柔乡中睡着了。 木槿将他叫起来喝了羹汤,夜深人静,承明宫依旧灯火辉煌,言霁吃了东西躺在屋廊下小憩,撑着一丝清明,等影一的消息。 面对陈太傅絮叨时,他便一直想着宫外的事,不知道影一那边进度如何。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军饷也有被层层克扣,最终这些钱都通过康乐成了柔然招兵买马的本钱,短短时日还算不出数年间国库被抽空了多少,大崇又有多少与康乐同流合污的蛀虫,彻查是件漫长的事,言霁将重点放回了骨灰上。 影一自黑暗中现出身形的一瞬间,言霁便睁开了眼。 影一抱拳跪地,道:“属下失职,今日属下跟丢了半刻钟,追上去时,见到风灵衣正跟摄政王身边的侍卫打在一起。” “梅无香?” 影一点头:“正是。”他迟疑片刻后说道,“陛下,你说会不会,风灵衣盗走敦和太后骨灰,是摄政王暗中授意的?” 言霁没第一时间回答,反问道:“你为何这般想?” “属下瞧着,风灵衣跟梅无香之间,有些奇怪。”就算不是,他们也一定合作过,互相间对对方的招式了如指掌,只有交手过很多次,才能做到如此。 言霁将滑到腹部的毛毯往上扯了扯,昏黄的光晕下不辨喜怒,影一上前递给他一封信,肃穆道:“这是风灵衣消失那半刻钟留在地上的。” 打开信纸逐字逐句看完,言霁眸色冰冷,将信纸揉捏在手中,俄顷道:“他邀朕明日亥时去京畿十里亭。” 此亭名取自送君十里终有一别,当到亭子下,就意味着情谊已经送到,该止步离别,因此有十里亭之称。 风灵衣确实打算离开大葱回柔然了? 影一惟恐有诈,轻声问道:“陛下去吗?” “去!” 不光是为了母妃的骨灰,信上还有一行字。 ——陛下想不想知道,摄政王的欲望是什么? 影一沉默后,道:“属下找到了当年跟着敦和太后嫁入大崇的贴身婢女,在敦和太后被打入冷宫后,她也随之消失宫内,属下是在京郊一处樵夫家中找到她的,陛下见过后,多少应该会知道风灵衣的背景。” 影一侧身,一名憔悴佝偻的妇人畏手畏脚从影一身后走出,在看到言霁后,含泪跪地,用柔然的礼仪叩拜,哽咽唤道:“小殿下。” 摄政王府与承明宫一样,今晚彻夜通明,金吾卫将主院围得水泄不通,连婢女杂使都不得离近,远远看去,院门外森寒刀戟倒立,令人望而却步。 医师连夜从别院赶过来,若有人识得,这其中有几位曾在太医署当过差,正是莫名消失的御医,如今换了姓名,衣着低调出现在王府,侍卫开道,放了他们进去。 “王爷,步太医来了。”梅无香敲了敲门,听里面没有动静,这才谨慎地将门推开,推开后他后退一步,确认安全,才对步太医道,“暂时可以了,不要待太久。” 步太医似已习以为常,提着药箱进了门。 屋内阴暗无光,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走到里面,才隐约看到个模糊的轮廓,仰面躺在榻上,墨黑的发丝垂散席地。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月光从缝隙泄落在顾弄潮身上,那张脸苍白如纸,眼眸深黑幽静,胸口没有起伏,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 步太医放下药箱给他号脉时,隐约听到阴沉嘶哑的声音,反复地念:“话话” 凑近方才听清楚,是“画”。 “王爷要什么画?” 顾弄潮闭了闭眼,面露痛楚之色,他紧拽着榻沿压下一拨拨袭来的混沌感,额角青筋乍起,绷紧的身躯细细战栗。 步太医连忙塞了一粒醒神丹到顾弄潮嘴里,又拉开衣袍往后肩的位置看了眼,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那些花纹在动,像是活了一般。 血似的蔓延在肌肤下,组合成诡艳奢靡的诅咒之花。 “春狩那阵,王爷就不该吃药压制白华咒的发作,现在一月比一月严重,如此下去,恐怕”步太医没敢在说下去,说再多,也没用。 没人能阻止得了摄政王的抉择。 顾弄潮依然在念“画”,步太医在房间内找了一阵子,没有看到任何一副字画,他想到以前别院好像有几幅来着,被吴老拿回了王府。 问过吴老,吴老却说也不知道那些画被放到哪去了。 想起不能久留,步太医随便找了一张舆图递给顾弄潮。神志不清的人,根本看不起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握着,就安心了。 待根据情况替换了药材,煎熬好给顾弄潮服下,深更时分,顾弄潮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原本规整干净的房间变得一团糟,瓷器碎了一地,空中夹杂着血腥气,进来几个士兵迅速将屋子重新整理好,搬着新的瓷器放回原处,全程低头不语,动作间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顾弄潮对这样的情形熟视无睹,有时他会通过房间混乱的程度,判断自己失治时做过什么。 梅无香趁顾弄潮短暂清醒的时间,将今天的事一字不漏说完,最后道:“确如王爷猜测,皇城军果然跟穆王遗党有关,王爷明日转去别院休养,十里亭属下带人去就可。” 明日,皇城军的人会到十里亭与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人交涉,这是近两年来,唯一一次离对方这么近。 “其中有诈。”顾弄潮闭着眼压了压胀痛的额角,“他是诱本王到场。” 梅无香正色:“如此,王爷更不应该去,更何况王爷现在” “无香,你跟了我多久了?”顾弄潮突然发问,让梅无香思路打断,愣了下后回道:“十五年。” “十五年。”顾弄潮仰靠着,眸底落入月色溶溶,反射出冷冽幽光,“那你应该知道,本王不会因这些小事,就畏缩不前。”- 言霁本想等下朝后试探下顾弄潮,对于母妃的骨灰在金佛寺被盗一事,是否提前就知内情,但今日早朝,又不见顾弄潮到场。 这种情况近一年来增多不少,每次递上来的都是告病的折子。 言霁从没放弃寻常柔然巫师所在,但其已隐匿十几载,痕迹少得像一个传说,拖到现在,言霁也没得头绪。 他也清楚,就算自己找到巫师解了顾弄潮身上的咒,欠下的,也不是单凭此就能清偿。 待到下午,言霁换了件绀青色常服,没带木槿,也没带德喜,只留了两名侍卫跟着,就出了宫。 马车直奔京外,在十里亭停下时,天空已成灰蓝色,一眼望去,一座重檐亭立于天幕之下,亭内四面透风,石阶下长满荒草,萧瑟之景就算无人言道,也透出离别断肠的愁情。 侍卫扶着言霁下了马车,到亭内检查后,折回来禀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离亥时尚早,言霁之所以提前来,就是为提前做好打算,他将前后官道走了遍,又在十里亭周围探了点,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此地视野开阔,后方有处断崖,断崖下是另一条山路。 转身时,言霁脸色微沉,竟在无人察觉时,亭子中多了一人,红衣艳艳,皓腕如玉,正洗着第一道过水茶,一旁的茶壶喁蟋喷着热气,他为四人各倒了杯浅绿的茶水,笑容和煦道:“陛下来这么早,是奴家没料到的,准备仓促,聊以茶香敬之,望陛下莫怪。” 侍卫纷纷抽剑直对咽喉,风灵衣手都没抖一下,先将自己那杯喝了。 “陛下不敢喝么?”风灵衣轻笑着问。 言霁抬了下手,侍卫这才将剑收回,言霁坐在风灵衣对面,看着风灵衣举止优雅地给自个儿续第二杯茶,终于出声道:“你有何用意?” “陛下等到亥时,不就自然知晓了么。” 言霁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我母妃的骨灰,是不是被你盗走的?” “小舅舅?”言霁直直看着风灵衣每一丝表情变化。 风灵衣端茶的手顿了顿,撩起眼帘,莞尔一笑:“看来你找到了柳烟。” 柳烟,正是敦和太后随嫁来的贴身婢女。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奴家太后遗骸的归处了。”风灵衣笑意渐淡,目光一转看向悠悠云霞,沉落的万丈霞光,说道,“在回答陛下前,可否允许奴家为陛下讲个故事?” ——柔然的落日,是他和姒遥年幼时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亥时,摄政王的车驾准时停在十里亭前,上百名金吾卫训练有素,团团围堵住十里亭四面八方,而车上的幕帘严丝合缝地垂落,迟迟不见里面的人下来。 百把刀戟,一同对准十里亭中的人。 一壶茶喝完,烧茶的火炉只剩炭灰,风灵衣慢悠悠起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 “王爷不下来叙叙旧么?” 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绵绵不绝,斜风吹动幕帘,里面伸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将帘子揭开半面,燃烧的火把照亮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风灵衣,再看向亭子中倒在石阶上的两名侍卫,一顿后,目光落在了趴在石桌上陷入昏迷的少年天子身上。 这时,风灵衣笑容扩大了些:“王爷不下来,是因为动不了么?” “真可惜,无人能救陛下。”扶着四肢软绵的常服少年靠在自己怀中,风灵衣的手指一点点拂过沉睡中的眉眼,从美观立体的下颌滑至颈间,悠悠叹道,“看来,陛下得与奴家一同回柔然了,大崇皇帝为质” 风灵衣一声轻笑:“你们大崇的边塞,岂不是不攻自溃。” 顾弄潮面色森冷似三丈寒冰,揭帘子的手指攥紧,迫人气势从马车内掀起,周遭金吾卫背脊生寒,所目之处鸦雀无声。 风灵衣是故意趁他发作时,无暇看着皇宫,将言霁诱至此处,作软肋拿捏。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察觉到脖颈间传来的痛感,言霁缓缓睁开水雾弥漫的眼,视线穿过重重火光,落在车厢内一身玄衣广袍的摄政王身上。 ——你想知道摄政王回到这个时间的欲望是什么吗? ——这是你知道真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救不了他。 ——我会成为你的刀,但需要你握住它。 一个时辰前,他喝下了面前那盏茶。 他看着顾弄潮,在他脖子被刀刺破流出一条血水时,顾弄潮深黑如渊的眼睛,光亮一点点消失,呈现一种无神虚惘的状态。 80-90 第81章 言霁一直记得那些开心的事, 对于不愉快的事情,他总是忘得很快。 这时面对这双熟悉的眼,言霁不可遏止地想起一些本来已经彻底忘记的事。 关于那支玉笛的来历。 十五岁那年, 他生过一通大病, 自幼时落水,那还是他第二次病得那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下不了床,吃不进饭, 刚喝下药就吐。 宫内所有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之后父皇去请了钦天监观察天象、掌天时星历的监正来替他推演命数,监正说他的命格在十五岁这年被人改了, 这是反噬的惩罚, 如果挺过去,往后都将无忧, 一生顺遂。 所有人都在他病倒床榻时来探望过他,唯独顾弄潮,一次也没来过。 他撑着下床, 非要回摄政王看看, 担心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当马车到王府大门,前来迎接皇子尊驾的顾弄潮,没有任何异样。 他便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定是皇叔事务繁忙, 没抽出空。 直到晚上他难受得睡不着,扶着墙一点点挪去找顾弄潮同睡, 却在夜里, 感觉到呼吸不上的窒闷, 睡梦中发出支离破碎的求救声,挣扎着醒来,幽幽月光下,看清当下局势,他的脖颈正被顾弄潮扼住。 那双眼,也是如今时今日一般。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顾弄潮想要他的命,第二天他假装不知,只说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且疑惑为何脖子上有两道青黑的淤青。 顾弄潮再无异状,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忙完军中的事务后,就会坐在他榻前,为他吹笛,笛音缱绻,悠长婉转,抚平身体内分不清是哪升起的难受疼痛。 自那之后,每当难过时言霁就会拿出那支玉笛吹一吹,虽然至今也没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风雨席卷进重檐亭内,风灵衣红衣翩跹,将刀收了些,漫不经意道:“王爷是不是该叫这些围上来的人撤后些了?” “不然奴家心慌时一失手,酿成大祸,就不好了。” 顾弄潮并没下令,言霁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心里好像明白了一点,原来想要他死,就是顾弄潮的欲望吗? 可是为什么呢? 遽然涌入莫大的难受,如细细密密的针刺着他,他面上不作任何情绪,保持着无知无觉的状态,又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无力做不出任何表情。 顾弄潮扶起身体下了马车,立刻就有人推着轮椅撑着伞走过去搀着他,那一身玄衣停在十里亭前,黑发如瀑,面色似雪,哪怕是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依旧琼秀风骨,郎艳独绝。 “过来。”顾弄潮朝言霁伸手。 顾弄潮知道,言霁是故意的。 言霁刚往前一步,就被白刃抵住脖颈,缓了缓酸涩的眼睛,勉强笑着道:“皇叔你可以不用管我,你这样装着,我都替你累得慌。” 伸在半空中的手微滞,顾弄潮似乎想站起来,可他刚离了轮椅,又跌了回去,扈从递过去扶他的手被狠狠挥开。 “你要不听话了吗?”顾弄潮双目赤红盯着言霁。 言霁倏然觉得很没意思,侧目看向风灵衣:“你已愈隙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 风灵衣笑了笑,收回刀,在被放开的那刻,言霁走下石阶,握住顾弄潮的手,那双手跟冰块似的冷,用更紧的力道回握言霁。 “将人拿下。”顾弄潮阴冷地吩咐。 一声令下,金吾卫围剿而上,在刀剑挥去时,急雨狂风骤起,突闻一声声嘹亮狼嚎,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接二连三亮起一颗颗绿色的星子,蛰伏在荒草间,伺机攫取。 “是狼!” “上百只狼!” “快护送王爷撤离!” 风灵衣倚在长柱上,视线跃过荒原深处静静立在群狼后的斗篷人,那人的身影在黑暗的背景下模糊不清,斗篷猎猎飞扬,最为神秘诡谲的一点是,他的身量不及寻常人,就像从腿骨处折断了半截。 狼 言霁凝目四寻,他记得梦境中那篇书里所写过,作为反派的穆王世子就极善御兽,特别是御狼,他手底下的每个人都被□□成训狼师,在前期无权无势的情况下,就是靠此,来返于皇权斡旋内,还能悄无声息全身而退。 四皇兄那个嫡子也在这里吗? 手腕被人扯动,言霁只来得及扫见远方模糊的一道身影,还未来得及细看那道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了无痕迹。言霁低头看向扯着他手的顾弄潮,听他道:“上车,我叫人将你送回京。” “皇叔来此地,是得到了穆王世子的消息?”言霁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顾弄潮会如梅无香所言在亥时准点出现,可是目前为止,穆王世子并没与顾弄潮结仇,为何顾弄潮依然非得至穆王世子于死地? 就算是因为他是叛逃的罪臣之子,也不应该。 “上车。”顾弄潮不容置喙地重复了遍。 一声短促的哨声后,虎视眈眈的狼群以伏击的姿势潜行在荒草中,并快速朝他们围击而来,及至近处,尖锐的利爪锋芒毕现,四肢以及背脊的筋骨蓬勃,展现出摧枯拉朽的力量感,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在此时面对凶猛残暴的狼群时,也不由地往后退缩。 “狼群畏光。”言霁临上车前,提醒道。 清越沉稳的嗓音霎时扫去了来源于本性的恐惧,金吾卫恢复清醒,围成圈严阵以待。 言霁爬上车,想去拉顾弄潮时,原本驾驶在车头的士兵突被一箭刺穿心脏,风灵衣鬼魅般出现在车驾前,紧握缰绳朝顾弄潮挑衅地笑道:“王爷,将陛下交给奴家吧,奴家一定会带着全须全尾的皇帝陛下,回来为您收尸的。” “风灵衣!”马鞭破空挥下,在黑马嘶鸣地冲出去时,言霁被冲击力甩进车里,他奋力稳住身形想要去夺缰绳,一面匆匆回头去看顾弄潮,夜色火星中,顾弄潮也正看着他,但并没有叫人来阻止风灵衣,只是静静看着马车往前越驶越远。 “停下,风灵衣!”言霁喊出的话都破了音。 风灵衣非但没停,反而又挥出一鞭,加快马车的速度,周围的野狼自发让道,并没有攻击阻拦的意图。 撕裂的风声中,风灵衣一改戏谑模样,亦庄亦谐道:“我们的事已经完成了,陛下也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答案,剩下的,与陛下无关。” “与朕有关!” 在快扯住缰绳勒马间,他有一次被狠狠甩进车厢内,脑袋磕在车壁上,头晕眼花时,听见风灵衣问他:“有何关?” “他是大崇的摄政王。” “这与陛下这个人本身无关。” 言霁咬了咬牙,嘶声喊道:“也是朕决议要与之一生一世的人,哪怕如你说证实的,他从头到尾都想杀我。” 每次与顾弄潮行事时,对方像是嗜血般要将他弄死,这种欲望总是展现在每一时一刻,一次次加深言霁的怀疑。 可这又怎么样呢? 一个人能因为一件事,就自主改变喜欢谁吗? 风灵衣挥鞭的动作一缓,良久后,他笑道:“你真是个痴儿。” “每个人都是痴儿,你不也一样。”从王子成为男倌,只为守着十二盏琉璃灯,等深宫一个传不出的回应。 知道自己夺不了掌控马车的权利后,言霁干脆地呆在马车内。在不知走了多远,有没有出京畿时,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被驱使着跑了一整晚的马儿疲累地垂着头镀了两步,风灵衣撩起车帘看了眼言霁,见他脖颈间的伤口已经结痂,且还在喘气,会心一笑。 “下来吧。” 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往外是昏黄暗蓝灰黑等颜色破墨般渐渡变化,辽阔的荒原风声徐徐,野草如海浪般拂动。 那袭红衣站在这样的天幕下,惊世绝俗,秾纤得衷,牵着一早就等在这里的骏马,用一种隔着亘古般悠远的目光看着言霁,轻声说道:“就到这里吧,你还来得及回去找他。” 言霁朝风灵衣伸手:“你说过,你会把母妃的遗骸给朕,还有柔然巫师的下落。” 风灵衣眼中盈着狡猾的笑:“若奴家现在反悔,你只能从这两样中选一种呢?” “我会叫跟在暗处的护卫出来,朕拿不到东西,你也别想离开大崇。”言霁没有一丝被胁迫的慌乱,就像他说的,他可以跟风灵衣鱼死网破。 风灵衣无奈地笑了笑:“顾弄潮将陛下教得很好,就算你也可以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他转身上了马车,再下来时,怀里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漆盒,言霁接过确认不假,正要重新蒙上黑布,手上突地一顿,看到檀木上刻着菩提花,用金纹填充,美轮美奂。 风灵衣在这时说道:“想必陛下对巫师的下落也已经有了猜测,他如今就在岭南,像是在研制什么歪门邪道,不过大概也要动身回柔然了,若有缘,陛下或许能赶在他离开大崇边界前,找到他。” “不过难如登天。” 柔然巫师最擅隐匿行踪,连柔然国君都琢磨不透,每次都是等巫师自主现身,更惶恐大崇内从无人见过巫师真容。 见他还不走,言霁问他:“你还有事?” 风灵衣虞兮正里。轻轻地眨了眨眼:“陛下应该知道,敦和太后她生前多想回到故土吧?” 言霁微愣,抱着漆盒的手指不由缩紧。 “陛下真的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让她连死后,也无法埋葬在故土里,魂归他乡么?”风灵衣脸上没了笑,此时的他,显得咄咄逼人。 “陛下,你应该知道,她不想葬在你们言家的皇陵里。” “什么叫‘你们言家’,她是朕的生母,便是言氏的人” 风灵衣打断道:“你应该知道,没人会给予一个死在冷宫里的废妃尊重,在我们柔然,妃即是妾,上不了正厅,下不入祖嗣,大崇没有她的容身处,哪怕只是一捧骨灰,也无处可葬。” 言霁想要反驳,可他无话可驳,因为风灵衣没有说错,就连自己加封母妃封号,就已经是逆诸臣之言,一意行事。 “将她给我吧,我带她回家。” 这次反了过来,风灵衣朝言霁伸手。 “你故意的。”言霁哽咽着,仰头眨了眨眼将满盈眼眶的泪水硬憋了回去,他把怀里的漆盒抱得很紧,就像紧紧抱着母妃一样,不愿松手。 风灵衣自嘲一笑:“是,我是故意的,故意告诉你可以将她还给你。” 就是因为,知道当自己说出这番话,这个小皇帝,会再无底气。 “你跟乞伏南盘一样坏。”言霁愤愤道,“母妃怎么会有你们这般的手足。” 他从母妃口中听到的兄长,是个虽心怀野心,但也心存理想的人,她的小弟弟,虽然肆意张扬,但也乖顺听话。 现在两个言霁都见过了,没有一个符合母妃的描述。 风灵衣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一副任凭言霁怎么说的模样,还促狭地笑了笑:“你这样好骗,可别再干被顾弄潮吃干抹净,还帮着他数银子的事了,就当小舅舅最后让你长了点教训。” “你滚吧。”言霁憋着眼泪,没好气道。 走前,风灵衣幽幽叹道:“另一个小狼崽就没这么好忽悠了。” 风灵衣骑上骏马,一扬马鞭飞驰而去,在荒原的官道间逐渐化成一个小点。言霁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拿起一枚玉佩在初起的朝阳下晃了晃。 这一晚他并非全无收获,有了风灵衣的贴身玉佩为佐,召动飞鹤楼的信息网,定能找到藏身岭南的柔然巫师。 等风灵衣发现他的玉佩消失,估计已经离京好几重山水。 而原本应是顾弄潮麾下一支锋利暗箭的飞鹤楼,也变为了他的手中刀。只不过,等找到柔然巫师,他不会让这把刀再存于世。 掌控南来北往的信息,迟早也会被信息所缚,失去辨别明礼的能力。 言霁将缚在马车前的靳绳松开,踩着马镫跨上马,一夹马腹黑马慢腾腾跑了起来。等他赶回十里亭时,入目所见遍地尸骸,昨晚初略一观以为只有上百只狼,但言霁一路走来,看到狼的尸身,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哪怕震赫边疆骁勇善战的金吾卫,亦是死伤惨重。 言霁跳下马,来到十里亭前,此时剩下零星几匹孤狼龇牙咧嘴地围着中间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雪色面庞染血渍,手中一柄淌血的长剑杵着地,一身金缕玄衣颜色沉重,听到动静,他与狼,都短暂地朝日光升起的方向看了眼。 周围仅剩的金吾卫要么正与野狼残斗,要么死要么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言霁踏着血水润湿的泥草走过来,干净洁净的锦靴转瞬便被染脏了。 那些狼,并没有攻击言霁的意图。 甚至在言霁过来时,还为言霁让开了一条道,收起了爪牙。金吾卫见此以为是这一切都是小皇帝故意设计困杀王爷的,在言霁朝顾弄潮走去时,纷纷面露困兽般的凶狠,用尽全力提刀指向他。 顾弄潮未置一词,那双眼黑得连光都照不进去,染血的脸在昏暗天光下显得诡谲阴嫠,将清冷华贵衬出一股病态感。 “皇叔。”言霁停在刀戟的尖刃前,看着眼底无神的顾弄潮轻轻唤了一声。 握着剑的手颤了下,那双眼缓缓地半阖下,羽睫轻落,他就像被困在雾障中,如墨的长眉轻拢,面色浮出挣扎般的痛楚。 “放下。”出口的声音喑哑,但很清楚。 金吾卫不甘心地将兵器收了起来,眼看着让他们恨不得噬血剔骨的少年天子擦过肩走近王爷,时刻警惕着对方发难。 但没有。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仰头看着顾弄潮,说道:“我已经拿到柔然巫师的下落,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摆脱它了。” 顾弄潮伸手碰了下言霁脖颈间的伤口,问道:“痛吗?” 白鹭飞过青灰色的苍穹,风动时将浑浊的空气稍作洗刷。 “不痛。”言霁将头靠在他膝上,鼻尖是浓郁刺鼻的血腥肃杀之气,他从中辨认出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轻嗅着道,“比起皇叔当时看我的眼神,身体上的伤都感觉不到了。” 当时他只觉如坠冰窖,忘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痛感。 原本言霁以为自己会因睹见顾弄潮的秘密而心生怨愤,可当内心情绪平复后,感觉到的是类似麻木的疲惫,他在顾弄潮身上消耗了太过感情,已经无力再去计较太多。 零星十几只孤狼弓着身后退撤离,远方林木间的斗篷人阴影下的眼涌动暗芒,在下属禀报风灵衣并没履行承诺后,猛地一锤树干,吩咐撤退,率先离开。 风平浪静后,医师颤巍巍过来,给顾弄潮喂了一颗漆黑苦香的药丸,对言霁说道:“陛下,趁这会儿王爷还清醒着,赶紧回去吧。” 言霁认出了他,是当年负责母妃身体的步太医。 步太医面对言霁审视的目光,腿一软跪在地上埋首下去,正要为自己解释一二时,言霁收回目光道:“回去吧。”- “此咒前期会潜伏五年,这五年属于可转移期,五年过后,便会在寄主身上现出种咒的种种特征,后肩胛会出现血色的白华花纹,在花纹扩散变大的同时,症状渐渐加重,从时常感到疲累头疼,到喜怒不定失眠多梦,再到后期,无法自控被欲望驱使失去理智。” 屋廊下步太医刚给皇帝脖子处的伤上完药,就在言霁接二连三的逼问下,不得不将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只不过,言霁依然感觉步太医有所隐瞒。 再度逼近一步,言霁冰冷直视着他,幽幽道:“步太医家中有妻有子,消失这段时间,恐怕没少回去吧?他们可知帮你隐瞒行踪,罪责同等,乃欺君之罪?” 步太医悻悻笑了两下,眼神开始左右飘移。 “为什么会走不了?” 分明盛夏,步太医额头却直淌冷汗,见无人来助自己,只得坦白:“这是白华咒后期的一种症状,不过陛下不必担心,等过几日,就能消退。” 言霁皱起眉:“照你之前所说,每一样症状都会加重,现在只是半身无法动弹,是不是再等一年、两年,摄政王全身都动不了了?” “不不不。”步太医赶忙道,“臣敢保证,确实只有双腿动不了,这是因为腿部离白华咒寄宿的后肩脊最远,血流不畅导致的,而其他离白华近的地方,则会显更加健硕。” 回到屋内,正见梅无香推着顾弄潮去浴房,轮椅中,顾弄潮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染血的衣袍,此时正面无血色闭着眼,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远远看去,像是没有呼吸的精致人偶。 “朕来吧。”言霁走过去,梅无香很自然地将轮椅推给他,看了眼依然闭着眼的摄政王,说道:“属下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劳烦陛下照看王爷了。” 猜出他是要去追查狼群的后续,言霁道了声:“好。” 目送梅无香离开后,小厮来说浴房已经温好热水,言霁推着顾弄潮来到浴房的窗格旁,拉着顾弄潮的手将他身上的衣袍褪下。 原本言霁只打算脱了外袍就好,可发现中衣也浸了血水,只好将顾弄潮的衣服都脱完,转身去试过水温后,半抱半拖将顾弄潮弄进水池里。 看着顾弄潮劲瘦得衷,但一掂量却发现并非自己轻易就能抱动的,言霁憋力憋得脸都红了,一将人弄进水里,徒然失重,连带着言霁也摔了进去,溅起三尺高的水花。 摸索着攀上顾弄潮的肩膀往浮出水面,言霁大喘了口气,头顶雨帘似地往下落水,言霁抹了把脸,将湿漉漉缠在身上的头发拨到脑后,待再睁开眼时,竟发现顾弄潮不知何时清醒了,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莫非是刚刚动作鲁莽,将人弄醒了? 言霁张了张嘴,正想道个歉,身体兀地被拉动着在水里一转,后背重重抵在池壁,紧接着顾弄潮的气息压迫上来,言霁一瞬间就像猫被捏住后脖颈,不敢乱动了。 顾弄潮握着言霁的手腕往上一提一压,掀开羽睫含着点笑意道:“你在诱惑我吗,陛下?” 听到这话,言霁的脸比先前还红,他不清楚顾弄潮的脑回路是怎么转到这上面去的,但这不妨碍言霁认为顾弄潮脑子病胡涂了。 “我是打算给你洗个澡,你既然醒了,就自己洗吧。”言霁想抽手,但桎梏手腕的力道变得更紧了些。 顾弄潮倾身压下,在他唇畔亲吻了下。 也不知是水太热还是天气太热,言霁脑袋嗡嗡的,在顾弄潮贴过来亲他嘴的时候,言霁将头扭向一旁,看着泄落阳光的窗扇,羞恼道:“白日不可宣淫。” 他们贴得很近,近到水流都没有缝隙穿过,以至于彼此任何动静都能察觉到。 顾弄潮没亲着言霁的嘴,就顺势将吻落在侧过去的颈窝,在他说那话时留下一朵绯红的落梅,闷声笑了笑,伸手覆住言霁清亮明净的眼,低哑着说道:“现在天黑了。” 摄政王只手遮天,说什么便是什么。 言霁一面觉得羞耻,一面又遏制不住地沉沦,他的眼睛被顾弄潮用发带遮住,好似这样,就真让他觉得天已经黑了。 细尘在窗格下的光线中片翩跹飞舞,光线逐渐消散,外面也真的天黑了。 第82章 天还未亮, 言霁就睁开了眼,他打算趁顾弄潮还在睡,去做一件事, 可言霁刚一动, 搂在腰间的胳膊便收紧了些,耳畔传来低沉好听的嗓音:“要去上朝了吗?” 现在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 言霁算着耽误不了多久,态度强硬起来,将顾弄潮的手拿开, 说道:“摄政王便好好休息吧,今日的病假朕也允你了。” 顾弄潮并不松手, 凑过去贴了贴言霁的脸:“多谢陛下, 不过陛下应该再清楚不过,臣现在无碍了。” 那双透彻的眼眸睁开, 盈着笑看言霁:“陛下躲着我,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言霁一哂,起身就要坐起, 转瞬间便被顾弄潮压着, 顾弄潮黏糊地亲他, 亲得言霁喘不过气,担心顾弄潮越闹越精神,言霁极力去伸手, 够床头系着摇铃的绳。 在顾弄潮的手往下移时, 一阵空亮颤荡的铃声被摇响,外面传来脚步声, 顾弄潮不得不停下动作。 顾弄潮看着面色绯红, 眼润秋波的少年天子, 轻轻笑道:“陛下认为有人来了,臣就不敢了吗?” 自然是敢的。 这摄政王府都是顾弄潮的人,他们就算看到什么听见什么,也会装聋装瞎立刻关上门离开,言霁怕顾弄潮真会如此,稳下心神故作镇定道:“至少现在不会。”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顾弄潮嘴角翘着笑侧躺下,在言霁整理好衣服下床时,说道:“陛下做完其他事,记得去朝堂。” “知道了。” 婢女进来伺候,看到言霁在屋内,并无多余表情,伺候梳洗完,言霁走前回头看了顾弄潮一眼,见他又闭着眼睡着了,那对修长眉宇微皱,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却是嗜血般的朱红。 一看就并不健康。 昨日不应该由着顾弄潮乱来,言霁在门前停顿了下,折返回去,背对侯在门口的婢女偷偷亲了下顾弄潮的脸,起身时,撞进那双深邃的眼中,蓦地脸色赤红。 顾弄潮竟然并没睡。 “陛下再不走,臣就舍不得你走了。” 言霁脚下着火,飞快离开了房间。 言霁并非去做别的事,而是带着风灵衣的玉佩去了趟飞鹤楼。飞鹤楼大门紧闭,言霁让影五带着自己破窗而入,直奔老鸨的卧房。 敲门声响起时,老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顶着刚睡醒的蓬乱头发就来开门,一看门前站着的人是谁后,瞌睡去了大半,艰难扬起谄媚的笑容,哆嗦道:“奴家不知陛下大驾,有失” “你可认得此物?”言霁拿着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老鸨的话顿时就戛止在了喉咙里,直愣愣地接过玉佩细细抚摸后,一改态度,问道:“陛下从何处得来的?” “自是风灵衣给的。”言霁蹙着眉,“你在质疑什么?” 老鸨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低眉垂目叩下头:“飞鹤楼任凭陛下吩咐。” 半炷香后,言霁理清了飞鹤楼的信息网罗布,这飞鹤楼算是双面间谍,初始资金是柔然投资的不错,但后来时不时反向窃取柔然的国政泄露给大崇。 乞伏南盘本是派风灵衣来接管飞鹤楼,可也是在风灵衣来之后,飞鹤楼彻底脱离了管控。 “陛下此番造访,是想要飞鹤楼做何?”老鸨讨好地给言霁续上茶,试探道。 “朕要你倾飞鹤楼之礼,在五日内查到柔然巫师具体所在,以及他的全部信息。”言霁冷眸看她,“会有人跟你接手,你只管去查就是,不要打草惊蛇。” “这是必然。”老鸨笑容有些勉强,“只是五日未免” 言霁站起身,一身锦袍垂地,身姿如松如兰,桃花眸映着老鸨褶堆的脸,说道:“等不了太久了。”- 岭南一事牵扯出朝廷下方的州县贪污一事,直到现在也还闹得沸沸扬扬,随着时间的推移,查不来贪银的数量也与日俱增,而经过大理寺的调查,最后这些银子,都通过康乐郡主的商行,流通向了柔然。 朝堂骚乱,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那批臣子,也都愤然要求柔然必须给个说法,否则就只能兵戎相见。 下了朝,肖相到御书房找了趟言霁,邀请他去丞相府让逆子再单独向他请罪一次,言霁多少知道肖相的意思,若是他不开口,肖靖南目前这种情况,在京城定是混不下去的。 看肖相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几岁,言霁口头上答应了他。 说到底,岭南之事也非肖靖南之错,怪就怪在肖靖南做事太以自我为中心,这是为官者最忌讳的一点。 顾弄潮病倒,言霁自觉地包揽了每日的奏折,处理完朝事已经下午了,他从御书房出来,瘫在软榻上由木槿扇着凉风,忽然门外一声响动,木槿很自然地借口去换冰鉴,避开了暗卫。 影一出现在屋廊下,禀报道:“陛下,前两天薛迟桉确实并不在太学院,听典学说,薛迟桉称病卧床,直到今日才出现在学舍。” 气候热得言霁心浮气躁,但在这一刻,奇异得心如止水 漫长的死寂后,言霁闭上眼道:“顾弄潮也在找穆王世子,如果真是他,你派人去跟他提个醒,我们能查到迹象,梅无香未尝不能。” “是。” 影一应后,却并没走,无影卫这些年除了跟言霁交流,几乎没有任何互通之人,薛迟桉是唯一一个,被言霁亲自送到无影卫培养的人。 影一难免挂心:“陛下,若他真是穆王世子,您” “是就是,每个人都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在他没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前,朕自会护着他。”毕竟,这是他将薛迟桉带进宫时,承诺过的。 只是不知,自己算是他的哥哥,还是叔叔。 想到康乐在幽牢对母妃的揣度,哪怕言霁觉得荒谬无比,但此事依然像一根扎在心里的针,一想起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若有时间,他想跟薛迟桉好好沟通下。 离跟飞鹤楼约定的五日之期还剩最后一日时,言霁思及肖相三朝元老,为大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终于舍得从冰鉴旁挪了脚,叫德喜备好马车,出宫去了趟丞相府。 马车还没到,丞相府上上下下就已经等在门外了,来往路人在威仪气派的相府门前好奇驻足,暗暗讨论是何人如此大驾,竟劳动整个丞相府相迎,没一会儿,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车上下来的竟是个锦衣襕衫的少年。 少年束腰的衣带迎风飘飞,在绚烂的日光下,玉姿金相耀人心目,少年华美,奢艳矜贵,一见就知其绝非等闲人物。 丞相府的人全跪地迎接,那袭衣摆拂过,言霁错身进到里面,才开口叫他们起来。 正厅里,肖相拿着戒尺打得肖靖南跪在坐于主位的言霁面前,很铁不成钢道:“陛下舍脸来此,你还摆着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爹!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也领了责罚,非得三跪九叩行过大礼才算忏悔吗?”肖靖南背挺得笔直,但他挺得越直,落在背上的戒尺也就越重。 言霁端着茶盏拂开面上的茶沫,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不清少年天子的情绪。 此前明明说好的,临到关头这逆子莫名又开始倔强,气得肖相心脏梗痛,手上一用力,将肖靖南打得嘴里呛出了血。 一旁的相府夫人看得揪心,又不敢劝,眼中已心疼得储起了泪光。 “罢了。”言霁放下茶盏,眼尾飞扬间,瞥了眼肖靖南,“既然贵公子知道错在何处,改了便是,但朕提醒一句,京中不比岭南,可任你随意发挥文采,毕竟岭南天高皇帝远,朕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可你若敢在京中信口雌黄,就别怪朕假公济私。” 言霁心眼一向小,谁得罪过自己,说过自己坏话,他都记着。 更何况肖靖南这个头号黑粉,还在外面写小作文到处抹黑他。 若不是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言霁非得把肖靖南打入大牢。 大概从言霁的眼神中感觉到了危险,肖相甩了戒尺跪在肖靖南,磕头谢恩,并留言霁用晚膳,言霁起身道:“朕还要去趟摄政王府,就不久留了。” 离开时,肖靖南扬声愤愤地问他:“我那些文章,难道所言有虚?” 言霁站定在正厅门前,侧目回视肖靖南,轻蔑一笑道:“朕虽没看过你的文,但也知晓,隔着他人去认识一个未曾会面过的人,多少有失事实。” “你认识的是旁人口中的朕,而非你眼前的朕。” 肖靖南似乎还说了什么,类似“那就让我看看旁人口中的你和你是否有区别”,不过言霁已经懒得听了,径直离开丞相府,内侍正要扶着言霁上车,言霁抽回手,说道:“朕先走走。” 突然想起来,他如今出宫的次数有限,已经很久没安静地在京城的街道上走动过了。 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暗处,言霁身边仅带了个内侍,走在京中最繁华的南北街上,内侍在旁边试探道:“公子,是想逛瓦舍还是街边吃食,亦或者玩些什么?” “就随便看看。” 内侍察言观色,看出言霁不愿多言,便默默跟在后面帮言霁挡去摩肩接踵的人群。 转到一条青巷内,所见两侧青灰砖砌,屋檐栉比,潺潺细水在疏通街道的水沟流淌。一瞬间从闹市置身清幽处,竟有种突逢桃园之感。 言霁问道:“这条巷子叫什么名?” “回公子,此巷名红白道。” 言霁初时只觉此名特殊,并未多想,待往里深入,才知为何起这个名,这条巷子里,卖的是贴着喜字的棺材。 这是条为待嫁女子置办嫁妆的街巷。 一路走来,有朱木铜面镜奁,三进三出雕花拨步床,鸳鸯交颈屏风扇面,红底铜盆,喜被,以及各种囍字裁剪的纸裁,不过卖得最多的,是棺材,几乎每个铺子都备得有。 一些讲究的门户,会为出嫁女儿备上从离开家门到死时会用上的全部物什,包括棺材,放进嫁妆一起,带入娘家。 走过几家看到店铺里来买东西的大多是妇人带着及笄少女,言霁自知应当避嫌,刚转身往外离开,便迎面撞见一群走来的尼姑。 侧身避让时,偶然一睹,竟看到一张面熟的脸。 那张脸停在了他面前,其余尼姑也都看了过来,言霁与她两两对视,相顾无言,片刻后,她朝师姐们道:“你们先过去吧,我等会就来。” 众师太点了点头,再度看了言霁一眼后,依言离开了。 面前的女子剔着光头,穿着尼姑常穿的灰色长袍,手拿一支拂尘搭在肘弯,另一手竖掌朝言霁弯腰行礼,声音低沉道:“小尼拜见陛下。” 哪怕是这样一副装扮,姜棠清依然有种国色天香的美感,只不过比起赏花宴初见时的锋芒,如今更加内敛脱俗。 言霁心情复杂,哑然半晌后,问道:“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姜棠清笑了笑:“挺好的。”她的笑容带着释然的感觉,如清风吹散迷雾,所散发的全是光辉的一面。 没等言霁再问,姜棠清琉璃剔透的眸子看着言霁,抢先道:“陛下似乎有心事?” “没有人能不存心事。”言霁并不正面回答。 原本言霁以为姜棠清会后悔当初的决定,败在蜚短流长下,但看她如今模样,自信磊落,甚至比以前的国公府嫡小姐更加耀眼。 打完招呼,言霁正要离开,姜棠清出声叫住他,浅金的夕阳下那对秀丽的眉眼似被渡了一层忧虑,在言霁转身回看她时,姜棠清说道:“小尼最近学了些卜算之术,算出来的东西时灵时不灵,刚刚小尼为陛下算了一卦,陛下可要听听?” 言霁略微挑眉:“要钱吗?” 那眉眼间的忧虑散去了些,姜棠清轻笑了声:“不要钱。” “不要钱,就听听吧。” 微风拂面,带动发丝扬扬落落,挑好嫁妆的夫人小姐提着大堆东西回家,擦身而过时,待嫁少女羞涩的笑脸,与姜棠清宁静悠然的面容,有了一瞬鲜明对比。 言霁恍神了下。 他听到姜棠清道:“陛下及冠前,莫登高处,望陛下谨记。” 京中并无特别高的地方,最高的是钟楼,言霁很少会去,京外倒是有些山,不过同样的是,言霁不常去这些地方。 只有行三年一郊之礼时,会至昆山圜丘祭祀祷告。 第83章 忧患远在身外, 自难存挂于心,从红白道回到皇宫,言霁方才想起来, 忘记去摄政王府看阳阳了。 他原本准备了一些小孩子用得上的东西打算带过去, 也想顺道看看顾弄潮的身体如何了。 既然忘记了,言霁不想再跑一趟, 命德喜去送了东西,便转身进了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言霁总感觉顾弄潮在借此不断向他转移实务,从前军中的事情都是直接报给顾弄潮处理后, 再给他过目, 而现在,不仅军中, 更紧要的政务都提前报给他先做决策。 他原本应该开心才是,这样下去,他将逐步收回分割的皇权, 但言霁丝毫也开心不起来, 接连几日心中都沉闷郁结。 与飞鹤楼约定的第五日, 飞鹤楼递来消息,让他去一趟。 上午下朝后,十六卫四品以上的将士觐见, 商量城防一事, 上至京城下到边防都做了一次彻底的盘查更换,避免上次启王之事再度发生。 这次全体更换进行了快四个月才彻底落实, 看完奏书又商量了一些细节, 看出陛下心中存事, 时时走神,讨论完大体的问题后,屠恭里便道:“陛下似乎累了,今日便先道这里吧。” 将士们退身出了御书房,屠恭里落在最后面,言霁看着那道威武凛然的背影,想起如今自己掌的兵符号令的便是十六卫,而屠恭里等于直接下属,自己却没怎么与他交流过,思忖后,出言唤住了他。 屠恭里躬身问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爱卿不必拘礼。”言霁给他倒了杯茶,让德喜赐下,屠恭里微愣后,谢恩接过,解过渴将青瓷杯递了回去。 上方天子什么也没说,御书房一时静谧非常,只有细微的书写声,屠恭里往看了眼,视线落在书案上,正见一截纤长如玉的手指虚握笔杆,挥毫濡墨,笔下凤翥鸾回。 屠恭里见过摄政王的字,与之有几分相似,不过走势略有不同,顾弄潮沉稳磅礴,陛下的字灵动流逸。 一时想起曾在群臣间听到的传言,说是陛下年幼时,曾在王府受王爷教养过。 屠恭里生在边塞长在边塞,对京中之事都只是略有耳闻,他本不欲理会朝堂纷争,但每每见到金殿上华贵精致的天子,都不由地好奇,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龙子纷陨,最后是这个传言中不怎么聪明、空有一副皮囊的少年成了帝王。 “爱卿久等。”言霁搁下笔,嘴角翘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掀睫看向屠恭里,说道:“最近一年边塞多有摩擦,朕继位不久,不清那边的具体情况,想听听爱卿对于如今两方是否开战的意见。” 没那双盈润透彻的桃花眼注视时,屠恭里有种头皮酥麻的心悸感,他慌忙收回视线,端着义正辞严的表情道:“臣认为,暂时不应正对柔然。柔然近年抽走大崇不少赈银,大崇内部虚空,攻防失守,而柔然则招兵买马,日益强健,两相比之,本朝势微。” 言霁凝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依爱卿所言,若战役打响,大崇胜算几何?” 屠恭里再度抬眼看了上方的天子一眼:“五五分。” 柔然虽是小国,兵力远远不及大崇,但他们善使诡术,章法多变防不胜防,以少耗多,不可轻易估量其实力。 见少年愁眉不展,屠恭里抵不住地想再看一眼天子展颜,不自觉放缓了声音:“大崇有王爷坐镇,胜算可升两成。” 言霁果然舒了眉,站起身将书案上的奏折放进身后的书阁中,等后面三省的人来取走,在他转过身的那刻,屠恭里莫名留意到天子以镶玉革带束起的腰身,未免过于纤瘦了些。 言霁回身道:“朕知晓了,爱卿退下吧。” 心中暗暗想,今日聊了这么多,应该算熟悉些了吧。 “是。”屠恭里躬身告退,直到离开龙涎香充盈的御书房,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那段纤瘦腰身,以及黄袖下握笔的手。 不愧是集万民供养出的天子,每处都金贵得让人即便只是注视,都有种亵渎那袭皇袍威仪的感觉。 但愿这位天子,能当得起万民供养。 御书房内,言霁揉了揉头,将思绪从繁杂的政务中拉回,对侯在屏风外的德喜吩咐道:“派几个侍卫,朕要出宫一趟。” 德喜以为他要去摄政王府,毕竟昨日都没去成,便问他:“陛下可要带点什么?” “不用。” 德喜虽疑惑,但没再多问,退身出去安排了。 等言霁到宫门,看见给自己驾车的人是谁,有些后悔没将木槿捎上。 陈轩扬着惯常的灿烂笑容,问他:“陛下要到何处去?” “去飞鹤楼。” 坐进马车内,辇毂平稳驶出,言霁靠着软垫闭目小憩,两耳听车外沸反盈天,京城似乎每日都这样喧哗,无论天下的主人如何变更,无论千里之外的边塞是否战事突起。 正在言霁昏昏入睡时,马车兀地一停,言霁睁开眼,问:“发生了何事?” 陈轩道:“前方有人在闹事,属下立即派人去开路。” 看这里离飞鹤楼已经不远,言霁叫住了陈轩,撩起车帘正想下车走过去,由于站得高,他一眼就瞥见了被百姓围在中间闹事的那几人。 竟有肖家那只小孔雀肖靖南,不过小孔雀此时被人推在地上,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而跟他起争执的是一对憔悴年迈的夫妻。 这对夫妻彼此搀扶着,满脸淌泪,愤而斥责岭南刺史将他们的孩子火烧埋葬,连骨灰都没给他们瞧见。 他们应该是从岭南逃难来京城投奔亲戚的。 陈轩同样也看着那边,街道前已经被堵了好几辆马车,一时难以挪动,陈轩劝道:“陛下,要不还是绕道吧。” 确实不好插手,这件事争议过大,以言霁的身份,插手反而会将事情上升到另一个层面上去。 言霁跳下马车,派了个人去通知丞相府,打算过了桥从镜月湖的另一头去飞鹤楼。 走时,言霁回头看了眼,肖靖南此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对那对夫妻没发出任何反驳,手指紧拽着衣袍垂着头,一副任人辱骂之态。 原来还是个敢作敢当的硬骨头。 日头毒辣,陈轩撑了把伞帮皇帝挡太阳,走上青石拱桥时,奇怪地发现桥上竟无一人,直到上了台阶,才知道为何。 上面的桥栏上坐着奇装异服的紫衣青年,一头银灰色的长发以银蛇样式的头饰盘着,发丝如绸缎般蜿蜒而下,紫衣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图腾,广袖下还缠着刻蛟白银护腕,腰间也垂挂着一串串的银饰,颈项戴了一圈彝苗银项圈。 青年风致飘然,眉秀而长,唇若涂朱,肩似削成。一双凤眼正好整以暇地眺望肖靖南那方的闹场,面容靡艳,唇畔噙笑。 当言霁上桥后,他转动黑得流动紫光的眼珠看来,霎时间,空间都似乎如在高温下扭曲般。 青年起身,单手压胸向言霁行礼:“柔然巫师见过陛下。” 言霁:“”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找了这么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面上出现一瞬的茫然。 云湑摩挲下巴,戏谑道:“大崇的皇帝怎么看着痴痴的,莫非是被我的白华咒给弄傻了?” “大胆!”陈轩握紧刀柄,严阵以待。 他能感觉到对面这人的气息内敛,浑身散发着蛇一眼阴寒的气场,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言霁抬手止住侍卫的怒意,清清浅浅的眸子看着云湑,很轻地笑了下:“久仰巫师大名,要不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聊聊?” “既身处大崇境内,自是听陛下的。” 在他们离开时,言霁回头看了眼肖靖南的方向,刚刚他注意到这位柔然巫师一直若有若无地留意着那边,不知这两人有何渊源。 此时丞相府的人已经赶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并给了那对夫妻一些银子吃食,肖靖南始终低垂着头,隔得太远,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坐在飞鹤楼内,老鸨像是已经提前知晓柔然巫师来京的消息,并没露出异样,像招待普通客人一样给他们安排了间清净的包厢。 临走时,悄悄给言霁递了个眼神,用唇形道:“小心他。” 百日飞鹤楼并没多少人,楼下厅堂只有几个卖艺的乐妓拉着悠扬小曲,隔着门扉传进包厢,云湑惬意地靠着椅背,手指敲打拍子,半晌后道了声:“好听。” 言霁静静看着他,说是看,实则是观察。 窗外镜月湖碧水霞天,粼粼波光投射窗口,一曲完毕,云湑道:“陛下还真沉得住气。” “比不上巫师胆魄过人。”指的是他敢孤身传入京城一事。 云湑笑笑道:“有得于陛下设下的天罗地网,陛下不仅人生得跟姒遥公主一样好看,人也不似传闻那般呆愣,只甘心当一个任人摆控的傀儡。” 言霁并没被云湑的话挑动情绪,直接说道:“巫师可知道朕为何找你?” “为了你们的摄政王?”云湑掀起眼帘,那双眼泛着诡异的紫光,有种看透人心的蛊惑感,像是要将人的心魂摄入其中,“我忠于乞伏国君,不可能将白华咒的解法告诉你,不过,我此番来也并非仅为看姒遥公主的龙子生得如何。” “陛下方便让你的侍卫们出去守着吗?” 陈轩紧皱着眉,并不愿挪步,直到言霁下令,他们才不得不将门带上离开包厢。 关门的瞬间,云湑稍微起身手肘撑着木桌靠近言霁,手指碰上言霁的下颌,眼眸里有种诡异的兴奋感:“陛下当真如此放心?” 言霁冷言道:“朕必须知道白华咒的解法,或者你重新将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转移给朕,如果做不到,巫师休想离开京城半步。” “摄政王与陛下是何干系,您如此在意此人?”云湑很是好奇的模样,“情人?” 言霁皱眉。 云湑好似会读心。 云湑笑着坐了回去:“若按照原本的命数,陛下此时应该依旧与摄政王水深火热,针锋相对,可奇就奇在,陛下看过了未来的剧本,导致这一切脱离了摄政王的掌控。” 言霁心中一惊,他如何知晓的,自己并未告诉任何人。 云湑问他:“陛下,想再重温下梦境里那本书吗?” 本想说不想,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云湑伸出食指抵在言霁眉心处,弯眼一笑道:“看来陛下想重温下,那我便带陛下再进五方一次。” 一阵眩晕感从相触之处如冰霜般弥漫,瞬间将言霁的神魂摄住,席卷进一片灰蒙无际之处。 在言霁从眩晕中脱身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束破裂苍穹的天光下,这次他看清楚了,他确实是在一面镜子里,镜面即是天,这束光是从破碎的地方照进来的。 周边微响,云湑出现在他身后,同样望着那面灰蒙天空。 光下,出现了一本劣迹斑驳的书,缓慢飘至言霁身前,被玉白的手指扶住。无风,书页却自行哗啦地快速翻页,他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行行墨字,短暂一现又如湮灭般被风吹散化为尘烟。 “这里名为五方,世有重生者,移魂者,都是从五方之境,投入凡尘。” 在五方内,言霁莫名出现如被大海沉溺的窒闷悲伤感,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可又无力挽回。 直到脸庞滑过一抹冰冷,伸手去摸时,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心脏,有种被剜走的空虚感。 “这本书已经对陛下无用了,剧情已被打乱,陛下需要看的,是过去。”云湑将那本书从言霁手中抽走,牵着言霁的手,朝虚无的边界处走去。 言霁愣愣地跟着云湑。 灰蒙的视野内出现一团团人形轮廓,脸部模糊,身影绰绰,与他们擦肩而过。不知走了多久,言霁感觉他们一直在往上走,停在一处风很大的地方,云湑一招手,空中破开一个等人高的口子,从口子往外看,他们仿佛站在人世凡尘的高空上,正俯视底下芸芸众生。 云湑问他:“你想看看另一个你吗?” 言霁思绪混沌,无法回答他,云湑便直接将破口里的画面拉进,那是一座宫殿,言霁对这座宫殿的每一处都十分熟悉,因为那是他的承明宫。 他们的视线大约在殿内横梁上,书案前坐着一个跟言霁模样相似,但看起来大了几岁的青年,此时青年正一边咳,一边写着批注。 侯在他旁边的不是木槿,而是另一个没见过的小宫女,穿着的却是木槿的衣服。 青年唤她“燕娑”,燕娑依言将搁在岸上的废纸拾起一张张在炭盆里烧掉,时而看一眼垂目写字的皇帝,眨着眼问道:“陛下,摄政王如今已行车裂,陛下缘何依然不开心呢?” 笔尖一顿,落在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墨渍。 青年面冷道:“慎言。” 燕娑低下头,不敢再乱说。 “这是很多年前的留影,并非同一个时间里发生的事,在五方内,可以窥见过去的事,但无法逆改。”云湑袖摆一挥,面前所现变成了另一幅场景。 顾弄潮出现在画面中——那人像顾弄潮,却也不像。 这是摄政王府的主院,花木扶疏,春景盎然。顾弄潮顾弄潮在作画。 笔尖一丝一毫、一停一顿,描绘出一位瑰姿艳逸的男子,画中人此时正坐在石桌前,神态专注摆弄一个复杂多棱的鲁班锁,根本没在意自己是否被迫入了画,解到最后,鲁班锁越来越乱,青年眉间已浮现出了一抹烦躁暴戾。 最后一笔落定,那副画上的墨色被吹来的风一点点吹干。一截纤长秀致的手指从青年手中接过鲁班锁,指尖辗转间,鲁班锁应声而散。 青年抬眸,面色怫然。 顾弄潮一边将鲁班锁重新拼回去,一边说道:“你看过一遍,应该会解了,既然会解了,怎地还生气?” “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青年拧着眉,任性肆意道:“况且想生气就生气,还需要道理?” “不需要。”顾弄潮将拼好的鲁班锁递给他,笑容温润宠溺,气质如皎月清冷绝艳,“陛下再试试?” 君子端方,清逸翛然。 风吹动画卷折起,言霁隔着流逝而过的时空看着这样的顾弄潮,愣了许久。 原来,顾弄潮原本是这样的,会对一个人有无限的耐心,会眼无阴翳目光清明,会轻声细语宠溺纵容。 他原本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如一抹流泄人世间的月色。 破口像疮伤一样逐渐愈合,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所见恢复灰蒙虚渺,言霁站了良久,轻轻笑了声,说出一句:“他们好般配啊。”- 虚空无风,但衣袂却在飘动。 云湑噙着笑,附和道:“是啊,毕竟是让顾弄潮逆转时空也要挽回的人,陛下可知道,顾弄潮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言霁已经麻木了:“杀朕。” “没错。”云湑依然笑着,“那陛下知道,他为何想杀陛下吗?明明过去跟另一个你如此情浓蜜意,可为何却要杀看上去是同一个人的你。” 言霁沉下心绪:“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云湑对言霁表现出的排斥不以为意,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自顾自地说道:“明明同样也爱着陛下,却在每逢白华咒发作,欲望蓬盛时,会渴望陛下流尽鲜血,会看着陛下时眼中没有任何爱意。” 云湑凑近言霁的耳孔,轻声吐息:“有没有可能,只有陛下死了,摄政王心里那个人,才能复活?” 一言如雷毂震耳,言霁睁大的眼中瞳孔颤缩,一把将云湑推开:“胡言乱语,你想挑拨朕跟摄政王的关系,让大崇从内部相斗,朕岂会上你的当!” 云湑大笑出声,身影一点点如烟雾般散开。 “若是陛下不信,冬至去昆山祭天时,自会知晓我所言真假。” “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虚虚实实,万物皆空。” 眩晕感再度袭来,言霁压着疼痛的额角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坐在马车内,他正要张口询问陈轩,马车骤然一震,猛地停下。 陈轩的声音紧随着传进来:“前方有人在闹事,属下立即派人去开路。” 所见所听莫名熟悉,言霁恍惚地撩开车帘,看到大街正中许多人正围着什么指指点点,目光穿过乌压压的头顶,看到被推倒在地上的肖靖南。 一对夫妻相互搀扶着淌了满脸泪。 第84章 晕眩感并未散去, 头疼如被重锤敲击,言霁下马车时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下去, 被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 抬眸入目的是陈轩担忧的面容:“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言霁摇了摇头,拂开陈轩搀着自己的手, 快步朝架连镜月湖的那座青石拱桥走去。 周围如万花筒般光影变幻,不断越至身后,言霁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一众侍卫急忙追在后面,待来到青石拱桥上, 言霁才慢慢停下脚步。 周身来往渡桥的行人不少, 都奇怪地看了眼站在桥中央魔怔般的少年,纷纷侧身避让。 言霁四下寻找, 并没看到那袭紫衣。 就好像,他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做的一个梦。 陈轩跑到言霁身边, 喘着气问:“陛下, 您怎么了?” 言霁按了按疼痛的太阳xue:“朕刚刚”话语止住, 言霁深吸口气缓了缓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续道,“回去吧。” 大街上, 丞相府的护院正在驱散围观群众, 肖靖南被护院保护在包围圈时,看到从镜月湖那边走过来的大崇天子, 短暂地呆了下, 便忙赤红着脸将身体转去了另一面。 这次, 言霁走了过去。 “上车吗?”言霁问他。 从这一路回丞相府,哪怕有护院围着,也少不了旁人议论纷纷以及各色眼光,肖靖南是个好面子的读书人,在选择丢脸丢遍整座京城,还是只在言霁一人跟前继续丢脸,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马车内,言霁将暗匣里的药膏取出递给肖靖南,肖靖南极快地道了声谢,接过药膏自己给自己擦拭摔伤的地方。 言霁看着觉得好笑,堂堂丞相府的公子,混到这个地步。 听到言霁的笑声,肖靖南不擦药了,狠狠瞪了言霁一眼,将药膏还给了他。 “这就是一个人承担责任,跟背靠朝廷共同承担责任的区别。”言霁收起药,说道:“朝廷律令是在保护大崇境内的所有人,若有人独断专行,必然会遭受抨击。” 肖靖南嘟囔道:“你一个傀儡皇帝,又怎么知道,有时候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着,才能让事情避免恶化。” 言霁笑了笑,懒得反驳。 “反正我不后悔!”马车停在相府门前,肖靖南下车前几乎宣誓般地说。 肖相在马车下逮住小崽子,再三跟马车内的皇帝道谢,在肖靖南被自个儿老爹压着头鞠躬时,言霁的声音传出:“若肖公子最近无事,便到翰林院帮学士们修撰文书吧。” 肖相感恩涕德,跪在地上目送那辆马车渐渐驶远。 哪料一站起身却听到逆子叛逆的一句:“我不去!” 肖相气得当街脱鞋打他。 马车外,陈轩赶着马,实在不解地问:“陛下,肖靖南对您如此不敬,为何还给他这个机会?” 言霁原本闭着眼休息,闻言睁开眼道:“朝廷里缺的就是他这样敢于进谏的人。” 陈轩傻笑着捞了捞头,虽依然不大明白,但道:“陛下海纳百川,是大崇之福。”随后又默默嘀咕了句,“难怪木槿姑娘这么维护陛下。” 海纳百川?怕是他的反义词,言霁这般想了下。 听到后面那句,言霁问他:“你跟木槿” “陛下不要误会,我们从没发生什么。”陈轩赶忙接道,“只不过属下的一厢情愿,木槿她从没回应过我。” 即便看不到,从语气听来,也能想象出此时陈轩必然一脸愁云惨淡。 言霁带着笑意道:“朕觉得你们挺般配的,青梅竹马,不要等女儿家心灰意冷,才鼓起胆子去求媒。” 陈轩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大声喊了声:“是!”惹得来往路人频频看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到了飞鹤楼,言霁从马车上下来,老鸨从很早就等在外面,一见言霁露面,快步迎上来,跟着他进到楼内,心慌地道:“公子,我们得到消息,柔然那位巫师已经进了京中,但是他的踪迹实在太过飘忽” 照那位巫师出现的方式,凡尘俗人怕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才能找到他。 言霁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他在意的是,白华咒难道真无法可解吗? 想起顾弄潮丝毫不在意的模样,从没派人去寻过解法,顾弄潮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上的咒已经解不了了? 言霁不甘心看着顾弄潮一点点耗尽生命,他还有太多的疑惑没解开,以及五方内所见的那些画面。 “你们的人既跟柔然存在联系,要想知道一些宫廷禁闻,想必不是多难,先去找白华咒相关的所有信息,或者关于那些巫师的背景,我要尽快知道。” 要求一个难过一个,老鸨冒出虚汗,却又不得不答应。 言霁没再多留,他转身正要离开飞鹤楼,倏忽一把尖刃擦脸刺过,陈轩反应很快地将言霁拉到身后,大喊道:“护驾!” 原本守在飞鹤楼外的侍卫纷涌而入,寒光闪现,客桌在打斗间四分五裂。 四下客座上,客人、跑堂的小二、弹曲的乐妓取出袖中武器,踩着虚空从四面八方朝言霁袭击而来,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大喊着叫来楼内的打手。 此时言霁离飞鹤楼的大门还有十尺之远,他捂着刚刚被利刃擦破皮的侧脸,在陈轩的护送下即将到大门时,一股狂风猛地吹动门扇,重重一声响后,飞鹤楼的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住了。 陈轩去拉门,也没能拉开。 刺客嗜血杀戮,言霁出来时带的侍卫并不多,只有三十多人,此时这三十人面对成群袭来的刺客已快招架不住,陈轩当机立断道:“陛下,我们从楼上离开。” 他叫住急得快晕厥的老鸨:“带路!” 老鸨忙走在前面,等言霁上楼后,陈轩让人守在楼道口堵住刺客,得到片刻喘息机会,上到二楼,老鸨接连进了好几间房,推窗外下一看,街面上摆摊的小贩,来往的行人,都举止异常,袖中似藏利器。 匆匆一扫对楼暗角,竟露着无数泛着寒光的箭头,窗户刚被打开一条缝,箭雨便疾如旋踵瞬息而至,如万千流光,箭矢深深刺入窗棱上。 老鸨慌乱躲开刺破进屋内的箭矢,回到屋外对言霁道:“只能从镜月湖离开了。” 刺客已踩着尸体冲上二楼,危急关头老鸨推开最里一扇包厢的门,说道:“从这扇窗跳下去,就是镜月湖,镜月湖上我们的船舟,但不知有没有危险。” 有了上一次教训,陈轩率先去将窗扇打开,见没有射来的箭雨,才让言霁过去。 从飞鹤楼的二楼可以一眼望见镜月湖连着蓝天的碧水,湖上画舫几艘,歌舞乐声不绝,丝毫没被楼内的腥风血雨影响,只是不知,这平静下是否同样暗藏杀机。 这是唯一一条退路了。 陈轩道了声“得罪”,揽着言霁的腰从窗户跳了下去,骤然的失重感后,湖水淹没过头顶,从炽夏陡然落入冰冷的湖水,耳边嗡嗡杂乱,让人有种恍惚地不真实感,在身体无力下坠囚溺时,陈轩拽住言霁的手,让他从那一瞬的恍惚拽了回来。 言霁终于想起为何觉得不真实了,因为刚刚听到画舫上传来的乐声,以及他们跳下湖的那间包厢布置,都跟他面对柔然巫师时一模一样。 被拽着浮上水面时,言霁看着后面接连跳下来的刺客,麻木地想,我真的跟水犯冲。 不知被带着游了多久,之前还护在周围的侍卫仅剩陈轩一人,在快要精疲力尽时,陈轩拉着言霁爬到一艘画舫上,言霁呛了口水,浑身湿漉漉地仰躺了下去。 陈轩拽了拽他,没拽起来,便也趴在旁边喘气歇息,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乐观地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多人想杀陛下,陛下是得罪谁了?” “当了皇帝,谁都有可能想杀你。”言霁看着碧空如洗苍穹,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地说道。 画舫的主人听到动静叫人出来察看,来的是个中年人,管家模样的打扮,给他们递了毛巾,邀请道:“我家主人请两位公子进船内一叙。” 陈轩目露警惕,将言霁揽在身后,刚要拒绝,言霁出声说道:“好,多谢。” 这艘画舫外表装饰华丽,但进到里面却发现格外森冷,夏季的炎热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外面,里面不仅无光,还有种潮湿腐朽的气息。 陈轩在言霁身后低声道:“恐怕来者不善。” 言霁不置可否。 对方大费周章就为引他跳湖,守在这里等他自投罗网,他岂有退缩的道理,至少也得看看幕后之人是谁。 画舫最里面的乐声一停,一个柳亸花娇的身姿斜卧在软椅中,在言霁进去的那刻,舞姬旋转着停下,跪在那人脚下。 康乐剥完一颗荔枝送进嘴里,这才抬眼看过来。 “陛下,好久不见。” 果然是她。 “确实挺久了,上次见还是去年秋天,在幽牢内。” 言霁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圈,“郡主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在幽牢留下什么隐疾了么?” “无非就是些心上的毛病。”康乐用巾帕仔细擦着手指。 “弟弟的独子却被养在仇人府上,认贼作父,是谁都不会好受吧。” 言霁气得冷笑了声:“你还有脸提阳阳,阳阳是怎么来的,他知事后,恐怕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爹!” 康乐幽幽看着言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与他血缘最近的是我,我难道连教养他的资格都没有。” “把他教成跟你一样?你要他这么小就跟你过东躲西藏的生活,要他没有身份地长大,要他时刻都想起自己是被强迫生出的?!” “看来陛下不愿将阳阳还我了。”康乐从软塌站起身,冰冷吩咐,“将他抓起来!” 站在周围的死士拔刀冲向言霁,陈轩立刻提剑格挡。 刀光剑影中,康乐语气似坚冰般冷然冒着寒气道、:“既然不肯给,那我只能用陛下去跟摄政王交换了。” “陈轩,不用管我,去攻康乐!”言霁进来前就早有准备,他一声令下,两名无影卫瞬间出现在身边,匕首一闪,袭向言霁的刀剑纷纷被折成两截,无影卫身形如鬼魅,几乎没人能沾他们的身。 言霁叫出无影卫,就证明这艘画舫上,将无一名活口。 康乐依然佁然不动地站在对面,舞女递上一个密封的瓦罐,言霁看到那刻,瞬间想起了幽牢前那名副将的死相,出声提醒:“小心蛊虫,不要受伤。” 陈轩回了声:“知道了,陛下!” 康乐松开瓦罐的盖子,上百只类似蝗虫长着双翼的小虫子朝他们飞来,影一看了眼言霁脸上的伤,无声拉回距离,护在言霁一步开外,紧紧盯着每一只蛊虫。 康乐不愧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放出来的蛊虫不分敌我,连自己的人都攻击,一时间画舫内惨叫四起,那些死士四肢痉挛滚在地上,所见如地狱重现。 正在画舫内争斗不休时,地面传递来一波接一波震动,言霁抽空用余光往窗口外瞄了一眼,无数支小船站着铁甲银铠的金吾卫,正朝这艘画舫驶来。 已有不少金吾卫上了船,在他们出现的剎那间,无影卫已遁入暗中。 一只朝言霁脸上伤口飞来的蛊虫在半空被一支回旋镖斩成两段,在那两段尸体即将掉在地上时,薄翼一震,生生分裂成了两个崭新个体,长出新生的一对翅膀再度朝言霁袭来。 此物简直防不胜防,在短短一刻钟内,上百只蛊虫以分裂成上千只,陈轩在即将被虫影席卷的那刻,手握长剑终于杀到了康乐身边,康乐周围三尺一只蛊虫也没。 跪在地上的舞女在陈轩杀来时,拔出袖中剑迎了上去,陈轩无心与之纠缠,一心只为杀康乐,康乐本快要从暗道离开,此时留意到这个小侍卫,多看了他一眼。 言霁直觉不妙:“陈轩,回来!” 剑尖本已刺破了康乐的喉咙,但听到混乱中言霁的声音,陈轩没恋战及时收手,急退飞离,在同一时间,船墙□□出的暗器钉入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入木半段,可见其威力之猛。 康乐摸了摸脖子,满手的血,她浑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再度看了眼陈轩,往后倒入湖水时,留下一句:“我记住你了。” 毛毯盖住湿漉漉的身体,言霁从那一瞬的震愕中回神,看到顾弄潮时,悬起的心脏一点点落回了实处,紧随而来的又是悲寂空茫的情绪。 “先离开,这些蛊虫必须立即烧掉。” 言霁看了眼陈轩,此时陈轩也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正看着自己的脸,一脸恐慌的表情。 言霁刚想抬手去碰,顾弄潮拽住他的手腕,道:“不是大事,别怕。” 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言霁随顾弄潮离开这艘画舫后,金吾卫拽着还有口气的死士也全都撤开,画舫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将想跟出来的蛊虫烧成一簇簇火星。 小舟的船屋内,步太医小心翼翼地点燃艾草熏言霁脸上的伤,言霁仰着头任他捣鼓着,心里想着,若自己这张跟另一个自己十分相像的脸被毁了,顾弄潮还会喜欢自己吗? 斜眼看了眼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的顾弄潮,握在手上的手指紧了紧,指腹擦过言霁的手背,顾弄潮道:“陛下放心,臣在。” 步太医对这些小动作视若不见,专心熏着蛊虫——主要是怕被灭口。 “朕没怕。”言霁看回船顶,心里竟有些期待,要不毁了这张脸吧,毁了就没有这么多猜忌了。 可是脸终究是没毁成,步太医医术高超,很快就将潜得不深的蛊虫熏了出来,当那只蛊虫冒出一点虫体时,立刻就被顾弄潮用针挑了出来,扔进火盆里。 看顾弄潮的神态,好似还觉得单单只是烧死,不足以解恨。 就这么在意这张脸吗? “陛下,臣怕这种蛊虫还有什么毒性埋在皮肤里,这药能清毒止血,陛下记得每日敷三次,直到彻底痊愈才可停。”步太医将私下调制的药膏递给言霁。 言霁收下时,听顾弄潮问:“会留疤吗?” 作者有话要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行二首》唐代·李白 第85章 “不会, 王爷尽可放心,此药加了上好的仙鹤草,最是能淡化伤痕, 保证伤口愈合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言霁将药膏收进袖子里, 感觉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些。 步太医处理完,不敢久留, 提上药箱脚下着火似地去了外面。顾弄潮拉过言霁动作轻柔地将他脸上覆的药推散,轻声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言霁道:“你调了这么金吾卫来镜月湖,万一康乐的目标是摄政王府里的阳阳呢?” “阳阳也来了。”顾弄潮抿嘴笑了下, “我抱他过来。” 顾弄潮出去了一会儿,等回来时, 怀里抱着个奶胖的小娃娃, 看到言霁,小娃娃挥舞着莲藕般的小手臂索要抱抱, 顾弄潮怕他的手乱动弄到言霁脸上的伤,没让言霁接过去。 突然想起他好像错过了阳阳的满月宴,言霁算了下时间, 如今阳阳已有三个月大。 傅袅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顾弄潮握着小胖娃的手臂轻轻去揉言霁的眉心, 仿着小孩的腔调道:“陛下怎么又皱眉啦, 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呀。” 言霁往后避了下,抓住阳阳的小手,浅笑着道:“就是累了, 休息下就好。” 看出顾弄潮在笨拙地逗他笑, 言霁极力收回心神,说起午时在御书房跟十六卫的将士讨论的城防之事。 顾弄潮温声道:“陛下若有了决断, 不必再事事遵从我的意见。” 言霁曾想过很多次, 顾弄潮将朝政全权交给自己, 但如愿以偿却并没想象的那么开心,他只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沉闷压抑。 顾弄潮是在为白华咒彻底发作那天铺垫吗? 船搁浅湖岸,顾弄潮将阳阳递给梅无香,牵着言霁上了岸,在露过飞鹤楼时,言霁看到这座高楼已经被封了起来,周围镇守金吾卫正在一个个彻查里面的人。 老鸨看到摄政王的马车,想过来求饶,但却被金吾卫拦在不远处,只能看着马车越行越远。 言霁收回视线,顾弄潮在他开口前道:“飞鹤楼是个隐患,随时可能脱离掌控,反过来出卖大崇的内部信息。陛下还是不要再插手飞鹤楼的事为好。” 看来顾弄潮是打定主意要将飞鹤楼拔除。 由于衣服湿着,顾弄潮没让车夫将言霁送进宫,直接回了摄政王府,更换的衣服是从言霁原本那间房拿来的,言霁原本以为会不再合身,沐浴换上时,却发现尺寸刚刚好。 顾弄潮时刻在府内备着他要用的东西。 出来时没看到顾弄潮,想必是去处理飞鹤楼的事了,言霁叫人将阳阳抱了过来,正摇着拨浪鼓逗孩子,吴老过来问他晚膳想吃点什么。 言霁抬头时,发现吴老鬓角生了白发,察觉到言霁的目光,吴老不在意地笑道:“人老了,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就容易长白头发。” “是因为皇叔的身体吗?”言霁问。 “也有,都有。”吴老叹了口气,“王爷”想了许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吴老失笑摇头,续道,“我去看看厨房那边,陛下需要什么,叫人来喊我一声就是。” 待吴老走后,言霁想着他未完的话,一时出神了许久,直到拨浪鼓被碰响,怀里的小奶娃无聊得正去抓两侧缀的弹丸含进嘴里。 言霁手忙脚乱地去扯红绳,怕小奶娃将珠子咽下去,结果却将阳阳弄哭了,房间里响起奶娃嘹亮的哭声。 “可是这个不能吃。”言霁越发慌了,刚扯出来的弹丸一时拿走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毫无育娃经验的他,只能看着嚎啕大哭的奶娃干瞪眼。 或许情绪真能传染,言霁看着看着,突然也生出了股想哭的冲动。 顾弄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流着眼泪的一大一小,他快步过去接过奶娃,伸手擦去言霁脸庞上滑落的泪珠,看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眸,心下慌乱地问:“怎么了?” 言霁迟缓地转眸看向顾弄潮,半晌后,才说道:“我把阳阳弄哭了。” 顾弄潮轻声笑了下:“他只是饿了,我叫奶娘来抱他。” 言霁点了点头,奶娘将阳阳抱出去没一会,小孩的哭声便止住了,顾弄潮坐在言霁旁边,仔细将他眼角的水渍擦干,处处都透着呵护。 待言霁情绪平复后,顾弄潮问道:“霁儿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可能累了。”言霁提起精神,“今晚我们还有阳阳一起睡吧,明日休沐,我想睡到巳时再起。” 顾弄潮没从言霁的神态中看出任何线索,只能先顺着言霁的话应下。 晚膳做的都是言霁素来爱吃的那些,但言霁没吃几口就放了筷,他似乎有发呆了,等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阳阳,可他对怎么到床上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明明没喝酒,为何断片了。 顾弄潮伸手将被子给言霁盖好,语调异常温柔:“累了就快睡吧,这几日的折子我叫门下省的人送到王府来,其余的不要多想。” “好。”言霁应了声,在灯熄灭后,从被子底下握住顾弄潮的手,感觉到心底一点点踏实了些。 顾弄潮回握他,十指相扣。 只是言霁的手很凉,好似怎么也捂不暖。 飞鹤楼最终依然被封了,言霁本想联系老鸨重新组织一支情报网,协助影三收集各方消息,但顾弄潮那几天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等言霁脱了身,老鸨的踪迹已然成迷。 关于云湑的情报再次戛止。 而康乐落湖后,就如同人间蒸发了般,再度销声匿迹,不过顾弄潮当日便封了京城,康乐迟早会有躲不下去的一天。 这日入秋,太学院经历一次小考后,放学子们散学回家,薛迟桉却并没回皇宫,言霁叫德喜去打听,德喜打听完回来说道:“薛小公子留在太学帮夫子整理书阁,说是这次就不回了。” 薛迟桉一直不回皇宫,言霁有心想与他谈谈都没机会,趁着当天无事,言霁索性亲自去了趟太学院。 太学监院并不知帝王亲驾,言霁此行低调,只带了木槿随从,上了山到太学院时已是午时,头顶烈日炎炎,言霁找到薛迟桉的住舍,让木槿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面生的学子,那学子问:“你们找谁?” 木槿道:“薛迟桉。” 年轻学子又仔细将他们打量了遍,这才让开门将人请进院子里,端了凉茶出来招待,边道:“薛迟桉这会儿估计还在书阁,他每日会回来午憩半个时辰,看时间也快了,且先等着吧。” 说罢,学子又钻进屋内,坐在窗口下温书去了。 过来时,言霁看到榜上红纸上的排名,这次小考薛迟桉又是当届榜首,扫地的老者见他们观榜,连连夸赞这位榜首文采斐然、锦心绣肠,若是科举,必定连中三元。看架势,薛迟桉在太学内颇受欢迎。 木槿折了张芭蕉给言霁扇风,呼呼风声中,小声嘟囔着:“公子,为何突然想起来找他?” “很奇怪吗?”言霁喝了口凉茶解渴,感觉到木槿对薛迟桉始终有些排斥,从前他并没在意,这次顺道问了句,“你不喜欢小迟桉?” “奴婢只是觉得薛迟桉很奇怪。” 木槿词穷,不知怎么形容,她想到之前从冷宫回来时,薛迟桉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给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说话间,院门被推开,一只锦靴踩过门坎,薛迟桉看到院子里坐的两人后愣了下,随即露出灿烂笑容,快步走过去喊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坐在窗台下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同窗一口茶喷了出来。 陛下? 是他想的那两个字吗? 薛迟桉往同窗那扫了一眼,对言霁道:“进屋吧,外面太热了。” 屋内,薛迟桉将劣质茶水倒掉,给言霁换上初裁的新茶,同窗讨着笑脸端了果点蹭过来,挨了挨薛迟桉的肩,用唇形问:“是上面那位吗?” 薛迟桉直接将他连人带果点推出门,砰地将门关上。 从薛迟桉回来到现在,言霁一直没出声说过一个字,薛迟桉不由表情局促,向木槿递去个询问的眼神,木槿避开没看他,找了个借口也出了门。 看到言霁脸上的伤,薛迟桉眼神暗了暗,他自然知道陛下前几日遭刺的事,从他待在言霁身边时,这类事件层出不穷,他曾暗自发过誓,定要扫清陛下身边所有叛党。 这其中也包括掌控陛下的摄政王。 言霁掀开长睫看向薛迟桉,直接道:“你可是四皇兄传闻中的那位小世子?” 薛迟桉面色一变,袖下的手指紧紧拽住。 “看来是了。”言霁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薛迟桉刚刚给自己倒的那杯蒸腾热气的茶水上,“你能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吗?” “陛下可有怪我对你的隐瞒?”薛迟桉避而不答。 “你应该知道,朕一直都是个小心眼的人,不怪这两个字,是句一说出来就很假的话。”哪怕知道薛迟桉当时的处境不得不隐瞒身世,可被欺瞒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理解是一回事,谅解是另一回事。 言霁现在急需知道,薛迟桉的母亲是谁。 “回答朕。” 一言下,天横贵胄的威仪展露无遗,薛迟桉咬着唇跪在地上,空气沉默地近乎凝滞,良久,薛迟桉终于出声道:“我的母亲,是个无名小卒,说出来,陛下未必认识。” 言霁的气势一缓,那双剔透清亮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薛迟桉。 “她原本只是穆王府的一介奴仆,做些洒扫的工作,是穆王在一次醉酒后,将她误认成了别人,母亲以为这般就可以攀上高枝,以此要挟穆王必须给她个名分。” “原本穆王打算抬她为通房,但她因怀了身孕并不满足,几次三番大闹后,扬言说要告诉外面的人,穆王醉酒后喊的是谁的名字。” “穆王震怒,罚她去马房,渐渐冷落了她,母亲生下我后,没几个月便遭人妒恨,推入水中,感染风寒而死。” “此后我被姨母收养,在穆王的动作下,这些事全被压下,姨母自称为我生母,担着遭人非议的冷言冷语将我养大,我知事后,从没见过穆王一面,在我看来,我没这个爹。” 想到那本书里的剧情,言霁问道:“你本名不叫薛迟桉吧?” 薛迟桉沉默了瞬,道:“穆王给我起过名,叫言安迟。” 但他母亲姓薛。 言安迟便是书中的最大反派,一个比康乐还疯的人。 看着忐忑跪在面前的小少年,言霁怎么也没办法将他跟能与顾弄潮锋芒相对的那个疯子联系起来,但一想到那批狼群,又初露疯批轮廓。 “起来吧。” 