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三年后,冷面权臣日日宠妻》 第1章一觉醒来三年后 姜栖月天生祸水。 来京都三个月,便勾得清贵雅润的陆二郎非卿不娶,长跪于宗祠前一表决心。 陆恂平生最厌这等魅惑人心的妖娆女子。 他站在廊下,俯视阶前二人。 女子一身素衣罗裙,掩不住袅娜身姿,一双妙目楚楚含情,眼尾一颗泪痣勾人心魄。 “卑贱之人,不堪为妇。” “陆氏门楣,不容此等女子辱没。” 那声音冷玉淬冰,声声催人性命:“二郎,你是想她生,还是要她死?” …… “时哥儿给母亲请安。” 栖月恍惚地看着面前的小娃娃,由奶娘抱着给她行礼。 她闭紧了嘴巴,才勉强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咽回去。 母亲? 她尚未嫁人,哪来的儿子? 可这满屋子的丫鬟婆子,皆是平常神色,仿佛眼前的情形再正常不过。 头好痛……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栖月捂住额头,侍女松萝快步走近,“夫人,可是头疾犯了?” 松萝是她的贴身侍女,两人自小一道长大。看见她,栖月心下稍安。 只是松萝唤她“夫人”…… 那时陆远舟为娶她为妻,长跪陆氏宗祠门前。可世家大族,从来讲究门当户对,她不过五品官家小小庶女,难攀高门。 远舟的大哥陆恂,更以她的性命要挟。 那人长身立于高阶之上,腰间玉带泛着森冷青光,居高临下,如神祇俯瞰蝼蚁,“若死,可为陆氏妇。” “你若真心对二郎,”脚边匕首发出阵阵寒意,陆恂声如刮骨之刀,“了结自己,以明此身。” 证明对一个男子真心的方式是去死? 栖月抬头,世权臣家的傲慢,当真可笑。 呸! 她才十五岁,青春正茂,年华正好。 为何要死? 腿忽然被人抱住,思绪打断,栖月低头,看向脚边的小豆丁。 小男孩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仰头咧嘴朝她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还不到两岁,正是好动的年纪,瞅见栖月腰间佩饰,抓起来就往自己嘴里塞。 奶娘赶忙上前制止,将孩子抱起来,栖月也将玉佩从那口没长齐的小牙里夺出来。 可等她看清楚那块玉,心下更是惊疑不定。 她曾在陆远舟身上也见过相似的佩饰。 据说陆氏每一位嫡系子孙都有一块。紫玉呈祥,玉底部刻有一个篆体的陆字和家族徽章。 远舟曾说,“世间珍宝我都能送你,只是这块玉,须等你进门才能给你。” 栖月把玩过陆远舟的玉佩,与她手里这块相比,品相和种水还要差一大截。 摩挲着刻在玉佩上的“陆”字,栖月想,难道她还是做了陆夫人? 那她夫君是谁? 对她不屑一顾的陆恂陆世子,这回不用她以死明志了? 主母面露不虞,整个主屋的丫鬟婆子都屏气凝神,小孩子感受不到,奶娘却紧张起来。 栖月顺势道,“我乏了,都先下去吧。” 整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昨夜睡前,她还在自己闺房卧榻,一早却从敞亮雅致的内室醒来,成了陆夫人不说,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 说不怕是假的。 只是言多必失,这府里还有一位陆世子等着取她小命呢。 “松萝,替我更衣。” 先从熟悉的人下手。 “夫人累了?” 松萝见她从晨起便神思不属,不由劝道,“咱们才从幽州回来,世子说夫人这两日尽可歇息,不必早起。” 世子? 世子?! 姓陆的还有其他世子? “陆恂?”明明整个主屋只有她们主仆两个,栖月仍旧压低声音,试探问道。 松萝只当是问去向,不疑有他,“世子一早走了,倒不知去哪儿。” 栖月眉心一跳。 那句“若死,可为陆氏妇”犹在耳畔,她怎么会做了陆恂的妻? 陆远舟呢? 该不是死了? 以命抵命? 以他之命换她进陆氏门楣的机会? 栖月越想越离谱,连声音都忘了往下压一压,“陆远舟什么时候死的?” “二郎君何时死了!” 松萝心情复杂地看向自家主子。 当初主子成婚急迫,二郎君甚至都没有等到婚礼,便去了西陲小城做官。 这三年来主子与世子夫妻恩爱,陆二郎却一直孤身一人,不肯回京。 关于自家小姐与陆二郎之间的事,是禁忌。 谁都不能提。 因为世子听了……会不高兴。 可看见主子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松萝又不忍心。 话说回来,谁对着栖月那张娇妍妩媚的脸又能真的狠得下心呢? 世子那样的人都不行,何况松萝。 “您若想……他,下半年陛下整寿,他……应该会回京吧。” “二郎君”三个字咬嘴,松萝也不敢说。 栖月先松了口气。 人活着就好。 等等! 陛下,整寿? 栖月忽然心口遽跳。 几乎是无意识地攥紧侍女的手,连呼吸都忘了。 “小姐?你怎么了?”松萝唬了一跳,把闺时的称呼也带了出来。 栖月面色不大好,脑中一时清明一时糊涂。 将发抖的掌心掩在袖内,她听到自己极力克制后挤压变形的语调: “如今是永宁几年?” 松萝困惑又担忧的看过来,“永宁八年。” “要不要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栖月闭上眼睛,“不用。” 昨日睡前还是永宁五年,一觉醒来,她已来到了三年后。 她竟然来到三年后! 第2章苦果亦是果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莫名其妙长了三岁,她多了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夫君。 生活翻天覆地。 栖月当然做过嫁入高门,轻裘肥马,仆从如云的美梦。 而当这个高门具体到陆远舟时,她真切地庆幸过,也是真心实意想嫁。 只是门第悬殊。 栖月亲眼看到陆恂将写有自己生辰的帖子投入火盆,火舌瞬间吞没,化成一团黑色齑粉。 士族嫁娶必查《姓氏录》,五姓七望,在高门贵族眼中,她入府为媵妾都是高攀。 不过造化弄人。 她竟会嫁给陆恂。 “你可知世子何时回来?”栖月强自镇定,问松萝道。 并非她一息之间移情,其实这时候,她是有些想念陆远舟的。远舟温雅如玉,体贴温柔,若他为夫君,自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恐慌。 只是现在不是追究为什么的时候。 栖月是最重实际的一个人,当务之急,是演好世子夫人。 她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栖月毫不怀疑,如果被人发现这具身体的灵魂是三年前,头一个要烧死她的,便是陆恂! 然而当松萝听到栖月的问话,面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 栖月本就心中有鬼,见侍女神色有异,立时问道。 松萝觑了觑她的脸色,答非所问,“主子,世子爷又惹您生气了?” “世子”这称呼,有多久没听主子说过了? 也就是新婚那会儿,两人不熟,主子才这么尊称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这称呼便不再用了。 想到昨夜主屋的灯燃到半夜,屋里动静也不小,松萝便懂了。 有的时候,主子是会为此发脾气的。 第二日,世子便会小心翼翼地哄,不过这种时候下人们会被遣下去。 松萝是贴身侍女,偷偷瞧见过,世子将主子抱在腿上,轻轻地摇,两人头挨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 世子爱与主子独处,不喜身边有人伺候。 栖月闻言“嗖的”转头,凝视松萝。 什么叫陆恂又~惹她生气? 松萝你这么会说话,不要命啦! 可看松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栖月只好半真半假道,“还好。” “夫人的气至多撑到中午,”松萝一脸笃定。 世子舍不得夫人生气。 “换身素色的衣裳吧。”栖月忙转移话题。 松萝敢说,她的心脏可受不了。 生陆恂的气? 天王老爷,她哪有那个胆子? 光是想到那张脸,她都能连做几日的噩梦。 头一次见面就要取她性命的人居然做了她的夫君…… 松萝,她的头好痛。 “我自己换,你下去吧。” 来到三年后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太大,栖月很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理一理思绪。 松萝道是,自去叫人传早膳。 主屋有一整面黄花梨柜子,靠墙。方才松萝取衣裳时栖月看到了,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她的衣裙。 松萝取出的是一件天水碧色罗裙,看着素,其实上面深深浅浅绣着花,花瓣一层层叠上去,最少分了十来色,层层铺开,领口嵌着一颗透亮无暇的极品蓝宝石。 栖月慢吞吞脱去身上的湘妃色凤尾裙。 从前做庶女时,哪有机会见到这些,从来只有嫡姐挑剩下的破烂穿。她生得艳,衣服在她身上穿得好了,还要遭来打骂。 嫁给陆恂做夫人,总好过被父亲拿来送人情。 算了。 苦果亦是果。 难道还能和离不成? 虽不知天上掉多大馅饼砸中她,才能叫她一个小小庶女成了京都第一世家的世子夫人,事情总归已经发生,她先保命要紧。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陆恂绕过屏风,走近,第一眼看到的,是女子欺霜赛雪的背。 薄薄的腰,细细的骨。 两枚细瘦的腰窝,撑着一身玲珑。 他垂下黑眸,目光平静,又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 陆恂从清晨醒来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不对劲。 昨夜议事,夜深,他歇在书房。醒来时却在主屋,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 竟是她? 又是她! 嫁不成远舟,她竟敢算计自己? 陆恂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妖魅祸水。 那日弟弟寻到他书房,说自己恋慕上一个女子,“门第虽不高,却是个极良善可爱的女子,兄长见了也一定喜欢。” 看得出来,远舟是真心爱慕那女子,提到她的时候,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 但眼下家里正为他议亲,说的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不日就要下聘。 “求大哥帮我,我不要娶什么名门贵女,我只要她!” 远舟与他相差八岁有余,对这个幼弟,他亦父亦兄。 陆恂并非守约旧派,只要那姑娘品性端正,门第上倒不介意。 于朝堂上他是悬在群臣头顶的铡刀,令人胆战心寒,然面对幼弟,却是最宽厚的兄长,“是哪家姑娘?” “姜氏,姜栖月。” 当夜有官员宴请。 酒肆勾栏,总少不了伶人助兴。舞姬身姿妖娆,眉梢眼角俱是春情。只陆恂不喜这些,于此略坐一坐,便打算离开。 新入京都的一个小官,不晓得搭了谁的名录,竟也有胆到他面前敬酒,“大人不爱这些庸脂俗粉,我有一女,素来仰慕大人。” 他酒气熏人,又往人身前凑,陆恂早已不耐,正待要走,却听他又道: “小女栖月,美貌无双,一心追随大人左右。” 栖月? 陆恂站起身,眉目冷沉,“你是谁?” 那人只当有门,三两步跪地拜倒,“下官姜华茂,任礼部员外郎,求大人提携。” “姜栖月?” “正是小女闺名!”酒囊饭袋之辈,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 姜华茂指向雅室一边,“您若不弃,今日便能将带她走。” 那里由薄透绡纱专辟开一角,燃一盏黯淡烛火,其中坐一袅娜女子,神秘风情,静默不语。 陆恂收回视线,眸色漆黑如墨,“我不喜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 姜华茂连声保证,“小女自幼仰慕大人,能跟随大人,她求之不得。” 有侍从掀开绡纱,美人抬眸,面颊虽略显稚嫩,然媚骨已成,尤其眼角泪痣,更添万般风月。 侍从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起身遥遥福过一礼,乖巧温顺,予取予求。 陆恂垂眸,掩去凌厉目光,“不必,送回去吧。” 吩咐完便转身离开。 第二日,在陆氏宗祠门口,远舟长跪不起。而他身畔,便是昨夜他已见过一面的女子,姜栖月。 不论这女子是否自愿,接贵攀高总是事实。 昨夜还在风月场勾栏所里卖弄风情,今日却敢堂而皇之入他陆氏之门,一脸无辜哄骗幼弟娶她! 这女子贪婪,水性,不顾廉耻。 根本不值远舟真心。 第3章我也有今天! 栖月换好衣裳走出内室,迎面与陆恂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陆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矜贵寡淡,不近人情。 见到这张凌厉英俊的脸,栖月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开始自动播放那句名言—— “若死,可为陆氏妇”。 所以,嫁远舟就要以死明志? 嫁他自己就不用? 栖月心中暗嗤。 权臣就是不一样,做人做事两套标准。 