然而薛迟桉却并没起,逆光里低着头,看不清此时的表情,言霁想到他的身世,起身亲自去扶他,并道:“按关系,你算是朕的侄子,朕应该予你封号,但四皇兄毕竟背着那样的罪名,你” “迟桉只想护在陛下身边。”薛迟桉抬起头,略显激烈道。 言霁手上的动作一顿,薛迟桉察觉到自己口不择言,再次将头低了下去,不肯起来。 “陛下,走了吗?”木槿回头看了眼背对着跪在屋内的薛迟桉,毕竟在一起相处过不少时间,木槿眼中难掩担忧。 “没事,他要跪就跪着吧。”让他长点教训也好,就当自己替四皇兄管教。 如果再去惹顾弄潮,以如今顾弄潮身种白华阴晴不定的性格,自己也保不住他。 第86章 秋雨接连下了近半月, 雨后骤然转凉,加第一件衣服时,有朝臣提议起冬至的祭天一事。 只不过现在离冬至尚早, 言霁让礼部自行安排, 一切照旧即可。 同时,边塞僵持许久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因柔然屡次犯界抢掠大崇边塞百姓的粮食,邬冬几番上奏希望能率兵回击。 大多朝臣都对邬冬这位女将军持有怀疑,在经过重重审批, 各方的推动下,由中书省起头, 终于让那些老顽固同意, 诏令下发的当天,邬冬便率大军压境, 这场旷日持久的小打小闹终于演变成一场鏖战。 大约是战场的硝烟吹到了大崇朝国都,这个夏天过去得极快,转眼温度就直降到需披雪帔的程度。 这日木槿领着人将床褥等都更换了遍, 言霁刚处理完政务, 正摆弄着顾弄潮送来的君子兰玩, 算着君子兰开花的季节,忧愁他还得精心浇灌好长一段的时间。 转头见木槿活泼明朗的模样,似乎这段时间, 木槿的心情都很好。 她是怎么做到,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这么开心? 言霁将人叫了过来,撑着头想听听是什么事让木槿这么快乐。 木槿两眼亮得有如灿星, 说道:“陈轩最近被派去做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了, 新都统似乎很赏识他, 他跟奴婢说,或许再熬个几年,他也能在京中买个住宅。” “挺好的,到时候你离开宫,就是副将夫人了。” 木槿脸一红,这次却没再哭着闹着说要永远陪在言霁身边,言霁察觉到什么,挑眉问道:“你跟陈轩互通心意了?” “是他死缠着奴婢。”木槿脸色越来越红,手指拽着衣摆,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奴婢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 “他说建了功,立了业,就光明正大地来向陛下求娶奴婢,他那个呆子,每次升职都靠贵人相助,要凭自己建功立业,估计得等到四五十岁去。” “四五十?”言霁故作惊讶,随即沉吟,“那你岂不是还得在朕身边许久,朕岂不收不了小宫女了。” 木槿:“” “要不就选个现成的将军吧,你看中哪个军里的,朕做主给你赐婚。” 木槿心生慌张:“陛下,我不嫁!” 看她真慌了,言霁笑出声,没再逗她,挥手让她下去时,木槿还一脸忧郁。 把原本开心的人弄得不开心后,言霁莫名开心了起来,但很快就为自己的恶趣味遭到了报应,顾弄潮来时,木槿故意叫人不要通报。 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恰逢言霁正翻看影三从柔然那边带过来的关于术法的古籍,企图从中找到白华咒的信息,亦或者有关时空类的消息,他想知道,每一个时空的人,是同一个还是不同的个体。 这些书言霁放在暗匣的最下方,连木槿都不知道,言霁刚搬出来正看得投入,丝毫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待听到小奶娃含糊不清的嗫嚅声,才猛地吓了一跳,急忙拉过旁边的宣纸将书盖住,抬头一看,顾弄潮抱着阳阳转过屏风,已将他这一连串反应尽收眼底。 阳阳被抱在怀里,极力朝言霁的方向探着身子,长着小手要抱抱。 “咳。”言霁抵唇咳了声缓解尴尬,走过去抱住小奶娃,寻思如何转移话题时,顾弄潮已出声问:“陛下在看什么?” 说着就伸手去扯盖在桌子上的宣纸。 电光火石间,言霁脑子一抽:“春、春宫图?” 去扯宣纸的手顿在半空,言霁说完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火烧起来,怕顾弄潮还要看,连宣纸包着将古籍扫进壁匣内,重重将之关上。 他动作间还抱着阳阳,导致阳阳在他怀里左摇右晃要摔不摔的,顾弄潮见此没再探究,顺着话轻笑了声:“臣还没能满足陛下吗?” “别说了!”言霁恼羞成怒。 顾弄潮促狭道:“某人能看,我却不能提,这是什么道理?” “就只许天子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言霁使出皇帝陛下的气魄骄纵起来,一副顾弄潮再说就把他拉出去斩了的气魄。 顾弄潮简短评价:“昏君。” 昏不昏君的言霁不知道,但自他继位以来,治下并没发生过特别大的骚乱,国力也始终强盛,如若后世评说,怎么也落不到一个昏君之称,只能说他是个被挟持的天子。 被挟持的天子理直气壮,如今在挟持他的人头顶作威作福。 顾弄潮将被扫在地上的奏折拾起分类放好,转头看见言霁在榻上跟阳阳玩的模样,温馨悠然,长久压抑在心里的躁郁得到平复。 很久之前,他以为自己能与言霁感同身受,但其实一直都是在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怜悯去呵护,却永远去触及不到他的内心,不知道他当时的绝望自弃。 或许是惩罚,如今换他去承担这些,终于彻底理解了他。 阳阳被逗得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咯咯笑着,突然间,言霁感觉到顾弄潮的气息压过来,从背后抱住自己,沉闷的呼吸拂在脖颈处,让他不自觉地僵直了背脊。 身后的人没再有多余的动作,言霁放松下来,包住阳阳的小手时,神色恍惚了一瞬,说道:“你查到穆王世子是谁了吧?” 言霁猜想,顾弄潮大概比他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见顾弄潮默认,言霁续道:“能不能别动他。” 顾弄潮抬起身,眸子变得冷冽如覆薄霜:“陛下依然不肯相信穆王曾叛国于柔然吗?” “证据就在眼前,怎能不信。”言霁疲惫地闭了闭眼,“穆王一直对我很好,况且他所做之事并未危及社稷,看在血缘情分上,我也应该保全他唯一的血脉。” 顾弄潮似乎并不满意,但从他这么久都没对薛迟桉动手来看,言霁私认为,顾弄潮听进去了。 静默须臾后,顾弄潮回了声:“好。” 言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脸上一湿,阳阳凑过来亲了口他的脸,对上言霁的眸子后,小奶娃像是摄住了魂,又要去亲言霁的眼睛,在快触到时,后领被人提起来,顾弄潮将他抱离言霁怀抱,面无表情道:“阳阳饿了,我叫人来喂他些米糊。” 可言霁见过小奶娃饿时的模样,分明会哭,可此时不仅没哭,笑得还格外灿烂,丝毫看不出他饿了。 言霁耿直发言:“他没饿。”伸手要重新将阳阳抱回来。 “饿了。”顾弄潮抽身退了一步,不容反驳地说完,便将德喜叫了进来,道:“抱出去,随便喂点什么。” 等阳阳被抱走,言霁才后知后觉回味过来,顾弄潮是不愿阳阳亲他? “你连小孩的醋都吃?”言霁睁着桃花眼,像是发现鬼魅精怪般惊奇。 顾弄潮还要擦言霁脸上被阳阳亲过的地方,言霁一边躲,一边嘲笑道:“顾弄潮,你是个醋罐子吧,在你没看到的地方,我都被阳阳亲了很多次了,每次你都计较,不怕还未而立就长白头发?” 顾弄潮将他压在榻上,逼视道:“他还亲了你哪里?” 言霁挣了下没挣开,便随意地躺着了,闻言扬眉:“连皇叔都会吃一个小孩的醋,这般看来,我吃另一个自己的醋,也不显得异类了。” 顾弄潮拂开言霁凌乱得贴在脸上的碎发,轻轻“嗯?”了声,还未来得及细思,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太后来了。 “她来作何。”言霁嘀咕了句。 压下厌恶的情绪,言霁坐起身,调整好表情,在太后由小太监扶进暖阁的那刻,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 “母后。”言霁接过太后的手,扶着她坐在软榻上。 顾涟漪督了眼顾弄潮,细声细气道:“沛之也在呢。” “是。”顾弄潮将言霁前后的面部变化看在眼里,在言霁给太后倒茶时,拉住他的手,朝旁边的内侍吩咐,“给太后倒杯茶。” 不仅言霁,连顾涟漪都愣住了。 直到内侍倒了茶退至侧旁,顾弄潮还拉着言霁的手。太后蓦地笑了声,端起茶呡了一小口,尔后阖上茶盏,叹息道:“不知这茶,怎么喝着不是那个味儿了呢。” 言霁将手从顾弄潮手掌里抽了出来,问道:“母后这会儿不是在礼佛么,怎么有空到朕这里来。” “哀家近些日瞧着沛之对那小娃格外上心,想着是不是也该让这个弟弟成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为好,便趁这会儿天气尚好,来找陛下讨个恩赐。” 顾涟漪盈盈笑着,完全将刚刚他们的小动作抛掷脑后。 言霁看向顾弄潮,皮笑肉不笑:“皇叔要成婚,这是件好事呀,可有遇上心仪的女子?” 看顾弄潮的反应,太后此前应该跟他提过这事,但没等言霁心里的不爽上涌,顾弄潮已先沉了脸:“太后好意,臣愧难担当。” 顾涟漪脸上的笑一点点落了下去,搁在桌上的手指攥紧:“顾沛之,不要忘了如今的顾家只有你” “太后若没别的事就回去吧。”顾弄潮脸色吓人,直接吩咐:“送太后回宫。” 殿外的侍卫进来,朝太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走之前,太后的目光在言霁身上停顿了下,她想起从德喜口中听来的消息,顾弄潮最近似乎总是往承明宫跑,他们两人 言霁察觉到太后的目光,回视而去,脸上再度扬起笑,纯澈乖巧道:“恭送母后。” 太后回了他一笑,手指掐转着菩提手串,转身走了。 目送那道青衣消失在门栏,言霁回身问道:“若有朝一日皇叔真要择一女子成婚,会选怎样的?是慧智兰心,抑或玲珑乖顺,还是英姿飒爽?” 顾弄潮眸色沉沉地看着他,拧眉道:“你知道我不会。” 他都已经动用私权将大崇天子的皇陵改成与他的合葬墓,连身后事都算计好了,又岂会另娶他人。 但言霁并不肯罢休,这一时,他想到在五方内看到的另一个自己,明明他们的性格毫不相通,而他永远也比不过身处未来的人。 不甘的情绪下,使得言霁追问:“那便换个说法,皇叔是喜欢听话乖巧的,还是叛逆冷傲的。” “不许骗我,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联系上太后来前言霁对他说的那句话,顾弄潮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你知道了什么?” “回答朕。” “是你。” 言霁张了张口,想问哪个“你”,可一时间又极度害怕顾弄潮模糊化的回答下,掩藏的是自己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一时的犹豫下,导致他张口发出的是一道极其嘶哑的气音。 顾弄潮的心脏如被一只巨手攥紧,正要解释,言霁拽着衣领拉近距离,气息扑面的一瞬,两唇相贴,言霁颤抖地阖上眼睫,睫根溢出细碎的泪珠。 泪珠越汇越大,在昳丽的脸庞如流星一闪而过。 错过了刚刚质问时的勇气,剩下的全成了自我怀疑。 他已经不想再听回答了,沉溺在亲密无间亲吻的热度里,纠缠着渴望用接触得到安抚。 粗重喘息的间隙,顾弄潮拥抱着他道:“你就是你,永远都只是你。” “你能明白吗?” 言霁想,自己或许永远也不能明白。 他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第87章 边塞的一场仗持续了半个月, 终于从血肉厮杀的千里之外,传回第一个捷报。这道消息传遍京中,激起不少男儿郎的热血, 蜂拥到顺天府想要报名从军。 朝堂上原本不看好邬冬这位女将军的朝臣也都纷纷闭嘴, 个别依然觉得邬冬只是走了运,想要将自己家的弟子安排去历练, 刚提一嘴,就立刻遭到了陈太傅强烈的抨击。 陈太傅以一嘴之力,群战朝臣。 下朝后, 言霁的脑袋都嗡嗡的,同出太平殿的臣子们也都神智恍惚的状态。 转眼快要入冬, 天气再度转凉, 言霁还没来得及加衣,穿着衮龙袍坐在龙椅上冷得发抖, 这段时间又总是失眠,在双重夹击下,久违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直到鼻子发痒, 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嚏让正在跟顾弄潮禀报税赋改革进度的户部侍郎停下了说话声, 群臣全都看向了龙椅上已经许久没出声的皇帝。 小皇帝蜷缩着,看起来有些可怜。 陈太傅一拧眉:“这”刚说一个字,就被肖相一声咳打断。 顾弄潮的目光落在那张青涩矜贵的脸上, 没了跟群臣商议时的锋芒, 他将自己的官服脱下来递给正四处寻毛毯的德喜,道:“先给陛下搭着吧, 很快就结束了。” 群臣哗然, 摄政王竟将自己的衣服脱给陛下御寒! 虽从上次清算赈银开始, 这段时间众人多多少少发现摄政王跟陛下的关系得到了缓和,但这未免也有些过了。 德喜不敢接,战战兢兢地躬着身道:“奴婢已吩咐了人回承明宫取,就不必” “公公想让陛下守着寒等着?”顾弄潮神色冷厉。 德喜一哆嗦,到底是屈服了摄政王的威压,接过那袭朱红官袍,上了金阶轻轻搭在陛下身上。 顾弄潮说很快就结束,这场早朝就真的在一刻钟后收了尾。顾弄潮力排争议,自六月纳清后,彻底将人头税改为按户征收,原本应该持续到中午甚至下午的讨论,在辰时就结束了。 原本现在打仗时期,降税会大大影响兵力,更何况国库还被蛀空一部分,而顾弄潮却用一句话堵住了群臣的嘴:“正是因为往年的赈银没到位,最底层的建设没做起,再压榨百姓的血汗钱,只会引来大崇更深层的内部矛盾。” 柔然不光是为了康乐转渡去的赈银,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还是为了激发大崇底层百姓的怨气,若大崇内部自乱,外部的攻伐必将畅通无阻。 这句话点醒了只看到目前状况而忽略大局的臣子,众人面红耳赤,不再争辩,暗自愧疚差点误入柔然的圈套。 只不过大崇面临了新的问题。 钱不够。 顾弄潮面色冰冷,钱不够,就让康乐将吞掉的,连本带利吐出来。 言霁迷迷糊糊中有听到他们商议的事,只不过提不起精神理会,连德喜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睁眼,最后大概是被懒惰给折服,又没人来责备,便在那件衣服上残存的清苦药香包裹下,睡得更沉了些。 等被顾弄潮勾着腿弯抱起,才彻底意识到早朝已经结束了。 太平殿空无一人,言霁将头靠在顾弄潮侧肩上,睁眼看到顾弄潮流畅锋利的下颌线,忍不住探出一截手指沿着那道弧度往下滑过,落在顾弄潮突起的喉结上。 手指尖相抵的喉结滚动了下。 “不困了?”顾弄潮低眸看他。 言霁摇摇头,继续靠在顾弄潮肩上,跟在后面低头垂目假装瞎子的德喜,听到这话没忍住出声打破隐形人设:“陛下最近夜里常常失眠,白日又嗜睡,传了太医好几次了,也就江太医开的熏香有点作用。” “为何失眠,陛下可是有哪不舒服?”顾弄潮脚步停了下,抱着言霁的手臂锢紧了些。 “胸口闷。”言霁神态恹恹的。 待回到承明宫,来往的内侍对摄政王抱着陛下回来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秉承不多看不过问的宫廷生存原则,默默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被放到榻上,顾弄潮拉过毛毯盖住言霁,让德喜再去传太医来,并指定让江逢舟过来。 江逢舟是太医署治心胸这块的熟手,许多老太医也未必比得上他,这些日子基本都是江逢舟在负责言霁的身体,也因此在太医署的地位水涨船高,从一介医师成了五品御医,也有了开处方制新药上的发言权。 正在顾弄潮帮言霁揉按胸口时,江逢舟被德喜领着进了暖阁,看到这一幕在门口愣了下。 德喜唤了声:“江太医,陛下正等着呢。” 江逢舟回神进到里面,惯常跪地行礼,直到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让他起身,才复又抬头。 摄政王并没避嫌的意思,神色淡淡只专注于言霁,又或者只是不屑于在一个御医面前收敛。 “陛下用过香后可舒服些了?” “尚可。”言霁一如既往不肯多说什么,在江逢舟看来颇有些讳疾忌医之感,按例探了平安脉,因言霁不说病况,只能从目前已知的情况开药。 实则,江逢舟觉得开药并未见有用。 提着药箱离开时,行至绣闼,被一道冷沉的声音叫住。江逢舟停下来朝顾弄潮躬身行礼,听这位权倾中外的摄政王道:“跟本王具体说说陛下的情况。” 江逢舟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说清,只觉玄之又玄。 “陛下确实明显感觉到心悸之症,可又无任何外因导致,臣翻看病册,思索可是上次生心病后留下的隐疾,但时间又间隔太久,不合要求。” 他也在寻找原因,只隐隐有种感觉,有点像后遗症。 就比如曾受过很大的冲击,导致一些场景重现或者想到与之关联的事,就容易出现这种状况。 只是又有一点说不通,从陛下出生到如今的病册,并没这类似情况,江逢舟想着是不是在宫外造成。 想到摄政王应该更清楚陛下过去在宫外的状况,便问了句:“王爷,过去陛下心脏的位置可有受到过外部创击?” 顾弄潮面色一滞,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但回答的却是:“没有。” 江逢舟见他神色有异,追问了句:“若王爷想起什么,务必告诉臣。” “不会是那种情况。”顾弄潮深黑的眸瞳直视江逢舟,眉宇锋芒毕露,江逢舟被这股凌冽如寒冬的气势震慑地在原地哑然片刻。 回到暖阁,看到歪倒软塌上睡着的天子,顾弄潮将掉落胸腹下的毛毯往上拉了拉,坐在旁边静静看着那张与记忆中越来越像的脸,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 经历过失去后,他再容不得任何脱离掌控的状况出现,做他的权臣将他困在羽翼下时刻注视,他无法想象,若是再度失去一次,自己会不会发疯。 偏偏他又有着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欲望- 朝上最近传出一些有关摄政王跟皇帝的风声,却也不见摄政王阻止,照旧遇见什么好的就会送往承明宫,陛下偷懒不上早朝也纵容着,甚至还有多嘴的内侍说,近些日子摄政王常留宿宫中。 而陛下不上早朝时的前一晚,往往摄政王就凑巧地宿在宫里。 朝上众臣们的议论带回府里,在被夫人照拂得精神松懈时,当趣事提了下,紧随着就在权贵夫人们的聚会间流传,一来二往,连久处深宫的太后都惊动了。 原本太后还在帮顾弄潮物色王妃,这下招进宫里相看的小姐们从最开始的一脸羞涩,变成了一脸羞涩。 虽都是一脸羞涩,但太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恰好皇帝过来请安,太后压下心间的异样,叫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王妃人选。言霁扫了眼庭院里身着各色的莺莺燕燕,她们全都以一双亮晶晶的眼盯着他看。 言霁许久没被别人这样直视过圣颜了,收回视线转向太后道:“皇叔知道母后私自给他选妃吗?” “哀家身为他长姐,还没有资格做主么。”太后露出不悦,眉宇间闪过一抹心虚,言霁了然于心,没再多言。 太后有意试探:“皇帝最近跟沛之似乎走得挺近?” “对啊,皇叔对朕颇有照顾,朕很感激他。”言霁嘴角翘起笑,但太后不知为何看着这笑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一如既往灿烂明艳,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母后不是在选王妃吗,朕也看看。”言霁拾起梨木桌上的人像画,对照着庭院花树下的女子一一相看过去,每当他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会连忙闪躲地把眼移开,过了会儿又偷偷瞧他。 画像上写着她们的出身、年龄、擅长等信息,言霁一张张点评: “不好。” “不可。” “身世太低。” “所擅不合。” “身段不行。” 到后面一摞迭画卷已快见底,太后颤抖地按住他翻页的手:“可以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言霁惋惜:“可还有几人” “天色已晚,众位小姐也该回去了。”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几张人像画从言霁手底下解救了出来。 被赶走前,言霁微笑道:“若还有下次,母后记得传人通报朕一声。” 长寿宫柱廊浓荫的庭院逐渐寥落,小顺子在太后耳边道:“依太后看,那些传言可真有其事?” 想起刚刚皇帝一反常态的态度,顾涟漪眸子沉了沉:“八九不离十。” 不过她倒认为,沛之不过是玩玩而已,对于顾弄潮的性格,谁能有她这个当姐姐的清楚- 南北街的一座酒楼内,言霁坐在视野宽阔的二楼窗口旁,低眸呡了口清茶,听到楼下的动静时,眼尾一暼,看向街上一驾快速驶过的马车。 与此同时,摊贩、往来买东西的行人,都不动声色地朝那辆马车看去。 三、二、一 一根贯穿街边的银线骤然绷紧,在阳光下闪过冷冽的寒芒,疾驰的马蹄被割断连着鲜血四下飞溅,嘶吼的马鸣声中,车厢被带动得轰然倒塌,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些神色异常的行人摊贩皆由金吾卫所扮,此时纷纷包围上前,警惕破裂车厢下的动静。 今日这番行动,是因金吾卫得来了卧底去运盐的同僚,九死一生传回的消息,寅时三刻,康乐郡主将从南北街而过,这是逮住她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去几月谁都没料到,康乐郡主竟一直躲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直到上次言霁遭袭,城门严守,调查下才逐渐发现康乐郡主藏身处的蛛丝马迹,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机会,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得再等多久。 如今两军交战,这个隐患必须尽早剔除。 破裂的车厢微微颤动,其中一名金吾卫上前用长戟挑开上面覆盖的破烂木板,一道黑影猝然从里面窜出,众人举兵相迎,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长毛黑狗! 倒地的车厢里再无一人。 而原本驾车的马夫,在马失足蹄后连着一同摔滚在地上,很快就被缚住,之后并没有人分出精力去看管他,此时再转头一看,马夫已然自戕而亡。 言霁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道笑。 果然如此,康乐一向警觉,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从不暴露行踪,从最开始找到康乐的踪迹时,言霁就觉得有诈,顾弄潮也顺势将探子安插了进去,抛完饵,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假消息,这会儿,顾弄潮那边应该也在收网了。 康乐放出假消息之时,就是她声东击西的行动时间。 国公府,紧闭的大门蓦地被撞开,铁甲银盔的士兵瞬间将国公府团团包围,顾弄潮身着战袍率先跨进门坎,凤目一扫庭院,里面空无一人,连个打扫的仆役也没。 若有若无的血腥从内院拂风飘荡而来,顾弄潮一挥手,士兵蜂拥而入,袍甲震响如雷,寒兵森然。 一声惨叫响彻国公府上空,内院中,国公府上下大大小小,包括国公本人全被捆绑成粽子缚在房檐下,惨叫声正是从一名女婢口中传出,不过没多久,她就已双目圆瞪地倒在了地上,泊泊鲜血至身下流出。 国公府众人瑟瑟发抖,极力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内院中站了上百名黑衣人,将试图逃走的女婢杀鸡儆猴后,举着火把打算直接用最快的速度将这里焚烧殆尽。 太师椅上,一名紫衣女子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细瘦的手指撑着下颌,看完这番众生挣扎之景,懒懒一笑道:“别耽搁了,还赶着去下一个地方呢。” 留给他们的时间可不多。 “是。”黑衣人将搭在屋边的稻草木柴浇上桐油,在扔出火把时,一支利箭疾射而来,倏忽间贯穿他的手腕,火把脱手掉在地上,火苗卷上倒桐油时粘在身上的那些,瞬间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黑衣人连忙滚在地上妄图扑灭,而这时一支支箭无缝般,射向那些同样手里拿着火把的黑衣人。 众人忙挥剑避挡,康乐在手下人的掩护下回头看去,对上那双极冷的眼。 “呵。”来得真快。 看来障眼法用过一次,就失效了。 “郡主,主上吩咐不可正面交锋,先走!”黑衣像去拽康乐,但手伸在半空,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忙收回手。 康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怕什么,拼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他的。” 那一身寒光凛然的战袍,她护了半辈子为此甘愿自堕的弟弟,就是死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手上! “杀出去!” 康乐抑制不住美目中滔天恨意,全然忘了走到这一步是他们自食恶果,她那张娇艳柔媚的脸变得扭曲狰狞,带着失去了一切的人,无所畏惧的疯狂。 黑衣人还想劝,但见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提刀冒着纷至沓来的箭雨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京中各大官员的府邸都遭到了袭击,一时间血雨腥风,但好在很快,就被巡城的皇城军救下,早已坐镇各方的十六卫观察局势,一层层传报,报给屠恭里一句:“皇城军并未发现异状。” 直到如今,他们都没拿到皇城军确切的把柄。 屠恭里拧紧眉,刚毅锋锐的面容这般沉下来,久战沙场的气势压得底下的人良久沉默,才听他道:“陛下那边可安全?” “皇城军的主力全都守在陛下周边。” 可屠恭里并未派遣皇城军保护皇帝这项任务。 第88章 安南侯府、丞相府、京兆府全被黑衣人造访, 好在被灭门前,大崇军队及时出现,这事让整个京城惶惶不安, 毕竟是天子脚下, 多年来都没发生过这么大的恐怖袭击。 而且还都是发生在上层官员的府邸。 国公府的这把火还是燃了起来,被困在屋内的大大小小凄声大叫, 康乐收回扔出火把的手,在凄厉的叫声中放声大笑。 这些事她想做了很久。 初至京城,这些自认清高的大人们如何落井下石、踩低捧高, 她全都记着,受缚于身份, 不愿为父王抹黑, 她就连嫉恨,也只能暗暗地, 表面得压抑着黑暗的内心,对他们阿谀奉承。 在丢掉这条命前,至少得放肆地活一通。 黑衣人一一为护康乐被砍倒在地, 康乐站在守护圈内, 在席卷得要将漫天云彩都焚烧的火光中, 桀桀笑道:“摄政王,我一小小郡主都能放纵快意一番,而你呢”她面露怜悯, “众生苦, 你集七苦于一身,拿天下换来这场重活, 好受吗?” “那个世界的人, 不知在如何挣扎着呢。” 顾弄潮闭了闭眼, 冷然下令:“杀了她。” 箭头纷纷一转,直指康乐,在密集的箭雨中,黑衣人以肉身为康乐挡开一条路,嘶吼着喊道:“郡主,快走!” 康乐是个聪明人,在能走掉的时候,她不会白白丢掉命。 在那身紫衣在众人掩护下快要消失在视野时,顾弄潮接过手下手里的弓箭,摆出姿势瞬间拉圆弓弦,一支利箭以势无可挡之势唆地向康乐射去。 “郡主!”黑衣人猛地将康乐一推,堪堪错开了要害处,箭头深深刺进了腰腹间。 一声闷哼,康乐踉跄地吐出一口血,脸色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却又忍着痛意嘴角勾起朝顾弄潮看了眼,在顾弄潮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时,紫衣一闪,彻底消失在回廊拐角。 金吾卫用最快的速度灭火救人,在子夜时,才终于平息国公府炽烈燃烧的巨火,清点一番,府上人员也无太大死伤。 姜国公被人搀扶着四下寻找摄政王所在,这次国公府能脱离危险,还是因摄政王率兵及时赶到,必须得好好感谢。 但在问过金吾卫统领后,才得到消息,摄政王早已离开了。 姜国公只能派人去从库房里取了凤凰血玛瑙、和田玉原石料子以及一套双龙罗纹的文房四宝,因提前探知过摄政王喜书画,还专程挑了些名家典藏,将东西打包好时,姜国公的心在滴血。 这些可是他珍藏已久,一直舍不得动的,时而要去摸一摸,看一看的珍宝。 但比起国公府上下一百多人口姜国公眼一闭,一手捂着胸口,挥手让小厮送到摄政王府。 一辆马车停在摄政王府门前,皇帝陛下从上面下来,问前来开门的门役:“皇叔在吗?” “王爷尚未回府。”门役刚回完,吴老就已闻讯赶着前来,说道:“陛下,王爷刚传人递了消息回来,说是去别院了。” 言霁眸子一动:“皇叔不是几天前才发作过一次么。”思及此,言霁眉头微蹙,没等吴老再说,转身重新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别院。” 鲜血泼墨般溅在木质地板上,如点点寒梅,一直延申到黑暗深处。 粗重如困兽的喘息声沉闷响起,一道轮廓模糊的人影坐倚在角落,嘴角残留一抹艳红的血迹,一直蜿蜒流至领口下。 房门外,众医师急得额头冒汗,梅无香抱着剑鞘靠在门扇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位侍卫,极少叹过气。 步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往常都得隔一至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这块又复发,是发生什么了吗?” 这话问的是梅无香。 梅无香仔细思考了下,并没觉得今日的形成有什么异常,所以摇了摇头。 其他太医神色黯然,他们被召集在别院的医庄,主要研究的其实并非白华咒,只是顺便寻找压制白华咒的办法,而他们主要研究的那件事,在半年前就已经被摄政王叫停。 谁都知道,白华咒无解。 只是全都瞒着皇帝陛下,毕竟朝堂纷纭,谁知道把这事泄露出去,会引起怎样的动荡。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言霁从月拱门进来,婢女走在他旁边提着一盏灯引路,刚刚众人都在急头上,一时没发觉皇帝来了,此时一听声音,连忙跪地行礼。 言霁抬手让他们起来,上了石阶进到廊下,目光从一双双躲闪的眼睛扫过,最后落在坦然看着他的梅无香身上。 “梅侍卫,皇叔可在屋内?” “在,但劝陛下不要进去。” 言霁没听劝,直接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中没有点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月光都泄落不进这间房中。 像是有感应般,言霁一进去,视线沿着地面的鲜血,落在了某个角落。 月光照亮咫尺之地,感觉到喘息声因光亮而加重,他反身将门关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过去。 世界黑得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那一道道明晰的呼吸声。 言霁没有计算好距离,脚下绊着歪倒在地上的杌子,身体骤然失重前倾,踉跄几步后,摔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接住他的人似乎也被砸了个错愕,身体僵硬了好一会,眉宇间的阴嵬如被击散的阴云,溃逃一空。 “皇叔?”言霁在他怀中抬起头,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到流畅的脸部轮廓,以及那双微显错愕的眼。 顾弄潮像将人推开,可当手掌落在对方身上,被温暖的体温攫取了魂魄,再移不开。 这样看着,反而像顾弄潮抱着言霁。 言霁便往他怀里靠了靠,胳膊环住顾弄潮的腰身,用自己的体温煨热跟块冰似的身体。 “陛下、怎么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言霁只是短暂愣了下,并没细究,将头靠在对方肩上往颈窝蹭了蹭,放软声调道:“找不到你,就来这里看看。” 言霁并没问顾弄潮身体状况,毕竟这会儿顾弄潮看起来尚还存一丝清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屋内阒寂良久,言霁靠在顾弄潮的怀里,等着僵硬的背脊缓慢松懈。 许久后,顾弄潮终于开口:“今天政务都处理完了吗,可是有什么开心事?” 顾弄潮抬手揉了揉言霁的头顶,说话的气息有些虚,但离得近,能听得很清楚。 “往常你不是最讨厌来这座别院么。” 言霁眨了眨眼,刚想问什么时候的事,就又听顾弄潮道:“每次来都要不好受一次,每个月我都非得绑着你来,在宫中,你若是被他们发现” 言霁终于听出不对劲,神色恍惚了一阵,慢慢从顾弄潮怀里起身。 “顾弄潮。”言霁勉强挑了下嘴角,“你看清楚我是谁。” 顾弄潮的视线定在言霁脸上,神色迷茫。 言霁出声,没有稳住音线,尾音颤抖:“你是不是,每次跟我做那回事,都想着另一个人,你一直都把我看作他,对吗?” 伸手想捻去那双桃花眼中的水光,手指却顿在半空,顾弄潮头痛欲裂,颦眉收回手,思绪挣扎间,只想挽回怀里丢失的那抹温热。 言霁极力压抑自己决堤的绝望,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甚至感觉自己所纠结的事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斤斤计较。 他不想在顾弄潮这个时候还闹脾气,深深吸了口冷气让自己清醒后,去拿帕子将顾弄潮嘴角的血迹仔细擦干净,又浸了水给他擦去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的血。 领着顾弄潮睡在床上,顾弄潮一直看着他,在言霁起身想离开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直直看着他道:“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无论我说了什么,先跟你道歉。” “没有,挺晚了,皇叔好好休息。”言霁想将手抽回,但顾弄潮不愿松,言霁知他这会儿身体各处都在疼,没使力,任由顾弄潮握着了。 顾弄潮得逞后,低哑地笑了声:“既然挺晚,陛下也别回去了,跟我一同睡吧。” 言霁合衣躺在顾弄潮旁边,手腕依然被握着。 白华咒发作,顾弄潮一旦失控会忍不住自己的欲望,明天自己还能睁开眼吗。 言霁正要闭眼,赌上一次,房门猝然被敲响,步太医在外面问:“陛下,王爷的情况可好些了?” 这眼没闭上,言霁撑起身,黑发至肩侧一绺绺滑落,出声道:“皇叔好些了,可要进来看看?” “下官这就进”步太医已经推开门,门外点燃的烛光照进屋内模糊的两道人影,都在床上。 一脚已经迈进门坎的步太医:“”进退维谷。 言霁下了床,雨吸湪队。把也要跟着起身的顾弄潮按回去,语气不善:“有病就治,朕坐拥天下,还就不信奈何不了这小小一个白华咒。” 大概等顾弄潮彻底摆脱白华咒的控制,就能看清他就是他。 “朕就是豁出这条命,答应的事,也一定会做到。”顾弄潮是为他才被种白华,虽然这其中还有很多原因,但根源在他,言霁很早就说过,会找到解开白华的办法。 直到现在,哪怕云湑告诉他,白华咒无解,他也没放弃。 步太医为摄政王跟皇帝之间的叔侄情深感动得两眼盈泪,拾起搭在床沿边白壁似的手腕,指腹压上青筋,脸上的感动一点点褪下,神色凝重。 言霁心脏好似悬空了下,想细问时,顾弄潮将手收回被子里,淡淡瞥了步太医一眼。 步太医冷汗涔涔,强笑着道:“王爷并无大碍,只是内息紊乱导致,现下已经好些了,还多亏了陛下赶来。” 眼神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言霁将舌尖抵在齿间咬了下,跟着提起笑:“皇叔既然有恙,今日不便商议事务,明日朕在来于皇叔相商。” 转身走时,顾弄潮握住他袖下的手指,一双沉如墨玉的眼瞧着他道:“就在别院宿下吧,这里也有替你备了住所。” “不好”两字盘桓在口中,当看进那双含笑闪烁期颐的眼中时,转了个弯后成了一个单字:“好。” 顾弄潮得寸进尺,想将言霁留在自己屋内,但步太医尚有顾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王爷,您还是别了。” 被打断后言霁已经失了寻死的心,将顾弄潮起身时落下的被褥盖了回去,出门让梅无香给自己领路——他对这座别院并不熟悉。 直到从能窥视到里面的房门口离开,一直盯着自己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视线才消失。 梅无香走在暗夜中,一身黑衣几乎消失,推开紧挨着的那间侧房,回眸看言霁时,说道:“别院仆从少,陛下有事直接唤我便是。” 言霁点了点头,迈进屋内又听梅无香在身后道:“陛下,王爷算了,您早点休息。” 梅无香转身离开,彻底融入夜色中。 言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屋借着月色点上烛火,心思沉甸甸地胀痛。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顾弄潮,无论是盼着顾弄潮好、亦或是盼着顾弄潮不好,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所有人。 不可否认的是,大崇离不开顾弄潮的管制。 烛火无风颤动,连带着投影在窗纸上的挺拔纤瘦身影扭动,是因言霁一霎间急促的呼吸。 第89章 别院药庄内, 步太医向同僚们说起了摄政王的脉象,言语间皆是忧虑,随着话音落下, 在场鸦雀无声。 良久后, 在药庄待得最久、资历最深的老医师道:“如此看来,少则两年, 多则不过三载。” 这比他们之前预测的提前了许多,白华咒的发作已经开始不稳定,摄政王随时都有可能失智。 “好在这两年间, 王爷已经将不少政务都转交给了陛下处理,陛下也都做得很出色, 不至于等那时, 大崇无人主持” 众医老围坐药橱前叹气,从最开始面对白华咒的踔厉奋发, 到如今意懒心灰、束手无策,这几年间,他们经历了太多蹉跎与打击。 没有人能解白华咒。 若是神医在世, 或许有办法, 但那位神医早在十年前就仙逝了。 红日喷薄金灿霞光, 从被褥里起来,言霁感觉气温又降了不少,昨日穿着刚好的衣服今日再穿就已感觉单薄, 言霁打算暂且先忍着, 这会儿没人有空照料自己,只能等回宫再加衣。 他刚穿戴好, 外屋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是梅无香的声音。 将门拉开, 阳光泄进屋内,梅无香捧着一个托盘,一如既往冷峻道:“陛下早,这是王爷叫属下送来的。” 托盘上一件围着一圈绒领的宝蓝色鹤氅折迭地整整齐齐。 言霁道了谢,接过来回了屋。 鹤氅上身刚刚好,衣摆垂过脚踝,两肩尺寸也合适,厚度也适合这个时候穿,言霁得出结论,这件鹤氅是专门给他备的。 昨日顾弄潮想必预料到今日会降温,且注意到他穿着单薄,专程连夜叫人去裁剪好的。 言霁垂敛羽睫,眼底浮现一抹细碎柔光。 前厅,顾弄潮正吃着早膳,白粥的热气喷薄在那张苍白秾艳的脸上,有种似真似幻的虚渺感,他每一吃一口都细嚼慢咽,神色浅淡得不像是在喝药粥,而像是品香茗。 宝蓝色衣摆拂过木槛,顾弄潮移动目光看去,随影浮光中,金质玉相的皇帝陛下走近坐在他面前,乌黑的长发柔软顺滑地披在身后,宝蓝色的衣料与雪白绒领,将人托显得越发奢靡娇贵。 顾弄潮将盘子上用以保温的金钵揭开,眸色盈亮:“不知你还喜不喜欢,若是不爱吃这个了,我再叫厨房给你另做一份。” “不用,我一贯念旧。”盘子里堆着五个皮薄雪白的包子,言霁伸手抓起一个,烫得骤然松了下手指,又舍不得包子掉在地上浪费了,在手里抛了抛便一口咬进嘴里。 顾弄潮拧起眉,握住那双烫红的手,吩咐候着的下人:“去拿张湿帕来。”未了自责,“该提醒下你,也不至于此。” “已经无碍了。”言霁用另一只手虚虚捧着包子咬了一大口,呼出一阵阵白雾,含糊不清地笑着道:“就是要热的才好吃。” 入口满满的蟹黄和鲜肉,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以前在摄政王府,吃惯宫中玉食的言霁偏爱上了肉包子,但对包子的要求又极高,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油,皮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也就摄政王府的厨子能做得合他口味。 自从当了皇帝,言霁已经很久没吃过包子了。 湿帕递来,顾弄潮小心擦着他的手爪,言霁吃完三个包子终于有些撑了,转而喝了口豆奶解闷,顾弄潮才终于松开他的手。 在言霁伸手去拿第四个时,顾弄潮将盘子挪开,看着言霁道:“早膳不能吃太撑,陛下将豆奶喝完,就差不多了。”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撑没撑。”言霁撑起身体伸手去够,快要抓到包子时,眼睁睁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将盘子拖远了些。 顾弄潮无奈道:“能看出来的,陛下分明已经饱了。”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摄政王手眼通天,好似无所不知,自然也信了七分,言霁收回手,闷闷地喝豆奶。 连个包子都不给他多吃,该改封号叫吝啬王。 叫人将剩食收下去后,顾弄潮说起昨日的事,这也是言霁在别院停留一日的部分原因。 “康乐受伤了,京中所有药铺都被金吾卫严密监视,她的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下,应该很快就会再度反击。”顾弄潮帮言霁另一只沾了油腥的手也一点点擦干净,昨晚种种惊险都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次抓不住康乐本就在意料之中,他们的目的是将乞伏南盘的暗桩一同拔出。 “皇叔这几日就在别院静养吧,剩下的我来处理。”指尖被细细擦过,徒升一股痒意惹得手指微蜷。 顾弄潮本能地要拒绝,可当想起自己这具身体,拒绝的话戛止在肺腑,他应该放手,让雏鸟张开翅膀自己飞翔了。 握着言霁手掌的力道不从内心地加重,那一声“好”中满是苦涩与不舍。 在这时,言霁回握住了顾弄潮的手,跟他十指相扣,晨光下,那张眉长唇艳的脸一如既往澄净乖巧道:“我会处理好的。”- 自从过去大崇遭到毒性上瘾药的打击后,大崇的历代皇帝都会京中药物流入流出监管地特别严格,要想控制药材不被康乐获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康乐一向谨慎,未免暴露行踪,也不会差人去拿药,她只会忍着,直到忍不住时再度出手。 她的报复是无差别的,背后还有乞伏南盘的暗中支持,谁都有可能会在下一秒成为康乐的刀下魂,不仅高门大户人人自危,连贩夫走卒也减少了出门的时间。 言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京中的局势左右摇摆。 一步步扩网收网,接二铲除四个暗桩,这一次由言霁全权负责调令十六卫,取得了很大的成果。 朝堂上,陈太傅的腰板都挺直了些。 肖相嗤之以鼻,认为这都是王爷的功劳,让一个小傻子蜕变成铁血手腕的帝王,并且还肯放权给这个傀儡皇帝。 两党的人谁也看不惯对方。 半个月后,康乐身边的人被言霁清理得七七八八,她已快被逼至殊死一搏的地步,言霁等待着,却等到礼部来禀去昆山圜丘祭天一事也没等到康乐现身。 言霁都快怀疑康乐已经死了。 但若死得那么容易,就不叫康乐了。 冬至很快到来,按照惯例,言霁斋戒三日,焚香沐浴,披上象征天子之尊的黑红冕服,束冠修容,由贴身侍女扶上銮驾,卤薄开道,士兵拦着街边围观的百姓,薄薄一层纱帘鼓飞,被光照得近乎透明。 天子之容隐约窥现,里面的少年似正闭着眼休憩,銮驾行得快,没给人来得及看清的机会。 这是康乐惹事的最佳时机,但却一直到昆山,中途也没发生任何异状。 銮铃停下响声,到昆山已经是午时,暖洋洋的日光驱散寒意,言霁披着狐裘从车驾上下来,抬眸一睹威严庄穆的玉石门,一条直干道往上是层层砌成的石阶,直通云端之上的圜丘。 这条阶梯过于高耸,往往走上去得要一个多时辰。 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玉石门外,言霁刚一站定,便齐齐跪在地上山呼万岁,言霁看着这条漫长的石阶心感绝望,没什么精神地端着帝王的架子叫他们起身。 他当皇子时来过此处。 历代祭天礼只有皇帝携太子的先例,但父皇从没带太子来过,只带言霁来过,那段时间朝中议论纷纷,太子皇兄和其他几位封王的皇兄都格外眼红,矛盾也是从那次祭天后愈演愈烈。 上次言霁来时,爬到圜丘几乎去了半条命,现下穿着更加繁复的衣服,只怕此路只会更加艰难。 木槿作为宫婢只能守在山脚,德喜接替木槿的活儿慢步跟在言霁侧后方,眼尖地见陛下往文武百官那头看了一圈,以为他在找摄政王,便低声道:“王爷已经在昆山上了,从前日就将昆山的守卫彻底更换了一遍,整个昆山也都被清扫完,只等着陛下来了。” 言霁点点头,走上第一层台阶。 黑红相间的冕服绣着龙形金丝暗纹,在光下折射出耀耀碎光,上石阶间衣袍曳地,如鸟兽华丽的翎羽铺展拂过台阶。 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热得言霁鬓发汗湿,脚下似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云端已经被踩在脚下,可距离圜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没有人敢问言霁要不要歇一歇,因为怕被参一句阻碍天子祭天,这顶帽子没人敢被扣上。 正在言霁快要一头栽地上瘫着时,他抬头看到前方石阶上站着的人,在云蒸霞蔚间,一袭暗红绛纱袍让水墨山青霎然失色。 山顶的风很大,吹动层迭衣袍猎猎翻飞,顾弄潮走下石阶,朝言霁伸手,任由言霁松懈力道,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卸在他臂弯间。 有外袍挡着视线,顾弄潮揽着言霁的腰身,几乎半抱着带他继续往上走,而在后方众人看来,两人仅仅只是靠得近些。 言霁轻松多了,有了力气开口调侃:“皇叔都不会出汗的吗?” 他很少见顾弄潮出过汗,除了那事兴起时,顾弄潮似乎一直都清爽干净,跟个仙人似的,不沾五俗,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没人能看清顾弄潮的情绪,他总是阴晴不定,没有一点规律可言。 顾弄潮斜睨了言霁一眼,轻声道:“若实在撑不住,我背你上去。” 言霁眼中似有薄光闪了下,又很快暗了下去:“朝中那些大人们会苛责我。” “那便随他们苛责,陛下不必理会这些俗言。”顾弄潮一向无视别人对他的评价,当即就勾着言霁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言霁没止住惊呼了一声,快速瞄了眼后面跟着的文武百官,脸色绯红地去推顾弄潮的肩。 “放我下来,还不至于需要你抱上去。”片刻又道,“况且祭天需要诚心,这样上去万一天公见了觉我不诚,降罪大崇”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打断:“陛下怎么信这些了?” 言霁愕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柔然巫师那次会面,以及对未来的预知,让他潜移默化相信了或许确实有一些人力无法解释的事。 “皇叔信么?信不信世间发生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顾弄潮将他在怀里颠了下,吓得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正要发怒,就听顾弄潮说道:“不信,事在人为。” 短短几个字,落音铿锵有力。 到圜丘前,顾弄潮总算放下言霁,出乎意外的是,朝臣们都未置喙此事,他们忌惮着摄政王,顾弄潮在言霁身边时,没有一人敢靠近,更遑论跟顾弄潮叫板。 言霁抬头望向九十九重石阶堆砌的高台,下端云雾缭绕,偶尔从云絮间睹见下方的景象小得方圆百里都不过咫尺间。 文武百官在两端站好,留出一条通向圜丘的长道,礼官拖长声音开始念诵祝词,空灵夐古的编钟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伴随着群臣跪下的动作,圜丘上燃起一道青烟飏上九天,通达天意。 德喜躬身迎皇帝上圜丘,在上去时,言霁看了眼站进队伍中的顾弄潮,压下心头复杂的百般滋味,挪动金靴,踩上台阶。 风声猎猎,吹动言霁一身繁复尊贵的黑红冕服如蝶翅般震动飞展,墨黑发丝拂过那张白皙精致的面容,羽睫垂落时,剔透的水眸闪过一道冷冽的光,稍纵即逝。 德喜说昆山的守卫由摄政王亲自负责,可德喜不知道的是,如果是皇帝故意插手留下空当,就算是摄政王踩点了每一处,也都防范不了。 因季节转冬而枯黄的深草在山顶的大风下簌簌摇动,隐藏在深草根下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圜丘的方向。言霁登上高处,细瘦的手指接过德喜递来的三支香,扶着袖子借着祭坛中燃烧的烟火点燃。 明明灭灭的光映在那张昳丽无双的脸上,更显容华灼艳,在言霁即将把香插进祭坛里时,一道震轹天地的嘶吼声乍然响起。 “杀——” 顾弄潮愕然回头,脸上一点点镀上寒意,围圈在台阶下的金吾卫同样始料未及,在副统领的部署下以最快的速度应对这次突发袭击,群臣纷乱,只有圜丘上的皇帝陛下没有任何反应,动作娴雅地稳稳将香插得中规中矩,在厮杀声的震荡中,静默地看着一截香灰颤落飞散。 只有成为皇帝才知道,圜丘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圜丘中空下的石室,这样的建筑结构本是为了敌国入侵中枢后,能有个藏身之所,这条密道从圜丘建成之初就已存在,里面的石室要躲个几百上千人根本不存问题。 这件事言霁本应该提前告诉顾弄潮,当他做好检查,但如若只是如此,又怎么能让康乐尽快落网。 而且,他还想借康乐之手,走最后一步棋。 言霁转身看向下方混乱骚动的景象,群臣像是失了方向的蚊蚁跌跌撞撞。灰色烟雾被风吹得散开,丝丝缕缕缭绕在言霁身后,那一瞬他的视线落下纷乱中那袭朱红衣袍上,对上那双如覆冰霜的眼。 皇叔 你会怎么选择呢? 哪怕金吾卫拼力堵住通向圜丘的石阶,但依然有不少漏网之鱼飞身往言霁所站的地方杀来,在离言霁还剩十几个台阶,杀意扑面时,一袭红衣旋身落地,利刃一闪,快得只能看到一抹寒光,下一刻鲜血四溅,黑衣人齐齐僵硬住,身体后仰倒下,从高台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顾弄潮转身看向言霁,那张凌霜傲雪的脸上溅着几滴血水,妖冶诡艳,散发出压迫感极强的煞气。 两人间针锋相对的视线被再次冲上来的黑衣人打断,顾弄潮回身迎战,余光睹见下方被黑衣人护在包围圈的紫衣女子。 飞溅的鲜血将天地都染成猩红,康乐裙衫鼓动,笑盈盈地仰望石阶之上,哪怕身处乱杀,她依然仪容整洁,一头流光璀璨的珠钗玉钿,神似秋水,蛾眉蝉鬓。 此处的动静引起守在山阶上的金吾卫快速赶来,黑衣人逐渐处于弱势,朝臣们被金吾卫副统领庇护在远离这一方的位置,面对这番处境,康乐任不慌不忙,在黑衣人跟金吾卫相互僵持时,轻笑着说道:“最后决战一次,无论输赢,我都认了。” 哪怕用脂粉遮掩着,也能看出她神态上的疲倦与寡淡,之前那道伤那般严重,又迟迟未得处理,恐怕现下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支撑,否则也不会明知这是道陷阱,任然闯进来。 当康乐一声落下,黑衣人再度挥刀冲了出去,虽以少敌多,但这群黑衣人甚至比金吾卫还凶猛,靠着一股不怕死的劲一直往前冲。 康乐仰头望着沉甸甸的天空,似有风雨欲来之状,滚滚乌云近乎压至头顶,她及腰长发丝丝缕缕飘飞在空中,言霁顺着康乐的视线望去,乌云密集中飞来一只只极其熟悉的蛊虫。 那些蛊虫从四面八方飞来,聚集在康乐周身,如同一个以飞虫组成的球,而中间的紫衣女子轻轻一笑,隐有癫狂之色,她高举匕首,狠狠划过自己的手腕,随着鲜血迸溅,蛊虫兴奋地翅膀震动加快,吸了血发狂般不分敌我地攻击在场的每一个人。 久处深宫内的德喜公公从没见过这般灭世之景,吓得软坐在地上,身体不停发抖,连滚带爬地过去拉住言霁衣摆,喉头一滚艰涩地发出惊恐交加声音:“陛下,快快离开昆山,郡主她、她疯了!” 言霁淡淡应了声“嗯”,再度看向康乐时,她已脱力地跪倒在地,脑袋耸拉着,额发投落的阴影挡住那双眼睛,只能看到阴影下的嘴角尖尖,越咧越大,蛊虫的嗡鸣声盖去了她胸腔发出的闷笑。 就算是死,康乐也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报复那些给予过她不公之人。 虽然回答了德喜,但言霁明显没有离开的打算,顾弄潮形状姣好的唇紧抿着,明显没有跟言霁沟通的意图,紧紧牵住言霁的手带他往下走,却被言霁挣开了。 那只皓白的手腕被压着深陷在床铺里时也挣过,被握着强逼着在奏书上落字时也挣过,但没有哪一次有这么大的力道,能从顾弄潮手中挣脱。 顾弄潮回头,撞进那双清亮剔透的眼睛,还未出口,就已经知道策划下这一切的言霁,想做什么。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长太长,彼此算计堤防过,相爱相杀过,将对方教养带大过,教对方治国为君过,也欺凌过、昼夜颠倒过,顾弄潮了解言霁的每一个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话,胜过于了解自己。 “皇叔,到此为止吧。”当顾弄潮再度伸手时,言霁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越过正在朝他们飞来的蛊虫,释然地说道:“这次比上次在十里亭更好皇叔下手,我若是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死在康乐手中,皇叔可以很自然地接手大崇,去实现你的抱负,去为镇国王府报仇。” “我虽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白华咒的解法,但若是皇叔的欲望消失了,是不是就能少受点折磨,会不会就能活到华发那天。” 顾弄潮紧咬着牙,眼眶赤红地看着言霁,袖下的手指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而颤动不止。 续而,言霁又道:“当然,跟皇叔不单只是为了我而转走白华咒一样,我也不单是为了皇叔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就当是还了皇叔的恩情,从此一别两宽,皇叔也不必有任何负担。” 反正,顾弄潮真正喜欢的人,也并不是他,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太难过。 “言霁!”顾弄潮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应,顾弄潮快步走过去想要拉住言霁的手,可当他迈步的那一刻,脚步骤然停在原地。 他听见言霁道:“我一直不明白皇叔的欲望为什么会是这个,但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或许只会无私这一次,如果皇叔不抓住这个机会,再没有下一次了。” 顾弄潮的身体僵直,双眼变得空洞深黑,以一种隔离在世界之外的冰冷感直愣愣看着言霁,神态浮现出明显的挣扎。 明知这样下去永远得不到圆满,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为什么犹豫了耗费这么多时间也不下手。 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同意了,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唯一的通关密码。 如同噩魔在耳边不断低吟,蛊惑着内心深处像野草疯狂滋生的欲望,顾弄潮右手紧握剑柄,剑身因颤动太快而发出一阵阵轻鸣,他朝言霁走过去,这次言霁没再退了,他站在圜丘边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已经退无可退。 没有理会握着剑靠近的摄政王,言霁侧身看向滚滚涌动的乌云,风夹着细细的雨丝吹拂在脸上,带来冰冷的凉意。 当姜棠清告诫他不要登高处时,言霁实则是期待的,期待登高可能会发生的事,甚至害怕不会发生,他暗中推动了一把。 在剑尖刺来时,言霁闭上眼,在心生快意时,同时又生无边的悲寂,矛盾的情绪裹挟着他,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中途不知为何顾弄潮松了剑,换了左手将他推出圜丘。 吓傻的德喜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失重坠落时,言霁悠悠睁开眼,只匆匆睹见一袭烈烈绛袍被狂风撕扯着飞扬,他坠入层层云絮中,坠往深谷绿野内。心觉奇怪,顾弄潮为何突然换手,但是被刺死还是坠崖死,似乎都没有差别。 总归都是要死的。 第90章 水声潺潺,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的说话声,声音有些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光线透过眼皮格外刺眼, 浑身疲惫得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被拍着背呛了口水, 那个扶着他起来的人十分欣喜,声音抖得每个字都不在一个调上。 再后来他的身体好像一直颠簸,周围很安静, 也很黑,他好像睡了很久, 意识没清醒几息, 便又再次昏沉地睡了过去。 昏迷前一瞬方才产生疑惑,他是被黑白无常抓去了地狱, 还是被人救回了人间- 青墙红瓦的房子一排排鳞次栉比地整齐排列,屋檐高低错落延展至薄暮昏黄喁稀団。的天际线,四通八达的宽敞街道上, 车马骈阗, 穿着棉绒袄衣的行人毂击肩摩, 整个城池充斥着富庶繁华之象。 视线拉远,只见崇墉百雉的城门上写着“邶州”二字。 一头长鬃浓黑的高头大马飞速驰入城门,激起浓浓一团尘土, 守城门的卫兵急急后退避开, 站稳后朝马上扬鞭那人笑骂道:“你这王八肚子上插鸡毛呢!” 那人挥着鞭子就当打完招呼了,一道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回来:“改明儿请你吃酒。” 守城兵收回视线, 将进城路人的过所检查完还回去, 才得空问道:“段爷这些天怎么心情很好的样子?” 领队嗤笑道:“他哪天不这样整天乐呵。” “可这些天感觉不一样。”守城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就被一拍脑袋,领队竖着粗眉呵了声:“管好你自个儿的,后面都排多长队了!” 骊马一路惊得行人四下避让,最后急剎一脚,停在一处摊贩前,段书白拍了拍马头握着马鞭跳下马,脸上的笑再压不住,霎时眉眼弯得比盛夏的烈日还耀眼。 “你还没回啊?” “今日还剩一串没卖出去。”这是个卖糖葫芦的摊子,要说旁人卖个糖葫芦,直接扛着草耙扎上糖串,走街串巷一整日下来定能卖得满盆满钵,但邶州新来的这位糖串师傅偏不一样。 模样跟老翁老妪不同,生得唇红齿白、俏生生的,年纪也不大,估计都还没及冠,一头墨亮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不一样的还在于,他卖糖葫芦还得摆个摊子,摊子后面放个摇椅,卖一日就在摇椅里躺着晒一日太阳,看着纯粹就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出来摆着玩。 摇椅里的人仰躺着,似醉玉颓山,一时看不见面容,只有丝丝缕缕垂落下的长发随着摇椅晃动,在夕阳中一晃一晃,单单只看发丝,都觉绚烂糜丽得过分。 段书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道:“我买了,可以回去了。” 摇椅停下摇晃,躺着的人轻笑一声:“不卖。” 说罢,这才见他探出一截细白的手指,撑着扶手坐起身。 那是一张华美艳逸的脸,陷在洁白的毛领里,皮肤白得与毛绒同色,身披一件青黛色狐裘,发甫垂肩,气质矜贵,让人见之难忘。 但其性格却与容颜不符,极其恶劣。 得亏他长成这般,上面又有人罩着,干了那些事才没被人打。 初来邶州时,因受了寒气养了两个多月身体,身体养得差不多后,言霁便开始琢磨起生计问题,这可难倒了不知油米贵的皇帝陛下,苦思冥想十几天,终于想到了个“好办法”。 ——卖糖串。 俨然决然拒绝了被段书白供养着的提议,雇下了邶州所有做糖葫芦的人,垄断市场的下一步就是太高售价,整整一天内,糖串的价格便翻了两倍。 要说这么贵,定是没人买的。 在屋子里躺了三天,发现一串糖葫芦都没卖出去后,言霁拖着摊子摇椅亲身上阵,一天内,就将糖串卖完了。 这得亏了他生了张世间少有的美人脸。 为了瞧这张脸一眼,邶州的姑娘们日日翘首以盼,排着老长的队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那只细白的手指点了下摊上唯一剩的糖葫芦,撑着下颌朝段书白弯眸笑了下:“剩下这串是留给我自己吃的。” 他将摊上的白银推了回去,悠哉游哉道:“今日售罄,少侠明日再来吧。” “行行行,那大少爷肯挪动尊脚,摆驾咳,收摊回家了吗?”段书白被那一笑弄得心尖直颤,忙转开话题,导致差点说错了话。 言霁有条专门拉摊子的毛驴,此时就系在后面的柱子上,眼看着最后一丝太阳也隐没了下去,言霁终于舍得从摇椅上起来。 段书白帮着将摊子收好,言霁牵着毛驴,段书白便牵着马跟在旁边,天际薄暮赤红,路上已无多少行人,段书白忍不住地翘着笑,脚下步履轻快,嘴上不停地跟言霁絮叨邶州府衙里发生的趣事。 言霁垂着眼睫仔细看路,也不知在听没在听。 出了邶州城,往外走上一条泥石小道,小道两侧梧桐高大,金黄的叶子被一阵风吹得打着旋飞落,鞋履踩过铺了一地的叶堆,发出能令人跟着平静下来的沙沙声。 言霁买下的院子在邶州外城的小山坡上,靠山临水,原主人还在院子里栽得有棵杏花树,言霁看了眼,就买下了,只不过——买院子的钱和雇做糖串工人的钱,都是借的段书白的。 段书白如今是他的债主。 得努力卖糖串还钱。 段书白说到兴起,双手背在脑后倒退着走路,眉飞色舞道:“那毛贼还说他连摄政王的钱袋都偷过、过、过” 突然卡了壳,段书白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侧过脸偷偷给自己掴了一掌。 这段时间,他以及周围那些知道言霁身份的人,都在努力避免提及京城以及那个人的事。就连邶州的三岁小儿都知道摄政王篡了位,弑君夺权,如今京城已是摄政王的一言堂,而那位傀儡皇帝直至如今生死未卜。 摄政王甚至都没派人去找寻。 当初言霁被神秘人带来邶州时,常将军原本是打算立刻上报京城的摄政王,段书白一度都做好了以死相逼的打算——他倒是想带着陛下亡命天涯,但当时言霁的情况十分不好,可以说是命悬一线,根本经不起折腾。 所幸后来神秘人跟常佩在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常将军就改了注意,将人留下。 还若有若无地帮忙隐藏踪迹。 “怎么不说了?” 言霁原本正在默算得卖多少串糖葫芦,才能还完欠段书白的那笔巨额债务,发现耳边倏忽清静了下来,疑惑地抬头看了眼段书白。 段书白尴尬道:“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介意一个已经不相干的人,钱袋曾被人偷过,然后我不是还应该拊掌大笑,来一句偷得好?” 段书白挠了挠头。 被这么一打断,言霁已经忘记刚刚算到哪了,他也懒得再重新算,眼看已经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边开锁边续道:“你没不要这样小心避开他,只要是在大崇,没有任何地方能听不到他的消息。” “我就是”不想让你不开心。 但看言霁的模样,一点也不受影响,一时迷茫是不是确实是他太过警惕了些。 看言霁已经推开木门进到院里,段书白忙跟了进去,咽下没说出口的后续——毛贼说他在摄政王佩囊里看到了皇帝的小像。 言霁刚将毛驴系上,一只黑影便猛地扑了上来,将言霁扑得趔趄了两步,站稳后忙抱住年让,揉了把狗头。 大狗如今已有七十多斤,言霁抱了没一会儿就手酸了,将狗子放地上,年让还兴奋地围着他转着,吐出舌头蹦蹦跳跳,而对段书白的态度则是无视。 段书白想学着言霁揉一把狗头,却遭到了大狼狗躬身做出进攻姿态,还朝他大声嚎叫,吓得段书白连退数步。 “兄弟,都相处多久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外人!”段书白抱着柱子躲大狼狗的袭击。 “不把你当外人,难不成还当内人?”言霁剥完糖纸吃了一整颗糖葫芦,鼓着腮帮子坐在杌子目光促狭地看戏,一点阻止的动机都没。 不怂恿年让将债主咬死,就已经是遵纪守法的普通老百姓最大的仁慈了。 要说年让为什么也在邶州,这还得从将言霁带来邶州的那个神秘人说起。神秘人自称是柔然某位亲王的属下,那位亲王吩咐他在救下言霁后,必须将摄政王府的一只狼狗也带出来,于是神秘人就冒死照做了。 言霁清醒后,收到一封信。 「这是她送你的,你出门在外,无人护身,带上也算多个保护。」 就这一句话,言霁便猜到所谓的亲王是谁。 不知他在柔然过得如何。 段书白已经恨不得顺着柱子爬上去,听闻言霁的话,不着调地笑侃:“嘿嘿嘿,也不是不成。” 言霁拾起地上的石子朝他扔去,被段书白灵活地躲开了,不过却没躲过狼狗的攻击,下一秒就被猛地扑倒在地。 看年让没真把段书白怎样,言霁吃完糖葫芦就站起身回了屋,山楂太开胃,一吃完肚子就饿了,不得不开始做晚饭。 现在什么都得他自己弄,洗衣劈柴烧水做饭,段书白有时候会搭个手,但若是邶州的军务繁忙,也会顾不上这边,最后还得是言霁,磕磕绊绊将这些迟了十几年的生活技能学会。 将秸秆缠好放进灶膛,又丢了些干柴进去架好,言霁吹了吹火折子,许久也没吹燃,想必是没硝粉了。 这会儿街上都收了摊,只能自己生火,言霁拿出截木柴,钻了个孔将草丝放进去,用木棍快速钻着。 段书白终于摆脱了年让跑进屋,就看到金尊玉贵的皇帝陛下已经将柴火钻得燃起了火苗,惊讶得张圆了嘴:“你竟然会这个?” “嗯。”言霁平淡地应了声,将燃起的火重新放进灶膛内,便去刷锅烧水。 段书白瞧得稀奇,看着言霁忙前忙后的模样忘记了搭手。会想起刚独自出来生活的陛下,简直可以称得上鸡飞狗跳,每日打碎三个碗两个茶盏,切菜切得血流如注,一个月内厨房差点被烧五次,睡觉忘记关窗染上风寒躺了七八日。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见言霁熟练地给锅里烧上热水,便又去淘米洗菜,段书白压下心头酸涩,总算想起过去帮忙,再次提议:“要不还是请个侍从来照看着。” 段书白已经提了很多次,每次言霁都会拒绝,这次也不例外,边将淘好的米倒进锅内,边道:“我还没过够亲历亲为的好日子,等我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被段书白忍无可忍地打断道:“你别倒了。” 言霁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目露迷茫。 段书白指着那锅连着淘米水一同倒进锅里的米,一手压着作痛的胸口:“你这米是不是白淘了?” “水也白烧了。” “还得重新洗锅。” 在段书白的控诉下,言霁得知又得重新忙碌一场后,提前结束了今日份的“好日子”,趾高气昂毫无愧疚地指挥债主兼临时侍从给他收拾烂摊子。 好在当皇帝的跋扈只争对这些知道他身份的亲卫。 面对上门来给他送鸡蛋、酸菜等东西的邻居阿婆们,言霁态度格外亲切和善,嘴也特别甜地只说好听话。 段书白短时间炒出三菜一汤,面对略显不,对比宫中皇帝规制十分寒碜的菜肴,不住捂脸。 他在邶州都听说过,皇帝陛下因不满意摄政王克扣吃食用度,将帝王规制的一餐百道珍馐改成五十七道,还赌气绝食过,现下四个菜真就让人看不过眼。 在邶州时,段书白不以小侯爷就以副官的规格,也是十几道接近二十道。 言霁已经送走了给他送菜的阿婆们,抱着一大堆东西满载而归,坐在桌前瞥着桌上的四个菜,在段书白忐忑的注视下,支着脸发出一声惊叹:“哇,小侯爷手艺见涨,我在门口老远闻到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段书白轻咳一声,勉强压下微红的脸,心中暗暗得意,他可是为了照顾到言霁,还专程去珍宵阁当了一个多月的学徒,不过是几个小菜而已。 人一被夸就容易膨胀,此点在段书白身上尤盛:“你往后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保准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合你口味!” 言霁眼波粼粼,睨了眼段书白,笑着拾箸去夹菜,口中应着“好”,对占人便宜慢点也不含糊。 年让早已闻着菜香蹲在了言霁脚边直摇尾巴,也不知道顾弄潮以前喂年让吃的什么,将狼狗养得油光水滑的,邶州的条件比不上京城,来了这里也只能跟言霁入乡随俗,像只土狗一样随主人吃喝。 好在年让被没被顾弄潮喂得嘴刁,言霁喂它什么,它就吃什么,这段时间下来,半点没见瘦。 言霁想起刚来的阿婆给了他些酸菜,从篮子里翻出来添上,沾沾自喜地说道:“我就是离了那层身份,依然有人这么多人想给我说亲,”故作喟叹,“优秀的人总是烦恼也要比旁人多些。” 他意有所指看向段书白的方向。 段书白又气又恼,怕言霁真被忽悠随便娶个良家女回去,忙道:“是我看不上,连我都看不上,你可别随便就给忽悠了。” 言霁咽下口中的酸菜,被酸爽可口的滋味爽得眯眼,心想就算是为了口舌之欲,也指不定 段书白越瞧他的神色却不对劲,怕言霁真往这方去想,急忙转移话题:“今日我来时,常佩叫我给你带个话,让你明日去趟都督府。” “不去。”言霁斩钉截铁拒绝。 他如今只是个闲人,去都督府干嘛,见过哪个普通老百姓突然被大将军叫去都督府的? 翌日言霁一觉睡到自然醒,装上糖串师傅做好的糖葫芦,照常躺在摇椅上卖糖串。可惜的是今日没有太阳,天气阴凉,就算裹着狐裘也有丝丝凉意往衣缝里钻。 又一个姑娘牵着弟妹的手来买糖串,言霁懒洋洋地抬眼问:“要几串?” “三串,谢谢。” 收了钱,正要问下一个,突然眼前一暗,耳边响起马儿嘶鸣声,尘灰拍了言霁一脸,言霁睹了眼马上的人,往后一仰,倒回躺椅上。 “一两银子,这些我都要了,上马。” 听到足足一两横财,言霁一扫眉宇间刚才看到常佩时的晦气。 常佩吩咐伸手的下属:“将糖串都带回去,分给军里的兄弟们。”未了笑眯眯地看着言霁,“人也带回去。” 90-100 第91章 言霁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变得市侩的一天。 总是, 他确实为了一两银子,屈尊坐上了常佩的马,如今已经坐在都督府里喝茶了。 不亏。 常佩给都督府的人分完糖串, 回来见言霁坐在侧位, 也没敢坐主位,坐在再下首的位置, 一收脸上嬉笑,正襟危坐道:“京中有变,陛下最好还是回去趟。” “羊入虎口, 再死一次?”言霁阖上茶盏,不为所动, 屋内的气氛随着那一声清脆的磕撞声而缄默许久, 言霁待舌苔下的苦茶味散去,才续道:“京中的事已与我再无关系, 只要不是危机江山社稷的,不要再专程来找我。” 常佩心绪复杂,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他私藏皇帝, 整个常家都必会被牵连。但想起神秘人跟他说的, 摄政王的身体状况, 又不得不将皇帝留下,且不让对方出邶州,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 才掌握主动权。 两厢之下, 导致常佩每日都如履薄冰,生怕头顶那把铡刀掉下来。 面前这位小祖宗可比他正儿八经的老祖宗还金贵, 常佩心思百转, 十分不熟练地扬起个讨好的笑:“陛下要不先听听。” “先说跟谁有关。” 常佩压下一个名字, 说了个应该能让言霁感兴趣的:“皇城军。” 言霁目中流露一丝愕然。 见言霁上了钩,常佩忙用最快的语速说道:“京中如今分为三党,宗室、保皇党、摄政党泾渭分明,摄政王自那日祭天后就再没出现过,不知具体情况,而地方送上去的奏折由中书令及一干遵从摄政王的大臣们在处理。” “保皇党急于讨伐摄政王在圜丘上的过失,朝政上多有动荡,单单一个最简单的报销折子,都会被扣下来三五天后才能发下去,如此下去,政务已却累越多,柔然似有笼络周边敌国的动向,估计会趁大崇内部动荡时,来一波猛攻。”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盏猛灌了口茶水,还没喘口气,就听言霁冷飕飕地道:“皇城军,说重点。” 这些还不是重点吗? 常佩哑然,不得不开始说皇城军的事。 “跟宗室有关。” 经过几代皇位替换,除却言霁这一辈凋零得只剩言霁这支独苗,往上几辈都人丁兴旺,旁系繁多,言氏宗室因此式微,在朝上从来说不上什么话,顶多管制宗人府,与礼部多有交流。 因为言霁生母的来历,宗族族长一向对言霁并不看好,将他当做外人。顾弄潮一上位就开始打压宗室,让宗室的情况越发雪上加霜,在京城得不到应有的尊荣后,宗室开始隐退了下去,很多场合都没再出现。 言霁所得知的剧情里,宗室偷偷扶持四皇兄的独子,也就是薛迟桉,薛迟桉同时也在联系周边国家的帮助,在柔然国君一度没得到言霁这位亲侄子的响应后,才想要利用薛迟桉的存在让大崇内斗,以此蚕食大崇国土。 两方的战争,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暴发,不再是过往的小打小闹。 所以,皇城军其实并不是四皇兄留给薛迟桉的势力,而是宗室隐藏的势力。 “宗室扬言他们手中有位正统血脉的小世子,出自穆王,同时要求彻查穆王通敌一事,意思显而易见,要求摄政王立小世子为皇帝。” 如今关于穆王通敌的证据已经抹消得差不多了,宗室如今趁乱重提,穆王是否通敌已经不重要,他们的目的是给世子开个清白的道,能顺利扶持新帝登基。 如此新帝才能感怀宗室恩德,重复宗室荣光。 薛迟桉当皇帝的话,也不错 言霁想到那个孩子的聪颖,次次都是太学院榜首,就算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宗室,假以时日也定能摆脱禁锢,当一个英明的皇帝。 但薛迟桉当了皇帝,必定不会放过顾弄潮 言霁自嘲一笑,他如今还作何去思考顾弄潮会如何,他的皇叔能以罪臣的身份,在崇玄宗那般警惕的人手中活下来,甚至笼络朝臣爬上高位,铲除异党,扶傀儡上位,又岂是会被轻易拿捏的。 常佩大喘气后,才又接道:“摄政王不肯。” 并放下诏令,一日不知言霁死活,就一日不立新帝。虽然准许了穆王独子言安迟在未查明穆王通敌一事前暂时监国,但谁都知道,有顾弄潮这位摄政王坐镇,言安迟要想拿到监国实权,难上加难。 常佩等了许久,言霁没有对京城的乱局发表任何观点,终是常佩先沉不住气,问他:“你真就这样跟摄政王决裂了吗?” “决裂?”言霁疑惑道:“谁说我跟皇叔决裂了。” 常佩:“” 推你掉下悬崖的是摄政王,如今不派兵来寻找的也是摄政王,小皇帝不会到现在还傻傻地要维护他吧,就连顾弄潮的心腹常佩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并没跟皇叔决裂,也很感激他不来寻我。”言霁顿了顿,没法说清其中原因,见常佩看他的眼神越发怜悯后,干脆不再解释了。 言霁觉得目前这样就很好,对顾弄潮也好。 段书白出去办完事刚回都督府,就看到正从里面出来的言霁,一上午面对傻逼的烦躁顿时一扫而空,跳下马将缰绳甩给扈从,大步迎上去道:“常将军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看出言霁不想提,段书白很快转移了话题:“珍宵阁今日出了新的菜品,来的路上我看外面排了老长的队,估计味道还不错,去吗?” 段小爷在珍宵阁有专门的包厢,去了无需排队,直接报名字就能进。 “不去。” 听到拒绝,段书白惊了。 往常邀言霁去珍宵阁从没被这个一心干饭的皇帝陛下拒绝过,这次常佩跟他说了什么,让陛下竟然连干饭的心思了没了。 言霁神色恹恹地牵着毛驴往回家的路走,边续道:“昨晚的酸菜还没吃完,今日回去熬个粥,混着酸菜吃。” 说完,馋极的唆了口冷空气:“美味!” 段书白:“”是我多想了,你还是只想着干饭。 风卷着城墙上的旌旗,言霁感觉到冷,将狐裘裹紧了些,呼吸间哈出一口白雾,撩起眼睫望向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突然说道:“我唯一后悔的,只有边塞的战役彻底打响了。” 但他相信,在顾弄潮的带领下,大崇一定能将宵小驱除国土。 所以 “是熬玉米粥,还是青菜粥呢?” 言霁学着昨日段书白的模样,将手枕在脖子后,眉宇间的郁色散去,露出像是破开乌云照下的霞光般明媚的笑。 段书白从跳脱的话题中反应过来,追在后面喊道:“青菜粥!玉米粥甜丝丝的,不好吃!” “那就玉米粥好了!” 在邶州的日子单调且充实,每日还没弄明白要做什么,时间就已稍纵即逝,快到年关时,邶州跟炸油的锅一样热火朝天,街上人来人往,每户人家都在准备年货,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窗花,整个邶州充斥着新年的氛围。 边塞的战火还没燎到这边,秉承及时行乐的心态,邶州处于“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状态,所以今年的年味比往年来得更早。 承年关的福,这几日言霁的糖串卖得都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卖完倒数第二串糖葫芦,照例给自己留下一串,便开始收摊子。 天还未见黑,将摊子放到隔壁的店铺里,出来后言霁数了数身上的铜板,决定去入乡随俗,也去买点年货什么的。 一路买了猪肉果脯炒货,还买了一条鱼和百香楼的糕点,想起火折子没硝粉,便重新买了支,一路下来两手已拿不下,转头又去买了竹篓背着,街上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看他,等言霁背着竹篓后看他的人更多了,不过他早就被人盯习惯,面色无常地继续逛集市。 华丽的衣袍拂过青苔石阶,靠河畔的地方有卖花灯的摊子,言霁经过含羞带怯的姑娘们,对卖灯盏的老板要了红灯笼和春联,转眼看到另一边,又添了窗花纸。 只不过在付钱时尴尬了,他一路买都没节制,现下铜板不够。 老板笑盈盈地望着他,道:“小郎君生得好,我给你打个折扣价,这些都收下。” “谢谢,我换个就够了。”言霁眼波微动,看向侧后不起眼的角落,将窗花纸放了回去,去角落拿了一迭四四方方的红纸,如此算下来手上的铜板就刚好够了。 买了红纸可以自己回去剪窗花,省钱。 临走前老板坚持送了他一盏河灯,叫他许个好愿望,来年定能实现。 本要推拒的手顿了下,接过了那盏河灯。 言霁想起飞鹤楼的花灯,一盏就卖一两银子,无数人趋之若鹜,而邶州的河灯,一盏只值二钱,却门庭冷落。 顾弄潮曾为他买下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二盏花灯。 捧着河灯一直走到河畔,抬眼望去,河边三三两两站着的都是些公子小姐,就连倒影都成双成对,他这般孤零零一个人的实在少见。 言霁蹲在人少的空处,并没在灯上许愿,用火折子将里面的红烛点燃,就着突起的风将河灯放在水面,轻轻一推,清澈瞳孔倒映着越离越远的火光。 正在言霁想起身离开时,旁边突然响起道落水声,离他挺近的,溅起的水花都扑在了脚边不远处,差点打湿衣摆,引得言霁后退了一步。 耳边阵阵惊叫声,此起彼伏地喊着“有人落水了”、“有没有会洑水的快去救人”、“快去叫巡逻军来”。 一直间河边围了不少人,却没一人下水救人。 或许是因不会洑水,又或许是因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愿意冒着感染风寒的风险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有冷漠围观者,自然也有热心好事者。 河面的拍打起的水花越来越小。 正在言霁放下背篓脱了狐裘打算下水时,就听又一道噗通声响起,一个青年人正用最快的速度往那里游去。 言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围观的人群后面,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探头探脑,当落水者被捞上来后,连忙缩起脑袋躲进了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巡逻军被惊动往这里走来,众人自发让道,巡逻队长询问落水那位少年时,言霁正重新背起竹篓,刚好从人与人的缝隙间瞧见那人的背影。 莫名眼熟。 落水少年缓过劲后,红着眼眶抱住自己双臂,从言霁的方位刚好能瞧见那张被冻得血色尽褪的侧脸,鸦羽般的长睫凝着水珠低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不过在听到巡逻队长的询问后,少年一扫此前神态,圆瞪双眼看向周围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边抓住队长的手腕,忍着翻天的怒气道:“是、有人推的我,我是被人推落水的!” 围着的人全都退开了些,像是在撇清干系。 不过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推他的人,也没人说看到过,巡逻队长只好安抚下就作罢,落水少年愤愤不平坚持纠缠无果,不得不咬着牙龈咽下这口恶气。 等人都散去后,少年垂着头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拧干,额发搭落着,显得脸色格外阴郁,遽然间,视线内出现一件狐裘,被一双细白的手递在眼皮子底下,来人道:“先穿着。” 耳畔萦绕的声音似玉瓷相撞般泠泠,少年猛地抬起头,入目容华灼灼,玉姿金相。 不止那张脸太过惊艳,气势同样浑然天成的矜贵。 腰如约素,延颈修项,肌莹如玉,发如染墨,似乎若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贯在面前这人身上。 “清风?” 直到对方叫出他过去的名字,清风才终于如脱出梦魇般惊醒,睁大湿润的眼睛,声线颤抖:“陛、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左右看了圈,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坊间不是传你已经”说到这,便及时打住了。 言霁将狐裘搭在清风肩上,也没料到居然能再次见到他,微微挑了下眉,态度无所谓:“坊间传的真真假假,信也可,不信也可。” “我反正是不信的,当初摄政王对你”清风再次将这个话题扼杀,将压在狐裘下的湿发拢出来,侧过身在寒风中打了个秀气的喷嚏。 路上,言霁给他买了副祛风寒的药,问了他在邶州的住所,见清风似有难言之隐,便将人带到自己在外城租的院子。 一进屋,年让就迅雷般扑了过来,言霁揉了把毛孩子的头,将买好的年货放进屋内,拿了衣服给清风去暂时换上,变回到灶房将药煎上。清风换了衣服出来一看,忙手忙脚想要帮忙,反倒越帮越忙。 最后只好罢了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站在旁边。 “陛下,你身边都没个仆人照料吗?”看着言霁忙上忙下,清风有种极度梦幻的感觉,感觉自己在做梦。 “我喜欢清净。” 就连自称都变了。清风如此想,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水烧热后,让清风先去沐浴,言霁转头将煎药的火灭小了些,用小火继续煨着,便出去逗年让玩。 今天段书白说要带着肉干和酒水来,言霁便懒得做饭了,起初他做饭纯粹为了好玩,当持续每天都要做三次后,就再撑不住,能偷懒不吃饭就不吃。 饿不死就成。 干饭终究没偷闲重要。 段书白提着吃食来的时候,清风还在后院沐浴,院子里就言霁和年让并排坐着发呆,他一进门,一人一狗齐齐盯着他,随后同步视线下移,看向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 “我给你买了烧鸡。”段书白加快脚步走过去,年让顿时站起身做出攻击状,依旧不让段书白多接近言霁半步。 “嘿,你这养不熟的,有我们的烧鸡吃,难不成还差了你骨头啃?”段书白在年让弓起背脊时,就忙退了两步。 年让像是能听懂人话,立刻就冲段书白嚎叫了起来。 言霁撑着脸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后,终于出声叫住年让,让段书白进到屋里去。 屋里烧着炭盆,热乎气骤然扑面,将人从头到脚地舒坦。 段书白熟门熟路将带来的酒温在炭盆上支起的架子上,又将肉干、烧鸡、炒货用盘子盛着。去灶房时听到后院的水声,稀奇地探头回来问了言霁一句,言霁便将今天的事说了。 “清风,我倒是知道他。” 毕竟段小侯爷也是飞鹤楼的常客,知道清风并不意外,但没想到不光是在京城的渊源,在邶州两人也见过。 “清风现在改了名,叫孟光,凭着会些学识,在西街帮着教书先生看学生,前段时间我听府衙的兄弟提了一嘴他的事” 段书白将烤鸡的腿子撕下来递给言霁,没再接着说,言霁啃着鸡腿也没再问,没沉默几许,通着后院的木门被推开,清风用汗巾擦着头发,满身氤氲水汽走出来,看到段书白短暂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来小侯爷也知道在这里。” “毕竟邶州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段书白客套了下,面对清风时完全没有在言霁面前时的随意,瞧清风的目光还称得上有些戏谑,“倒是你,听说今日掉河里去了,怎么,还没跟王家的儿子断了?” 王家? 言霁眸子一动,是他想的那个王家吗? 清风没再说话,将汗巾晾在外面后,跟着坐在桌子前,瞧着神色有几分阴郁,不过很快他就将各种情绪收敛了个干净:“哪能就这么断了,我当年在飞鹤楼赚的那些盘缠,可都被栽他身上了,不弄回本我怎能甘心。” 听完这话,言霁顿时想起来,当初清风似乎说是要开个店面来着。 咬了口滋着油水的鸡腿细嚼慢咽吃着,言霁用一副求知的眼神看着清风,期待对方接着继续说。 在这里住的这些日子,言霁受到了邻里邻居的熏陶,喜欢上了听八卦。 讲八卦的技能目前还在更新中,主要是从小生活的环境,导致他实在无法开头跟别人说另一个人的私事,总觉得不太好,但听一听八卦,倒是没有负罪感。 在言霁的灿烈的目光下,清风看着这样的皇帝只觉诡异,此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再无忌讳地将自己来到邶州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通。 期间,段书白给三人斟上酒,但大头基本都是段书白在喝,没给言霁倒多少,只倒了让他解解馋的量。 言霁正听得聚精会神,倒没在意段书白的小动作。 清风一路十分坎坷,他原本的目的地并非邶州,但路上买下的那位侍从遇到离散多年的父母,清风就让他回父母身边敬孝道了,之后停在邶州打算另找个侍从跟随,这一停就被王家公子绊住了脚。 这王家公子贯会说些讨人心喜的甜言蜜语,清风起初并不吃这套,他在飞鹤楼看了太多这种把戏,早已练成铜墙铁壁,对一切花言巧语免疫。 可当知道王家是整个邶州的首富后,清风到底没止住,动了旁的心思。 反倒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才知道这位王家公子不过是看邶州来了这样一位气质独特的美人,跟好友打了个赌,赌约就是清风几时会折在他手里。 听到这里,言霁脸都黑了下来。 糟践别人的真心,天打雷劈。 “也是我自个儿犯贱。”之后的事几乎整个邶州都知道了,王家大老爷发现儿子在外面养男人,封了王公子手里所有的地契,限制了他的花销,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瞬间变得拮据,难免不习惯。 结果已人尽皆知,王府的人来将清风赶出住所时,也没见这位王公子出面阻拦,之后姓王的也再没露面,直接回了王府。 言霁想起清风落水时,在人群里见到的那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厮,估计就是王府的人。 只是不知是王公子派的人,还是王老爷。 言霁没将这话说出来。 清风借酒消愁,奈何这酒的度数并不高,他在飞鹤楼又练得海量,想喝个烂醉如泥都做不到。 三个人分完烤鸡肉干,原本段书白只买了两人的量,因一向大方买得挺多,三个人分也足够。肚子饱了就不愿动弹,言霁靠在椅子上,听清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 段书白喝得最多,却是三人间最清醒的。 言霁喝得最少,但是三人间最迷瞪的。 等段书白将桌子收拾好,将剩下没吃完的逗着喂给年让,对着这只白眼狼嘀咕着“你倒是有点眼力见,就算不给我当牵线搭桥,也不要把小爷我的姻缘路给一爪子弄断了”。 “若真成了,定少不了你吃的。” 年让若是能翻白眼,指不定就能表达出内心想说的话。 段书白大胆伸手揉了把年让,再回屋里时,清风正拽着言霁的手发誓,说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言霁像是被触动,回握清风的手,两眼泪汪汪,说“我也是”。 段书白:“” 第92章 清风暂时就在言霁院里住了下来。 原本乱糟糟的生活在清风的打理下逐渐变得井井有条, 渴了随时都能有口热水喝,饿了锅里一直温着饼,太阳出来清风就会搭个杆子晒被子, 天阴下来就会备好柴火烧热坑。 言霁 言霁在清风的照料下越来越废。 最开始兴起的那点自食其力的新奇劲过去后, 只想抱着清风的手求他不要走。 段书白每次上门看到清风脸色都不太好,但清风一直笑眯眯的, 从不跟他置气,存了心思想挑错也没地儿挑。 大年前一天,言霁起了个大早, 不过不是卖糖串,今日他差帮工帮着看摊子, 起得早是要跟清风一起贴春联剪窗花。 天边只余一线亮光, 门窗外皆是浓稠如墨的昏黑,言霁打着哈欠披着衣服出来, 被冷风吹过后清醒了些,看到一道秾纤得衷的身影坐在石台前,正摆弄着一个红灯笼。 红灯笼里透出朦胧的红光, 照在清风秀气恬淡的脸上, 给人岁月静好之感。 想起最开始在飞鹤楼见到清风时的模样, 官家少爷流落风尘,又怕又不肯放下身段忍辱求生,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警惕。 直至现在, 变化不止一星半点。 言霁走过去, 说道:“是要挂门廊下吗,我给你搭把手。” “得要梯子。”清风瞅着门廊太高, 不是搭凳子就能上去的, 一不小心还得摔。 “那等段书白来了再说, 他会些腿脚功夫,两三下就弄好了,我们先剪窗花吧。”言霁对剪窗花期待很久了,以前他从没接触过这些,宫里就算年关,布设也都是礼部在安排。 这还是第一回亲自动手张罗这些。 “好。”清风应了声,进屋去拿红纸,顺便将炭盆也烧上端了出来,就放在两人脚下烤着。 言霁学着清风将红纸对折又对着,然后比划着用剪刀剪出豁口,清风仔细教他剪成什么样,言霁耐心听着,心想以后过年自己也能剪,就不必劳烦旁人了。 起初言霁剪得并不像,废了几张红纸后,才开始有模有样,将褶皱展开,整张纸都大变了个花样。 清风甚至还能剪出带祥云的福字。 天慢慢亮堂起来,段书白提着蒸笼豆浆过来时,言霁已经给两边窗户和门扇贴上了窗花,正在跟清风一起用米糊粘春联。 春联买了两对,一对大的贴在院门两侧,一对小的贴在正门两侧。 年让照旧一看到段书白就开始嚎,气得前几天才跟年让“谈心”过的段小侯爷暴跳如雷,骂又不敢骂,毕竟是摄政王的爱宠。 清风接过蒸笼,已经习惯段书白的行径。想必是怕来的路上包子吹冷了,专门把蒸笼也连着一起买下来的。 “小段,你过来,把这个灯笼挂上去,对,就挂这里。” 一声小段残忍地打散了段书白的旖旎心思。 小段在年让的嚎声中,老实接过那盏红灯笼,又确认了遍位置,一蹬脚腾空飞起,稳稳挂上灯笼飞旋着落在地上,本想耍帅摆个造型,没成想作得太过,扭到了脚,摔了个屁股蹲。 言霁全程看完,眼皮低垂视线向下,对上段书白尴尬的目光后,没忍住鼻间发出一道笑音。 不过很快,便又正了脸色,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快步进屋去抢包子吃了。 这晚是三人一起守的岁,照样温着小酒喝,不过就算醉意上头,也没人说那些不开心的,专挑记忆犹新的开心事说。 气氛其乐融融,门廊下的红灯笼透着暖光,段书白和清风都说得很多,就只有言霁,只接他们的话,没自己起过话头。 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发现,开心的事好像都跟顾弄潮有关。 到后来,言霁就只小口小口喝暖酒。 段书白第一个趴下,清风尚还有点意识,但也有些坐不稳,只不过依然倔强地去扯段书白的手肘,叫他起来接着喝。 这两人喝酒就好像在拼比,非要定出个胜负似的。就言霁喝得不急,至少能察觉到炭盆的火小了,能添些碳翻一翻。 添炭的时候,清风便揪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喊娘。 言霁应:“乖儿子。”并拍了拍他的头。 清风受到安慰,含糊呓语一声,跟着趴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言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路扶着墙回到屋内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一支笛子,是刚来邶州时段书白送他的,也不知道段书白是从哪听来的谣言,说他善音律,尤其吹得一手好笛。 为了保持自己在段书白心目中的形象,言霁硬是忍住了手痒,从没吹过。 今晚是个好日子,值得吹奏一曲。 言霁又摇摇晃晃地抓着笛子坐回桌前,将唇抵在吹孔前,吹了许久才终于发出一道音。 言霁不信邪,他以前都能吹出声音,怎么换了个笛子反而不成了。 完全没想到是因为喝多了,气息短,才不够没吹出声音来。 言霁是个很执着的人,强忍困意,坚持研究到后半夜,也就是酒气散得差不多后,终于吹出了音调,跟过去一样断断续续的,时而尖啸如鬼在嘶吼,时而喑哑如空谷风声。 这只是刚开始没找回感觉,找到音感,吹得其实也没再有多难听。 虽比起外界的天花乱坠,差了一大截。 一直坐到天亮,守岁终于结束了,言霁刚将笛子收好没一会儿,出来就看到段书白揉着胀痛的额头醒了,正嘟囔着什么,言霁关切地走近一听,段书白在说:“昨晚就不该喝那么多的,一整晚都在被鬼追着跑,那鬼的叫声未免太吓人了,躲哪都躲不掉。” 言霁:“” 大年初一,言霁将债主赶出了家门。 口头上的借口是:“碍着我迎财神了。” 年不过年跟言霁这个孤家寡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入乡随俗地布置一下院子外,多做些好吃的,再没别的了。邻里都有亲戚朋友来往走动,言霁在邶州认识的人都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能到上门拜年关系的,几乎没有。 所以言霁本想躺床上,补一日觉的。 之后几日可以趁着街上人多,大人舍得给小孩买吃的,去街上继续卖糖串,争取早日将欠段书白的钱还了。 但没想到睡到中午,清风敲门叫他,说有人来拜年了。 言霁满头问号。 起身草草束发穿衣,出门一看,坐在堂屋里的不是旁人,正是都督府的常佩将军。 清风去灶房准备招待客人的菜肴。 言霁目露警觉,总觉得每次常佩找他,都没好事,不是跟京城有关,就是跟顾弄潮有关。大年期间常佩要守着邶州秩序,事定是不少,这个时段来找他,正如黄鼠狼拜年,非奸即盗。 果然,常佩一脸笑地跟言霁客套几句后,便直奔主题:“边塞那边连破柔然三城,柔然偃旗息鼓,退至了二十里开外。” 柔然退兵,不一定是真歇了野心,大有可能是为休养生息。 只要是朝上发生的大事,常佩都会无一例外地寻机会告诉言霁,好似直到现在,他还依然认着言霁是大崇皇帝。 言霁对京中的事不怎么关心,对边塞的事要上心些,闻言收敛了严重的戒备,问道:“何人领兵破的城?” “是邬冬将军。” 五年之约刚过半,邬冬就已提前完成了跟他的赌约,这下想必朝中无人再置喙了,就是不知陈太傅会不会借着此事,鼓动保皇党的士气,闹些事出来。 算了,操心这些做什么。 顾弄潮虽然油盐再不进,但对老臣向来都有几分尊敬。 常佩点到为止,送了礼借口府中事多,并没留下来用膳,他一走,段书白就趁门还没关溜了进来,在年让的叫声中,非要大年跟言霁一起吃。 清风正巧端着热汤出来,段书白正躲着年让,两人撞上汤洒了、衣湿了,狗叫得更大声,清风愤怒指责段书白不着调,段书白委屈辩解是年让的锅,几道声音交杂,一声比一声高。 新年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喧嚣声中开启了。 过完年,日子又恢复平静,唯一不平静的是王家那位大少爷找上了门寻清风,连着找了几日,闹得清风已经在思考离开邶州去别的地方,言霁可不依,当即雇了打手围着自家院子,一件王大少爷来,就命人将他打走。 后来王少爷学聪明了,来时也带了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言霁攀比着,又雇翻一倍的打手,这段时间卖糖串赚的钱,全都给耗在雇打手上了。 言霁清点完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一分也不剩后,气得当天没吃饭,段书白便让都督府的兄弟,轮流上言霁的院子守着。 这事常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燊便没敢再带人来,只是仍不放弃地会独自找上门,就算被冷嘲热讽也不怕,言霁真不知这人图什么,当初拿清风当跟朋友间的玩笑话,现在反倒把自己作成笑话让人看。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入夏,王家老太爷不知从哪听说了此事,之后王燊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清风并没松口气,想法他每日沉郁着,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少了。 若是清风再说想离开邶州,言霁说不出挽留的话了。 邶州的百姓安居乐业,言霁摆着糖串摊,穿着一身细绫裁制的衣袍,坐在摇椅下用蒲扇挡着太阳扇风,看着路上人来人往,每人都在为那三两银钱奔波忙碌。 偶尔言霁想偷懒,清风会帮着他出摊,但大多数都是言霁坐在这里。 这次来买糖串的似乎是哪家的小姐,身后跟着名丫鬟,一开口就是要五串。言霁还没加过谁要得这么多过,将搭在脸上的蒲扇移开,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小姐并没注意到言霁的目光,说完后就侧过头继续跟丫鬟聊没说完的话。 “我爹就是这般说的,京中那位王爷似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前段时间柔然退兵后,消失了两个多月,细问才知他一直关在府中疗养,听我爹在京中的好友说,那位王爷脸色比雪还白,有次在朝上还吐了血。” 丫鬟忧心忡忡:“这是怎么了,京中不是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吗,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小姐叹着气摇头,眉宇间同样满是虑色。在稍微知道些京中事的百姓眼中,那位王爷就是维持他们能在周边国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也依然不敢轻易来犯的倚仗。 没人不知道金吾卫的威名。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真真要变天 “吶,包好了。”言霁将用油纸包好的糖串递了出去,小姐这才从忧虑中回神,抬眸一看面前笑意粲然的糖串老板,毫无遮挡照下来的阳光都被比得没那么晃眼了。 比正午的阳光还明媚耀眼。 小姐愣愣地听见糖串老板问:“敢问,小姐口中的那位王爷,可是我想的那位?” 其实这完全是句废话。 启王死后,京中不是只剩下那一位王爷了么,但言霁还是问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都做到这般地步,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还是没能解决。 “是啊,京中除了顾王爷,似乎也没谁了?”小姐对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太了解,话语间有些迟疑,未了见言霁希望她能确定些的眼神,接了句:“我爹是邶州下的府尊,他说的话定是作不得假。” “多谢。”言霁嘴角的笑将落未落,将客人送走后,重新躺会椅子上,再提不起精神。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可似乎依然没用。 下午收摊早,言霁回到院子里后,发现清风正在刮鱼,正巧看到清风一不小心割伤手指,后知后觉地用水清洗伤口。 听到动静,清风敛去眼底神色,回头笑道:“回来啦,今晚熬鱼汤,你先歇会儿。” 相处这段时间,清风早已没了最初面对言霁时的拘谨,他发现哪怕是皇帝,在这个头衔下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你现在还想离开邶州吗?”言霁突然问。 清风愣了下,复垂下眼帘:“怎么了?” “我想去趟柔然。”言霁没说去做什么,在双方的沉默下,许久后清风说道:“若陛下要走,奴也跟着陛下一同。” 自家中遭变,清风始终都是奴籍,但一直傲气不肯自称为奴,这个时候这样说,是在跟言霁表忠心。 哪怕清风同意了,言霁也并没轻松片刻。 没有人比言霁更清楚,柔然巫师究竟有多诡异,虽然巫师跟他说白华咒无解,但言霁始终觉得,一定是有法子的,而这个法子,柔然巫师定然知晓。 翌日一早,言霁就开始收拾东西,又数了下手头上的钱,离还段书白的债务还差一大截,看来只能卷债逃跑了。 清风烙了饼用油纸包着打算路上吃,刚好雇来的马车也停在了院门口,言霁在里屋匆匆给段书白留了信,告明去处,便提上包袱喊上清风,打算趁天还没大亮,赶紧离开。 一出门,就被一队带刀侍卫围住了。 言霁看着这一群人都着常服,起初还以为是王家派来的人,直到常佩从中间出来,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一直派人盯着自己。 言霁除了在京中受到过摄政王和太后这样的桎梏外,从没人敢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竟然敢! 言霁沉下脸,眸子冰冷地看着讨着笑一脸无辜状的常佩。 “陛下这是要去哪。”常佩撩起车厢看了眼里面满满当当的包袱,挑眉一笑,“要不要臣送你一程?” “我要去柔然。”言霁并没隐瞒的打算。 常佩稍一细思,就就知道了言霁为何去柔然,他跳坐在车沿上,曲腿撑着下颌道:“我们的人从五年前就被派往柔然,加上崇玄宗从二十年前就在寻找,直至如今,对于解咒之法依无所获,陛下觉得去了,就能轻易拿到?”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如果顾弄潮在现在倒了,大崇将面临的很可能是内部纷争外加柔然再次举兵。 常佩轻声一笑,望着由黑渐变至湛蓝的天空道:“陛下再等等,王爷曾跟柔然巫师有过一次赌约”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目光转向言霁,“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言霁和清风都没走成,清风在屋内隐约听到言霁跟常佩间的对话,之后几日见言霁情绪不好,主动提及在飞鹤楼偶然间的听闻。 “时空交迭?” “是。这话还是某次醉酒后,从风灵衣口中说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风灵衣是在胡言乱语,现在遽然想起来,他既然是柔然人,或许确实清楚些内情。” 言霁想到当初聊天时,风灵衣每句话都说个开头没了下文,只叫他远离顾弄潮,之后又像是预测到祭天会发生的事般,将他救回邶州。 “他还说过什么?” 清风锁眉想了想,迟疑道:“我也不知道那些话跟那个什么咒有没有关。” 言霁:“你先说。” “风灵衣曾说,必须在天盛七十六年前,他每次醉酒都会自言自语还剩多久,时间不够了。” “还有吗?” “他离开飞鹤楼的前一晚,我应老鸨的话去给他房间换花,离开前他跟我聊过一会儿,看起来好像执念已消,处处都透着轻快,说什么他不会再伤害陛下了。” ——付出了心,他就再拿不走陛下的心。 言霁琢磨着这句话,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毫无厘头,但就好像差一根将这些串联起来的线。 出不了邶州,生活还得继续,休息几天后言霁又出摊卖糖葫芦,顺便将攒下来的钱还给段书白,将债额消减了一半。 段书白本不想接,但他没有理由不接,只能期望言霁还债的速度能慢些,因为总感觉,债还完了,言霁也会走。 想到这里段书白挠了挠头,自嘲道,前段时间言霁就想离开邶州,会不会走跟他能不能还完债一点关心也没,自己又在杞人忧天。 夏尽秋至,京中传来消息,摄政王结亲了。 第93章 听说还是奉子成婚。 言霁听着人来人往间的交谈, 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前段时间压在邶州人心头的愁云都被摄政王结亲一事而冲散,人人喜上眉梢, 好比自己成婚般。 都希望这次婚事, 能冲散摄政王长年累月的病情。 清风是差不多知道点陛下跟摄政王间的内情的,也在外面听闻了此事, 看到言霁回来,压下眼中的担忧,说道:“外面那些传言未必当得了真。” 言霁讶然后, 才反应过来清风指的是哪件事。除了刚开始听到这道消息时心底微微抽痛一下,之后他并没感觉到自己出现太大情绪波动, 如果冲喜真的能有用, 他同样觉得这是一件幸事。 他最关心的始终是白华咒如何解决,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 言霁无法接受“无解”这个答案。 这本来就是他欠顾弄潮的。 岁聿云暮,又是一年冬至。月初时言霁听到边塞的战事又打了起来,这次柔然换了进攻方向, 在攻克邶州方向的关口, 走在街上, 就连往日鼎沸的喧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皆低头疾步,不做丝毫停留。 就连段书白都跟着忙到脚不沾地, 来找言霁的次数也与日递减。 如此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前, 某日天刚初明,邶州城门驶进一辆锦布厚帘的马车, 从驾车的马夫到侧坐车沿边的侍卫, 皆是底盘很稳骨骼硬朗的那种, 一看就是会功夫的。 再加上侍卫腰间配着的剑,让众人纷纷避让。 大崇律令有规定,无官爵或从军者不得配刀剑,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而且就算能配兵器,对兵器的规制也有严格的限定,所以一般能配兵器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的。 只是不知这马车里坐的是何许人物。 看过热闹后,众人该干嘛干嘛,那些大人物的事再如何跟他们也没有牵扯。 言霁刚将摊子摆上,同样也看到疾驰而过的马车,不过车帘遮得很严实,丝毫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但如果他早一秒抬头,看到车外坐的侍卫,或许就有答案了。 言霁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将糖串一根根插在草靶上,一如既往窝在躺椅上,唯一的变化是夏天拿的蒲扇在冬天被换成了汤婆子。 依然是一身御寒的黛蓝色狐裘,发甫垂肩,浓睫纤密,往那一坐,就是整条街的风景。 糖串一如既往卖得很快,段书白寻来时,都快售罄。 远远就能看到段书白喜上眉梢的模样,还未到跟前就喊着道:“快收摊,今日都督府散衙半日,我带你下馆子去!” “搀珍宵阁新出的烧鸡老久了,爷请客。” 言霁一点也不想动,觉得回去吃个烤红薯就挺像的,但又不少扫了段书白食兴,毕竟在邶州期间都是对方在帮扶自己,院子是他帮忙找的,雇工人的钱也是他借出的,生病的时候也是段书白请光了假一直守在跟前。 就算曾经再被人捧着,这会儿也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如过去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应该将心比心,正视那些对自己好的朋友。 段书白瞧着言霁神情,察觉到对方或许并不想去,脸上的笑容稍敛,转了话头说道:“或者你先回去,我去买了烧鸡来找你们一起吃,说起来珍宵阁排队也得老久,你回去等着也好。” 段书白是珍宵阁的常客,从来不需排队。 “一起去。” 段书白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紧接着就看到言霁坐起身,开始收拾摊面,见他没搭手,还拧眉抱怨地瞧了他一眼。 段书白这才反应过来,言霁确实答应了。不知怎地,见言霁答应他竟比任何时候都雀跃,好似言霁不止是这一时的退让这么简单。 手忙脚乱帮着收摊,结果反而添乱,被斥责到一旁罚站,段书白还在一直傻乐呵。 言霁将摊子收进驴车里,牵着驴车跟段书白往珍宵阁去,路上段书白说起今日进城的那辆马车:“是京中来的官,为的是外面的战事。” 邶州往西北还有三座城,除了边域防守的震关山,另两座城几乎没什么抵御能力,从这条路线进攻大崇,柔然将面对三道险,一为震关,二为邶州,三为京外的蓬壶关。 这三个点都派有大崇重兵把守。 如今柔然已在攻克震关山,所以紧接着最紧要的便是邶州。京中派人来巡查,是自然的。 按照言霁对顾弄潮的了解,想必过不了多久,屠恭里会被调到这边来,毕竟如果白华咒持续恶化下去,顾弄潮必须得保证他在清醒时,将柔然击溃。 甚至宁愿放弃京中的安稳。 思索间,珍宵阁到了。段书白带着言霁进了他固有的那间包厢,唤来小二点了一只烤鸡一只烧鹅,还有几个小菜,等小二后后,才想起忘记点酒了,急急追了出去。 等段书白再回来时,道:“我看到常将军了。” 言霁抬眸看他。 段书白这才接着道:“好像是在请客,还叫我过去,我没应。” “估计是请京中来的那位官吧。”言霁情绪淡淡。 段书白两三步走过去坐在言霁旁边,问他:“既然是京中来的,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吗?” 依然招摇过市,这会儿更是坐在同一座楼里,别说言霁了,段书白都有些心惊。 如果被摄政王知道他们邶州私藏小皇帝还不上报,恐怕整个邶州都不得安生。 “邶州这么大,不一定会遇上。”言霁自顾自给自己续了杯茶捧着喝,段书白在旁边左右看了看,觉得这张脸还是太过招人,骤然起身落下句:“你等下。” 言霁便等着。 因段书白是珍宵阁的贵客,他点的向来都是最先做,不过等烤鸡烧鹅都做好了送来,也没见段书白回来。 这一去去了许久,大概两刻钟后,才见段书白拿着个什么东西回来。 在言霁看过去时,便兜头罩在了他头上,视线一瞬间变得朦胧不清。 隔着一层白纱,段书白蹲在他对面细细端详片刻后,支着下颌道:“这样就差不多看不出了。” 言霁这才反应过来,罩在头上的是一顶幂篱。 “没必要吧。”言霁总觉得这样有些太招摇,他又并非女子。 “以防万一。”段书白帮他将白纱搭在斗笠两边,神色间明显松快了许多,“哇,这个烧鸡真的香!” 段书白撕下一大块放到言霁面前的碗里,眼中喜色洋洋:“留些回去给清风和年让,我们趁热先吃。” “好。” 言霁很少在外面用过饭,突然间觉得在酒楼吃饭的滋味好像确实比家里好些,耳边是杯觥交错的喧嚣声,热热闹闹的,饭菜也被凸显得越发香了。 段书白见他喜欢,便一直拿公筷给言霁添菜,一顿饭吃完,他自己反倒没吃几口。 一如既往是段书白去结账。 跑堂太忙了,段书白直接去柜台找掌柜消账本,言霁等在门口,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就下起了细细绵绵的小雨。 邶州不常下雨,周围几乎没有卖伞的。 “幸好带了伞。”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男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一群人正往门边走来,言霁侧身退了两步避让,还在思索一个斗笠够不够他跟段书白一起遮雨时,又听有人道:“六爷受不得寒,属下去赶车来。” 紧接着,这群人站在言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人快步迈进街中。言霁一直在看雨,没往旁边瞧。 倒是有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他在雨天带着幂篱,确实奇怪了些。 斜风吹得雨丝飘到他站的位置,便往后面退了几步,不料撞在一人身上,对方抬手扶了他一把,倒是那人身边的人大惊失色,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般,纷纷围了上去询问。 言霁看得新奇,不过是撞了下而已。 视线往被随从围着的地方打量,却没看到被围着的人是何模样,在言霁即将收回视线时,听到一声:“无事。” 很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些微哑意,让言霁直接定在原处。 哪怕时隔一年,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就像是已刻入骨髓般。 常佩挥散围过来的人,笑骂道:“有我在旁边看着,还能让六爷出事不成,不过是撞了下。” “不过刚撞过来的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常佩自顾自嘀咕。 有人跟着笑:“那人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常将军这都能眼熟,可别是你哪位相好。” “去去去,尽说荤话。” 待人散开,再看前方已无他人,常佩收回心底异常的感觉,回头去看摄政王,摄政王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冰封般。 大概是他想多了- 之后几天言霁没再出去摆摊,清风以为言霁又犯了懒,打算帮他出摊,也被拒绝了。 就连白日里,院门都是紧闭着的。 察觉到什么,清风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好在院子里种得有些菜,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出去,也饿不着,顶多这段时间吃不了荤腥。 这场雨下了两天便停了,中途段书白来问过言霁怎么走了,被言霁搪塞了过去,看他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就是顾弄潮,这其中或许也有常佩的安排。 雨停后,王燊又开始来找清风,还送了不少东西,都是十分昂贵的那种,估计是因为言霁对王燊没好态度,每次他来年让叫得比对上段书白还凶猛,王燊从不敢踏到院子里来,隔着只能隔着墙门喊。 “孟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前是我混账,再也不会了,再信我一次行吗?” “孟光,有什么怨你出来冲着我说出来吧,我王燊一定受着哄着。” “我当时真的只是逞一时的气,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明明是极要面子的纨绔公子,软话喊得十里八村都听得见。 一墙之隔内,清风正在翻铲雨后的菜地,脸上表情算不得好,忍不可忍时,终于出声回了句:“不过说得好听,就算我们重新开始又能怎样,你是能改变王家对我的看法,还是能抛却王家嫡公子的身份,跟我离开邶州?” 清风已经知道他落水的隐情,王家有人想要他死,王老爷或者王老夫人, 就算他能原谅王燊,王家也未必能容得下他,面对未来会遇上的山重水阻,清风宁肯现在恨下心,断得一干二净,给彼此留个体面。 在清风说完那话后,墙对面安静了许久,言霁还以为王燊已经走了,揉了把年让的头顶,让它歇歇。 王燊喊话时,年让便也在跟他二重唱,这会儿正累得吐着舌头喘气。 岂料院门外又响起了王燊的声音,这次格外简洁,就单单一个“好”。 分不清在说什么好。 之后便真的走了。 清风魂不守舍的,一块菜地同一个地方铲了三四遍,等终于回神时想起来锅里还炖着薏米粥,跑回厨房看到薏米粥早就被言霁盛出来了。 言霁看着他道:“后悔的话,就去追。” “不后悔。”清风说得坚决,言霁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事情总有变故,翌日家里的米吃没了,清风一早出去买米,言霁一个在家时,有王家的仆役匆匆跑过来,神色焦灼地拍着院门喊:“孟公子可在,快开开门,我们少爷快死了!” 一人生死为大事,言霁起身开了门,认出这小厮是常跟在王燊身边的,便说道:“孟光一早就出去了。” 仆役急得跳脚:“那可咋整,再晚些人就真没了!” “要不公子行行善,先提孟公子去一趟吧。”仆役紧紧抓住言霁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言霁抽回手,迟疑片刻后,转身回屋取了幂篱戴上,冷声道:“带路。” 仆役是一路跑来的,前几日下雨,现在山路皆是泥,他一双鞋都被踩得污泥不堪,已经浑然不顾地快步在前面走,言霁却怎么也下不去脚。 隔了一段路,仆役回头见言霁还站在上面,怕他是改了注意,不免慌张。言霁叹了口气,只得踩着泥路跟上。 到了主城,又走了一段路,才看到绣闼雕甍的府邸,从外面的布设看,处处无不彰显其主人家的富贵,连京中的皇子府都不遑多让。仆役带着言霁绕了一圈,从王家后门入,解释道:“这段时间府中来了客人,身份似乎很尊贵,从前面入怕惊扰了。” 知道仆役的难处,言霁“嗯”了声,并没放心上。 从后门的月拱门进去,穿过回廊绕到西院,一路雕梁画栋,穷工极态,由此看得出王家已经在规制上用了最顶尖的料,才能造就如此堪比王侯贵邸的院落。 西院里的仆从此时正全跪在外面,仆役快跑两步过去,急问:“少爷还不肯敷药吗?” 众人脸色难看地摇头,回头看了眼被匡哥带回来的人,见对方全身被幂篱垂下的白纱遮挡,虽看不清真容,但只看影影绰绰的身姿,也依然可以窥见些许凌霜傲雪。 这般气场并非常人能养成的。 这就是少爷心心念念的孟公子?不是说风尘出身,怎么瞧着有些不像。 仆役进去看了一眼,回头来请言霁,虽说没请到孟公子,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进去前仆役小声对言霁道:“公子您就说些好听的话,哄着少爷先把药敷上,求你了。” 言霁点头,仆役这才推门。 王燊此时正趴在软榻上,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头都没回一下,手臂软趴趴地垂在榻下,头也垂着,面容被发丝遮掩,身上全是刺目的鲜血,连软塌都被濡湿了,晃眼一看,还以为上面趴的是一具死尸。 仆役放轻脚步走过去,说道:“少爷,没请到孟公子,请来了与孟公子同住的另一位公子。” 榻上依然没有气息的起伏,仆役急得都快哭了,回头无助地看向言霁。 以这个出血量,若是再不上药,就算不死恐怕也会落得个残疾,也不知道王燊在王家人面前说了什么,导致王老爷下手丝毫不留情。 主人家全都在前厅待客,暂时没有人能过来,自然也不知道王燊目前的状况。 言霁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他接了仆役递过来的药走过去,说道:“我以为孟光昨日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迟迟没听响应,正在言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时,才终于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道:“我不甘心。” 言霁愣了下,自嘲道:“世间不甘之事十有八九,谁能事事如意。” 王燊艰难地抬了下头,发丝从他脸上丝丝缕缕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又坚毅的脸:“只要我豁出性命,定能如意。” “那也得孟光知道你为他豁出性命才行。”言霁将药抛给王燊,他已言尽于此,不再多言。仆役在后面听着这番对话心惊胆战,这位公子哪说的好话,这样说少爷能上药吗? 再等回神,言霁已出了房门,仆役正想追出去,却见趴在榻上本半死不活的少爷握紧了那瓶药膏,咬牙道:“给我上药。” 确实,他至少得撑到再去见孟光一面。 言霁正坐在石凳上用木枝剐鞋上的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如果不是还要走回去,他都想直接脱了鞋扔掉。 先前带他来的那名仆役欣喜地跑过来,喊道:“少爷肯上药了。” 说着便要跪下去叩谢,言霁抬手止住:“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公子先等等!”仆役是个惯会看人脸色的,见言霁厌恶脚上的泥,立刻对恩人道:“我去给您重新找双鞋来。” 问过尺码后,仆役脚下生风的跑开,言霁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好平白受人一双鞋,跟院里的丫鬟说了后,自己寻路离开。 他记得从后门进来时的路,料想出去也不会迷途,但这次却走了很长时间,也没走到地方,不由怀疑这么短的距离,他是不是也记岔了。 一时失神,没看清脚下,撞到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视野颠倒,摔得本就溅了泥污的一身更脏了,言霁扒拉着幂篱想先取下来,一阵风过,将垂落的白纱吹开一道缝,从间隙里,看到一双停在面前的鞋,黑底云纹,干净得不染纤尘,看面料就知鞋主人非富即贵。 风歇帘落,言霁压下心慌,站起身后无声拢紧了白纱。 他侧身避让。 面前的人却并没错身离开,跟在后面的人上前弯腰抱起同样摔在地上的小孩,道:“都叫你慢点跑了。” 言霁略一低头,对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的眼睛,乌溜溜的透着亮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94章 梅无香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 给小团子拍身上的灰尘,但举止依然难免粗鲁,隔着厚厚的袄衣, 底下的皮肤估计也被拍红了。 小团子大概察觉到言霁也在看他, 朝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只手臂伸开, 似乎在索要抱抱。 言霁手指攥着袖沿,退了一步。 在小团子脸上的笑容转为黯淡前,他被那双云靴的主人抱了起来, 顾弄潮轻声指责道:“撞了人,应该道歉, 而不是让对方抱你, 会被讨厌的。” “不想、讨厌。”小团子拧着眉,看了看顾弄潮, 又看了看那位奇怪的哥哥。 “那就道歉。”顾弄潮神色古井无波,小孩都怵面无表情的人,忙转了头朝向言霁, 咿呀咿呀地说:“对、扑、起。” 言霁的手指又攥紧了些, 半晌后, 才察觉到脸颊微凉,人前失态。 似乎是他太久没说话,不光阳阳, 连梅无香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弄潮看他同样被撞得身上脏污,出声道:“如不嫌弃, 可至屋内暂做休整。” 阳阳又开始探身向言霁索要抱抱。 他都道歉了, 应该能抱了吧。 可下一秒, 伸出去的手便被顾弄潮拢了回去,阳阳嘴一瘪,要哭不哭的模样。 言霁将抬了些的手重新放了下去。心底些微失落,一晃眼的功夫,阳阳都学会说话了,刚刚他甚至都没能认出他来。 梅无香跟着道了声:“就在前面,不远。” 言霁摆了摆手,正要匆匆离开,身后遽然响起一道声音:“公子等等!” 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此前那名仆役提着一双鞋气喘吁吁地停在言霁面前,大口喘气道:“我刚去拿鞋的功夫,公子怎么就走了,先把鞋换了吧。” 梅无香道:“六爷院里也有备干净的衣服。” 这下再不答应,顾弄潮定会察觉到异样,若派梅无香调查他,就彻底暴露了。 言霁硬着头皮接下仆役手中的鞋履,仆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匆忙下他没留意公子旁边的人,一听六爷暗道不好,这不就是这几日来府上暂住的贵客么! 好在贵人并非不通情理。 见言霁答应,顾弄潮抱着小团子走在前面。他所住的那处院子确实离得不远,看得出王家人废了一番心力,仓促修整也能做到如此精巧雅致,一个院景的布设都能在外面卖出天价。 不过王家估计白费心了,顾弄潮从不在意住所是何模样。 院里的仆从立刻提了热水灌进浴间的木桶里,梅无香找了些王家送来换洗的新衣递给言霁,走到这一步,言霁只能沐浴更衣,期盼于等会出来后不要再有波折。 他洗得匆忙,换了衣服发现他这年虽又长高了些,但还是没能贴合顾弄潮衣服的尺寸,袖口依然大了一截,肩膀也有些松散。 不过也没过去那么严重。 重新将幂篱戴上,带着一身水汽出了浴房,言霁没有道别的心思,就算被误解为不知礼教的人,也想赶紧离开,结果路上又被小团子绊住了脚。 这会儿不知为何,顾弄潮不在阳阳身边,阳阳周围只有个小丫鬟照看,此时他摆脱了丫鬟的手,一摇一晃地朝言霁跑过来,并成功扯住了言霁的衣角。 没有收出脚,小团子抓着言霁的衣角吊着荡了两下,紧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攥紧,在努力往言霁身上爬。 这身衣服本就松,拉扯下差点散了,言霁不得不止了即将跨出院门的脚,低头与小团子对视。 小团子又笑了起来,口中喊:“抱、抱。” 为何这么执着地要他抱。 终究是没狠下心,言霁弯身将小团子抱在了怀里,软软的小身体带着股热乎的暖气,抱着格外贴心,小团子又去抓言霁面前的白纱,这次被言霁避开了。 丫鬟在旁边说道:“公子先抱着会儿,我去叫梅侍卫过来。” 她是王家的丫鬟,不敢对贵客带来的孩子动手动脚,见到言霁肯抱阳阳,如蒙大赦,忙不迭抡脚往里面跑,就怕言霁突然撒手。 言霁抱着小团子,坐立难安,见丫鬟一瞬间就已消失得没影,言霁就算再舍不得阳阳,也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干等着,正想找个地方把阳阳放下,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如击冰碎玉的声音:“你要去哪?” 言霁定在原地,好半晌才僵硬地转过身,直了直阳阳,又指了指自己,接着指了指外面。 “喑人?”顾弄潮拧眉。 言霁认了。 随后顾弄潮颔首,伸手想要接过小团子,但阳阳紧紧搂着言霁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大约是对喑人的怜悯,顾弄潮对言霁道:“快上膳了,吃过午膳再走吧。” 言霁摇头,努力使劲去掰小团子的手,哪料对方人小力气却很大。 顾弄潮沉下声喊了句:“阳阳。” 阳阳嘴一瘪,紧接着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但那双搂着言霁的小手依然不愿松,这幅执着劲让言霁更加难安,害怕顾弄潮会看出什么来。 不过阳阳这一哭,言霁彻底没办法强行将小团子扯开了,在顾弄潮再次伸手想要将阳阳抱走,阳阳搂着言霁脖子的手也隐约有松开的架势时,言霁无声抱住了阳阳,下一秒,阳阳立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言霁。 这下真难舍难分了。 就再任性这一下,言霁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最后还是误了时间,王家的厨子送了膳过来,言霁只得坐在了桌前。 然后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要如何才能在不取幂篱的情况下,成功用完午膳? 顾弄潮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带着让言霁无比熟悉的审视,往常他犯错时,顾弄潮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往往言霁的反应就会不打自招。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没出息了,至少不会再轻易漏怯。 言霁拿过明显是给阳阳准备的小碗,舀了勺碗里的蛋羹喂给阳阳,动作从头到尾自然无比,让旁边候着的丫鬟想插手都做不到。 顾弄潮给言霁盛了碗汤,推在他面前道:“阳阳会自己吃饭。”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让他自己吃饭? 言霁颇不赞同,转念想起传言顾弄潮结亲的消息,心下又了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自然照顾不到阳阳了,估计是没被顾弄潮放心上,阳阳饿极了才学会自己吃饭的。 愤慨下,言霁无视了顾弄潮推过来的那碗汤,只专心投喂阳阳。 如果有法子,将阳阳偷过来自己养着就好了,就像年让那样。 “你不喝汤吗?”顾弄潮星目微寒,看向被白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如凝实质的目光就像是要穿透那层轻薄的白纱,看到藏匿在里面的人真容。 突然发问,言霁差点就出声说不渴了,及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人设是哑巴,打住了冒在喉咙口的话,摇了摇头。 又舀了勺蛋羹喂阳阳。 如今阳阳已长出了小乳牙,但看起来还吃不得硬点的东西,这个时候也最好不要给小孩吃硬的,否则长大后牙不齐。 阳阳乖乖张嘴,一口囫囵吞下,随即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朝言霁粲笑,两条小短腿吊在半空一晃一晃,乖得不行。 好可爱。 言霁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如果不是顾弄潮还坐在旁边,他肯定会亲阳阳一口,然后喂他更多好吃的。 言霁专心一口口喂着,没发现一碗蛋羹已经快见底了,直到顾弄潮出声道:“他已经饱了。” 但见阳阳依然乖巧地吃下喂到嘴边的食物,言霁有些怀疑阳阳是不是真的吃饱了。 顾弄潮也没理由吝啬这点吃食。 丫鬟拿了毛巾给阳阳擦嘴,刚想将他抱走,阳阳就又赶忙受惊地扑到言霁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襟,顾弄潮示意,丫鬟再度退了下去。 言霁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弄潮这么好心,又是留人换衣又是留人用膳的,还毫无防备地将人交给连真容都不肯露的人手中。 会不会是他察觉到什么了? 言霁寻思着找借口告辞,奈何他目前是个“哑巴”,当真一句有苦难言。 阳阳抱着他不肯撒手,言霁再次使力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跟之前一样,一无所获。顾弄潮突然起身,将言霁和小团子都吓了一跳。 “阁下既不肯以真容示人,我便带阳阳出去避让,让你单独用膳,也好自在些。” 这次顾弄潮抱起阳阳,阳阳并没再纠缠,似乎也听懂了顾弄潮话里的意思,只眼巴巴地看着言霁,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顾弄潮抱着阳阳出去了。 言霁分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情,一面觉得顾弄潮真变了很多,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一面又为被着想的不是自己而有些难过。 过去顾弄潮虽处处宠着他,但从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留意。 有次他故意吃了一整盘一向最讨厌的秋葵,顾弄潮也没察觉到,之后言霁躲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眼液滚落,视野模糊。 分不清是被胃酸刺激的,还是自作自受把自己委屈的。 这般一对比,心里难免像被压了块巨石般沉甸甸的。 民以食为天。面对一桌几乎没被动过的珍馐美馔,言霁拿起筷子化悲愤为食欲,先吃饱再说。 自从来了邶州,他再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了。 而这些不过是顾弄潮的日常吃食,这般一想心里又不平衡了些。 吃完后,言霁找到顾弄潮道别。冬日午后的阳光温度适宜,远远看见顾弄潮坐在临湖的亭子里,手边放了一碗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洒进湖面,小团子踩着美人靠趴在栏上看鱼。看得言霁捏紧了手心,怕他一不留神摔湖里去。 顾弄潮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阳阳身上,在言霁离亭子还有三十尺远时,就抬眸看了过去。 湖面的鱼儿追着鱼食跃出水面,湖面荡开一连串涟漪,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阳阳也看到了言霁,正要爬下来跑过去,不过这次被顾弄潮拦住了,顾弄潮垂敛羽睫,将阳阳锢在怀里。 看到阳阳要朝他跑过来时言霁心里一咯噔,又看阳阳被阻后,咯噔化为了丝丝缕缕的失意,言霁强行压在复杂的心绪,朝顾弄潮拱手作告别的姿态,然后指向院门的方向。 第一次当哑巴,暂时还不会手语。 顾弄潮不愧是锦心绣肠,这样都能看懂,颔首道:“我让人送你。” 这次言霁没再拒绝,再度拱手道谢,将陌生人间的状态扮演得淋漓尽致。 顾弄潮叫了身边的扈从送他,刚至院门,就见午时没出现的梅无香从外面回来,扫了言霁一眼后,没说什么,错身入内。 言霁也没做停留。 不过还没走远时,听见梅无香对顾弄潮道:“属下去看过了,那位孟公子,确实是飞鹤楼的清风” 余下的声音因距离渐远而模糊不清。 离开王家后,言霁立即加快脚步,去集市寻清风,他必须得尽快跟清风通气,避免之后出现幺蛾子。 但到了集市才知,清风一个时辰前,也被王家的人带去了府中。 带走清风的并不是王燊身边的人,应该是王老夫人的人。 言霁不敢回租的那间院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到日暮,剧烈的心跳每一刻停歇过,甚至思索起,如果被顾弄潮找到,他应该找些什么样的借口,不至于牵连身边庇护自己的这些人。 特别是常将军,一旦此事暴露,常佩定是首当其冲被问责的那个。 都督府也会被牵连一大片。 在天即将彻底黑透时,段书白终于在街尾的角落找到了言霁。 他今日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竟然就是摄政王,旷工寻了言霁一整日,都没看到人影,一点消息也没有,差点急疯了。这会儿终于找到人,拉起言霁上下检查,见他没有受伤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眼眶红红的。 段书白刚松下去的心弦再度绷紧,小声问道:“他知道你了吗?” 言霁摇了摇头,将被撩起的白纱重新放了下来,只有浑身被遮掩住,才稍微有些安全感。 “那到底怎么回事?”段书白问。 “是清风,清风现在还在王家,并且被顾弄潮知道了。”言霁收买了几个人帮他看着出入王家的门,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段书白道:“先到我那边休息一晚吧。” 言霁没有推辞,到了段书白在邶州买下的住所,稍微收拾了下,见段书白另外找了套衣服给他,这次是符合言霁尺寸的,言霁没有迟疑换了下来。 躺在床上,确是一夜无眠。 翌日依旧没有清风的消息,段书白托王家认识的人打听,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稍加调整后对言霁道:“清风被带到顾弄潮院子里去了。” 第95章 看着言霁瞬时煞白的脸, 心跟着揪了下,转言又道:“也不一定会顺着清风查到你。” 他狠了下心,道:“再不济, 我带你离开邶州。” 言霁听得懂段书白在宽自己的心, 他有王侯的爵位继承,有偌大的段家, 还在邶州前路光明,这些又岂能足以让段书白轻易抛却,带着自己成为朝廷的逃犯。 若真如此, 朋友之情未免逾矩了。 “我是担心清风,顾弄潮表面看着清风霁月, 实则睚眦必报, 性情阴鸷。清风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会怎么样。” 言霁一度想硬着头皮去看看情况, 可是又害怕自己冒然造访反而让清风的处境更加艰难,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人——王燊。 “我去王家一趟。”言霁戴上幂篱就走,段书白急急跟在后面, 道:“要不还是先静观其变。” 言霁停下来, 定定看着段书白, 冷静无比:“会不会有种可能,我不去找王燊才更可疑?” 作为同居好友,一夜未归而自己却毫无表态, 才更会被怀疑。 经过提醒, 段书白才想到这一节,攥着言霁的手稍微松了些, 又不肯真让言霁又入虎xue, 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了, 不是明晃晃告诉顾弄潮就是我吗?” 认识清风同时又认识段书白的人,顾弄潮一联想就能想到他身上。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言霁等段书白松手后,停下转头定定看着段书白,多说了一句,“一切见机行事。” 如果见势不妙,以自保为主。 言霁深换了口气,不紧不慢来到王家府门。在他还没对门役道明来因,门役便先一步唤了他,走在了前面领路,似乎很怕他多问的模样,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言霁有没有跟上。 直到从门役这里得不到消息,言霁没再试图探听。 在去内院的路上,言霁提前撞见了王燊,王燊比昨日的状态还差,由仆役搀扶着站在假山边,当看见言霁时,原本灰暗的双眼霎时明亮,迈腿朝言霁快步走过来,动作太快拉扯到伤口,疼得他的脸皱成一团。 哪怕走得局天蹐地,脚下也没停丝毫。 门役似乎有些慌张,想去拽言霁的衣袍带他离开,被言霁不动声色避开了。 “清风六爷昨日请了清风去院里,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出来,听闻你昨日跟六爷说过话,能不能替我去求求情。” 言霁自幂篱后打量王燊,没有作出回应,王燊急道:“此后王某必会报答霁弟今日之恩。” “我会将他带出来的。”言霁转身跟上门役,没再回头看王燊。 顾弄潮暂居的那处院子依然跟昨日一样安静,只有两三个仆役往来,门役停在院门弯腰作了个请,言霁颔首致谢,跨过门坎进到里面。 冬至花朵陆续凋落,院里不知名的花树落英纷飞,从正厅穿至□□,轻纱被穿堂寒风吹得摇曳鼓飞。 酒香暗盈,言霁一看就看到弯腰站在屋廊下的青衣人,青衣人恰好回过头看到了言霁,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扶着酒瓶的手微微握紧,酒水溢出酒盏,溅落一桌水渍。 “满了。”旁边一道不闻喜怒的声音提醒。 清风立刻回神,收回酒瓶,用袖子将桌上溢出来的酒水擦干,随后低头候在一旁。 当言霁从他面前走过时,清风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看,手指探出轻轻攥住拂过的衣角,在言霁看向他时,借着角度的遮挡,朝言霁摇了摇头。 还未思索明白清风冒险朝自己摇头的含义,就听前方一声轻笑,伴随着清冷如冰的声音:“昨日才来过,公子怎么又来了?可是昨日又什么落下。” 言霁压下心底的疑惑,行到顾弄潮面前,斟酌道:“只是听闻舍友夜半未归,冒然至府中询问,被人带到六爷院里。” “哦。”顾弄潮淡淡回了声,将手中的酒饮完,玩着空空的酒盏,许久才续道:“不过是我想寻个酒友作伴,恰好见他又几分眼熟,便叫过来了,倒是不是原来是你舍友。” “早知的话,就派人去向你带句话,也免得阁下忧心。” 言霁才不认为顾弄潮口中的早知是真的不知道,但看这意思,若要清风脱险,只能他留下来替清风。 没再想太多,言霁跪坐在顾弄潮对面的软垫上,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情绪淡漠道:“清风想必累了,我来陪六爷饮酒。” 顾弄潮眸底染上笑意,像是酿了一汪酒,酒气与色香气并存,他往后一靠,手臂懒懒地搭在栏上,指尖捏着酒盏将落未落。 “公子会喝酒么?” “会。” “看不出来。” “酒量如何岂是从外表就能看清的。” 顾弄潮闻言又是一笑:“是。” 一瓶酒见底,这一瓶全是顾弄潮看着言霁喝完的,他始终盯着言霁的动作,每当言霁将白纱撩至鼻尖饮酒时,他的眸底便会暗沉一分,等一瓶酒壶喝完,才移开视线,意味不明道:“阁下果真海量,再去拿酒来。” 屋廊下没有旁人,但过了没多久,就有仆从取了酒壶来。 当言霁的视线再度落在清风身上时,顾弄潮头也没抬道:“既然有阁下相陪,孟公子就下去歇着吧。” 清风不放心言霁,但见言霁同样暗示他离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转身走了。 这次,换顾弄潮为两人斟酒,酒未斟满,只作半,就已止手。桌侧放着掐丝珐琅香炉,冉冉冒着一缕弯弯折折的白烟,被风一吹,散了几分,淡了几许。 不过当酒水止声时,烟雾又随着风过慢慢凝实。 不似来时,此时言霁的心境平静得过分。 “尝尝,这次送上来的是柔然那边进贡的青梅酒。”顾弄潮嘴角微弯,似要透过这层碍事的白纱,看到里面言霁露出的表情。 言霁依旧不动声色:“前段时间听闻柔然投降,莫非是那时进贡的?” “是。”顾弄潮知无不答,很随意地就将国家大事侃侃而谈,仿佛这些风云变幻还不及他手中棋局有趣,“不过最近他们又不规矩了些,但也跳不了太久了。” 说话间,言霁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比寻常的酒水清冽许多,带着点涩涩的果酸味。 顾弄潮目光悠然看着庭下的落花:“原是要留给另一人尝尝的,估摸着他会稀奇柔然送来的贡品” 话语未完,止在一声哼笑中。 顾弄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不再多言。 直到这会儿,言霁才能沉下心绪仔细打量顾弄潮,昨日他因心虚,每次看顾弄潮都只是匆匆一睹,害怕目光对上,明明有层白纱阻挡,就算自己看得再肆意,也不会被发现才对。 所以这次,言霁仔细端详了顾弄潮的变化。 他的面色似乎比记忆中更苍白了些,垂在身侧的乌发显得格外醒目,且身姿显出以前没有过的羸弱。眉宇间的邪意也不见了,藏在骨子里的冷淡变得更加鲜明。 总体看来,因一身病意好似琉璃般易碎,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已病入膏肓。 他却还在不停地饮酒。 言霁皱了皱眉,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酒盏上,紧了些。 “你喝了多久了?”目光扫过角落或立或滚落的空酒壶,言霁怀疑这人从昨日喝到了现在。 本又饮完一盏的顾弄潮闻言抬眸,弯起双眼,眼中却毫无笑意:“昨日你走后,就突发兴致喝到现在。” 言霁顿了下。 想问,你是想喝死吗? 但最终他没有问,言霁陪着顾弄潮又喝完两瓶酒,这已经是言霁的极限了,过去父皇给他测量过酒量。 不知是不是巧合,顾弄潮也停了手,没再继续吩咐人送酒过来,他往后靠在凭栏上,墨黑浓密的长睫阖落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呼吸清浅,看着像是睡着了。 言霁没敢打扰,静静看着袅袅的香雾。 风又将烟吹散了。 顾弄潮突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觉得顾弄潮定派了梅无香调查,但言霁还是回了:“齐雨。”这是他在邶州留给外人的名字。 之后又是漫长的静默,言霁忍不住去看顾弄潮,这一看就出了神,直到耳边响起调侃:“我好看么?” 言霁敛回目光:“六爷人中龙凤,自是好看。” 顾弄潮一如既往弯着眸子,眼里没有笑意。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言霁只看他。 顾弄潮把玩着手指间的酒盏,接着道:“有人贪慕色相,有人贪念权势,为何我两样都有,却次次都挽不住想留的。” 言霁垂目,看着桌面的纹路:“不知道。” 顾弄潮似乎也没想等言霁的回答:“齐公子,如果给你两个选择,死在心爱之人的拥抱中,亦或是去到爱人已死的世界,封王立业,你会选择哪个?” 这次,言霁有仔细思考,才回道:“死在心爱之人拥抱中。” “没有喜爱那人存在,就算爬上至高之位,身边也无分享喜悦之人,未免太寂寞了些。” 顾弄潮笑道:“齐公子也害怕寂寞?” “不怕暂时的寂寞,只怕永远无望的寂寞。”言霁想,顾弄潮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叫无望,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奔程上。 “我也是这样选的。”顾弄潮眨了眨眼,一朵花轻旋至他指尖,顾弄潮略一抬手,将它接在手掌心,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我,愿意包容他的任何选择。” 只求他平平安安。 “天都黑了。”顾弄潮转眸望向外面,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不留神,留了阁下这般久,是我唐突,阁下请回吧。” 言霁站起身,衣袍拂落。 走前他停了下,转头看向依然倚坐在凭栏下的摄政王,意识恍惚,恍若今夕非今夕,而是隔了重重翻山越岭的时光相会。 眼中传来熟悉的酸涩,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神。 言霁转回头走了。 因醉意脚下有些轻浮,言霁并没在意,倒是在出去时遇到了梅无香,梅无香怀里抱着阳阳,像是站在这里等了许久,看到言霁出来,却什么也不说,只目送他行至院门。 阳阳在梅无香怀里睡着了,天色昏暗,看不太清阳阳此时的模样,但嘴角有一抹可疑的亮色,或许是涎水。 看来睡得很香。 言霁放了心,跨过院子的门坎。 王家外,清风和段书白都在等他,就连王燊也在,一切都感觉格外静谧安好。 第96章 清风和王燊吵吵闹闹, 最终还是和好了。 全仗于王燊闹得要跟王家断绝关系,打过骂过断过他的银两,依然止不住他一心向清风, 最后由王老夫人出现, 接受了清风的存在。 那天王燊来清风告知这道消息时,满眼璀璨, 笑得比孩童还烂漫。 言霁没眼看,转头便又去摆摊卖糖串了。 他还再攒十两,就能还清欠段书白的债, 且算的是连本带利。 胜利在望,这些天言霁都是等卖完了, 再收摊。 今日摆摊时听见路过的行人说, 前些日来邶州巡查的大人物,今日辰时走了, 描叙起当时城门口的阵仗,赶得上王孙贵胄。 “就连都督府的常佩将军,都亲自至城门相送。” “不止常佩将军, 平日邶州好些连人影都难见到的大人, 也都在呢。” 众人载笑载言, 交谈声随之远去。 最近天更冷了些,言霁抱紧汤婆子,打算等清风有空时, 让他帮自己再制个手焐子, 这样也好渡过严冬。 时间瞬移,跟朋友们热热闹闹过了年后, 王燊开始偷偷安排, 想要将清风迎娶进门。 他欢欢喜喜地将此事告诉给言霁, 询问清风的喜好,全然不顾王家人菜青的脸色,誓要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明明过去以清风家中门第,配一方富商绰绰有余,甚至算得上屈就,而今却只让人觉这场婚事是个笑话。 言霁偶然撞见,过去跟王燊走得近的那些纨绔,表面道喜,背地转过脸却嗤之以鼻,两幅面孔,让人不喜。 不光是门楣,最重要的是,大崇从没有男子成婚的规矩。 虽说在大崇的律法上并没有规定必须得一男一女,虽说民风已算开放接受度高,但依然少有这类事发生,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礼教已深刻骨髓,非一朝一夕就可轻易扭转。 就算民间普通小家如此都会遭邻里异样目光,更何况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在这件事上,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大少爷,第一次一步一挫,遭重重阻碍。 没有任何人支持他,就连清风得知后,亦是不愿。 清风骨子里是高傲的。 言霁希望清风幸福,或者说他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幸福,所以在婚事上,也有努力帮王燊,去找大师算吉日吉时,帮王燊问城里懂行的妇人成婚需要准备的事项。 段书白腾出空也有跟言霁一起为此事奔波,并且将这些暗暗记在心里,说不准以后用得上呢。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桩婚事,王家几乎当没有王燊这个后代,任由王燊折腾,或许等闹剧似地将清风迎进门,王家的人会找借口不让清风上族谱。 不上族谱,就是死了没地儿入葬。 言霁不担心婚礼不能正常举行,唯独担心此事。连王家能找的借口他几乎都能揣摩到,无非是大崇没有男男成婚的律令。 但没想到,第二日大崇就颁布了律法——准许同性别成婚,任何人不得歧视旁人取向。大崇接受唯一的取向,是两情相悦。 一朝发布,引全民震动。 就算远在邶州,言霁都能想象到朝上那些冥顽不化的老臣如何模样,大约气得快要吐血,甚至上演一出以死为谏。 这其中领首的必当为陈太傅莫属。 或许跟他向来意见相驳的肖相,也会难得跟陈太傅同一阵营。 确如言霁所料,如今朝堂上不可谓不风声鹤唳。摄政王没跟任何大臣讨论此事,直接发动三省,颁布了律法,朝臣几乎跟百姓同一时间得到消息,板凳还没坐热乎,就匆匆穿起朝服往宫中跑。 跑到一半,才响起宫中无人,立刻让车夫调转马头,往摄政王府去。 陈太傅是一个到的,已经跪着了。 紧随后面到的人接二连三跪在摄政王府巍峨恢弘的朱墙外,从上午跪到半夜,没一人起身离去,只中途倒了几个身子骨不太硬朗的,被摄政王府里出来的仆人带走了。 大雪迷眼,陈太傅高声大喊:“男女失秩,国朝必会打乱,望忘记收回此令!” 臣子们跟着喊,声音震得探出院墙的红梅簌簌落下花瓣,嫣红得点在雪地里。 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收回此令的可能比针眼还小,但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以防摄政王之后还会出什么千奇百怪的律令出来。 肖相堪堪赶来,看着在街上跪了一地的同僚,尴尬解释:“我才刚得知此事,这就赶来了,各位跪了多久,王爷可有出来?” 陈太傅不屑于之搭话,冷哼一声撇过头。 倒也有巴结肖相的回:“跪了差不多五个时辰了,王爷没出来过。” “我进去看看。”肖相是个聪明人,知道跪在这里屁用没有,反倒会惹得摄政王怒火。这招对小皇帝或许有用,但用来挟制摄政王,不被降职打入大牢,已经是王爷心情不错了。 能爬上相位,肖相是个心巧的。 他进到府内,问过仆人后,往内院走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因这个律令而震荡,发动起这场变故的人却静静独坐亭中燃香抚琴,浑然不将外物入耳。 肖相冒着雪,在外侯立许久,等一曲毕,这才听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肖相拍了拍肩上堆的落雪,进到湖中亭,发现中书令也在。中书令此人十分低调,从先帝在位时,就拥有了□□政务的权利。但哪怕权势滔天,却从未露过锋芒,甚至很少会传召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几乎没与之接触过。 摄政王能爬到这个位置,就是收拢了中书令成为自己的幕僚。 肖相不露声色打量此人,是个眯着笑眼的蓝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好相与,但莫名给人种与摄政王如出一辙的凉意。 回神后,肖相向坐在亭中央的病弱王爷鞠了一礼:“王爷,外面大臣们都跪着,您看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少大人膝盖都不大好,这般跪下去如何了得。” 顾弄潮嗤笑一声:“他们喜欢跪,便跪着吧。” 肖相眼一转,试探道:“王爷颁布此律法,可是为了谁人?实则也没必要为一人而动全国,臣下有此一计” 当顾弄潮转眸带着笑意看他时,肖相愕然止住了话头,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他不该试探王爷陛下的事。 大冬日的夜里,一滴冷汗滑过眉骨,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肖相的肩脊一直颤个不停。 顾弄潮收回视线,长睫低垂,敛去眸中的冷意:“不该提的,还望肖相放聪明点。” 肖相又如何不知不该提,可陛下的下落始终悬在他心头,从目前所知道的一些消息看来陛下应该没死,可既没死,总该回大崇主持中枢。 “是。”肖相躬身垂头,颤声回。 中书令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响起:“肖相冷吗?不妨去屋内烤烤火。”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肖相感谢地匆匆看了中书令一眼,连声应是,被人带了下去。 待亭中只剩两人,顾弄潮袖下探出一截手指抚过琴弦,风吹得八面的垂帘晃动不休,一道风吹到亭内,微微掀起顾弄潮盖在腿上的毛毯。 下一刻,中书令伸手替他压了压。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断断续续,没有曲调的音节自琴弦颤动间泄出,中书令直起身,趁着此时王爷难得有几分清明,说道:“王爷确实此举仓促了些,至少应该等天下大定时,海清河晏,盛世下再颁此法,定不会引得这般大的动荡。” 能在顾弄潮面前直言的,只有中书令一人。 顾弄潮依然挑拨着琴弦,像是没有听到中书令所说的话。 哑然片刻,中书令轻声道:“王爷是怕,等不到那时了吗。”顿了顿,他续道,“今日正是陛下及冠之日。” 琴声停歇,中书令的最后一句话更轻,轻得被呼啸的风雪声轻易盖住,散在风中- 今日确实是言霁的生辰。 他二十岁了。 大崇二十及冠,及冠后就真的得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是没人记得。 他继位不过两年,百姓都还没能记住皇帝生辰休沐之期,且邶州因王家少爷要娶男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没人记得。 他失踪,上面也没发令要从今日休沐三日。 言霁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十八岁的长寿面他没吃成,至少得吃二十岁的,那时冷宫的嬷嬷给他煮面时有说过,要遵守礼节,才能平平安安。 年让陪在言霁身边,吐着舌头两只前爪搭在灶台上,正看着热水沸腾的锅内,似乎很馋。 它并不挑食。 言霁想了想,多下了一把面,给年让也做了一碗。 正要吃面时,外面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年让几乎条件发射般躬身朝院门的方向嚎叫。 段书白自雪夜燃灯而来,收了伞拍去上面的雪絮,连将提灯挂在门口的弯钩上,同时探头往里看,见言霁正在吃饭,弯了眼问:“有我的那份吗?” 他已经完全不怕年让了,直接走了进来,年让呲牙咧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咬上那两条不知死活的大长腿。 言霁并不想在今日见血,唤住了年让。 “你没吃饭吗?”言霁转头问段书白。 “没呢,这不赶着过来吗。”段书白冷得直往火盆前蹭,兴奋地分享,“你猜怎么遭,律法刚颁布下来后,王家再没了借口,常将军不是一直拥簇摄政王嘛,正愁着没人以儆效尤,王家哪敢在这当口上弄幺蛾子。” “我看清风嫁进王家这事,八成稳了。” 刚一说完,段书白的肚子轱辘一声响,言霁看他,段书样尴尬地挠头。 “我过会儿回去” 言霁将还热腾的面碗递给他:“吃吧。” “那你?”段书白看着色香俱全的面条,羽ク读家闻着丝丝缕缕的面香,强忍着小小吞咽了下。 “我等会再煮一碗就是。” 说罢,段书白这才接了面。 虽然陛下做别的菜没有那个天赋,但他做面一向好吃,段书白很少吃到言霁做的面,此时大嗦一口,热乎得喜笑颜开。 来得可真巧。 一碗面连着汤全进了段书白肚子里,年让在旁边一脸敌意,言霁同样跟段书白坐在火盆前的杌子上烤火,段书白放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碗,这才发现:“清风呢?” “被王燊叫出去了。” 段书白“哦”了一声,随即嘀咕:“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啧啧。” 言霁伸着手烤火,看着在火光下红彤彤透亮的手指,没发表言论。 段书白先去将碗喜了,好心也顺带着年让的碗一同洗了,本想给言霁另下一碗面,但发现屋内没有干柴,从外面捧了柴进来,湿的,得放一会儿才能烧。 只好又坐了回去。 “大师给的吉日在下个月,王燊看过也说行。”言霁如今正在给清风备嫁妆,抬眸看向段书白,估计时盯着火太久,视线骤然一转暗了一瞬,“我欠你的那笔钱,可能得再晚一些还你了。” 段书白自然巴不得他越晚还越好。 应了后,见言霁今日情绪不高,其实每天他都情绪不高的模样,但今日犹甚,想到那条自京城颁布出的新律令,段书白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你可是在想京中事?” 言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段书白道:“你想回去了?” 言霁摇了摇头:“没想,只是今日午睡时,我做了个梦,至今也还没回神。” 段书白提起兴致问:“什么梦?”能让他这么久都还神不守舍的。 “我梦到”言霁垂下头,暖色的火光映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好似罩着华彩的白玉。 “我死了。”- 言霁那日依旧没吃成长寿面,段书白听完叫他呸了好几声,又扯着说了些梦都是反的之类的话,等段书白走后,言霁回到灶房点了许久的火,也没将木柴点燃。 到后来,火折子没硝粉了。 言霁没说的是,他在梦境里又遇见云湑了。 这一次,云湑让他看到了时空交迭的起因,也让他理清了过往一直缠缚着他的丝线。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是一个同样被迫扯入时空漩涡中的人。 言霁知道了顾弄潮为什么而来。 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在这个世界里苏醒。 真是阴差阳错,每一次,他们都走在了错过彼此的那条道路- “就要见分晓了,你会明白,是殿下错了。”薄日时的云雾如散在水中的纱带缥缈流转,坐在绒榻上的紫衣男子穿着异态,一动间银铃哗啦脆响,“白华咒不可能被解开。” 坐在对面的红衣人神色淡然地看着外面的雾霭,未置一词。 风灵衣放下手中凉透的茶,眼帘低垂,看向桌旁放的泛黄纨扇。 “我认为,错的是你。”再度抬头,红衣人眸中冰冷,“你以为让他得知这一切,就会再次逃得远远的?或许他真会选择九死一生的那个方法,解开你给大崇埋下的这个隐患。” 云湑倏忽一笑:“但我第一次出面告知,他确如我所料离开了摄政王身边。” 这次察觉到言霁动了回去的念头,云湑自然要故技重施。 风灵衣却道:“你又怎么能断定,这次也一样?”言霁那么聪明,如今这么多线索摆在他面前,他必然已经理清了所有事。 无解的白华咒,终究会因强大到扭曲时空的意念,而出现一线曙光。哪怕这其中,有他们这些无意间窥得天机的恶人一度干预,意念亦不会被外界扭改。 只是最后,言霁会如何做,白华咒又是否真能被解,目前他们谁也无法知晓。 第97章 皇宫外兵连祸结, 硝烟四起,金殿被渐染污血,尸首在通往太平殿的长阶上成堆铺迭。 殿中, 高高的龙椅上, 一柄剑光闪过,下一刻鲜血喷溅, 染红大片绣着金龙祥团的衣襟。 龙椅上金尊玉贵的皇帝仰着沉重的头颅,努力去看逆光之人的脸,嘴角翘着一抹笑:“你觉得我会让你得到我的心吗?” 顾弄潮低眸看他, 唇色泛白。 “想得倒美。”皇帝奋力抬手,握住刺进自己胸口的那柄剑, 喉中发出含糊的笑音, “你竟敢” 苍白的指缝间溢出醒目的鲜血。 声音出嗓支离破碎,含着血, 囫囵得让人听不清。 “算计我至此。” “若重来一次,我又岂会甘愿,将尚还完好的心脏给你。” 随着剑身的深入, 他向来高傲的头颅一点点低了下去, 那对邪谑万分的眉宇逐渐失去神采:“就算我死了, 你也不会好过。”- 他上一次,死在了龙椅上。 言霁从梦境里的书中看见过,之前他以为那是预知, 如今方知, 原是曾已发生过的事。只不过因他那时被种白华咒,看世间万物都满怀恶意, 所以书上展现出的真情, 也都被模糊掉了。 比如当剑刺入他心脏时, 顾弄潮冷峻华贵的脸庞,划过一抹水光。 比如顾弄潮说他喜欢乖顺的,而这次他潜意识里就选择了让自己扮演一个乖顺的、任由拿捏的傀儡皇帝。 比如顾弄潮逆天而为,蒙蔽了书写人间剧本的天道窥探,撕裂出一个新的时空妄图逆改无解的结局,而他也顺应死前不甘的欲念,唤醒这个时空的肉身。 上次被种下白华咒的是自己。 性情大变亲近宦官,压制忠臣佞臣当道,甚至被乞伏南盘蛊惑,差点让大崇不战而降,一而再三作死后,顾弄潮走上了谋逆这条路。 而这次,顾弄潮替他遭了这些罪。 虽然顾弄潮是想获得他现在这颗健全的心脏,为过去的他换心。 ——白华咒唯一的解法便是换心。 但换心一事难度极大,且条件极其严苛。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顾弄潮现在又为何选择自己背负白华咒去死,决定让他在这个世界独活?是在忏悔,曾经亲手杀死他? 所以不愿再杀他一次? 想到在梦中,云湑无意间透露出的时空交迭的期限,言霁眸子微暗,将火折子扔进灶膛中,起身走了出去。 可若顾弄潮不拿走他的心脏,在这个时空,顾弄潮必死无疑- 言霁从前一天就将门前的雪扫干净,清风大婚之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认认真真将小小一方院子装扮得喜气洋洋,连年让脖子上都带了一顶红花。 中午时,段书白带着他在都督府的兄弟们过来充当清风的“娘家人”撑场子,一时间小院内沸反盈天,入耳皆是大汉们豪迈扯着嗓门说荤话的声音。 放完第一声炮仗后,邻里三三两两送来些鸡蛋、瓜果、饴糖之类的东西庆贺,脸上皆是笑意,不过有几个是诚心,几个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的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挂着红软的屋内,清风手指紧攥,坐立难安得视线不处着落,他瞥眼瞟见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没如新娘子一样施粉描眉,但行头依旧不少,金红色牙冠束起一头泼墨长发,大红婚服披身,腰缠三指宽的绣金镶玉革带。 