怕自然也是怕的,腿肚子都在裙摆下面打哆嗦。 可在惧怕之外,还有一丢丢其他情绪。 不好说那是种什么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 你也有今天。 我也有今天! “……夫君。” 只这一声,陆恂便已蹙起眉头。 栖月本身嗓音甜,又娇又糯,她又在南边长大,尾音便有些翘,不是故意夹,天生的。 但人心里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这把嗓子在陆恂听来,便是矫揉造作,没规没矩,难上台面,岂堪为妻? 只是夫妻两个谁都想不到,一场奇遇会同时光顾两人,只端着彼此身份,各自忍耐。 天气很好。 屋外鸟鸣啾啾,院中有仆从忙碌有序的身影,甚至还能听到厢房时哥儿特有的清脆笑声,一派向荣之景,愈发衬得此刻屋内沉闷、静止、严肃。 栖月不知从前自己与陆恂相处模式,却半点不敢放肆,瞥见案几上的茶壶,走过去给陆恂上茶。 她一动,便似带起一阵香风。 栖月生就一张芙蓉面,一双杏眸璀璨潋滟,随她垂首的动作,海棠缠枝耳坠轻晃,在日光下折出一星半点耀眼的光,碎在袅袅茶香水雾中,显出风情里的一点纯真。 三年时光,于她更添明艳无边。 陆恂看了眼。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姜栖月是个叫人一眼惊艳的美人。 只是妖娆太过,缺少端庄德性,妾室都嫌轻佻,实担不起宗妇之名。 他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瞧出不对。这女子腰间所佩紫玉,为何与自己那块这般相似? 自他记事起,玉佩从未离身。 紫玉陆氏嫡系人人皆有,只他这块紫玉螭龙佩意义更大,不只是家主象征,更能调动他的私卫。 如今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氏身上! 陆恂垂眸,这女子究竟用了何种法门,不但嫁他为妇,连玉佩也拿了去? 栖月不知道陆大人为何一直看她。 难不成倒杯茶的功夫,被发现了? 恰时松萝在帘外询问摆膳,她松了口气,如蒙天赦,忙朝外应好。 早膳很丰盛。 有粥点,小菜,甚至还有栖月喜欢的熝豆腐,樾椒。 只是再美味的吃食,她此刻也无福消受。 侍女将两副碗盏、食箸摆得很近。 陆恂身高腿长,眉目冷峻,即便坐着,也巍峨如山。椅子挨得近,栖月不得不微侧着身,蜷起腿,才能避免两人膝头相碰。 上好膳食,仆从们依次退下。 世子的规矩,不喜仆从环绕。偏厅只剩下松萝和松青两个伺候。 今天气氛有些怪。 夫妻两人瞧着倒像不熟似的。 要知道,世子的爱好便是给夫人喂食,不给喂不高兴那种。 仆从们私底下也会偷偷议论主子,比如世子那样严肃端正的一个人,竟喜欢黏人。虽说主子们独处时什么样她们见不到,可只要世子一回来,下人们便被撵出主屋,这还不够说明问题? 成婚都有三年,还天天蜜里调油,简直是——夫妻模范! 除过今天!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伺候更加用心。 栖月是不知这些的,才被陆恂一吓,现在一味低头装鹌鹑。 忽然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是陆恂搛起块熝豆腐,放入她面前盏中。 栖月乖乖吃下去。 余光瞥见陆大人又在看她,秉持礼尚往来原则,她用汤匙舀了樾椒,小心翼翼放进他面前的碗盏中。 求不看。 她真的心肝都在发颤,就怕下一刻陆恂扔给她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要她以死明志。 陆大人再这么看下去,她先把自己吓死了。 陆恂垂眸,瞥一眼白玉碗盏中叫人完全没有胃口的绿色一坨,很轻的笑了一下。 原本,他是来要她的命。 如果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那么对手派到他身边的这个人,很不高明。 这女子虚伪,贪婪,不顾廉耻,生就一副狐媚模样。 她能骗过远舟,却骗不过自己。 可眼前的一切都太自然,真实。 为陛下南征北战这些年,陆恂闻所未闻,有什么毒、蛊、甚至巫术,能悄无声息的做到这个地步。 这就是他的生活。 跨越三年时间后的生活。 关于三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娶姜氏为妻,都可以慢慢查。 陆恂从来沉稳冷静,总是能在波谲云诡中迅速抓到核心。 现下最重要的,是维持不变。 一个身居高位的权臣,身边任何细微的变故都能变成掣肘,平稳渡过才是最优解。 等他找出解决这场荒诞的时间穿越的办法,姜氏总不会在陆夫人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 想到这里,陆恂拿起食箸用膳。 只是那匙越椒,自始至终也没有动过。 两位主子胃口不佳,早膳也比平日撤得快些。 陆恂走后,栖月慢慢套话。 “世子在幽州做使君,咱们前日才回到京都。” “……有四房人家,国公爷是早不管事的,二老爷和三老爷在朝中任了闲职,四老爷是庶出,那日拜见,几乎都没怎么说话。” “二姑奶奶是太太亲生,府里还有四、五两位小姐未嫁,二郎、五郎、六郎、七郎未娶,八小姐年纪最小,只有五岁。” 当初栖月成婚急,婚后便随陆恂去了幽州,是以对于显国公府知之不深。 二郎便是陆远舟。 他一去西陲便是三年,倒是二房的陆璟和三房的陆屿,如今已经各自娶妻。 松萝的语气平静,但仔细听,还是能捕捉到一丝担忧,尤其在说到陆远舟的时候。 这或许是一个知道过去的好机会。 栖月嗯了一声,故作云淡风轻,“总会娶妻的。” 松萝下意识接道,“只怕二郎君放不下。” 说完就意识到僭越,赶忙闭紧了嘴巴。 栖月心里快急坏了。 其实她的好奇心也没那么重。当初陆恂认定她卑贱,会污了显国公府门楣,不由分说逼她去死,要陆远舟另娶。 谁知到头来却是陆恂娶了她。 究竟是怎样的造化,才能叫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的陆大人转情转性? 栖月甚至想要抓住侍女的肩膀摇晃,叫她赶紧说个清楚。 但好歹还残留一点理智,违心说一句,“世子待我不错。” 松萝是跟栖月吃过苦的,笑着点头,“那时世子突然去求亲,将满府的人都吓坏了。老爷再三确定,世子是要娶五小姐栖月为妻。” 只看松萝的表情,栖月也能想到当时的情景,从来被忽略苛待的庶五小姐,一朝飞上枝头,一鸣惊人。 陆恂年少成名,文治武功兼备,是大启最年轻的权臣,被陛下金口玉言过的国之栋梁。 权贵场上,怕是姜父本人,都没有资格站在陆恂面前。 说句不好听的,栖月便是与陆恂做妾,踮起脚尖怕也挣不到。 “听说太太正与二郎君议亲。” 松萝幽幽叹气,平地惊雷,“那时夫人第二日便要成婚,二郎却在头一天晚上要带你私奔,被世子发现,狠狠揍了一顿。” “等二郎君娶了亲,放下过去,您也不必再为难。” 第4章碾压级的美貌 人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 陆恂走后没多久,嘉乐堂派人请栖月,“安阳侯夫人和小姐来了,太太请您过去。” 太太是陆恂和陆远舟的生母,显国公夫人王氏,至于安阳侯崔三小姐,正是陆远舟的议亲对象。 三年前的事,不论栖月如何旁敲侧击,松萝只说世子忽然去提亲,至于她和陆远舟、陆恂两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提亲的原因,松萝并不清楚。 那太太知道吗? 知道多少? 据说成婚第二日,陆恂便带她去了幽州,一去三年未归,又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栖月像处在一团乱麻中,半点也找不到头绪。 不过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如今她是陆远舟的嫂嫂。 嘉乐堂位于显国公府的中轴线上,正中是五间配有鹿顶耳房的正房,两旁有三重厢房,三重耳房,前后三叠抱厦,气派宏大,装饰广丽,其间仆从如云,行止有序。 显国公陆成有四房妾室,膝下三子五女,最小的一个今年只有五岁。 为显示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大房的女眷全到了,还有未归家的二姑奶奶也在。 下人通传一声,“世子夫人到了。” 帘子掀开。 厅里原本正说得热闹,栖月从门外走进厅里的那一刻,也不知谁先安静下来,传染开去,整个厅忽然一下就没了声音。 栖月在京中贵妇人的圈层,几乎未露过面。未出嫁前,她的出身进不了什么上流饮宴,等到出嫁,又随陆恂去了苦寒的幽州。 那时陆恂突然娶妻,以他的家世权柄,夫人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京都人人好奇、猜测,便是连陛下都惊动了。 今日也是崔氏母女头一次见这位神秘的显国公世子夫人真容。 只见她并不盛装,妆容更素,可越是如此越使人觉得她雪肤花貌,千娇百态。 一双眼眸盈盈似水,欲语还休。 眼尾一颗泪痣,巧妙的如观音娘娘将玉净瓶倾斜半晌点出的一滴甘露。 艳色之外,还有一段天然的妩媚和灵动。 莲步轻移,俯身行礼,不论满厅人如何打量旁观,她笑意盈盈,从容镇定。 只一眼,便叫人移不开眼。 短暂的静寂后,也不知是谁哼一声,“倒会拿乔,来这么晚。” 那声音细碎,却不算小。 栖月随意扫过去,便看到一个带着敌意和轻蔑的笑。满厅里能这么说话的,只有二姑奶奶陆娇。 她倒不在意。 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庶女,到京都顶尊贵的夫人,这些自小娇养的贵小姐们见了她,还需行礼问安,便什么气都顺了。 她从容一笑,悠然自得,更将陆娇比了下去。 安阳候夫人和崔绾对视一眼。 崔三小姐士族高门,名媛淑女,素有才名。与陆二郎的婚事,她心里是愿意的。 今日出门前,也着意装扮过,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几许热烈,如同枝头开得正盛的花,优雅清透,即便不能艳冠群芳,也耀眼如明珠,光彩照人。 可姜栖月以来,全将她比了下去。 如一轮皓月升上夜空,使得明珠暗淡无光。 “后日留园打春宴,姐妹们都聚在此处赏花、品茶、吟诗,”崔绾微微一笑,颇有名门贵女之姿,她邀请道,“世子夫人若不弃,也一道来。” 吟诗作对,非栖月所长。 字虽认得,也不过是为红袖添香。栖月擅长的是舞,绿腰、霓裳跳得最好,一手琵琶也弹得不错,淫词艳曲,她记得都熟。 总之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本事。 不过崔小姐好意,她总要应承,“多谢崔小姐,只我才从幽州回来,尚有些乏累,这回的宴便先不去。” “她懂什么吟诗作画,当然不敢去了。”那细碎声又道。 王夫人斥一句,“娇娘,不得无礼。” 陆娇假假一笑,“母亲,将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得。她那样的出身,也不知认不认得字?哪里比得上绾儿才学。” 踩一捧一。 阴阳怪气。 栖月看她一眼,陆娇更挑衅的看回来。 王夫人似被气得无法,扭头与安阳候夫人致歉,“我这女儿,一向被我惯坏了,嘴巴不饶人,您别往心里去。” 安阳候夫人连说不会。 崔绾因陆娇那句“将来都是一家人”,羞涩将头低下去。 无人圆场,便将栖月明晃晃地露出来。 其实人人都存了看笑话的心,想看栖月怎么应对。 栖月也十分沉得住气,既不窘迫,也未着恼,只含笑回视陆娇,淡淡道: “既然你这么有见地,可见诗词造诣了得。我来时见廊下迎春开得正好,你不如就此作诗一首,以增雅兴。” 陆娇脸色一变。 她的诗词在京中贵女中算得上垫底了。 姜氏这般说,岂非叫她出丑! 而且好端端的,做什么诗词? 可要直接说不做,总觉得气势上便弱一截。陆娇嘴快,脑子却赶不上,一时倒叫栖月的话拿住了。 栖月并不知道陆娇文字功底如何,只是与人争辩,最忌陷入自证。陆娇说她不识字,难道还要解释自己也读过书,识得字? 攻击对方就好。 果然,才一个回合,陆娇先败下阵。 花厅里的气氛便有一点奇怪的尴尬。 栖月似浑然不觉,低头饮茶。 王夫人便说起最近礼佛的事,安阳候夫人笑着接过话头。 京都有些年岁的贵妇人都爱礼佛,家里设小佛坛的比比皆是,个个修得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两位夫人说着相国寺无尘大师讲经设坛一事,崔绾拿余光偷偷打量栖月。 既要结亲,他们家自然打听过这位世子夫人,也知必定容色过人。但美人随处可见,环肥燕瘦,不见得谁又比谁好多少。 世家大妇,讲究的是德行、才华,这才是见真章的东西。一个五品官家的小小庶女,如何比得上清河崔氏百年传承。 崔绾还听过些传闻,据说陆二郎对他这位嫂嫂…… 她当然不信! 陆远舟是那般清润雅致的君子,如何会荒唐肤浅至此! 可直到见到栖月—— 要怪只怪女娲娘娘偏心,捏她这么个人时,怕不是用了天地精华? 来之前母亲跟她说,“那姜氏是庶女,上不得台面,更比不得你背后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虽是次媳,将她压一头也不是难事,将来显国公府的中馈,多半要交到你手里,那可是座金山!” 崔绾虽觉母亲俗气,她嫁陆二郎又不是为了那些俗务,可心里到底是认同母亲的话。 姜氏如何比得上她? 崔绾甚至想过,她也不能风头太过,姜氏毕竟是大嫂,总要留下二分体面。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绝对的碾压级美貌面前,内秀于中便是句空话! 