关键的是,镜中的自己唇色红艳——言霁给他点了唇。 原本清风的唇色稍淡,言霁说,点了唇显得气色好些,给他算吉日的大师说过,进门时气色越好,婚后的日子越红火。 虽然言霁表情一脸嫌弃,觉得这不过是民间迷信的俗礼,不过还是将清风按在了铜镜前,细细帮他用唇脂染了唇。 毕竟是,他用万盏花灯从飞鹤楼里赎出来的。 向来散漫的言霁对此事也难免上了心,接待完来访的邻里后,迎亲的仪仗也到了门口,领在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意气风发的王家大少爷,还没及近就猴急地跳下马,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忙问言霁:“清风呢?” “在屋内。”言霁不懂民间结婚的礼仪,更何况两个男子成婚,不应该按寻常那般来使,便也没设拦门之类的阻碍,直接让王燊进去了。 过了会儿,王燊牵着清风出来。 言霁看着他们携手而行的模样,一瞬间突然觉得,这两人从外貌看起来,其实也挺般配的。 清风明隽疏朗,芝兰玉树。 王燊轩然霞举,意气飞扬。 原来两个男子穿着婚服站在一同,一点也不违和。 正在言霁暗想时,清风停了下,走到言霁面前,璀璨的双眼中似有话说,但他最后默然敛了眸,只作了个礼,双手交迭至于头顶,往下一拜,这是下臣叩谢皇帝的礼仪,寻常人受不得。 因这里站的都是些不懂宫中礼教之人,也并没察觉这一拜有什么寓意。 这是清风作为侍郎家公子的身份,朝言霁行的一拜。 “你保重。”言霁受了这道礼,扶起清风时,说道:“往后有什么误会摩擦,彼此说开了就好。” 清风笑了笑:“陛下好像很了解?” “吃过这样的亏,自然晓得些。”言霁没让王燊在旁边多等,挥了挥手,朝清风道:“快去吧。” 转身后,王燊再度牵上清风的手,言霁看着他扶清风上了马车,又看着迎亲的仪仗渐渐行远,于此留下的,是热闹过后略显冷情的院子。 红绸依旧挂在院门下,灯笼挂在房廊下摇晃,明明是喜庆的布设,此时却显得格外萧条。 段书白蹭到言霁身边:“舍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言霁白了他一眼,他只是一时欷吁,这估计是大崇第一对男子成婚。 段书白看着言霁在光影下容华灼艳的脸,冲动下想说只要你想,很快就能有第二对,不过到底理智压了一头,让他没把这般以下犯上的话说出口。 将屋子收拾完,言霁让段书白带着来帮忙的弟兄们去王家吃席,段书白问他:“你不去吗?” “懒得走。”言霁打了个哈欠,眼角彪出一滴泪。这几天忙这场婚事,他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这会儿正打算补个觉。 将手缩在手捂子里,言霁道:“顺便帮我看着,清风过去后别被王家的人为难。” “放心吧!” 都督府的弟兄们在院子外喊段书白,段书白只来得及匆匆看了眼言霁,连连应着跑出去跟上他们。 小道上,一群人说说笑笑,与一个帽檐遮脸的斗篷人错身而过,一人转头看了眼往山坡上去的怪人,嘟囔了句:“这斗篷上的花纹好像不是邶州的款式?” 不过他一个粗人,也就匆匆一睹,没放心上,转回头继续跟同伴扯起犊子,一群人与斗篷人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没有人注意到,斗篷人走过的雪地,没有落下一道脚印。 只有内里深厚的习武之人才能做到如此。 斗篷人站在了一座小院的门口,微微仰头,看向院门两侧挂着的红灯笼与团接成花结的红绸,散落的阳光照亮翘起的嘴角,他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玉洁光亮的手指蜷缩,指节扣在斑驳的木门上。 敲响第一声时,言霁没有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是没有被拉回神,直到第三声响起,他才恍然如梦初醒,以为是段书白,披上鹤氅起身往院门走去。 当门扇从两边拉开,言霁抬眼望去道:“可是落了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言霁怔愣原地。 “好久不见,陛下。”门外的人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仰起头望着多年不见的人,一声轻笑,深黑的瞳孔像是晕染的浓墨,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瑰丽- “这里没什么好茶,随便喝点,要是喝不下,就算了。” 水雾弥漫间,言霁提起炉上沸腾的茶水,给两人各斟了一盏。薛迟桉看着他的动作,又看向被雾气模糊的那张面容,恍然如梦。 就连茶盏被搁在面前,一向警惕的狼崽,都丝毫没察觉。 言霁着实有些犯困,倒完茶便支着下颌,眼皮子耸拉下去。从刚开始对薛迟桉到来的惊讶,到这会儿的淡然,仅仅只用了烧开一盏茶的功夫。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到底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困意,言霁抬眸看薛迟桉,眼眸倒映薛迟桉一瞬缩起的手指。 很久,久道言霁以为薛迟桉不会回答时,他才回道:“我派了人跟踪顾弄潮。” 言霁诧然一笑:“这都好几个月前的事,你不会这两年一直在暗中盯着顾弄潮吧?” 薛迟桉没回答。 言霁没想到还真是。 只能说他不在旁边看着,薛迟桉的胆子更上一层楼。只不过让言霁更意外的是,顾弄潮又怎么放任了薛迟桉一直窥视他?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了。 薛迟桉抿了口茶,低着头掩饰去脸上偏执撕裂般的表情,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乖顺柔软的样子:“我只是想通过他知道陛下的消息,除了他,我再无处着手了。” 他等了两年,才终于寻了过来。 言霁没对薛迟桉的行为发表看法,其实很想问,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但毕竟久别重逢,不想闹得太僵。 到底还是自己带了几年的,言霁扯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你如今怎么样了,可还跟着无影卫学习?” “去年我参加了秋闱。”薛迟桉小心翼翼看着言霁,两眼巴巴的像是两边的小狗,“夺了魁首。” “那便是状元郎?”言霁愕然,算了下自己走时,薛迟桉好像就已经考上了会元。 这是大崇最年轻的状元郎了。 这下,言霁看薛迟桉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对人才向来珍视。 薛迟桉一直偷偷观察着言霁,一个眼神的变化就仿佛给予了他莫大的夸赞,比过了朝廷那些人阿谀奉承,也比过了打马游街时百姓的吹捧,薛迟桉松开了掐进手心的指甲,嘴角抿了抿,压下笑意。 “如今在何处当值?” “翰林院。” “师承呢?” “师承陈太傅。”薛迟桉垂下头,“太傅本不欲收我,我在他门前求了好些时日。” 言霁疑惑,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当那迂腐老老者的门生:“京中有不少教得好的博士,为何偏要入陈太傅门下?” 主要是想你更近些。 几年前薛迟桉敢直说,如今他处处拘礼,连座位都自觉位居下首,并没敢再直言,只道:“因欣赏太傅所作文章。” 言霁便没再问了。 想来学霸择师的标准与他这学渣不同。 一问一答结束,再没什么好说了,毕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薛迟桉又开始不自觉地掐自己自己的手掌心:“陛下还在怪两年前我对陛下隐瞒身份一事吗?” 言霁摇了摇头:“我虽然小气,但不至于小气到记仇两年还不消解的。” 薛迟桉腼腆地笑了下,眼睛闪烁起光亮的:“那” “喝茶。”他还没开头,言霁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将倒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妄想借此堵住薛迟桉即将说的话。 薛迟桉端着滚烫的茶盏,迟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在外已经两年了,应该回京了。” 见言霁没说话,扩散开的水雾遮住了他表情,薛迟桉内心惴惴:“那里毕竟才是陛下的家。” 刚进到这座院子时,薛迟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陛下这些年就住在这里。 虽言霁算不上骄奢淫逸,但他对衣食住行的要求也决不会低,所制衣服用的布料最次等的也是云锦,寻常时身边至少有三人随侍,坐的马车也有讲究,往常绝不会使院子里的毛驴。 这个院子虽说干净清净,布置别出心裁很是雅致,但比起曾经言霁的住处,简直称得上逼仄寒碜。 连京中七品官的小院都不及。 “没有亲人,何处都可以为家。”言霁喝完茶,认为若是薛迟桉来找他只是为了劝他回京,那他可以送客了。 所幸薛迟桉没有再说。 当言霁打第三个哈欠时,薛迟桉站起身,主动说道:“我就住在内城的祥福客栈,明日再来。” 薛迟桉一走,言霁便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 翌日,薛迟桉果然又来了,年让对他的敌意倒没有对段书白那么重,薛迟桉还能到里屋跟睡着的言霁打个招呼。 不过当时言霁睡得朦朦胧胧,刚觉得有些奇怪,便又很快被睡意盖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窗外天光已然大亮,炉子上用热水温着碗肉丝粥,和几道爽口的小菜,薛迟桉正坐在门口的杌子上看自己带来的书,言霁睁着睡眼揉了把年让凑过来的头,目光扫过从内紧锁的院门,后知后觉道:“你怎么进来的?” 薛迟桉放下书,微微一笑:“翻墙进来的。” “”言霁低头看年让,像是在质疑他为何不叫。 年让也看着言霁。 随后言霁便知道为何了,年让专属的碗里有根肉骨头。 薛迟桉可比段书白聪明多了。 懒得计较,言霁刷了牙洗完脸,将温着的粥菜端了出来,等填饱肚子后,他还得继续出去摆摊卖糖串。 毕竟攒下的钱都给清风置办嫁妆了,要还段书白的欠账,还得继续攒钱。 等他填饱肚子出门,却发现院子里的驴不翼而飞。 再度去看若无其事坐在门下看书的薛迟桉。 薛迟桉眨了眨眼:“昨日走时我把驴牵走了,好安排跟着我来的人,替陛下去做这些,陛下只管休息就是。” 言霁:“” 一度沉默后,言霁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迟桉脸上的笑意落了下去,低下头,正在言霁反思自己语气是不是不太好时,薛迟桉道:“想让陛下随臣回京。”- 刚从暗探那里得到言霁下落的消息时,薛迟桉立刻就安排了马匹,让下人准备行囊,打算去邶州一趟。 但京中不光他一个人盯着顾弄潮,还有陈太傅之流的保皇党,亦闻风而动。 结果此番风声传至了整个朝廷,几乎有些能耐的人都知道了皇帝没死的消息。 京中被戒严。 毕竟如今皇帝身边没有侍卫保护,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浑水摸鱼寻了去,是对陛下的威胁,谁都没有忘记,陛下登基后,遭遇的多次暗杀。 哪怕现如今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落马,但保不准朝上还有柔然的暗哨。 原本他们是打算等摄政王回来再共商此事,结果顾弄潮回来后根本没容他们商量,独断专行地严惩了那些传播消息的臣子,并以中书令之口,提醒他们任何人都不许去找陛下。 保皇党自然不肯听顾弄潮的,甚至认为顾弄潮这番行为,是在挟制陛下,断陛下与京中联系。 薛迟桉作为如今陈太傅的得意门生,在保皇党商量策略时,被陈太傅带在了身边,因此在他们要选择一个人去邶州迎陛下回京时,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就算没有保皇党这些人,薛迟桉也本就要去的,只不过如今有了名头,就算被顾弄潮发现,也有保皇党的人护他。 虽说已经确定好流程,但那段时间顾弄潮的人盯得太紧,谁也没敢妄动,知道近些日子,听说摄政王的病情加重了。 才有了今日薛迟桉坐在言霁面前。 “如今大崇与柔然的战役已经快到尾声,京中局势诡谲,如今几派党羽都已僵持到彼此不死不休的地步,就怕最后这关键时候,有人借此生出乱子。” “陈太傅让臣带了一封信,让交给陛下,望陛下能回京坐镇。” 薛迟桉从衣襟里取出那封信,信上还残留少年人的体温,言霁接过时手指蜷缩了下,垂目盯着信上的漆封良久,才将之拆开。 其实也能猜测得到,薛迟桉既已找到这里,他的下落必然已不算秘密。 就算今日不回去,也会有明日、后日。 陈太傅的语气透过字里行间传出,如同现身在言霁耳边劝慰。 「上疏陛下,问陛下安。 国不可无主,民不可无粮,陛下归于乡野,又无子嗣,也未立监国之职,恐有小人异动,望高位而生欲念,今京尚安,臣望未来惶惶,不知几时生变,不知大崇国运是否至此,臣时常夜半而泫然泣下。 现摄政王病重封府,无人可探看其中,传言摄政王已失神智,朝中异动更显,众臣拉帮结派,或谋不敢言。 今遣臣之爱徒造访,或不能寻,或能寻陛下隐处,陛下是否能见此信,但凭天意,若陛下见之,臣望陛下深思,若弃国而隐,可真心安,想来现陛下已过及冠,不可当儿时任性而为。 陈道渊献于陛下书。」 言霁收了信,薛迟桉想从言霁脸上窥探他此时的想法,最后一无所获,直到那封信落入火炉中,被舔舐上来的火舌烧成灰烬。 言霁才道:“顾弄潮病重?” 他转眸看向薛迟桉,眸光渐暗:“你可知具体的情况。” 薛迟桉一点也不想提顾弄潮的事,但如果提顾弄潮可以让言霁改变心意 “说是白华咒到了最后一重发作期,等这次发作期过,必死无疑。” 所以这两年,顾弄潮几乎发疯似地派兵遣将,整日盯着边塞的动向,若不是京中也需要他主持中枢,恐怕就直接去边塞做主将迎战柔然了。也是因顾弄潮几乎将所有兵力都派去了边塞,并弥日累夜为边塞制定作战策略,才得以将本该近十年的战役,在短短两年结束。 这一点上,薛迟桉是敬佩他的。 他习文,兵法上不及顾弄潮万分之一。 目前言霁已知的白华咒发作阶段一共有三。 第一阶段是能转换宿主的时期,彼时白华咒属于刚发芽之时,尚不稳定,可用来“传染”给附和要求的人,即对方需肯真心为种白华咒之人而死,才能得以转移。 第二阶段是生根之时,这个阶段白华咒不可转移,且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起初间隔两三月不等,随着根的深入,发作间隔与日递减。同时表现在中咒者性情大变,背后肩胛下方的后心口之位,会慢慢生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在皮肤的表层下,如同从心脏流淌出的鲜血,逐渐绽放花瓣。 到后期,中咒者逐渐会出现四肢僵硬的状态。 第三个阶段,即凋零期,彼时皮肤下的花开到最盛烂之时,将逐渐萎靡,这萎靡二字对应心脏萎缩,所有通往心脏的血脉接连枯竭,中咒者开始神志不清,身不良行。 待花朵彻底消失,中咒者便会血液枯竭而死,便是神医在世,也回天乏术。 如今,顾弄潮已到最后这一阶段,这个阶段快则两三月,慢也只有半年。 待火舌将最后一角信纸烧完,言霁终于回应:“好。” “我跟你回去。” 第98章 梅无香是在薛迟桉来的前一日到邶州的, 当时看言霁正忙着清风的婚事,便没在那个时候找上他求他回京,哪怕当时心中再多焦急。 如今他正偷偷潜伏在窗台下, 听到屋内两人的交谈, 以及言霁最后那句话后,彻底松了口气, 这道动静被耳聪的年让听到,以极快的速度跑到房外查看。 言霁觉得奇怪,紧跟着年让也出去了。 到了门口, 只来得及睹见一道飞闪过去的黑影,薛迟桉同样也看见了, 按耐住追上去的念头, 拧眉问道:“陛下最近可是遭贼了?” 言霁摇头。 他这屋里一穷二百,哪只贼能看得上啊。 直觉此地已不再安全, 薛迟桉向他提议:“离开邶州前臣还有些事需处理,暂时屈就陛下这些日与臣同住祥福客栈可好?” 言霁并不想搬,薛迟桉又说道:“客栈内有我带来的侍从, 都是十六卫的若陛下不愿, 臣让他们到这里来护着陛下。” 他没细说, 是十六卫皇城军的好手。 “算了,就去客栈吧。”言霁当了两年的平头老百姓,当初做皇帝时的一些毛病都全给世俗扭正了, 此时不愿意麻烦薛迟桉, 毕竟薛迟桉是四皇兄所出,辈分上自己是他叔叔, 作为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才行。 并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 进屋看了看, 出来时言霁身上除了多披了件鹤氅,就没带别的,只带了他这个人,和年让。 祥福客栈是邶州内最有名的一家,装修雅致,房里的被衾茶盏等日常用具都是每日一换,位处闹市边缘,往来方便也清净。 因此它的租金也格外贵,多住两日的钱都够言霁还欠段书白的债这种。 在祥福客栈落脚后,言霁难得记起要告知段书白一声,上次他消失一天,段书白着急得双目赤红,让言霁记忆尤深,大约债主都是如此害怕欠钱的突然跑路吧。 为防梅开二度,言霁让薛迟桉口中十六卫的人到都督府替自己跑了一趟。 黄昏时,替他去买糖串的人回来,报了今日的进账,言霁一时间有些感慨,当幕后只管数钱的老板这滋味,未免太舒坦了些。 比当皇帝舒坦多了。 不过他还是遣散了那些被雇来替他做糖串的工人,想必过不了多久,邶州的糖葫芦便又会恢复原价,或者那些糖串师傅直接借此涨了糖葫芦的价格。 欠段书白的钱到底也没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还清。 说曹操曹操就到,言霁刚将钱点完,他的债主就寻了上来,此时正脸色不太好地站在他面前。 沉默在两人间无声蔓延,最终言霁先开口道:“那个钱我回京还你。” 毕竟他在京城手中还有好几十家从康乐那里夺来的铺子,还不加商行等,以及他原本就积攒下的财富,还段书白的钱绰绰有余。 段书白冷沉的表情扭曲了瞬:“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了那笔钱?” 言霁疑惑地看他。 段书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在心里疯涨的念头:“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就这两日吧。”言霁想了想,将挂在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这应该是他身上唯一比较值钱的东西了,“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这个玉佩上有龙腾,你拿着他,可以命令各地驻军。” 当初坠崖时他就有过计较,如果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身边至少得有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护命。 这枚玉佩就是他选择的护身物。 “我不能要。”段书白吓了一跳,这可是皇家的东西,寻常人用了可是要砍头的。但言霁没有等他推拒,对他来说,这样的玉佩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段书白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远比一枚玉佩重要许多。 “我此番回京可能九死一生。”言霁抿唇笑了下,“若是往后有何变动,你作为安南侯府的独子,恐难独善其身,就当我安然享受你的照顾却不作回应的歉礼吧。” 段书白愣了下,明白过来言霁一直以来知道他的心意。 但他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猛地站起身,因激烈起伏的情绪声音拔高几个调子:“什么九死一生,你这次回去有什么危险吗?” 言霁却没再说,这个时候外面的侍卫听闻动静敲门进来,问发生了何事。 言霁将剩下的茶淋了绿植,语音淡淡:“小侯爷还有事要忙,送小侯爷回去吧。” “我没事要忙!”段书白断然否决,但很快就被侍卫架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得送了出去。房门关上的那刻,言霁挺直的背脊松懈了下来,搭在桌上的手缩紧,将头埋了进去。 大概察觉到别离,这次段书白来时,年让竟都没叫过一声,此时察觉到主人情绪低落,乖巧地蹲坐在脚边,用头去蹭言霁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我没事。”言霁闷闷的道了声,想起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手指隔着衣襟摩挲了下某个东西,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言霁出行时,也有两名侍卫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大约是薛迟桉的吩咐。 因在邶州卖了两年糖串,不少人都认得他,走一段路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言霁一一回了,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到匠铺门口时,已经黄昏时分,磅礴的云霞被夕阳染至金黄,入目皆是暖黄瑰丽的色泽。 匠铺里正有名学徒正在打扫,估计快要关门了。 看有客人进来,学徒扫着地头也不抬道:“今日歇业,客人请明日赶早来。” “我找你师傅。”言霁站定在堂屋内,视线越过学徒,看向垂着一层厚帘帐的小门,“说好的今日取货。” 被耽搁了回家时间,学徒不太高兴地抬头,但当看见夕光下站着的琼秀公子,到口的抱怨骤然一哽,被噎得呛咳一阵,绯红着脸说道:“我这就去叫师傅出来。” “有劳。”言霁颔首。 等了没多久,厚帘帐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都收摊了怎么还有人找来,你打发了不就是!” “董叔。”言霁喊了声。 董叔脸色顿时一变,脚下虚软差点跪地上:“是陛东西造好了,我去给你取来。” 董叔看向学徒,然而学徒正痴痴看着言霁,被推搡了一把,董叔冷声喝道:“还不快去。” 学徒缩着肩膀挠了挠头,小声问:“在哪啊师傅?” “后阁最上面那个格子里。”未了董叔递给他一串钥匙,“小心点,别磕着了。” 待学徒走后,董叔到门边往外张望了下,看到周围除了两个跟在言霁身后的侍卫,并没其他人后,这才打了个招呼,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外面的霞光被遮挡,屋内很快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陛下当真决定回京了?”董叔问。 言霁坐在椅子上,接过董叔递过来的印花茶杯,并没喝只握在手里暖手,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愿意去试试。” 一抹火光徐徐燃起,董叔吹灭的火折子,将灯盏放在柜台正中间,随着火光移动,言霁低眸看着脚下的影子也在转换位置。 暖黄的火光将董叔不甚明显得皱褶照得清晰可见,此时他沉着脸紧拧眉头,恍然重现当初在十六卫领率时的铁血风采。 而如今蜗居一方匠铺,当个打造铁器的匠人。 也只有言霁知道,他有一门很好的手艺,当初为父皇制作传袭无影卫的吊坠,就是他制作的,不仅能启动玉玺真正的机扣,还能随时切换形态,在旁人严重,不过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坠子。 两句话的功夫,学徒已经手脚麻利地抱着木匣跑了回来,真如董叔所说,他一路十分小心,将木匣贴心口放着,一路没让任何东西磕到木匣。 这可是尚好的紫檀木,学徒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值得这么好的东西去装,想来师父必然十分重视,自不敢代买。 董叔接了那个木匣,并没第一时间交给言霁,而是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温柔地擦去木匣上并不存在的灰,眼中沉淀着一股对往昔岁月的怀念。 言霁也并没催他。 氛围一时有些沉默,学徒缩着手脚站在角落里,不知应不应该暂时避开。 最终,董叔开口道:“当初我打造这枚坠子时,再没想过还有见到他的一天。” 向他们这种为皇帝服务的手工艺人,无论是皇宫修筑的工匠,还是修陵墓人也好,都总是会若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夜里。 当年他隐姓埋名,造完此物后便假死脱身,不敢再露人前,宁肯当一个工匠被人呼来唤去,也绝口不提往日之事。 如此才终于安生活到了晚年。 当言霁找上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继位不久的新帝,当年备受宠爱的小皇子长大,眉宇间的骄纵矜傲散了些,多了被时光雕琢出的宁静温和。 第一眼时自是差点没认出来,可第二眼便猛然忆起,这世上能长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从小就龙章凤姿的小皇子。 他将紫檀木匣递到言霁面前,慎重道:“大崇国运加身,陛下此行必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多谢。”言霁并没打开看一眼,接过后便将木匣揣进袖子里。 董叔关门时留了一道没合,此时学徒察言观色忙上前替言霁开门,站在门坎前时,言霁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老将军不必再作迁居,我此番不过只是去了家普通的匠铺,回头便会忘了。” 董叔感激地跪在地上,朝言霁深深一拜,学徒后知后觉回过神,心中一跳,连忙也跟着跪下,这次再不敢抬头去看渐行渐远的锦衣公子。 站在街边的两名侍从继续不远不近跟在言霁后面。 晚霞下匠铺的小门彻底被合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了去,天幕转为无边无际的墨黑- 在邶州的最后两日,言霁将为数不多的事情处理完。 毛领拿去卖了个好人家,院子也退了租,给糖串师傅们结清了这些日子来的月钱,又请了些工人,将他自有的家具拿去转卖,得了不小一笔银子。 东凑西凑,言霁想了想,又将自己一套衣服也卖去了典当铺,如此终于凑够了欠段书白的那笔钱——毕竟他的衣服是都督府置办的,值不少钱。 言霁彻底没了挂念。 清风在王家虽被排挤,但好在王燊一直护着他,两人也有商有量,打算等天气暖和些就分出去住。王燊也不愿再受家中庇护,打算跟着商行里认识的朋友去跑船。 这反倒让王家人急了,王老夫人一改态度,不再对他们咄咄相逼,在王老夫人的呵斥下,王老爷虽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但到底也没再把嫡子往外赶。 或许平静只是暂时的,但从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 离开邶州时,言霁在邶州的这些朋友都来送他了,清风、段书白、常佩,还有都督府几个脸熟的少年。 光给他准备路上吃的干粮都占了半辆车的空间,当然其中还有年让的。 言霁没让他们多送,上了车,抱住奄哒哒趴在他腿上的大狼狗,虽面上看着平静,但抱着年让的胳膊不自觉用了力。 清风在外面道:“若是京中过得不舒服,陛下随时可以回邶州找我。” “好。”言霁应,但谁都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上脱身困难。 段书白想再多看看言霁,刚刚完全没看够,但马车旁边有禁卫守着,他只能遥遥喊道:“若是有人欺负你,陛下便去找安南侯府,跟我父亲说一声,他会帮你的。” 言霁也应:“好。” 常佩的话比起格外简洁:“一路顺风。” 宴有散时,人有别离 马车缓缓行驶,言霁阖上眼,打算先睡一会,想着醒来,纷杂的情绪就能消停些- 之前从京畿到邶州,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如今一路清醒着,方才切身体会到千里迢迢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路走了将近半个月,若是没敢在前方落脚的城门关闭前进去,就只能在马车里屈着睡一晚,天气冷也便只好凭着一口热气在湖边草草洗漱,路上也没什么热食可以吃,虽然薛迟桉每次落脚都为言霁储备了最好的吃食,但天气冷放不得多久,什么都会变得又冷又硬。 如此终于临京畿处,再有一半个日便能到京。言霁被快速行驶的车驾磕到头,抬手揉了揉,悠悠转醒时,听到车帘外压低的声音道:“大人,那人还一直跟在后面,甩不掉。” 随后是薛迟桉的声音:“派去会会的人回来没?” “已经派出去五个了雨吸湪队。,没有一个回来。” 这下言霁彻底清醒,撩起簟卷问:“发生什么事了?” 薛迟桉骑着马,听到言霁的声音后慢下速度与车厢平行,先是轻柔地笑着问他:“可是速度太快,弄醒陛下了?” 言霁看着他没回。 这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每次父皇故作深沉沉默时,底下的大臣们都会慌得一批,言霁用着效果也很好。 果然,薛迟桉很快败下阵来,解释道:“后面有人从邶州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暂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目的。” 言霁敛目沉默一阵后,道:“停车。” 薛迟桉拧眉,但还是下令让人都停了下来。 言霁从车上下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边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会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但若是什么也不清楚,到了京畿的范围,恐怕才更被动。 薛迟桉也下了马,走到言霁身侧后方的位置:“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就只是跟着” 不清楚是敌是友,这种未知感让薛迟桉心里生出一股烦躁,脸色格外不好:“就怕是京中来拦截陛下的人。” 关注他们的行程,好里应外合,联合京中的人在京畿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若真遇到这种情况,恐难逃脱。 不过就算是豁出命,他也会将陛下安全送到京城。 想到这,薛迟桉重新平静下来,正好听见言霁道:“我应该猜到是谁的人了,我们就在这里等。” 言霁想到了当时院子里飞闪而过的黑影。 薛迟桉自然是唯命是从,言霁说就在这里等,他便让人安了营,甚至都没多问一句。 两个时辰后,一匹黑马出现在视野内,连着黑马上风尘仆仆的人。 当看到原地休息的那群人后,那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下,然而再想躲却来不及了,言霁显然看到了他。 梅无香坐在言霁面前。 “说吧,为什么一直跟在后面,顾弄潮让你来的?”言霁单枪直入,没给梅无香留任何思索托词的时间。 “是我擅作主张。”梅无香垂着头,看地上的火堆,回完言霁的话后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迟桉目光不善抱臂靠在车厢旁,梅无香坐的位置离他也有些距离,很显然这两人之前应该打过招呼,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那种。 言霁思索片刻,笑了下:“你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跑过来找我?” 这次,梅无香没回他了。 能将一向谨遵命令的贴身侍卫急到这个地步,顾弄潮的情况应该比他们所说的更不好。 “顾弄潮出什么事了?” 梅无香缩紧了手指,抬眼毫无情绪地看了眼薛迟桉,言霁了然,让薛迟桉先下去,待人不情愿地走后,梅无香这才放松了些,道:“王爷已经” 他不知道如何用得体的词句描述,低吟许久后,泄气道:“陛下看过便知晓了。” 此后的路程再没什么风波,被梅无香迷倒的那五个也在快到京城时追了上来。 薛迟桉并没大肆张扬言霁回京一事,低调地接受盘查进了城门,便一路往陈太傅府上去。 梅无香张了张口,没再说什么,当透明人似地依旧跟在后面。 陈太傅前两日便接到薛迟桉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就等在府门外,两年不见,他看着苍老了许多,信中言辞切切的形象加深了几许,看到车驾停下,抖着手将搀他的仆人推开,便往地上跪去。 言霁没让他跪下去,紧赶了两步赶在双膝着地前,扶住了他。 以前言霁总烦陈太傅唠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在他耳根前说上好多遍,但如今再见却又觉亲切,也方知之所以说那么多遍,也是怕他没听进去,吃了亏。 路上薛迟桉是不是为言霁解闷,说起过陈太傅的近况,教导他们这些弟子,陈太傅从没将一句话说上两遍过。 “太傅。”言霁扶起人,退了一步,行了个学子礼。 陈太傅霎时泪目,隔着泪眼看眼前的陛下,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因此更耀眼了,整条街的色彩都像是被他一袭常服所摄去。 面如冠玉,神若秋水,峨冠博带,濯涟不妖。 只是少年时将成未成的天子威仪,被如今儒雅的举止压淡,好似真如一介常人,在向夫子行礼。 陈太傅不肯受,他宁肯龙腾云端之上,而不是落凡尘随俗礼。 “陛下折煞老臣。”陈太傅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围若有若无看过来的视线,侧身作请,“先进屋再说吧。” 言霁顿了下,余光瞧见梅无香带着请求目光正看他,敛了视线后,依然进了太傅府,将年让交给侍从照料。 不能急。 府中一直烧着热水,陈太傅没抓着言霁问话,先让他去沐浴更衣,待言霁出来,桌上已经备了热菜暖汤,陈太傅没敢坐,一直站在旁边候着。 恍然从邶州的平头老百姓,重回随时都被人伺候的皇帝身份,言霁恍然有种不真切感,这份不真切不是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而是对过去在邶州的那些时日。 像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依然逃不脱皇帝这层身份。 “不知道陛下近几年来口味可有变,若是不喜,臣再让后厨应陛下的喜好重新置办。”陈太傅此时面对言霁,难得和颜悦色。 “不必。”言霁跟先祖皇帝不一样,先辈们都忌讳被人得知喜好,但言霁从没这些顾虑,向来大大方方地要求御膳房做什么,别做什么,从没屈就过自己,下面的臣子自然也都知道了他的秉性。 过去还能有得挑,但在邶州,为了不饿死,言霁已经改掉了很多铺张浪费的毛病。 饭桌上,言霁例行公事般吃了几口,虽说肚子已经很饿了,这段时间来吃得也冷硬,但他实在没多大胃口,又怕陈太傅真叫人去重做,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待看他吃得差不多,陈太傅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回京的事。” 虽说这个时候,言霁回京一事已经传遍每个大臣府邸。 “再等等。”言霁没有明说,陈太傅已然知道陛下自有打算。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之人要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不再那样动不动就撂人面子,但陈太傅却觉得更不好相与了。 已经从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方沉默,原本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居然哑了火,竟是无从开口。 倒是薛迟桉也收拾完过来,目光扫过时,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我看府上的客房已经备好,先让陛下去休息下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先生看如此可好?” 陈太傅自然点头。 从堂屋出来,走在回廊上,薛迟桉默然后问道:“陛下可是不适?” “没有,为何这般问?” “臣看陛下眉头一直皱着。” 被这般一说,言霁抬手去碰眉心,好像真一直皱着的。 到了客房,薛迟桉推开门,深深看了言霁一眼:“陛下先休息吧,晚膳前臣再来叫你。” “好。”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倒是通透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被衾又被熏了香。 言霁确实很累,身心疲惫的那种,褪了衣裹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耳边有风声,他想睁眼看看,眼皮子却沉重语希圕兑。得如同黏合在了一起,最终放弃,再度陷入昏沉的梦境。 他好像在船上颠簸,腰酸背痛,言霁终于将眼睁开了,入目是如稠墨般伸手不见十指的黑,言霁坐起身,思绪迷茫,给自己锤了锤肩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被人给绑了? 没想到回京第一日,就上业务了。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远处有一抹朦胧的亮光,隐约有争吵声传过来,言霁起身放轻脚步,往那边走去。 走近了,听清一道声音在说:“就算如此,那也不能把人绑来啊,外面的人本就对王爷虎视眈眈,落此把柄,更说不清了!” “一切我会承担。”这是梅无香的声音。 言霁弄清了自己在何处,不是在摄政王府,就是在京郊别院。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厉声道:“你能承担?先把陛下送回去,等之后王爷清醒时,在说。” 正在这个时候,言霁走了出去。 在对话的两人都是耳聪目明的,齐齐转头看过来,都是一僵,梅无香率先低下了头,一身黑衣没了脸上那点白色,彻底快要融入黑夜了。 另一人合掌抵唇咳了声,憋了半天最后问了句废话:“陛下醒了?” 言霁正在打量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身由浓转淡的宝蓝色月华裙,头戴花珠钗步摇,簪星曳月,笑音璨然,以前他从没在顾弄潮身边见过。 想起传闻中说顾弄潮已结亲一事,言霁掩去眸中异样,朝女子颔首。 既然陛下都已经醒了,便没回头路,隋柳在心里哀叹一声,狠狠踹了梅无香一脚,复又扬起笑道:“陛下睡了这大半日,想必睡不着了,我带陛下四处走走?” 在言霁看着,这是拿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心下没缘由生起些苦涩,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没想到耳中听到与亲眼所见,滋味全然不一样。 两人都隐去不提言霁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隋柳硬着头皮提了灯笼在摸黑的院子里带路,身后突然传来言霁的疑问:“为何不点石灯。” 隋柳没敢说是怕王爷深夜醒后会乱走,言霁从隋柳的沉默中,读懂了其中压抑的情绪。 “带我去看看皇叔吧。”毕竟回来了,早晚都会见到的。 梅无香和隋柳同时身体僵硬了下,隋柳勉强提起笑:“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王爷可能已经睡了,要不明日” 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紧,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彻底落下:“等王爷精神好些吧。” “柳儿。”梅无香拉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眉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凌冽,“或许只有陛下才能救王爷。”- 隋柳低着头在面前领路,额发零散垂落,眉眼被隐藏在阴暗中。 梅无香跟在几步之后,等走到过去顾弄潮所住的院落后,隋柳停下来,伸手推院门。 春日的月光并不亮,所见灰蒙蒙,言霁依旧看清了,隋柳推门时颤抖的手指,不过一瞬,下一秒院门便被从外推开,月光跟着洒落了进去。 这方院子里,也没点灯。 “怎么连个守夜的人也没?”言霁并不觉得摄政王府的人敢苛待顾弄潮,是以更加疑惑,从刚见到这两人时,言霁都一直处于观察的状态。 无论时梅无香还是隋柳,都好像有很多没说出的话,举止间怪怪的。 “王爷不喜夜里有人伺候身侧。”这次梅无香回答了他,未了又道:“但吴老应该在。” 刚说到这里,就见黑暗中有道人影走了过来,言霁僵了下,先前离得远以为是顾弄潮,但走到进处时,看着身形并不像,方察觉是自己认错了。 “陛下?”走过来的人难掩激动地呼喊了声。 正巧隋柳用火折子将庭院里的石灯点亮了几盏,视线瞬间明亮,言霁看清来者,正是吴老。 吴老如今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他头发白的部分比陈太傅还多,几乎全白。 但吴老的年纪,并不至于如此才对。 问过吴老王府上的情况,吴老泪眼涟涟,一直只说好,不忍让言霁操心他,反而问言霁在外面过得怎样,可有受苦。 言霁一直以来似他为亲人,当看到吴老眼角的水渍时,他声音涩哑,再说不出话。 “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可想你了,刚我被账房那边叫过去,此时也不知道王爷睡下没。” 话音刚落,屋内突传来一道响动,几乎是下一刻,梅无香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再见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言霁紧随其后。 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蓦地顿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使力握紧,如同石化般僵硬在原地。 他没想到再见顾弄潮,会是这般情形。 隋柳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屋内,动作熟练地摸到屋内的灯盏,唰地一声,火苗燃了起来。 “如今王爷谁都记不清了,医师已束手无策。” 隋柳的声音很轻,里面掩藏的悲伤却格外沉重。 除了摄政王府的近侍,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弄潮的状况已经严重至此,只要朝廷中的人还以为朝政被把持在王爷手里,大崇就一日不会乱。 边塞的士兵也一日有底气与柔然作战,将侵犯国土的贼寇驱逐边域。 火苗燃起的同时,微弱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窗边有一把轮椅,此时正有一个白衣人坐在上面,火光映亮了他无神乌黑的眸子,他像是感觉不到屋内突然多出的几人,依然举着勺子,对着面前的空气微笑。 “霁儿,喝汤,现下不凉了。” “不是药,是汤,你尝尝,不苦的。” “空气”像是说了什么,顾弄潮脸上的笑越发柔和了些,“好,今年春末,带你去看杏花。” 第99章 言霁恍惚地走到顾弄潮身边, 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端的乌溜溜的药汁,轻轻嗤笑了声。骗傻子呢,什么汤乌溜溜的。 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顾弄潮无意识中将他当做的是谁了。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 仰头看他, 道:“皇叔,你看我说对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依然会不好过。” 就算言霁将手搭在他膝上,就算将他手中的碗拿走, 顾弄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盛着药汁的勺子都没颤一下。 隋柳眨了眨充斥泪光的眼, 在旁边道:“我原以为就算恢复不了神智, 陛下来了王爷至少也能认出您。” 言霁垂下头,死死咬着唇, 有力到没多久就破了皮,血丝在唇齿间蔓延。 铁锈味的。 脸颊一凉,言霁愕然抬头, 灯影下, 顾弄潮抬起手掌抚上言霁的脸颊, 唇角温润如风:“答应你了,可是肯喝了?” 言霁睁大眼,盈满的泪水决堤般滑落, 顾弄潮慌乱了瞬, 勺子里的药汁几乎洒完,他将勺子放进言霁拿过去的药碗中, 手脚无措地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去替言霁擦泪, 眼中全是自责:“若不肯喝药便罢了, 不喝了。” 又觉不妥,顾弄潮手上顿了下,续道:“皇叔听说西洋那边有种奇法,可以将药搓成黄豆般大的药丸,混水喝下也不会发苦,明日我便命太医署研究研究。” 言霁摇了摇头,他讨厌眼泪失禁的感觉,身后还有梅无香和隋柳,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顾弄潮以为他摇头是不愿吃药,眉心微蹙,声音为难:“是皇叔不对,不该在未央宫跟顾涟漪说那番话,害你亏损了身体,皇叔向你道歉,但不吃药,怎么能好?” “不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惩罚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言霁反应过年顾弄潮在说哪件事,他将药碗递给隋柳,呼吸间气息不稳:“皇叔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吗?” 然而,顾弄潮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视线从言霁脸上移开,又开始看着虚无处,喃喃道:“陛下什么时候才回来。” 言霁去抓顾弄潮衣袍的手指握了个空,顾弄潮转动轮子,绕过他去到门口,身影挺直,寒风拂动披散身侧的乌发,他一直望着虚无的夜色,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漫无边际地等着从夜色里归来的人。 言霁终于明白隋柳没回答那句话的答案了。 府上不点石灯,是怕顾弄潮寻了出去。 如今这个情况下,被任何人撞见顾弄潮此时的模样,都是潜在的威胁。 蹲得太久,言霁起身时身体晃了下,被隋柳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待眼前的黑色散开,他看到隋柳担忧的眼神,不远处,梅无香紧抿着唇,将头侧在另一边。 言霁并没多问什么,只是道:“我突然消失,薛迟桉那边必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我写一封信,梅大哥替我送去太傅府,好叫他们安心。” 梅无香收回看着自家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隋柳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儿终于放回了实处,陛下不怪罪就是莫大的恩典了。 接着顾弄潮房里的纸笔写完信,交给梅无香后,梅无香立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会儿,言霁终于发现顾弄潮穿着似乎单薄了些,虽已如春,但是初春的寒气一点不比冬日弱,而顾弄潮仅着了一层单衣。 此前顾弄潮端的那碗药本该是他晚膳后喝的,不知怎么下人没哄进去,如今药已凉,喝下去也没多大药效了。吴老走前向隋柳以眼神示意,说要去点火,重新熬药。 而今房中只剩言霁和顾弄潮两人,言霁翻出件厚实的外袍给顾弄潮披上,动作间顾弄潮终于舍得移开看着夜色的视线,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言霁的脸。 言霁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道:“这都深夜了,皇叔去睡一会儿好吗?” 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顾弄潮是整个大崇的脊梁骨,如同创世的不周山,言霁不敢想他真的倒下后,大崇是否能挺过没有秩序统治的时期。 毕竟父皇还在位时,大崇就已经蛀虫掏空,从内里在腐烂了。 这些年一直是顾弄潮在支撑着,哪怕父皇,也不得不依赖罪人遗孤。 明明大崇薄待于此,顾弄潮任然守护着这个国度,光是此番胸怀,言霁也不想他会得不到善终。 更何况,自己心中一直都爱慕着他。 没有人舍得自己喜欢的人,受苦受难。 言霁将头埋进顾弄潮盖着毛毯的膝间,轻轻笑了下:“我是皇帝,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实现。” “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言霁刚睡着没多久,就觉得四肢冰冷乏力,呼吸也有些困难,他猛地惊醒,瞳孔倒映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两人离得极近,顾弄潮森寒的面容占据满整个视线。 一柄寒刃的尖端正抵在言霁胸口的位置。 握着刀柄的手很抖,那张脸出现一抹皴裂般的挣扎,好似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言霁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轻声问道:“现在就要动手吗?” 他攀上顾弄潮握着寒刃的手,视死如归般勾起嘴角:“动手吧。”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从心口传来,倒是脸庞滴落一抹温热,铮地一声,寒刃脱手摔在地上,顾弄潮晕倒在了言霁身上。 言霁无声环抱着他,也没擦脸上的水渍。 倒是最未了,替顾弄潮擦干了眼角。毕竟王府里现在能进到这座院子的,都是顾弄潮的心腹,还是不要让他在手下们面前出糗为好。 言霁原本以为自己才睡一刻钟不到,此时看去窗外却已天光大亮,他给顾弄潮盖上被子,起身穿衣,走前顿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里,随手放在斗柜上。 门外,隋柳正在浇花,见言霁完好无损出来,无声松了口气。 “早啊,陛下。”隋柳扬了扬手打招呼,指了下前厅,“膳食刚送上来,正好还热着。” 言霁看到隋柳绑着袖子浇花时,愣了下,隋柳不是王妃么,怎么还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但他没有多问,估计是个人爱好吧,以前宫里一些娘娘们,也时常在自己宫中莳花弄草,虽顶多只是弄几盆,没有弄一整个花圃的。 夜里消失的仆从此时都已经活动起来,光是前厅就有好几个侍女伫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正抱着个孩子坐在下首喂粥,由于角度问题,并没第一时间看到言霁进来。 阳阳坐在嬷嬷腿上,不肯好好吃粥,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倒是看到了言霁,立即扑腾着小手小脚朝着言霁奶声奶气地喊,嬷嬷放下勺子掰回小奶娃的藕臂,低声道:“小祖宗快别闹了,乖乖把粥喝完成么?” “我来吧。” 陌生男音响起,将嬷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跟仙人似的,顿时想起了隋柳小姐提到的贵人,忙起身告罪。 言霁倒是并没在意她,注意力一直放在阳阳身上,之前他就格外想伸手捏一捏阳阳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没再忍,伸手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棉花糖一样软绵。 比豆腐还嫩。 阳阳只顾着笑,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小虎牙也很奶,只能见个雏形。 言霁接了嬷嬷的任务喂阳阳早食,阳阳变得乖得不行,像是怕言霁想之前一样离开,手指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袖,叫张嘴就张嘴,叫咽就咽。 ——阳阳有个小毛病,喜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咽。 言霁总觉得阳阳记得他,但又不确定,这么小年轻的孩子,真能记得更小时候的事吗? 吃罢早膳后,言霁抱着阳阳去外面晒太阳。 花圃里已经零星有几朵花枝生出了花苞,娇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下折射出亮丽的光华,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也不知未央宫的白菩提,怎样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言霁转头看去,几个穿着青袍挎着药箱的人,其中有一个言霁认识,步太医。 大约这些年劳累所致,步太医的头发白了一半,背脊也佝偻了些,走近院内同样看到了言霁,脚下一停,满脸的不可置信。 同僚见他停下,询问了声。 下一刻便见步太医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言霁面前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其他人面面相窥后,也纷纷跪地。 刚到邶州时,别人见自己不跪拜言霁还有些别捏的不习惯,这会儿回来谁见了自己都下跪,言霁同样也觉得不习惯。 “陛下您真的还活着,臣便知道,陛下真龙护体,定是逢凶化吉。” 步太医激动得面红耳赤,言霁抱着阳阳腾不出手扶步太医,只能口头上道:“地上凉,步太医快请起。” 如此,众人才站起身。 除了步太医外,其他几名来为顾弄潮探诊的医师也都难掩激动,失踪已久的皇帝活生生回到京中,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打下了一枚定魂针。 没有比他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更忧虑大崇的未来。 将嬷嬷将阳阳带去玩,言霁请几名医师到书房中,详细问询了顾弄潮的症状。 房间里弥漫低沉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都笼着一层愁云,步太医率先道:“王爷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已经尽量在将时间延长,让王爷清醒的时候能多些。” 正常状态下,被种白华咒的人最后会彻底失智,或癫狂或痴傻,不可能再恢复清醒,能让顾弄潮到如今的情况,这些医师功不可没。 是以在步太医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用”时,言霁不太熟练地宽慰了几句,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另一名医师说道:“据我等观察,王爷每次清醒都毫无规律,有时候看到某件东西,有时候是听到了某句话,但之后再用同样一件东西或话去激王爷,就再没反应了。” 言霁又问:“一般多久能清醒一次,每次清醒的时长是多久?” 几名医师互相看看,皆是摇头。 步太医道:“有一次隔了一日就清醒了,之后也有隔五日才清醒的,每次清醒的时间也不定,或能清醒一整日,或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再次失了神智。” 话音落下,书房内又是一阵死寂。 许久后,听到金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沉稳有力道:“还不算糟糕,我有一计,可缓解此番困境,但胜算不及一成,且需要你们配合太医署的江太医。” “是何计?”步太医惊讶下,脱口问了出来。 “等我问过江太医后,再于你们详说。”医师们刚开始面露欣喜,这会儿想到什么,一个接一个出现愁容,言霁续道:“放心,对摄政王的身体没有损害。” 这话如一道暖流淌过众人心口,弥日累夜的疲惫得到纾解,医师们齐齐安下心。 最近并没听说过皇帝回京的消息,步太医毕竟混过官场,比其他清白出身的医师多了个心眼,留心问了句:“陛下之后打算如何?” “我打算先以医师的身份留在摄政王府一段时间,关于我回京的消息会慢慢放出去,同时也可以看看,这段时间浑水摸鱼的都有哪些。” 说到朝事,言霁眼中迸射出一股精芒,隐有风雨欲来之色。 医师们离开书房往摄政王卧房走去的路上,一扫来时的颓靡,其中有人小声道:“总感觉这次回来,陛下变了许多。” “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更有压迫感了?” “是好事,如此才能震得住朝上的那些老狐狸。羽=+西~+整” “确实。”话题结束后,所有人都喟叹了声,抛却各种因素,内心还是更期待少年时的皇帝陛下,虽说过于骄纵矜贵,但不会让人在面对他时,两股颤颤。 到了摄政王房门外,众人敛了声音,整理好衣服,互相看过没问题,这才推门进去。 床上微微鼓起一团,判断摄政王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待走近又吓了跳。 原因无他,原以为睡着的人,此时正睁着无光的双眼看着帐顶。 瞳孔连动都没动一下,加上脸色格外苍白,看上去竟让人以为他没了气息。 好在几名医师都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次不过小场面,很快就调整好心跳速度,试探地喊:“王爷?” 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次也没能清醒。 正在医师们沮丧地垂下头时,床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本王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这已经是稀疏平常之事,步太医想要宽慰几句,又听摄政王道:“这次,甚至还有触感,是温热的。” 众人一愣,面露欣喜,摄政王这会儿是清醒的! 刚坐起身,顾弄潮的目光便被一处吸引,众人循着视线望去,门侧处,陛下正抱着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站在光下,那双桃花眼依如过去时澄澈透亮。 “不是幻觉,我回来了。” 言霁刚走进去,就见顾弄潮掩嘴一阵猛咳,指缝间隐有血水溢出,众医师忙围上去烧了银针给他施针,但顾弄潮躺着却不肯安生,想起身再往门边看一眼,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听。 医师围成一道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呵斥,可一张口便咳出血,根本说不出一句话,顾弄潮急于摆脱医师们桎梏他的手脚,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看着虚晃成白茫茫一片的床帐,潜意识中知道他又要陷入泥沼中,一股不得遍寻的绝望蔓上心间,他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而已。 冷如寒冰的手指不知觉间被一双带着适宜温度的手握住,当冰冷被暖化,顾弄潮才若有所觉地侧头看去,言霁隔着医师这堵肉墙,从间隙中伸着手,紧紧握住他的。 旁边站这个小肉团子,也学着言霁的姿势,想去握顾弄潮的手,但奈何手臂太短,挤得肉嘟嘟的脸都变了形,也没够到。 耳边是医师们叽叽喳喳地在道:“心脉呈枯竭之相,脉跳缓慢,赶紧拿纾心丸来。” “璇玑xue、紫宫位施针半寸,银针消完毒没,快拿来。” 医师忙忙碌碌,没多久顾弄潮就已被银针扎成刺猬,只有言霁始终握着他的手,对他道:“累了就睡会儿吧。” 顾弄潮睁着遍布血丝的眼始终不肯睡,他怕自己一阖眼,就会再次失去神智,若会伤害言霁,万一将他又吓走了怎么办? 顾弄潮紧紧盯着言霁,连眼都不肯眨一下。 “去拿安神香来。”言霁朝站在外围无处下手的医师命令道。 安神香点燃后,顾弄潮神思昏沉,眼皮沉重地要往下耸拉,他固执地极力想睁眼,但反而耗尽了剩余的那点心力,在言霁让再加香后没多久,视线彻底被黑暗笼罩。 但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半分。 忙到午时,医师们这才抹着汗收好医具,待人撤开后,言霁才终于看到床上的景象,只见被褥上皆是星星点点如红梅般的血迹,顾弄潮衣衫不整躺在上面,嘴角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擦干净,鬓发更是汗湿,黑发凌乱纠缠地压在身下,将那张脸衬显得格外惨白。 若不是胸口正微弱得起伏,让人看去几乎以为是一具死尸。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至穷途末路,就算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医师陆续抹着一头折腾出来的汗水离开,留步太医走在最后面,在门口时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坐在床头边正为摄政王擦汗的陛下,希望陛下确实有办法解决王爷此疾。 屋内没了旁人,阳阳乖乖趴在旁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吵也不闹。隋柳走进来,说道:“陛下,江太医来了。” 虽不知陛下为何一大早就让她去宫里请江太医,隋柳还是照做了,但毕竟是宫里的人,她没敢把人请到内院来,此时正将人安排在前厅候着。 “好。”言霁费了一些功夫,才将紧握着自己的手挣开,牵起阳阳,跟着隋柳往前厅去。 前厅内,江逢舟已经喝完两盏茶,身上还穿着太医服,药箱放在脚边,时不时往拱门看去。 刚刚医师从内院离开,江逢舟也看到了,本想上前攀谈,但门口的侍卫在他动时立刻亮了剑,此后江逢舟便不敢再有动作,干坐着也只能喝茶。 他在太医署当值这些年,很少有听说过摄政王请宫里的人看诊,王爷自己府上养得就有医师,并且比不宫里的太医差,他实在想不到,王爷为何传人叫他来府上。 并且还是点名道姓,只叫了他一人。 他过去跟摄政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等大人物不应该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么。 江逢舟这头还在惴惴不安,言霁那头已经抱着阳阳穿过拱门,快到里面时,他将阳阳交给隋柳,说道:“我有要事要与江太医商议,这段时间不可让人靠近,知道吗?” “是,我知道。”隋柳正色回,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外,言霁这才进了前厅。 一如之前所有人看到言霁时的模样,江逢舟在看到言霁从影壁后转出来时,猛地站起身,快走两步后察觉失态,立刻跪地磕头请安。 声音难掩激动地喊:“陛下。” “起来吧。” 待言霁在上座落座后,江逢舟才站起身,看向言霁的双眼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随后才想起自己此行尚还不知目的,出声询问:“原是陛下唤臣前来,不知可是龙体不适?” “不是朕。”言霁喝完茶润喉后,抬眸直直看向江逢舟,“朕有一事需你相助,无论你愿或是不愿,都必须帮朕。” 江逢舟恍然察觉言霁所散发出的压迫感,眸光凛然坚决,任谁在这样的视线下,都会生不起反抗之心。 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半晌后,江逢舟才终于涩声道:“臣答应。” “朕还没说是何事,你就答应了?”言霁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江逢舟。 “为臣者,只要是陛下的吩咐,就算刀山火海,臣也愿赴往。”江逢舟低垂着头,神色不明。 言霁笑了声,想说要去刀山火海的不是他,但言霁到底没在这个时候说,只是道:“朕之前听你提起说,你从你师父那里,曾习得换心之术,如今你若是施刀,有几成把握?” 江逢舟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老实答道:“不足一成。” 言霁又问:“你有换心成功的例子吗?” 江逢舟摇了摇头:“此术施展起来极为苛刻,不止换心者与被换心者需极度匹配,且还需要同样稍精此法之人从旁协助于我,过程中需要一间没有任何灰尘的房间,还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器具,以及一些世间难寻的奇珍护脉,凡此种种,每一样都是一道天堑,非集全国之力不可达。” “若以朕之力,可能达?”言霁撑着下颌,正专注看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逢舟愣了下,经过深思后,得出回答:“若是陛下召全国之力,臣才有一成把握。” “已经足够了。”言霁咧嘴笑了笑,“你准备下,朕这里有一人需换心,留给你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希望江太医莫要让朕失望。” 江逢舟腿一软,跪在地上:“望陛下三思,人命不比牲畜,一遭不慎失的便是两条人命,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非得换心不可。” “若是失败,他两个人同生同死,合葬同处,不也是件幸事?” 江逢舟还要再劝,但见言霁心意已决,不得不咽下满肚子的话,心情沉重地阖目片刻,问道:“臣可以知道,陛下为何要兵行险着,走此一步么?” “既是兵行险着,自然走投无路,才选择如此。”言霁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声音很轻道:“如今的你,只需要将他的心取出来完好得封存起来便是,剩下的步骤,会有人替你做完。” 江逢舟还想问谁,言霁便已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准备吧,需要什么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 甚至没有告诉他换心的时间,也没给出任何信息,江逢舟就这样一头雾水地来,又是一头更重的雾水离开。 言霁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几乎话的功夫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没有人会对换心不感到害怕,言霁同样害怕,但他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他只能寄希望于顾弄潮,因为他相信,顾弄潮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 他们都期盼能活着。 如果实在不行 言霁自嘲得笑了下,改建的皇陵应该已经休好了,是个合葬墓,如果必有一死,如此也算是个好结局。 第100章 之后便是关于朝事的处理。 言霁刚打算琢磨下帝位的安排, 突觉一股风声灌入厅堂,耳边利刃破空声骤然响起,待言霁睁眼时, 脖颈间已被一把长剑死死抵住。 他抬眸, 看着神色冷然的暗卫,勾着唇缓慢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影一紧随而至, 厉声喝道:“影二,别忘了如今谁是你主子!” 隋柳想必是将门口的侍卫支在远处守着,加上这两人皆是能神不知鬼不觉融入空气的高手, 他们进来竟无一人察觉。 影二握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表情冷得几乎冒出寒气:“我的主子只有先帝, 先帝叫我看着陛下, 在陛下胡涂时,纠正陛下, 这便是我余生唯一的任务。” “你觉得我错了?”言霁冷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就算这个时空的大崇确实能挺过去,但另一个时空呢?” “或者说, 我们甚至分不清所在的是现实还是话本所造就的另一个衍生世界,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 那么此时,现实中无数子民,正饱受战乱之苦, 大崇的国运也将彻底断送, 而就算衍生出的此方世界中,大崇朝依然辉煌地延伸千年, 又能如何?” “现实中的大崇, 快要覆亡了。” “你想只活在这场镜花水月中?” 在咄咄的话音中, 影二握剑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但很快,他的目光更加坚毅:“无论如今是虚是实,我只知道,这个时空的先帝,向我下达的命令是,看住陛下您。” “你”影一气得结舌,影二是真正只遵从命令的暗卫,无论主人下达的命令是什么,他都会以这个命令为唯一准则,哪怕是错的,也义无反顾。 影一挥剑袭去,肃声道:“我的任务是保护陛下!” 影二不得不撤剑去挡,剑光闪过,利剑相撞发出震耳嗡鸣,两人被震荡的余威逼得撤身后退,刚站稳便又脚下用力弹起,再度迎面相击。 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过了几个来回,他们都是暗卫营出身的精卫,招数相差无几,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清楚下一招会从那个角度袭来。 是以迟迟没分出高低,倒是打动的动静引起了摄政王府上的侍卫注意,很快往这边跑来护驾。 非紧要之时,暗卫不可在人前现身,影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回击的动作隐有迟疑,倒是影二丝毫没有收势,对他来说,此时便已是紧要之时。 “停下!”言霁沉下脸一声喝下,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动作维持在两剑相抵的剑拔弩张之状。 两双眼狠狠瞪着彼此,眼中迸出火花。 “影二,我问你,父皇对你下达命令时,说的什么?” 听到言霁的问话,影二毫不迟疑地将先帝之言一字不漏照句搬出:“朕赐你影二之位,从今以后便是新无影卫的监管者,朕要你看着新皇,只需看着他,不可现身于前,必要时,朕允你拨乱反正,无论用何法子,都不可让大崇落入外臣之手。” 崇玄宗口中的外臣,自然是指顾弄潮。 “父皇话里的重点是大崇,而非我,大崇也没落入外臣之手,你此举不过自己臆断。” 影二顿了下,紧拧着眉,想要反驳,却又无处着口。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父皇的性格,他的愿望只有大崇能继续稳力中原,除此之外的任何命令,都不过是为了这个命令。”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脚步声已近到门前,影二恍神的功夫,影一抓住这一剎那的机会快速制住了他,锢着人从窗户跳了出去。 下一秒,身着玄甲的金吾卫闯了进来,却见厅堂内之后言霁,再无他人。 领队的副尉目光扫过大开的窗户,走上前抱拳单膝跪地,询问道:“不知刚刚可是又贼人闯入,陛下可有受惊?” 其余人闻言连忙要追,言霁出声道:“朕无事,不必追了。” 副尉道:“让贼子闯入惊扰陛下,是属下失职,属下立刻加强戒备,派两名士兵贴身护在陛下身侧,以防此类事端再度发生。” 言霁不做声,算是同意了。 待一屋子士兵退下,隋柳悄悄冒了个头往里看,这一下骤然撞见言霁的视线,她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歉意解释道:“我怕门外的侍卫会偷听,所以将他们遣远了些,没想到反而让贼人钻了空当。” 以往从没这种事发生,那些贼人一听摄政王府,就会避得远远的,哪知这次会出意外,还刚刚赶着陛下在时来贼。 低头时扫见一地打斗痕迹,桌椅断胳膊瘸腿地倒了一地,还遍处洒落溅碎的瓷器碎片,隋柳看着细胳膊细腿的陛下,产生了一丝疑惑。 莫非这些都是陛下与贼人英勇相搏留下的痕迹? 言霁自是不知道隋柳在想什么,他并无怪罪的意思:“抱歉,弄坏了这些东西,你叫账房算个账,记在我名下的铺子就是。” 隋柳骤然睁大眼:“陛下与王爷为何这般见外?” 言霁并不是跟顾弄潮见外,而是想到隋柳既已是王府的女主人,自己弄坏东西自然要赔偿她,他将这话说了,哪料隋柳原本就已正得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连瞳孔都在震颤:“我,王府女主人?” 她指着自己鼻头,差点跪了。 “梅无香混到这么高的位置了么?” 言霁察觉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你不是顾弄潮前年娶回府中的王妃呢?” 隋柳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当了王妃了,况且王爷从始至终都没娶过妻,府上更是连个小妾都没有。” 都说传言害人,言霁此刻深以为然。 隋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陛下做过自我介绍,咳了两声正色说道:“我是梅无香那榆木脑袋的未婚妻,家中从小就为我跟他做了娃娃亲,谁知他十岁那年突然失踪得无影无踪,婚约在身,我又嫁不了别人,不得不出来寻他了。” 说道此处隋柳义愤填膺:“哪知他做了别人的侍卫,我找上他还不认我,若不是我记得他身上所有痣的位置,分毫不差得指出来,他都差点把我当探子一剑斩了!” “那时王爷还没发病,做主让我进了王府,外面的人可有就传成了王爷娶了王妃吧” 她心虚地垂下眼,没说的是,当初梅无香被他吓跑,施展轻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好在她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一路追到了摄政王府,被门口的侍卫亮剑拦了下来。 于是便在府门外大骂对方忘恩负义,身负婚约却抛弃未婚妻独自逍遥快活,若是不出来说清楚,便要将此番不齿行为宣扬得满天下皆知。 这一动静引来了无数好心大妈过来争相询问,路人也全都围在摄政王府外看热闹,之后府门打开后,摄政王牵着阳阳从里面走了出来,将隋柳带进去的。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那些人误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便传成了摄政王迎娶新王妃。 还是奉子成婚。 解清误会,言霁心情明朗起来,隋柳遽然发现,一直板着脸的陛下,好像对自己和颜悦色了不少,还冲她笑了。 隋柳诚惶诚恐。 要知道,从昨天刚见面到前一分钟,陛下对她的态度都还是既客气又冷漠疏离的。 回内院的路上,隋柳没忍住好奇问:“陛下把江太医召来是干啥用的啊?” 言霁眸光暗了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之后你会知道的。” 顿了顿,言霁又道:“此事不要告诉摄政王。” 隋柳不明所以地点头应好。 刚踏入院门,言霁倏地停了下来,隋柳也紧跟着停下,探头看见王爷此时正坐在院子的花圃前,从这个角度只能弧度流畅锋利的侧脸,阳光照在乌黑的发丝上,莹莹反射出一抹清冷的光亮。 隋柳察觉到,陛下背脊似乎僵硬了些。 片刻后,言霁走进去,转到正面喊了声皇叔,顾弄潮也始终没看他,哪怕挪动脚步挡住他的视线,也依然像是透过他在看虚空。 看来,又失智了。 言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再次移开了脚步,循着顾弄潮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好像在看花圃里的花苞。 一朵白色、还没绽开的小花。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便听顾弄潮喊道:“霁儿?” 言霁震了下,骤然回头去看顾弄潮,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原因无他,顾弄潮眼中依然没有丝毫光亮,灰蒙蒙的像是一潭死水。 虽然他正望着自己喊他的小名。 那只纤细雪白的手从袖子里探出,轻轻握住言霁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散学回来了,今日博士们都教了什么,可有听懂?” 言霁两眼一酸,少时放学回来遇上顾弄潮也在府里时,他都会问自己这样一句话。 言霁也握住他的手,从善如流地回:“回来了,博士教了左传与大崇国律,下午上了骑课,我没听懂,皇叔再教我教可好?” 他像少时一样笑盈盈地朝顾弄潮撒娇。 顾弄潮一向很吃这一套,每次他一服软,哪怕之前犯了再大的错,顾弄潮也能轻易原谅他。 今日也是如此,顾弄潮没再指责言霁不好学,而是耐心问了左传哪一段,又问他何处没听懂,之后认认真真地详细讲解了一遍,讲完再问他听懂没。 言霁太想回到过去那个时光,一而再说没听懂,顾弄潮也不嫌烦,便再度讲一遍,这次讲得更细些,引经据典,能让傻子都听懂的地步。 突然间,顾弄潮的声音顿住,他看向言霁呆愣了下,随即惊慌失措道:“怎么了,可是我语气太重了,怎么哭了?” 言霁一抹脸,满手的水渍。 “今天太学的夫子责备霁儿了?”见言霁摇头,顾弄潮眼底的暴戾这才隐去,随后又猜测道:“那是学业太重,跟不上了?” 顾弄潮一副必要弄清原因的势头,言霁不得不点头。 便停顾弄潮道:“那我们便不学了,霁儿就算不读书,皇叔也能养得起你。” 言霁破涕而笑,慢腾腾道:“不学当文盲,会被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你。”顾弄潮沉下脸,让言霁有种他并没失智的错觉。 可皇叔连现在是何时都分不清。 顾弄潮拉着言霁蹲下,伸手仔细将他白嫩的脸擦干净,声音郑重如同在立誓:“如果不想努力的话,就不努力吧,皇叔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言霁知道,顾弄潮确实做到了。 当年欺负他的那些人,或意外、或卷入斗争,最后都死了。 他手段狠辣,最后甚至要对他下手,可顾弄潮放过了他,如今在这里受苦难的变成了这个将风云玩弄在手掌的人。 最开始,言霁不知觉间爱上了他,之后变成了厌恶,再之后得知顾弄潮为他背负白华咒,觉得欠他良多,只想还清欠的债,避免下辈子再有纠葛。 到如今,他连自己也分不清,对顾弄潮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情里,究竟是爱意占上风,还是愧疚居多。 言霁点了点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皇叔,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顾弄潮眼中流露出一抹惊讶:“何物?” “是枚戒指。”言霁将手伸进衣襟中,扯出一枚挂在脖颈间的坠子,阳光照见那是一个通体莹透的白玉指环,用一根黑线穿着,藏在衣襟下面。 言霁取下白玉指环,叫顾弄潮伸手,顾弄潮依言将手伸了出来。 “我听柔然那边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个小族,族中的习俗便是给心爱之人带上独属于自己的首饰,象征名花有主,有的是耳环,有的是指环,也有的是项链或者银簪,我想了想,其他的好像都不太适合,便让人造了这杯指环。” 言霁记得顾弄潮手指的尺寸,一推进去,便牢牢戴在了手指上。 顾弄潮的手指几乎跟白玉同色,晃眼的阳光下,分不清究竟是玉更白,还是顾弄潮的皮肤更白。 “霁儿需要我送你何物么?”顾弄潮向来礼尚往来,他头脑不太灵光,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言霁口中的那个词“心爱之人”。 纵然间两眼瞪大,顾弄潮不敢置信道:“霁儿你这话是何意?” “便是皇叔带了我的首饰,就不能看其他的女子,嗯,男子也不行,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看着我,只能记得我,再无不能娶王妃了。” 言霁转着顾弄潮指上的白玉指环把玩,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道:“已经带上了,也不能后悔,从今以后都不许摘下来,知道吗?” “你是从何时有这心思的”顾弄潮跟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此时还处于神魂震荡中。 