第5章姜氏又在卖弄风情 自栖月钉了陆娇一句,坐下便没说话了。 两位夫人谈兴正浓,她只需做个摆设,保持微笑就好。 “前日我与绾儿请回一樽观音大士玉佛,宝相庄严,一脸慈悲。” 安阳侯夫人笑着对王氏道,“家里原是有一樽了,可这孩子说那佛像神似姐姐你的眉眼,难得有缘,便叫我请了回去。” “若姐姐不弃,待会儿便叫下人送来府上。” 王氏连声应下,笑得一脸慈爱,“绾儿真是个好孩子,比我生的那几个都贴心,她若是做了我家儿媳,我定然是要当女儿宠的。” 崔绾低下头害羞,陆娇一脸轻慢的讥讽,冲栖月挑眉。 真好笑。 崔小姐嫁给陆远舟,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是桩好姻缘。 偏陆娇做张做致,意有所指。 别说这门亲事没成,就是成了,那她也还是陆娇的大嫂,她来了,陆娇照样得站起来行礼问安。 也不知在得意什么? 栖月不理她。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看到花厅角落里的小女孩。 女孩瘦瘦小小,也不起眼,看人时怯怯的,一双眼睛格外黝黑。盯着案上的糕点,一眨不眨,充满渴望。 终于,她伸出小手迅速摸了一块,也不嫌污了衣裳,直接塞进怀里,一连串动作做完,才记起要左右看看。众人注意力都在两位夫人口中那尊观音像上,倒也没人注意。 于是小女孩一会儿一块,一会儿一块,半碟子糕点全藏进怀里,胸前那片鼓鼓囔囔。直到不经意间与栖月目光对上,才吓了一跳。 栖月太清楚她在害怕什么,注视着她,报以温和的笑。 小女孩又胆怯又紧张,头低下去,直到崔氏母女告辞离开,也不敢再动作。 回到玉笙院,松萝道,“那是八小姐。生母据说是卖笑的贱籍,生她时死了,平日跟个老妈妈在清平院过活。” 栖月默然。这世上的苦命人多,哪里都有,顾不过来的。 小的时候,她也经常饿肚子。跟狗争食,饿狠了,便顾不上尊严。 不过饿肚子还不是最可怕的。 在姜府,最可怕的是漂亮的女孩子。 闺阁时,因为这张脸,她没少受罪。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栖月才十一岁。 嫡母兄长来府上做客,夏日午后,那个被叫做“舅舅”的老男人将她锁在房中,一双带有汗渍的大手抓住她的脚…… 栖月警醒,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从枕头下摸出防身的剪刀,发疯剪他下体。 他痛叫一声,攥住栖月头发,扇她巴掌。栖月虽生的娇弱,却有一腔孤勇,握紧剪刀将那人左手刺了个对穿。 僻静小院顿时响起惨绝人寰的嘶嚎。 嫡母赶到时,栖月都快要将“舅舅”的整张手掌戳烂,血流了一床。 事情的结果是她保全了自己,却被关了半年柴房,与虫蚁老鼠作伴,放出来时人都不会说话了。 很多时候,栖月宁愿自己生的蠢笨一点,因为对于貌美又位卑的女子来说,安全感好昂贵,从小到大,栖月做梦都想拥有。 见客的钗环又精致又贵重,栖月坐在妆台前才卸掉一半,忽然停下来。 不该管得,她都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了。 天下可怜人那么多,栖月自己也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她 当不了菩萨。 但是—— 栖月转头对松青说了句什么。 松青应是,自往外去了。 “小姐心肠最软了。” 栖月不愿多说,问道:“日子过得糊涂,松萝,我手里有多少家资?” 若是宽裕的话可以买些田产,总是对自己的一份保障。 尽管松萝将陆恂夸的天花乱坠,栖月却不相信。 何况夫君的真心,太不值钱,夫妻情分也不能当饭吃。 但财帛能。 松萝觉得自家主子今天怪怪的,好端端的又问这些做什么? 便逗她开心道,“夫人若想要,整个国公府都是囊中之物!” 栖月听得高兴,“对,全都是我的!” 陆恂进来时,恰好听到最后两句,冷峻的面上覆上寒霜。 好大的胃口。 贪婪市侩,蝇营狗苟。 他当初的判断果然没错,姜氏,不堪为陆氏妇。 “夫……夫君。” 栖月余光瞥见一抹藏青色衣角,忙站起身。 陆恂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没有停留,“我换衣服。” 三年前幽州叛乱,陛下任他为刺史,而今回京,他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比起娶妻这等小事,他真正要掌控和处理的是朝堂政事。 但偌大的前院,竟没有他的衣物。 陆恂很了解自己,他性子冷清,生活中更难以忍受与人过度纠缠,三年时间不会叫他变成另一个人。 除非是—— 愈发觉得姜氏心机。 “好,我去取。” 栖月先前已经翻过那一排黄花梨柜,大部分都是她的衣物,也有陆恂的。 松萝不知何时退出去,栖月拿了最上面的一件。 可换衣服时却犯了难。 妻子伺候丈夫视为平常,但陆大人那样一个人,栖月心里犯怵。 也嫌烦。 “我拿佩饰。”栖月拉开抽屉继续翻找。 一个人心慌时,总是显得自己很忙。 陆恂就站在身后,没有应声,目光静而缓,盯着她瞧。 栖月记得见过放佩饰的抽屉,不过此时被陆恂看得腿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陆恂冷眼旁观。 栖月能被比作祸水,自有她的动人之处。她踮脚去够最上头的抽屉,碧水罗裙绷出三月柳枝抽芽的弧度,后腰凹陷出一抹影,比案头供的钧窑美人觚更堪一握。 娇娆,易折。 又在卖弄风情。 陆恂轻哂,漆黑的眸中一片讽刺和漠然。 凭这点小伎俩,就想要整个国公府? 还是她以为人人都是浅薄狂浪之辈,任她予取予求。 陆恂垂下眼眸。 栖月终于找到! 她拿起盒子,想也不想打开,却发现其中并非自己白日所见的佩玉,而是一颗极小巧玲珑,薄铜内空,状似铃铛的物事。 是缅铃。 夫妻房中之物。 她没见识,不懂这不起眼的小东西怎么包装的这般矜贵,不由将其举起细看。 陆恂忽然上前,握住了栖月的手。 他的胸膛宽阔紧实,双臂修长有力,从栖月背后绕过,几乎是要将人抱在怀里。 身体突然地靠近,叫夫妻两人都有些愣怔。 彼此灵魂有多陌生、防备、厌恶。 身体便有多熟悉。 缠绵,纠葛,多少不休的夜晚,他们都紧密相贴。 这种吸引力即便是陆恂也难以自控,怀里的身体柔软,颈项有股细密柔和的香气,叫人有些迷醉。 恰到好处的身高差,一刚一柔,一软一硬,彼此依偎。 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 第6章丑闻 不过栖月很快回神,将手抽出来,匣子落到陆恂手中。 “啪——”的一声,他将盒子盖上。 “我换衣服,”陆恂将盒子放回原处,声音略沉,“你先出去。” “……好。” 陆大人身型高大,宽肩窄腰,背身,栖月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是她自己的情形也不正常,脸颊滚烫,身子发软,心跳得好快,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等栖月出去后,陆恂才面无表情地将抽屉内的盒子一一打开,他身量高,不必像栖月那般踮脚便能看清。抽屉里,除了缅铃,还有形状逼真的角先生,羊眼圈,鱼鳔肠衣…… 里头避火图,甚至都有好几册。 陆恂神情僵硬地将抽屉合上。 这些东西离床榻很近,安置妥帖干净,可见是夫妻间常用爱物。 又放置高台,更能说明是谁在取用。 从紫玉螭龙佩,到他贴身的衣物,还有这一抽屉夫妻情趣…… 陆恂一直在逃避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真的抢了弟弟的心上人。 甚至跟这女人十分恩爱,还有个孩子。 陆恂希望这只是一场荒诞可笑的梦境。 然而方才搂住栖月时,脑海中疯长的念头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现实。 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就听到外面忽然大声吵嚷起来。 陆恂换好衣服,一脸漠然地走出去。 不等走近,陆恂便听到陆娇正怒气冲冲质问栖月: “……你做的好事!原本以为你只是小门小户,没想到还有这般歹毒心肠,心胸狭隘到贪图旁人东西!” 栖月不知陆娇发什么癫,在嘉乐堂时便时时挑衅,如今竟找上门来。“我做了什么?” 陆娇大声质问,“是你派侍女专门去抢安阳候府送来的观音像?” 这时陆恂从里间走出来。 陆娇没料到他也在。陆恂自十岁起离家,兄妹两虽一母同胞,其实并不亲近。 犹豫片刻,她才接着道,“大哥你不知道,今日安阳候夫人和小姐来拜访,说要送一尊观音玉佛给母亲。据说那玉佛的眉目与母亲相似,很是有缘。 谁知安阳候府的仆从才进府,便被她派人拦住去路,安阳候府的嬷嬷抱着不肯给,推搡间竟将玉佛给摔碎了!” 正说着,青松被五六个婆子押上前来,头发乱了,衣襟还被撕破一块,满脸鼻涕眼泪。 玉笙院的仆众见了她的模样都抽了口凉气。 栖月失笑,“怎么出去一趟,倒像是遭了抢劫?” 是啊,青松一张脸可以用惨不忍睹形容,怎么抢劫的被打成这样,遭劫的却完好无损。 陆恂目光落在几人身上,一时没有出声。 “你倒是巧言令色!” 陆娇不等栖月开口,已指了一个嬷嬷出言道,“大哥,这是安阳候府送观音玉佛的钱妈妈。当时松青拦在去嘉乐堂的路上,哄钱妈妈将玉佛给她。” 钱妈妈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媪,一双眼睛尤其活道。被陆娇点出来,她似吓得不轻,嗫嚅两声,叫人听不清楚。 陆娇便鼓励道,“钱妈妈你只管说出来,有我大哥为你做主!” 钱妈妈眼珠一转,这才开口,“奴婢奉命送观音玉佛。走到半途,遇到松青姑娘,说是太太吩咐,叫奴婢将玉佛给她。 因主家嘱咐奴婢给太太传话,奴婢稍一犹豫,松青姑娘便急了,不由分说便要夺走玉佛……” 松青矢口否认,“我没有抢夺!我都不知这妈妈是来送玉佛的!” “好好的玉佛,难道会自己落下地不成!你犯了错,却还要扯谎。”陆娇瞪眼,意有所指,“好端端的,是钱妈妈要攀诬你,还是我攀诬你?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这些下三滥招数?” 栖月见松青左眼红肿,脸颊高高坟起一块,说话口吃都不清了,便笑着问陆娇,“你听到是我吩咐松青?” 陆娇哼一声,“这种丑事,你自然要避人。” 栖月继续问,“那你在当场?” 陆娇应是,“当然!” “是你的人打了松青?” “她摔碎了玉佛,打她都是轻的,这种贱蹄子,就该提着脚卖了!” “所以——” 栖月忽然扬高声音,“在松青哄骗玉佛时,你恰好就在边上,你没有动;眼睁睁看着松青与这位钱妈妈拉扯,也没有动;直到玉佛落地,你才跳出来,将松青狠揍一顿。” 陆娇自进门后便气势汹汹,她却条理清晰,镇定自若,一双漂亮的眼眸抬起,静静看人时,无端透出几分慑人之感。 倒有几分陆恂平日做派。 “听起来似乎你一早有预料,这尊佛送不到太太手上呢~” 陆娇被她看得一怔,颇是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 青松哭着道,“没有没有!夫人没有叫我骗玉佛,奴婢与钱妈妈在花径上遇到,奴婢朝东,她也朝东,奴婢朝西,她也往西。也不知怎得,这妈妈就撞上来,紧接着装玉佛的匣子就落了地……” 钱妈妈大呼冤枉。 厅里头吵成一团。 喊冤的,哭泣的,怒吼得,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却闹得不像样。 陆恂行至堂中梨花木扶手椅坐下,沉声道,“吵什么?” 他声量不高,却自有股威严气势,眉眼浓黑,看人时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和凌厉,叫人不敢放肆。 闹声顿消。 钱妈妈眼神飘忽,趁人不注意,悄悄又躲进人后。 事情到这种地步,陆娇自然不肯罢休,她眼珠一转,指着栖月道: “观音送子,她自己成婚三年都没有孩子,又是那等眼皮子浅的,说不得在嘉乐堂便起了瞎心!想要占为己有。” 这借口荒谬,但栖月和陆恂的注意力,此刻却全落在另一件事上。 栖月没有孩子。 倘若栖月没有孩子,那时哥儿又是谁生的? 陆恂身边可没有妾室通房。 这一迟疑,倒给了陆娇机会,自以为拿住了把柄,小嘴越发停不下来: “谁不知这观音佛是崔小姐孝敬母亲的?偏偏有人要坏了这桩姻缘。” “大哥,若是这玉佛被松青这贱蹄子诳去,瞒天过海,母亲只当崔小姐信口雌黄,根本就没送什么玉佛。彼此误会,便宜了谁?” “或是玉佛仍旧碎了一地,却没有我恰好路过看到,任世子夫人巧舌如簧,岂不成了安阳候府诚心拿玉佛膈应人?” “总归两家有了嫌隙,对崔小姐有了偏见,不论婚事成与否,得益的又是谁?” “她处心积虑,步步算计,究竟是对崔小姐不满,还是她根本不想看到远舟成亲……” 直到被陆恂幽黑冷沉的视线压迫,陆娇才收了声。 栖月眯了眯眼。 陆娇不但愚蠢,更是心坏。 为将罪名做实,将她架在火上烤,却不该拿陆远舟做筏子,离间了陆恂的兄弟情。 陆娇可以说她贪婪,蠢钝,掐尖要强,但万万不能扯她与陆远舟之间的事。 这是丑闻。 周遭人齐齐变了脸色。 第7章她与印象中并不一样 因为涉及陆远舟,厅里的气氛僵硬下来。 陆娇自知说错了话,也静默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通传: “太太来了。” 王夫人一身紫色单厢薄缎织锦,华贵慈和,因常年礼佛,身上带着檀香味,人也如宝座上的菩萨一般,慈眉善目。 她是来圆场的。 “不过小事一桩,何苦闹成这样?” 