言霁憋了下嘴,倾身上前,手撑在轮椅两侧扶手上,用行动堵住了顾弄潮的唇。 顾弄潮忘记闭眼,愣愣地看着骤然放大的脸,近到能看到对方根根分明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阖动。 分开的间隙,言霁睁眼看进顾弄潮摄人心魄的瞳孔中,似乎又什么正要在涌动挣扎,像是死掉的岩浆想要突破迸溅出来。 言霁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然而刚抬起身撤离,下一刻便被一双手臂环住纤细腰身,炽热的呼吸再度覆了上来,他逐渐沉溺在欲望的裹挟下,如同漂泊的浮萍紧紧攀住唯一的稻草,风暴来得更猛烈了些,相似要窒息般眼前泛起黑色的麻点。 顾弄潮好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不可。 言霁无暇思考更多,偶尔出现一丝理智,闪过隋柳似乎还在旁边的念头,很又很快被迫转移了注意力,到后来他觉得舌根都麻了,顾弄潮才放开他。 嘴上放开了,但手依然紧紧抱着他的腰,言霁将绯红的脸埋在他脖颈,大口喘着气呼吸新鲜空气,耳边听到顾弄潮慎重无比的声音:“我不会再看其他人,只看你,只记住你。” “如果你愿意,可以进我顾家族谱,或者我也可入言氏宗庙。” “这些之后再讨论吧。”言霁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顾弄潮侧头看他,又在言霁眼睫上落下极为虔诚的一吻。 “好。”- 朝堂上的人终于得知了皇帝回京的消息,在某一日,他们好似商量好般,齐聚摄政王府,请陛下回宫。 文武百官自不是说说,百只是个量词,并非确切数目。 这次来的官员,几乎挤满摄政王府的前院,他们统一跪在地上恭请皇帝,态度比上一次摄政王颁发新律令太坚决,誓有一股言霁不出面,便跪死在这里的气势。 言霁这会儿还没睡醒,听到吴老让人传来的通报,他在床上赖了下,眼睛睁开了也不肯动。 非是起不来,在邶州他已经改掉了赖床的毛病,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到深困宫中的日子,抱着侥幸想,能晚一时便是一时。 当房门再度被推开,言霁甚至都懒得去看一样,直到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群臣都等着陛下,安排陛下洗漱更衣。” 他愕然转头,看到门口穿着黑红朝服的王爷,逆着光影,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他依然坐在轮椅上,但声音沉稳有力,并不似失智的模样。 顾弄潮他清醒了。 言霁还没觉出高兴,很快就被涌进来的侍女支配,她们浸湿了巾帕,小心地擦拭言霁的脸,又有人端着从宫中送来的衮龙袍,要给言霁换上。 言霁不错眼地看着门边的顾弄潮,张嘴想叫他,可临到嘴边,才意识到现在的顾弄潮已经清醒了 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 侍女很快便将言霁的形象整理好,又让他坐在铜镜前给他束发,在选择发冠时,顾弄潮抬了抬下颌,示意:“换另一个。” 言霁用余光悄悄打量顾弄潮,心绪不宁地思索顾弄潮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收拾完,侍女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退下,房中独留顾弄潮与言霁两人,言霁依然坐在凳子上,看着铜镜里已经面上恢复无波无澜的自己。 “大臣们都等着,请陛下尽快动身。” 言霁自嘲地问他:“你是在赶朕走吗?” 他没看到顾弄潮攥紧扶手的手指,紧得指骨发白,哪怕如此,顾弄潮的声音也依然冷静如沉水:“朝中需要陛下,陛下一日未归位,国朝便一日不安。” “你以为,谁愿意赖在你这里!”言霁骤然甩袖起身,擦过顾弄潮走出房间,顾弄潮抬眼看到,他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委屈。 无意识中,顾弄潮抬起手想要抓住言霁擦着他飘起的袖袍,但在即将抓住时,顾弄潮停住了,独留冰冷的布料在指尖滑过,再无踪影。 一股空虚感沿着指尖蔓延至心间,顾弄潮垂下眼睫,盖住里面如猛兽嘶鸣的挣扎。 背后,言霁同样背对着顾弄潮渐行渐远,两人间的鸿沟,好似无论用再大的力气也跨不过去。 前院内,大臣们背脊笔直地跪着,只有少数几个跪得次数太多腿脚不太好的,会弯弯扭扭偷闲一会儿,但在那抹黄袍出现在回廊转角时,无需提醒,所有人都正色跪直了。 皇袍明亮,在日光下更甚,几乎甫一出现,就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众爱卿起身吧。”言霁停在前方,看着乌压压的叩拜下去的大臣们,心里沉甸甸得如同巨石压下,他又要再度背上整个国家的重担,而这次,并无人再帮他。 100-110 第101章 皇帝回京的消息在半日间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又用了一日,几乎整个大崇都知道了,举国欢庆, 如果逢年过节般热闹。 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言霁站在承明宫的宫门前, 仰头望着上面的牌匾,这个牌匾还是父皇病重时撑起身坐在御案前, 提笔赐给他的。 意为承明载德,明心明目。 木槿用最快的速度从宫里跑出来,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时, 眼眶一热,便有大滴大滴泪珠滚落, 她与宫里的内侍宫女们尽数跪了下去, 朝言霁磕头,每个人的声音汇在一起, 格外洪亮似要震破云霄。 “恭迎陛下回宫。” “都起。”言霁如今内心已然平静,他扫过一张张熟悉脸,发现所有人都起了, 木槿已然跪着。 上前去扶, 看到木槿满脸泪水, 深深低着头怕他瞧见。 “朕回来啦,你不开心?”言霁打趣道,木槿连忙摇头, 哽咽地说:“开心。” “但你在哭, 便是不开心。” 木槿忙去擦眼泪,但泪水越擦越多, 旁边有人递来手帕, 木槿接过, 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手帕里,啜泣的声音隐约传出,惹得所有人都红了眼眶,有人也低下了头,偷偷抹泪。 到了里面,木槿终于不哭了,忙着问言霁渴不渴,饿不饿。 他发现陛下以前娇嫩的手指如今多了些细茧,便知道陛下在外面没人伺候,定是过得不好,由此更加心疼,唤人取了香膏,细细为言霁擦手。 擦完一只换另一只,言霁撑着下颌看木槿红红的眼眶,笑着调侃道:“你如今跟陈轩走到哪一步了?有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 木槿抬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外生死不明,奴婢岂有心思为自己打算。” 言霁惊愕地睁了下眼:“陈轩都不催吗?” 见木槿沉默不言,言霁拧起眉怒出怒容:“他难道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没有的事。”木槿急了起来,不得不说:“是我不愿嫁他,只想长长久久守着承明宫,守在陛下身边。” “既不是陈轩的问题,那就好办。”言霁只当木槿这会儿情绪上头才这样说,守在皇宫里岂是出路,他做梦都想逃出去。 自是不愿木槿因他被困在这里。 “朕记得我们曾经约定过,等朕及冠,你便愿意嫁于陈轩,你猜猜,陈轩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你忍心让他继续等下去吗?” 木槿迟疑地移开视线,为言霁擦完香膏,退到了并一边道:“陛下为何一回来,就提此事。” 言霁嘴角挂着笑,并没回她。 “你将陈轩叫来,朕要见他一见。” 木槿锁着眉,心下惴惴,应了声是后,便去叫人了。 德喜一直侯在旁边,此事见言霁再没别的事,谨小慎微地提醒道:“陛下,之前奏折都是由中书令带着三省大臣们共同处理,但有些非玉玺印章不得私自处理,本是送去了王爷那边,但摄政王府的人又给送到了承明宫,您要不去看看,能批几份是几份?” 言霁这才转头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还没被她唤回去呢?” 德喜脸皮一抖,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言霁恹恹地站起身:“行了,朕之前没计较这些,如今也不会计较,只要你尽心伺候,别耍其他小心意就成。” 德喜声音颤抖;“谢陛下。” 推开御书房的扇门时,言霁看着里面的景象心里咯噔了下,只见一迭迭堆积成山的奏折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有些小份的分类另外放在一边,一时竟连下脚的地儿都没。 这下终于明白,德喜所说的“能批几份是几份”里面藏着多大的辛酸了。 言霁将刚迈进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眸光一转,叫住跟在身后的内侍:“如今三省还有哪些大臣在?” 内侍一一回:“翰林院的薛大人、陈太傅,各位尚书侍郎,还有肖相、司空大人、御史、太常丞、王少卿等人,应该都在。” “都在就行。”言霁抱臂靠在门柱前,扬眉道:“去将他们都叫来,朕要跟他们好好算算账!” 内侍手一抖,忙一溜烟跑了。 三省内,众官员正品着茶,商议陛下回来后,要上禀的有哪些,得先捡着紧要的来,突然就听到外面有内侍在说话,遣人出去看,片刻后,遣出去的人急急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不清话。 “究竟什么事?”苏尚书最烦不守规矩的,当下就沉了脸。 “是、是陛下。”那人喘允气,续道:“遣人来叫各位大人过去,说要跟大人们算账。” 这下不光苏尚书的脸色变了,其他人都瞬间由红润变为惨白,急急慌站起身,整理衣袍往外走。 几乎几个呼吸间,所有人都离开了暖阁,传话的人抬头,却见案桌后,竟还有一位大人没走。 他不由问:“大人不去吗?” “不急。”薛迟桉将批完的折子放在一边,又拿起一份折子继续批改,上面的字龙飞凤舞,以其字便可识人气魄。 被三省留下的折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紧要的几乎都送到了摄政王府去,但拒收的王府管家没分清哪些是摄政王能代劳的,哪些是必须得皇帝亲自批改的,全都又送去了承明宫,如今想必那些奏折必然已经填满了御书房。 稍一思索,便知道言霁叫他们过去,是为何事。 薛迟桉翘起一抹笑,神色柔和了下来,不过后思及这段时间三省的人同样偷奸耍滑,眸子又冷了下去。 传话的人小心翼翼看着薛大人倏地变天的脸,悄无声息地往外退。 退到门边时,里面传来声音,他心头一跳,不得不欲哭无泪地停下。 “将我批过的这些折子发出去,剩下每批的全找出来,装箱里。” 虽不知薛大人这般吩咐是何意,但他还是手脚麻利地去做了,这边时刻背着空箱,都是用来装折子用的,本来放在架子上的奏折看着多,一装起来,竟还不及三箱。 薛迟桉便吩咐人抬着着三箱往承明宫去了。 这会儿,喝茶的人变成了言霁,底下的三省大臣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言霁扬着下巴,一眼扫过,发现少了一人,薛迟桉没在。 不过也不算得大事,他在自己反而可能发挥得没那么好。 正在大臣们思索陛下叫他们来是为何事时,突听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所有人俱是一抖。 言霁拿过丝绢将溅在手上的茶水擦去,眸子渐冷。他本就在顾弄潮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正好借机发作,既已回来,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这些人收一收不安分的心思。 令人窒息的静寂在殿中蔓延,就在大臣们吓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时,才听陛下说道:“有谁能告诉朕,御书房里的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来时,得到内侍的暗示,全都在御书房前走了一个趟,自然也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苏尚书咳了一声,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他,苏尚书一抖,忙垂下头解释:“老臣近日偶感风寒,不清楚朝上的情况。” 众人看他的视线带着谴责,在暖阁内,当属这位苏尚书,说话的声音最大,说得也最多。 言霁打量完苏尚书,又看向其他人:“两年不见,各位都哑巴了?” 陈太傅从众人间出来,他本就一心维护皇帝,此时轻易就将同僚们出卖了:“各大臣只要涉及军务六部以及各地的政务,都不敢处理,想等到摄政王告假回来商议,但王府的人没收,说他们王爷正在告假期间,有什么等之后再说,于是他们就又将折子拿去了御书房。” 在皇帝失踪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情谊,霎时耗光,肖相气得面红耳赤,指着陈太傅好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看他的表情,大概是想骂人,但又因不得在皇帝面前出言污秽,是以才憋了个半死的样子,也没找到其他词代替宣泄此时的心情。 言霁气笑了:“凡事涉及军务六部以及各地的政务?那你们批什么,批哪家的少爷又逛了花窑,还是处理哪两位大臣闹了矛盾打了起来?” “朝廷给你们月饷,就是让你们来吃干饭的!” 最后四个字,言霁猛地将茶盏摔了出去,没人敢躲,溅起的碎片割伤近处官员的脸,溅下血珠也没人敢擦。 所有人都意识到,及冠后的小皇帝,再不似以前那般能轻易拿捏。 他们做的这些小把戏,被轻易看穿。 中书令依然笑眯眯的,哪怕跪在地上,也依然一股风度翩翩的模样,在这时充当和事佬道:“哎呀,陛下别气,气坏身体就不好啦。” 言霁发泄一通后,此时太阳xue已在盈盈胀痛,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哑了下来:“朕命令你们今日之内将御书房给朕腾出来,要是朕再看到一封不该递到朕面前的折子,不让朕好受,朕自也不让让尔等松快!” 肖丞相撑起伏在地上身子,手臂哆嗦,哀声求情:“一日的时间太短了,还请陛下多宽限几日。” 言霁冷幽幽看他:“你们在场三十七人,一日已绰绰有余。” 肖相咬了咬牙,目光闪躲:“三省还有不少奏折需在今日处理了,且都是还没分类的,不清楚里面十分又紧要的需要处理,耽误不得。” 这下,言霁没再说什么,他拧眉思考了下,如果真是如此,确实得将期限宽松些。 正在言霁打算改口时,门口响起少年清朗谦逊的声音:“肖相约莫记错了,三省没剩下多少折子,今日刚好陛下也在,不若就这会儿处理了吧?” “抬进来。” 紧接着几个内侍将约莫两臂长的红漆箱子抬了进来,陆陆续续一共抬了三个,后面才没再有人进来。 言霁疑惑地看向薛迟桉。 薛迟桉正巧转身撞见了言霁的视线,他抿嘴笑了下,笑容明净粲然,但面对其他人时,脸上的笑便敛了些,透着股疏离。 内侍们得了皇帝吩咐,将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的奏折,言霁眯了眯眼。 “这就是肖相所说了,不少奏折?” 肖相已经顾不得骂人了,他唯一的想法是,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撞在了陛下气头上。 也只有他们这些看着陛下长大的老臣,能看得出陛下是在借题发挥。 “是臣记错了。”肖相同样也开始欲哭无泪,“最近大约年纪上来,记忆不大好,把昨日的记成了今日。” 言霁颔首:“朕倒是没成想,时隔两年,诸位大人已力不从心,看来朝中是时候也该换波新鲜血液了。” 肖相立即转口:“但也就是近些时日如此,家中夫人每日都炖得有鸡汤,给臣补身体,想必这等错误日后定不会再犯!” 言霁难得再跟他们周旋,让他们就在自己眼前把这些折子处理了,也没在改清理御书房那些堆压折子的期限,宫女察言观色,重新换了一杯茶上来,却没有人去打扫殿中的碎瓷片。 大臣们时不时会被割到脚,不由更认真地奋笔疾书。 “陛下,木槿姑姑等在外面有一会儿了。”小宫女上完茶,掩着惧意提醒言霁。 言霁起身出去时,坐在大臣们之间的薛迟桉抬头看了眼,待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视线,才回过神,续着写到一半断开的墨迹继续批改折子。 门外,木槿正跟陈轩交代:“等会见到陛下,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陈轩连连点头,木槿瞧着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心里十万个不放心,又交代了一遍:“陛下今日心情有些不好,说什么你都顺着就是” 交代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脚步声已经及近,木槿住了口,用眼神对陈轩示意。 两人在言霁出来时,行了一礼,言霁点了点头,对木槿说道:“你先去忙,朕单独跟陈副尉说几句。” “是。”走前木槿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陈轩,陈轩见她看过来,冲她咧嘴傻笑了下,这下木槿忧心更甚。 “朕听听说你跟木槿打消就认识?” 言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供陈轩揣摩,看起来皇帝今日确实心情不大好,陈轩老老实实地回:“是。” 内侍们跟在不远处,言霁领着陈轩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站定花坛前时,突然问:“你可是真心喜欢木槿。” 这个问题言霁曾经就问过陈轩一次,时隔两年再次发问,陈轩的目光一如当初坚定:“我喜欢她!” “那就行。”言霁转头看向陈轩,“朕为你与木槿许婚,你可愿意?” 陈轩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微张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待到言霁问第二遍时,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跪在地上,神色难掩激动:“愿意!” 热血冲头后,方才想起木槿好像并不愿嫁他,陈轩出现一霎犹豫:“但是小槿她似乎想再多留几年。” 若是小槿不愿,他不想为难她。 “她那边朕会与她说。”言霁背着手看渐染薄暮的天际云霞,眸光闪动,“她会愿意的。”- 由于言霁曾交代过此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得道言霁命令后,江逢舟只能找一个没人的时候偷偷做研究,他白日要去太医署,夜里也有可能被安排下来值夜,能琢磨换心一术的时间很少。 正在江逢舟焦虑应该如何安排时,他得到承明宫的宫人穿到太医署的消息,让他即日起搬去承明宫,贴身为皇帝调理身体。 江逢舟得到消息后,便收拾起了为数不多的东西,跟着来通传的宫人后,去了承明宫。 原以为到了承明宫后,与陛下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内心甚至有种隐晦的欢喜,结果连着好几天,江逢舟都没看到过言霁的身影,忍不住问了内侍,方才知道言霁最近被太后叫去了。 每日都是刚下朝就被留在永寿宫,直到将夜才能得以回宫。 永寿宫。 言霁正同太后一起抄写经书,太后说怕他劫数未尽,要好好礼佛向善,待到之后劫难来时,也能得以上天庇佑。 他是真没想到,两年不见,顾涟漪被荼毒得更深了。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没当太后抄经时,都不许旁人打扰,所以宫女们全都侯在外面,偌大的金殿中,只有太后跟皇帝相对而坐,执笔一张张抄写着晦涩难懂的经文。 阳光蔓进窗栏,细细的尘灰在光下翩跹,言霁写得累了,搁下笔端起茶杯想润润喉,茶水碰到唇时,才察觉茶已凉了。 顾涟漪头也不抬:“抄经需诚心,陛下一会发呆,一会喝茶的,所抄的经文岂能奉给佛祖。” 言霁心里生出一股火气,但面上却掩饰地很好,撒着娇道:“母后,儿臣累了,能歇歇吗?” 顾涟漪的笔尖停了下,抬眸深深看了言霁一眼。 “母后就不想知道儿臣为何流落宫外这些时日么?” 说到这个,顾涟漪提起了些精神,柳叶眉微抬:“想,但你愿与哀家说?” “自然愿意。”言霁起身坐到顾涟漪旁边,将笔从她手中拿了出来,“儿臣不慎坠崖,幸好落入水中才得以留了条命,哪料却被贼人所掳,将儿臣带到了离京千里之远的关塞,儿臣身无分文,连生活都难以维系,才因没有钱能回得来。” 顾涟漪虚握菩提手持,一言指出其中破绽:“既是关塞,你可以联系当地驻军。” 言霁苦笑了下:“但儿臣一无物什证明身份,二来被贼人时刻监视,一旦有所异动就会将儿臣禁锢住,儿臣尝试过很多次,统统无果,这才蹉跎了这么久。” 倒是附和对外小傻子的人设。 顾涟漪怜爱地抬手抚了下言霁的头,嘴角有了点笑意:“倒是辛苦陛下受此苦。” 言霁同样微笑地看着顾涟漪。 他之前从影一口中得知,在他失踪时日,顾涟漪有像上次一样搬出太后的身份,插手朝事,但却被清醒后的顾弄潮阻止了,伺候金吾卫守住了永寿宫,不允许顾涟漪外出一步。 照言霁对她的了解,她必然恨得牙痒。 但也因金吾卫把守,永寿宫里的手插不到外面,外面的手也插不到永寿宫里,几名暗卫都不知这段时间永寿宫内发生了什么。 只是听说,每天都有宫人的尸首被送出来。 言霁刚回宫的第二日,下了朝本该去给太后请安,但他实在不想去,结果,就收到永寿宫遣外面的金吾卫传来的消息,让他到永寿宫去。 如此一连几日,言霁都会被顾涟漪叫过去。 之后他渐渐发现了顾涟漪的用意,她想通过自己得知外面的事,更有甚者,是关于大崇与柔然这场战役有关的事。 言霁不知道她探听这些做什么,每次提及这类话题,都含糊糊弄了过去,这几日顾涟漪对他再没以往的热情。 但偶尔,也还是会装一装慈爱太后的人设。 比如现在。 顾涟漪听完言霁的话,一阵嘘寒问暖后,像是才察觉茶水已凉,吩咐外面的宫人重新给言霁添茶。 言霁借着喝茶时杯沿遮挡,悄无声息扫过顾涟漪手边抄誉完的经文,初略数了下,她抄完的宣纸,甚至还没自己摸鱼抄完的多。 晚上回到承明宫,木槿忙不迭命人去将小厨房热着的饭菜端来,又是不解又是愤慨:“太后宫中又不缺这点,缘何不给陛下传膳。” 顾涟漪的理由是,礼佛时不可有食欲之贪。 但木槿觉得这完全是借口,由此更加愤愤不平。 言霁倒是没说什么,连着饿了几日,他已经饿习惯了,此时慢条斯理吃着,咽下口中的食物后,还有空安抚木槿几句。 也就是在承明宫,木槿敢如此说。 “陛下不在时,太后掌控宫闱,说承明宫中没有主子,便将按例送来承明宫的东西削减了大半,冬日奴婢们甚至没有多余的炭火,只能卷在一团互相取暖。” 站在旁边伺候的其他人,想起那段时间,亦是纷纷红了眼。 “她竟做到如此这个地步?”言霁愕然,虽然知道顾涟漪疯,但好在她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向来不会没缘由地苛待下面的人,她想苛待谁,便会弯弯绕绕地制造出诸多理由,以此来托显自己此举的公正。 但如今,顾涟漪显然已经不顾这些了。 木槿正要详说,有名内侍走了进来,跪地朝言霁道:“陛下,今日江太医问起您了。” 言霁这才想起被他弄来承明宫就忘在脑后的某太医,最近实在是被顾涟漪弄得心力交瘁,他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承明宫东侧的偏殿暖阁后面,有一间耳房,这段时日江逢舟便将这间耳房清理了出来,当作实验换心的手术室。 如今有了承明宫的协助,找实验体的速度快了很多,江逢舟只需给出详细的要求,很快就会有人将他需要的送过来。 他已经拿八对猴子作了研究,结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虽说言霁叫他只需要完好无损地取出心脏并保存就好,但江逢舟担心之后会起变故,所以用了最高要求去命令自己,成功完成一场换心手术。 接连失败让他产生紧迫感,连着两日都没阖眼,在上午问过内侍后,便又钻进耳房从笼子里抓出第九对猴子,用麻草迷倒猴子后将他固定起来,继续手术。 当言霁来时,他沉浸在工作中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 言霁并没打扰他,悄无声息地进到耳房内,重新将门关上,就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江逢舟施展换心的过程,这一幕十分血腥,言霁刚吃过晚膳,看得久了胃里有些不适,但始终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耳房内有许多言霁没有见过的工具,有些十分精巧,插在猴子的各条被剥开的血管中,另一端连着不知名的囊袋,还有各种形状的小刀,江逢舟几乎不用去看,就能准确得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柄。 猴子没有任何挣扎,甚至连他们血淋淋的心脏被取出,都悄无声息的,让人怀疑这两只猴子都已经死了。 言霁撇开头,在这一幕下,他生出了退意。 早知不该进来的。 中途过了许久时间,这次言霁没有再一直盯着那边看,他开始漫无边际地发呆,不断质疑自己这个选择是对是错,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他做的事没有任何结果,那么他该怎么办? 不知又过了多久,突闻一阵微弱至极的嘶鸣,言霁猛地回头看去,其中一只猴子竟已睁开眼,他胸口心脏的位置,此时已即将缝合完毕! 江逢舟同样难掩激动,手指甚至都有些颤抖,他调整好气息,伸手去取早已用过燎过的剪子,就在这一转眼的功夫,猴子脸上流露出极其惨烈的痛苦,它艰难地张嘴似想发出求救的声音,四肢无力地颤抖,最终声音戛然而止在了虚渺的半空中。 一室死寂。 第102章 江逢舟的手顿住了, 最后重重垂了下去。 又失败了。 如此,怎么能上手为活生生的人更换心脏? 言霁回过神后,身体才恍若从冰窖之中脱离, 猴子最后发出的那道叫声, 太多凄厉,就算不是同类, 任何人也能从中听出其中压抑的巨大痛苦。 那一瞬间言霁心神恍然,厚重的乌云压在心上,令人窒闷得喘不过气。 但当看见江逢舟的模样后, 他走上前,将对未知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深处, 用坚定无畏的语气对江逢舟道:“不过几次失败而已, 这次它在换心后能睁眼,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江逢舟恍惚地回头看他, 半晌后才愣愣地反应过来:“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没来多久。”言霁将止不住颤抖的手指藏在袖子里,视线不敢往案桌上挪动丝毫,却还在为江逢舟打气, “朕相信你下一次一定能成功。” “此事太难了。”江逢舟垂下头, 走过去将一片狼藉的案桌处理完, 才脱下将薄如蝉翼的手套,走到水盆前仔仔细细将手清洗了一遍又一遍。 言霁闻着骤然浓郁起来的血腥味,再忍不住, 脸色隐隐发青:“朕在外面等你。” 没等江逢舟回答, 言霁便推门跑了出去。 他将今日唯一吃下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吐完后,又面色无常地回到暖阁, 捧着茶水小口啜饮, 将喉咙处的异物感缓慢压了下去。 江逢舟出来时, 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他先是向言霁说明了这几日研究以来获得的经验,以及每次失败的原因,说到这一次时,江逢舟停顿了下,想起猴子临死时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哀伤。 “这次是臣动作太慢,中途好几次发生了大出血,它能睁眼实在是个奇迹,陛下,臣需要至少三名医师,从旁协助。” 言霁敛目,又喝完一口茶,才问道:“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同样精通心胸方便的,没有的话,能作局部肢体切割的也行。” 见言霁迟迟没有应,江逢舟思索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难了些,正打算再退而求其次,言霁便应了:“好。” 江逢舟抬头看言霁,抿了下唇,想问究竟是谁如此重要,需要他做到这一步,但最终,江逢舟记起了君臣有别,一如既往压在了心头的疑虑。 作为臣子,他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 言霁从江逢舟那里出来时,仰头望了眼,天际密布鳞纹云,隐隐绽起朦胧亮光,恍然察觉,不知不觉间一整夜渐已过去。 言霁意识到后,身体方才觉得异常疲惫困倦,他暗自打趣地想,若是没发现天已亮,赶着回寝睡一觉,再被叫醒时会不会以为自己确实睡了一整夜才醒,思想骗过身体,身体便察觉不到累了? 那如果身上的疼痛能骗过脑海,会不会成功的几率高一些。 那样的话,他会忘记吗? 今日朝堂,连月累积下来的政务已经在前一天全部处理完,剩下的只有关于邶州那边的军报,有探子递回消息,说柔然又重新在大崇安插了一名暗桩,且对方同样是与康乐同等的位高权重之人。 臣子们彼此互看的视线中已经藏有警惕。 不同前几天,今日摄政王也上了朝,他一如既往穿着那身朱红朝服,站在文武百官间身姿如松,让人一眼就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言霁一夜未睡,状态恹恹的,支着头听完臣子们关于对应柔然的谈论,以及查出暗桩究竟是谁的方案,这一事最后交给了大理寺,不过看大理寺少卿满头汗水的模样,估计指望不上。 “陛下可是病了?”薛迟桉突然出声,正在激烈讨论的各位大臣,纷纷将视线移向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词的皇帝。 有摄政王在时,几乎不需要皇帝发表任何看法,所以除了薛迟桉以及陈太傅,没人注意到言霁苍白的脸色。 顾弄潮闻言也看了过去。 “朕无事。”言霁沉声故作威严之感,“各位爱卿可还有事要禀?” 下面没有回音。 “那便退朝吧。”言霁站起身时晃了下,德喜眼疾手快跑上前扶住言霁,陈太傅凝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若有不适,需传太医看看,国家大事虽重要,但陛下龙体亦不可忽视。” “只是昨夜太累了,睡一觉就好。”言霁挥挥手,让他们都退朝,没注意到顾弄潮在他说这话时,冷下的神色。 从侧后的龙门出去,德喜早已安排的龙辇正在外面候着,他扶着皇帝上了轿,不放心地问了句:“不叫江太医为陛下瞧瞧?” “不用。” 辇轿抬起,晃荡下言霁阖目假寐,正昏昏欲睡时,听到德喜在旁边小声地喊:“陛下、陛下” 被搅清梦,言霁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何事?” “摄政王正一直跟在后面呢。”德喜往后面看了看,询问:“可要停下来问问王爷可有事要交代?” 言霁骤然睁开眼,转头往后面看了眼,确实看到正有一名小童推着顾弄潮,不远不近跟在仪驾后方,当他看去时,顾弄潮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言霁将扶柄握紧了些,扭回头:“他既没遣人上来,还得朕亲自停下来等他不成?” “是。”德喜悄声叹了口气,不知缘何,陛下又跟摄政王闹矛盾了。 他只能更谨小慎微地伺候,不敢再提及摄政王半句,怕被陛下给迁怒。 一路言霁就忍着没回头,到了承明宫门口,他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顾弄潮居然还跟着,原本言霁还以为顾弄潮只是顺路要去永寿宫,但已经到了这,就已不是顺路的问题了。 不过他既没上来,言霁也懒得推测顾弄潮用意为何,现在他困得根本无暇去分析顾弄潮一肚子的弯弯绕绕。 待进到宫内,木槿上前结果言霁身上的披风,正同言霁说着西殿那边突然出现的血迹吓坏了洒扫宫人,转头一看却见摄政王正杵在宫门,惊愕地睁大了眼。 她并不知道此时陛下不待见摄政王,只觉以前陛下跟王爷关系挺好,便连忙将人请了进来,全程言霁厌世的眼神。 “本王有话要同陛下说,还请姑姑带人避开。” 木槿表示懂,立刻招呼人走开了。 “什么事,朝上说不成,非得跟到朕宫里来?”言霁转身,不爽地看着顾弄潮,“朕以为,皇叔已没什么好于朕说的了。” 顾弄潮垂下眼,复又抬起:“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什么好气,不过好心喂了狗而已。” 明明就是一副还在生气的模样。 “年让还在我府上,你若是喜欢,我叫人送回宫里。”顾弄潮顿了顿,续道:“它本就是你的,早该物归原主。” 如此一说,言霁却更气了,气得袖子下的手指尖都在抖。 “你要送就送回来,你不肯养它了,难道我还会嫌弃不成,不妨将阳阳也送回来,不敢劳烦摄政王替我照料他们。” 言霁不过是一时气话,却没成想,顾弄潮思索后,颔首应:“也好。” 言霁本就精神不佳,此时更是差点两眼一黑气厥过去。 他甩袖背过身,睁着眼睛不让泪水储满眼眶:“若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可以回去了。” 迟迟也没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言霁悄悄抬手抹了下眼睛,输人不能输阵。 但也一直竖着耳朵,想听听顾弄潮还会说什么。 顾弄潮说了:“听说你将江太医召进了承明宫,可是身体又何不适?” 在听到顾弄潮口中提起江逢舟时,言霁心里一咯噔,掩盖下一瞬间流露出的慌乱:“是,胃口不好,请他调理。” 言霁一时忘了当时请江逢舟来承明宫的理由是什么,只能胡乱另编一个。 顾弄潮凉薄如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调理身体?需要陛下在西殿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出么?” “你又在我身边安排了人?!”言霁愤然转身,怒视顾弄潮。 当看见言霁红红的眼眶时,顾弄潮反思起自己做的是不是过了,但若不如此,待他走后,他的霁儿又岂能适应虎狼环伺。 除了尽快将暗中的虎狼拔出,顾弄潮别无他法。 “是臣逾矩。”顾弄潮说了,但不改。 言霁这会儿只担心自己的计划是否有被顾弄潮发现,急着去安排加强对西殿的守卫,胡乱开口回:“是,朕是待了一夜,朕不小心在西殿睡着了不行,摄政王的手竟伸得这般长。” “连朕在哪里睡觉还要管?是不是以后朕纳了后妃,敬事房还要来找你翻牌子。” 为把这个话题转移过去,言霁多说了几句想激顾弄潮厉害,但顾弄潮似乎完全没有被他的话所扰。 只是眸子里的那点冷意散开了。 “不是就好。”顾弄潮语气无波,“若是陛下需要,臣确实可以代劳。” 若牌子真送到他这里,送一次,他毁一次。 言霁还没听懂那句“不是就好”不是在哪又好在哪,顾弄潮已经转动轮椅,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到门口时,之前为他推椅的小童再次出现,不知安了什么机关,轮子毫无阻碍地滑过了门坎。 言霁不再想了,他急忙转身往西殿的方向去,决定再检查一遍西殿的巡逻排班,不能被顾弄潮的人钻了空子- 皇帝刚回京平定下去的风波再次涌动,这次是因暗探口中所说的柔然暗桩一事,已被摄政王接手,调遣大理寺协同调查。 几乎每个京官的府邸,都被造访了一次。 比起皇帝的变化所带来的紧迫,摄政王的压迫感更甚,整个朝堂经历过夺嫡之争的官员,都深深畏惧着摄政王的手段。 他们再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变革,因为这一次,谁也没办法保证,自己不是被摄政王连坐下去的人。 幸运连续两次的可能性极小。 当第一个官员被抄家卸职后,紧接着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得到第二个官员被判罪的消息,没人再睡得着,只盼那名暗桩能早日被查出,不然照摄政王这样查下去,谁又能保证没犯过点事,能独善其身。 甚至,有些官员骇破胆,寻思着攀上了近些日撑摄政王休假,在朝中风头正盛的新贵,薛迟桉。 薛迟桉虽是个黄毛小儿,但见识谋略却不输给任何人,从前他们对薛迟桉这种攀上陛下一路顺风顺水爬上来的人看不上眼,这是也只能放低身段,求薛迟桉搭手。 原以为会得到一顿冷嘲热讽,却没想冷嘲热讽没见,却见薛迟桉笑盈盈,客客气气招待他们,几乎来者不拒。 朝中的局势越发复杂起来。 但奇怪的是,无论摄政王府还是皇宫,都风平浪静,那两位商量好似的,对薛迟桉笼络大臣一事视而不见。 皇帝还好说,毕竟薛迟桉师从陈太傅,也算是保皇党的一员,只要不犯过那条界线,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摄政王的态度不明,就不好说了。 这次薛迟桉进宫求见言霁,自上次言霁被梅无香从太傅府掳走,他们两人便没在私下会面过,薛迟桉倒是找过言霁几次,都赶上言霁被请到永寿宫的时候。 这两日,顾涟漪没再连着叫言霁去永寿宫,大约知道从言霁口中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近日天气放暖,薛迟桉已穿回了薄衫,由宫人带着进到内殿,正看见言霁在跟司衣房的女官讨论着什么。 走到近处,听到只言词组:“那便选这几个款式,拿去给木槿看看,她喜欢哪个。” “陛下,薛大人来了。”待言霁说完一句后的空当,德喜方在旁边小声提醒。 言霁转眸看向薛迟桉,薛迟桉跪地请安:“臣叩见陛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薛迟桉已与他如此生分,好似从重逢时就这样了,言霁说不失落是假的,毕竟他也尽心带过薛迟桉。 “何事?”言霁问他。 没叫他起身,薛迟桉便依旧跪着回:“陛下失踪这两年,臣一直在调查陛下的下落,但因能力有限,直到一年前才查到风灵衣头上,顺藤摸瓜下,臣得知了一些解释不清的事。” “起来说话。”言霁抬了抬下巴,德喜会意,去搬了凳子给薛迟桉坐。 薛迟桉谢恩后,规规矩矩坐下:“以当时柔然与大崇的形势,风灵衣若将陛下带去柔然,局势立转,大崇将落入下风,臣原以为如此,所以花了很大的功夫让人暗查柔然内风灵衣包括柔然王室在内的所有势力范围。” “虽没查到陛下踪迹,但臣的人却找到了柔然巫师,递回来消息称,如今柔然步步败退,只不过假象,是巫师让柔然国君故意为之,就算柔然国灭也要拖过某个期限,臣暂不知其中用意。” 用得上国灭作为代价。 言霁原本歪在榻上的身体坐直:“你派去柔然的人,此时在何处?” “已经死了。”薛迟桉声音里没有一丝为下属死去的悲伤,“当递出消息就被柔然巫师发现,尸体在从城门前挂了三日。” 言霁一阵恶寒。 “他们岂敢!”这无疑是对大崇的挑衅。 薛迟桉看着言霁:“臣直觉此事事关重大,近几年与柔然对阵,我们确实太过顺利,乃至蹊跷,此后臣接连又查了几个月,柔然巫师似乎是因忌惮摄政王,暗遣使者前往摄政王府,愿拿数十都城作为诚意。” 想到薛迟桉之前说他们宁愿国灭也要脱过某个期限,如今又与顾弄潮联系起来,言霁脑袋乍然尖锐得疼痛起来,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关键所在,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丝灵光。 殿外突传来细微几乎让人听不见的脚步声,下一刻关上的门无声打开又合上,再晃眼时,已有一名敷面黑衣之人出现殿中。来者身配弯刀,脚踩黑靴,并不是禁卫军的打扮,言霁看到那双漆目后,很快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 常年游荡在各方敌国收集情报的影三。 薛迟桉在无影卫手底下训练过,因此影三并避开他,径直走到言霁身边,俯身在他耳边道:“风灵衣死了。” 言霁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影三。 “死前,他留了一封信,让属下交给陛下。”影三从衣襟内贴胸口的位置,取出一封带血的信封。 言霁已经顾不得风灵衣是如何知道影三的存在,并且联络上影三的,接信的手抑制不住颤抖,一时竟不敢打开。 薛迟桉离得远,也有影三的故意为之,他没听清影三说了什么,见言霁这幅大受震撼的模样,耐不住好奇问:“发生了何事,可能与臣说道?” 以薛迟桉的手段,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得知此事,言霁便没瞒他,言简意赅:“风灵衣已死,留了信给朕。” 薛迟桉也同样愣了下。 言霁展开信,信封的血水已经浸透信纸,好几段字句都被模糊,只能根据前后言推测大概的内容: 「望君安康,展信舒颜。 想必见到这封信时,陛下已经有所决定,灵衣自觉再劝已无果,为防陛下所行顺利,特书此信以告知。 再有两月,便是时空交迭之日再现,在此之前行事才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之后无论再如何,都无法触及壁垒,渡过此劫。 若陛下无悔,请尽快行动。」 言霁合上那封信,看着上面斑驳的血迹,问影三:“他死前很痛苦?” “没有。”影三回答:“这上面的血都是死在风灵衣扇下之人留的,他是自己跳湖死的。” 言霁攥紧了那封信纸:“为何他会自行了断?” 影三沉目,才道:“听说风灵衣回到柔然后处境并不好,激奋派都以为他已投诚大崇,上书让国君剥夺他王侯之位。” “再加上风灵衣知道不少柔然秘事,柔然国君对他忌惮颇深,柔然内部的百姓也被煽动,皆以为他已叛国,此番也是被逼至绝路。” 言霁闭上眼沉沉呼吸了下。 只有他知道,风灵衣有多愿望,在大崇内,他从没有对自己透露过关于柔然内部只言词组。 “他葬在哪?” 影三愣了下:“不太清楚,属下记得柔然国君认为他并没死,派了不少人下水打捞,但知道属下从柔然离开,也没听说风灵衣的尸体被打捞上来。” “而且,已经过去五日,按理说,泡了那么久,就算没人打捞,也会浮上来才对。” 言霁眼中乍亮起一丝光:“有没有可能他没死?” 影三回答坚决:“不可能,那片湖并不大,里面也没暗流,一眼就能望清周围,湖岸边军队把守,他一露面就会发现,但是三炷香的时间,他都没从水里出来过。” 那丝微光暗了下去,可这也更解释不清,风灵衣跳湖失踪的真相为何。 见言霁没有再问,影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退了下去,走前眼尾一瞟薛迟桉,薛迟桉察觉到他的视线,起身告退,离开了承明宫。 宫墙拐角,影三鬼魅般出现,蹲坐在墙头,丢下一颗石子,弹跳几下后滚落在薛迟桉脚边。 “小鬼,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将你查得连亵裤都不不剩,若你敢耍什么花招,我影三第一个斩了你。” 影三微仰着头,低眸审视薛迟桉。 “哪敢。”薛迟桉极有教养地微笑,拱手向影三作礼,“走到这个位置,我只是想尽己所能为陛下效劳,不敢作他想。” “没有就行。” 话音刚落,人已消失无踪。 薛迟桉讥嘲般勾了勾嘴角,之前乖巧温顺的模样也跟着消失无踪。他自然不会作他想,他只是想将陛下身边最大的危险铲除掉。 第103章 “德喜。”言霁午睡起来头疼无比, 哑声喊了下,德喜立刻从外面进来,撩起遮挡日光的帘帐。 “陛下怎么了, 您脸色似乎不大好, 可是哪里不舒服?”德喜满脸关切,如果不是知道他依然在跟太后有联系, 言霁说不定还真的会小小感动一把。 “江太医那边进度怎么样了?” 就算是德喜也进不了西殿,宫里已经渐渐生起了陛下金屋藏娇的声音,德喜这会儿见陛下一醒来问的就是江太医, 眼观鼻鼻观心道:“江太医没有消息传出来,奴婢也不知。” “摆驾”言霁刚说两个字, 眼前再次浮现那晚在西殿看到的场景, 剩余的话一时没能说出来。 他去西殿看过禁卫军的换班以及确定每个人背后并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但依然不放心, 毕竟禁卫军哪怕再屿汐$]团队清白,他们后面的人也是顾弄潮。 如果顾弄潮真下达个任务,让他们调查西殿内的情况, 恐怕依然瞒不过。 言霁转口说道:“将屠恭里叫进宫。” “是。”德喜应声后躬身退下。 木槿这才进来伺候着言霁更衣束发, 问言霁接下来可要去哪, 言霁摇了摇头,便窝在屋廊下喝茶发呆。 自从陛下回来后,木槿发现陛下明显话少了很多, 往常还会跟她聊聊心, 现在心里明显藏着事,但却从不跟她提一言半句。 这个模样让木槿很不放心。 她站在旁边想了想, 主动择了个话题:“陛下, 司衣房送来的样式图奴婢已经看过了。” 言霁果然提起了些兴趣, 支起身挑了挑眉:“哦?有没有喜欢的。” “奴婢想让陛下为奴婢选。”木槿垂下头,知道言霁铁了心要将她嫁出去,也不再三拒绝,怕反而让陛下觉得她不识抬举。 “你拿过来朕再看看。” 木槿点头,转身去房里拿册子,由于她身为贴身宫女,住的地方并不远,没几盏茶的功夫就捧着册子回来了,言霁从她手里结果,仔细又翻看了一遍,一点也不觉厌烦。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少顷后,言霁指着上面一件朱红绣金凤朝日的婚服问木槿,木槿看了女款,还没觉得什么,扫见男款后,脸一白:“这恐怕不合规制。” 女款绣的凤凰,男款绣的却是金龙。 就算不知常识的三岁小儿也知道,龙纹只有皇帝能使。 言霁倒是神色淡淡的:“没什么不合的,龙凤用不上,可以换别的,图样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喜欢废些周章也没什么。” 第一次有人跟木槿说“只要你喜欢”这句话,木槿难免又红了下眼眶,如果不是已经先遇上了陈轩,面对这样的陛下,很难有人能做到不动心。 长得又这般好,比女子还好看,还坐拥天下拥有无尽的权势,性格也好,对下面的人并不苛待,是宫里少数仁厚的主子了。 她重重点头:“陛下选的,奴婢都喜欢。” “那就这款吧。”言霁拍案顶板,叫来宫人让将图册送到司衣房。 这一会儿的功夫,德喜就带着屠恭里来了。 巧的是今日屠恭里正好来宫中视察,没费多少路程,就得到传唤,随德喜进到承明宫面见陛下。 一眼看去,只见皇帝正懒散地躺在软塌上,同身边的宫女笑了下,眼中并不见往日骄奢,然而在春日光景下,显得柔和明亮。 就算在外流落两年,他身上所带有的金贵之感,依然没有丝毫消减。 德喜见身后人没跟上,唤了声正望着陛下失神的屠将军:“将军,到了,陛下正等着呢。” 屠恭里回神颔首,将剑交给外面的内侍,迈步走了进去。 “屠爱卿来了。”言霁停下与木槿关于婚礼策划的讨论,抬手指了下身边,“坐这。” “谢陛下。”屠恭里叩拜后起身,坐在皇帝旁边。 言霁抬起身,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边说道:“不知朕有没有记错,屠将军之前也带过禁卫军一段时间?” “陛下没记错。”屠恭里无论回答什么,都一副郑重其辞的模样,言霁之前还挺怵他,现在已然习惯,提起此行叫他来的用意。 “朕最近深觉宫中亦不安全,想劳动屠将军,亲自派亲卫把守承明宫,不知爱卿可愿?” 屠恭里先是拧了下眉,他虽是一介武夫,但对朝上的局势也略有了解,直到目前禁卫军虽属十六卫,但实则已然是摄政王管辖,陛下如今的意思,是对摄政王不放心? “爱卿可愿?”言霁又问了一遍,低垂羽睫状似掩盖眼中惶然,手指攥紧衣袍,垂着头道:“今日朕午睡又被魇住了,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朕,随时会亮出匕首。” 德喜闻言应:“确有其事,今日午后陛下照往日一般醒来,脸色却很是不好,额角也隐有细汗。” 屠恭里心中有动摇了几分。 要知道冒然取代摄政王部署下禁卫军把守承明宫,虽有皇帝旨意,但这也是明着与摄政王作对,如果他答应下来,就证明他已将立场偏向皇帝这边 对于言霁警惕周遭一切的举动,屠恭里倒是很能理解,想必是当年祭天时的遭遇留下的阴影。他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同样许久都没能调解过来,之后渐渐麻木,旧日的阴影这才消退。 “自是陛下之命,臣不敢不从。”屠恭里起身再次朝言霁抱拳跪下,这是答应了。 言霁复又扬起脸上笑容,将德喜将人扶起来,请他喝茶吃点心,顺便聊聊别的无关之事,拉进关系。 至于顾弄潮收到这个消息会有何反应,言霁已经顾不上了,他必须保住这个秘密,在江逢舟成功之前。 若风灵衣所说为实,时间已经不多- 承明宫替换守卫一事很快就被所有人得知,不少人在摄政王的压迫下这段时间过得兢兢业业,这会儿都报复式的,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叫人关注着摄政王府的动向。 但好戏没看着,又落马了几个大臣。 众人便也顾不得有没有好戏看了,先保全自身,才是要紧事,反复盘查起有没有错漏的,紧急将往日那些干过不正当事的证据都抹消掉,连收了多少走关系的贿赂也不敢放过。 但摄政王似乎有通天本事,就算证据全都被消,他也总能找到各种蛛丝马迹,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人心里发苦的同时,也暗自庆幸还好摄政王没去过大理石当值,不然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而薛迟桉也谋划着,等顾弄潮引起众怒后,出面煽动这份怨气,让顾弄潮被自己的权势反噬,再无翻身之地。 他已经等不了再久了。 任外面如何风靡云蒸,言霁始终佁然不动,专心策划着木槿的婚事,他几乎为木槿准备了最体面嫁妆,确保木槿在嫁入陈家后,不会因为曾经为奴的身份,遭到轻视。 近些日禁卫军的同僚们发现陈轩这小子整日傻呵呵的,问起只说此时还不到宣传的时候,等过几日才告诉他们,有些好奇得抓心挠肺,也只从他口中掰出一句:“我家快有喜事了。” 待到言霁赐婚,封木槿为舜华夫人,并升了陈轩的官,众人这才知道,陈轩口中的喜事不是老母过寿,而是他要娶妻了。 “恭喜恭喜。”一时间整个禁卫军都在为陈轩道喜,有些是真心的,有些只是因陈轩被陛下亲自赐婚,而来跟在吹捧。 “我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就看出,陈大哥跟贵夫人是天生命定的一对,果然,你瞧,这两人不就走到了一起,以后恐怕也将和和美美,恩爱似鸳鸯。” 虽然从没见过说话这人,但陈轩依然由心为此言高兴,连声回谢。 这一上头,就被人拉着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脱身,摇摇晃晃走在宫道上,循着本能去找木槿分享喜悦。 木槿被人叫出来,本还不乐意,陈轩也太烦人了,老是来找她,都不让她将剩下的时间用来好好陪陪陛下。但一看到陈轩酩酊烂醉的模样,又顾不上生气了,赶忙去扶着他,指责道:“怎么喝了这么多,还出来,要是被人撞见了,得有你好受的!” 她是真怕这个风口浪尖上,被眼红陈轩的人故意使之,又扶又背地将人脱到寻常没什么人路过的角落里,拍了拍那张酡红的脸,蹙眉道:“作何喝酒,你那些共事怎么不拦着你出来。” “他们也都醉了。”陈轩冲木槿傻笑,没心没肺的,“我开心。” 木槿像是被陈轩身上的酒气熏的,脸也跟着泛起了红晕:“开心什么。”她眼神闪躲,明知道陈轩开心何事,但还是想问。 “你要嫁我了,圣旨上朱字黄底。”陈轩闷闷的笑出声,“小槿你赖不掉了,余生往后,都再赖不掉我了。” 木槿脸上的红意更重了些,想起儿时邻居家的伯伯,也就是陈轩的父亲,虽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大清其面容,但还是隐约记得,那似乎是个不茍言笑的人,不由惴惴地问:“你家中的人可知道了?” “知道了。”陈轩一下下点头,“陛下颁了两份圣旨,一份送到我这里,一份是送到我家中去的。” 一件事颁两份旨,可见陛下是真的看重木槿。 木槿觉得眼有些热,想起等自己离宫后,其余人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尽心,就觉难过。 陈轩倒是完全没察觉出木槿女儿家的心事,只要一思及木槿将嫁与自己,就乐呵呵地傻笑,笑到后面,木槿眼中的泪意被这傻子的模样硬生生逼了回去,一拍他的头,气道:“你长点心吧,又是升职又是被赐婚,你得封些买酒钱给恭贺你的同僚,好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无论木槿说什么,陈轩都应好,也不知道他酒醒了,能不能记住。 木槿又想再多说几句人情往来,让陈轩记住别踩了忌讳,但陈轩却突然吼了一声:“我陈轩要娶自己心爱之人了!” 那音量半分没收,喊声极大,在宫墙见来回回荡,吓得木槿直拿手去捂陈轩的嘴。 陈轩挣扎着,继续朝群星璀璨的夜空喊:“我陈轩立誓,会一辈子对木槿好,挣的钱都给她,什么都听她的,如有违背,就叫我不得好死!” “别说这些晦气话!”这次木槿是真的生气了,非要让陈轩呸几声,陈轩不敢,拉着她的手说:“小槿,你也喊,你喊了我才呸三声。” 木槿无法,张了张口正要喊,可又羞涩,手指攥紧,转眸一看陈轩满是期待的眼神,不知哪里突然来的勇气,木槿学着陈轩的模样,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我木槿,也立誓,此生非陈轩这傻子不嫁,一心一意对他!” 反正这边是后宫的范围,陛下又没后宫,这边的宫殿几乎都是空的,应该没人听见吧? 喊过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笑得弯腰捧腹,木槿笑声间推着陈轩的肩:“快呸三声,说话作数。” 满天星斗,月色朦胧,从两小无猜,终于走到同结同心- 屋内点了一豆灯,言霁正同江逢舟讨论换心一事的具体进展,隐约好像听到木槿的声音,晃了下神。 “陛下?”江逢舟说完,见言霁没反应,转头叫了一声。 “嗯,朕叫过去的那两人用着可顺手?”言霁很快就又将注意力放回正商议的这件事上。 说起那两人,还是言霁从太医院找出来的,威逼利诱让他们不许对外透露,又将他们的吃喝同江逢舟一样限制在西殿,这才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说起这事,江逢舟嘴角抽搐了下,皇帝不知太医院的情况,倒也情有可原。 要知道当他看到被五花大绑甩在他面前的两位前辈时,心里的震撼丝毫没有狂风暴雨来得轻松。 “顺手。”哪能不顺手,要知道那两位前辈吃的盐可能都比他吃的米多。 言霁点了点头,继续看江逢舟递上来的换心记录,除了上次猴子稍睁了下眼,之后一直都没有多大进展,直到最后这次,用来实验的猴子活过了一整天。 虽然最终还是死了。 江逢舟写在上面的原因是,心血流通不畅导致,应该是最后缝合上面出了问题。 不过言霁并不需要江逢舟施术缝合,若是只取心保存,他应该能做到。 思及此,言霁便问了他,若是只取心,有几成把握能让心脏完好保存一段时间。 对于保存心脏的器物也有严格要求,这些言霁都按江逢舟所说的准备好了,此时江逢舟的回答比之前多了几分:“有三成把握。” “好。”言霁将记录的宣纸丢进炭盆里,“我不清楚具体的日期,但应该快了,你随时跟另外两位太医准备着。” 谈论完,江逢舟从言霁的寝居退了出来,关上门转身,看见月光下站着的人时,吓了一跳。 很快,他调整好表情,上前行礼:“摄政王。” 如今宫门都已下钥,摄政王为何在承明宫,身边还有个小孩? 顾弄潮的目光从江逢舟身上扫过,见他衣冠端正,没有任何褶皱,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看着那道紧闭的房门。 他前几日又陷入了失智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这次判断出自己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就忍不住进了宫,但迟迟没敢去见言霁。 他找了个极好的理由进宫,来送年让跟阳阳的。 阳阳年纪小,还不太离得开他,上次去邶州,阳阳哭着闹着非要跟着他走,顾弄潮这才破例带了这么个小孩一起,也不知道,到承明宫后,阳阳会不会依然如此。 这些天每次清醒,除了料理之前趁国乱无君作乱的大臣,他每天都在教导阳阳,去了宫中要听话。 阳阳懵懵懂懂的听着,虽年纪不大,但似乎也听懂了要离开他身边,眼中既是害怕又是不安,顾弄潮不得不推延了将他送到宫里的时间。 让江逢舟退下时,江逢舟从他身边经过,顾弄潮问道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但被香熏盖住,并不分明,让顾弄潮以为是错觉,当他转身看向江逢舟的背影时,阳阳扯了扯他的手,顾弄潮收回视线对已经学会走路的阳阳道:“去敲门。” 刚刚跟江逢舟对话时,言霁在里面必然听见了。 阳阳很听话,虽然走得歪歪扭扭,但也没摔倒,爬上石阶正要敲门,房门便从里面被打开。 言霁先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顾弄潮,之后一低头,又看到扑过来抱住他双腿的小团子。 如今大家都减了衣服,小团子依然穿得圆滚滚的,倒是知道小孩不耐寒,言霁也难免会觉得阳阳是不是穿得多了些。 “哥哥,抱。”小孩软乎乎的声音响起,朝言霁伸出小手,这幅模样,想必没人能拒绝抱起他。 顾弄潮见阳阳并没闹,心下稍定,对言霁道:“年让已经送到后面安置了,若没别的事,臣便退下了。” 言霁抿着唇,直到看见顾弄潮转动轮椅要走时,方道:“吃过晚膳没?” 顾弄潮的背影顿了下,再度转回来:“还没。” “正巧朕饿了,陪朕吃碗面。”言霁让内侍去吩咐小厨房煮三碗面,随后进了寝殿内,有内侍机灵地上前去帮摄政王推动轮椅。 殿内燃着龙涎香,以前言霁并不太喜欢龙涎香,如今已经闻习惯了,但由于有小孩在,他还是让人将香灭小了些。 阳阳这是第一次进宫,新奇地左看看又看看,眼睛亮得如同一面倒映太阳的湖水,小手却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襟,到新环境后,本能觉得胆怯。 坐下后,言霁看向顾弄潮,看了许久才询问道:“你最近可有好些?” 白华咒只会日益加重,哪会好些,问完言霁就后悔了,却听顾弄潮回道:“好些了。” 言霁狐疑,反而是顾弄潮开口打破又一度的静寂:“屋内为何只点了一盏灯?” “本打算睡了。”言霁想到江逢舟出去时正好被顾弄潮撞见,便没隐瞒,“但江太医突然找来。” 顾弄潮状似不经意地问:“为何事?” 言霁绞尽脑汁思索,最后干巴巴找了一个明显胡扯的借口:“给我请平安脉。” 但好在顾弄潮并没再问,言霁松了口气,抱着阳阳放在榻上,去找一些能给小孩玩的东西。 翻了许久,也没合适的,倒是翻到了那支玉笛。 阳阳远远看见,很感兴趣,咿呀咿呀地想要,言霁不得不顶着顾弄潮的目光,拿着玉笛走了回去。 顾弄潮问他:“现在会吹了吗?” 都练了两年,自然会了。言霁在心里嘀咕。 在邶州时,他买了支别的材质做的笛子,第一次在院子里吹的时候,旁边的大娘来敲门,很委婉地告诉他:“笛声可能会遭来山里的狼。” 其实潜在意思就是说他吹得难听,叫他别扰民了。 言霁不服气,誓要吹出个好歹来,之后苦练了一段时间,终于能入耳了,甚至还有些人吹捧,说他吹得犹如天籁。 这会儿被顾弄潮问起,言霁有心想展示,唇抵音孔,不自觉间,吹了母妃经常唱的那个调子,第一段的音流淌出时,言霁愣了下,再要改调,更欲盖弥彰。 吹了两段,表示他确实已经进步很多后,言霁便收了笛子,不想再吹下去。 顾弄潮道:“确实好听很多了。” 他伸手从言霁手里接过那只玉笛,在指间转了下,问道:“想听什么?” 言霁眼神亮了亮:“都可以。” 他抱起阳阳,睹见顾弄潮同样将唇抵在音孔的位置,脸庞顿时有些发热,他刚刚也 胡思乱想间,悦耳的音律传出,悠悠荡荡飘散在空中,这调子比月色还温柔,比泉流更清越,让人一听,就忘却了各种纷杂烦忧,只一心沉溺在笛音中。 一曲吹完,阳阳及时欢喜地要去拿玉笛,眼中满是好奇。 顾弄潮将笛子放在阳阳够不到的地方,握住他的小手教道:“不可胡闹,摔在地上会摔碎的。” “没事,给他玩吧。”言霁以前或许会在意,但是如今他连自己此后还能不能吹笛都不知。 从顾弄潮手里将玉笛抢了回来,言霁十分大方地给阳阳玩,顾弄潮见此,微微拧了下眉,一种异样感冒出。 不过没等顾弄潮多想,就有宫人端了三碗面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言霁用玉箸卷着面条给阳阳吃,途中看了看阳阳长全的乳牙,心想之后或许还可以喂些别的了,对于带孩子这件事言霁并无经验,便问了顾弄潮,阳阳现在能不能吃肉。 顾弄潮回他:“可以吃,但需要弄碎些的肉糜。” 言霁暗暗记下,光是肉糜,御膳房就能做上千种花样,就算每餐换着吃,这两个月阳阳也吃不到重复的菜式。 “我来喂他吧,你先吃面,等会面冷了便不好吃了。”顾弄潮想去接阳阳,但阳阳一直搂着言霁的脖颈,根本不松手。 “没事,反正我也不饿。”言霁嘴一快,说出了实情。 顾弄潮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好似一开始就知道言霁故意留他的,只如往常每次一同时一样,将面条上煎得橙黄的鸡蛋夹到言霁碗里。 以前,顾弄潮的借口都是“你还在长身体”,默默无闻地在这种小事上对他好。 蛋对皇宫或者摄政王府来说都并不珍贵,言霁之前从没有觉得有什么,所以总是顺理成章得接受顾弄潮在这些小事上对自己“让步”。 这次,言霁道了声:“谢谢。” 顾弄潮还没收回去的箸子在半空顿了下。 言霁沉默地继续喂阳阳,直到将阳阳的小肚皮喂得鼓了起来,言霁才搁了筷子。他那一碗面已经坨了,在看顾弄潮面前,竟然反常得吃完了。 阳阳折腾了一天,此时吃饱喝足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言霁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些:“此时宫门已经落钥,我安排人给你备间房。” “不用,臣不能在外过夜。”被顾弄潮提及,言霁才想起来,他时而清醒时而失智,若在外面失智,很难能瞒过周围的人。 而且还是皇宫这等地方,到处都是其他人的耳目,摄政王府的人赶不及到宫里来接顾弄潮。 言霁垂目看着阳阳恬静的睡颜,一边在心里想顾弄潮将阳阳照顾得很好,之前太医还说阳阳生下后体质比不上寻常小孩,如今看着却也是健将康康的,一边又想,如果他谋划的这件事失败,未来大崇又该是何走向。 给猴子做手术的一幕幕闪过言霁眼前,他忍不住问顾弄潮:“你清醒后,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吗?” 记得答应他的承诺吗? 顾弄潮清冷无波的眼眸静静回视言霁,许久后,妥协般笑了声,回道:“记得,永不敢忘。” 他终究做不到,大义凛然地于他撇开关系,就算是死,也想他一手带出来的陛下,能永远记得他,记得他这份至死不渝的真心。 第104章 当边塞再度传来邬冬将军大获全胜又将柔然逼退十里的捷报, 因从薛迟桉口中得知的信息,言霁不复之前轻松。 从始至终,柔然好像都没胜利过几次, 它虽为小国, 但也不该如此瘠牛羸豚,若真弱到这个地步, 为何又能与大崇周旋这般久,让邬冬久攻不下? 这种种迹象,倒是做实了薛迟桉的猜测。 这几日以来, 言霁有思索过其中原因,结合时空交迭的期限, 倒是隐有猜测,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而只是天命书所创造出的衍生时空, 如果柔然国君同样知道这件事,那么他确实又可能放弃这个衍生时空里柔然的国土,以此保证现实世界里, 柔然能因顾弄潮失败死在衍生世界, 一举攻克大崇成为世界新的领袖者。 而顾弄潮在已经决定不再取走言霁心脏的同时, 为了未来考虑,必然会对柔然这个潜在威胁下手,以保证在自己死后, 言霁就算没有他扶持, 也能稳坐江山直至百年。 所以,柔然便因此拖着顾弄潮, 好拖过顾弄潮彻底错过时空交迭的期限, 就算献出整个国家, 他们也在所不惜。 他们要让顾弄潮知道他们的诚意,看到大崇能在他死前就战胜柔然的曙光。 最近边塞传来的捷报确实越来越频繁。 不过,这些谋算的前提,是言霁不会主动求死。他思及此笑了声,难怪云湑一直在误解他,让他之前先入为主地以为,他跟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是两个人,引导他对顾弄潮产生恨意,保证他不会打破现在的局面。 甚至暗示他,只有他死了顾弄潮的白华咒还有可能被解开。 上一次着了云湑的道,这一次言霁必不会再重蹈覆辙,不止这个衍生时空里柔然的国土他要侵占,换心真能成功的话,真正的现实世界,他也不会让柔然安生。 朝堂上,各位大臣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底下的风波,对大崇一再获胜之事信心大增,觉得今年就定能彻底攻下柔然。 唯独只有薛迟桉如言霁一样,眉宇紧锁,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时空交迭一事,猜不到言霁那般深。 下了朝,薛迟桉跟在言霁后面,无意般问道:“今日摄政王为何又没来上朝,听说他身体近些时日貌似并不好?” 言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薛迟桉:“不知,不过每次休假的原因都是这个借口,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薛迟桉便没在说这个话题,转口说起木槿跟陈轩婚宴一事,这后面的事言霁就没再插手了,如今身处皇位,他若操办起木槿的婚事,才是于理不合,这些安排都是陈母在弄。 “这月二十三,他们定在。”言霁随口邀请,“你跟木槿也有些情分,总要到场吧?” 薛迟桉笑起来:“自然。” 将言霁送到承明宫,薛迟桉拒绝了进去坐坐的邀请,转身出了宣武门,往城南老街的方向。 往这边走,是陈副尉家的方向。 跟在薛迟桉身后的扈从不明所以:“大人往这边走是要作何吗?” “去看看热闹。”薛迟桉回答向来简约,扈从跟在他身边久了,渐渐也能品出这位大人不爱与人交心的性格。 到了陈轩家的巷子内,果然能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不需人指路,就能一眼找见那座房子是陈轩家,青瓦红墙,二楼高加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整理得明净亮堂,是这条巷内少数几个还算不错的。 此时院子里正站着不少人,纷纷在向一名保养不错的妇人道喜,其间或响起打听的话:“听说你们陈家将要过门的儿媳,是在宫里当差,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街坊邻里撩起那些天高皇帝远的事,除了敬畏外,还有点不属于同一个时间的虚渺感,所以比起中层人,更敢开口谈论这些。 倒是陈母脸色变了变:“可别乱说话,要是被那位官老爷听见,定要罚你板子。” 此前说话那人瘪了瘪嘴:“我就说说而已。” 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他们都听闻了这话,但其实大多都是不信的,这会儿当着陈母的面,自然要问个明白。 陈母被缠得没法,顾着面子又不好说她也不太清楚,当日宫里确实传了皇帝的圣旨,木槿那丫头是不是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陈轩也没跟他们说过,这些不清不楚的话,自不敢乱说。 陈母只说确实有陛下亲笔写的御书送来。 于是众人又纷纷热情地要看一看那封御书,若能给摸一摸就更感恩戴德,沾了龙气,说不定往后自家也飞黄腾达了呢。 陈母快要招架不过来时,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贵公子,轻裘缓带,里面露出的隐约是朝廷京官才能穿的官服。 陈母大骇,以为宫里又来了旨意,连忙推开众人就往外走,口中喊着:“民妇怠慢,请先等等我家丈夫,马上就来。” 说罢就要跪下去磕头。 薛迟桉示意扈从去拦,出声说道:“本官此番前来,只是收到陈副尉的邀请,来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陈母忙道:“哪敢劳烦大人。” “没什么劳烦。”薛迟桉笑得温文尔雅,“只是思及夫人对宫中与陈副尉交好的各位官员不了解,近些日陈副尉也忙,便想着或许能帮夫人列个名单,你也好邀请与陈副尉交好的各位同僚。” 陈母近日确实苦恼这事,不知如何解决,闻言心动,却又纠结:“怎敢劳烦大人你,等小轩忙完,我叫他列个就是。” 薛迟桉依然很是亲和的模样:“如此喜事,本官也想帮帮忙,好沾沾福气。” 如此说,陈母稍放下心,连连道谢后,将人邀请到屋内,院子里其他人晓得薛迟桉是朝上的大臣后,全都避开两侧,好奇又畏惧地打量。 薛迟桉视各种目光为无物,接过陈母递来的笔,改了字迹,在第一行邀请人上,就留下了顾弄潮的名字,以及府邸的位置。 陈母只知摄政王之名,摄政王叫什么却不知道,且就算送请柬也定是让城里的跑腿帮忙,薛迟桉早已料想到陈母定不会多问。 果然,等列完一整页后,陈母都没提过一句话。 薛迟桉将那封纸抖了抖,体贴得等墨迹干后才交到陈母手上,陈母双手去接。 “这些都是曾帮助过陈副尉的各位大人名册,虽届时不会到,邀请了也算尽了礼节,至于禁卫军里陈副尉的同僚,他自己邀请比你们送去请柬要好。” 陈母连连应是,谨小慎微的模样让薛迟桉眼中生出了些不耐。 他姨母也是这般。 薛迟桉也没多大信心摄政王会应邀,抱着一丝赌的想法,陛下定会隐了身份来参加木槿的婚事,如此的话,摄政王会不会来就不能肯定了- 承明宫内,言霁正在给木槿试婚服。 木槿穿着一身织金满绣的艳红婚裙,展开手在言霁面前转了一圈,裙摆旋转飞扬,眼角眉梢都染着璀璨的笑意。 “陛下,怎么样?” 木槿没敢问言霁好看吗,她依旧谨记着自己作为奴婢的身份。 言霁却回答了她想问的话:“好看,也挺合身的。” 腰封束着木槿本就纤细的腰肢,大红宽袍穿在她身上,富贵得堪比京中小姐。 木槿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这件婚服:“奴婢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言霁喝了口茶,方道:“别自称奴婢了,你已经不是宫里的人。” 想到言霁给她改户籍的事,木槿撩起衣摆跪在地上,重重给言霁嗑了个头,双眼噙泪,哽咽道:“陛下对我的恩情,我终生不敢忘却,这辈子伺候不了陛下,下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还要继续侍奉陛下,偿还此恩。” 言霁桃花眼中带着一点微末的笑,瞥了她一眼道:“你穿着婚服,是要跪天地,跪父母,跪夫君的,跪朕算个什么?” “陛下与我来说,便是天地。”木槿抬起头,以诚挚明亮的目光灼灼看着言霁。 言霁想了想,他是皇帝,把他当天地没什么不对。 让木槿起来后,言霁对司衣房的女官提了几个修改的地方,木槿本以为这样已经够好了,没想到陛下要求这么高,诚惶诚恐的同时,也是满心欢喜,每个女子都希望以最完美的姿态出嫁。 试过婚服,木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不过因为已不再是宫婢,她换的是寻常衣着,不过照旧习惯地给言霁倒茶捏肩,在言霁闭目假寐时,鼓起勇气问道:“陛下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看情况吧。”言霁缓缓睁开眼,“可能不会来。” 木槿失望地“哦”了一声,但也没多大意外,陛下就连很多一品大臣的邀约都不会去,更何况自己的婚礼。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说是太后宫里的人来,叫他去一趟永寿宫。 言霁脸上露出不耐烦,不过出了承明宫见到太后宫里的人时,所有情绪都隐了下去,脸上只剩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到了永寿宫,太后依然在佛堂抄写佛经,满殿挂满抄好的大页宣纸,她听到动静却并没回头,晾着言霁在殿内站了两炷香的功夫,才慢悠悠搁了笔,将抄好的佛经放在窗台上晾着,状似才看到言霁般,恰到好处地惊讶:“陛下何时来的?” “刚来。”言霁弯着眼,“见母后抄经专注,儿臣不忍打扰,便站了一会儿。” 太后招手让他过去,姿势像唤小猫小狗一般:“听说你给宫里的奴婢赐了婚?” 看来顾涟漪虽被禁足在永寿宫,宫里的消息倒知道得不少。 言霁垂下羽睫,眼底滑过一抹厌恶,嘴角微微勾起:“是,儿臣挺喜欢那丫头的,便做主为她赐了婚事。” “既是喜欢,何不收入后宫,倒成全了其他人。”顾涟漪涂着蔻丹的指甲拂过言霁耳鬓旁的碎发,轻言细语的,像是寻常任何以为关心儿子的母亲。 言霁抬起眼帘,这次毫不掩饰里面的嘲讽:“母后到这时,都还操心儿臣的婚事么,怎么不多操心操心自己?” 顾涟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并不被言霁的话激怒:“陛下身处这个位置,就算再不想,也得为大崇延续考虑,你已经及冠,不是小孩了。” 她收回手,去端旁边温的茶水,鲜红的指甲搭配一身淡绿的裙裾,手腕却又挂着菩提珠,再加发髻上簪的淡黄头花,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协调。 而不协调已经成了如今顾涟漪穿着的特色。 “你是知道了朕跟顾弄潮之间的事了吧?”言霁带着笑,不放过顾涟漪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话音落地的同时,顾涟漪伪装的和善如同干裂的地表寸寸龟裂,手里端的茶壶更是直接摔在了地上。 她写了一上午的佛经,全被茶水浸湿,上面的字迹模糊扭曲成一团,毫无回天之力地报废了,而她却连看都看没一眼那些素来珍视无比的佛经,或者说,就连往日所谓的“珍视”都是假的。 如今脸染怒火的,才是真实的她。 “你这简直,不知廉耻,跟你母妃那个贱人一样!”顾涟漪嘶吼,但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吼出来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当听到顾涟漪提起母妃,言霁眸子里似有风暴聚拢:“你根本不配提她,若非顾弄潮,你认为朕会放任你继续享受这份本该属于她的荣华与尊崇。” “她不过是柔然来的贱婢,怎么,做不上皇后的位置,还想做太后之位不成,就算没有我顾涟漪,她也休想越过祖宗定的规矩!” 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崇玄宗没有在言霁出声后强逼她灌下那晚堕子汤! 抄佛经千万遍,依然无法平息她心中对大崇的怨怼。 她要让这一切不公都毁掉! 凭什么为大崇鞠躬尽瘁,全家近乎都战死战场的他们,会被污蔑上通敌之名,连调查都没有,直接就定罪将父亲母亲逼至绝路! 凭什么她已全家的荣耀才换来的后位,却会受到敌国贱婢的威胁! 凭什么她怀上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要为他人的将来铺路,就只因为她是顾家的女儿! 挂晾在佛堂中的千页抄慢佛经的宣纸,被穿堂吹过的冷风卷得狂舞乱飞,顾涟漪看着地上那一张张被茶水熏染模糊的纸张,恨到深处竟大笑出声:“就连沛之他也不听话,哀家是他仅剩的亲人,血浓于水,而他竟然忘却家恨,为你、为大崇甚至连命都不要!” 言霁漠然看着顾涟漪这番模样:“你有理由恨,但你的恨不能涉及那些无辜之人,你暗中协助康乐,给柔然传递消息,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将大崇的子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柔然真的破大崇,死的人不止千万,你可承担得起这样的罪孽。” 若顾涟漪只是插手朝事,顾弄潮还不至于将她囚禁于永寿宫这般久,这不过是个以小盖大的借口,实则是她在言霁失踪那段时间,插手朝事将大崇内部的消息递给柔然! 但顾涟漪或许都没想到,她不过是柔然设下的一枚废子,为的就是用来挟制顾弄潮。 “就算死上千万人,就算死后哀家入十八层地狱万鬼缠身,哀家也定不会有半分悔意!”她眼中倒映着满殿飞舞的佛经,这上面每一页每个字都是她亲手抄下的。 恨意依然难以消弭。 顾涟漪再次开怀痛快地大笑了起来:“不过崇玄宗若是知道,我顾家的人上了他最宠溺的儿子,估计也会死不瞑目吧!” 言霁身侧的手指握紧,此时顾涟漪再没身居太后之位的端庄优雅,面容扭曲如同生了失心疯。 “母后便好好呆在永寿宫净心思过吧。”言霁转身就走,迈过门坎时听见顾涟漪在他身后嘶吼道:“避免哀家身单力薄,便是死后,没亲眼见到这腐败王朝崩塌,亦是化为厉鬼,终日徘徊金殿,直至亲眼见到才甘心!” 言霁脚下未停,出了永寿宫,吩咐外面的禁卫军:“以后太后宫里的人,也不许再进出。” 领头的侍卫应了声:“是!” 德喜此时正在外面候着,闻言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永寿宫内,被言霁扫见,扬起笑问他:“德喜总管忠心耿耿,可要与你的前主子患难同当?” 见陛下脸色十分不好,德喜忙低下头回:“不敢。” 言霁没再理他,无论德喜对他真心假意,他已懒得理会,这人能将宫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就行。 待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道转交后,躲在永寿宫门后的小太监这才鬼鬼祟祟地跑向佛堂,在门口小心翼翼敲了两声门,听见里面年轻女子喊“进”,才缩着手脚进去。 顾涟漪没有叫旁边的宫女,自己蹲坐在地上耐心拾捡粘成一团难分难舍的宣纸,丝毫不复刚刚癫狂的模样,笑盈盈地问宫女:“你说晾干了,还能恢复吗?” 宫女看着已经被渲染的字迹,睁眼说瞎话:“应该可以。” “那便好。”顾涟漪轻声细语,耐心将纸一张张分开,睹见小太监跪在旁边,很是和气地问:“怎么了?” “陛下走了。” “嗯。”顾涟漪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像说家常般,“孩子长大了,免不了叛逆。” 小太监捧和了一句:“待陛下懂事了,自会明白太后苦心。” “但愿吧。”顾涟漪会这话时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本就润湿的宣纸直接被扯坏了,引得宫女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帮忙。 当宫女的手碰到宣纸时,顾涟漪突又变得十分冷漠:“下去。” 宫女吓了一跳,躬身后退着离开了佛堂。 殿中只剩那名小太监和顾涟漪,小太监左右检查了番,关上门,小跑过去低声对顾涟漪道:“暗道已经挖通,太后可动身了。” “比哀家想得慢了。”顾涟漪瞟了眼小太监,小太监兢兢战战跪在地上告饶,说了不少原因:“外面的人盯得紧,奴婢们不敢有太大动作。” “罢了。”顾涟漪抬起手,小太监连忙拍着衣袍站起身,上前扶着太后,笑容谄媚:“太后可要今日动身?” 顾涟漪没回他,施施然站起身,习惯性地盘起菩提子,然而刚走两步,手指间骤然一痛,菩提手串的引绳崩裂,珠子迸跳得落在地上,发出纷杂紊乱的清脆声响。 小太监腿一软,再度跪在了地上。 将视线从满地滚落的菩提珠上收回,顾涟漪面不改色地走到摆在佛堂正中的那尊两人高的金塑佛像前,取出三支香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将冒起袅袅香烟的香火插进炉台内,双手合十闭目低喃道:“请祝信女此行顺利,了解愿想。” 她一脸虔诚道:“否则,信女便融了你这身金像。” 小太监身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垂着眼皮子,连出气大些不不敢。 “走吧。”顾涟漪披上挂在门边架子上的披风,小太监推开门,看着泄落一地的灿烂阳光,顾涟漪脸上露出同样灿烂的笑容,“离开这座牢笼。” 第105章 木槿大婚的前一日, 言霁依然在处理递上来的奏折。 大约是他之前发了一通脾气的缘故,三省再不敢糊弄他,递来的折子都是确确实实需要他亲自处理的那些, 这般一来, 每日需要言霁处理的政务大大减少,他有了很多空暇时间可以用来做别的事。 言霁出了御书房伸了个懒腰, 条件反射喊了声:“木槿,朕饿了,上些茶点过来。” 过来的宫女却是个脸生的, 挂着适宜的笑容提醒:“陛下忘了,木槿姑姑已经离了宫。” 言霁恍惚了瞬, 想起来了。 木槿已经在外面置办了一处院子, 明日陈轩迎亲,就会直接去那里。 他什么也没说, 宫女见状,贴体地转移了话题,介绍了下自己:“奴婢名唤西湘, 是新调来的伺候陛下的。” “刚刚朕说的话没听见吗?”言霁扫了她一眼。 西湘脸上的笑容一僵, 但她能空降到这个位置, 自然是有些本事的,立刻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准备差点。” 离开皇帝身边后,西湘绷直的背脊松懈下来, 心底嘀咕, 木槿交接时跟他说陛下很好伺候,这一接触, 算是“好接触”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木槿留给她的纸条, 上面罗列一长项伺候陛下要注意的地方。西湘不小心没收住手, 纸卷散了好多圈,长得掉在地上,也还有一大截没展开。 她找到陛下对食物要求的那一段内容,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终于找到了陛下对糕点与茶水要求的内容。 她昨晚已经背了好几遍,依然没能记住这么繁琐的事项,这才随身带着这卷纸。 记下后,西湘往小厨房去,在心里叹了声,往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之前试想般舒坦。 言霁照常处理完奏折后就坐在屋廊下的软椅里躺着,围栏外长着一颗杏花树,如今已经开了十几个花苞,估计再过一个多月,便能见到满树的白花。 想到金佛寺遍山的杏花,言霁想约顾弄潮一起去看。 他也是在杏花树下,明白自己对顾弄潮的心意,对他来说,杏花寓意着爱慕之情与幸运的降临。 希望此番谋划,能得幸运。 