先说陆娇,“发生了这件事,你怎不知先回嘉乐堂禀了我,偏要自作主张!哪有做妹妹的到兄长房里闹的道理?” 陆娇撇着嘴不肯认。 王夫人转头又将钱妈妈叫出来,“回去禀了你主子,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天色不早,你且回去,我改日再登门道谢。” 钱妈妈应下,躬身告退。 最后才对陆恂道,“姜氏年纪小,有些事情要慢慢交,不必这般锣鼓喧天的闹腾。你放心,今天的事情不会传出去,于姜氏的名声也不会有影响。我等会儿就交待他们。” 三两句,竟将栖月的罪名钉死了。 连翻身也不能。 栖月张了张嘴,“母亲,我——” “我知你心中忧虑。”王夫人笑着接话,一双眼睛满是慈悲,“安阳侯府虽是世家大族,但你是世子夫人,崔小姐再如何,将来也越不过你去。” 她谆谆教诲,语重心长,“姜氏,你本就容色出众,似今日那般盛装,其实不必。女子在德,行简娶了你,便该做出端庄的态势来。切不可再争些无谓之事。” 这是说栖月争风吃醋,为压崔小姐一头,竟然特意盛装打扮,干出与世家贵女攀比样貌的浅薄行径。 女子在德,栖月却处处没有德行。 陆娇得意地笑起来。 松青还跪着,这会儿再顾不上什么,不停磕头,脑门在地板上磕出“砰砰”之声,“夫人没有指使奴婢去夺观音像,奴婢从清平院回来,没料到会碰见钱妈妈,更不知道她会撞到奴婢身上。整跟夫人无关,都是奴婢的错……” 松萝也跟着跪下去磕头,朝一直未出声的陆恂道,“世子明鉴,奴婢一直伺候夫人,夫人从未吩咐过要拿太太的观音像,求您还夫人一个清白!” 她说完,玉笙院众仆从都眼带期冀地看向陆恂。 夫人当然不会指使青松去拦截什么观音像。 因为不论是什么,世子都会双手捧上。 别说是观音像,便是天上月,世子都会试着搭天梯去取。 从刚才开始,众仆从听二姑奶奶胡乱攀扯夫人,又将青松打成那样,都气得不轻。不过世子规矩极严,又碍着主仆身份,才忍耐着。 他们坚信,世子会为夫人出气。 还夫人清白。 只是世子至今都没说话…… “贱婢!” 陆娇也怕陆恂会向着栖月,不禁大声斥道,“摔坏了母亲的观音像,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来人,先将这两个贱婢带走!先打三十板子,死不了明天一早卖了!” 话音落下,几名壮妇从陆娇身后走出,要将松萝、松青带走。 “且慢——” 今早栖月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嫁了人,还是世子夫人,有了地位尊崇,生活看起来似乎比从前从容很多。 她以为这是好日子。 但其实不是。 人世无涯的苦难没有放过她,她仍是孤立无援。 因为卑微,所以得不到一点点尊重。 可她十一岁能戳烂“舅舅”的手掌,今日便不会叫人将她的侍女带走。 她走过去,拦在两个侍女身前。 “你有何要说?”沉默一整晚,陆恂终于开口。他目光凌厉,声音很沉。 天色渐晚,屋里燃了灯,烛火跃动,映着栖月眼角那颗小痣,像是颊边的泪。 她站在那里,四面楚歌,单薄又倔强,却有一种孤勇,一种令人可怜又心悸的神采。 跟以往,不一样。 栖月同样回视过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陆恂对自己的厌恶。 可现在,也只有面前这个人能给松萝两个一点活路。 其实整件事再简单不过。 安阳侯夫人送来的观音像碎了,她们要找替死鬼,恰好松青不走运,撞上了,这才有了今日的一出。 归根到底,不过是欺她根基浅,无人护。 便能随意冤枉。 “夫君,观音像一事与我无关。” 她的声音仍是甜的,唇边还挂着笑,却有些冷,似讽似真,“只是二姑奶奶认定我卑微贪婪,不肯罢休。” 王夫人笑着开口,仍旧是息事宁人的语气,“是娇娘不懂事。等后日相国寺开坛,我再去请一尊回来给你。好了,你们才从幽州回来,一定要闹得人尽皆知。” 这便是王夫人的高明之处。 她不像陆娇横冲直撞,而是将所有的指责都裹着名为关切的蜜糖,却更显得栖月不懂事,非要闹得家宅不宁。 “母亲。” 其实栖月先前心中对陆母是有歉意的。那时陆远舟长跪祠堂,王夫人直接被气倒。因她的事,伤了一位母亲的心。 更不要说现在,比起三年前的情况更复杂百倍。 王夫人喜欢欣赏崔小姐,她半点也不妒忌,可这不代表她愿意被这样莫须有的罪名羞辱。 “母亲,我不懂佛法,观音大士与我,不比与母亲有缘。只是好好一樽像竟这么碎了,总要找出真凶,才不枉烧香拜佛的诚意。” 王夫人笑容一滞。 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既然栖月不认,那这尊观音像到底是怎么碎的? “佛祖面前扯谎,只怕要遭报应,娇娘,你说是也不是?”栖月笑着转头,看向陆娇。 陆娇被她这如霜似雪的一眼看得冒汗,嘴上却不肯服输,“没,没错!” 论伶俐机变,一百个陆娇也比不上栖月。只是今日陆娇骤然发难,配合王夫人才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可不过两句,已有局面反转之势。 “你少咄咄逼人,”陆娇认定栖月虚张声势,“我亲眼见松青抢夺观音像,不是你吩咐还有谁?” “真是亲眼所见?”栖月璀然一笑,梨涡隐现,明艳不可方物,“我却不信。” “夫君,”她转向陆恂,隐下笑容,目光冷冽清明,“明日,我便将这个偷观音像的贼揪出来!还自身清白。” 厅堂上下一片寂静,众人都看向她。 这便是下军令状了。 陆娇:“凭你?” 栖月:“凭我。” “大哥你别信她,她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谁知道会不会随便找个替死鬼出来!” 栖月笑得甜蜜又冰冷,与陆恂印象中那个虚伪又狡诈的女子并不一样,“娇娘,我与你不一样。你会这样做,我不会。” 陆娇还待再说—— “好。” 陆恂淡声应下,一锤定音。 第8章我对陆恂情真 栖月保证能将贼人捉住。 陆娇却不依不饶,“若是没有呢?” 栖月:“任凭处置。” 陆娇尚不肯罢休,陆恂却已不耐,冷淡道,“行了。” 只一句,陆娇再不敢多言。 一行人离开,连陆恂也有事走了,只剩下栖月一个,她叫人传膳。 晚膳是早备好的。 若非陆娇搅乱,平日里这会儿栖月已经用过晚膳,开始陪时哥儿玩耍了。 玉笙院众仆从都知夫人今日受了大委屈,不好怪世子,却伺候得更加尽心。 松青下去处理伤口,松萝在旁欲言又止。 栖月不管她,先好好用完一餐饭,又叫奶娘将时哥儿抱来。 时哥儿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仰头咧嘴朝她笑,十分可爱讨喜。 仔细看,这孩子头发浓黑,杏仁眼,还有鼻子,即便在肉嘟嘟的脸上,也能看到鼻梁高挺。 栖月自己鼻子就生的好。 眼型、头发、鼻子,时哥儿明明就长得像她,竟不是她生的。 那生母会不会与她有某种关联? 于是栖月微微侧头,似随口道,“怎么越看这孩子跟我长得越像?” 松萝没想到主子这会儿还有心情讨论这个,“这孩子出生不到一个月便抱回来,大约是谁养的像谁。” 栖月便道,“他这般可爱,哪个做母亲的忍心丢下他?” “是啊,”松萝也跟着叹气,“可到底是好命的,能遇到了夫人。” 栖月又试探了两句,确定松萝也不知这孩子生母和来历,只好作罢。 原先她想着哪怕陆恂再不喜欢她,可孩子都生了。守着时哥儿,她熬着年岁,总能熬死陆恂,做这府上的老封君。 现在却又觉得前途茫茫。 还要被人用低劣的借口陷害。 时辰不早,小孩子有些犯困,栖月便叫奶娘将人抱下去。 等屋里又安静下来,松萝觑着她的脸色,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又闭嘴不言。 栖月笑道,“你要说什么?” 松萝摇头,犹豫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怕夫人伤心。明明你是被冤枉的,世子却不肯向你这边。” 她十分疑惑不解,“怎么世子从幽州回来,竟跟变了个人似的。” 对夫人再不似从前体贴。 栖月闻言心里一动,却是灵光闪现,一时未能抓住,想不个所以然来。此刻见松萝看起来比她还伤心,便笑道: “有何难过?你忘了我从前跟你讲过的话?” 她笑靥温柔,说话的腔调依旧软糯可亲,却又带着一股向上的力量:“爱自己是一辈子的事情。旁人怎么样都无所谓,自己不能忘了爱自己。” “小姐……”松萝当然记得这话。 那时在姜府处境艰难,大小姐成日里欺负她们,不给吃喝都是轻的,稍不顺心便要随意打骂。有一回因先生的一句夸赞,大小姐大雪天罚主子下跪,松萝急得快哭了,主子却笑着跟她说: “我总不会一辈子受欺负。” “好松萝,快别哭了,别人践踏咱们,咱们自己却不能忘了爱自己。” 陆恂不是故意要听这些。 只是“他”从前的规矩,他一来,下人们便自动自发地下去,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倒显得他鬼祟偷听。 只是没想到,姜氏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方才往前院书房去的路上,在垂花门处,一道细小的声音叫住他。 “大哥——” 陆恂回头,夜色暗淡,不远处的风灯被春风吹过,落下一点光,他在一片暗影中找了半天,才看看一个小小身影。 是小八。 “大哥,”她人怯懦得很,躲在树影下,瑟缩着不敢靠近。 陆恂不由皱眉。这么小的孩子,身边却没个服侍的人跟着,且天色不早,却还在这里瞎晃。 “你怎么在这儿?”他知道自己向来端肃压迫,所以声音和态度都称得上温和。 小八软软的童音在夜里响起,“我在等你。” 陆恂便应了一声,十分好脾气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他今年二十有六,论年纪,小八给他当女儿都绰绰有余。 小八平日里跟这个大哥接触更少,前日家宴,她被带着认人,才知道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是自己哥哥,那个漂亮的像仙女似的女子是她的嫂嫂。 “大哥,嫂嫂没有抢母亲的玉佛像。”小八说着,胆子大了一点,人也从阴影下走出来一段,却仍不敢靠太近。 “仙女嫂嫂是好人,给我糕吃。” 松青那时候便是去清平院送糕点。 小八活得可怜。国公爷是从不管事的,王夫人对这个庶女更是不闻不问,这孩子长大现在,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八小姐八小姐的混叫。 小孩子心思单纯,谁对她好,她就记着。知恩图报,听说仙女嫂嫂受了欺负,这才特意等在此处,要给栖月证明。 陆恂走过去揉了揉小八的脑袋,低声道,“大哥知道了。” 随后吩咐侍从将人送回去。 自己沉思片刻,脚步一转,又回了玉笙院。 “现在怎么办?”松萝一脸忧愁,“夫人有什么办法?明天咱们能抓住那人吗?” 栖月正要答话,余光瞥见多宝阁那侧投下的暗影,能这样进出玉笙院的,除了陆恂,不做第二人选。 也不知这位陆大人是什么癖好,专爱听人墙角。 不过这时候,倒是“表忠心”的好机会。 于是栖月话锋一转,“其实我如何倒无所谓,决不能叫夫君蒙羞。” 松萝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突然转了性,可主仆多年默契,不消片刻便领悟真谛,捧场道,“二姑奶奶话说得那样难听,您怎么不为自己辩驳?或是求一求世子?” 栖月好不体贴,“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母亲妹妹,世子多为难。我的心如何,天长日久的,总有情意昭彰的那一日,倒不必急于一时。” 她话说的圆满,可到底是委屈的。一双秀目裹了泪,却倔强不肯落下。 烛火映在她瓷白的面上,像是淬过火的白釉,纯洁无暇,俗事的万般恶念都不该将她沾染分毫。 栖月记得清楚,那时陆娇攀诬她,陆恂倒不十分在意,直到影射她对陆远舟余情未了,陆恂才真正变了脸色。 她不知这三年来两人究竟相处如何,可有一点很确定,陆远舟一定是陆恂心中的刺。 男人么,心眼就那么大。 只是这种事情,暧昧复杂,说多错多,最难自证。 倒不如趁此机会,剖白一番,更显得情真。 栖月最重实际,她如今是世子夫人,与陆远舟的那些前尘往事,沾上便是死。 她想好好的活。 最好能将欺负过她的人都踩一遍,才算痛快! 第9章夫妻相处 栖月表了忠心,连眼泪都洒了两滴,总不见那道身影进来,于是她给松萝使眼色,松萝便劝一声,“夫人再别伤心,茶凉了,我去泡壶茶进来。” 不出意料地,松萝震惊道,“世子,您怎么在这儿?” 栖月默默在心中点评,三年过去,松萝演技进步不少,如果那声世子不那么浮夸,再收敛一点,就完美了。 她自己也调整出惊讶模式,抬头却对上陆恂深邃沉静的目光。 “世子。” 栖月也跟着叫世子,却总比旁人软三分。 陆恂略挑眉,走过去坐下。 松萝虽借口倒茶,却绝不可能再回来。内室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大眼瞪小眼,颇有些尴尬。 但尴尬是栖月自己的,陆恂从来不尴尬,坐在那里,甚至可以说怡然放松。 栖月只能挤出笑,梨涡在她唇边极快地出现又消失,她声音柔弱,“您知道我没有派人抢那尊观音像。” 陆恂:“你那么会演,还怕我不相信?” 栖月:…… 被发现了? 不应该啊,她方才发挥得很自然。 栖月顾不上追究前半句,关注点全在后半句。 他什么意思? 她自然是怕他不信的,这家里四面楚歌,如果非要找个盟友的话,陆恂无疑是最佳人选。不论先前结的梁子有多深,现在他是她的夫君,该依靠的时候她得依靠! 于是她稳了稳心神,一双漂亮的眸子里全是他,软软道,“其他人都可以,我只怕你不信我。” 好真诚的模样。 栖月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从前陆恂只从那里看到贪婪和虚伪,不知是烛火昏昏的原因或是其他,今夜,他竟从里面看出点别的什么。 说不清,却没有先前那般叫人厌恶。 陆恂再度开口,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你打算怎么做?” 不论是谁打碎了观音像,事情闹成这样,谁都不会承认。 栖月便笑起来。 她眼睛弯弯,潋滟风情,不似往日庸俗,倒有两分女儿家的娇妍媚态: “请夫君借个人给我。” 陆恂心中已有猜测,却仍是问,“做什么用?” 栖月对他并不隐瞒,细细道,“那钱妈妈来送观音像,自己办事不力,倒会找替死鬼。找个人诈她一诈,保准能行。” 整件事的症结便在那位妈妈身上,找她问最对症。 “你想到法子了?” 栖月捂嘴而笑。 她最会出损招。 只是要有个人将那位钱妈妈骗出来。 陆恂见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太生动的一张脸,占尽了天下的长处,不论是谁见了,也抹不去心头那道惊艳。 这算得上两人头一回正式解决一件事。比想象中顺畅,虽谈不上有商有量,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保留着对彼此的偏见与隔阂,坦荡地讲出一部分,言之有理顺势推敲。 如此开端,对于陷入困顿迷惘的两个人和一段婚姻来说,不算太坏。 陆恂又问一句,“你的侍女那时去做什么?” 栖月一顿,“给清平院的八小姐送点心。” 这些事情无需隐瞒,但也没有邀功的必要,不过随心,所以她回答很简单。 陆恂便又看了她一眼。 商议完正事,两个人再次沉默下来。 三年前,夫妻两个对彼此的印象是厌恶与惧怕,羞辱和愤恨,差到极致,即便如今身份改变,心境却总没那么容易扭转。 直到玉笙院的管事嬷嬷刘妈妈婉转提醒,栖月才意识到时辰不早,该安置了。 而夫妻,本就是要同床共枕的。 那陆恂这时候返回,便该有此意。 栖月顿时不自在起来。 略略扭过脸,想要表现出镇定与寻常,却总怕控住不好面上的表情,手心里全是汗。仆妇们进来送水很快,她吐出口气,“我去洗漱”,先往净房去了。 她人走了,空气中却仿佛还有一股细细的甜香,久久不散。 玉笙院是陆恂从小住惯的屋子,此刻却又不像。榻上落着软枕,枕边是本半合的游记,小案上摆着金盘,上面有各色时令果子,内室悬着帘珠帐,隔出悠荡荡的旖旎。 陆恂揉了揉眉心。 外院书房他连换洗衣物都无,自然更不会有床衾用具。他大可以叫人铺一床去,只是考虑种种因素,在这个离奇“梦境”结束之前,他该维持现状不变,才不会叫人有可乘之机。 这件事,不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过去那个“他”如何做,他便要如何做。 “荜拨——”一声,灯花爆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姜氏却一直未从净房中出来。 陆恂停顿片刻,顾虑到今日种种离奇事件,起身大步往净房走去。 帘子掀开,却蓦然对上一双受惊的,羞窘的,漂亮的眼睛。 净室里热气蒸腾,她的发梢还挂着水。屋里太静谧,只有他们两个人,水滴顺着栖月的腮和耳垂,落到她的肩膀,一滴一滴。 她穿着一身薄透的纱衣,整个人都透着水光靡靡的欲,纯洁而神圣,有些招人怜,但更多的是激起人难以抑制的破坏感。 清极艳极。 清得玉润雪肤,艳得氤氲透骨,眼尾一颗小痣,便是迤逦动人心魄之处。 好像是一只勾魂摄魄的水妖,无意中闯入他的水域。 第10章他们是能做尽亲密事的夫妻 栖月发誓,自己一直是个很正经的人。 虽也看过不少话本,但仅限于少女贫瘠的绮思,她从来不知道,兜衣可以被做得如此薄如蝉翼,穿了又好似没有。 寝衣也一样。 刘妈妈准备的这一身,与叫她裸着有什么区别? 栖月自幼生得纤细单薄,身上拢共也没二两肉,却全都懂事地长在胸上。方才沐浴时她看过,三年过去,那里似乎又长大不少。 上面还有几处被吮吸过后荼蘼艳艳的残痕。 ……对陆大人似乎又多了一点了解。 可不论怎样,她内心仍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无论如何也不敢穿成这样走出去。 这与脑门上刻“勾引”有什么区别? 何况外面坐着的人又是陆恂。 最厌恶女子妖娆放荡的陆恂! 正踌躇之际,陆恂自己走进来。 尴尬是必不可少的。 对视过后,栖月又觉得有些轻松。 她很会自我开解。 既然已经做了夫妻,且从她胸前二两的情况上看,她与陆大人也不像什么有名无实的关系,就算时哥儿不是她生的,他们之间也不清白。 那又何必自寻烦恼。 “我洗好了。” 关于陆恂来净房的目的,栖月压根不敢深想。低着头,像一尾鱼,匆匆游过陆恂身边,往外去了。 唯余一股浓郁甜香,在净室内久久不散…… 陆恂从净室出来时,栖月已经躺下装睡。内室燃着灯,隔着低垂的绛帐,隐隐能看到女子起伏的轮廓。 他停顿片刻,吹熄了灯,掀开绛帐。 床榻很大,两个人完全可以隔出楚河汉界,但…… 只有一床寝被。 陆恂掀开被子,面无表情地躺下。 栖月很紧张,尤其是身后多了一道呼吸后。 再想得开,身边躺着一个男人,说不害怕是假的。 豪门世家真就节俭成这样? 栖月不明白偌大的床榻,为何只有一床被寝! 但她真就没有找到多一床被子。 其实主院伺候的仆从很多。 只是陆恂在,大家就像被按了某个开关,屋里伺候得一个不剩。她连找个人问问都不能。 只能闭着眼睛装睡。 如果陆大人想跟她做生娃娃的事,要怎么办? 方才在净房,栖月已经仔细想过,除了接受,好像没有第二条路。 她现在是十八岁的世子夫人,不是十五岁被刁难羞辱,要以死明志的姜栖月。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叫她更直观真切地感受到,她与陆恂是夫妻,是能做尽亲密事的夫妻。 不管陆恂这狗男人先前多瞧不上她,如何羞辱她……来日方长,且看往后。 栖月想得通透。 且话本上说了,做那种事的时候,女子也有爽利,飘飘欲仙,她只当是享受了! 然而等察觉到陆恂从躺下便没有其他动作后,她到底是松了口气。 心情放松,便免不了胡思乱想。 比如陆恂身边连个小妾通房也没有,那时哥儿的母亲是谁? 与她会不会存在某种关联? 还……活着吗?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不可避免地,她又想起陆远舟。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比起陆恂,陆远舟性格真的好相处太多了。 哎。 整个白天栖月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生怕行差踏错,叫人看出端倪。此时夜已深沉,高床软枕,一室静谧,她渐感疲倦,眼饧骨软,沉入梦乡。 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悠长均匀,陆恂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帐顶绣着瓜瓞绵延的图案,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他也很疲惫,却睡不着。 这是他记事以来,头一回与人同床共枕。 帐内甜香笼罩。 陆恂从没有孤独终老的打算。 他不过俗世中的一个,年纪到了,也会娶妻生子。只是前朝暴政,他先时随陛下南征北战,后新朝建立,各地还有几股残余势力蠢蠢欲动。一来二去,倒也耽搁下来。 头一回考虑成家,是远舟笑着与他提起意中人的时候。 他比远舟年长八岁。 连弟弟也到了娶亲的年纪。 只是没料到,最后娶姜氏的人会变成他。 陆恂无法想象他娶姜氏的原因,他从来厌恶妖艳妩媚的女子。在他心中,女子端庄贞淑远比皮囊重要。 何况,远舟也爱她。 陆恂抬起手烦躁地搭在眼睛上。 香气无孔不入。 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想起白日被栖月拿握在手里的缅铃,和净室里她几乎裸露的身躯。 姜栖月就像一朵开至馥郁的花,养在温室里,花蕊滴露,要被人精心浇灌。 暗夜滋长欲望。 但陆恂厌恶失控。 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他愿意跟姜氏睡在一张床上,只是因为要维持现在的生活不变。 三年的空白,陆恂要了解掌握的事很多,需要处理的事也不少,桩桩件件,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也有了睡意。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夜半时分,栖月睡熟了,翻个身,下意识便朝着热源滚过去。伸出手,摸到他的腰身,心满意足地贴过去,将脸埋在他的颈侧。 陆恂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蹭过来,大手一揽,将人妥帖地搂在怀里,熟练地给她调整个舒服的位置,揽着她的腰抱紧,直到彼此严丝合缝,交颈而眠。 两人都睡得很踏实安稳。 一觉天光。 叩门声轻响。 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栖月夜里也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像又回到十一岁,嫡母将她关进柴房。 柴房幽暗、潮湿,地上还有老鼠在爬……她被关进去,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一步也不能出来。 她心中害怕,扒着门框不肯松手。 “求您……” 她在梦里含含糊糊求饶,手却如何也不肯松开。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 柴房的门潮湿,木屑扎进手里,会刺破掌心,却很温暖。 耳边又传来几下叩门声。 “夫人,该起身了。”门外,刘妈妈轻声道。 栖月一顿,彻底醒了。 睁开眼,发现自己搂着陆大人,正死命往人怀里钻。 透入帐内的晨光黯淡,但也足够叫人视物了。 栖月手下是坚实的触感,眼前是大片裸露的胸膛。 可能是她梦里蹭乱的。 这就已经足够羞耻,然而还有更羞耻的—— 陆恂醒着。 不但醒着,此刻正盯着栖月那只扒在他小腹侧腰,如何也不肯拿下来的手上。 神情凝重,面容紧绷。 天爷啊,这回想装睡都不行了。 栖月要将手缩回去,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陆恂一把将她推开,从床上坐起来。 栖月默默拉高被子,捂住自己通红的脸,只剩两只眼睛。 “夫君……” 她的声音闷闷捂在被子里,闷闷的,还带着晨醒后的沙哑,又软又娇,撩人于无形。 她还想再说什么。 陆恂扭头看了她一眼,冷淡锐利的眉眼极具压迫。 栖月登时噤声。 于是,她看到陆大人背对着她,躬身曲腿,姿势不大自然地撩开帐子下了榻。 第11章男人真小气 夫妻两人都选择忘记晨起帐中之事。 不过用早膳的时候,陆恂明显心绪不佳。 其实他是极俊美清冷的相貌,剑眉入鬓,意态风流,只是为人过于冷淡端肃,常让人不敢直视。 再加上气势足,一双冷冽深邃的眸子压过来,能把人吓死。 栖月不语,只是一味埋头吃粥。 今日她要去套安阳侯府那位钱妈妈的话,好给自己澄清。原本还想问问看陆恂的意思,可对上那张冷脸,还是算了。 陆大人的性子,真不讨女人喜欢。 跟座冰山一样,还是凛冽不可侵犯那种。 栖月尽量降低存在感。 用过早膳,陆恂走时对刘妈妈道,“将前院书房收拾出来。” 这便是分房睡的意思。 说是书房,其实是前门对称的外书房有两排四所,正中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两旁配有暖房耳房及茶水房等等,十分齐全。 刘妈妈是玉笙院的管事嬷嬷。 王夫人身子不好,陆恂小小年纪便在外院独立过活,刘妈妈算是看着他从小小少年一路长大。 此时这位嬷嬷满脸纠结,听过陆恂的吩咐,扭头便朝屋里的夫人看去,栖月笑得一脸无辜。有心还想劝一劝世子,陆恂却已迈步走了。 “夫人,您与世子是怎么了?”刘妈妈忧心忡忡。 还能怎么? 不过是晨起时分,将陆大人看了、摸了,他不高兴罢了。 昨夜,他不也将自己看光了? 男人真小气。 “没什么大事,”栖月是识好歹的,虽与刘妈妈不熟,但人的善意有时候都不需要通过言语,她知道刘妈妈是好意。 “我等下要出去,你叫门房安排马车。” 刘妈妈便问道,“那观音像的事……” 昨晚她愁得一夜都没睡好,这件事当然不是夫人做的,可太太和二姑奶奶偏要将屎盆子往人头上扣。 这却要如何证明? 谁又能傻的站出来,说出观音像的真相? 春光透进宽敞屋内,照出栖月眉眼的清艳,她一双漂亮的眸子灿若宝珠,“若有人问起,妈妈只说我要去相国寺。” 安阳侯夫人的那尊观音像便是从相国寺请来的。 刘妈妈昨夜也想过,实在不行,再去寺里给太太请一尊罢了。只是那样,至多息事宁人,却洗不脱身上污名。 可听夫人的语气,却又不像。 “夫人的意思……” 栖月狡黠一笑,几多妩媚动人,抬手将碎发勾起,露出一截晧腕似雪。腕上的羊脂玉镯剔透莹润,却不如肌肤细腻生晕。 “山人自有妙计。” …… 丰乐楼不愧是京都最大的酒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备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两旁鲜红的灯笼成串悬挂着,可以想象到了晚间,是怎样一派恢弘气象。 