木槿走后,言霁感觉整个承明宫都清廖了不少,闭目假寐了没一会儿,西湘就端着茶点过来了,他睁开眼看了眼,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 短暂接触这两次,言霁看出西湘比起木槿要更沉稳些,谨守规矩连视线都不敢跟他有片刻交接,始终垂着眉眼,做足了恭敬之态。 影一跟他提过,接替木槿来的宫女并不是任何人手底下的,几乎用了自己全身家当,加上父母支持,才获得这个机会。 家境也跟木槿不一样,她是官家女出身,父亲是个七品小官,在工部当差,父母对她都格外疼爱,虽进了宫,但从来都吃穿不愁,受到庇护没干过重活,花费心力想到他身边伺候,只是因为有课斗志昂扬想爬上去当女官的心。 言霁慢腾腾吃着茶点,旁边只有个沉闷警惕的小丫头,没了往日调笑着与他说些闲杂琐事的声音,耳根子骤然清静,人便坐不住了。 言霁之所以爱坐在屋廊下吃茶点,就是因为喜欢听木槿用起伏跌宕的声音,将所见所闻的事情形容得精彩绝伦,讲给他听。 想去看看木槿置办下的那处院子是个什么样的。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言霁更坐不住,为了分散注意力,他让西湘将阳阳抱了过来。 哪料看到阳阳时,阳阳满脸的泪水,言霁脸色冷了下来,接过阳阳护在怀里,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西湘第一次直面天子发怒,吓得脸色一白,忙双膝跪地磕头。 言霁也是愣了下。 他有这么可怕吗? 西湘迟疑地回道:“阳阳不吃不喝也不尿,似乎也不是做了噩梦,奴婢们哄了许久也没见好,看起来好像是想摄政王了。” 话音刚落,一双小手便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襟,阳阳刚停歇没多久的眼眶再度冒出泪水,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磕磕绊绊说出的每个子都含糊不清:“要肥嘎。” 言霁凑近去听,不知缘何,一下就听清楚,阳阳说的是——要回家。 言霁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软乎乎的脸,放轻声音问:“在这里不好玩吗?” 每天都有那么多宫人陪着,入嘴的食物也没有一样重复,阳阳还是在哭,闹着要回家。 “想叔叔。”大约是在言霁怀里,这次阳阳说得要清楚了很多,他眨着汪汪的泪眼,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哥哥,肥家看叔叔。” 西湘很是贴心询问:“要准备御驾吗?” 言霁抿着嘴,很久后才见他摇头:“得习惯看不到想见的人。” 似乎知道回不去,阳阳眼泪掉得更凶了,言霁抱着他轻言细语诱哄:“哥哥之前也特别想回家见他,也曾有过思恋、忐忑,但是总得有习惯的一天,哥哥现在已经习惯了,阳阳也能习惯的对吗?” 这句话里很多词阳阳目前都还听不懂,眼神懵懂又迷茫,但他大约懂是什么意思——哥哥不愿带他回去。 之后任是阳阳怎么哭,言霁也没松口,他抱着阳阳去了御花园,走在莲花湖便散散步。 直到阳阳哭累了平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打起瞌睡。 春光绚烂,言霁抬手替阳阳挡了挡日光,正好转身回承明宫时,听到巡逻经过的侍卫正在交谈:“如今承明宫被屠恭里接手,禁卫军调离了出去,听旁人说是因为陛下防着摄政王。” 他们的刻意压低,因为假石遮挡,坐在湖边亭子里的言霁并没被发现。 另一人说道:“摄政王今日正好来检查宫闱守卫,按理说他如今交了虎符,管不了十六卫,但陛下也没收他这项职权,我倒认为,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陛下跟咱王爷关系好着。” 声音一停,这行巡逻的禁卫军看到站在亭子下低眉垂目候着的内侍,顿时反应过来,不敢往亭子内看,俯身跪地请安。 心中冷汗连连,也不知道刚刚的话有没有被陛下听见。 等了会儿,头顶传来如水落山涧般悦耳动听的声音:“摄政王今日进宫了?” “是。”看来被听见了,为防陛下告罪,之前说话那人回,“如今应该还在,每次王爷都会呆上半日,直到下钥才回去。” “嗯,下去吧。” 如蒙大赦,巡逻侍卫赶紧起身走了。 言霁低头看了眼,这会儿阳阳又睁开了眼,抓着他的衣服,已经不哭不闹了。 本来并不打算去宣武门那边,但走着走着,脚下变了道,不知怎么就到了宣武门前面,西湘跟在后面,也没提醒他走错路了。 言霁叹了口气,调转方向打算绕路回去,没走两步,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王爷”,阳阳也听见了,从言霁怀里直起身,趴在言霁肩上去看,随后很用力地开始挣扎起来。 言霁将阳阳的小手抓紧,在听到身后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时,像被火燎般加快脚步离开宣武门。 阳阳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哭声像是能感染人,言霁的眼眶也开始酸涩。 隐约中有个声音追着在喊陛下,越来越近时终于被言霁听见,随后一个人气喘吁吁拦住言霁前面的路,喘着气道:“陛下走得这么快作甚。” 陈轩手里提着用礼盒包起的喜糖,还有两壶酒,挠着头笑道:“小槿说陛下可能来不成,就让我包了喜糖和喜酒送给陛下尝尝,都不是什么贵玩意儿,只是一点心意” 他说着窘迫起来,不知有没有别人给陛下送过这些,会不会不合规矩。 言霁看了眼身后,除了好不容易跟上来的西湘,以及另外几个内侍,并不见顾弄潮身影。 “陛下?”陈轩也看了看他后面,不明所以地唤了声。 “西湘,接着。”言霁假装自己是看西湘有没有跟上。 “诶!”西湘气还没喘匀,便忙上前从陈轩手中接过东西,规规矩矩福了个身,才退回言霁身后。 陈轩带着期颐的目光,看言霁:“陛下明日真不来吗?属下刚撞见了王爷,稍提了一嘴,没想到王爷竟应下了。” 虽觉得奇怪,他跟摄政王云泥之别,完全没有交集,为何王爷轻易答应,但陈轩向来是个不爱多想的人,此时说完,希望言霁能因摄政王也会去,改变下主意。 言霁果然愣了下:“他答应了?” “是啊。”陈轩想着,“大约是看在陛下对木槿这般好,才答应来捧捧场吧。” 言霁想得更多,从他对顾弄潮的认知,除非有人很正式地以请柬相邀,顾弄潮才会考虑,口头上一提,他不可能答应。 害怕明日木槿的婚事上会出变故,言霁颔首:“朕会考虑。” 陈轩笑了起来,明朗得如同骄阳般耀目:“小槿知道陛下会来的话,定会十分欣喜。” 停了会儿,见没别的事,陈轩正要告退,突听言霁问道:“明日就是你人生大事,怎么现在还在当值,禁卫军都不肯给你批个假?” 得皇帝多问这一句,陈轩诚惶诚恐:“属下今日来是给同僚们送送喜糖,一同喝个酒,稍后就回去了。” “嗯。”言霁点头,带着人从他身边离开。 陈轩跪在地上恭送。 回到承明宫后,言霁将喜糖的事忘到了脑后,还是西湘提醒了句,说里面的糖糕得今日吃了,不然会放坏。 言霁这才让她拿上来。 很大一盒,里面整齐摆着用油纸包好的各种口味糖糕,看数量,应该还有承明宫各宫人的份。 言霁便让西湘给大家分了,西湘留了两块给言霁,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她忘记了木槿给她留的字条上,有一项是言霁几乎不吃宫外的东西。 言霁没有吃糖糕,阳阳伸手去够,言霁才弄成一小块喂他,不过吃着吃着阳阳睡着了,让人将阳阳抱回屋,言霁便又窝在软椅里开始放空。 他几乎没有任何爱好,这会儿看着外面的杏花树,只希望杏花能早点开。 “陛下,江太医来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听到西湘的声音,言霁慢悠悠醒转,让她将人叫进来。 没一会儿,江逢舟进来给言霁请了个安,外面已夜色朦胧,庭院中点着灯,将殿宇照得金碧辉煌,徐徐晚风吹过,看见言霁衣着单薄,江逢舟起身后没忍住道:“宫人们没提醒陛下夜里加衣么?” “西湘是新来的,还没习惯。”往常言霁醒来,身上会打着一层毯子,今日什么也没搭,这会儿鼻子已经被堵住了,说话声也有些哑。 江逢舟先过去给言霁把了个脉,只是略受风寒,喝一副药就好,如此江逢舟才放下心,说起关于换心的进度。 他眼中难掩欣喜:“有一例貌似成功了,那只被换心的猴子活了三天,如今除了还不能下地,已经能稍微活动些,接口处也没见其他情况,伤口愈合得也很好。” 这次换心实验瞒过了所有人,所有需要的药材以及器械打造,用的都是言霁私底下从康乐那搜刮来的财产,耗费尽五百两黄金,无影卫天南地北收集药物等,才有了如今这一小步成功。 言霁心底松快了些,眼底显出了些笑意,又问了些详细的,再细言霁的专业术语就听不懂,不过江逢舟倒似依然有些犹疑:“毕竟不是在人体上做实验,猴子的心窍要不人体简单一些,若是从活人下手,臣依然不知有多少把握。” 只要一想起,之后躺在案台上的会变成活生生的人,他要拨开对方的胸口,剥出鲜红跳动的心脏,江逢舟就忍不住颤栗,他害怕,害怕自己或许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害死一条命。 而且对方还是被陛下如此重视之人。 “喝酒吗?”言霁并没宽慰江逢舟,因为他连自己都宽慰不了。 江逢舟听到言霁的话,将视线移向桌上的两壶酒,言霁提在手里扯开酒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若遇难择之事,便把自己放醉了,醒来后或许就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 “喝!”江逢舟得到同意,坐在言霁旁边,结果递来的一大杯酒。 一闻酒味,就清楚这酒并不是宫中不甚醉人的玉浆,而是宫外烧喉的高粱白。 江逢舟转眸问道:“可是木槿姑姑的喜酒?” “嗯。”言霁仰头喝了一大口,他并不擅酒,如此喝,呛得脸如火烧云般,一直红到耳根。 江逢舟伸手想拍言霁的后背顺一顺,很快又想起对方的身份,将手收了回来,给他倒了杯茶水润喉。 “慢点喝,就算买醉,也不待这样的,一口滚下肚子,恐怕连酒味都没尝到。”江逢舟回敬一杯,一口只喝了五分之一的度量。 言霁觉得他太斯文了,这样喝天明估计都喝不完。 他明早还得上朝,还想赶紧喝完痛痛快快睡一觉。 两人推杯换盏,月上中空时,一壶酒已经见底,言霁看面前的江逢舟已经成了三个,不断在他眼前晃,他知道自己约莫是醉了。 从前顾弄潮从不让他沾酒,一开始言霁好奇偷喝了口,觉得酒水太辣喉,并不好喝,后面也不愿再碰。 可是当了皇帝后,许多宴会都必须参见,少不得接大臣们敬的酒,渐渐的,言霁不至于之前容易醉倒,只是酒量依然好不到哪去,毕竟有木槿在旁机灵得将他被子里的酒兑水,混着喝既有酒味,也不亦被人发生。 旁人还吹捧过言霁海量。 江逢舟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陛下千杯不醉的谣言,一壶喝完见言霁除了皮肤很红,眸子依旧看着十分清明,便又拆了第二壶继续喝。 连日为换心压在心里的压力这一刻由灌进喉咙的酒水得到释放,借着半分醉意发泄出来:“陛下这单若真做成功了,臣就算离了太医署,在外也能被称一声神医。” 言霁听见了,醉醺醺地笑:“不止,将来载入史册,江太医便是历史间第一人。” 两人一言一语,说到兴头江逢舟摇摇晃晃站起来,举杯对月:“往恩师保佑,此行定要成功,莫让无辜之人白白丧命我手中。” 言霁已经喝不下了,罢了杯躺进软椅内:“放心吧江太医,就算你不慎失手,白白丧命之人定不会怪你的。” 江逢舟摇了摇头:“陛下又如何知晓。” 言霁撩起迷蒙的视线:“他既然同意换心,自然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喝迷糊后的江逢舟异常固执:“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愿意承担风险,而不是想要赌万分之一的成功?” “朕不是他?”言霁被问得一愣,蜷着手指支着胀痛的额角,喃喃反复,“朕不是他么?” “是,陛下又不是他。”江逢舟点了点头,将杯中酒再度饮尽。 果然,喝醉后压抑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些,江逢舟此时如有万千豪云壮志,只想大展身手一番,刚见言霁那一点失忆彻底没了,同样没的是君臣之仪,走过去拉起言霁,要让他随自己一同到外面吹吹夜风。 “听闻宫内的夜景也是一绝。”江逢舟向往依旧,但因为外男之身,夜里不可随意走动,所以江逢舟只是听那些太监宫女们提及过一嘴,并没亲自看过一眼。 “可是朕想睡了。”言霁将自己的手扯了回来,他向来作息准时,很少特别晚睡,这会儿有醉又困,根本不想走路。 江逢舟尚存的一点理智知道自己一个人不能宫内随意走动的规矩,只有陪同皇帝才行,这会儿他想看晚景想看得紧,消失的那大部分理智中包括忘记了君臣距离的规矩。 他在言霁跟前蹲了下来:“陛下不想走,臣背陛下去。” 言霁睁开快要阖上的双眼,看着跟前宽敞坚实的后背,恍惚中与一个画面重迭,面前背对着他蹲下的人换成了某王爷。 他努力支起软成一滩烂泥的身体,就要如过去一样攀上去,甚至已经感觉到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的体温。 后颈子突然挂住,言霁茫然回头去看,看到本该蹲在他面前的某王爷,正面沉似水地坐在他后面。 怎么有两个顾弄潮? 江逢舟蹲得久了,蹲着蹲着忘记了醉后的执念,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睡着了。 “将江太医送回屋内。”顾弄潮侧目看向梅无香,冷声吩咐。 梅无香同情地瞅了眼还一脸不在状态的皇帝陛下,动作快速麻利,扛起江逢舟施展轻功眨眼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言霁慢腾腾回头去看原本蹲在他面前等着背自己的人,噫,怎么凭空不见了。 正要抬头四下寻找,下颌就被一只很凉的手抓住,将他的脸掰了回去。 那只手用了点力气,将言霁两侧脸颊的软肉捏得凹陷了进去,嫣红的嘴唇也被迫嘟起,言霁察觉此下状态,皱起眉就要发火:“大胆!” “臣看大胆的是陛下。”顾弄潮的声音冷飕飕的。 言霁本就没添衣服,这会儿觉得更冷,身体小弧度地抖了下。顾弄潮察觉到这点微乎其微的小动作,收回了手,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到言霁身上。 被带着残余体温的披风包裹,言霁舒服地眯了眯眼,已经忘记凭空消失的另一个某王爷了。 桌上剩的那壶酒只剩小半,由此也能看出言霁今晚喝了多少,顾弄潮想要将言霁抱回屋内,倾身是倏忽想起自己动不了的下半身。 伸出去的手握紧,顾弄潮咬着牙龈,屈辱下眼睛蔓延起血红的血丝。 若是步太医在这里,就能发现,这是即将失智的征兆。 “顾弄潮,你干嘛呢。”言霁忽然半睁开眼,嘟囔地抱怨,“怎么还不亲我。” 顾弄潮怔了下,眼中的血丝淡了些。 哑声道:“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岔了。 “我问,你怎么还不亲我。”言霁撑起身体逼近顾弄潮,嘴里啧了声,桃花眼醉眼迷离,盈着调笑,“你该不会不行吧?” 顾弄潮再次握紧了拳,眼神晦暗。 “我见过了,清风生气时,王粲就是这样哄他的,每次我生气,你不跟我道歉就罢了,连哄人都不会。”言霁觉得自己跟顾弄潮处,简直太委屈了,还要被顾涟漪讽刺。 “算了。”言霁重新躺了回去,还不忘扯着披风将自己盖严实。 言霁闭上眼打算接着睡,等承明宫哪位好心人发现,将他搬回床上,他连喊人都已经懒得喊,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反正已经染了风寒,左右都是要喝药的。 风寒应该也影响不到他的心脏。 正在迷迷糊糊时,脸颊凉了下,刚开始他以为是屋廊外面飘进来的雨丝,可紧接着,嘴唇也凉了下,还有点湿湿的气息跟他鼻息交缠了瞬。 喝醉后的大脑过于迟钝,言霁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被人亲了! 骤然睁开眼,桃花眼中盛满了怒意:“大胆逆臣,竟敢轻薄朕!” 顾弄潮:“” “不是你叫我亲的吗?” 言霁明显已经忘记刚刚说过的话,听到这番辩解,更是气得胸口起伏,颤抖的手指掉转指向自己,语气不可置信:“朕会让别人轻薄朕,朕是脑子秀逗了?” 顾弄潮眼中流露出不耐,直接锢住言霁后脑上,下一刻身体覆了上去,以唇抵唇,堵住言霁的胡言胡语。 醉意在唇齿间弥漫,顾弄潮品尝到酒味,竟也因这点残余的酒气而感到有些醉了,被亲的人从刚开始挣扎着推他的肩抵挡,到软了身体落入对方怀里,也不过一晃神的功夫。 吻罢,顾弄潮神色更暗,指腹拂过言霁红肿的下唇,低声道:“现在想起来了没?” 言霁想起来了,却顾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面子,嘴硬到:“没有,没这回事。” 顾弄潮便又亲他,亲得言霁生起窒息感,从头红到脚,顾弄潮才终于再次放开他,又问:“这次想起来了吗?” 言霁不敢回答了,忙于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顾弄潮捏了捏他的脸。 这次捏,脸上终于又有了点肉,比之前的手感好很多。 顾弄潮问言霁:“哄好了吗?” 言霁觉得他在威胁自己,一副如果他敢摇头,就接着亲他,亲到他点头为之,虽然言霁很想在底在线反复蹦迪,但难得一丝清醒让他想起明天还要上朝,如果有空他还希望去一下木槿,便没再继续嘴硬。 言霁点头,乖乖道:“哄好了。”他好困。 顾弄潮将言霁泄落在身侧的发丝拢在他身后,声音比春风还温柔:“睡吧。” “你吹笛子。”言霁抓住他即将收回去的袖袍,“想听。” “可是这里没有笛子,要我去取来吗?” 言霁没回答,抓着顾弄潮袖袍的手指丝毫没松,顾弄潮便让他抓着。晚风从屋廊前垂落的竹帘下灌入,将案几上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缕香烟吹得溃散,遮挡月亮的云朵移开,月色洒落大地,将顾弄潮眼底的爱意照得分明。 刻骨般不渝。 第106章 宿醉醒来, 言霁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人掰开修整了一番,又胀痛又沉重,一度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力气, 根本抬不起这样重的脑袋。 西湘听到陛下醒来的动静, 唤了宫人陆续涌入寝殿,撩起层层帘帐, 轻声唤道:“陛下,快要卯时末了。” 言霁缓慢得眨了眨眼,并没回应。 这还是西湘任职以来第一次遭遇陛下赖床,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 这时又想起了木槿姑姑留给她的锦册, 小步退了出去,躲在角落里面色焦急地翻看关于寝居那一列的事项。 昨日她又熬夜背了一宿, 但奈何实在太多 西湘留下两行无形眼泪,终于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找到关于陛下赖床的处理办法,但看完后她更绝望了。 不比之前查看陛下对食物要求的千字长篇, 关于这个问题, 木槿留下的两个字——由他。 这怎可行! 西湘卷起三米长的锦册重新塞回袖子里, 急得团团转。 恰逢德喜搭着拂尘从外面进来,瞧见西湘这模样,如同看到了过去刚调来承明宫的自己, 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些同情。 “陛下可是不想起?”德喜问她。 西湘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连连点头,想询问德喜公公该怎么解决, 却听德喜也道:“陛下昨日醉酒, 由陛下继续睡吧。” 西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那午门外等着的大臣们怎么办?” “他们会自己上朝下朝。”德喜显然已经习惯了, 朝上朝下有没有陛下,这不,陛下失踪两年,大臣们不也这样过来了。 不过休沐一日而已。 德喜笑容和煦:“去将她们都叫出来,记得喂陛下醒酒药,否则陛下午时也起不来。” 西湘只能硬着头皮照做了。 醒酒药一直有备着,她小心地端过去,还在思索怎么才能让陛下喝汤,言霁已经自觉撑起身坐了起来,结果醒酒汤慢慢灌了下去。 这会儿,言霁还有些没想起昨日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跟江逢舟喝酒,喝到后面好像产生了幻觉,看到了顾弄潮,醒来自己怎么到床上了,江逢舟抱他回来的? 他并不打算问西湘,喝完醒酒药后就让她们出去了,躺了回去打算继续睡一会儿,现在头实在疼得离谱。 睡得迷糊时,喝醉后忘记的那些事尽数争先恐后涌入他脑海,比如他要求顾弄潮亲自己,比如被亲得喘不过气 言霁臊红了脸,再睡不下去,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床帐顶上的龙纹。 他怎么能这般不知廉耻。 默默拉过被褥连头盖上,更不得就这样去了。 西湘坐立不安地守在前殿,时刻警惕着会不会有人来责问陛下为什么没上朝,是不是他们没尽到职守,没从门口路过一人,西湘就会草木皆兵地谨起神,手脚冒冷汗,如同待捕的贼子。 有名宫人跑过来叫她,脚步匆忙,西湘眼一闭,心想该来的果然来了。 宫人喊道:“陛下要起了,劳烦西湘姑姑赶紧过去。” 闭上的眼骤然睁开,西湘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不是说陛下可能要睡到午时吗?” “没那回事,咱陛下向来作息规律。”只是赖床这点小毛病而已。 西湘忙往陛下寝殿的方向去,到的时候言霁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坐在镜台精神恹恹地支着下颌,任由三名宫人一齐给他束发。 西湘放缓脚步,进去后才看清言霁身上穿的并不是上朝的衮龙服,而是一件寻常人家穿的白纻衫。 旁边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汁,正冒着热气,西湘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不清楚陛下什么时候生了病,交接的时候木槿没告诉她陛下生病这回事啊。 宫人在旁边用责备的语气小声提醒她:“昨日陛下在屋廊下睡着,你忘记给陛下盖毛毯了,害得陛下受了凉。” 西湘脸一白,她第一次当贴身宫女,没有经验。 陛下定是要怪罪她,不知道会不会革了她的职位。 “来了?”西湘正想着回去收拾东西好被赶走的时候不至于太匆忙,就听见言霁懒洋洋的语调说道:“今日随朕出宫一趟,去换一身不打眼的衣服。” 西湘听闻此言如闻天籁,感激得涕泪横流,赶紧去换衣服了。 言霁看着那道慌张忙乱的背影,满眼疑惑- 城南老街敲锣打鼓,迎亲的仪仗队前,穿着红色婚服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胸口挂着一朵红绸缠的红花,一路走过,鞭炮便放了一路,炮屑如同红毯铺满街面,两街旁人们纷纷捧拳道喜,便得随行的喜官送上的喜钱。 喜钱不多,用红纸包了两三枚铜板,但得的是个喜庆。 就算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了。 人群间有人问起,是哪位官家大少爷娶亲,有知情的人道:“是陛下嫁贴身宫女呢。” “难怪这派头。” 在老街时,言霁的车驾都停下来了,此时他正跟西湘混在人群中,望着从大街上经过的迎亲队,这个时间新娘已经接到了,当风吹动后面喜轿的帘子时,运气好能偶然睹见里面坐着以红扇覆面的新娘。 言霁看见了。 上次木槿穿喜袍,并没梳妆,如今方才是正是的妆面,让人丝毫看不出她曾是伺候别人的小丫头,而如富商小姐般娇美富丽。 陈轩坐在马身上,笑容灿烂得压不住,正对两街旁的百姓们朗声道:“我家摆了流水席,还请各位商脸,若有空的可到老街萍水巷来喝碗喜酒。” 听说有席吃,不少人提起兴趣,跟着仪仗队走,后面的队伍也越来越大,整个迎亲的气氛热闹喜庆至极。 沸反盈天,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吼才能让言霁听清:“公子,我们也要去吃酒吗?”说起来她还有点兴奋。 言霁突然愣了下,当喜轿移过时,他好似在对街的酒楼二楼看到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但下一个又响起了炮仗,升起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线,待烟雾散去后,对街二楼空无一人,刚刚所见好似他的错觉。 西湘见陛下没反应,吼了两遍,言霁终于听清了:“不去,看过拜堂礼后,就回宫。” 西湘失落地“哦”了一声。 萍水巷并不宽,仪仗队通行刚刚好,其他人就只能挤着巷子便的住户一起后,或者长长尾随在后面。 陈家几乎将后半边的整条巷子都用来摆席,一眼望不到席面尽头,由此也可见陈家人对皇帝赐婚这般尊荣的重视,也是对木槿的重视。 以前木槿总跟言霁说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陈轩,言霁还担心过她以后嫁到陈家会不会被欺负,现在宽心多了。 牵红花,跨火盆,三步一停,终于进到正堂。正堂放着案桌,墙面贴了一个喜字,座上放着瓜果红烛,两侧坐着陈家二老,正堂两边坐着陈家内辈分大的各位长者,见证族内添亲人。 锣鼓敲响,傧相扯着嗓子大喊:“吉时已到,请新人进正堂叩拜。” 门外围着的人不少,言霁站在最外面人少的角落里,靠着墙听见傧相喊“一拜天地”,西湘踮起脚拼命想看到里面的景象,似乎对婚礼拥有极大的憧憬。 “陛下陛下,木槿姑姑进去前好像在找你呢。” 言霁勾起嘴角笑了下,不枉疼她。 西湘持续报道里面的进度:“夫妻对拜了!哈哈哈,他们磕到头了!” 言霁想着木槿窘红脸的模样,有了强烈的画面感。正在西湘还要继续追着送入洞房的新人去看时,言霁拉了拉她:“走了,回宫。” “啊,可是木槿姑姑都还不知道陛下来了。” “知或不知有什么要紧的吗?”言霁靠着墙衣服上沾了灰,他自顾自拍干净,没有迟疑地逆着人流往巷子外去。 西湘低着头走在言霁后面,心里再度否决了木槿跟她交代的话,陛下明明一点也不活泼。 就在这时,视野死角一道道黑影飞速闪过,不知哪处传来骚动,一开始并没引人注意,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那一阵阵异动,直到一声惨叫响起,整条巷子蓦地安静下来。 或者说是死寂。 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满巷都是攒动的人头,而此刻谁也不敢动,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惊恐地瞪大眼转着眼珠往四周看。 陈家走出一个老者,应该是族内的族长,手握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神色威严地喝道:“谁在闹我陈家婚礼!” 同时跟着出来的还有穿着喜服的陈轩,他刚被喂了两杯酒,此时脸上带着微红,虚扶那位长者,喊了声:“爷爷,我来处理。” 见没再有其他异响,此时众人也纷纷放松下来,只觉是谁在故意捣乱,巷子里渐渐有了些声音:“大约是哪个小孩乱闹呢。” 说着大家笑了起来,想要驱散之前安静的气氛。 就在他们再次动起来时,一根利箭破空而过,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没人看清箭羽留下的残影,就听一声惊叫,传自今日的新郎官。 闻声望去,新郎官身体颤抖抱住骤然倒地的老者,而老者的咽喉正中,穿透那支射来的长箭,老者甚至还没来得及闭眼,就已经咽了气。 “爷爷!” 屋内陈家所有长辈都一同涌出,最前面的陈家父母最先出来,看到亲近之人活生生的轻易没了,身子一歪,陈母晕了过去,陈父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这下,整条巷子的人全都炸了锅,尖叫着四下奔逃,场面乱得仿佛末世降临。 “陛下,我们也快走吧!”人流中,西湘一张脸惨白,紧紧抓着言霁的袖子,害怕跟言霁在此时走失。 “你先去叫十六卫,朕去看看木槿。”言霁将西湘的手扯开,逆着人流往陈家跑。 实在是太多人挤着,或是尖叫,或是在寻人,或是在拼命往外跑,言霁一走身影瞬间没入人流,西湘急得头冒冷汗,只能按照言霁的吩咐,用尽全力往外挤,去找十六卫来。 身后又响起了几声惨叫,似乎有人倒地,但已经没人再敢回头去看,他们挤在并不宽敞的巷子里,使劲全力挤着往外逃,两侧的住户早已察觉不对,门窗紧闭,只顾保全自身不肯收容这些人。 期间,不少人被挤倒,也没人去扶,全都踩着对方的身体,因此倒地的人越来越多,等巷子空出一些,那些人早已没了气息。 房檐上趴伏着许许多多黑衣人,几乎每个暗处都有人把守,一声哨响,所有人都行动起来,他们朝着陈家的方向。 “皇帝进了这条巷子,此时应该去了陈家,他身边除了几个暗卫,没有带其他侍卫,势必要将他杀死在萍水巷。” “找不到皇帝,也要抓住今日那位新娘,相信他自然会出来。” “时间不多,很快十六卫就会赶到。” “行动!” 如同象征不祥乌鸦般,无数道黑衣飞落在陈家屋顶,落地后,挥舞利刀,动作利落得将往外逃的人一刀割喉,鲜血霎时泼溅而出,血染喜堂。 凄厉得像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庆贺。 “陈轩哥!”木槿紧紧拽住陈轩的胳膊,眼中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打不过的,我们带着伯父伯母逃吧。” 陈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回屋拿上兵器,在被穿着大红婚服的木槿拉住时,他才想起今日本该是他的喜事。 陈轩拍了拍木槿的手,极尽全力让扭曲的面容柔和些:“你带着他们去地窖,关紧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那你呢?”木槿一瞬不瞬地看着陈轩,出口的声音颤抖。 陈轩伸手拂过木槿跑乱的发髻,脸上扬起一个惨淡的笑,用调笑的语气说道:“我去将这些闹婚房的人,都处理了。” “你乖乖等我回来。” 随后他一点点将木槿的手扯开,紧握长剑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往外飞跃而去。 此时院子里几乎没有活人,尸体横七竖八倒着,陈轩一眼扫过,许多都是之前还在跟他说笑的亲人,而此时血染遍地没有一处干净。陈轩刚落屋顶,就有五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陈轩旋身避开后,狠狠挥剑劈下,脸上肌肉在极度的愤怒下抖动,一时间竟恍若修罗。 言霁仰头正好看到这幕,几乎他一露面,就有更多黑衣人飞降在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影一和影五同时现身,亮剑将言霁护在身后。 言霁握紧拳,他们果然是冲自己来的。 “去救陈轩。”如今已见陈轩落于下风,面对五名武艺高强的黑衣人,还是略有些吃力,此时身上已挂彩,在黑衣人挥刀而下的巨大冲击力下,被迫砸飞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去!”见两人迟迟没动,言霁红着眼眶低声道:“朕不想,木槿因为我” 影一和影五对视了眼,影五破出包围圈,飞身过去,“当”得一声重响,挡住了袭向陈轩咽喉的长剑。 几乎同一时间,包围言霁的黑衣人一齐扬刀攻击而来,影一并没跟他们缠斗的打算,挡住折射着冰凌般冷芒的刀身,往后稍退一步,一手揽住言霁腰身,言霁默契十足,勾着影一脖颈,下一秒就被揽着飞离原地,黑衣人抬头上望,很快再次追了上来。 “抓一个,问清是谁策划的。”言霁眼中涌动杀意,对他下手无数次他都无所谓,坐上这个位置自然要面临数不清的明枪暗箭,但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就违规了! 影一似乎也并没觉得在这样的夹击下,抓一个人拷问是多大的难事,言霁吩咐完的下一秒,他就立刻行动,藏在暗角里,紧紧等待。 脚步声靠近,在即将转过暗角时,影一闪身而出,匕首死死抵着来者脖子,同时掰开他的口舌,以防咬毒。 言霁从暗处走出,冷眸望着一脸视死如归的黑衣人,伸手扯掉了蒙面黑纱,面纱下是张从未见过的脸。 被锢着下颌,黑衣人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挣扎。 “你是为谁做事?”言霁拉过他握刀的那只手,下一刻只听喀嚓一声,言霁将失刀的手给卸。 连着那柄刀也再握不住,在即将坠地的那刻,被言霁接住。 生生被卸手腕,黑衣人疼得面色狰狞,挣扎的力度更大了些,就在言霁打算接着折磨时,黑衣人在极致的疼痛下露出一种病态癫狂的神情,言霁暗道一声不妙,只来得及下令:“撤!” 影一揽住言霁腰身,飞身撤后,在他们刚落在屋顶上时,身后响起震荡天际的爆炸声,热浪卷过衣角,墨发飞舞,言霁于飘扬的火烬中回头,刚刚他们站的那个位置,如今已被砸出一个深坑,周围全是轰炸后冒着火苗的废墟。 “他们竟然带着炸药。” 这不由让言霁想到被烧毁在大火中的未央宫,以及镜月湖那艘载满炸药的画舫。 之前暗探递了密信回来,说是大崇依然有个柔然设下的暗桩,对方如康乐一般位居高位,并不好对付。 这一串联系,让言霁想到了柔然的手笔。 但柔然不是已经放弃对大崇的攻伐了么? 思索间,又有黑衣人听到动静赶来,同时看到站在屋顶上的言霁,暗处梭梭射出无数利箭,影一拉着言霁快速奔跑在屋顶上,同时挥剑打散及到近前的长剑。 黑衣人发觉此人不好对付,彼此对视一眼,飞速散开形成一种奇特的阵形,紧紧追在后面。 萍水巷并不是很长,但出去的方向有更多黑衣人围堵,后撤的方位同样如此,所以影一只能带着言霁不断穿梭在巷子里,一边观察地形寻找策划这场谋划的人可能躲藏的地方。 擒贼先擒王。 “对方一定在离陈家不愿的地方。”危机关头,言霁格外冷静地分析,“对方有更多的机会去抓木槿用来威胁我出宫,但他都没这么做,而是刻意选在今天,他具有表演的欲望,想要观赏悲与喜交织演奏出的乐声,所以他肯定会藏在能看完这场表演的近处。” “且这个地方,一定是能俯瞰全萍水巷的高处!” 影一很快锁定一个方向,那是一座四层高的木楼,在普遍盖着二楼瓦房的巷子中格外醒目,离陈家也并不远。 言霁话音刚完,影一便看到楼上一瞬闪过的身影。 确实有人!- “十六卫来了,分别是摄政王与屠恭里带队,从巷口巷尾分别破入。” 黑衣人进屋禀报,脸上并没一丝波动。 隔着层层帘幔,隐约看到一个跪坐在地上正执笔抄写什么的人影,在听完黑衣人禀报后,那个人停了下笔,轻声细语道:“拦住他们,困杀皇帝。” “就算以死为代价。” 黑衣人身体僵硬一瞬,很快恢复自然,以手握拳抵胸:“是!” 第107章 即将到那座四层高的木楼时, 四下出现无数黑衣人,拦住他们的去路,在影一转身想退时, 身后同样无声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拦截。 影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思考, 随后劈开脚下的屋脊,破出一个仅容一人同行的小洞, 将言霁推了进去,甚至没顾上这个高度言霁摔下去会不会出事。 “陛下,保护好自己, 属下已经传了信号,其他无影卫很快就能赶来, 如果实在不行, 叫影二出来。” 言霁只来得及听完影一对他最后一句交代,随后从破口摔了下去, 砸得头晕眼花,他哑声嘶喊了句“影一”,可并无回应, 抬头看向头顶的破口, 已不见影一身影。 只余上方激烈的打斗声, 以及踩踏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瓦砾簌簌往下砸落,好似下一秒整个屋顶都会崩塌。 言霁艰难地撑起身体, 知道自己一直待在此处, 只会拖累影一跟黑衣人耗在这里,他们会仗着人数优势将影一耗死。 言霁一瘸一拐往楼下走, 掉下来的房子是座二层高的瓦房, 门窗如今发出猛烈的撞击哐哐声, 好似一下秒就要被撞破。 先用东西加固后,暂且有了点喘息的机会。言霁坐在地上检查了下脚踝,他刚摔下来时太过突然,没来得及调整好落地姿势,扭伤脚了。 这对目前的处境格外不利。 言霁咬了咬牙,伸手握住受伤的那只脚,凭借以前顾弄潮给自己板正的经验,用力想要将错骨扭正。 然而他不仅没有经验,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言霁努力了,放弃了。 眼看两扇合紧的门板已有破裂之势,言霁站起身,咬了咬牙,躲在门板旁边,打算等黑衣人冲进来的一瞬间冲出去。 之后就看影二还有没有良心了。 同时,门扇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砸落在地,扬起的灰尘扑了言霁一脸,他忙捂住嘴鼻,爆发人体潜能奋力迈开脚往外跑,但在转出门口时,言霁倏然停了下来,愕然地看着面前之人。 薛迟桉拉过言霁的手,大松口气,以极快的速度道:“请陛下跟臣走。” “十六卫来了?”言霁面露警惕,问他。 外面肯定同样有黑衣人拦阻,在这般狭窄的地势下,对十六卫十分不利,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救驾。 “没有,是臣单独带的皇城军。”薛迟桉顾不上多说,拽着言霁快速往他设好的撤离路线走,根本不顾言霁挣扎,直到走了一段路后,薛迟桉才回头,发现言霁脚步蹒跚,好似受了脚伤。 皇城军围在他们身边,挡住四面的攻击,薛迟桉便停了下来,蹲在言霁面前,握着他的脚仔细检查了番。 青天白日下,言霁赤红了脸,想退,但因一只脚被薛迟桉握在手里,根本退不了。 他只能羞怒道:“放开朕!” “陛下扭伤了。”薛迟桉抬头看他,满眼疼惜,“还有强行接骨留下的挫伤,臣必须立刻给陛下接回去,不然照这样继续走,陛下很可能会留下隐疾。” “那就接。”言霁扭过头,透红的耳朵在发丝间隐隐露出一角,“磨蹭什么。” 将他的鞋袜都褪干净了。 单脚站不稳,言霁撑着薛迟桉蹲下去的肩膀,这会儿灵光乍现,终于想起薛迟桉出现在这里的违和感了。 正待问时,脚腕传来一阵连着骨头的疼痛,他疼得死死抓住薛迟桉的间,浑身冒了一层冷汗。 “好了,陛下。”薛迟桉重新给言霁穿上鞋袜,动作轻柔至极,起身扶着摇摇欲坠的言霁,眼底一片柔和,“臣背你吧。” “你为何在这里。”言霁强行从疼痛中抽出一抹神智,紧紧盯着薛迟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薛迟桉露出一个苦笑:“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过会跟你解释。” 黑衣人正与皇城军厮杀,处处都有鲜血迸溅泼洒,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言霁咬了咬牙,依言趴在薛迟桉背上。 如今薛迟桉依旧不复第一次见时因缺乏营养而瘦弱的模样,他后背宽阔结实,身体挺拔,长得已经跟言霁同样高,背起言霁丝毫不觉得费劲。 言霁轻得好像没有重量的羽毛。 薛迟桉回头看了眼,确定言霁乖乖趴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 可放心还没多久,言霁再度质问道:“黑衣人出现前,你就带着皇城军埋伏在萍水巷了吧,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快闯进来。” 薛迟桉快速往确定好的地方跑着,低着头并没回答言霁。 言霁生气地锤了下他,不痛不痒的力道:“说话!” “是,我一早就带人埋伏在了萍水巷。”薛迟桉脸色阴郁,“但我没想要你牵扯进来,皇城军的人一直在留意进巷里的人,本要将你拦在外面,但当时进来的人实在太多” “你的目的?”言霁声音冰冷。 薛迟桉再度沉默了很久,听见言霁说道:“朕不能保证你将朕带走的目的,就算跟你耗在这里,也不会再跟你走。” 薛迟桉只能道出:“我打算借他们的手,困杀顾弄潮。”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言霁觉得荒唐:“你怎么就知道,顾弄潮一定回来,莫说这个时候,就算过去,王侯大臣过寿,他都不会露面。” “因为陛下会来,他若要保证陛下的安全,就一定会至暗处护在陛下身边。”- 萍水巷巷口,无数奔逃出来的百姓带着死后劫生的喜悦与残存不减的惊恐,外面乱成一团,众人都在找一同参宴的同伴或亲人,没发现人后,急得又要重新往里面闯。 十六卫已经严格封锁了这道入口,任凭他们撒泼惊吼,也如一桩桩屹立不倒的大树般纹丝不动。 往巷子里的这一路,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鞋底沾上的,血淋淋地映在青石板路面上。 这场踩踏事故非常严重,几乎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除了外面守着防止他们闯入的十六卫外,更多士兵正在与黑衣人厮杀,黑衣人密不透风地阻遏十六卫突进,将他们死死拦在外围,而十六卫哪怕人数再多,也因过于狭窄的地势而施展不开手脚。 黑衣人是在拖延时间。 看清局势的下一秒顾弄潮的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朝身后领将下令:“分五个支队从左右上下突围,剩下一个支队阻拦黑衣人。” “是!” 局势渐渐转好,十六卫突进到巷子深处,同一时间,原本拦截他们的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遇上同样从巷尾闯进来的屠恭里,屠恭里上前朝顾弄潮单膝跪地请罪道:“没有抓住活口,对方身上带着火药,无法近身。” 顾弄潮早已料到这个情况,此时看着陈家满门被杀,他越发紧张言霁的情况,手指紧攥扶手,脸色阴沉得吓人。 无心压迫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派进陈家搜查陛下下落的人回来,看此模样就只此行一无所获,侍卫们沉默不言地站在角落里,等待下一步命令。 最后一批从陈家出来的侍卫架出来几个人。 木槿在看到顾弄潮时,爆发全力冲过去跪在顾弄潮脚边,顾弄潮以为她会求自己派人去寻陈轩的下落,但却听她说的第一句却是:“陛下来过,这些黑衣人设下陷阱就是为了在此处困杀陛下,求王爷赶紧去救陛下。” 木槿穿着染上血污而变得脏乱的婚服不断磕头,她知道摄政王与陛下不睦,担心摄政王不肯救陛下。 顾弄潮转动轮椅错身从木槿面前离开,余光扫过旁边窝缩在一起的陈家二老,看他们如今这番模样,估计问不出什么,让梅无香带着人离开萍水巷另找地方安置后,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座四层高的木楼。 从刚进来是他便注意到了。 “包围那座木楼。”顾弄潮刚一下令,十六卫闻风而动,以极快地速度分散在四面八方,呈包围圈往木楼围击- “停下,朕不跟你走。”言霁挣扎无果后,握拳去捶打薛迟桉的肩背,想要将自己从他背上弄下来。 然而言霁无论怎么折腾,薛迟桉始终不肯松手,言霁一气下,只能亮出全身最锋利的动力,他的要吃,死死咬着薛迟桉的肩膀。 但隔着一层衣物,也不过隔靴止痒。 潮湿的气息却因此喷薄在薛迟桉一向敏感的脖颈,他脚下稍缓,脸上隐显怒意:“放你下去找死吗?” “你带走朕是想让顾弄潮死!”言霁已经明白薛迟桉的目的,他若是真跟薛迟桉离开萍水巷,最后死在这里的会成为顾弄潮。 “朕已经毁了他的人生”顾弄潮本该意气风发,在朝堂上扼制百官,监上察下,而如今他只能困于一方轮椅,府门都不能轻易出。 肩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薛迟桉脸上的怒意僵了下,转头看了眼,言霁不知什么时候在哭,掉下来的眼泪将他的衣物润湿。 那一刻,薛迟桉心中骤然升起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嫉恨。 言霁在为顾弄潮哭。 可明明他才是小叔叔唯一的亲人,明明只有他们同样流着言氏血脉,言霁凭什么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哭! 嫉恨到最后,统统化为无奈,薛迟桉停了下来,言霁立即挣扎着推开他,脚踩地面往回跑。 “你身边已经没有暗卫,这样跑回去是想找死吗?”薛迟桉很轻地嗤笑了声。 “你怎么知道朕没有?”言霁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薛迟桉,须臾后,他说道:“如果朕出事,大崇摆脱你了,遗诏朕放在太平殿内龙椅下方的暗格里,拿上遗诏,你会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 说罢,言霁再不等薛迟桉回应,脚步越来越快,朝来时的方向拼命跑。 不光顾弄潮在里面,木槿也在。 从黑衣人用火药自炸的时候,他就隐有不安,现在不安更甚,他已经听到好几处传来的爆炸声,这说明对方手里的火药绝对不少。 脚下倏地绊到巷子边摆放的枯柴,身体倏忽失重往前摔去,当被砸到的木桶滚在地上,露出里面装的东西后,言霁瞳孔骤缩——一木桶,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火药! 回顾这一路,巷子边类似这样的木桶很多,几乎每个拐角的暗处都放着一个,言霁原本以为是装泔水的桶,因为每次路过时都能闻见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意识到腐臭味只是为了掩盖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他们是想用黑衣人将他们困在这次,将萍水巷砸为平地! 言霁不顾被碎枝刮伤的手掌,爬起来想要继续往里跑,这会儿刚接好的脚骨已疼得难以忍受,但他丝毫不敢停歇。 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薛迟桉隐怒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在耳畔:“够了,就算知道又如何,这么短的时间,这些火药根本拆除不了,只要点燃一个,火苗溅到其他的木桶上,顷刻间整个萍水巷都将夷为平地!” “就算死,朕也要跟他一起。”言霁双目赤红,狠狠甩开薛迟桉的手,“你早就知道这里埋伏着这些炸药?” “可是不光里面会有顾弄潮,还有躲在屋里的无辜百姓,萍水巷三千人口,都会因你瞒而不报,丧命于此!” 言霁咄咄逼人的质问让薛迟桉后退了一步,当他从言霁眼中看到憎恶时,急于解释什么,可临到口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在昨日他就发现这些桶里都是火药,他就知道明日萍水巷会被夷为平地。 “朕后悔了,后悔将大崇交到你手上。”言霁对薛迟桉满眼失望。 这让薛迟桉乍然爆发起一股愤怒:“若是顾弄潮呢,他又能好得到哪去?!” “至少他光明正大。”言霁回答了薛迟桉。 薛迟桉去拉言霁的手被避开,久久顿在了半空。 “不要再跟来了。”言霁说完后,再度往里走去。直到言霁纤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薛迟桉才恍然回过神。 皇城军的士兵上来问:“还跟去吗?” 薛迟桉短暂愣神后,眼神再度坚定,甚至透露扭曲的偏执:“跟上去!” 就算他卑劣,就算他无耻,就算他比不上光明正大的摄政王,藏在暗角里茍且偷生算计他人。 就算如此,他也要保护他唯一想保护的人- 木楼下每个交错口都被十六卫封锁,屠恭里带了三十多人上到木楼,从下往上盘查,却没发现任何一个人。 楼顶四面透空,轻纱曼舞,桌上的酒杯还盛满酒水,杯子沿残留一点唇红。 “将军,没有人!” “这边也没有!” 屠恭里放下那只酒杯,冷眸扫视一圈周围:“对方还没走太远,追!” 楼下,顾弄潮披着轻裘,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京城上方已乌云密布,造出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他眉宇紧缩,心里默念着言霁的名字。 屠恭里出来说了楼里的情况,顾弄潮颔首,指向一处拐角:“对方给我们留了提示,是要引我们追过去。” 屠恭里不解:“为何?” 顾弄潮淡淡笑了声:“大约是不想本王留在萍水巷。” 屠恭里问:“那还追吗?” “你带人去追,本王继续留在这里,陛下应该并没被他们抓走,依然在萍水巷。”顾弄潮收回看向拐角标记的目光,“只有本王还在这里,他们才不会妄动。” 这些弯弯绕绕的谋略屠恭里并不懂,他一向只听令行事,点了人随他一同去追逆贼,不过在走时,他停了下,破格对顾弄潮道:“还望王爷,完好无损地将陛下带回来。” 屠恭里带人走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做什么。 顾弄潮闭眼良久,在下令继续搜查皇帝下落,和遣散屋内躲避百姓,这两项间犹疑抉择。 他不觉紧握着扶手,睁眼时,眸中只余死寂:“立刻遣散屋内百姓,分出五十人,去找陛下。” 领队的副将疑惑:“百姓待在自家屋子内并无危险,黑衣人不会多余地去为难这些百姓,我们不是应该把全部兵力用来解救陛下吗,耽搁一时,陛下便多一分危险。” 得来的却是摄政王冰冷的目光。 副将脖颈一寒,低下头应道:“是!” 他带着大部分士兵挨家挨户遣散,但就算如此,也要花费许多功夫。剩下五十人站得笔直,等待摄政王下一步命令。 顾弄潮只是凭直觉,凭自己对柔然行事的了解,做出这个选择,连他都在质疑自己,这个选择究竟对不对。 柔然为何突然毁约? “王爷,那我们?”一人小声询问出声,顾弄潮终于下令:“分为五队,去找陛下。” 分为五队后,每队只有十人,如遇黑衣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只有这样速度才快。 “是!”十六卫训练有素地拆分开,剩下一队保护顾弄潮安全。 “去陈家。”顾弄潮对其中一人吩咐,那人应声上前推动轮椅往陈家的方向去。 直到现在,也没看到陈轩。 顾弄潮正思索着,便听前方隐约传来打斗声,离得更近些后,他听到了顾涟漪的声音。 “哀家是太后,放开哀家!” 士兵互视一眼后,快步转过向另一方横出的拐角。那是一个死胡同,此时他们大崇尊贵的太后正被人扣押在身下,那人高高抬起一把长剑,就要挥下。 “住手!”危机一发之时,士兵猛地甩出腰间佩刀,长刀在空中旋转,精准无比地插入黑衣人胸口! 黑衣人应声倒地,身边蔓延出深红色血泊。 顾涟漪如蒙大赦,看到顾弄潮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去,口中喊着:“沛之,快跟阿姐走。” 时隔十年,这是顾涟漪嫁入皇宫后,第一次在顾弄潮面前自称为阿姐,好似这一刻她不再是大崇的太后,而是顾家的女儿。 她紧握住顾弄潮的手,哑声道:“跟阿姐走,阿姐知道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顾弄潮静静看着她,看她在地上滚过般脏乱的外形,看她脸上混着泪水的狼藉,她拽着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好似他不答应,顾涟漪便会在下一刻握断他的手。 她在害怕。 顾弄潮忽地低声笑了下:“阿姐,你还记得顾家祖训第三十八条吗?” ——凡我顾家儿郎,国难之时,自当以身殉国,不问前程。国安时,自当解甲归田,不落凡俗。 若有二心者,若敢背国者,若弃弱小不顾者,若贪生惧死者,顾家门前,必不相容! 顾涟漪眼中的泪水一滞,染着唇脂的红唇紧抿,身体如同正压抑极其深重的怨念般止不住地颤抖:“可我满门忠烈,落到何等下场!” “沛之,你就不恨吗?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恨,恨不得这虚伪的王朝付之一炬!” 顾家的孩子背的第一本文并非三字经,而是顾家祖训,顾家祖训一共一百零七条,近两千字,只有一字不差,没有丝毫停顿地背完整本祖训,才可开始学习其他的。 小时候,顾老将军曾经不愿背祖训,只想学枪的二哥抱在膝上,当二哥问起为什么不被祖训就不能学枪,两者又不耽误时。 他们的爷爷对他们道:“不明为何执枪前,你们拿起的枪便不是为了护,而是只为夺,爷爷只是希望你们,从握住兵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是为何使用它。” 此后,他们从三岁开始,每日早晨就跪在祖祠前背诵,刮风下雨未曾有一日停歇。 直到跪在祖祠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如何不恨。 三十万英魂只因上面一个质疑,而葬身血海无辜惨死,用尸身为他铺就了这条活下去的路,一声声嘶吼着,叫他回京去,回京向皇帝洗清顾家冤屈。 他们都等着一个交代。 可是,该恨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大崇再没一个多疑的暴君,他亲手教出的,扶持上去的人,宽待百姓,双目清明。 “收手吧。”顾弄潮闭上眼,“在还未酿成大祸前,我剩下这口气,还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 “什么收手?”顾涟漪压下脸上异色,辩解:“我只是想将你带出去,发生的这些事跟我无关。” 顾弄潮复又睁开眼,眼睫微抬,眸底倒映着顾涟漪此刻的模样:“柔然为何突然反悔?” “我不知。”顾涟漪移开视线。 “告诉我!” 漫长寂然在两人间弥漫,顾涟漪死死咬着下唇,尔后,蓦地发出一声笑:“因为他们发现,小皇帝偷偷研究换心术啊。” 像是恶毒的诅咒:“他想为你换心。” “王爷!”一声叫唤打断两人间的对话,此前被派去搜查言霁下落的侍卫快跑过来,喊道:“陛下找到了!”- 一处破损坍塌的墙体下面,正躲着两人,黑衣人近乎无声地快速从墙边飞踏而过,并没发现躲在下面的两人。 待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陈轩抬起头往外看了眼,收回头说道:“陛下,外面已经没人了。” “嗯。”言霁稍一动,脚腕便传来彻心彻骨的疼痛感,他脸色紧绷,额发被汗湿紧贴苍白昳丽的面容上,有种琉璃般易碎的美感。 陈轩走过去:“属下背您。” 言霁倒也没推脱,抬起身趴在陈轩背上。 从被陈轩从黑衣人手底下救出,言霁一直没怎么说话,他是内疚后悔的,因为他,陈家才遭到如此打击,陈轩和木槿的婚事也变成了噩梦。 “陛下,不要多想。”陈轩背着言霁往外走,低沉的声音好似能消减人心内所有愁闷烦恼,“此事与陛下没有关系,都是那些恶人,才有今此一遭。” 言霁问他:“木槿还好吗?” 当时他去陈家,本是想救木槿和陈家的人,可是人没救到,反而让自己也陷入黑衣人的追杀中,不过他也发挥了一些作用,至少在陈家乱杀的那些黑衣人,都被他吸引走了。 “不知道。”陈轩满脸落寞,垂目看着不负往日熟悉的巷道,“临走时,我叫她躲在地窖里。” 不知木桶里的火药什么时候会爆炸,言霁希望木槿已经被西湘叫来的十六卫救下逃出萍水巷了。 周围再度响起脚步声,陈轩四下寻找藏身之处,快跑着就要带言霁到一间房门打开的屋子内躲避,言霁却突然叫住他,说道:“脚步声不对,不是跟黑衣人一起的。” 稍一停顿,来人穿过拐角,正是顾弄潮派去搜查言霁的那批人。 他们看到言霁后目露欣喜,喊道:“陛下找到了,快去通知摄政王和其他人过来护驾!” 第108章 言霁靠着墙, 由十六卫里稍微精通医术的人清理他手掌上的伤口。 当顾弄潮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同样滚得满身泥的皇帝陛下,身上月白色的袍子已经灰一块白一块, 看不清原本的花纹, 头发也乱糟糟的,正垂着头, 纤长羽睫落下,乖顺由军医给他用绷带缠手。 知道看到言霁,顾弄潮一直提起的心脏才终于放了回去。 如今已至黄昏, 但压顶的乌云挡住了本该有的晚霞,整个天空变成了混沌的色泽, 滚滚雷云翻涌, 似要下雨了。 言霁抬头望了眼上空,忧心忡忡地想, 如果下雨,爆炸引发的规模会不会削减些。 “霁儿。”顾弄潮叫他。 言霁这才察觉顾弄潮来了,不由直起懒散靠在墙上的身体, 很多话想说, 纷杂地在喉咙后涌过后, 他说道:“到处都埋伏得有火药,有些在木桶里,有些绑在屋子的横梁上。” “还有很多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用来链接所有的火药能在同一时间被引爆, 拆解已经来不及了,巷子里的百姓撤出后, 我们也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顾弄潮反应过来, 为何顾涟漪非要让他离开萍水巷。 他转眸看向失魂落魄跟在身后的大崇太后, 目光冰冷,顾涟漪好似没看到顾弄潮般,只直直盯着言霁看。 言霁也是在顾弄潮错身后,才发现顾涟漪竟然也在,难掩错愕到:“母后不是在永寿宫吗,怎么来了宫外?” 刚问完时,顾涟漪没回答,直到言霁察觉不太对劲,顾涟漪才回道:“哀家是被人掳出宫的。” 言霁已经顾不上思考皇宫里为何又轻易闯进了贼人,他急着问顾弄潮:“萍水巷的百姓可有全部撤完。” 顾弄潮道:“已撤了一半,还有巷尾的一些没通知到。” 可是已经快来不及了,对方必然会在下雨之前动手,言霁不清楚为什么知道现在都还没点燃火药,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对方不可能会脱到雨掉下来。 满天乌云如同待落下的铡刀。 顾弄潮对言霁道:“你先回宫,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顾弄潮的眼神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言霁望着那样一双眼有种快要陷进去的囚溺感,身侧垂下去的手紧了紧,正要抬起握住顾弄潮伸向他的手时,不远处响起少女哽咽的声音:“陈轩!” 转头望去,木槿站在这条巷道的尽处,含着泪光正奋力朝他们这边挥手。 陈轩几乎瞬间就从地上弹跳而起,一扫之前颓废模样,提起剩余全部精神,让面上提起个每次看到木槿时都会显露的傻笑。 而这就在这时,第一声爆炸响起,轰动天际的音浪以萍水巷为中心往外扩散而出,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荡,紧接着是虞兮正里。更多的爆炸声,火浪越来越近,热气几乎将猎猎飞响的衣袂燃烧。 在迸溅的瓦砾石块连同火星铺天盖地砸来的那刻,一个身影以堪比脱弦利箭的速度飞向木槿,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她挡去灼烧而来的热浪。 一大块巨石在爆炸的冲击力中砸了下来,重重砸在陈轩背脊上,剎那间万物聚集,木槿耳中只听到头顶沉重的喘息声。 言霁在远处看见,大喊道:“去救他们!” 副将道:“情况危机,陛下先撤退。” 言霁直接挣开他们,瘸着一只腿往木槿他们那边赶去,陈轩身上压了那么大块石头,必须有人帮忙推开。 顾弄潮看向副将,副将只能招呼上十六卫,赶过去帮忙。 又一道爆炸声响起,这次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顾涟漪蓦地拽上顾弄潮的手,声音颤抖:“你快走,不要管他们了,顾家不能绝后!” 顾弄潮直接将顾涟漪的手甩开,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给予。 当顾涟漪看到她弟弟满眼都是那一个人时,牙龈紧咬,袖下的手愤恨地握紧。她在来时就吩咐了柔然的人,若是她没回去,在下雨前也必须点燃火药。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来了,来救顾弄潮。 但为什么,他要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不惜一再与自己翻脸! “别怕。”言霁先将木槿救出巨石下,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沉声吩咐其他人去救陈轩。 噼里啪啦的泥石不断往下砸落,燃烧的热量已经近在咫尺。 几人合力将石头推开,陈轩那半边身体几乎麻痹,刚一得救便吐了口血沫,木槿心脏紧缩,忙去搀扶着他。 情况紧急不容多说,顾弄潮下令:“先从巷尾出去,与屠恭里回合。” 为防顾涟漪中途使坏,始终有两个人看着她,就算在撤退路上也从没让她接近过其他人,但却防不住顾涟漪偷偷在一路留下记号。 下一个火药几乎就在他们旁边炸开,一行人被炸飞大半,血水七零八落如雨落下,一霎间活生生的人便成了残肢。 剩下一半挡住迸射来的石块,护着里面的人往外飞撤。 但从来只有最糟糕,刚又拐过一个拐角,离巷尾的出口越来越近时,眼前骤然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正拦截在唯一的退路上,手握森森白刃, 屠恭里带着一大群人,也在黑衣人的紧逼下从一条路转出与顾弄潮一行人狭路相逢,他紧咬牙龈道:“巷尾的出口被砸毁的碎石堵住了!” 且上空被各个方位射来的利箭封锁,无法简单地使用轻功越过。更何况还没撤退的这些百姓也不会轻功。 跟在后面的百姓足有几百名,有些被碎石击中,拖着残破的身体痛声哭嚎,有些亲眼看着亲人在火药中炸死,一脸绝望双眸灰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在屠恭里身后,祈望不会被抛下,祈望能绝路逢生。 言霁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心里越沉越重,那一瞬间,他竟然从这乱世的一幕,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是被敌军攻陷的大崇边塞。 那画面所带来的绝望与残忍,甚至比现在更冲击眼球。如果换心术没成功,现实中的大崇,会不会就的面临这样的情况。 他是在哪看过这副画面,才被深深刻入脑海。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一连又有五六道爆破声响起,有远有近,众人现在一听这声音就是浑身一震,瑟瑟发抖地缩着脖颈。 漫天碎石与雨砸下,除了被完好无损护在士兵中间的言霁,其他人多多少少头上带着血。 夹击他们的黑衣人已经亮着大刀攻了过来,以不要命的打法,霎时间雨水混着血,他们这边的人数有限,对方却源源不断有黑衣人找过来,有些甚至开始对跟在他们后面的百姓下手。 顾涟漪痛快地笑了一声:“沛之,你现在跟阿姐走还来得及,何必为了这些草芥,丢了自己的命。” 顾弄潮并没理会顾涟漪的话,他紧握言霁的手,眼中露出狠厉,若是逃不出去,就让屠恭里只带着言霁一人离开,其他人用来绊住黑衣人的脚,等火药全部彻底爆破,这些黑衣人统统与他陪葬此处! “皇叔。”在言霁出声唤他时,顾弄潮才骤然回神,发现他无意中用力,言霁的手被他握得青黑发紫。 顾弄潮收敛了心思,转向顾涟漪道:“你知道另一条出口在哪,不要逼我对你用刑。” 顾涟漪好似已经习惯了顾弄潮六亲不认的性格,抱着双臂往后一靠墙,故作无辜模样:“另一条出口?我不知道啊。” 又一道爆炸声在身后响起,三丈高的石块四溅着砸下,不仅十六卫伤亡惨重,黑衣人同样被余波扫倒,好不到哪去。 顾涟漪在爆炸声中大笑:“算了,全炸了吧,将整个京城都毁了才好!” 若不是那么多火药运到京城,会引起注意,顾涟漪肯定会这样做,如言霁所说,她已经丧心病狂,为了发泄心中积年已久的怨恨,而不顾一切。 巨大的爆炸声造成两耳短暂失声嗡鸣。 正在僵持中时,陈轩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王爷,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出去,不过已经很久没往那边走过,让我带路试试可以吗?”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顾弄潮点头同意。 两名侍卫将顾涟漪桎梏住,以防她再次发疯,一群人跟在陈轩身后,在狼藉的废墟中穿梭,途中言霁回头看了眼,后面的人数又少了一半。 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哀寂。 当他们路过一处时,那条巷道出口的位置逐渐出现在眼前,外面隐隐约约有灯笼的橙黄光影透入巷口,如同黎明前的曙光,所有人脸上现出绝处逢生的笑容,迫不及待往那边跑。 狭窄的巷子根本无法一下子挤过这些人,屠恭里喝道:“一个个来!” 屠恭里冷下脸时如同修罗般森然,没人敢不听,虽然依旧安耐不住躁动,但都规矩了不少。 巷子内人口攒动,言霁护在顾弄潮的轮椅前,跟顾弄潮走在后面,等所有人都离开他们再殿后。 “终于能离开这里了。”言霁回头看了眼已经差不多化为废墟的萍水巷,不复往日熙攘热闹之态,从水渠里流过的雨水都带着淡红的血色。 “陛下!”木槿站在巷口垫着脚朝言霁拼命挥手,在他看过去时,拉着陈轩绽放出一个疲惫却依旧灿烂的笑容,“快过来!” 砰—— 数十道爆破声接连在萍水巷外围想起,万千碎石如重锤砸下,昏天暗地下,瞬间吞没了离他们数十米之外的木槿等人。 言霁睁大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明明都已经离开萍水巷了 直到被两名士兵架着从殃及处离开,被放在地上,言霁才稍微回过神,几乎下一秒,他的目光如利箭般狠狠射向顾涟漪。 几番轰炸下,顾涟漪被人轻怠,头发已经乱成一团,她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形象,染着唇脂的红唇微微勾起,漫不经心看着前方充填火光。 察觉到言霁的视线,她回过头,一如既往轻声细语道:“是我,我在巷口和巷尾都安排了死手,怎么会漏过这个出口呢。” 疯子。 言霁冲上去拧起顾涟漪衣襟,手指颤抖,眼尾薄红,想斥责想怒骂,可是张了张口,才发现他从小的教养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顾弄潮拉过言霁的手,握在手心:“先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 如今他们前后都被轰炸成废墟,无路可以同行,除非能像暗卫一样使用轻功,可这里,他们几人都不会飞檐走壁。 顾弄潮倒是可以,只不过他现在双腿 另外就只能爬上去。 “我背你。”言霁选择爬过废墟,他朝顾弄潮伸手,神色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顾弄潮。 顾弄潮却摇了摇头:“爬不过去的,不知道会不会第二轮轰炸,若是再有一次爆炸,下面塌陷,我们都会被埋在废墟里。” 言霁转眸看了眼顾涟漪,顾涟漪的态度十分奇怪,好像证明了顾弄潮的话。 如今被困在这里的只剩下他们几个,以及三名士兵,二十多名蓬头垢面的萍水巷居民。 这三名士兵同样伤的伤残的残,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言霁泄力地坐在顾弄潮旁边,将头靠在顾弄潮膝盖上,闷闷地问:“那该怎么办,只能等别人来救我们吗?” “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顾弄潮抬手,轻抚言霁头顶安抚,“别怕。” “我不怕。”言霁仰头看着顾弄潮的脸笑了笑,“有皇叔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当初在荒野里也是如此。 在顾弄潮来之前言霁怕得要死,怕饿死,怕葬身野兽口腹,怕永远回不到京城。 可顾弄潮一出现,他就不害怕了,甚至开始觉得在荒野里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很好。 只要是跟顾弄潮一起。 就能有无限的勇气。 雨水依然淅沥沥的,没有变大的趋势,不过看天空密集的乌云,这场雨应该还会更大些。如今所有人全身都湿漉漉的,但周围没有任何能避雨的地方,能稍作遮挡之地,会面临废墟随时会塌陷的威胁。 言霁闲下来后,又想到影一和影五,他们不知怎么样了,面对那么多黑衣人,肯定也受了很重的伤,才导致这么久都没找来。 随后,言霁再次将目光移向顾涟漪,顾涟漪此时正抱着膝盖坐在一处角落里,她是唯一不怕废墟塌陷的,坐的地方能够挡雨,但看她头顶摇摇欲坠的石块,言霁毫不怀疑下一刻石块就会掉下来。 正在言霁昏昏欲睡时,感觉雨好像停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顾弄潮扯着袖子在给他遮挡风雨。 “睡会儿吧。”顾弄潮道。 “不睡了。”言霁提起精神,他害怕出事,顾弄潮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法顾忌,而且顾弄潮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陷入失智中。 不能这样耗下去。 言霁心生焦急,望着面前比皇宫围墙还高的废墟,又生出一股绝望,爬上去这个想法也十分不真切,说不定爬到一半,无需火药,自己都能把自己作死。 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处落脚点会不会踩空,再度导致大面积塌陷。 “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很快就回来。”言霁站起身,摸了下满脸纵横的雨水,眨了眨被水浸湿的眼睫,迈步朝来时的方向摸索过去。 他记得来的时候他们背后也响起好几次爆破,但由于走得急,并没回头看,如果能有一个小小的通道就好了。 缩在地上的萍水巷居民中,有一人在言霁走过时,瑟缩地扯住了他的衣摆,言霁低头看他,是个十多岁大的小孩,便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我这里有火折子,或许陛下用得着。”小孩在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个火折子,双手捧着如同献宝般递给言霁,眼神萎缩,似乎怕被嫌弃。 言霁接到手中,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朕很需要。” 下雨的天气,在没有东西挡雨的情况下,火折子根本点不燃,但言霁还是接过了。 其他人也正悄悄看言霁,满眼信赖与期望,希望他能找到出口。 言霁心中沉甸甸的,没再停留,继续往黑暗里走。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没有发现出去的路时,言霁依然难掩失落,面对比堵在另一面的废墟还要高的“墙”,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带给正满心期颐等着生路的人。 言霁握着那支火折子,找了块瓦片挡住雨,这才将火折子吹燃。 脆弱的火苗在风雨中缓缓燃烧起来,暖黄的火光将周围点亮小小一方天地。 过了会儿,言霁吹灭火折子,掉头回去。 身边没有任何声音,连鸟雀的叫声在这时都听不见,所以当听到瓦砾松动的声音后,言霁警觉起来,抬眸往浓稠的黑暗中望去。 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那些黑衣人躲在暗处 言霁再不敢停顿,开始拼命跑了起来,朝顾弄潮的位置,他心跳如擂鼓,祈祷刚刚听到的声音只是错觉。 但很显然上天并没眷顾他。 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颈处,耳边呼过的气息冰冷如霜雪天的风。 “别出声。”一名黑衣人侧过眼看他,“只要你配合我,我能保证你活命。” 言霁觉得这名黑衣人的声音很耳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挟制着他往前走,在隐约能看到众人修整的地方时,言霁瞳孔骤缩,他看见顾弄潮以及所有人同样被挟制住了,而挟制他们的并非黑衣人,而是影二。 影二手下也有一队暗卫,那些人衣袍上都是那队暗卫的标识。 各种刀影,顾弄潮抬眸,透过重重夜色看向言霁,眸底没有任何慌乱,好似无论天崩地裂还是山海移位,都无法令他眼底生出任何波澜。 顾涟漪同样被刀抵着命脉,在看到黑衣人已经他身后跟着的下属后,大喊道:“快救我!” 挟持言霁的黑衣人并没理他,他朝影二道:“看来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他刚一说完,就感到手腕一阵疼痛,被迫松了手上的匕首,言霁也同一时间松了牙,接住匕首瞬间反制他,对所有拔刀朝向他的黑衣人道:“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同一时间,顾弄潮也在影二被言霁反击的动作吸引时,按动扶手下的机关,无数染着剧毒的暗箭从两侧疾射而出,影二不得不被逼退数尺,一名士兵抓住时机,冒着被重伤的危险反制身后的人。 一霎眼间,局势瞬息万变,其他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被言霁止住的那名黑衣人抬起头,桀桀笑道:“看来你知道孤是谁了。” 言霁一把扯下乞伏南盘蒙面的黑巾,那张桀骜坚毅的脸露出,证实了言霁的想法:“柔然国君偷入大崇,不知是何居心。” 乞伏南盘倒也没掩饰:“居心,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言霁咬了咬牙,手上的动作重了些,乞伏南盘白皙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抹血线,他不得不仰起头稍微避开点。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这样,你该知道,孤不会杀你,只要顾弄潮死了,你就能活。” 还没等言霁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另一边的动静打断了思路。 另一边影二躲开暗箭,想要再次侵上前止住顾弄潮,顾弄潮灵活转动轮椅避开影二一击,同时夺过一名被暗箭射中的暗卫手中的刀,接着挡住影二刺来剑,借着冲击力轮椅往后猛滚出一段距离。 言霁用匕首狠狠刺穿乞伏南盘的右手后,立刻将他往黑衣人中间一推,跑向顾弄潮,推着轮椅如一阵旋风般往黑暗中跑。 影二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安心那些萍水巷居民的安危了。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言霁带着顾弄潮跑出一截后,停下来焦急道:“皇叔,我背你。” 顾弄潮却没动,只静静看着言霁。 “你走吧。” 一瞬间,心脏胀痛得好似要爆炸,言霁眼中储满了泪水,打断顾弄潮还没出口的话:“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抛下你的!” “我们约定好的,在荒野里,要一起归隐。”眼泪淌了满脸,言霁执拗地拧起顾弄潮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他的腰艰难地迈动脚步,朝被炸成小山高的废墟走去。 顾弄潮呼吸一窒,心脏好似被刀搅动般疼痛。 脚下的石块是不是会松塌,一路走得格外艰难,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会赶到,言霁一刻也不敢停,根本顾不上废墟若塌了,该如何。 顾弄潮忍着心里的颤动,狠狠将言霁推开,猝不及防下,两人一同倒在废墟间,噼里啪啦又有一大块石墙沿着坡道滚落下去,在大雨中重重砸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压抑到死寂。 “你应该知道,带上我,我们两人都走不掉。”顾弄潮声音嘶哑,隐藏着浓烈的自厌,他的目光落在他那双腿上,手指紧握成拳。 如今他已不良于行,除了拖累言霁,还有什么用,他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顾弄潮冰冷的脸颊,顾弄潮错愕抬头,入目是言霁坚定果决的目光:“以前我被太子哥哥他们追杀陷害,皇叔从没抛弃过我,我又怎可恩将仇报。” 况且也是因为他,顾弄潮才只能困于轮椅。 言霁重新站起来,不由分说将顾弄潮架着背在自己身上,一步步艰难地往废墟上爬。 破风声突现,狂风夹着大雨纷沓而至,言霁回头看了眼,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雪白的剑光,犹如银龙走蛇,在昏沉黑暗的大地间闪过。 紧接着后面又有人追着那抹剑光而来,这次言霁看清了,是乞伏南盘的人。 言霁早已精疲力尽,可当危机来临时,不知从哪再度爆发起一股力气,让他加快动作,就连娇嫩的手掌心被瓦砾刮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路都是他手掌流的鲜血,也强忍着疼痛,没一刻停歇。 一道长剑猛地挥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言霁连忙带着顾弄潮朝旁边一滚,动作引发身下的堆石发出咯吱咯吱想要垮塌的声响,言霁浑身僵硬,不敢再动。 然而偏偏又有黑衣人朝他们袭击而来,在落地的瞬间,这片废墟终于承载不住重量,彻底垮塌。 乞伏南盘眸底微暗,正要出手,却在看到下一幕停了手。 顾弄潮反应迅速,在废墟坍塌的一瞬间将言霁往旁边推去,让言霁没能被坍塌下的洞口卷进去,然而他自己却没顾得上,几乎下一秒,止不住势地往下滚去。 “顾弄潮!”言霁努力伸手去够,没能抓住顾弄潮,他只能放弃,跟着往下滑,就在这时,言霁看到影二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顾弄潮旁边,高高亮起长剑。 顾弄潮刚缓下冲击力,立即抬手以银甲护臂抵挡,冲撞下擦出刺眼的火花,顾弄潮如被重创,深深陷进轰塌的废墟里,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影二没有丝毫停歇,紧随而至,长剑再度袭来,顾弄潮稍爬起来一些,全身骨头散架般的疼痛导致他再度脱力地倒了下去,双眸倒映着废墟上的最后一抹天光,所见阵阵发黑。 就在长剑即将刺进身体的那刻,伴随着石块砸落的巨响声中,言霁跳了下来紧紧将顾弄潮护在了身下。 意料中的疼痛感并没到来,顾弄潮泛黑的视野恢复光亮的同时,感觉到落在身上黏糊的液体。 一个温暖柔然的身体倒在他怀里,脑袋失重般垂在旁边,那张妍丽清绝的面容被混乱的发丝覆盖,只余一截紧紧阖上的浓密羽睫。 影二惊愕下不由松了手里的剑,朝后退了两步,此前握剑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 “霁儿?”顾弄潮茫然地抬起头,将盖住那张脸的黑发一缕缕扶开。 羽睫颤了颤,撩起一些,清浅的眸光水润明净,倒映着顾弄潮惶然恐惧的模样。 言霁心中竟有些快意。 顾弄潮的欲望不就是希望能到他的心脏吗,现在即将完成了,原来他也会为这个世界的自己哭泣。 “我之前答应过,要把心给你。”言霁的气息越来越弱,没说一句话就牵动肺腑剧烈疼痛。 那是他第一次向顾弄潮表明心意时,顾弄潮掐住他的脖子威胁。 他握着顾弄潮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说话算话,你去找、江逢舟,他知道该怎么做。” 希望影二刺的位置,没有损伤要害。 顾弄潮一时间失了声,一股巨大的恐惧与空虚感笼罩着他,他只能紧紧抱住言霁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仿佛这样才能挽回些什么。 已经第二次了,第二次亲身感受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消失,被这种无助绝望的感觉席卷理智。 是他曾亲手杀死他的报应吗? 如果是报应,为何死的不是自己。 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嘶吼,言霁缓缓闭上眼,一道清流滑过苍白的脸颊,他握着顾弄潮的手也逐渐脱离坠落。脑海里最后一刻想的却是,在金佛寺的山路上,满天被雨水摧残飘落的杏花中,顾弄潮骑着大马而来,居高临下的模样。 “今年的杏花为何迟迟不开。” 第109章 无数纷杂的画面呼啸地从身边闪过, 画面中的一点尘埃,甚至都要比站在虚空中的人大,极目仰望, 也不足以将整个画面映入眼底。 这里是难以言喻的混乱, 就好似站在自己的走马灯中。 言霁不知为何站在这里,不知画面中的这些人是谁, 他看到一个闪过的画面里,有个人正埋首在一具已经失了气息的身体脖颈间痛哭。 看到废墟外无数穿着轻盔的士兵赶来,其中有个领头一样的人在黑衣手下的桎梏下逃走。 还看到一个少年官员, 拼命想要护住那具尸体,可尸体被带走了, 带去了一个封闭昏暗的房间内, 穿着几个太医服的人围在旁边,手里握着很细致的小刀, 像是匕首又更精巧些,其中主刀的人,从头到尾眼睛都是红肿的, 像是在极力控制手上不至于颤抖得握不住刀。 看完这些闪过的画面, 他只有一个感想, 这具尸体身前,应该被很多人喜欢。 可他却是被所有人讨厌的。 言霁开始思考自己的来历,对, 他是个听信谗言, 亲近宦官的暴君,在他的统治下名不聊生, 每天都有无数个人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们也如愿了, 他真的被刺死在了龙椅上。 但谁又是生来就想当暴君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言霁低头看着自己虚化透明的双手,开始疑惑,那他应该是怎样的,会有人不讨厌他,像喜欢那具尸体一样,浓烈炽热地爱着他吗? 他不知道,他连自己的来处都忘记了。 远处,有一抹红衣缓缓走到他身边来,言霁觉得这人很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红衣人笑得风情万种,眼尾狭长像是勾魂摄魄的狐狸:“陛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样?”言霁拧起眉,不愿跟陌生人交流。 “陛下神魂不稳,需要在此处静养些时日,才可回到自己身体里去。”红衣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当然,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但你那具破破烂烂,被缝补多年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神魂养好。” 言霁眼中现出警惕:“你是谁?” 红衣人玩味一笑:“我叫风灵衣。” “风灵衣是谁?” “风灵衣”红衣人撑着下巴,虚空中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却稳稳当当地坐在空中,“是时空混乱时,误入此间的人。” “这里又是何处?” “此地为五方。”风灵衣解释道:“是时空分裂后产生的空白区,在这里灵魂可以得到短暂的安置,你之前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被我带来的,第二次是另一个人为了误导你,带你来的。” “为何误导我?” “因为立场不同。” 一番对话结束,再无任何声音,直到很久后,言霁才审视地看着风灵衣问:“那你呢,你带我来这里的立场是什么?” 风灵衣再次露出他那个勾魂夺魄的笑容:“我嘛,作为这场祸乱的根源,自然是要拨乱反正。” 他本应该死在七岁那年,但因时空被撕裂,漫无目的漂流在空中的灵魂卷入了衍生出来的这个时空中,追根溯源后得知,他是这一切动荡的因果。 如果姒遥不为了留下他而答应柔然国君提出的要求,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姒遥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柔然也不会一度为此而产生自己能够吞并大崇这个强国的念头,反而弄到最后玩火自焚。 但是当他在衍生时空睁开眼后,一切已经晚了,姒遥已经带着白华咒,嫁往了大崇朝。 而当他追去大崇时,得到姒遥的遗愿,让他照顾好她唯一的孩子,如果必要时,带他离开大崇,离开柔然,越远越好。 风灵衣真切地体会到,一个人的力量,在既定命运下是多么无能为力,就连想要按照姒遥遗愿保护好言霁,他都没能做到。 他将姒遥的话当作指引归途的方向,直到最后,才猛然意识到,或许选择另一条路,方才能将一切重归原点。 将言霁带到五方,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了。 周围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在霎时间化为星光点点飞散开泯灭,整个五方都还是剧烈地震荡,周围现出龟裂般的黑红裂缝。 风灵衣没有动,言霁便也没有动。 这次震荡持续了整整三炷香的时间,才逐渐平静下来。 风灵衣说道:“我得走了。” 言霁皱起眉,问道:“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风灵衣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或许你只能永远困在这里,或许某日一睁眼就离开了也说不定。” 下一秒,红衣人破裂开,化为红色枫叶一样的碎片,四散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方内没有任何声音,但隐隐有不知从哪照来的光,能稍微看清周围,虽然周围同样也是漫无边际的虚空,没有什么好看的,只因有这一点光亮,至少让言霁呆在这里的时间没有那么空寂。 但是这点光亮也越来越暗淡了。 言霁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周围龟裂的裂缝越来越大,有时候这片空间会陷入混乱失序中,言霁感觉自己的眼睛在这边,手在另一边,脚又在更远的地方。 他好像是个被撕扯开的奇形怪状,只是感觉不到疼而已。 某一次他浑浑噩噩被一股眩晕感从睡梦中拉醒,睁开眼看到不同于日的刺眼光芒,他想抬手挡一档,但身体却奇怪地无法动弹。 这时,他听到了吵闹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太医,快叫太医,陛下手指动了下,奴婢刚看见了!” 之后乱糟糟的一团,脚步声混合着乱杂的说话声。 好吵。 眼前光亮太过刺眼,让他无法将眼睛睁开看一眼周围,但明显感觉到整个世界鲜活了起来,并非虚无空旷的五方。 不知躺了多久,言霁又开始出现撕裂般的感觉,他时而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时而耳鸣漫长,什么也无法感知,同时伴随着身体的疼痛越来越明显。 什么地方这么痛,感觉连呼吸都刮割着肺腑。 言霁被疼痛折磨得开始想念五方,大约是他的意念起到作用,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再次回到五方中,可没多久,又被拉入那具剧烈疼痛的身体内。 这次他感觉到有人在给他灌药,动作很轻柔地掐着他的下颌。 周围是一股很清淡带着微微苦涩的药香,他好像是被什么人抱在怀里,脑袋无力地垂在对方肩上。 味蕾特别苦,言霁不想喝,那药就真迟迟被被灌下去。 如果回到现实要承受这样一句疼痛的身体,言霁宁愿一直待在五方内,享受漫长无边的寂寞。 在药灌不进去后,他的灵魂又开始跳脱地反复在五方与这具身体内来回,每次在五方的时间都越来越长,言霁心中窃喜,不喝药真的有用。 他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抱着他的那人却似乎并不想他如愿,能感觉到这具身体被重新放回床上,言霁在即将再次回到五方时,一个温热柔然的东西贴在他唇上,濡湿的气息交织,他的下颌再次被人强行掰开。 苦涩的药汁渡进了嘴里,沿着并没彻底密合的嘴角流溢而出。 言霁被迫灌了满肚子药,彻底回不到五方了。 身体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他好像被气哭了,对方轻轻碾过他的眼角,眼角的凉意浸骨,紧接着又被一抹柔软吻得温热。 一个声音在安抚地对他说:“喝了药就不痛了,别哭。” 他说谎。 言霁还是很痛。 这次他明显感觉到是从哪里传来的疼痛,是从他心口。 他想起自己好像是被人一剑穿心弄死的。 不过说起来,他也算“死得其所”,毕竟一个暴君,总是要被人杀死的,然后杀死他的人才能享受所有人的崇拜尊敬,稳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只有死掉的暴君知道,那个位置又多冷。 言霁在疼痛中睡了过去,或者是疼晕过去,这次他并没能回五方,一直常处黑暗中,每次醒来都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言霁想叫对方闭嘴,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好想念感知不到疼痛与声音的五方。 一次再次醒来,言霁对身体有了一点掌控权,就类似他可以稍微动一动眼皮,或者动一动手指,做些不费力气的事。 但他并没动过一下,依然如之前一样像具尸体一样躺着。 连呼吸都痛,哪怕只是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地稍微动一下手指,对他来说却是要伤筋动骨好一番的,又没什么必要的事,言霁才不愿意动。 如果可以不呼吸,就更好了。 但人体本身就对呼吸有着依赖性,言霁尝试过,除了引得周围那些人急得人仰马翻外,并没能达成所愿,到最后求生的本能会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言霁很讨厌这样的本能。 某一天,他照常醒过来后就一直躺着,其他人甚至无法感觉到言霁微弱呼吸的变化,只以为他还在昏迷中。 言霁听到有两个女孩子在悄悄说话:“陛下真的能活吗,我每天都以为他死了,只有探过呼吸才能感觉到稍微一点活气。” “别说这些话,被摄政王听见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那名女孩果真被吓住了,好半天都没敢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仍旧安耐不住好奇心,用更小的声音问旁边的人:“姑姑,现在就我们两人,你能跟我说一说么,我实在想知道得抓心挠肝。” 言霁默默想,不好意思,我目前应该也还算是个人。 姑姑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快说。” 得了允许,那姑娘立刻就口无遮拦地脱口问:“陛下真的是摄政王的禁脔唔唔唔。” 话还没说话,就被姑姑颤抖地堵住了嘴,姑姑气得拔高了声音:“你从哪听来的!” 被放开后,小姑娘瞅着姑姑的脸色吓得不轻:“所有人都这么说,摄政王常夜夜留宿承明宫,又不许陛下纳后宫,还有人看见陛下身上的痕迹”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姑姑以警告的语气道:“不许再提这些事,主子们的事不是你们有资格窥探的。” 言霁在心里哦豁了一声。 从这名姑姑的态度来看,那姑娘说的话应该确有其事了。 言霁懒得回忆他跟摄政王之间是不是有染,现在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连这番对话也只是当玩笑听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位摄政王又来给他喂药了。 摄政王不应该很忙吗,为什么每天都在往他这里跑? 如果言霁愿意睁开眼睛看一看,就会知道他床榻前摆着一个小案几,上面堆着每日要处理的奏折,顾弄潮坐在床榻下,会在批完一摞的间隙,握一握那双像冰块一样冷的手。 这只手曾抚过他的脸,坚定地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他。 言霁听到对方轻笑了下。 狗贼,我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等死,你就这么开心吗? 又被气到,甚至来手指都起得颤了下。 顾弄潮正打算收回握着言霁的手重新提笔将今日的奏折批完,突然感觉到手掌心里一抹异动,不由紧握着那只手指,凑过去仔细观察恬淡沉睡的面容。 语气难掩忐忑与惊喜:“快去叫江逢舟过来!” 匆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言霁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这么快就被察觉到,心里有些害怕,坚定原则躺平装死。 炽热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那个声音好似压抑着十分浓烈的感情,克制又绝望地问他:“你醒了,是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 “如果能听到,可以再稍微动一下手指吗?” 顾弄潮紧紧盯着那只手,不敢眨一下眼,盯得眼中蔓起血丝,搁在被衾上的纤细手指依然纹丝不动。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稍微动一下就行,只一下。” 这人好奇怪,言霁在心里嘟囔,总觉得要是真心软应了他,会惹来极大的麻烦,他讨厌麻烦。 有脚步声进到殿中,一道温润的声音给摄政王跟床上的他请了安,得到允许才挪步到床边,轻轻拾起那只皓白手腕,手指搭在脉门上。 整个寝殿内这一刻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江逢舟松开手,重新跪在地上回话:“王爷,陛下隐有苏醒的迹象,或许陛下已经醒了。” 面对他人,顾弄潮一改跟言霁独处时的语气,声音冒着森森寒气:“那他为何不回应我?” 江逢舟哑然,须臾后,斟酌用词:“或许陛下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时候的动静不过是无意识间的举动,王爷不妨多跟陛下说说话,激一激陛下,想必会助陛下尽早脱离目前的处境。” 言霁心里哀嚎,这是什么庸医,还嫌这人烦他烦得少吗?! 然而“这人”似乎赞同了庸医的说法,沉默良久后,问了句:“怎么激?” 他害怕掌握不住程度,让言霁更不愿醒来。 江逢舟道:“说些吸引他的。” 众人陆续走后,寝殿重新安静下来,言霁舒了一口气,他还真以为这名庸医能看出来他在装睡,以为激他就能让他破功吗,天真! 但是坐在他床边的人显然信了,每天说的话与日递增,甚至晚上会趴在他旁边入睡。 最可恶的是,对方用膳也在他面前,拿香气勾他! 每天只能喝药跟流粥的言霁想咽口水,又怕这个小动作会被火眼金睛的摄政王发现。 “这是摄政王府的厨娘做的阳春面,你不是一直爱吃吗?” 言霁闭着眼,将一切诱惑屏蔽在耳外。 批完奏折,对方将一个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放在他手心,用恍若情人耳边低语般的温柔语气道:“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兵权,跟虎符不一样,不仅能调令十六卫,还能调动各地驻军。” 言霁提起了点兴致。 他一直很像要这块兵符。 于是顾弄潮发现,当他想将这块兵符拿走时,一直不愿动的手指突然紧紧握住了它。 顾弄潮骤然想看那张依然双目紧闭、昳丽生姿的脸,强行压下心中喜悦,正想再说什么时,咔哒一声轻响,原本被紧握住的兵符从无力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坠在了地上。 顾弄潮脸上的笑僵住了。 言霁很疼,刚刚用了点力气后,每条筋脉都像是被用力拉扯过度的抽痛,心口处更是疼得他险些昏厥过去,他虚握了下,发现手中的兵符不见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了上来。 他的手被另一只温暖舒适的手掌握住,对方好像在说什么,但言霁听不清,他疼得好像死去了一遍。 但他的疼痛并无法传递到脸上,看上去他依然像是熟睡着,没有人知道他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这样茍延残喘地活着。 再次醒来时,身边静悄悄的,言霁再不敢随便动了,或许他应该永远扮演一具尸体才好。 此时应该是深夜,隐约有蝉鸣响起,耳边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那个人今晚又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言霁睡了太久,这会儿睡不着,他突然间很像看看对方的模样,稍微撩起一点眼皮后,沉重的疲惫感如深海般将他囚困着,睁眼好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想到之前的疼,言霁不再有所动作。 此后又日复一日重复单调无聊的、半死不活的生活,言霁听着耳边的碎语醒来,又听着那些无聊的睡去。 有时候,对方会跟他讲朝上的事:“大臣们又开始上奏要给你新纳皇后。” 嗤笑了声,随后的声音满是倦意:“说是要给你冲喜。” 言霁记得他以前好像有过一个皇后,不过刚进后宫没多久,就以她为首发动了一场政变,之后的结局似乎并不太好。 哦,对了,那位皇后喜欢正跟他说话的这个人。 言霁感觉他的手被人握住,有过黏糊软糯的东西映在他手上,随后他的手被引着按在一张纸上,对方带着恶趣味地说道:“本王不同意,要冲喜,本王给陛下冲。” 顾弄潮看着面前盖了两人指印的婚书,嘴角挑起真切的笑容。 “冲过喜,你应该能好起来了吧。” “霁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我好想你。” 言霁听着没缘由心脏酸酸涩涩的,跟疼痛不一样,他比厌恶疼痛还厌恶突然传来的酸涩感,如果能闭上耳朵不听对方的喋喋不休就好了。 就像闭上眼睛不看一样。 对方还经常跟他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今日陈太傅想闯进来见你,说是我挟持了你。” 又是一声嗤笑。 提起朝堂,对方总是这样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态度,轻慢得恶劣,好似能牵动整个国朝变动的大崇朝堂,不过是他手中的一盘无聊棋局。 “我把他赶出去了。” “说起来,带头发动大臣上书,要为陛下挑选皇后冲喜的,就有他一份。” 但这样恶劣的人,面对他的态度可以堪称似水温柔:“你会生气吗?如果生气就醒来打我吧,让我去跪着给他道歉都成,只要你愿意醒来。”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陈太傅吗?” 言霁仔细回忆,他喜欢陈太傅?滑天下之大稽! 他跟陈太傅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陈太傅几次在他面前死谏,呵斥他种种暴君之行,几度气得他发病。他没把陈太傅就地斩首,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类似这样让言霁听不懂的话还很多。 比如某日,对方红红火火地进到殿中,带来一股清淡的花香。 靠近时,能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水汽,好像是冒雨回来的。 不,怎么能用“回来”这个词! 对方将一个东西凑到他鼻尖,刚刚闻到的花香更真切了,很好闻,好像是 “今年第一枝的杏花开了。” 原来被凑到他鼻尖的是一支初开的杏花。 “你说过,想去看杏花,现在醒来,等身体好全,刚好赶得上花期。”对方诱惑地低语,随后紧紧盯着床上之人,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 顾弄潮垂下眼帘,起身握着花枝,插在床边的青花细颈瓷瓶里。 他看着面前沾着雨水,洁白纯净的花朵,黯然失神道:“杏花明明开了。” 这段时间,言霁莫名感觉到难过,不是他自发的感觉到,他是从周围的人所散发出的情绪里感觉到的。 好像所有人都在难过。 应该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有次太医来,好像说过,他要是再醒不来,身体机能便会开始退化,光靠流食维持不了太久。 言霁并不想醒,所以就算喂他再多药,所以哪怕顾弄潮哪再多话激他,用任何东西诱惑,他都不愿意稍微动一下。 当听到太医的话时,他心底是开心的。 身体太疼了,如果能早点解脱就好了。 那人开始像变态一样亲他,最开始还会克制地只亲亲脸颊,之后会亲他的唇,像狗一样埋首在他脖颈蹭着嗅闻。 好像很怕失去他。 有点好笑,当初拿剑刺进他胸口的就是他,如今抱着他强求着他活的,也是他,他的生命就像破烂一样,能被随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没有滪晰人能与他感同身受,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醒来的每一次呼吸,有多艰难,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沉重得仿佛捆绑着巨大的铅球。 黏糊的亲吻从脸颊移到耳垂,顾弄潮含糊地轻声说:“你再不醒,我会忍不住对你做更过分的事。” 言霁并不信,这人怕碰到他的伤口,连晚上都不敢上床到他旁边睡觉。 不过是口嗨而已。 但言霁被打脸了,顾弄潮做的过分事,并不会牵扯到他的伤口,他只是一直亲他,有时候光吻他的唇,就能吻好久。 可还得意的说:“现在我们有婚书,就算再亲密些,你也不能生气。” 婚书,什么时候的事? 言霁觉得自己依然有权利生气的,因为每次对方吻他的时候,他的呼吸都会更艰难一些,甚至感觉好像要喘不过气,而他每次的呼吸都只能控制在一个标准内,稍大一点都会引得遍体疼痛。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这人能不能不要亲他了! 第一次,言霁的眼皮动了,他想要撩起来一些,瞪视对方,好让对方意识到他并不喜欢如此。 可是刚稍微睁开一点,就被格外刺眼的光亮弄得眼中溢出生理性泪水,白蒙蒙的一片,做出“瞪视”这个神情,似乎对现在的他来说,难如登天。 但对方确实察觉了他的反应,言霁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慢了半拍。 一截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睛上,那人声音颤抖得断断续续:“你醒了,你想睁开眼,对吗?” 刺眼的白光慢慢从四面八方散开,言霁睁开那双清澈明净的双眼,眼中浮着朦胧水雾,漠然无波地看着面前逐渐失态的人。 第110章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醒了, 整个皇宫都像过年般喜庆。 很多人闻风而至,来承明宫想要拜见,试探虚实, 但都被守在殿外的金吾卫给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出去, 没让外面的纷嚣传到殿中,惊扰刚刚醒来的皇帝陛下。 所以言霁即便是醒来, 也依然感觉很冷清。 他动不了,一动全身都痛,就算醒了, 也只能躺在床上。言霁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也并不想下床走动。 当看到在他昏迷时, 除却顾弄潮外一直伺候他的贴身宫女时, 言霁很短暂地错愕了下,好像不该是这个人。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西湘。”听声音, 是之前呵斥闲话宫女的那位姑姑。 西湘脸上露出适宜得体的微笑:“陛下不记得了么,奴婢自六年前,就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了。” 他现在二十三岁, 六年前就是他刚当上皇帝那会儿。 当西湘说完, 言霁感觉脑海越来越乱, 像是一团没有线头的毛团被糊弄成一团乱糟糟的,牵扯不清。 但言霁并不想理清这团混乱的线条,这太耗精力了。 所以说完后言霁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想要重新扮作一具尽职尽责的尸体。但西湘偏偏一动小嘴, 开始叭叭:“陛下刚醒来,记不太清这些是正常的, 江太医说只要好好梳理引导, 是能恢复的。” 看着皇帝脸上流露出的不耐, 西湘缩了缩脖颈,心里想着摄政王走之前交代的话,让她多跟陛下说些话,不要让陛下轻易睡过去。 西湘只能提起勇气,顶着言霁不爽的情绪,继续胡侃:“太后本来是要来看看陛下的,但被金吾卫拦住了,听说摄政王打算过段时间送太后去奄里静休。” 言霁不由自主开始顺着西湘的话思考,这完全是处于本能。 太后很喜欢礼佛,说不定去奄里,她能更加开心自在。 但西湘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不知道太后为何惹怒了摄政王,摄政王到底念及手足之情,对太后留手了。” 言霁不置可否。 摄政王是什么心思,没有人能看得清,别说毫无理由就将太后送去奄里,就是谋权篡位,却又守着皇帝快凉的尸体大半年这种事,就非常人所能及。 就是个疯子。 不过装得温正端雅,彝鼎圭璋而已。 但不得不说顾弄潮的实力还是值得认可的,就算国朝无君这么久,他依然能将柔然那块硬骨头攻下,还将大崇治理得井井有条,让言霁之前挥霍一空的国库重新充盈起来。 他应该自己来坐这个皇位。 说完太后,西湘绞尽脑汁开始想别的,但还没等她再扯个话题出来,殿外响起跪拜的声音,一只云纹黑底长靴踏进寝殿内。 言霁闭着眼,即便听见脚步声,也没将眼睛睁开。这道脚步声的轻重频率,自他苏醒后便听过无数次,不用看就知道来的是谁。 在言霁身边待了这么久,西湘自然知道不少秘闻,看到摄政王来便识趣地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床边一轻,搁在被褥上的手被人握住,那人满是歉意地道:“对不起,我应该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但外面的人,有些不得不去处理,以免他们进来扰你清静。” 言霁暗暗抱怨,最扰人清静的明明就是你。 说完这个人又去亲他,好似自从发现能将他清醒后,这人就喜欢在他不理会他的时候,用亲他的唇,亲他的脸来解决。 言霁尝试过被亲得晕眩,连着四肢百骸疼痛的感觉,只能睁开眼看他。 顾弄潮好似得逞般地笑了笑,伸手轻柔地将他鬓角落在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手指便就此停顿在晶莹白皙的耳垂处,把玩似地揉了揉。 言霁静静看着他眼底盈出的笑意。 “还疼吗?”顾弄潮问他。 言霁经历过很多种疼痛,对他来说,最疼的一次是成年的那晚,寿宴结束后他醉酒回到寝宫,看到来问他为何这几日都不见踪迹的顾弄潮,言霁在醉意下累月积攒的怒气暴发,口出狂言嘲讽,骂顾弄潮没资格管他。 被压在地砖上时,彻骨的疼痛直至如今都记忆尤深。 从那以后,除了傀儡皇帝、暴君等等身份外,他又多了个身份,是摄政王的禁脔。 顾弄潮会以各种理由,甚至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只是心情不好就会弄他,他根本反抗不了,整个皇宫都是顾弄潮的人,他明明贵为皇帝,却像是困在金丝笼里任人欺辱的鸟雀。 之后他病得好像越来越重的,情绪无法控制,开始因身边任何一件小事发脾气,开始日夜颠倒跟宫外的人寻欢作乐。 不过顾弄潮从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由此看到一名靠在他怀里给他喂酒的女子时,将那名女子拖出去废了碰过他的两只手。 顾弄潮的占有欲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 现在仔细回想,他似乎忽略了很多细节,只看到顾弄潮不好的一面,而潜藏下让顾弄潮发怒的原因,好似一直隔着一层烟雾,叫他的双眼被蒙蔽。 就如成年寿宴那天,宫里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地跑到外面俾昼作夜,跟藏着身份接近他的柔然人喝酒玩乐,被套了不少话,害得顾弄潮之前的部署功亏一篑。 他忘了,当面对顾弄潮时,还借着酒意大放厥词地怒斥顾弄潮没资格管他。 就如倒在他怀里喂他酒的女子,是顾弄潮政敌派来遣到他身边的内应,一直对他跟顾弄潮的关系挑拨离间,为了上位,在那杯酒了下了助阳药,因此才被顾弄潮废去手脚撵去京城。 他同样忘了,在被药性焚身时,只觉自己是在被顾弄潮侮辱,没有尊严得像个物品一样被偏执占有。 好像他看什么都带着恶意。 特别是在面对顾弄潮时,恶意会放大数倍,像是被无数锁链囚于不断陷落的沼泽内,疯狂挣扎反而越陷越深。 顾弄潮问过他后,没等到回答,揉耳垂的手指停住,缓缓移到衣襟前,以询问的态度道:“可以看看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吗?” 言霁依然不想回,他觉得说话很费力气,会比呼吸刚让他难受。 顾弄潮便当他默认了,特意去净过手,才动作很轻地一点点松开他的衣带,将衣物缓慢往两旁拉开。 呼吸好似都停顿住了。 言霁看着顾弄潮的视线落在他胸口,便顺着他的目光同样垂目看向自己胸口的位置,包裹着厚厚一层绷带,顾弄潮松绷带的手指都在颤抖。 虽然之前一直闭着眼睛,但言霁感觉到这个人给自己上过很多次药,几乎每天都会换两次药,每次都会低声跟他说“不疼不疼”,好像在哄小孩一样。 这次顾弄潮却没跟他说“不疼”,换药的过程十分沉默。 胸口的位置有一道很狰狞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但也因此看着更加可怖,这样的伤,绝对不光是只被剑刺进去那么简单。 但言霁想不起来,除了被刺那一剑后,顾弄潮还对他做过什么,莫非还在他心口里搅了一圈? 思索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言霁昏昏欲睡,任由顾弄潮摆弄他这具破烂的身体- 大约又躺了很久,言霁分辨时间的方法是通过天气的温度。 从刚开始潮湿的热气,到如今温度陷入微凉,花瓶里每日一换的杏花也很久没有更新,他由此判断应该入秋一段时间了。 入秋后,太阳出来的频率也开始减少,言霁每天躺在床上无法走动,便经常看着窗外的风景以此打发无聊。 由此睁着眼睛发呆,被刚批完奏折抬眼看来的顾弄潮发现,走过来握着他的手问他:“是想出去吗?” 言霁并不想,他觉得躺着也挺好。 但顾弄潮再次将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吩咐宫人进来扶着,而后接过一件宽松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又将压在里面的黑发撩出一丝丝理顺,为他松垮垮地绑上一条金灿色的发带。 最近言霁已经被迫尝试着坐起来,但顾弄潮从来没敢让他坐太久,只很小心地每一日增加一点让他坐着的时长。 穿戴好后,宫人退在两旁,顾弄潮俯身过来穿过他的膝弯,缓缓地、打横将他抱了起来,还一边问他:“要是不舒服的话,就摇头。” 言霁惊奇于遽然变化的视野,没有理他。 他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见不过四方之物,乍然视线变高,能环视到更远些的地方后,升起了微妙的新奇感。 顾弄潮抱着他站直后,还停了一会,似乎在等他适应这个姿势。在言霁不耐地看过去时,才抱着他往外走,走路的步伐也很轻,速度很慢,抱得特别稳。 这幅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言霁有些烦躁,潜意识觉得自己并不该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 过去这个人对他明明就很粗鲁。 顾弄潮抱着他并没走多远,就在承明宫的庭院中转了下,就要回去了,言霁不满,第一次对顾弄潮开口道:“去御花园。” 刚说完,迎来顾弄潮惊诧的视线,有种受宠若惊的意味。 言霁动了动手指,用自己能动用且不会感到不舒服的力道扯了扯他的衣服,又重复道:“去御花园。” 顾弄潮怔忪后,勾唇笑道:“霁儿想去湖边晒太阳吗?” 言霁诧异顾弄潮为何光从一句话里,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到莲花湖边,宫人立刻给吴王靠垫上柔软的天鹅绒毯,又将褶皱整理平整,顾弄潮这才将他放在亭子里坐好,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品般,不容一丝错漏。 水天一色,阳光照映在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远处莲叶间偶尔飞过一两只白鹤,清风拂过耳畔,带来一阵阵清爽的凉意。 言霁睁着明澈清亮的大眼睛,长睫都没舍得眨一下。 原来外面的风光竟是这般美好,比待在小小的宫殿里舒服多了,他想永远待在这座亭子里,看太阳落下时的万里霞光,看太阳初升的晴空万里。 顾弄潮坐在他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不安分的手掌搂着他腰间,在他耳边道:“你以前无聊时,就很喜欢在这里坐一会儿。” 言霁转头去看他,顾弄潮竟然不顾及周围的宫人,低头在他眉尾亲了一下,跟他抵着额,鼻尖相触,像是最亲密无间的情人般。 “但是你现在不能坐太久,等你好了,我们在湖边也建一座宫殿,窗户就通向长湖,挨着床,这样你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湖水与天光。” 他还想说,抵死缠绵时,你也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如果恰好荷花长在窗边,可以折一朵来喂在你嘴里。 清风拂过,会带走身体间黏糊的热意,他们可以从白天拥抱到黑夜,感受幕天席地,却又无人能窥视,像野兽般融入天地的美好。 言霁抬起手推了下他,拧着眉头,过近的距离让他不安,勾起他对于过去不好的回忆。 他推拒的力道很轻,但顾弄潮时刻都注意着言霁,所以很快就感觉到了,就势握住言霁的手,低笑着道:“是我着急了,等以后再说。” 言霁侧过头继续看风景,而身边的人,却只满眼看着他,好似怕他下一刻就会不见般的贪婪,和渴望。 坐久了心口会传来一阵阵像是抽搐般的窒闷感,言霁并不想这么快回去,他往旁边倒了些,将头靠在顾弄潮肩上,并没其他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要有个东西支撑下他这具笨重的身体,好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 但这好像让那人会错了意,抱得他更紧了,还将他搂紧怀里,之后又开始忍不住亲他的嘴,连啃带咬的。 这次大约是坐的太久,言霁没力气拒绝了,只能任由对方轻薄,不知什么时候原本侯在亭子里的宫人都不见了,他被抵在吴王靠上肆意索吻。 好在顾弄潮顾忌着他的身体状况,除了亲他,没再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言霁第一次被安排见诸位大臣。 在这之前,顾弄潮的脸色十分不好,群臣联合上书要求面见陛下,饶是手腕通天的摄政王也没办法一直无视所有人的诉求。 闹个不好,可能会引起大臣不满而群体罢工。 但当面对言霁时,顾弄潮将所有的锋锐都收敛起来,一个劲对他说抱歉,最终依然挡不住其他人来烦他。 “你不用跟他们说话,只坐在那里让他们看看就行。”顾弄潮好似很担忧,如同护着领土的狼不想自己的东西被沾染上其他人的气息。 “他们说什么你可以不听,像在我面前放空发呆一样就好,其他的皇叔来解决。” 原来顾弄潮知道他过去并没认真听他讲的话,那为何还要一直腆着脸一直跟他唠嗑。 顾弄潮又被叫走了,这段时间他好像很忙。 走之前顾弄潮将他抱在镜匣前坐好,跟他说他很快就回来,并吩咐细心周到的宫人来为他梳洗更衣。 言霁自醒来,这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目前的模样。 明亮的镜面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衬着乌黑浓密的发丝,显得镜子里的人格外孱弱娇柔,虽然如此,依然难掩矜贵艳丽。 言霁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眨眼,纤长羽睫在阳光下发光般。 原来他现在是这样的吗? 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意外死掉一样,难怪顾弄潮对他那么小心翼翼,害怕他磕着碰着,连平日里动一下,就要被紧张地观察很久。 宫人为他梳发,动作同样很轻。 一副如果让他掉落一个头发丝,顾弄潮就能让她们丢掉性命的谨慎。 像之前一样,她们并没为他换衣,换衣会牵动很大的动作,如今言霁还不能被这样折腾,所以仅仅是拿大氅来披在他肩上,严丝合缝地遮着他的身体,防止会受寒。 如今任何一点小病小痛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宫人们丝毫不敢马虎。 顾弄潮回来,脸色有点沉,到他勉强露出笑容,将他抱起来往御书房走,一路上都很轻地跟他交代等会要怎么做。 御书房内,燃着熟悉的龙涎香,几名穿着朝服的大臣跪在地上。 顾弄潮抱着他跨进去后,言霁在他怀里抬起头,往跪着的那些人身上看了一眼,随后他被轻轻放在交椅,所有大臣这才抬起头,让他看清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 先是一直跳得很凶的陈太傅,望着言霁此番模样,两眼就有泪意涌出:“陛下受苦了。” 言霁紧抿着唇,一直注视着陈太傅眼角将落未落的那滴眼泪。 肖相、王侍中、太常丞等人以及各三省重臣出声询问他最近的情况,可无论他们问什么,言霁都不开口,到最后,大臣们只能唱独角戏,例行交代最近朝上的动向,已经关于柔然如何处置的问题。 对,这段时间,顾弄潮彻底将柔然攻下了。 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会分身术,明明他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说些有的没的废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还能分出时间去部署军务,分析边塞局势的? 真乃奇人。 大臣们说了很久,他们对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个还没说完另一个就急忙接话,言霁耳边没一刻清净的,听到后面,他头一歪,还没彻底歪下去,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热乎的怀抱里,与之相驳的是一道格外冰冷的声音:“既然见过了,各位若没要事,还请退下吧。” 完全是命令的口吻,但没人敢有异议,甚至连怒气都不敢生出一点。 顶着“法不责众”的念头,看过皇帝确实安然无恙后,诸位大臣再不敢试探摄政王底线,也怕摄政王秋后算账,在这般一说后,所有人都叩地告退,走得比来时还快。 言霁稍微睁开一条眼缝,漫无边际地看着虚空。 顾弄潮问他:“累了吗?” 言霁没回。 又问:“饿了吗?” 这次,言霁难得将头抬了下,往上看到顾弄潮弧度优美流畅的下颌线,对上顾弄潮垂下来的视线,被眼睫盖住的眼眸有一霎不明晦色,就像是睫毛投落下的蛰影。 “你如果饿了,要对我说知道吗?” 顾弄潮的声音一如既往充满耐心,但又有那里不同以往,压抑着一点心碎神伤:“不要一直不理我,好不好?” “至少偶尔,也响应我一下,可以吗?” “饿了。”言霁回了他。 虽然这个人很讨厌,但莫名的,他并不想看到对方难过的模样。看到他难过的时候,心脏会很痛,令他更难过。 真是奇怪,看到讨厌的人难过,不应该感觉快意吗? 110-114 第111章 言霁开始能自己端着碗喝药了, 他手上能使一些力气,虽然力气并不大,但如今已经不需要依靠别人给他喂食。 他也开始能久坐一段时间, 除了依然走动不了外。 午后用过膳食, 宫人端了药来,言霁看着面前乌溜溜的药汁, 光是闻一下气味,就知道里面熬了哪些药材。 都说久病成医,他就是如此。 他从小身体就很弱, 心脏经常不舒服,从十三岁后身边就围着很多太医, 每天灌药跟喝茶一样情况, 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就连身上都常年有着挥散不去的苦涩药味。 他本身对喝药并不抗拒, 就像人习惯了喝苦茶,没有人会莫名抗拒一个已经养成习惯的事,他之所以不想喝药, 是真的觉得这具身体很累赘, 无论喝再多药都补不齐全。 他明明已经习惯沉疴痼疾, 但如今的他却一点也不习惯,这是为何? 时不时心口就像被人剜走一样疼,顾弄潮插他那一剑, 肯定伤到要害了。言霁直到如今也不明白, 他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突然复活。 经常来给他看病的江逢舟应该知道原因。 但江逢舟并不是宫里的太医, 而是顾弄潮私下养着的医师, 可以不听言霁调遣, 所以也没办法将人叫过来询问。 在无人注意时,言霁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所以很快他连人带桌上没喝的药一起摔在了地上,遍及身体的疼痛剎那间如同潮水将他席卷湮没,眼前一黑,言霁疼晕了过去。 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言霁在摔晕过去后,再度短暂地回到五方内,他蜷缩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没有疼痛也没有浮世喧嚣,他感觉格外苏爽自在。 当在五方内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又要“苏醒”了。 不过是摔一跤,差一点就真的魂归天外,好在江逢舟被及时叫了过来,凭借一手起死回生的高强本领,将言霁硬生生再度从死亡的边缘拽回了人世。 如果言霁现在就有予夺生杀的大权,他第一个下令要砍的就是江逢舟。 但是现在生死大权掌握在顾弄潮手里。 江逢舟重新将裂开的皮肤缝合好,检查其他地方并没血液阻塞的情况后,跟顾弄潮详细说了之后的注意事项:“这一年都不要在让陛下有任何意外,他经不起折腾的。” 言霁醒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紧握着,不用想也知道,敢这样握着他的人,只有那一个人了。 顾弄潮正在回江逢舟的话:“如今已经一年过去,还有一年?你曾告诉本王,换心之术很成功,很快就能康复,你将整整两年叫做很快?” 江逢舟哑然片刻,说道:“陛下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反应要比预计严重许多,但陛下确实没有出现任何换心后的后遗症,康复只是时间问题。” 殿中弥漫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良久后,顾弄潮问:“康复后,他能跟寻常人一样,健健康康肆意奔跑吗?” “能。”江逢舟的回答很坚定。 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言霁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记住“换心”两字,他换过心?跟谁换的心? 为什么顾弄潮要给自己换心? 言霁不理解,所以他睁开了眼,直直看着江逢舟。 正在说话的两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顾弄潮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轻声问他:“你何时醒的?”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就是问他听到了多少。 言霁明白,更加不快,为什么还要瞒着他,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张了张口,发现这会儿他又无法发声了。 江逢舟很快宽慰道:“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陛下明日就能恢复。” 但他现在就想问,言霁心下着急,在看到顾弄潮示意江逢舟退下时,奋力举起沉重的手臂,去拽江逢舟离开时拂起的衣角,由于太过用力,气血不畅引得他满脸憋红,胸口传来超出人体承载的痛楚,引得眼眶盈出了硕大泪水,一滴滴砸落下。 顾弄潮来抱他,但言霁并不容许这个欺瞒自己的人抱自己,他拼命朝江逢舟伸手,一边想将顾弄潮推开。 动作间,胸口的伤再次被撕裂,鲜血洇湿里衣晕染出来,顾弄潮好似被吓住了,收回手呆愣地坐在旁边,不敢再碰言霁,在很快回神后,声音压着极致的暴戾,喊道:“江逢舟,过来!” 刚走到门口的江逢舟不明所以回身一看,见到奄奄一息趴在床边的皇帝陛下,脸上血色尽褪,忙冲了回去。 短短这么一会儿,怎么人又折腾成这般了! 顾弄潮扶起言霁靠在自己怀里,近得他能听见顾弄潮气得沉闷的呼吸声:“想问什么?” 言霁直直看着江逢舟,他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能比着手势,以茫然的表情,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江逢舟和顾弄潮又难以言喻地沉默了很久。 最终,还是江逢舟先调整好表情,温润亲和地对他道:“之前陛下的心脏出了点问题,为了防止陛下恶疾扩散到最后回天乏术,摄政王才有此一举,只为让陛下的身体彻底康复如初。” 模棱两可的回答,根本没有点明要处。 言霁还想再问,但复杂的手势根本做不出来,而且比划起来也太费力气,最后他只能恹恹地放弃,在心里宽慰自己,至少已经获得模糊的答案了。 看起来好像并非不能接受。 言霁便也没再纠结更深层的原因,除了对是何人跟自己换心这事耿耿于怀外,其他的事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咸鱼态度。 顾弄潮见他安静下来,重新将他放进柔软的被褥内,细致轻柔地为他更换才换好的伤药和绷带。 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这么轻易就重新撕裂开,他真的跟瓷器一样脆弱。 言霁突然升起一股内疚的情绪,他看着顾弄潮泛红的眼眶,很生气却极力压制的样子,开始反思自己做得是不是太过火了。 但很快言霁又理直气壮的认为,他又并没有强求这人照顾自己,反而是他一直管着自己,让他一直承受着身体的疼痛,再也回不到五方,自己凭什么要内疚?- 言霁觉得自己很奇怪,总是升起一些不应该有的情绪。 比如他看到顾弄潮难过就会跟着心口不舒服,必须看到顾弄潮生气就会不由自主反思自己。 言霁并不喜欢这种被其他人时刻牵动情绪的感觉,特别是对方是他最讨厌的顾弄潮。 他始终记得,一日断雨残云后,他脱力地躺在床上,在连手指都无力动弹丝毫的情况下,提起力气问旁边的人:“别人都是互相存有爱意才会做这样的事,顾弄潮,你对我做这种事,是爱朕吗?” 身边沉默一瞬后,说了一句刺心之语:“也有另一种情况,只是没有感情地发泄欲望而已,你觉得我对你是哪种?” 言霁直至如今都还记得顾弄潮说这句话时,每个字所吐露出的语气。 顾弄潮从不宽待他,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每次都要将他折磨得半死,所以言霁几乎没有想,就断定顾弄潮只是单纯在他身上发泄而已。 情人间做此事应该是快活的,可是言霁没有一次觉得快活。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这么奇怪,会被这样一个渣人牵动情绪? 自从上次摔倒后,他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就连西湘也差点被换走,言霁觉得西湘用着很顺心,这才将西湘留了下来。 也因此,身边的人对待他更加小心,无论做什么,周围都会围着十几个人,时刻盯着他,甚至连一片飘落的花瓣都怕将他砸晕过去。 言霁对外界的变化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由于天气转亮,皇宫内进行一次大型更换,承明宫也同样如此,更换床褥摆件,更换衣橱里的衣物,慢慢开始将地龙热上,温手的汤婆子,护颈的鹅绒围脖也都一一请了出来。 由于身体的原因,在宫人们刚换上秋衣的时候,言霁就已如身处严寒一般冷,江太医说他体质弱,扛不住冷,所以西湘早早给他添了厚袄,备了冬日所需的一切。 此时言霁一张苍白矜贵的脸陷在毛绒绒的雪领中,黑发甫落身后,正看着宫人们风风火火置办宫殿里的对象,将所有带着菱角的东西都或收走,或盖上一层软绒。 秋日的阳光晒得人浑身酥软,言霁往后靠在绒毯覆盖的椅背内,困意泛起小小打了个哈欠。西湘正好在擦拭壁匣,看到壁匣里放着一支白玉笛,拿出来看了看,转过头问言霁:“陛下还会吹笛吗?” 言霁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视线落在那支玉笛上。 就连他自己都忘记这支笛子是从哪来的了,之前他也从没吹过。 西湘见他感兴趣,将玉笛双手奉了上去,言霁抬起手,纤长细瘦的手指接过,白玉笛的颜色几乎与手指同色。 西湘崇拜地望着他道:“陛下能吹一吹吗?” 江太医曾说过,要开始让陛下多做些不费力气的事,锻炼气息一类的更能帮助陛下更快恢复,所以西湘才斗胆提出这个要求。 她伺候言霁快六年,知道陛下并不似旁人口中所说的那么暴虐无情,大多数时候陛下对他们这些宫人都很好,有什么需要的也会满足。 果然,她见陛下只是短短犹豫后,就抬起玉笛抵在唇边,断断续续的音律被吹响,意料之外地好听。 言霁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手里的笛子。 他什么时候会吹笛了? 西湘见他停,圆溜溜的杏眼里有些着急的神色:“陛下再多吹吹,可以么?” 言霁再次将笛子抵在唇边,这次按照自己意识里本能的想法,吹奏出一曲绵长悠远的小调,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音错漏,周围的宫人都停下手头上的事,认真听陛下笛音。 “陛下吹得真好,以前怎么不见陛下吹过?” “想必是第一次吹就无师自通,说明陛下是个音律奇才!” 周围的人都在吹捧他,看表情并不像是故意奉承,像是真觉得好听,西湘更是对他夸了又夸,都快夸出花了。 言霁回忆着自己吹出的调子,记忆里好像听母妃唱过,是柔然那边的民间小曲,但如果不是这次,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调子的旋律。 疑惑的事又多了一件——他莫名其妙会吹笛- 第一次被送到太平殿,坐在久违的龙椅上,言霁整个人都紧绷着,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被刺死在这个位置上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哪怕这把龙椅明显被换了一座,他也依然很不自在,像是情绪所牵动,心口也隐隐作痛。 顾弄潮一抬眼,就看到皇帝煞白的脸,已经眼中的惊惶。 他无声握紧了手中笏板,用尽全力想要将心里的苦涩酸楚压下,可是却反而泛滥成灾,如果可以,他愿意继续替言霁受过。 就算言霁打他骂他辱他欺他都可以,但是他不希望言霁像现在一样无视他,像是一个精致脆弱的瓷娃娃一样,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感情。 朝廷上,大臣们正在就国事商议,由于几国间爆发的战役,局势出现明显更替,年关时众国朝贺,便成了一件大崇重新立威,震慑其他不安分国家的头等要务。 可以说是自言霁继位后,一次彻底的除旧迎新。 由于顾忌陛下身体未愈,朝臣们说话的语速都比往日快了不少,打算速战速决不要累着比瓷瓶还脆弱的皇帝陛下,但因为此事重大,这次朝会依然进行了两个时辰。 言霁都坐在龙椅上睡过一轮了。 要是往常,陈太傅必然会暴跳而起指责他不理朝务等等,但这次醒来,却没有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言霁往下面看去,陈太傅跟上次在御书房见到时的状态一样苍老。 听说他唯一亲厚的侄女邬冬死在了本次宫闱异变中。 虽然后面顾弄潮为邬冬加封为骠骑大将军,连带着陈太傅等早已败落的保皇党也蒙上一层荣光,但如今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士气已大大不如从前,就算如此也恢复不了当初。 言霁莫名有点不舒服。 正在众人安排好朝贺一事后,听见龙椅上一直没开过口的皇帝陛下道:“摄政王刺伤朕一事,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一时间太平殿内鸦雀无声。 顾弄潮抬眸直直望着挑衅看着他的言霁,问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言霁理所当然觉得顾弄潮也应该给自己心脏来一剑,若是往常他必然这么说了,但现在却说不出口,想了想,方道:“罚你禁足摄政王府,不得我命令不得出府半步,其他人亦不能探视。” 又觉得这个惩罚太轻,他都差点死掉,而顾弄潮如此大逆不道,竟然只是罚禁足。 言霁想要再惩罚得厉害些,好叫顾弄潮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谁料顾弄潮自个儿撞枪口上:“禁足摄政王府对臣来说并无影响,不如让臣禁足承明宫,日夜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看着。” 言霁自然觉得再好不过,可又怀疑顾弄潮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否则为何亲自给自己递刀。 肖相面色不太好,似乎想要说什么,言霁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压下心头的疑惑,应承下来。 让他禁足自己府上确实便宜顾弄潮了,就该禁足在承明宫整夜整日受他折辱才好。 言霁满怀壮志下了朝,没让西湘给顾弄潮安排房间,罚他就睡着自己寝殿耳房内。 但他没想到,从这以后顾弄潮真成天都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睁开眼闭上眼看到的都是这人,言霁最开始将他当透明人,之后开始不耐烦,任谁身边一直被粘着一个人,都会不耐烦。 哪怕那个人鹄峙鸾停,长着一张灼艳华美的脸。 顾弄潮将他抱在屋廊下透风,放在榻上也依然不放开他,言霁不得不动了动手指将他的手拂开,蹙着眉瞪顾弄潮。 顾弄潮只朝他笑,笑得灿若星尘,晃瞎人眼。 “朕之前听到你说跟朕已结婚书?”言霁想起装睡那段时间被迫按了手指印一事,很是不满,“婚事呢,给朕看看?” 顾弄潮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你想看?” “嗯。” 顾弄潮又是一笑,好似真心为此事感到格外开心的模样,从贴心口的衣襟内兜中拿出一阵折迭整齐的红纸,动作很是轻柔地展开,红纸金字,在名字上面印着两个指纹。 言霁没想到他竟然将婚书一直带在身上。 “给我。”言霁朝他伸手。 顾弄潮没有迟疑,将那张被他保存得很好的婚书递给言霁,轻声说道:“我还没来记得裱封册,裱了封册便不好贴身带着,等你好全,我们也可以办一场婚礼” 话还没说完,就听撕拉一声,婚书被言霁撕成了好几块。 他将零散成无数块的碎纸丢向顾弄潮,双眸一如既往澄澈清亮,举动却格外无情残忍,就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这样做有多伤人。 “朕不喜欢。” “顾弄潮,你要知道,不经别人允许就私定婚事,是很无耻的行为。” 碎纸纷纷扬扬旋转着落下,如漫天的大雪,落了顾弄潮满身,他站在碎裂的婚书中,身侧双手紧握成拳,克制下内心翻涌的情绪,缓缓蹲下身,一点点去拾地上的碎纸。 他想重新拼回来? 见到这一幕,言霁眼中浮出疑惑,后知后觉感觉到眼眶酸涩胀痛,他有点想哭。 第112章 当天夜里言霁睡得很不安稳, 心脏已经很久没这么痛过了。 然而这次的痛跟以往隐约有些不一样,是那种闷闷的好像窒息般的疼痛感。 他想摇铃叫人,去请太医, 可是又懒得动, 如果身体真出状况,没有及时得到救治, 是不是他就能如愿摆脱这具身体了? 所以言霁忍住了,他认为自己想要解脱,就应该承担解脱时的痛苦。 后半夜的时候不知道是疼晕还是昏睡了过去, 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眉头也始终紧紧皱着, 手指死死抓着被褥, 呼吸也不由沉重了起来。 他做梦了。 应该是做梦吧,但为什么这场梦这么真实呢? 他居然会跟顾弄潮表白, 那双眼里毫不掩饰袒露出诚挚炽热的爱意,声音清越坚定:“反正这颗心交到你手上了,你爱要不要!” 言霁不清楚自己的视角浮在哪里, 但他能将整个环境, 连同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看清楚。 他的眼眶染红, 对站在对面的摄政王,藏在身后的手指几乎将掌心掐破。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言霁还没想清楚,画面一转, 他身前所有景物都被笼罩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 而在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跳下来, 别怕, 我会接住你。” 言霁转过身, 视野变得格外辽阔,一望无际的星夜下,茂密葱郁的树冠紧挨着,犹如一片碧绿的汪洋大海。 而他正坐在一枝果树的树干上,离地面很高,掉下去会摔断腿的那种。 下面,有个人手执颤巍巍染着火光的火折子,正朝他伸手展开,月色落在他眼中,将眼中的紧张以及重获至宝般的如释重负照得清晰可见。 一个人的眼中,怎么能透露出这么多复杂的情绪? 言霁听见自己问:“你真的会接住我吗?” 但凡对方有一次迟疑,言霁都不会跳下去,身处当前情况下的饥饿与恐慌让言霁身临其境般,他很害怕这个高度,宁愿磨蹭到天亮。 但当听到顾弄潮回他那两字后,莫名地,涌出一股赌一赌的想法,赌一赌顾弄潮会不会真的接住自己。 还是会给摔断腿的他补上一刀。 于是他跳下去了。 一眨眼的功夫,他趴在顾弄潮温热宽敞的背上,顾弄潮背着他在山林间的小道上行走,言霁感觉嘴唇又麻又疼,抬手摸了摸。 耳边传来温柔好听的小调,是顾弄潮在唱歌,为他驱散未散的恐惧,抚平躁动的灵魂。 真好听。 无论是吹笛还是哼唱,顾弄潮都能臻至完美。 言霁在歌声中睡着,又做了第二重梦。 应该是第二重梦吧,这次肯定是梦了,明明是梦,却如身临其境,好似再次经历了一遍。 他以全景视角,从上而下看到自己纯情而引诱的模样。 梦中,他跟顾弄潮在海边的礁石上,在山林间废弃的院落中,在茂密的树林中,每一寸空气都好似燃烧般炽热灼烫。 耳边回荡着令人羞愤欲死的话语,天地在朦胧中虚化。 目眩神迷,陌生的情绪席卷着他,好似溺水般想要紧紧抓住什么。 他抓住了,那只手同样紧紧包裹着着他的手,耳边传来一声声“霁儿”,跟梦境中嘶哑失控的“霁儿”重迭着,好似他的灵魂也随着两道重迭的声音被撕裂成两半。 这种情况下,被叫“霁儿”这个小名,未免有种悖德的羞耻感。 言霁挣扎着,猛地睁开眼,而后失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床帐顶,虚晃的视野逐渐稳定下来。 一只手细致地为他擦去额角细密的汗水,顾弄潮仅披着一件单衣,坐在他床边,双眸中满是担忧:“做噩梦了吗?” 前一秒他们还缠绵悱恻,下一秒骤然看到顾弄潮这张仙姿玉质的脸,言霁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甩开他的手,不免又引得心口一阵疼痛,他卷缩着身体急促地喘着气缓解这股痛楚。 顾弄潮无措又焦急地看着他,问道:“哪儿不舒服,我叫江逢舟来。” “不要。”言霁睁开眼,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这个梦起了反应。 难堪地呜咽一声,言霁将被子拢在自己身上不让顾弄潮掀开,难压愤怒地喊道:“你出去!” 顾弄潮去探言霁的额头,怕他流了这么多汗是发烧了。 言霁将他的手拍开,同时看到顾弄潮指尖带着一枚白玉指环。 又有旖旎画面自脑海里闪过,伴随着空渺的声音:“便是皇叔带了我的首饰,就不能看其他的女子,嗯,男子也不行,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看着我,只能记得我,再无不能娶王妃了。” 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已经带上了,也不能后悔,从今以后都不许摘下来,知道吗?” 画面里的顾弄潮坐在轮椅上,眼底的温柔比春色还潋滟。 “你有听到吗?”言霁觉得自己精神出问题了,因为顾弄潮满目茫然,明显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看到任何不属于这里的画面。 见言霁一直看着他指上的白玉扳指,顾弄潮默然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 “这是朕送你的?”言霁抬眸看着顾弄潮,连同想起一些事,急于证实,催促道:“将玉玺拿来。” 顾弄潮知道言霁将玉玺放在哪里的,在言霁没醒来时,玉玺也一直是由他在保管。 当顾弄潮手指套着的指环小巧机关启动,完美契合玉玺上的关窍后,言霁又掏出一直挂在他脖颈间的吊坠,同样完全契合。 这世间怎么会有两个能激活玉玺的“钥匙”? “霁儿,你想起什么了吗?”顾弄潮握住言霁一遍遍试验的手,强迫言霁直视自己,“白玉指环是你用自己的吊坠改造后送我的。” “可是吊坠明明就挂在我脖子上。”言霁有些愤怒,顾弄潮是在将他当傻子吗? 正在顾弄潮蹙眉思索如何解释清楚时,言霁已不想听:“算了,朕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还给朕!” 玉玺是父皇留给他的最后一重保障,他清楚记得自己从未让顾弄潮知道过玉玺内的秘密。 顾弄潮紧抿着唇,未了放轻语气温和地道:“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取下。” “我可以用别的跟你换,任何你想要的都可以。” 言霁不答他,现在顾弄潮已经将兵符全交给他了,宗室逐渐得到重视,皇权慢慢被他掌控在手中,言霁暂时并没想要从顾弄潮这里获得的东西。 顾弄潮无奈地笑了声:“你说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定下婚约,实则你早已同意过了。” 顾弄潮花了一整夜,在微弱的烛光下一点点将那张撕碎的婚书拼合好,用胶水仔细粘上,继续贴心口放着,等着言霁愿意承认的那天。 “霁儿,若你要我的命,拿这条命换你的白玉扳指,我亦愿意。” 言霁惊愕地睁大眼,如果不是他精神出问题,那么就是顾弄潮疯了- 戒指最终没要回来,他不应该心软的,可当顾弄潮露出灰寂的神情时,他再也说不出刺人的话。 算了,什么时候找个工匠重新改造下玉玺好了。 顾弄潮再也别想骗到他。 定是假装神情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倒要看看顾弄潮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年关前下了第一场雪,承明宫的宫人们都在庭院内欢喜地看纷纷飘落的雪花,西湘站在屋檐下,笑盈盈地转头问言霁:“陛下想出去看雪吗?” 言霁趴在榻上,精神恹恹道:“在这里也能看雪。” “可是不相处其中,就没看雪的意境了。”西湘怂恿他,“去御花园吧,御花园内的红梅定也开了,没有比雪中赏梅更惬意的了。” 当言霁听到雪中赏梅这个词时,他脑海里再次冒出不符合自己所属的记忆。 红梅盛烂的雪地中,他与顾弄潮并肩走着,零落的艳红梅花三三两两飘落着点缀在白雪上。 莫名地,言霁答应了。 西湘立刻去叫人安排御辇,又给言霁披上厚实的狐裘,将汤婆子递到他手中暖着,未了临出去时,明明打着伞,依然怕娇弱的皇帝陛下被风雪吹到,将连着狐裘的兜帽给他戴上。 确定不会有风灌入冷到陛下后,这才让抬辇轿的人起身。 御花园后面有一片默林,以往每每到冬日落雪时,太后就会让人安排赏梅宴,请各大臣王侯的夫人小姐进宫与她解闷。 没了爱开宴会的太后,这段时间宫内都冷清了不少。 辇轿停在默林外,西湘小心地扶着言霁从轿子上下来,撑开伞打在他头顶,望着通往默林里的小路道:“不过一夜,地面都已经覆着一层薄雪了。” 也不知道这路好不好走,万一不小心让陛下摔着碰着 突然间有些懊悔哄着陛下出来走走了。 言霁并不知道西湘纠结的情绪,他抬步朝默林里走了进去,纷杂的画面再次蜂拥在脑海中,挟着浮光掠影快速跃过。 很奇怪,虽然他仅仅只是看到千篇一律的雪中梅景,但就是知道画面中的地方时梅花山。 他记得顾弄潮在梅花山有一处庄园。 他之前去过一次,但是跃过脑海的画面里,却是他并没经历过的事。他看到自己不小心落入猎人捕猎的陷阱中,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杀掉里面的饿狼,背着言霁从一丈志高的坑底缓慢艰难地往上爬。 手指扣紧陷入泥土中,指甲被折断,两只手磨出鲜血,留下一道道血印。 愣神的空当,言霁又看到另一个画面,这次人物对话,背上的人成了顾弄潮,背着顾弄潮缓慢艰苦地往废墟上爬的人,成了自己。 那双从未沾阳春水的手在瓦砾石块的摩擦下血肉模糊,爆发所有力气而致使额角青筋爆出,就算不临其间,也能看出背着一个人爬这样的陡坡对他来说究竟有多吃力。 画面后面好像有人在追他们。 再往前回溯,画面中的时间跟着倒退,言霁看到火药爆破中,两个人紧紧抱着彼此,女子娇美修嫮,男子器宇轩昂,相拥着被废墟掩埋。 他们是谁? “轩哥哥,你把吃的留给我,自己岂不是饿着肚子?” 默林深处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言霁循声望去,一株盛放绚烂的梅树下,又一男一女背对着他坐在雪地里的凸石上,少女侧过头看着身边少年时,满眼都是明亮璀璨的光。 “我不饿,专程给你留的。”被换作轩哥哥的少年大约不会对喜爱之人说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道:“你吃,趁热。” 少女手上捧着油纸包,油纸包里放着一个尚还冒着热气的鸡腿,煎黄油嫩,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发。 “你如今被调到司衣房那边,又累又苦,姑姑们还不给你留吃的,完全是欺负你,你就吃吧,别再饿着了。”陈轩握紧拳,只恨自己如今还是个小小的禁卫军侍卫,无法护木槿周全。 “那我们一人一半。”木槿先咬了一口,递到陈轩唇前,眨着眼示意他也吃。 陈轩往后躲:“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轩哥哥是嫌弃我吗?”木槿垂下头,连同握着鸡腿的手也垂了下去,“我被坏公公欺负,损害了女儿家的名声。”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陈轩忙握上木槿的手就着咬了一口鸡腿,不过控制着并没咬多少,“你看,我也吃了。” 木槿这才复又笑了起来,两人便就着一个鸡腿你一口我一口分完,木槿用雪水洗手,边说道:“你快些回去吧,出来久了会挨罚。” 陈轩也知道他不得不走了,不放心地叮嘱:“若在司衣房过得不舒服,买通个把人给你调个岗,不要勉强了自己。” “嗯嗯。”木槿弯着眼睛,“但我想试试,能不能当上司衣房的女官。” 西湘同样望着那边两人,轻声问言霁:“陛下要过去吗?” 她看陛下在这里望着两人发呆了许久,帮他将落在肩上的雪拂去,又再次看了眼那两人,并无特殊之处。 言霁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为什么脑海闪过的画面里出现的人,会同时出现在现实中?他本想过去问问那两人,但迟迟迈不动脚步,冒然过去询问,怎么看都很奇怪。 而且两人间的氛围,并不容许外人去打搅。 言霁不想再多想,想得越多他越是烦躁,转身没再看默林里陌生又熟悉的那两人,到了西湘一早布置好的亭子内。 亭子八面垂着挡风帘,里面燃着驱寒的火炉,火炉上温了茶水,满亭茶香萦绕,躺椅上也铺就一层厚实柔软的毛毯,各处都弄得格外周到,让人一进去就能放松下来。 言霁一躺下就不想动了,他望着纱帘外纷飞的大雪,殷红的默林在皎白雪地里形成一道厚重浓彩的色泽,景致绮丽壮丽,诗人笔下都难以描绘出千之一二。 然而并没等言霁清净多久,就有人匆匆踩着雪地前来传话:“西湘姑姑,摄政王问陛下何时回去?” 西湘进去问过言霁,出来时回:“再过一会儿就回。” 两刻钟后,又有人来问:“姑姑,王爷问陛下什么时候回?” 西湘转身进到亭中,出来依然是那句:“过会儿。” 再过两刻钟,又有人来问,西湘还没进亭中去,就听陛下暴怒道:“顾弄潮他烦不烦,朕不过出来一小会儿而已。” 西湘顶着帝王之怒:“陛下,要不回了?” “王爷必是担心陛下在外面久了会感染风寒。” 如今顾弄潮被禁足在承明宫,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所以每当言霁出来久了,就会隔一会儿就派人来问言霁何时回去,倒像被禁足的人实则是言霁。 言霁决定不能纵容顾弄潮再如此管着自己,他已经脱离不了这具身体的束缚,万不可再被人绑在身边,当即风风火火地摆驾回宫,打算跟顾弄潮硬碰硬回儿。 然而这次顾弄潮叫他回去却是真有事要商议,言霁还没来得及发泄的怨气戛然止住,听着王侍中在他耳边道:“按照礼制规矩,就算太后去静修,陛下也得在年关为太后请安。” 如今宗室在顾弄潮放权下起来了,皇室礼制也不可再马虎,否则就不光是朝堂上劝谏下皇帝这么简单,而是要直接搬出族规的。 但言霁根本油盐不进:“不去。” 他一直很不喜欢顾涟漪,自从继位那年得知被关在冷宫的母妃早已死后,甚至连跟顾涟漪维持表面母慈子孝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王侍中素来清廉,胶柱鼓瑟,在朝中并不与任何人交好,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一股清流,三省将这个不讨任何人好的烫手山芋传给了王侍中,让他来请陛下为太后请安。 王侍中从来不推卸任务,对每个手头上的事都尽心尽责,此时亦是如此,誓有一股言霁不答应,他就继续将其中的利弊说一遍。 “一乃,陛下身为万民之表率,若是传出不敬太后,会被挂上不孝之名,往后史书上亦会有此恶笔,甚至后世还将润笔加色,传得不切实际。” “二乃,祖宗礼制不可抛,皇室内礼制教度更为谨严,若是陛下荒废了,后代皇帝亦会跟着轻视礼制,往后君无礼,国也将无度,如此下来,大崇早有一天会乱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三乃” 言霁幽幽看着王侍中,不明白自己单纯只是不想去给顾涟漪请安,怎么说得大崇都要因此而国破了。 大约是对方实在官职低微,很少在言霁面前露脸,言霁竟现在才发现还有人比陈太傅都能侃。 “不去!”言霁任他如何说,态度依然十分坚决。 劝谏无果,王侍中不得不看向摄政王,本意是想让摄政王也劝劝,往常皇帝不说听摄政王的话,但摄政王说的总有些效果,哪料摄政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也纵容皇帝无理取闹。 “不去就不去,没事。”顾弄潮握住言霁不由攥紧的手,“除了太后那,你还想去哪玩?” 顾弄潮打算那天让言霁照常出宫一趟,对外就说是去为太后请安,实则去哪都可以,不过做做样子,没人敢说言霁什么。 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想了想,道:“我要去清平庵。” 顾弄潮和王侍中同样一愣。 言霁之所以想要去清平庵是因为他感觉自己最近可能撞邪了,不然何为太医检查了那么多回儿身体,可依然没发现他记忆错乱的问题。 他将这一切归根于撞邪,所以出现了一些自己不应该有的记忆,他得把身上的邪祟驱除掉。 本来金佛寺是最好的选择,但皇帝出行金佛寺的排面必将十分隆重,若选择清平庵就不会有这种考虑,毕竟清平庵里不是幽静的历朝以来的罪人,就是先帝后宫内的废妃,好像先帝去世后,一些没有得到封号的低位嫔妃也被遣送去了清平庵,口头上的缘由是为先帝祈福。 但言霁绝对没想到顾弄潮做的那么绝,将太后送到的就是这个庵内。 王侍中大约觉得是老天开眼了,让陛下误打误撞终究还是选择了去那边,泪眼盈盈地跪在地上郑重地朝天地嗑了个头,看得言霁莫名其妙,又转眸去看顾弄潮。 顾弄潮朝他笑了笑:“好,我们去清平庵。” 动身那天,天空飘着密密的小雨,因礼节制度,不少官员随行左右,不过也仅仅是将陛下送出京城,至于往山道里的路,只有顾弄潮还一直陪在言霁身边。 前面卤薄开道,行人纷纷避让,艳羡又胆怯地看着黄巾从眼前飘过,但不似过往皇帝出行,会稍微窥见里面的模样,这次整个銮舆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到了清平庵,庵里的师太们纷纷出来接驾,跪地低着头不敢视天颜。 銮舆离地很高,顾弄潮怕言霁下来是伤到身体,走过去抱着言霁下来,本想过去扶的公公眼疾手快收回手,推到一旁假装没看见。 在听到皇帝叫起身后,庵主并没像其他人一样闪避目光,坦然地迎上前去道:“陛下可要先做休息?” “不用,师太请带路,朕要去拜一拜三世佛。” “是。”庵主心里存疑,不是说陛下是来为陛下请安的么,但她虽疑惑却没将情绪挂在脸上,老老实实走在前面领路,便向言霁介绍庵里众人日常起居之内的事务,或是这些年做过多少功德等。 毕竟难得面圣,身为庵主自然要努力让陛下能记住她们,好叫之后申请历银时能不被克扣。 然而言霁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他走了两步就不太想走路了,总觉得越往里面心脏越不舒服。 定是身上邪祟害怕的原因。 到了庵堂,言霁对众人道:“不必守着了,都退下吧。” 短短一段路程,庵主还没来得及将要说的说完,听后老实离开,心中惆怅,已知陛下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她原本以为太后来了庵里的生活能好过些,哪想到太后是犯了罪被打发过来的,瞧皇帝这般模样,也不像是念及旧情的。 也对,毕竟也并非亲生母子,传言中还曾有过,陛下的生母就是被太后害死的。 正要踏出殿门时,突听陛下叫住她:“有没有卦杯?” 庵主忙道:“有的。” “拿来。”说完言霁便转过身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上面的佛像,心底念叨:如果真有神灵的话,请给我一点启示吧。 好奇怪,他明明并不信这些事,为什么却会选择来庵里求助虚无缥缈的神佛。 言霁觉得自己奇怪地不像自己,心中升起股莫名的躁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暗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知道他已经屏退所有人了吗? 回头一看是刚不知去哪了的顾弄潮。 哦,那没事了。 自己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其他人都会自动在这些命令囊括的人中,将顾弄潮屏除出去,这就是权势够大的话,就算不遵守任何规则也没人敢说。 顾弄潮走到他身边道:“你身体未好,不要跪太久。” “不用你管。”言霁气闷地扭回头,继续看着佛像,座上的观音低眉垂目,仁慈且悲悯地俯视万物众生。 庵主一路小跑,总算没叫陛下久等,很快就将卦杯取来了。 言霁接过卦杯,没用过这玩意儿,向庵主询问应该怎么使用。 庵主道:“陛下求卦时闭着眼在心里默念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三摇三停,我佛便会为庵主指明方向。” “知道了。”言霁握住卦杯,在心里盘算想要问的问题。 庵主识趣地退了下去,不过怕陛下还有使唤,只退到殿外。 闭眼前,言霁看到顾弄潮盘腿坐在他面前,不过言霁已难得理会这次,阖上浓密纤长的眼睫,一边摇动卦杯,一边在心里问道:我是谁,拥有其他人记忆的我,还是自己吗? 叮当一声,卦签落地,言霁睁开眼,看到顾弄潮的袖袍一晃而过,快得几乎是他眼花产生的错觉。 言霁凝目看顾弄潮,顾弄潮温柔笑着问:“怎么了?” 果然是错觉。 言霁拾起地上的卦签,上面画着六条满爻,属上上签,还有一段象语: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 象语表面词译言霁理解,但看不懂象语内的玄机,应该说的也是好的。 将卦签插回卦杯中,言霁继续发问:“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回事,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他曾说跟我做那回事不过是发泄欲望,那现在呢,变得规规矩矩也不再碰我,是因为他已经变好了吗?” 这段有点长,摇了六次才听到卦签落地,言霁立刻睁开眼。 又是一晃而过的袖袍。 不可能两次都看花眼,言霁怒道:“你动了手脚?” 顾弄潮无辜而茫然地看着他道:“什么?” 言霁哽了一下,实在是顾弄潮那张珺璟如晔的脸太具欺诈性,他竟然再度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换了我的卦签?”言霁郁闷至极,紧抿的唇不由微噘,然而这次的语气且不用于上次,而是犹豫且自我怀疑的。 顾弄潮并没说是或不是。 只是道:“霁儿要不要看一看是何签?” 言霁看向地上的卦签,签面朝下,看不出来,但以顾弄潮的脾性,定要给他弄个下下签打击他的。 言霁收回目光:“不看,我要重新摇。” 然而顾弄潮纤细修长的手指却已拾起落在地上的卦签,念了起来:“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这条象语显而易懂,就连言霁都听明白了,脸一点点染上红晕。念完后顾弄潮盈盈笑道:“霁儿可是在问姻缘?” 中孚卦爻位二阳。 言霁错愕的睁大眼,他问的明明并不是姻缘,他只是问的顾弄潮。 偏生顾弄潮还胡搅蛮缠道:“跟我有关?” 言霁跪坐不住,唰地站了起来,站得太急,本就血气不通的人,顿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身体也随着摇摇欲晃,这下倒将顾弄潮吓住了,伸手扶着他,慌乱无措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言霁眼前还泛着黑,连着喉间都有股疾跑过后的血锈味,根本无力将顾弄潮推开,他熟练地缓慢平息气息,让双目逐渐能够重新视物。 发现自己依偎在顾弄潮怀里时,言霁红了眼眶,不满于这具破烂身体,未免也太无用了。 正在这时,庵堂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以及庵主略带焦急的声音:“太后,非是我故意阻拦,陛下进去礼佛,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 “礼佛?”女子说得轻声细语,话里话外却咄咄逼人:“他来这里不就是向哀家请安的么,哀家久等陛下不至,知道自己找来了,莫非还要让哀家在外面等着?” “不敢。” “不敢就让开!” 言霁眨了眨眼,迟钝的大脑后半拍转动起来,意识到外面的人是顾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周易·文言传》 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周易·中孚》 第113章 可是顾涟漪为何会在这里? 他看向顾弄潮, 根据往常经验,果断以为是顾弄潮动的手脚。 顾弄潮无辜地低声对他道:“真不是我。” 然而言霁眼中已有怒意,好奇怪, 他如今面对顾弄潮动不动就生起, 大约是这个人实在太烦人,总是干涉他。 干涉他回不到五方, 干涉他喝不喝药的权利,如今竟连他愿不愿意见顾涟漪也要干涉。 顾涟漪不是一向护着她这位唯一的弟弟吗? 言霁突然伸手勾住顾弄潮脖颈,身高原因, 他得稍微仰起头才能亲到顾弄潮的嘴角,一触即发后, 言霁恶作剧般道:“顾涟漪看到我们这样, 会不会气得再维持不住那副让人讨厌的‘端庄’?” 言霁一直都是知道的,顾涟漪知道他跟顾弄潮的关系, 但顾涟漪从未阻止过,甚至可能还在暗处拊掌称快,当不知道母妃的死跟顾涟漪有关时, 他是真的将顾涟漪当做自己在皇宫内唯一的倚靠。 也曾向顾涟漪寻求过帮助, 希望她能以嫡姐的身份压一压顾弄潮。 可是每次他无意间刚提起一点, 顾涟漪很快就会转移话题。 言霁决定当挑拨离间的“妖姬”,让他们两个踩狼虎豹彼此伤害,反目为仇! 顾弄潮本就抱着言霁, 此时心脏骤紧, 手臂锢着言霁贴向自己的腰身,在触感软绵的亲吻下乱了呼吸, 低头撞进那双幸灾乐祸的双眸中。大约言霁以为自己将意图藏得很好, 却不知顾弄潮何等了解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顾弄潮已经数不清自上次后自己有多久没碰过言霁,如今光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就会意乱情迷的程度,他向来控制得很好,但就算自制力再强,也很难经得住对方主动撩拨。 在脚步声踏入庵堂门坎时,顾弄潮低下头,擒住言霁正要逃离开的唇瓣。 言霁惊愕得睁大眼,满目都是近在咫尺极具视网冲击的俊美容貌,他双手抵住对方胸口想将人推开,然而推拒却变得像是欲拒还迎。 太后以及庵主纵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庵主为了保护她这双眼睛,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是要激她么,闭眼。”分开的间隙,顾弄潮撩开眼帘,眸底晦暗不明,说完再度低头亲了过来。 言霁身体僵硬了下,觉得顾弄潮说得很有道理,在闭眼前挑衅地往瞠目结舌的顾涟漪扫了一眼。 他要让顾涟漪知道,之前没有阻止,如今她在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也要她明白,如今是顾弄潮臣服于他,皇权兵权都回到了他手中,顾涟漪就算贵为太后,也将回天乏力。 顾涟漪终于忍不住地怒吼道:“够了!” “顾弄潮,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顾弄潮时放开言霁,不过手臂依然搂着他,深黑幽暗的眼眸在看着顾涟漪时透着渗骨的冷意:“我已经纵然过你很多次,可你依然不知悔改,康乐、姜棠清全在你的怂恿下送死,而你为何到现在还能安然无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点顾念的情分烟消云散:“联系柔然巫师,用那边给的法子在霁儿喝的药里动手脚,让他病得更加厉害,我没按照大崇律法让你入幽牢,已是全我们同姓顾的情分了。” 言霁这还是第一次准确听到太后被送到庵里的原因,之前两点他都知道,但顾涟漪在他药里动手脚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听闻。 然而顾涟漪就算被送到清平庵,也一点没有思过后的模样,双目赤红如修罗,满目皆是深重的恨意:“你是救世主,你可以为大利而舍小我,但我不会,我会记得战死的父兄,记得那三十万将士的英魂,记得当年先帝是如何打压顾家!” “你守护的大崇真的值得你鞠躬尽瘁?你以为如今生活在和平中没有感受过战火的百姓会理解你的大义无私?” “他们皆会恨如今背信弃义的你!” 顾弄潮神情晃动了瞬,随后脸色绷紧:“当初那些插手其中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跟言霁无关,当年发生这些事时,他也不过是个同样受害的稚童。” “无关?”