栖月自然是没见识的,也是头一回来。 跑堂的伙计却最有眼力见,栖月尚未从马车上下来,便已侯在一旁,笑道: “夫人安。您是独个来的还是要宴请?二楼有隔断,三楼有雅室,都清静的很,全凭夫人的意思。” 伙计不认识栖月,但公爵的马车是规制的。一辆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四驾马车,足够彰显尊荣。 若是旁的夫人小姐,伙计还不会这般殷勤,丰乐楼做这样大,背后主家同样势力不小。三楼的雅间,每日都有定额,不是人人都能订的。 栖月却不知这里的门道,她想了想道,“一间雅室,另两间带隔断的,要紧挨着。” 伙计拔高调门喊了声“得嘞”,呵腰比手,“夫人里面请。” 他领着栖月往上走,一楼大堂还能看到满满的食客,等到了二楼,便安静许多,珠帘后人影轻动,只剩喁喁低语,及至三楼,更是气象不同,廊上细簟铺地,熏了广陵香,端的雅致情调,却轻易不见人影,可见私密。 “澄沙团子、糖渍梅子馅千层酥,配上碧波酒,都是小店的特色。” 伙计不住口介绍吃食,甜口倒罢了,那什么碧波酒,栖月倒想尝一尝滋味,正走过二楼拐角,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声响: “姜栖月!” 栖月转身,没想到在这里还会遇到熟人。 姜玉柔一双柳眉倒竖,上下打量,“你来这里干什么?”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从前在姜府,栖月永远一身旧衣,在她面前伏低做小,何时有今日这般明艳华贵。 三年不见,这贱人是愈发明艳。 姜玉柔对这庶妹,从不放在眼里,打骂随心。今日一见,却真真确确戳了眼。 她今日也簪了支凤钗,可在姜栖月那支挂珠大钗面前,整个被衬成了家雀。 姜玉柔满眼嫌弃中还夹杂着妒忌,“当了世子夫人,连姐姐也不认了?” 栖月轻笑,没应声。 听松萝说,父亲升迁,做了百越知府,路途遥远,嫡母和姨娘都跟着去了。姜玉柔倒是留在京都,嫁了成安伯次子。 若说姜玉柔平生最厌恶的,便是栖月的笑。好似受尽天下的委屈,偏等着男人来心疼她! 她的那些表哥们,家里做客的郎君,举凡见过她的,没有不受狐媚子蛊惑。 便是大哥也对她偏疼几分。 姜玉柔只恨不能刮花了那张脸。 母亲却说留着有用。 将来进献给哪位大人,对父亲和兄长的前途有帮助。 如今倒好,叫这贱人一朝翻身,反骑在她的头上。 姜玉柔问,盛气凌人,“你回京几日了?” 栖月却淡淡的:“没多久。” 透着敷衍。 姜玉柔心头火腾一下窜到头顶,到底顾忌着身份,“既回来了,怎不见你来拜见我,都是一家子姐妹,你做了世子夫人却要忘本不成?” 显国公府是京都第一高门,陆恂更是手眼通天。姜玉柔在成安伯府过得不算顺心,可自从世子回京,不论是公婆还是夫君,都待她和颜悦色不少,话里话外都是叫她与世子夫人多走动,好攀上陆世子这座高山。 栖月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真好笑,她又不是个泥捏的人。 从前垂首帖耳,只是为少挨些责打,如今她在另一片屋檐低头,却与姜玉柔不相干了。 且今日还有正事。 “过几日。” 栖月随口一应,转身便要往楼上走,姜玉柔如何听不出她的敷衍,已然怒火中烧,连声音都压不住: “姜栖月你什么意思?做了世子夫人,便当自己是牌面上的人?你从前做的那些腌臜事,别叫我宣扬出去,再被人从公府撵出来!” 丰乐楼可不是一般酒楼。 寻常人能到二楼已是尊贵,她还是随嘉元县主才坐在二楼临窗就水的隔断里,谁知姜栖月这小贱人,一来便能上三楼! 凭什么? 她这一扬声,便扰了雅静。 不少人自帘后探望。 这时一位满头珠翠,绫罗富贵的小姐径直走过来,“玉柔,怎么了?” 第12章陆恂哥哥喜欢我呢~ 虽是问姜玉柔,人却不错眼的盯着栖月瞧。 姜玉柔说:“县主,是……遇到了我妹妹。” 来人正是嘉元县主,南安郡王的独女。她表姐嫁入成安伯府长子,与姜玉柔是妯娌。 皇亲贵胄,自有一番跋扈气象,明明姜玉柔已介绍过栖月的身份,她偏又再问一遍: “你是谁?” 短短三个字,居高临下,趾高气扬。 这便是下马威了。 栖月不认识嘉元,但这位县主显然是认识她的。 “我们主子是显国公府世子夫人。”身后的松萝答道。 话才出口,嘉元身边的一个吊梢眼嬷嬷便怒喝道,“大胆,主子问话,奴才插什么嘴!” 把栖月都听笑了。 怎么一天天,她身边净是陆娇之流。 这些高门贵女成日里吃得太饱,专爱找人麻烦。 可她还有正经事。 陆恂说会将钱妈妈带到这里,可她还没布置好呢,就被一个两个绊住脚。 留下一句告辞,栖月第二回转身。 “站住!” 嘉元身边的嬷嬷快步走上前,拦住去路。 “我要你走了吗?” 给栖月带路的伙计见势不妙,已悄悄往楼下去了。不过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栖月无奈,“还有何事?” 嘉元这时却转头看向姜玉柔,“你说,她都做了什么腌臜事?这种没名没姓的女子,也配嫁给陆恂哥哥,我倒要听一听她是什么狐媚货色。” 原来是争风吃醋。 “你慢慢说,”栖月朝姜玉柔道,她半点也不在意。 她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连与陆远舟有过一段,陆恂都知道。 她还怕什么? “你慢慢听。”她又对嘉元道。 从前姜府里姬妾多,这种女子间争风吃醋的事,她最不耐烦。 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却一下子激怒了嘉元县主。 “没规矩的东西!”嘉元县主柳眉倒竖,“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娘两个都是贱人!” 栖月打小便被骂狐媚、贱人,听得多人也就麻木了,可以说她的底线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心里在乎的人。 今天嘉元跟她说两句也就罢了,现在连姨娘也拖出来咬,栖月便忍不了。 “为男人而为难女子,是最没本事的事。”栖月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语气带着冰冷的礼貌。 “县主娘娘,您出身高贵,陆恂哥哥又不是头一天知道的,而我出身低微,也没瞒过他。” “那你说,为何我是世子夫人而不是你?” “该不是你不想吧?” 她一句比一句甜,一句比一句声低,到最后,几乎是耳语了,只她们身边几个听得清。 嘉元脸色大变。 栖月却还没说完,双手合了下掌,带着天真的残忍,笑得明艳不可方物,“原来陆恂哥哥是喜欢我呢~” 扎心嘛,她最会了。 瞧瞧,把县主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颜色可真好看。 “来人,掌嘴!今日我要好好教训这个贱妇!” 姜玉柔早看栖月不顺眼,这会儿听嘉元县主要教训她,心中不住暗喜。 栖月却道不好。 她哪里知道,高门贵女吵不过还能上手。 已知己方人众不如对方,若是动起手来,必定吃亏。 电光火石间,栖月已经想好对策。 嘉元未嫁,梳的是垂髻分肖髻,她离得最近,擒贼先擒王,先拽住那县主的头发,也好号令众人。 眼看着千钧一发,栖月手都举起来伸出去,只剩狠狠抓住那缕长发,忽然一道清朗男声响起: “且慢!” 众人微愣,转头便看到一行人正站在不远的台阶上。 “叫我看看,谁敢在我这里放肆?” 说话那人一身宝蓝窄袖右衽袍衫,春寒料峭,却拿一把美人醉卧烫金扇撑着,一派风流。 可栖月的目光却顾不上他,而是他身旁那个宽阔修长的身影。 不得不说,陆恂身形实在优越。只站在那里,肩宽腿长,一袭交领窄袖曲裾深衣,玄色的袍子上织着繁复暗金兽纹,更衬得他眉目俊美,一副圣人骨相。 “贺表哥?陆恂哥哥?” 嘉元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要杀人,这会儿已全然换了副嘴脸,娇声娇气告状,“都是她,她欺负我!” 栖月此刻恨不能隐身。 尤其当陆恂幽黑深邃的眸子看向她时,她莫名感到一丝畏惧,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可就这丁点大的地方,再纤薄的身体也无处可躲。 栖月无措的眨了眨眼。 也不知道方才那番话被他听去多少。 天爷,她都说了什么? 陆恂哥哥喜欢我…… 栖月脚趾抠地,说谎被当事人当场抓包,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 有! 嘉元县主。 因为贺表哥比她还会扎心,“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别学人夹嗓子,听得我难受。还有,你陆恂哥哥是今天才不喜欢你的?非要欺负人家夫人,整日里飞扬跋扈,难怪到现在还嫁不出去。” 嘉元:…… 栖月绝望的闭上眼睛。 他们全听到了。 “陆恂哥哥!”嘉元不死心地又叫一声。 陆恂却充耳不闻,背着光,挺拔冷峻地朝栖月走来。 “……夫君,你怎么来了?”栖月扯出一抹笑。 陆恂:“你这么能惹事,我不来能行?” 栖月:冤枉啊。 “我是被迫的。”栖月讨好地笑起来,总算陆恂还做个人,没当场拆穿她。 其实嘉元不知道,陆恂哥哥最重门第出身,娶她才不是因为喜欢她。 陆恂低头看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开。 她笑起来的时候,天生的双目弯弯,即便不笑,红嫣嫣的唇两边也微微上翘。 又美,又甜蜜。 今日晨起,他恼了她在帐中勾引他,将他抱得那样紧,原是不打算管的,可观音像一事还未有结果。 谁知在门口遇到贺长风。 这座丰乐楼便是他的产业。伙计来禀,楼里有两位贵人产生口角,其中一位便是显国公府的夫人。 除了姜氏还有谁。 而且碰上嘉元那个难缠的,她只怕要吃亏。 谁知才踏上二楼,就听到那句“原来陆恂哥哥喜欢我呢”。 如此私密小话,她竟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真是—— 厚颜无耻! 栖月是典型的顺杆爬,见陆恂没有跟她计较的意思,她立马告状,“县主要打我,还说要掌我的嘴。” 陆恂毫不留情拆穿,“你不是要抓她头发?” 栖月沉默片刻,“那是自保,主要怕丢了夫君的脸面。” 伶牙俐齿。 明明自己不肯吃亏,却偏说得好听。 陆恂懒得再与她多说。 栖月也闭紧嘴巴。 相看两厌。 可他们这一来一回,落在旁人眼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做夫君的第一时间关切妻子,妻子回以安慰的笑。两人喁喁细语,旁若无人,关系不要太亲密。 第13章太好了,我也是绿茶! 这一幕,别说一直爱慕陆恂的嘉元县主,便是姜玉柔,都妒忌地发狂。 试问哪个女子不想要一个俊美体贴,有权有势的夫君呢? 贱人就是好命! “陆恂哥哥,都是她,”嘉元指着姜玉柔,毫不迟疑地将人卖了,“是她嚷嚷着说知道自家妹妹从前的腌臜事,我是为了陆恂哥哥好,才出来问问。” 栖月听得眉心一跳。 原来贵女们都爱这个。 太好了,她也是绿茶! 于是不等陆恂开口,栖月率先道,“那我就不一样,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便是为了哥哥好,我都不会随意打听,怎么也要给哥哥留体面的。我心里头全是哥哥呢~” 陆恂:…… 嘉元叫陆恂哥哥,栖月直接叫哥哥,看似两字之差,可听感上,却有天差地别。 有句话贺长风没说错,嘉元是捏着尖细的嗓子装甜,可栖月天生嗓音甜,尾音扬,软糯可亲,一声哥哥叫出来,像是有人拿重锤在耳边击鼓,敲得心也跟着砰砰砰直跳。 “姜栖月!”嘉元气得鼓起了嘴。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栖月柔弱地看了陆恂一眼,“那你方才还喊打喊杀,好可怕的。换做是我,绝对不会叫哥哥为难呢~” 这么说吧,若非陆恂站在她身旁,限制了她发挥,她能将嘉元恶心的隔夜饭都吐出来。 在姜府长大的孩子,装天真比柔弱,栖月就没输过。 这种时候,谁丑谁尴尬。 果不其然,那位贺表哥已经笑得花枝招展,浑身乱颤了。 嘉元县主说不过栖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姜玉柔身上,将人往前推了一把,声音也不夹了,铜铃一般: “姜玉柔,你说!” 只要说出贱人一两件事,她就能叫陆恂哥哥看清她的真面目,到时候,不愁弄不死她! 姜玉柔一下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 不同的是,嘉元咬牙切齿,栖月好整以暇,而陆恂…… 陆恂眉眼浓黑,平静看人时也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审视和凌厉: “朱夫人想说什么?” 他语气平淡,却听得姜玉柔心头猛跳。 没有人在陆恂静水深流的压迫下会不紧张。 虽说她是陆恂的妻姐,可这位权臣日理万机,她不觉得他会记住她。 但陆恂却将她的夫家点出来。 姜玉柔不知这算不算警告,但人对危险是有本能直觉在的。 陆恂的名头,即便是深闺女子,又有哪个没听过? 这位杀神年轻时能先斩后奏,提刀进人家后院,当着所有妇孺的面砍了广平候脑袋,虽事后查出这位侯爷窃国,其罪当诛,可他当真是以一己之力,一夜间覆灭一个家族。 如今是沉稳不少。 可身上的威慑压迫,却随年岁与日俱增。 姜玉柔毫不怀疑,若是她哪一句话说错,今日说不得也要落得广平候一般的下场。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嘉元,陆恂可怕多了。 “县主听差了,只是姐妹间拌嘴,不作数的。” “姜玉柔!” 嘉元瞬间气炸了肺。 这姐妹两一对贱人,居然敢耍她? 她生气又丢脸,手上不住推搡着姜玉柔,“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重新再说!” 贺长风看了一场好戏,总算是良心发现,避免表妹再继续丢人,亲自将人送出去。离得老远,还能听到他数落嘉元的声音: “你长脑子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吗?” 嘉元县主一走,姜玉柔面前便只剩下庶妹和她凶神恶煞的夫君,她干干笑一声,“我……我也该走了。” 不等人反应,便带着侍女快步下楼去了,活像慢一步,身后有狼撵一般。 现在,压力给到栖月这边。 陆恂面无表情,似乎在等栖月的解释。其实方才他已经很给面子,她那么恶心人,他也忍了。 嘉元县主,包括姜玉柔能落荒而逃,本质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只是背靠大山,狐假虎威罢了。 哪怕陆恂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可他站在她身边,便已经是震慑与支持。 栖月这会儿再没有对上嘉元那股做张做致的劲儿,活脱脱一个饱受委屈的小媳妇样,小心翼翼道,“是你那妹妹先欺负人的。” 陆恂才张嘴,“你——” 栖月立马补上,“我已经收敛了。” 陆恂一哂,目光幽深,他身形高大,垂眸时更显眼睫浓黑,“怪我影响你发挥?” “没有。”栖月感叹对方惊人的洞察力,不敢再掺杂个人主观情绪,老老实实答道,“是很有安全感,什么都不用怕!” 油嘴滑舌! 事实上,在听到嘉元和姜玉柔要说什么栖月的腌臜事,某一时刻,陆恂起过杀意。 因为那些“腌臜”里,包括他与远舟。 陆恂最厌恶的,便是这般夹缠不清的关系。 所以姜氏在他这里天然带着“原罪”,他永远都不会对一个朝秦暮楚,不忠诚,不忠贞的女子报以好感。 但不论他对姜氏评价如何,她只要一天还是陆夫人,便容不得旁人羞辱伤害。 好在她还不算太怂包。 陆恂抬腿往三楼走。 栖月轻舒口气,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看得出来,陆恂对这里很熟悉,拐进最里面的一间雅室。 走进。 说是雅室,其实是间三套的厢房。不单单用膳,煮酒品茶,弹词听曲,休憩矮塌,应有尽有。 屋里熏了香,细簟铺地,四角拿青铜兽镇着,窗外是热闹的西市,然此中吵闹半点不闻,闹中取静,拼凑出京城一等繁华和格调。 栖月哪里见过这个,只觉得眼睛都不能够了。 不多时,伙计上了茶点和酒水,其中便有栖月心心念念的碧波酒。 陆恂自顾吃着点心。那点心馅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外面用融化的糖水浇筑,蔓延出一层潋滟的琥珀色,便是看着,都觉得甜得牙疼。 栖月不嗜甜。 她端起酒盏,小小抿了口碧波酒,酒里有青麦的香气,还带着甜。 居然很好喝! 两个人干坐着,不说话便显得很怪。陆恂倒是姿态松弛,栖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是在外面,说错话更不好。 便低头喝酒。 一盏喝完,她又给自己续上。 “你来这消遣了?”陆恂冷淡的声音传来。 栖月倒酒的手顿时卡住,继续也不是,停下也不是。 第14章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陆恂 栖月发现,陆大人不但严苛,还很刻薄。 她才喝了一杯而已。 “我尝着挺香的,没毒。” 她将自己比作试毒的小太监,意图活跃气氛。 方才怼嘉元还不觉得,这会儿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想到自己哥哥长哥哥短的,栖月心里头就很不自在。 其实她本身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规矩人,不然也不会与陆远舟私相授受。 可在陆恂面前,她真的一点界都不敢越,生怕又被他瞧不起,嫌她不够端庄。 陆恂只侧头瞥向她,声音淡漠,“不好笑。” 栖月:…… “陆大人,从前我做庶女,没机会尝这些的。” 栖月一脸平静,对于出身,她是坦诚的,“我听过一句词,‘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该是何等自由潇洒。我见不到落花铺满沙洲的景象,所以尝点酒想象一下。” 那是大哥教她读的一首词,只诵过一次,栖月便牢记心中。举着酒壶,闲看沙洲落花,在万顷波涛中体会无尽自由,栖月比谁都向往那样自在的人生。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醉的。” 她语意轻轻,声音也低,尤其是最后一句,听着像是在撒娇。 谁又关心她了? 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陆恂眉眼不抬,“需要我送你去楚州住一阵吗?” 栖月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陆恂人很好心,还解释一句,“楚州靠海,好让你能尽情迎风破浪。” 栖月:…… 陆大人这种人,应该不会有人想跟他做朋友吧。 “聊什么呢?说得这么开心!” 正说话间,嘉元县主那位贺表哥回来了。 彼时栖月还不知晓整座丰乐楼便是贺长风闹着玩开的,而这间雅室,满京都也就三两个人能进入。 没错,贺长风就是能跟陆恂做十几年朋友的勇士。 “弟妹!” 贺长风热情得很,又是自来熟,见栖月面前的酒盏半满,便好心道,“这酒后劲足,莫要多饮,许多壮汉几杯都喝倒了。” 栖月闻言扭头看向陆恂。 原来是怕她喝醉吗? 陆恂自然是不会理她的,问贺长风,“我竟不知你何时比我年长?” 贺长风轻摇折扇,笑得一派风流,“陆行简,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一岁半岁,何必计较!” 他比陆恂小一岁,不过仗着幼时救过陆恂的缘故,总爱占些口头便宜。满京都算起来,敢这么称呼陆恂的,也只有他一个。 “真是为难弟妹你了。” 他摇头叹息一番,又看向食案,问道,“怎么都是行简爱吃的,弟妹喜欢什么点心?甜口还是咸口,我叫人准备。咱们店里酥酪做得最好,兑一点碎冰,极是爽口……” 三两句话,便将彼此距离拉近。 贺长风号称风月头首,对付女人,很有自己的一套。栖月虽是头一次见他,倒也不觉得尴尬。 笑着摇头说不必。 其实贺长风对栖月也很好奇。 在姜栖月之前,陆恂身边一直没有女人,洁身自好的随时都能剃度出家。他都怀疑陆恂是不是喜欢男子。 所以在陆恂及冠那年,贴心地送了他一对样貌清俊清倌,哪料陆恂这厮没良心,半点不领情,将清倌赶出来不说,还将他揍了一顿。 以至于三年后忽然成亲,贺长风比谁都惊讶。 栖月就这么凭空出现,却轻易破了陆恂的戒。 这谁能忍住不问。 “弟妹是怎么认识行简的?那时他去陛下面前请旨赐婚,将陛下都惊住了。” 这是贺长风最想不通的点。 以栖月的身份根本走不到陆恂面前,这中间一定有故事。 可奈何陆恂这厮口风紧得很,凭他如何问也不开口。后来又去了幽州三年,这件事当真成了未解之谜。 栖月与陆恂对视一眼,又各自别开。 如何认识? 那要从一把扔到她面前的匕首开始说起。 栖月抿一口新盛上来的饮子,淡定道: “缘分。” 天地良心,这是她的真心话。除非缘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否则她如何能与陆大人成为夫妻。 可这话在贺长风听来,就稍显敷衍。 不过他为人最是耐心,又换了种问法,“弟妹,说实话,你是不是被逼的?” 贺长风这话问得刁钻。 可陆恂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究竟是何样情况下,才会娶了最瞧不上的姜氏。 所以尽管面露不愉,也没有出声阻止。 栖月先用余光扫了陆恂一眼,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更看不出喜怒。她肯定这位贺表哥一定与陆恂关系匪浅,是以她略想了想,也问了一句: “天底下还有不想嫁给盖世英雄的女子吗?” 这马屁拍得着实巧妙。 便是见惯风浪的贺长风,都要抚手道一声好。 一句话百样说。 偏她能说到人心缝里去。 若是有这样一位绝色佳人,不但长得美,人又灵巧聪慧,甜的好似融化的饴糖,又大胆又含蓄,他都想娶回去了。 何况是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陆童子。 贺长风一双狐狸眼笑得贼贼的,“我跟你说,行简最大的优点,或者说弱点,便是受不了——” 不等他说完,陆恂先出声打断: “一桌子点心堵不上你的嘴?” 他目光幽深,气势凌人,神情中多少还带着几分不耐,似是好脾气已经到了头,分分钟要动真格的架势。 可仔细瞧,那眉宇间似乎还带些难为情的窘境。 这真是百年难得一遇。 贺长风笑而不语,凭栖月心里急死,也听不到他的下半句话。 钱妈妈还没来。 许是被警告过,贺长风没再招惹栖月,栖月乐得轻松。 这是她头一次见陆恂与朋友相处,不再淡漠锐利,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姿态松弛,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看得出来,他是真正放松愉快的。 忽然,贺长风扇柄合上,敲了下脑袋,大声道,“我记起来了!” 陆恂一脸平淡。 贺长风平日便是这般一惊一乍的做派,没个正行。 想不出他狗嘴里能吐出个什么好东西,陆恂毫不在意: “什么?” 贺长风满脸兴奋,身子都坐直了,眯着眼睛仔细回忆: “那时我家老爷子过寿,酒都没来得及敬,你就急吼吼走了,下人说是去追一个姑娘,那会儿我还不信,其实就是弟妹吧?” 陆恂:…… 心头划过不好的预感。 可等他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是了,就在三年前,寿帖是一早发出去的,可开宴前两日,你中邪似的非要我再给你几张帖子,我哪里是管这些事,还是问过管家才要来的。” “那请帖是要给弟妹的吧?” 第15章你倒是个情种 贺长风出身承恩公府,是太后亲侄孙。 当年贺氏子弟随陛下征战,出了不少力,如若贺长风的父亲和兄长活着,功绩不在陆恂之下。 可惜天妒英才。 如今整个承恩公府,只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是太后娘娘的眼珠子。 陛下待他也多有宽厚。 老承恩公做寿,便是皇子、公主也会亲至,以栖月的出身,根本去不了宴。 陆恂开始后悔自己搭腔。 贺长风平日里是狗脑子,什么都记不住,这会儿倒灵光得很,三年前的事也记得清楚明白。 栖月一直竖着耳朵,没人比她更好奇。 只不好直接问,心里默默祈祷贺长风能多说一些。 “弟妹,”贺长风仿佛听到了她的内心的呼唤,转过头问她,“三年前我祖父过寿,你去了吧?” 栖月不知道,这种时候便要装傻。 于是侧头回忆,摇头轻声道:“有些记不清了,是什么时候?” 陆恂僵住。 贺长风:“八月初八。” 栖月的心情瞬间变得微妙。 像是真的迎风破浪一般,起伏不定。 三年前她头一次见陆大人,他要她以死明志,是七月廿八。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因为前一天是她生辰。 而他的父亲,却在她生辰这日以姨娘性命相要挟,逼迫她前去一处勾栏场所,要将她进献给某位满脑肥肠的大人,以全他的青云野心。 栖月不能不去。 怀中却藏了匕首。 若是哪位大人真要带走她,大不了同归于尽。她活不了,全家都别活。 好在幸运眷顾了她,她保全了自己。 陆远舟有一颗赤诚的心,他要娶她为妻。当栖月以为自己能够摆脱姜府,自此重获新生时,陆恂亲手将一切打碎。 说她不配为陆家妇。 又将一把匕首扔回给她。 然而等到八月初八,陆大人又费劲周章请她赴宴。 这中间只隔了十一天! 多匪夷所思,多难以置信,多荒诞离奇,多……扬眉吐气。 这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栖月神色复杂地看向陆恂。 真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的陆大人。 此刻陆恂也不好过。 像是被人下了咒,浑身僵直,一向寡淡从容的神情也有了裂痕,整个人气压很低。 见栖月看他,他回视回去,幽黑的眸子意味难明,两人视线隔空相撞。 栖月默默将头转开…… 贺长风却很擅长在太岁头上动土,“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你承不承认?” 陆恂声线紧绷,“不如你与我去演武场分说?” 赤裸裸威胁。 贺长风是风月场所厮混惯了的,他直觉面前夫妻俩有些不对劲,虽说掩饰得很好,却总给人一种不自然和……不熟的感觉。 不应该啊。 是以才一再试探。 贺长风的确敏锐,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栖月和陆恂究竟是什么情况。别说想,就算告诉他都不会信。 于是笑着道,“怎么还着急起来?” 陆恂了解贺长风,虽表面看起来玩世不恭,实际贼精一个,他不想被人看出端倪,立刻收敛情绪,“三年不见,想看看你长进多少。” “我哪比得过您老人家?”