顾涟漪肆意地大笑,“他是你仇人的儿子!” “我真是万万也没想到,你会为他动心。” 顾弄潮皱起眉,此时言霁已经将顾弄潮推开,转向顾涟漪时,嘴唇还是红肿的,但那双眼里没有丝毫□□,很淡漠地对顾涟漪说道:“所以你想让大崇跟着你一起覆灭?” “你口中的恨不过是自圆其说,但就算你所说的那些人真会恨皇叔,我也不会,就算百姓们不知道皇叔做过什么,我也会记得。” “就算现在没有,后世也会有更多的人明晓事理,他就是我的救世主。” “我跟他同样希望这个世界能没有战火,鲜血就止流在我们这一代就好了。” 顾涟漪扭曲疯魔的神色骤然僵硬,言霁伸手握住顾弄潮袖下的手掌,十指相扣,拉着他与顾涟漪擦肩而过时,说道:“朕已与母后请过安,先走了。” 出了庵堂,漫无目的地在清寂古朴的院子里走了许久,言霁才停下来,呼出一口热气,正想要收回手,但顾弄潮却握得更紧了些,低声唤道:“霁儿,你想起多少事了?”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落在言霁卷翘的羽睫上,很快又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得跟那张绮丽绝伦的面容一样易碎。 言霁奋力抽回手,瞪着顾弄潮道:“什么想起什么?你还没跟朕解释,为何顾涟漪会在清平庵!” 想了想,言霁更气了:“或者你早就知道顾涟漪在清平庵,却在朕说要来清平庵是没做提醒,你就是故意的!” 他简直气炸了,而顾弄潮竟还笑了起来。 言霁郁闷道:“你笑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无论陛下怎样,我都这么喜欢您的原因了。”顾弄潮蹭过去像小狗一样拥着他,轻声道:“因为无论有多少仇怨横在我们之前,都改变不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有着同样的目的。” “这个天下会海晏河清,我们也终将在一起。” 言霁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却瘪着嘴道:“不要说得这么肉麻好吗?” 顾弄潮只是笑,拥着言霁的力道很紧,像是拥着他此生至爱的珍宝,再也不肯放手- 顾弄潮很久没碰过言霁这事是真的,当然在顾弄潮的认知里,亲吻并不算。 有时候光是碰到言霁的皮肤,视线对撞在一起,就情难自禁地想要触碰他,可江逢舟的叮嘱犹在耳畔,此时言霁身体未好。 对一个人的喜欢自然也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渴望。 当渴望无法得到宣泄,总会产生一点变态的欲望,比如当看到言霁换下来的亵衣,他本该叫宫人收下去的,但他竟然一直握在手里,迷迷糊糊地带到了自己的耳房。 夜里睡下时,不受控地将亵衣拿出来抱在怀里,闻着淡淡的清苦药香,好似抱着的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顾弄潮不由将头埋进亵衣里深深嗅闻,意识也逐渐迷乱,光光只是嗅着对方的气味就已经这样。 顾弄潮不想止于此,无人之处,无人窥见他所有阴暗澎湃的感情。 明明隔壁就睡着他幻想中拥抱着的人。 翌日顾弄潮起得很早,重新替换好被褥床单,出去时正巧看见言霁顶着一头散乱的黑发坐在床上发呆。 顾弄潮停在耳房门前,言霁也发现了他,喊道:“过来,朕渴了。” 像使唤下人一样。 从很早前就如此,哪怕顾弄潮在外人面前如何权势滔天,言霁也总是当下人一样使唤他,但这是在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言霁会依赖着请求他帮自己倒一杯茶。 顾弄潮倒好茶递过去,皇帝果然没有道谢,接过茶咕噜咕噜喝完,顾弄潮看着仰起头下露出的青涩喉结,喉结也跟着攒动了下。 “怎么起来这么早?”如今卯时未到,要说往常,言霁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言霁皱着眉并没回答。 这几日睡着后他梦到那些事情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都像是在梦中亲自经历过一遍,醒来后也会觉得格外疲惫。 顾弄潮伸手探向言霁额头,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也不算噩梦。”言霁拉着被子重新趟了下去,并往旁边挪了挪,“你上来陪朕睡会儿。” 顾弄潮愣了下。 从前言霁对他警惕居多,突然主动让他上去□□,顾弄潮第一想法是言霁是不是生病了,都说人生命时会格外脆弱。 “不愿意就算了。”言霁嘟囔着,转过身闭上眼。 过了会儿,床榻旁一重,顾弄潮蹭过来搂住言霁的腰,揽入怀中,炽热的呼吸吹拂在脖颈边,引得言霁缩着头躲了躲。 “若是不舒服,要跟我说,知道么?”顾弄潮低哑的声音像带着勾子般撩拨得人背脊发麻,言霁本是想叫人陪自己好不做那些千奇百怪的梦,结果人一上来,他彻底睡不着了。 言霁在顾弄潮怀里转过身,清澈纯净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出声道:“顾弄潮,你将朕的亵衣拿到哪去了?” 顾弄潮没说话,只是搂着言霁的力道用紧了些。 “西湘来收衣服的时候问朕,你知道朕怎么回答的吗?” 顾弄潮将头埋进言霁脖颈间深嗅着:“怎么回答的?” “朕说送人了。”言霁笑了起来,“送给了一个变态。” 一个人过于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没有人能无法察觉,就像坐在火炉旁的人,不可能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 言霁虽然奇怪顾弄潮为什么学会了克制他疯狗一样的欲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弄潮笑了声,追过去啄了一下言霁的唇后,眸底墨色渐染,嗓音哑涩道:“我快忍不住了。” 可他害死过言霁两次,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触碰言霁,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顾涟漪不愧是他的嫡姐,他们的疯狂偏执一脉相传,她说的没一句有错。 两人身体挨得密不可分,能察觉到对方任何的反应,言霁什么也没说,就像是给顾弄潮过去那般对他的惩罚一样,他现在困意再次泛了上来,只想睡觉。 即便在睡梦中感觉到对方克制压抑地对自己的嘴唇轻啄,就像沙漠中的人喝水止渴,言霁也没再睁开眼- 年关时各朝来京朝贺,同样也带了他们那边的特色贩卖,以致京城日日张灯结彩,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今日顾弄潮带言霁出宫了。 因为江逢舟说,让言霁多熟悉周围的环境,可以让他更快想起过去的事。 之前顾弄潮本不想言霁想起那些,对于顾弄潮来说,那些日子并不值得被言霁记起来,但江逢舟的一句话让顾弄潮改变了想法。 “陛下想不想记得,不应该是王爷替陛下选择,陛下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若是言霁想要记起那些事,就算没有任何人的刻意指导,他都会想起来;若是不想记得那些事,哪怕你将过去发生过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他也想不起分毫。 这些全在于言霁自己愿不愿想起。 出了皇宫,言霁换上寻常人家穿的曙红色襕衫,外披雪色狐裘,一头如墨长发被玉冠高高束起,昳丽无暇的脸颊陷在柔软雪白的毛领中,像是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矜贵公子。 他手上提着一盏用纸做的花灯,周围灯火阑珊,沸反盈天,顾弄潮紧紧跟在言霁身旁,怕他被人流冲散。 穿着常衣的禁军侍卫分布在周围,时刻观察周遭动向。 “他们说飞鹤楼是勾栏之地,你带我去那做什么?”从来往行人的口中,言霁依然明白此行目的地是个什么地方了。 他之前只知道飞鹤楼是被顾弄潮收拢的一个敌方势力,直到现在才知道里面竟还藏着这样一门营生。 “去见个人。”顾弄潮想去牵言霁的手,再度被躲了开, “什么人,还要我亲自去见。”言霁小声嘟囔了一句,不雨{兮(&团过对于出宫的机会还是十分珍惜,也没口上说的这么抗拒。 顾弄潮定是被雷劈了,才会善心大发同意他出宫玩。 到了飞鹤楼,一位画着浓妆的老鸨走上前来迎他们,当认出顾弄潮后,动作间变得格外拘谨,谄媚笑着道:“王爷可是有何事吩咐?” “清风呢?” 言霁从顾弄潮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下。 “清风正在接客,王爷请稍等,奴这就去将他叫来。” 被请到二楼的厢房,龟公送上茶点,顾弄潮说了几个菜,等菜的功夫,有个模样清隽的男倌跟在老鸨身后过来。 走近后,言霁抬眸打量站在门边的人。 对方光秀芝玉,体貌端美,身姿秾纤得衷,衣着飘逸,举止间礼节合宜,不卑不亢。 老鸨对他交代道:“好好伺候贵客,不可马虎。” 清风点了点头,目送老鸨离开。 包厢隔绝了外面的喧哗吵闹声,言霁将手中茶杯里的茶喝完,这才看向顾弄潮,以询问的眼神。 “你觉得他熟悉吗?”顾弄潮问道。 言霁只是觉得名字熟悉,但看到人后却全然陌生,察觉言霁的态度,顾弄潮眸色暗了暗,正要挥手让清风下去,打算另外换个地方,然外面骤然响起争执打闹声,有人奋力拍着门道:“清风,你给小爷我出来!” 清风原本维持得体的脸色变了,咬了咬下唇,朝言霁跟顾弄潮行了一礼,道了声:“稍等。” 一转身清风神色冷下,骤然将门打开,外面的人猝不及防差点没站稳摔进来。 几名侍卫见没揽住人,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下去吧。”顾弄潮出声后,侍卫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就是你敢让清风接待?不知道小爷我已经要买下他了吗!”王燊趾高气昂地朝顾弄潮摆首富公子的架子,若他知道对面坐的两人是谁,恐怕再说不出这等话。 没等顾弄潮斥责,言霁已兴致勃勃地支着头,指着清风说道:“他是飞鹤楼的魁首,我听人说道要赎走飞鹤楼内的人的规矩,一两一盏的花灯需要买上千盏,运气好才能勉强凑够赎银,你是哪家的人,居敢这般大放厥词。” 就算是首富家的公子,这笔银子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况且家中得知他喜欢上勾栏之地的魁首后,已经断了他的月银,被提到窘迫处,王燊气焰被压了些,却依旧倔道:“我是邶州王家子,小爷想要得到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清风瞪着他道:“住口!” 此时王燊本就醋意上头,他本就定了清风每一晚作陪,但老鸨居然违反飞鹤楼的规矩硬将清风带走,饶是王燊再纨绔也知道对方必然是位位高权重之人,担心清风被那些老头子欺负,不顾一切闯了过来,但得到的却是清风这般态度,因此越发妒火中烧。 口不择言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至少也得守点廉耻,等着爷将你弄出这座破楼就是,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看着这两人对峙的模样,言霁精神恍惚了瞬,一副从未见过的画面与面前的景象逐渐重合,画面上的两个人跟他们此时的表情一一对应。 言霁晃了晃头,顾弄潮止住他的动作,柔声问道:“可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耳边吵得厉害,言霁有种像是被这些纷乱声音捂住口鼻无法喘过气的躁郁,“叫他们出去吵。” 清风也正有此意,得到顾弄潮同意后,用尽力气Y.U.X.I。将王燊拽走,王燊走之前还趴着门框冲里面喊道:“以后不许点清风知道没!” 得到的是顾弄潮森寒的目光,压迫感十足,王燊不由息了身,手上一松,就被清风拽走了。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顾弄潮看着言霁难受的模样,突然有些后悔带他来见清风,他是早知道清风最近跟王燊有所纠缠,才有此念头,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顾弄潮将人揽在怀里,正打算喊人去将江逢舟叫来,言霁突然攥着他的衣袍道:“那个闯进来将清风带走的男人,是不是叫王燊?” 顾弄潮抱着言霁的手臂收紧,轻声道:“难受的话就不要想了。” 他竟在这一刻害怕言霁记起过去的事。 言霁仰头望着顾弄潮,将顾弄潮的反应尽收眼底:“我莫名就知道清风事飞鹤楼的魁首,莫名就是到飞鹤楼赎人的规矩,莫名就知道飞鹤楼的花灯一两一盏。” 言霁垂下头,他没说的是,他莫名就知道。 ——顾弄潮曾送他三万盏花灯,作为生辰礼。 记忆深处,有一盏盏花灯正在翻涌的碧波中点燃,如破碎散落的万千星辰,摇曳出绚烂明亮的暖光,照亮漫无边际的夤夜- 顾弄潮消失了一天。 自从言霁醒来后,他从没这么长时间没见着顾弄潮,面前少了一个人粘着他,自虐般不习惯起来,言霁忍了两个时辰,没忍住问西湘:“顾弄潮呢?” 朕不是将他禁足在承明宫的吗? 未经解禁私自出宫,果然是他最近太纵容此人了。 西湘也不知摄政王去了哪,但听摄政王府的人传了话,说王爷有事务要处理,暂时回府上去了。 便向言霁如实说道。 言霁窝在躺椅里,在外面吹久了风,头疼,又挪到暖阁内继续躺着。 哪来那么多事务,他都闲了好多天了,况且最近百官也正值休沐,顾弄潮定是找的借口。 这个缘由确实是顾弄潮的借口。 今日辰时醒来,顾弄潮吐血了。 未防被言霁发现,他早早出了宫,叫别院里养着的医师过来府上。此时医师们正就顾弄潮的病情讨论得热火朝天,光是治疗方案都择出了十几种。 而这番热闹却像是被一道屏障隔离在顾弄潮身外,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旁的矮榻上,失神望着窗户外的絮絮白雪。 经过一番讨论后,步太医朝向顾弄潮谨慎问道:“我们中还是江医师最了解王爷的情况,要不将江医师叫过来?” 如今江逢舟被派到宫内时刻关注着皇帝的身体状况,若是要将人叫出来,定是会被言霁得知。 顾弄潮挑眉问他们:“本王莫非无药可医了?” 众人打了个寒颤,齐齐跪在地上,俯下身:“非也,王爷只是伤了体魄,而且近些日子来操劳所致。” 还有隐晦的一点原因,顾弄潮动用逆天之术,这是反噬在身上的业果。 他们可以为王爷调理好因为操劳而亏损的身体,却无法解决业果带来的恶疾。 “能治就治,治不好就算了。”顾弄潮对自己身体的态度格外无所谓,好像治不好的不是他一般。 步太医瞧摄政王这幅状况,忧心忡忡:“大崇任需王爷操持,还望王爷保重身体才是。” 其他人也都纷纷响应,但却并没扭转顾弄潮的想法。 他们都看得出来,摄政王是真的无所谓自己的身体好坏,会不会死。 从某一日摄政王满身憔悴出现在王府中,带来一个漆盒交给江逢舟时,就吐过一次血。不过那时候众人为救治陛下忙得人仰马翻,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关心此事。 之后他们倒也为摄政王诊过脉,得到的说法与如今无异。 亲近的几名医师,包括步太医都知道摄政王动用逆天之术一事,他们有方法让摄政王的灵魂从另一个地方回来时,能带着几样关键性的对象。 也就是说,在那边身体出现任何状况,都是影响不到这边来的。 是以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只有逆天之术产生反噬这个缘由。 “得到一样东西,自然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顾弄潮看得很开,如今天下已经安定,经此一役,周围国家百年来定是不敢来犯大崇,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言霁。 不过如今霁儿的身体也在好转,陆续接手政务,若是到了他必须放手的时候,没有想起过往的言霁,也不至于太过伤心。 或许甚至还会感到快意。 顾弄潮自嘲地笑了声,言霁为他丢了两次命,不过换自己还他一条而已。 还好,他还没想起过去的事。 顾弄潮闭上眼,喉间再度闷咳两声,有血腥气窜了出来,他无声咽下,往后躺在软塌内,将医师的交代屏于耳外。 才离开半日,他就想见言霁了。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太过想念,他竟产生了幻听,听到了对方的声音,稍愣片刻后,顾弄潮猛地坐起身,看向门外。 不是幻听,言霁真的找来了! 第114章 “皇叔这表情, 是不欢迎朕吗?”言霁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扫过屋内尽数跪在地上的医师,由于这些医师不似太医署的太医会穿固定的医师袍, 他并没第一时间认出这些人的身份。 只觉得挺热闹的。 顾弄潮走上前握住言霁冻僵的手指, 满是心疼道:“出来怎么不叫西湘给你温个汤婆子。” 言霁自然不会说是他突发奇想,走得比较急。 “你为什么突然走了?”言霁先发制人, 他本是打算气势汹汹摆着皇帝的架势前来向顾弄潮问罪,但发现顾弄潮脸色不太好后,到底软了态度。 只是心里依旧不满, 非要问明白。 “你离开宫中,就是跟他们坐着聊天?” 他们指的自然是这些医师。 顾弄潮让众医师下去, 等将言霁的手暖热后, 方才回道:“有些琐事需得处理,就回来了, 忘记跟你说一声。” 言霁直觉顾弄潮有事瞒着自己,心里想着等会让影一查一查屋子里那些人的身份。 “饿了没?”顾弄潮问道。 从皇宫过来有段路程,他辰时离的宫, 言霁午时到摄政王府, 算起来他离宫一个时辰后, 言霁就动身找过来了。 还说烦他。 顾弄潮觉得好笑,捏了捏言霁如今已长出点肉的脸颊:“我叫府里给你做你素来爱吃的。” 言霁被顾弄潮语希圕兑。的提议吸引,接连说了几道想吃的, 从前他在太学院总是吃不饱, 回到摄政王府就爱点着这几道菜吃。 跟进来的吴老笑着应下,走之前顾弄潮对吴老道:“再加个奶房玉蕊羹、椒末羊肉、鲜虾蹄子脍。” 言霁看向顾弄潮, 他本觉麻烦就没点这三道菜, 顾弄潮是何时知道他爱吃的。 往常顾弄潮从来没关心过自己饮食。 “怎么了?”顾弄潮问他。 言霁摇了摇头, 这番打断他彻底忘了之前想问什么了,转口说道:“朕刚刚进来时,看到肖相等在外面。” 肖相是来找顾弄潮补充朝贺宴会细节的,顾弄潮一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不过当时没空见他,本让吴老传话让他改日再来,没想到他还一直等着。 顾弄潮点了点头,叫人去请肖相进来。 言霁并不想听那些琐碎杂事,真以为顾弄潮回府是处理事务的,便借口说去外面转转,将空间留给他们慢慢商议。 要是被肖相逮住,定也要让他参与进来的。 摄政王府跟记忆中的布设一样,假山流水,并不显奢侈贵重,但该有的规制都有,处处都透着股威仪大气。 此时白雪将天地银装素裹,言霁不走回廊,专程踩着松软的雪地,跟在后面的侍从怕这位祖宗不小心踩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伸着手时刻准备接着,防止陛下真要出个什么意外。 到了湖边,言霁看着结着厚厚一层冰层的湖水发呆时,终于猛地想起来自己刚刚要做什么来着。 现在跟在暗处的应该是影五。 言霁在雪地上留了一行字,让影五去查顾弄潮房里那些人的身份。 肖相跟摄政王商量完事,正从湖边路过打算离开,竟然看到陛下也在,自然上前去给陛下请安,言霁快速将雪地上的字迹抹消,转身看向肖相礼貌性道:“肖相不留下来用膳么?” “不了不了,夫人正在家中等着下官呢。”肖相笑了笑,再度朝言霁躬身拜了下,本已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欲言又止道:“陛下可是还与王爷存有隔阂?” 言霁眨了眨眼,错开视线看着尘封的湖面。 肖相道:“陛下别怪下官多嘴,虽这般比喻不甚恰当,但下官与自家夫人吵架时,也都总有一人服软,一方服软后,另一方若是端着太久,也会叫对方寒心。” “人非草木。” 言霁暗道,何止不恰当,用你跟你夫人作比喻,朕没将你砍了真是最近脾气太好了。 大约察觉到言霁所散发的怨念,肖相及时止了嘴,转口打太极:“王爷正等着陛下呢,陛下快些回去吧。” 看到寻过来的侍从,言霁颔首应道:“肖相慢些走。” 回去路上言霁满脑子循环着那一句“人非草木”,莫名很在意这话里的意思。 顾弄潮如今的转变他自然看在眼中,说不触动自然不可能。 但他也没办法完全忘记曾活在顾弄潮摆控下压抑的情绪,每一次的矛盾激化,一次次地失望而归,两人间爆发的争吵不知凡几,他没办法保证这次不会是顾弄潮的一时兴起。 热腾腾的菜肴刚好上完桌,顾弄潮坐在桌前迟迟没动箸是一直在等言霁。 一进门,侍女接过言霁覆了雪的狐裘挂在衣架上,顾弄潮就像是一尊石雕,在看到言霁后活络起来,重复鲜明地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去哪了?” “到湖边走了圈。”言霁看到顾弄潮替他将身边的凳子拉开,但他没坐顾弄潮旁边,而是坐在对面,状似无意地让布菜的侍女给他盛一碗汤。 顾弄潮垂下眼帘,让侍女下去,亲自盛汤给言霁:“湖边结了冰,但并不厚,小心失足。” “朕没那么蠢。” 之后便是漫长的阒寂,只有顾弄潮盛汤时汤勺嗑在碗沿的声音,言霁突然间很想问一问顾弄潮如今这般到底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或许他并不蠢,但一对比顾弄潮弯弯绕绕比京巷还复杂的心思,就显得他过于天真无知。 “你” “你” 两人声音相撞在一起,而后双双停住,顾弄潮将汤碗递给言霁,眼中氤氲着温柔纵容的笑意:“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改性了。”言霁单纯地发问,“之前你用剑刺向朕的时候,可一点也没犹豫,噗地一声,朕一低头胸口就插着一柄剑了。” 顾弄潮唇线紧敛。 偏偏言霁话语里没有抱怨,没有伤感,也没有怨恨,他就只是睁着澄澈的眼眸单纯这样问,顾弄潮的心脏却在平静无澜的询问中,被一只无形的攥紧。 “所以你现在又是在干嘛?” “上一刻明明差点杀了朕,又突然大发慈悲似的,还是捧着我护着我,权势也不要了,尊严也丢弃了,你是想从朕这里,获得什么回应吗?” 顾弄潮闭上眼,袖下的手指紧缩着扣进掌心:“没有,我没有想要换取什么。” 言霁静静看了顾弄潮半晌,道:“可朕觉得你在口是心非。” 满桌他喜欢的菜肴,如今入口竟也索然无味,为免浪费这难得的一餐,言霁在喉头酸涩的情况下依然每样都尝了一点。 哪怕嚼着没有什么味道。 脑海里时常冒出的混乱记忆让言霁先在无暇去深思太多东西,他希望别人能直接告诉他,但噤口不言的顾弄潮,让他再度出现烦闷的情绪。 不是他要当顾弄潮是草木。 是顾弄潮在把他自己当草木- 回宫的第二天,顾弄潮也重新回到承明宫继续履行禁足这项惩罚。 但看他的精神似乎比前一日更差了些。 因为昨日的事,言霁暂时不想理他,在他看来自己真的过于仁慈,按理说顾弄潮都差点杀死他,他也应该想办法弄死顾弄潮的。 可这次醒来很奇怪的,他几乎从没想过报复回去让顾弄潮也尝尝被剑刺死的感觉,这或许也可以归结于他如今还没寻到报复的良机。 但无法解释,他因肖相的话,鬼使神差关心了顾弄潮。而顾弄潮却没回应他的这份关心,这让言霁产生一种自作多情的卑微感。 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怎能于人前卑微。 言霁打定主意不理顾弄潮了。 他弄不懂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站在院子里折腾进贡来的白花绿萼,繁琐的花枝很快被薅秃了,片片花瓣零落于地,仅剩下的两三瓣倔强地长在枝头上,显得可怜凄惨。 影五无声出现在言霁身后。 “陛下,属下查到那些人都是摄政王养在别院里的医师。” 言霁终于停止了对白梅的摧残,转过身看向影五,慢慢拧起眉头:“医师?他生了什么病,需要这么多医师齐聚摄政王府?” 影五冷酷道:“可要抓一两个来拷问?” 这是言霁曾经的行事作风,下面的暗卫也都有样学样,但这次言霁莫名哽了下,开始觉得这般做不太好。 好像曾经没有的良心,因为被刺了一剑,重新回到了他缺空的胸膛内。 “算了,朕直接去问他。” 言霁说完就朝御书房走,完全忘记了前一秒他还打定主意不见顾弄潮。 走到御书房门前,却听本该在帮他批奏折的人正在跟人说话,言霁正要进去,兀地发现跟顾弄潮说话的人并不是哪位大臣,而是江逢舟。 正巧一句话撞入耳中:“并非无法医治,王爷何苦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看来顾弄潮是真的生病了。 在言霁怔愣时,另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跟着响起:“王爷如今自厌,是因为换心一事么,不如王爷直接跟陛下说明,以陛下现在的性子,说不定也能理解王爷的选择” 一阵闷咳后,是顾弄潮的声音:“无论是什么原因,伤害都真实存在过,他到现在,还会因为稍微受寒而满身疼痛,皆是因为我从未询问过他是否愿意。” “那些沉重的事,被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轻轻嗤笑了声后,顾弄潮轻声续道:“若需神佛都不舍他受这般苦楚,才让他继续无忧无虑。” 后面的言霁没再听了,他转身离开御书房,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他还没弄清顾弄潮是生了什么病。 生病应该得治。 言霁恶毒地打着算盘,当初逼着他喝药,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也要逼着顾弄潮喝药。 于是又转身想回去,迎面却撞见从御书房方向出来的清俊男人。 穿着紫色朝服,佩金鱼袋。 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言霁目露疑惑,可他却好像没见过此人。 男子看到言霁却像是并无意外,好似一早就知道言霁在这里,拱手行了一礼后,眯着弯眸笑得像个狡猾狐狸:“陛下可是在等臣?” 看着那双标志性的笑眼,言霁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大崇正一品官员,中书令。 三省首辅之一。 这人很少来上朝,低调得如同透明人,他若是不开口,隐在朝臣中仿佛一个背景板,就算刻意去寻找他的站位也很容易忽视他,但当他一开口,却能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顾弄潮能爬上如今这个位置,少不得中书令最开始的助力。 言霁直言道:“你知道顾弄潮生什么病了吗?” “一点小问题,喝点药就能解决。”中书令弯着狐狸眼,故作烦恼地揉了揉额角,“但王爷似乎打算顺其自然呢。” 言霁听出中书令话里的用意:“你想让朕帮你?” 中书令歪了歪头:“怎么能说帮臣,陛下是在帮自己。” “此话怎讲?”言霁倒要看他能扯出个什么花来。 中书令有条不紊、头头是道:“王爷如今是为陛下受过,陛下心善仁慈,自不会对救过自己的人以怨报德,所以陛下日后若是想起所有的一切,定会后悔今日不为。” “救过朕?”言霁瞪大眼,“你把他刺杀暗害朕说成救朕?颠倒黑白也不是你这样闭眼就来。” 中书令想了想,无奈道:“好吧,既是救,也是杀,但没有救,何来杀呢。” 话题已经扯得言霁逐渐听不懂,索性问道:“你们口中的换心是什么情况?” 他这颗心是换来的,是换的何人的? “王爷有交代,若是陛下想不起来,任何人不得向陛下提及那些事,逼迫陛下被动记起。”中书令像是很遗憾般,“恕臣爱莫能助。” 未了他又道:“不过这个逆天之术既是臣告诉王爷一试的,定是知道陛下不日定会想起一切,所以提醒陛下一句,不要让现在的抉择,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陛下可是,付出很多,才能换来如今的安定。” 中书令再次一拱手,说道:“王爷同样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就算一族被如此对待,依然能做到如此,恐怕放眼整个朝堂,王侍中都未必能做到如此。” 说完,中书令察觉到御书房内的动静,隔着这么远,都能知道摄政王快出来了,没再多废话,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皇帝骤然问道:“你跟顾弄潮是怎么认识的?” 中书令顿住脚步,像是怀恋般望向当空的旭阳:“十年前,牢狱里,第一眼看到被绑在邢台架上的少年时,我就知道振兴大崇的希望在他身上。” 当年先帝挥霍无度,鱼肉百姓的律法接连颁布,朝中各国内应却不理会清缴,贪官污吏蠹众木折,末尾五年从政期近乎毫无作为。 千年王朝的大崇已有走向衰败之势。 就在这时,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出现那样一位眼中闪烁坚定冷光的少年,在残酷凶狠的刑法下不屈不挠,哪怕身着囚服浑身血迹,也似发着光。 中书令心想,任谁看到,都会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少年绝非池中鱼。 他不过稍一伸手相助,跃出池塘的鱼儿便腾空化为直冲九霄的青龙,搅动风雨,将触目所及的阴霾尽数扫尽,让阴云幂幂的天空被万丈霞光破开。 中书令回眸看了眼言霁,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同样归位的真龙,也将让盛世得以重现。 “霁儿?”身后传来轻唤,顾弄潮快走两步,到言霁身边的同时将肩上的鹤氅兜头裹住只穿着单衣的言霁,语气难免严厉起来,“你身边的人怎么照顾的,出来也不给你披件御寒。” 言霁回过神,中书令不知何时走了,他转头看向顾弄潮,张嘴说了句:“有病就治,知道吗?” 顾弄潮一愣,失笑道:“是在骂我么?” “我说真的。”言霁摇了摇头,紧紧握住顾弄潮冰冷的手指,“有病就治,我陪你一起。” 顾弄潮一瞬回握言霁的手,喉头的血气再度涌出,他不动声色咽了回去,轻轻笑着道了声:“好。”- 深夜,言霁心悸了下,从睡梦中醒转,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 周围浓稠如墨,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丝光,言霁躺了会儿察觉不对,起身摸索着床头,握住引线摇响传唤铃。 叮呤空灵的铃声响彻四野,可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言霁下了床,睁眼瞎般找到挂在门框旁边的琉璃灯,又翻出火折子将烛火点燃,当光亮剎那燃起那刻,漫天鹅毛大雪飘散落下,呼啸的寒风卷起他曳地的衣摆,同时间未着袜履的赤足所立之地变成寒冰厚雪。 环顾四方,言霁发现他站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中,无际天幕下茕然一身,刺骨的严寒钻进衣袍缝隙间,刀子似直往骨子里渗入。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自己的寝殿里。 前面似有一道火光,言霁提着琉璃灯,冒着几乎叫人站立不稳的朔风,顶着刮脸刺痛的风雪,矮着身体艰难地一步步朝冰天雪地中那抹火光走去,走近后发现,散发着暖光的火堆前盘腿坐着一个人,正在伸手烤着面前的火取暖。 来时的路上留下一道道脚印,很快又被飞雪覆盖,言霁及到近前,火堆前的人这才转头看他,露出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 两张脸四目相对,皆是一样明艶绝伦,瑶环瑜珥。 言霁问道:“你是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个人吗?” 灯火一照,他才发现面前这人脸颊湿润,眼眶也盈着涟涟水色,他一直在这里哭泣。 于是抛开了前一个问题,言霁又问他:“你为什么哭?” 那人道:“因为难受。” 言霁听着这话,感同身受般也被潮水般寂冷的难耐之情所湮灭,他蹙眉问:“为什么难受?” “因为我明明很喜欢一个人,却要眼睁睁看着他蹉跎自己。” 言霁道:“你说的是顾弄潮吗?” 那人自顾自道:“是我将死前的执念与呼唤,唤醒第一次戴上卫冕的你随之睁开眼,拥有一瞬窥见这间的能力。” 言霁缓慢地眨了眨眼,将落进眼中的飞雪融化。 “谢谢你,没有让过去与未来成空。”那人站起身,伸手紧紧拥抱着言霁,低声呢喃着,“当脱下卫冕时请再次睁开眼吧,想起所有的一切,不要让之前的努力白费。” 言霁愣愣地抬手,想要回抱这个看起来很难受的人,但当他刚触碰到对方身体的时候,那人化成曼舞的飞雪,飘散着吹卷过言霁垂落身侧的发丝,腾空远去。 下一秒,言霁回到熟悉的寝殿,飞雪与冷寂尽数消失,他手里提着一盏即将燃尽的琉璃灯。 旁边耳房的小门被拉开,顾弄潮披着一件外袍走过来道:“睡不着么?” 言霁看着顾弄潮,他还没从刺骨严寒的冰原缓过神,连呼出的热气都感觉瞬间冻成了冰渣。 “冷” “明日便是国宴,陛下早些睡”顾弄潮听到言霁的话后停住,伸手碰了碰言霁苍白如冰的脸颊,指尖果然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冰冷。 琉璃灯里燃尽的火焰摇晃了下,彻底灭了。 寝殿再次陷入空荡静谧的黑暗中。 没等顾弄潮有所动作,琉璃灯坠落地上的声音响起,怀里便被挤进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柔软身躯,言霁紧紧抱着他,再度说道:“好冷。”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冰原里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才终于从那里出来。 顾弄潮环抱住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体温渡了过去,待怀里的身体止住颤抖,才抱着赤着脚的言霁回到龙榻上,重新点了灯,弄了几个汤婆子回来放在被褥内,又用温热的湿巾替言霁将双足擦洗干净。 等裹进被褥中后,言霁探出一双眼,伸手拽着顾弄潮的袖袍,半晌后,脸上浮出红晕:“你陪我睡。” 顾弄潮愣了下,道了声:“好。” 他醒来本是打算在天明前将国宴一事再确认一遍,但当言霁请求他时,顾弄潮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进了被子里抱着言霁。 绵长湿润的呼吸吹拂在脸侧,本已是及近的距离,但言霁犹觉不够,往顾弄潮怀里又挤了些,诺大一个龙榻好似睡不下他,非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钻进顾弄潮怀中。 头顶响起低沉悦耳的笑声:“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言霁闭上眼,缓和呼吸,“是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岁言绩的呼唤和执念,让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年仅十七岁,第一次戴上卫冕的言绩,睁开了眼,拥有了一瞬窥见未来的能力。 又是二十岁言霁的呼唤与执念,让此时的言霁勘破时光,彻底苏醒。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不过在不同时间线。 【全文完结】 第115章 年关佳节当晚, 整个京城灯火通明,护城河中千百盏花灯逐波流动,男男女女结伴而行, 手指悄无声息擦过后立刻缩回袖子中。 浮世陌上, 车马骈阗,熙攘喧嚣谱写大国盛世, 一簇烟火倏地直冲云霄,响遏行云的爆破声后,绚烂绮丽的五彩烟火在夜幕中炸开, 紧接着更多烟火升至夜空。 皇宫内院,阆苑琼楼, 各国使臣推杯换盏, 互相道完吉祥话,按照往日例常, 便又到了各国比试,一扬国威的环节。 往年次次都是大崇占了上酬,其他国家难免有心一争高下, 但今年因为柔然国灭, 众国使臣也不敢再触大崇锋芒, 带的武将要么矮小要么瘦弱,竟像是怕赢大崇一般。 这次比试大崇一边碾压,但使臣们脸上依然挂着笑吹捧。 开宴时, 言霁颁布了几道圣旨, 有对朝中有所政绩的官员进行犒赏升职的,其中以王侍中为最, 连越三阶, 升迁户部尚书, 掌国库管赋役,人人一改此前对王侍中的态度,纷纷敬酒道喜。 此后言霁依然像个吉祥物似的坐在上位,没有人敢来跟他敬酒——之前上前的几个全都被顾弄潮的气势吓退了。 一人举杯只能敬大崇的摄政王:“王爷人中龙凤,若非王爷料事如神,恐怕大崇跟柔然这一战必会持续十多年之久,因王爷之才,才能使得如今天下大盛,本使敬王爷一杯。” 顾弄潮朝他举杯颔首,一饮而尽。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去敬顾弄潮,言霁支着下颌,隔着晃动的旒珠看顾弄潮一盏盏面不改色地灌入口中,旁边奉酒的宫女都又拿了好几波酒壶。 应该掺了水的吧。 正常人哪能喝下这么多,况且顾弄潮也定不会老老实实喝纯的。 如此想着,言霁收回视线,目光一晃,瞟见宴席尾端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夫人,几乎一眼看见后,心中就升起股异样的情绪。 隔着重重人影,依然能看清那位夫人仙姿玉貌的模样。 蛾眉蝉鬓,金花簪盘发,禁步束腰,唇畔噙着温润笑意,怀里抱着的小孩生着与她如出一辙的脸蛋,正抱着一块糕点小口吃着,玉雪可爱非常。 言霁唤来西湘问道:“哪位夫人是谁?” 西湘看了眼,回答道:“是状元郎家的夫人,傅尚书家的嫡小姐,名为傅袅,怀里抱的孩子是四年前出生的,好似叫傅实!” 状元郎宠爱夫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随夫人姓,这在大崇出了上门赘婿,是史来少有的。 “状元郎家的?”言霁低声重复着念了遍,他记起来了,启王当年一度痴心暗恋的人不就叫傅袅吗。 启王跟他姐康乐造反的时间早,言霁当时又是暴躁阴郁的性子,在他们还没折腾出风波前就直接将人给关了,之后强制镇压,没多久启王死在幽牢里,康乐听闻也一蹶不振,郁郁而终。 最后没想到最后傅袅以如此显赫的门第嫁给了白衣出身的状元。 飘茵落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西湘见他感兴趣,接着说道:“状元郎和傅小姐感情恩爱,可是京中典范,听闻当初状元郎还没考上时,傅小姐就与他定了终身,这次状元郎参加国宴,也将夫人孩子带上,是朝中少有的了。” 国宴不同其他宫宴,当朝在职官员,都可携妻携子参宴,不过根据官职高低,都有人数限制。 言霁心想,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混入几个搞事造反的。 没曾想此番念头刚冒出,一支利箭便倏地朝他射来,漆黑眼眸倒映着急速逼近的利箭,事发突然导致言霁大脑宕机,身体没有任何动作。 哐当一声,一杯盛满酒水的金樽精准撞在箭矢上,撞得箭头改变了去势,错着言霁的脸狠狠插进他身后。 殿中死寂良久,直到禁军蜂拥而入,才恍然意识到皇帝遭刺的事实,纷乱站身,同时往骤然大开的殿门看去。 一个欣长身影站在殿门口,依然维持着拉弓的动作。 无数黑衣人出现在那道身影后,手握森森寒刃。 “护驾!”十六卫首领屠千里一声喝下,禁卫军呈保护圈将殿中众人围在大殿内,顾弄潮也在这是走在言霁身边,看着言霁恍惚的表情,心底一紧,“吓到了?” “没。”言霁收回落在金樽上的视线,他认出这盏酒杯,刚刚还握在顾弄潮骨节分明的手指间。 站在殿门的黑袍人根本没有看禁卫军一眼,而是越过宽敞明亮的大殿直直看着坐在高位的皇帝。 黑袍少年清朗卓绝的声音响起:“既是毓席国宴,为何本王没接到邀请?” 言霁闻言看过去,约莫十九岁的少年郎,贵气非凡,气度从容,看着不像是逼宫,反倒像偶然路过宴会来看一眼。 言霁脑海中冒出一个名字——言安迟。 是四皇兄的独生子。 当初四皇兄勾结柔然让大崇受到大创,被关入幽牢时全府上下获罪问斩,当时没有人知道四皇兄还有一个儿子,也就是穆王府的小世子。 后来言安迟骤然出现,拿着为穆王翻案的“证据”,要求宗人府重查旧案,并且要求领案子的人必须是顾弄潮。 此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耀眼牵扯出言霁并不是真正的继位人,当初摄政王使了阴毒手段让穆王落马,才捧着傻皇子登位当他的傀儡。 言霁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虚言,但当时一度影响十分之恶劣,顾弄潮应邀接了案子,带着十几名官员重新彻查穆王通敌叛国一案。 也不知道言安迟做了什么手脚,旧案重查一度举步维艰,所有能证明穆王通敌的证据全部被抹消了,悄无声息替换成了洗白穆王的伪证。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没办法这些证据是伪造的。 最后顾弄潮跟言安迟私下达成交易,顾弄潮同意翻案,但他必须将外面的谣言压下去。 于是言安迟顺理成章继承了穆王的王爵。 但朝中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虚职而已,他身上依然挂着数不清的污点,而在这个时候,言安迟忽然要求前往穆王封地。 一去便是好几年,可朝中却丝毫没因言安迟的离开而平静片刻,他的势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大崇的中枢内部。 一个跟顾弄潮势如水火,还没被弄死的存在。 现下,言安迟大摇大摆走进殿中,目光扫视过在场诸人,带着嘲弄与不经心的笑意,懒懒散散地朝言霁长揖后,说道:“这么热闹的日子,陛下都不叫人跟臣说一声,是不是不太好?” 顾弄潮面无表情地将言霁挡在身后,冷声道:“鞍王,请分清如今是什么场合,你这是要造反吗。” “怎么能说是造反?”言安迟苦恼地看了眼手上的弓箭,“刚刚本王不过手滑了一下。” 他笑嘻嘻地解释道:“本王是来参加跟各国比试的,可似乎来晚了一点。” 言霁依旧愣愣地看着薛迟桉,遽然头痛欲裂,极致的反差让他再度出现灵魂快要被撕裂的感觉。 薛迟桉也歪过头,错开顾弄潮挡着言霁的身体,看向言霁道:“陛下不欢迎侄子么?” 旁边一名大臣站出来喝道:“鞍王你如此行事,我等完全能以造反之名将你压下!” 薛迟桉侧头看站出来那人,邪邪一笑:“若冠本王造反之名,本王说不定会坐实这个罪名,真造反给尔等看看。” 眼中的杀意不掩丝毫,说话的大臣背脊僵直,在这样的眼神下节节败退,再说不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疯子,为穆王翻案并不是演出来的父子情深,不过是想要夺去穆王的王爵而已。 言安迟收回视线,想要继续看言霁,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白光,他条件反射反手用弓箭抵挡,冲击力撞得他后滑出数米,停下后抬眸看着挥剑再度杀来的摄政王,低低笑道:“摄政王想要比试比试?” 尾音落地,殿外的黑衣人纷纷冲进殿中,厮杀一触即发,言安迟脸上露出狠绝:“杀!” 看来他隐忍这么多年,确实是要造反了。 不愧是大反派。 言霁撑着仿佛被撬开的头颅,浑浑噩噩地想着,在混乱喧杂的时候,悄无声息离开了这场宴会。 影一无声出现在言霁身后:“主人,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确定。”言霁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释然的笑容,“父皇为朕准备影九,不就是留给朕的退路吗。” 他一直知道父皇宠爱他,但又不明白,既然宠爱他,为什么要强绑着他坐在皇位上,明明四皇兄比他更适合。 知道经历过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后,他才明白,父皇一直给他留了选择权。 从始至终,父皇要的就只有在他手里败落的大崇,能在言霁手中重振。 现在,已经到时候了。 国泰民安,天下大同。 走在无人的拐角处,在往前就是离开皇宫的宣武门,言霁停下来,问道:“风灵衣此人可有查到?” “当前并无风灵衣此人,但在二十多年前,柔然王都有个名灵衣的孩子,是庄贵妃同母异父的弟弟。” 言霁:“他现在人呢?” “在二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那年七岁。” 料峭寒风乍起,卷着花坛里的花草吹过,言霁沉默须臾,道:“一切事件的开端么。” 虽不知当年在柔然国境内发生了什么,导致姒遥为代替议和为质的弟弟,自愿带着白华咒远嫁他国,母亲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依然接连离世,但想必,这其中也与柔然内部的政斗有关。 影一又说道:“废了些功夫,属下还查到中书令跟柔然巫师云湑出身同族,不过两人互相敌对,各忠其主。” 言霁应了声,难怪他总感觉中书令跟云湑一样,身带一种诡秘的气势。 他应该感谢中书令,让本已成死局的一盘棋,绝处逢生。 言霁将身上的衮龙服和冕旒脱下递给影一,又接过影一臂弯中的大氅穿上,随后朝宣武门的方向走去,一路没有任何阻拦,十分顺利地走出皇宫地界,他抬头看向格外辽阔的夜幕,一簇簇烟花正在绚丽烂漫地绽放燃烧,久久不息- 清理完这场来势突然的叛乱,顾弄潮慢条斯理擦拭染血的长剑,眸底没有嗜血后的暴戾,反而前所未有得冷漠。 手下走到他身边道:“薛迟桉逃了。” 天网恢恢,薛迟桉能逃走,自然是顾弄潮的示意。 这是言霁唯一连着血脉的亲人,顾弄潮只能压抑住自己想要将对方制裁的想法,等言霁自己决定如何处决他。 顾弄潮抬眸看向空荡荡的皇位,言霁不知何时离开的。 刚发现言霁失踪时,他焦虑惶恐,派了大部分人去搜寻,承明宫、御花园、冷宫,甚至连永寿宫也找过了,都没有找到言霁。 后来顾弄潮以为是薛迟桉动的手脚,但看到薛迟桉听到言霁消失同样十分错愕,种种状况也并不像薛迟桉的手笔,顾弄潮才知道言霁是自己离开的。 宣武门被莫名替换的轮岗,便证实了这点。 顾弄潮只担心言霁会去哪里,天寒地冻的,他怕言霁身边无人照顾,会受凉。 正在大殿上的血迹被清洗完毕,所有人打算离开时,消失的陛下重新出现在了所有人视线中,照常穿成衮龙袍,带着一顶冕旒,绝艳殊容隐在旒珠后,一举一动带着天潢贵胄的气度。 众人跪地叩首,顾弄潮同一时间也看了过去,上前的脚步蓦地顿住,神色转瞬变得阴冷邪嵬。 “言霁”扫了他一眼,说道:“朕困了,先回宫歇着,这里的事麻烦摄政王处理干净。” 明明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态度,神色动作也一模一样,但顾弄潮偏生感到一股违和感,当言霁错身而过时,龙涎香萦绕鼻尖,却没有那一抹常伴于身的清苦药味。 顾弄潮袖下的五指合拢攥紧,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殿内的尸体血水还没被清理完,往常疏而不漏的摄政王定会再检查一遍是否有遗漏之处,而这次摄政王只安排了几句事后收尾的工作,就匆匆离开了。 出了宣武门,沿着大街一路走在热闹喧嚣的人群中,顾弄潮只觉心底一片冰凉,当梅无香出现在他身后,顾弄潮出声道:“可有查明陛下去处?” 只一眼,顾弄潮已然知道,如今坐在那位置上面的并不是真正的皇帝。 梅无香已第一时间听遣吩咐,派禁卫军默不作声地围了皇宫,因今夜薛迟桉这番举动,禁卫军的行为并没引起怀疑。 此时听见就算被下令执行车裂不曾乱过的王爷,声音嘶哑气息紊乱,梅无香也不由紧了心脏,回道:“能做到如此逼真的人,很可能是无影卫内排行第九,极擅模仿的那位暗卫。” 影九从小被按照言霁的面容改头换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严格以言霁为模板,恐怕就算是庄贵妃在世也分不出哪个才是她真正的儿子。 无影卫素来对皇帝忠心耿耿,若是影九,那证明是言霁的主张。 至少言霁此时是安全的。 顾弄潮缓下步子,越来越满,最后停伫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哑声问道:“会不会是他想起一切,主动离开我的。” 梅无香张了张嘴,默然无声。 以王爷跟陛下的恩怨,陛下有九成的可能会趁国宴生乱时逃走,就算是梅无香这样对周围情绪感知极其低弱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今日确实是陛下摆脱的最好时机。 “可他都已经拿到皇权兵权了,为什么就算如此,他还要离开我。” 顾弄潮双目赤红,心里翻涌着滔天怨念,只要一想到未来再也见不到言霁,他就绝望到快要窒息,他不想放手,死也不会! 就算言霁会恨他怨他怒他,他也要将人死死绑在身边! 一晃而过的失态后,顾弄潮狠厉下令:“立刻封锁全城,派十六卫彻查京城,任何一处角落都不许放过!” 梅无香被冰冷的寒意冻得低下头,在心底会皇帝陛下默哀的一息:“是。”- 风雨欲摧的阴霾笼罩京城上空,而引起这番动荡的顾弄潮却漫无边际地在街上晃荡,结伴同行的公子小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每个人都带着幸福的笑容。 顾弄潮从酒肆买醉后,提着一壶酒孑然一身地穿梭在人流中,天边一直绽放的烟花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万千流光坠地,身边拥挤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半夜时分,就只剩下顾弄潮还依然踽踽独行在繁华落幕后,空无一人的街道。 仰头再度灌了一口酒,酒水溅洒在嘴角溢出,喉结滚动两三口喝下烧喉的劣质酒水,却依然压不下蚕食他心脏的疼痛。 比白华咒还要更疼千万遍。 而酒壶也已空空,再滴不出一点来,顾弄潮摇摇晃晃站稳,猛地将酒壶砸向地面,迸裂的碎片四下飞溅,在破碎的巨响声中,顾弄潮勉强拢回一点神智。 抬头一看,摄政王府的门匾映入眼眶。 不知不觉,竟已从宣武门走回了家中。 坐在府门口昏昏欲睡的门役被动静惊醒,将门拉开一条缝往外一看,兀地吓了一跳,赶忙招呼着人出去搀扶喝得醉醺醺的王爷。 他为王府守门这么多年,还从没看过王爷哪一日像如今这般醉过。 侍从们蜂拥出了门,去扶顾弄潮,却被推开,顾弄潮鹅行鸭步地走进摄政王府,邪嵬颓靡的眉眼微抬:“去,给本王拿酒来。” “王爷,陛下还” 扫来的视线凌冽摄人,门役瑟缩回脑袋瓜子,抿紧嘴再不敢多说。 好在吴老听到消息寻了出来,解救了瑟瑟发抖的侍从们:“王爷这是怎么了,喝成这样?” 然而一向对吴老礼待的顾弄潮,这次也并没有搭理吴老,他忍着一波波袭来的晕眩,顺着记忆中的方位,往房间走,吴老叫人去煮醒酒汤,赶紧追在顾弄潮后面,说道:“陛下还在等着王爷,王爷如此醉态,去了恐怕会吓着他。” 顾弄潮脚下一顿,转过头紧盯着吴老,半晌后哑声:“霁儿在府上?” 吴老被投来的视线惊了跳,那眼中血丝密布,眼睑赤红,隐有一股疯魔之态,就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吴老,此时也是恐大于忧,听到顾弄潮的问话,不明所以道:“是啊,陛下离了宴后,就来了王府,还叫人不要往外相告。” 陛下偷溜出宫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吴老像以前一样隐瞒了陛下的行踪,并将一路上有可能留下的痕迹抹消,哪知道外面此时正天翻地覆找言霁的人,正是自家王爷。 下一刻,一股风卷过吴老身边,一眨眼,面前活生生那么大一个摄政王歘一下就不见了。 望着顾弄潮脚步迅如疾风消失在拱门的背影,吴老喟叹道:“年轻人啊就是好,前一秒还醉成烂泥,这一句话的功夫,就生龙活虎了。” 顾弄潮耳边只能听到因快速奔跑呼啸吹过耳边的寒风声,以及臌胀着在胸膛内剧烈震跳的心跳声,周围尽数化为虚渺的背景,他眼前只剩下那一道越来越近的院门。 猛地推开,月光照亮的庭院内,一个身披狐裘的青年正趴在梅花下的石桌里浅眠,两三瓣嫣红花瓣落在那头乌黑柔亮的发丝间,露出一张尽态极妍的容貌。 炽热的呼吸吹拂在脸庞,两扇卷翘的眼睫被惊扰地颤动了两下,缓缓掀起,清澈透亮的眼眸倒映着正炙烈看着他的俊颜,言霁张了张嘴,一句“你回来了”还没说完,便被一股巨力扑倒。 一双有力的胳膊紧拥地护着他,天地倒转,言霁摔在松软雪地梅花瓣上,还没回过神,带着酒气的吻擒住他的唇,像是重获至宝般。 言霁从茫然地推拒,到无奈任由,窒息下闷痛的胸口剧烈起伏地呼吸冰冷的空气,言霁感觉都后背冷得有些发麻了,才好不容易被放开。 “你是不满意我让影九替我吗?”言霁嘟囔着想推开这个紧紧缠着自己的人。 而对方却哑着声音问:“你没有走?” 言霁:“去哪?” 他又道:“你没有走。” 言霁沉默后,“嗯”了一声。 顾弄潮压着欣喜若狂,用更紧的力道紧紧将人抱在怀里,再度重复:“你没有走。” 言霁笑了起来,手臂环过顾弄潮劲瘦的腰身,用玩闹的口吻道:“我从皇宫里偷了几筒烟花出来。” “赏不了杏花,那就赏烟花吧。” 顾弄潮将头深深埋进言霁的颈窝,许久许久后,低笑着道了声:“好。” 暴动的情绪只需要轻飘飘的一个拥抱就能抚平。 只有怀中的人才是他的解咒之法。 ——全文完—— 第116章 灼热的气温似乎能将空气扭曲, 一只玉白的小手轻轻攥着镇国王垂下玄黑袖袍。 小皇子稚嫩柔软的声音唤道:“皇叔。” 伫立在池畔的顾弄潮将最后一撮鱼食洒下,方才低头看了眼十一皇子,小皇子站在自己透露的阴影下仰头望着他, 清浅的水眸中透着拘谨, 下一刻,那只攥着他袖袍的手立刻收了回去。 侍从躬身在旁边道:“王爷, 殿下的车轮在颠簸中坏了,想在府上借宿一晚。” 顾弄潮却没理会侍从,迟疑片刻, 蹲下身平视面前只长到他腰间的小殿下,问道:“路途劳顿, 饿了没?” 小言霁眼中闪过一抹惊奇, 传闻中冷面铁腕的镇国王,此时眼中映着阳光照射下的粼粼波光, 竟显得寂寥又温柔。 他不免更加拘束,父皇时常在他耳边叮嘱,不要与德昭皇后身边的人过多来往。 但言霁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光是父皇庇护, 不足以让他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中活下来。 言霁知道, 面前这位王爷是个能在地牢中活下来,还爬上巅峰的人。 简称,金大腿。 小小的孩子羞涩地点了点头, 声音细弱蚊吶:“饿了, 还好渴。” 无需顾弄潮吩咐,底下的人忙不迭去安排晚膳, 临走前顾弄潮叫住仆从, 说了几个解暑爽口的菜名。 他走在前面, 手心中突然被塞进一双小手,纤长羽睫垂下一睹,十一皇子正仰着头冲他露出一个天真不知事的笑容。 剎那间,顾弄潮的心脏不受控地瑟缩了下,在另一个时空中,亲眼目睹过自己母妃死亡的言霁,幼年时从没露出过这样纯粹的笑容。 此时,小皇子眼中的算计明晃晃,娇嗔可爱。 顾弄潮动了动手指,轻轻握住那双仿佛稍用大些力就会弄疼的小手,可一面又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忘记来此的目的。 他要取走小皇子胸膛内跳动的心脏。 刚舒展的眉心拢紧,顾弄潮抽回了自己的手,加快脚步走在前面,独留小言霁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呆愣地站在原地。 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此后言霁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到镇国王府去,那一日受到招待回宫后,言霁让书童去自己的私库里取了回礼送去,只收到顾弄潮一句道谢的话,久而久之,言霁快忘了初次见面那点不愉快。 记忆中的镇国王只留下个不好相与的印象。 直到有一日,言霁课业不过关,典学抽他提问也回答不上来,典学恼怒下让他留在学堂内将课业抄写百遍。 当日正值散学,九皇子跟十皇子带着伴读从他座位旁路过,九皇子跟下的伴读状似无意地将言霁面前的案桌撞得一歪,一张宣纸被墨笔重重一划,这份彻底毁了。 耳边响起看好戏的大笑声,九皇子将伴读拉到身后指责了一句:“怎么这么笨手笨脚。”转头又问言霁,“十一弟不会跟个下人一般见识吧?” 言霁抬眸无波无澜地睹向九皇兄,和他身边抱臂冷观的十皇兄。 半晌后,扯动嘴角道:“无碍。” 他很早就知道,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没人喜欢他,因为他是和亲公主生下皇子,对他们来说是流着他国血脉的异类。 挑衅不得,九皇子气恼地带着人一拥而出,学堂内的贵子们也陆陆续续走完,学堂内只剩下言霁还坐在案桌后抄书,闷热的气温不知不觉降低,丝丝凉风从窗缝里灌入,卷起铺张在桌上的宣纸。 宣纸飞了出去,言霁反应过来去捡,直起身后望向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等抄完百遍后,收拾好笔具,言霁将一百张宣纸整整齐齐迭在一起,本打算放进桌膛,想起上回的经历,转而将东西全放进了书箱。 他背着书箱准备离开,推了一下学堂的大门,纹丝不动,意识到不对,言霁使力又重重一推,哐当的锁链声响起,两扇门在他专心抄写是被锁上了。 言霁转头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所在的课堂在第二楼,从这里跳下去是学院后面人迹罕至的花园,绿植密集郁绿。 跳下去可能会扭伤腿。 正要将探出去的身体收回时,楼下传来一道声音:“十一皇子!” 言霁望过去,绿树下跑出一个被淋得浑身湿漉的身影,是常跟在他身边的书童。 书童在大雨中勉强睁开眼,说道:“下面的门也被锁住了,我上不来,殿下请稍等,我刚已经去叫人请监院过来了。” 言霁抿了下唇,道:“你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等监院急急忙忙找过来将课堂的门打开时,已经天黑如浓墨,雨下得越发急促,监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躬着身体不断朝言霁请罪,冷汗连着从发丝中流出的雨水一起往下掉。 将金尊玉贵的小皇子送上马车,依然没得到一句话,监院抖着身体差点跪下去了。 他无意牵扯进皇子间的争斗中,也不知道钥匙怎么被人拿走的,若是上面那位因此怪罪下来 “放心,本宫不会告诉父皇,但不要再有下次。” 车帘落下,彻底遮住了小皇子的身影,监院大松口气,目送马车驶上山路,渐渐没了影子。 雨夜中驾车无疑是件格外危险的事,言霁坐在车厢内揉着长久握笔而酸痛的手腕,天际一声声闷雷伴随闪电扩散至整片天地,刺目的白光中,马车兀地一抖,紧接着停了下来,书童撩起车帘,在闪电中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欲哭无泪地说道:“殿下,车轮陷进泥里出不来了。” 言霁下了车,车夫从后面去推车厢,依然挪不出来,稍一思索,就知道定又是九皇子动的手脚,上次车轮坏损亦是如此。 难不成要困在山间了? 书童张望四下,绝处逢生般道:“殿下,再走两里是镇国王的府邸,比起原路回太学院,镇国王府更近些,要不我们再去借宿一晚吧?” 言霁这才又想起那位不近人情的少年王爷,沉默后,终于点头同意。 徒步走了两里路,走到京中腰酸腿疼,衣摆溅着泥垢,雨水太大,沟渠里的流水汇成了小河流,雨伞打了像是没打,被偏风吹得,站在镇国王府朱红大门前时,衣袍连同披散在身侧的墨发都湿漉漉的。 书童将伞递给言霁撑着,几步跑上石阶去拉辅首叩门。 片刻后,两扇大门于落雨声中拉开,里面的门役望见外面两人,顷刻认出了十一皇子的面貌,忙将人请进正厅,递了毛巾跟热水,说了声稍等,便忙跑去通知吴老。 吴老得知后,又让人去请王爷,在王爷还没来时,带着驱寒的姜汤去了正厅。 正厅内,被当今皇帝捧在手心上的小皇子正淋得浑身湿透,估计是怕身上的泥弄脏软垫,没有坐凳子,光是站着用毛巾擦头发。 听到脚步声,小皇子转过头看来,露出一张容止清绝的小脸。 “十一殿下,先喝口姜汤去去寒。”吴老从下人手中的托盘上断过姜汤递给言霁,看着对方举止有力地接过,先是说了声谢,才继而捧着汤碗小口喝着。 放下碗时,那张妍丽的小脸已被热气蒸出一层浅淡的绯色,嘴唇也泛着汤汁红艳艳的,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吴老心中暗道,天家的孩子本就长得好看,但生得过于美貌,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皇子手指紧张地卷着袖角,仰头望着吴老小声问道:“皇叔睡下了吗?” 自上次不知为何惹镇国王不快后,言霁就有些怕对方,本想着若他睡下了便好,自己歇过一晚等雨停就离开,但没成想吴老和蔼地笑着道:“王爷在外处理公务,还未回府,老奴已派人去叫他了。” 其实不用叫也可以的 下人烧好热水,吴老让言霁先去沐浴,过了会儿,因府上没有小孩的新衣,便翻出顾弄潮小时候的衣服过来,让言霁替换。 怕小皇子会不喜穿旧衣,还在屏风外解释了句:“这件衣服王爷当时还没来得及穿过。”就随老王爷去边塞御敌了。 言霁对身边人的情绪很敏感,听出吴老话中的惆怅,一算时间便清楚了原因为何,越发不敢有更多要求。 沐浴更衣出来,吴老带着他去镇国王旁边的屋子里歇息,言霁想着自己是外客,主人还没回家就入睡未免有失礼仪,便燃着灯枯坐着等顾弄潮回来,致过谢才好就寝。 等到亥时末,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声响,言霁提着等跑出去站在廊下,隔着雨幕看到被人搀扶着往院内走的镇国王。 镇国王脚步虚浮,俊容酡红,按着胀痛的太阳xue时抬眸瞥见站在廊下的小皇子,脚步微微顿了下。 模糊的雨幕中,那张相似的脸。 只不过那人从没燃灯等过他回来。 吴老撑着伞为顾弄潮遮雨,察觉他的视线,忙说道:“十一殿下车陷泥里了,来府上避避雨。” 顾弄潮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进到屋内。 言霁有些无措地跟了进去,看着下人手忙脚乱地伺候镇国王擦洗,想着对方喝醉了,他是不是应该明日再来道谢。 鞋尖刚转了个弯,就听见人群围绕中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说道:“过来。” 这声音一点也不像醉酒之人能有的。 乖顺走过去时,言霁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没醉,刚刚那副状态估计是做给旁人看的。 挥手让底下的人退下后,顾弄潮撑着额角问道:“听说殿下今日被留在学堂抄书了?” 一副大人的口吻,明明自己也是个少年。 言霁垂着头抿了抿唇,并不意外这件事这么快就被传了出去,他们这些皇子各个都是没有秘密的。 老实答道:“课上典学抽问,我没回答上来。” 太学院内不知变通的老迂腐也就那么几个,顾弄潮嗤笑了声,将手抬了抬:“过来。” 言霁磨蹭地走过去,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头顶,十分熟稔的揉了一把。 “以后若不想回宫,就来本王府上,府上空房多,容得下你。” 言霁愕然抬眼,视线正巧落进那双深黑如潭的眼眸中,言霁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咯噔了一声,朱唇动了动,没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顾弄潮能知道他在学堂被罚,这不奇怪。 但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隐藏的想法,这就很奇怪。 同时,言霁在顾弄潮抬手时,问道袖中散出的浓郁胭脂香,学堂中有些人偷偷去逛了花楼回来,身上就有这股香味。 顾弄潮收回手正要叫他回去歇着时,听到面前的小皇子好奇地问道:“你去喝花酒了?” 顾弄潮怔了下,随后勾了勾嘴角:“跟一些人交际,免不了去这些地方。” 言霁眨了眨眼,沉思道:“皇叔都已经贵为王爷了,还需要跟他们斡旋么?” 顾弄潮没说话,只要身在朝廷争斗中,这些事总少不了。 言霁悄无声息地揪着袖子,心中暗想,原来镇国王也不似表面上这般容易,强大的背后,总是要付出比常人更艰辛千万倍的努力和隐忍。 “回去睡吧。”顾弄潮往后窝在软塌内,懒洋洋地揉着额角,过了许久,也没见面前之人有所动作,复又睁开眼看过去,瞧见小皇子红透脸嗫嚅,“我会一点按压手法,或许可以帮皇叔缓解一二。” 顾弄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什么要求?” 被直言道出,言霁越发不好意思,声音更小了,隐在雷鸣中几乎听不见:“我怕雷。” 怕雷? 顾弄潮从不知原来言霁小时候还像寻常小孩一样怕雷过,所以这大概也是为何,另一个时空的言霁并没愿意全心信赖他。 “揉舒服了,就准你跟本王一同睡。”顾弄潮一松口,言霁悄无声息定了心神,走过去伸手按在顾弄潮头部xue道上,力度适中轻缓,显得有些局促。 顾弄潮并没有因为言霁的按揉而好上多少,但小孩柔软的指腹擦过时,让他内心情绪平复了很多。 说让言霁给自己按按不过是纵容小孩的一个借口,真按上了,又一时不好收回这句话,想着等一会儿就让他去睡觉,毕竟真是长身体的年纪。 心弦松懈下来,酒意上头,不免有些昏昏欲睡,一晃两刻钟便过去了。 此时雷声渐隐,雨声慢慢变小,言霁眼神开始往外面瞟,等惊雷彻底散去后,言霁忙收回手,说道:“不打雷了,皇叔,我回去睡了。” 顾弄潮从睡意中挣脱后,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飞快跑出房门的青蓝色衣袂,不由哂笑了声- 约莫是有了那晚的“交情”,言霁自认为更了解顾弄潮了,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看来,约等于他俩关系铁了。 所以言霁开始频繁往镇国王府跑,镇国王府上上下下的侍从,对小皇子的到来也格外热情,特别是镇国王府的管家吴老,更是每次言霁一来,就让厨房准备各种各样小孩爱吃的菜品。 加之顾弄潮听到言霁抱怨太学院食堂中的饭菜不合胃口,也会让自己的贴身侍卫每日带着镇国王府的菜肴送去太学院,几乎风雨无阻,菜品也是每日一换,导致那段时间,书童都比着言霁的腰围,说他长胖了。 坐在学堂里昏昏欲睡地听完典学讲堂,快散学时,言霁听到坐在他后面的两个学子正在讨论九皇子受罚一事。 言霁将头侧了下,九皇子的座位果然空着。 好像这几天他都没来过学堂,言霁听说过九皇子受罚的事,好像是因为触怒了龙颜,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并没有传出来。 现在外面传的谣言中,比较靠谱的是说九皇子上次祭拜的时候有不敬祖先之举,最扯的谣言是说九皇子得罪了朝中的人。 可朝中谁的权势能大得连皇子都不能轻易得罪的? 数来数去也就那两个,中书令和如今的镇国王,他们却又都是不沾手宫闱内的人。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典学已讲完课离开,学堂里的学子们也收拾着东西准备走。突然间没有人来打扰,言霁甚至感觉有些不习惯,书童将他的书箱整理好后,问道:“殿下,今日是回宫还是去王府?” “去王府吧。” 只要一想到宫里压抑的气氛,对比起王府里的其乐融融,言霁就越发抗拒回到那个牢笼里。等他长大后封了王,他定会直接去自己的封地。 言霁从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 在外人面前,他一直扮演着有些痴傻愚钝的性格。 如果真轮到他当皇帝,那必然是大崇快亡了。 这次去到镇国王府,顾弄潮并没像前几日一样在外当差或应酬,而是坐在窗台后面翻开一本典籍,言霁进到院子里,正巧有两三片落花飞旋着飘落,映衬着那张妍美灿艳的脸,画面美不胜收。 言霁心底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欢喜,两三步跑到窗台下,垫脚趴上窗沿,下巴抵在手臂上,灿若星辰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你在看什么书?” 言霁偏着头想去瞅书名,顾弄潮并没转眸看言霁,视线一直落在书页上,但眼角的余光却不自知映上言霁的模样,黑字白字皆如被水晕染开一般模糊,顾弄潮再无心辨识书上的文字。 手指停顿在页角良久未动,言霁伸长手替他翻页,轻声说道:“皇叔走神了?” 如此,顾弄潮总算收了书侧过头看他:“今日怎么散学这么早?” 一句话熟稔地好像言霁回到这边已是天经地义,言霁也很自然地回:“课业完成得早,所以就走得早。” 顾弄潮沉思片刻:“将你的课业给我检查下。” 言霁心头一咯噔,没有任何一个学子不害怕家中长辈抽查课业,虽然顾弄潮实际比他也不大多少,但那一身庄贵之气,让言霁比起自己的父皇更怵顾弄潮。 最终课业还是被顾弄潮检查了。 言霁站在书案侧旁,偷偷搅着手指,瞥见顾弄潮又翻了一页,上面依然是自己胡乱作答的问卷,诗是乱接的,字是乱画的,通篇看下来就是一篇篇鬼画符。 言霁心中嘀咕,早知顾弄潮要检查,他就答得认真点了。 至少这会儿顾弄潮看他的眼神不至于这般怜爱。 “你有认真听典学授业吗?”顾弄潮问他。 言霁红着连将头低得快要埋进衣襟内:“有认真听的。” “那为何”顾弄潮约莫是想问那为何答成这样,但临到嘴边,顾忌着小皇子的颜面,到底是没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为何不是很理想。” 言霁抿了抿嘴,小声又小声:“理想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顾弄潮默了一瞬。 那日顾弄潮揪着言霁给他将课业上错漏的地方反反复复讲了两三遍,只要言霁一旦露出类似听不懂的“迷茫”的情绪,他就不厌其烦再讲得更详细些,一道题举一反三,讲下来颇废精力跟时间,但顾弄潮没露丝毫疲意。 到窗外的天空渐变至深蓝,再到绽起的万丈霞光也被黑暗吞没,屋子内点起昏黄的烛光,言霁都不太好意思再假装愚笨了。 到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住时,言霁终于点了头,表示他听懂了。 再听不懂,就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耳朵有问题了。 言霁本以为顾弄潮给他开小灶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之后每每散学回来,顾弄潮都会给他检查一遍课业,再将不对的地方讲两三遍。 一次月考后,太学院的典学博士们都惊然发现,愚笨的十一殿下,竟摆脱吊车尾之名,成绩一跃千丈。 此等好事自然是要报上去给陛下知道,太学院也好借此讨些赏。 放月假的时候,许久不曾回宫的言霁,终于迎来了崇玄宗身边的总管公公传唤,说陛下要他回去一趟。 言霁不情不愿地回了宫,而这次回宫,却是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跟父皇产生争执。 父皇让他不要总是让镇国王府跑。 言霁自认自己是没有叛逆期的,但在这一事上,他意外地坚持自己的立场。最开始面对崇玄宗的询问,他还会找借口说镇国王府离太学院比较近,之后连借口都不愿找了,单单只说因为觉得镇国王很亲切。 但凡旁人哪个来听到这一句“亲切”,恐怕都会产生种抽离现实的迷幻感。 除了言霁,没有人会觉得亲切这两个字,跟凛然果决的镇国王顾弄潮搭边。 崇玄宗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让自己整日操心的儿子,难掩怒容道:“就你这般,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崇玄宗一面希望顾弄潮真能按照约定解决掉言霁身上的白华咒,一面又希望自己的皇儿不要跟顾弄潮走得太近,以免被利用。 可这两个要求本身就是矛盾的,白华咒的转移条件之一便是,双方都要有能为对方而死的决心。 “皇叔不会卖儿臣,父皇此番完全多虑了。”言霁鼓了下腮帮子,早在不知觉间,他跟崇玄宗的关系就已经疏远了很多,哪怕崇玄宗对他一如既往宠爱,什么好的都是仅着他这边,但言霁心中总有根无形的刺扎着。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根刺从何而来。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放月假的那几天言霁必须回宫中,其余时间崇玄宗不干涉言霁会去哪。 过了几日,大约是怕言霁的心智在镇国王府受到怠慢,崇玄宗又下了一道圣旨,让镇国王顾弄潮代为照看十一皇子。 从那之后言霁去镇国王府变得正大光明,也更加频繁,甚至连太学院中的学舍都很少去了。 而关于言霁顶撞崇玄宗一事,也从宫墙里传了出去,前些时日九皇子才因惹怒崇玄宗而被禁足,但言霁犯了差不多的事,不仅没被禁足,反而获封了一封圣旨,原本就对他颇有成见的九皇子越发不忿,可是却没有像往些时日一般,将这股怒气发泄在言霁身上。 似乎在顾忌着些什么。 错身而过时,九皇子跟在太子身后,看着言霁带着书童远去的背影,愤愤道:“就算再得父皇宠爱又如何,流着异国的血,就注定跟那个位置无缘!” 人人皆知,崇玄宗是一个警惕心极强的人,对于他生下的儿子都防了又防,十分厌恶皇子们私下与大臣联络,而言霁却是个意外。 这其中不乏有庄贵妃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言霁并没有竞争皇位的资格,而且还很愚钝。 想到这,九皇子终于感觉到一丝畅快,不由笑了起来。 唯独太子停下,看着言霁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 清静安闲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言霁越发将镇国王府当做自己的家,也跟顾弄潮越来越亲近,甚至到了同吃同睡的地步。 顾弄潮刚开始还颇不习惯,但言霁越来越不怕他了,被斥退了一次,第二次又会腆着脸凑上来,抱着自己的枕头要跟他一起睡。 从怕打雷,到怕黑,再到怕一个人睡。 睡着睡着,小脑袋就会从自己的枕头挪到顾弄潮的枕头上,在睡梦中跟他额头相抵,顾弄潮惊醒后,往后躲了下,那颗脑袋便又顺势埋进他脖颈间蹭蹭。 往往翌日醒来,顾弄潮就会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扒拉乱,像是被人轻薄过的模样。 坐在床头拢上敞开的衣襟时,顾弄潮气笑了。 言霁并不知道最初那几个晚上顾弄潮差点把他杀了的事,家族覆灭,在边塞逃亡的那些时日,让顾弄潮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一旦有人靠近,就算还没清醒,也会条件反射拔剑攻击靠近他的人。 可言霁让顾弄潮习惯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就算之后言霁再怎么折腾,顾弄潮顶多被惊醒,按在匕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习惯的养成是件很可怕的事。 顾弄潮时常想,若是这个小言霁长大了,也像以前一样,在他睡着后刺杀他,那么他一定会毫无知觉地死在睡梦中。 但若是真如此,让他杀了自己,也不妨是一件解脱。 小时候的言霁身体远没有之后那么健康,崇玄宗甚至给言霁配了位随行的太医,正是之前负责过庄贵妃的步太医。 每日都需要喝药调理。 不过再他小时候,只需要一旬喝一次药,等年纪渐涨,喝药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身上的药香从最开始淡淡的一缕,到后来时常萦绕在周身。 搬到镇国王府第二年的春初,言霁因车马在化雪的泥路打滑,而受惊大病了一场。高烧来得格外突然,比起年幼坠冰湖那次不遑多让。 那一个月,连太学院都没去。 躺在床上养病时,言霁还在担心等回去上课时,会不会跟不上典学的进度,他将这话说给书童听,书童便说替他去太学院记下课业笔记。 等翌日,书童回来,一脸惊惶地跟他说起了在太学院听闻的事。 九皇子在上巳节那天去参加祓禊时,被河草缠足,溺水死了。 皇室中的人并不需要像寻常百姓一样在上巳节去祓禊春浴,九皇子隐藏身份藏在人群中去春社,目的为何彰然若揭。 此事被严格封锁消息,加上崇玄宗对这些个皇子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一个皇子夭殇,竟然悄无声息,除了太学院这个高门大户的学子们从长辈那里听说了一句外,其他人无从知晓。 书童将门窗关得严实,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他们都说,这事玄乎,像是被人害死的。” 言霁病恹恹地靠着软垫,捧着书童递上来的茶喝了口,才说道:“九皇兄从来不着调,这几年得罪过的人不少,是谁出了手还真不好说。” “但敢对皇子下手”书童剩下的话掩在喉咙下,担忧的目光落在言霁身上,如果皇子间的纷争真拉开了帷幕,十一殿下又岂能独善其身。 “别怕。”言霁放下茶杯,轻轻握住他的手,“兵来将挡。” 发烧是件时轻时重,很有可能会要人命的事,更何况言霁本就体质底下,伴随着发烧那段时间,他除了头晕目眩想呕吐外,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心悸。 他将这事跟来给他诊脉的步太医说了,步太医的脸色很沉重,匆匆提上药箱离开,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赶着要去宫中报给崇玄宗。 言霁躺会被子里,被窝内的热气烤得他忍不住偷偷将汤婆子拿了一个出来。 刚干完这事,顾弄潮就带着吴老进来了,言霁像是干了坏事一样立刻将手缩回被褥内装睡,听着脚步声走到床前,顾弄潮清冽的声音说道:“刚不是还醒着?” 言霁悠悠睁开眼,看到顾弄潮重新将那个汤婆子塞回他的被窝中。 言霁:“” 吴老笑道:“太医说殿下需要热出一身汗,才好得快些。” 言霁只觉得热得越发头痛欲裂,探出一截手指抓住顾弄潮欲要收回去的袖摆,皱巴巴着一张热得绯红生艳的小脸说道:“难受。” 顾弄潮顿了下,坐在床旁边:“哪里难受?” “头痛、心口慌、手脚乏力,想吐,反正哪哪都难受。”言霁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可怜些,眼中瞬息间便盈出一抹泪光,颤巍巍地晃动,像一池被惊扰的湖泊。 顾弄潮见他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转头朝吴老道:“把本王那支玉笛取来。” 吴老应了声,转头去了旁边,过了会儿,带着一个长条漆匣回来,从漆匣里拿出一支白玉剔透的笛子。 像是新做的。 顾弄潮会吹笛,这是言霁刚知道的事。 顾弄潮很会吹笛,这是言霁下一刻才知道的事。 笛声轻渺,袅绕过垂落的纱幔,传到屋廊外,升到天际,空灵悠远的乐声,让人心境跟着平缓,好似能抚平身上的病痛。 那是能治愈人心的笛音。 言霁在这样的笛声下,浅浅睡了过去,因为病痛一直皱着的眉心,终于平展了。 而顾弄潮却并没有停止笛音,坐在床边吹了很久,直到言霁彻底熟睡过去。顾弄潮伸手,在言霁不知道的时候,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将鬓发下热出的汗水仔细拭去。 而在那次高烧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健康,步太医也没再让他喝那些奇奇怪怪的药,与之改变的,是他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 身高开始像雨后新笋,抽条似的拔高。 明明一切都是朝着言霁缩祈望的未来在发展,如果言霁以后也当上王爷,必然依旧会维持跟顾弄潮的这份情谊。 但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三年的春狩,太子看到了一直被言霁挂在脖颈间的吊坠,在旁人的鼓动下,发动了一起极为荒唐的政变。 太子被打入幽牢,他一倒,本就有其名无其实的储君之位彻底空闲,预热许久的夺嫡之争彻底打响,言霁并没能独善其身。 继太子一事后,很多人都知道,他拥有吊坠,这将言霁推上了风尖浪口。 就算因为血脉的原因言霁无法继位,对于未来会继位的新帝,也无疑是他们最忌惮的事,无影卫之力,甚至可以颠覆一个王朝。 没有人再轻视言霁。 与其让他成长起来,不如在言霁封王彻底接手无影卫之前,让他夭折在少年时。 在父皇病重时,彼时层出不穷的暗杀再无掩饰地纷涌而至,所有皇子都默契地统一,将矛头对准了言霁。 他掉进过猎户的陷阱,掉落过悬崖,也在马车内遭到上百名杀手的围攻。 若是没有顾弄潮的庇护,言霁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他是感激顾弄潮的,当然,是在得知太子知道他有吊坠的消息,是顾弄潮透露给太子之前。 所有的纷争都是从那个事件开始,就像棋盘上落下的第一枚黑子。 星罗密布的棋局中,他对顾弄潮的感情,也不过是对方利用的一道筹码。 就算顾弄潮保护着他,不惜将自己身边的暗卫都分配给言霁,就算顾弄潮告诉他,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他等不了更久了,必须让这一切都按照他的布控有条不紊地进行。 顾弄潮得复刻一遍曾经发生在言霁身边的事,以此保证,那刻心脏能更符合换心的条件。 换来的事,言霁与他渐行渐远,言霁开始不怎么会镇国王府,他回得最多的地方变回了皇宫,这其中或有崇玄宗病重的原因,也有皇宫外并不安全的原因,但更深处的原因,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顾弄潮有通天手腕,皇子要不落马要不给赶去封底郁郁而终,他亲手将原本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痴傻皇子,推上了那个至高的位置。 所有人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天盛七十三年,当初在盛夏水畔惊鸿一睹的小少年,刚满十七岁,被迫戴上了那顶沉重庄严的冕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