贺长风笑嘻嘻没个正形,下一刻却突然调转枪头,向栖月道,“你说是不是,弟妹?” 栖月也察觉到对方试探,不管内心如何兵荒马乱,她面上倒是跟陆恂一样,很淡定,装得像模像样,“夫君早年在战场上落了旧伤。” 说谁厉害都不合适。 那还是关心最有用。 这是今日陆恂走后,刘妈妈才劝她的话,本意是叫她借个由头,小夫妻重归于好,“分房睡毕竟不美。” 贺长风话锋又转,“你还没说我家的寿帖,行简是不是拿去给你?” 栖月发现,这位贺表哥问话,只要跟他云里雾里兜圈子就行,反正也没人证明不对,她刚要出声,陆恂抢先一步,“话那么多,你是新长了条舌头吗?” 陆恂的声调偏冷沉,又沉稳寡言,可论起阴阳怪气,栖月和贺长风两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冷不丁幽默一下,栖月唇角勾起,忍俊不禁。 嫌人话多说是新长了条舌头…… 栖月不能想,越想越好笑,偏陆恂还这么一本正经。忍笑这种事,越忍,越忍不住,栖月头都快垂到胸口了,脸也憋红了。 贺长风自己也被气笑,“多问一句都不行?” 陆恂目光从栖月笑靥如花的面庞上扫过,浅淡又无情,“不行。” “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陆行简,你没有心……” 眼见贺长风又开始一调三叹,栖月终于熬过那阵笑意,轻巧接过话头,“不是夫君,是我想去贵府见识。” 栖月超给面子,主动将事情揽过去。 不是陆恂巴巴要送,而是她自己想去,陆恂才要的帖子。 虽说本质上大差不差,可到底全了陆大人那颗男儿心。她是女子,多承担一点又没什么。 贺长风折扇轻摇,又靠回椅背上,隔空点点栖月,“你就宠他吧。” 栖月一笑作为回应。 话题到此终结。 可陆恂却莫名有些烦躁,屋子好闷,点心又甜,总之叫人不得劲。 钱妈妈终于来了。 栖月不知道陆恂用什么法子将安阳候府这位嬷嬷引来,朝刘妈妈点点头,叫她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说辞套话。 半盏茶后,她与陆恂从另一间紧挨的隔断间进去。 陆恂原先是不打算去的,他只要一个结果。 只是贺长风又贱嗖嗖的撩拨,“我看嘉元是不可能死心的,那孩子打小就心实。弟妹啊,你别看行简一天拉着个长脸,十天半个月不肯露个笑模样,满京都爱慕他的姑娘可不少。要是嘉元哭着闹着要进门,可怎么办?” 贺长风问的是办法吗? 他问的是态度。 栖月有一百种方式回答,既不伤和气,又体面漂亮。 可不等她展示技术,陆恂率先起身往外走。 因为他不想听。 姜氏能说什么? 这一两日他算是看出来了,姜氏最厚的便是脸皮,大喇喇说一些似是而非的甜蜜的话,没得叫人替她脸红。 第16章勾着人心疼她 “……昨日太太狠狠罚过姜氏,我家主子说了,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叫人知晓,才特意嘱我来提醒你。” 刘妈妈的声音从隔壁清晰地传过来。 栖月事先已经细细教过她如何跟这位钱妈妈周旋,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钱妈妈有些飘忽的声音响起,“我知晓轻重的,只不过这金子……” “你拿着。” 做仆从的,尤其是候夫人身边得脸嬷嬷,每月除了月钱,赏赐也不算少,可这一锭金,抵得上她小十年的积攒。 无功不受禄,钱妈妈拿了金子,话也跟着多说一些,“昨日我家去,将这件事跟主母说了,夫人直夸我机灵。既陷害了世子夫人,又显得我家小姐清纯无辜。” 刘妈妈趁机道,“姜氏小小庶女,又无靠山,嫁祸给她原就是最好的。” “清河崔氏什么门第,那姜氏,除了一身皮子鲜嫩些,还有什么?”钱妈妈笑起来,口气不无鄙夷,“如今她仗着年轻姿色好,可一只下不了蛋的鸡,迟早被世子厌倦。” “……可不是,便是太太也更喜欢崔小姐。” 钱妈妈得意道,“显国公府的中馈如今还是太太执掌?” 刘妈妈:“对!” “等我家小姐做了二夫人,中馈必是要交给她的。不然偌大一个公府,托付给一个从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东西,没得变成笑话。 老姐姐,我与你投缘,不怕跟你透个底,世子夫人生不出,膝下就一个庶子。可我家小姐康健,这公府下一代,说不好就托生在我家小姐的肚子里。” 刘妈妈背后冷汗直冒,心里对这不知死活的老涎婆恨得要死,嘴上却违心道,“崔小姐瞧着便是个有福气的。” 安阳侯府真是好算盘! 野心这么大,也不怕撑死。 钱妈妈吃一口桌上的点心,香的眯了眯眼,“老姐姐,让你破费了。” 刘妈妈道,“都是我家主子的吩咐。” 钱妈妈就着茶水咽下桃穰酥,还不忘教唆挑拨,“姑奶奶是自己人,我们小姐也与姑奶奶亲近。这才只是开始,只要姜氏一日被压着,咱们就都有好日子过……” 字字句句,全是算计。 栖月坐在隔壁,螓首低垂,浓黑挺翘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神色。纤瘦单薄,看起来好不惹人怜惜,实则内心快要笑死。 刘妈妈真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她是教了刘妈妈一些话,但如何发挥全看刘妈妈自己。 如今她不但引着那位钱妈妈将自己摘得清清楚楚,还叫安阳侯府的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还侯府小姐呢~ 这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算计她倒罢了,连陆恂都算计进去。 想生下一代继承人? 且不说陆恂能不能生,愿不愿意,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那生下的孩子就得改口叫她娘! 她是世子夫人,占着伦常。 只要陆恂不倒,就没人越过她去。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陆大人最重要。 陆恂又一次看过去。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低着头,难不成被吓哭了? 其实栖月生了一张极有迷惑性的脸,那双眼睛若是笑起来,便是万千风华,潋滟春情,可若是眼睑垂下,便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情态。 不说话,却勾着人心疼她。 来之前,陆恂大约也猜到观音像的始末,只是安阳侯母女的龌龊心思,却是万万没想到的。 或者说是不屑一顾。 敢算计到他头上,那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恂不想再听,朝身后抬了下手,下属领命出去,很快隔壁传来钱妈妈惊恐到扭曲的声音: “你们是谁?干什么?我可是安阳侯府的人!放开我!” 刘妈妈忍了半日的闲气,早想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下贱东西,也敢算计到我们夫人头上?还吃点心,不怕把自己噎死?一肚子腌臜算计,骂你是畜生都污了畜生的名头!” “你是姜氏的人?你个娼妇,敢算计我,我跟你……”钱妈妈尖细的嗓音像是一壶刚烧开的水,刺耳尖厉,却没等说完忽然噤声,想来是被人捂住了嘴。 这出观音像的闹剧便算水落石出。 昨日钱妈妈奉命送佛像,途中遇到陆娇。 陆娇好奇这尊观音像是否与王夫人眉眼相似,便要打开来看,谁知没拿稳,观音像落在地上碎了。本不算什么大事,偏她要拉松青当替死鬼,嫁祸栖月。 事情解决,陆恂该走了,可栖月还坐在那里没动,鬼使神差的,他问了句,“你想怎么处理?” 她是苦主,问她原是情理应当。 栖月正想着心事,愣怔片刻,抬头看向他。 一对柔顺灵秀的柔弯眉,矜持地笼罩着一双媚眼,不经意看人时,漾着半透明的水色,似要把人裹在里头。 陆恂忽然想起少年时曾无意间见到的一幅美人图。 久远而发黄的卷轴上,美人隔着山长水远,遥遥望来,却流泻出迤逦清艳的动人心魄。 他移开眼,看向墙边一株开得正好的迎春。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问她的意见,想了想道,“我想将人压回去,跟娇娘说清观音像的事,免得这婆子诬赖了我又诬赖她。” 看她多善良,还替陆娇着想。 其实就是想回去打脸。 不然费这么大劲儿,见不到最解气的一幕,多可惜。 她又不是什么大度贤惠人,凭什么叫人骑在头上欺负。 陆娇贼喊捉贼,她却不是软弱可欺,也叫满府的人看看,栽赃她的下场。 不过决定权还在陆恂。 他若是护着妹妹,不想陆娇闹得太没脸,她也能接受。 人要找准自己的定位。 在姜府生活了十几年,她最知道调节自己,不要将期望寄托于旁人身上,不要动不动就产生失望、厌恶等负面情绪,生活就能轻松一点。 陆大人之于她便是如此。 她可以选择性将三年前的羞辱和迫害忘掉,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想为难自己。 他是她的夫君。 无可奈何地和一个自己厌恶、惧怕的男人生活,那将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她不想这样活着。 陆恂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栖月被他看得心虚,不由紧张的起来,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柔声道: “其实不带回去也行,只要能将事情说清楚——” “可以。” “嗯?” “你将人带回去。”陆恂淡声道。 此事若是按照陆恂的方式,他会直接将那婆子送到安阳侯面前。教养出这样的妻女,可见安阳侯德行有亏。 敢算计公府和他,安阳侯先得给他一个交待。 可女人的心思在内宅。 陆娇太过跋扈无礼,是该给她些教训。 陆恂如是想到。 第17章圣人骨相,寒铁心肠 因涉及家事,贺长风并未参与。 等两人重新回到三楼,天色不早,他留栖月用晚膳,“我这里五维杏酪鹅和蜜炙黄雀都是一绝,弟妹尝尝?” 栖月自然婉拒,“多谢款待,只是出来有些时候,家中还有事,得回去了。” 这会儿她哪有心情吃饭,当然是回去打脸更要紧。 陆恂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自然知道她急着回去的理由,这小女子装的柔弱,其实一肚子坏水。 栖月怀疑自己被陆恂看穿,所以眼观鼻,鼻观心,对陆恂投来的目光,绝不予以回应。 贺长风冷眼瞧着两人眉眼官司。 怎么才出去一会儿,这两人像是又亲密一点,真是奇哉怪哉! 他是惯不会讨人嫌的,是以并不强留。 只是吩咐下去,叫伙计将丰乐楼里特色的几道菜肴打包装入食盒,好给栖月带走。 “不知你的口味,这几道行简平日也爱吃,弟妹且带回去,尝尝鲜。” 不得不说,贺长风和陆恂就像是两个极端,同样是世家公子,贺长风犹如春风细雨,陆恂便是风霜刀剑。 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竟然是朋友。 自有下人将食盒放到马车上,栖月告辞离开,贺长风斜睨过去,“你不送一送?” 陆恂目光沉沉,面露警告。 贺长风识相,闭嘴。 栖月最是知情识趣,绝不叫人为难,尽管陆恂大概率也不会为难,仍主动开口,“想来夫君还有要事,耽搁这么久,我先回去了。” 等人走后,贺长风四仰八叉懒在扶手椅上,没半点正形。 “多好的弟妹啊,人生的貌美不说,又善解人意,会察言观色,还那么宠你~你说你,没娶人家时,巴巴地追出去,如今将人娶回家,却这般冷淡。” 他轻摇折扇,啧啧感叹:“男人啊~” 陆恂懒得理他,转头吩咐侍从,“等会儿上菜,给他别放盐。” 贺长风心知这不是好话,却还是问,“为何?” 陆恂眉眼不抬,淡声道,“看你闲的。” 贺长风笑得更欢,“你离京三年,身边连个怼我的人都没有,我过得甚是寂寞。” 陆恂冷眼扫过去,“怎么太后娘娘不设宴了?” 贺长风至今尚未娶妻,最急的莫过于家族长辈。 太后娘娘每年都要在长乐宫摆好几场大宴,将满京都的贵女召来,只为给贺长风寻个合心意的。 春日里,宴会总是最多。 贺长风想来便头疼,自己先转了话题,“你在幽州平叛有功,明日大朝会,陛下定有封赏。” 诚如栖月所言,陆恂的确有事要与贺长风商谈。 陆恂问道,“燕王去岁离京就藩,太子殿下那里……” 贺长风挑了挑眉,“咱们这位二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宅心仁厚,当初还替燕王求情来着。”说到此处,他忽而压低声音,“燕王之心,便是皇城根上的蚂蚁都一清二楚,只我们太子殿下,只信兄弟情深。” 陆恂续了杯茶,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上不见丝毫波澜,“储君仁厚,是民之福。” 贺长风讽刺一笑,再不见平日的玩世不恭,“只怕他坐不稳。” 燕王有野心,更有能力,在所有皇子中最出类拔萃,除了嫡庶身份上吃亏,否则陛下也不会叫他提前就藩。 可皇室,是满天下里最不讲究嫡庶尊卑的地方。 古往今来,有几个继位者是照着齿序排的。 陆恂沉吟片刻,“陛下自有打算。” 贺长风问,“听说容朝余孽最近又有动作?” 陆恂心中一动。现今朝堂动向,于三年前的他而言,实在被动,这也是他今日寻贺长风的原因。 正要开口多问两句,忽有侍卫闯入,“世子不好了,夫人她……被劫持了!” 前一刻还在沉思的陆恂,听到侍卫禀告,猛然站起身,动作快到他大脑都来不及反应。 …… 栖月大功告成,心情甚好。 扶着松萝的手上马车,心里头盘算着等会儿要如何与陆娇对峙。 可万万没想到,她才踩住车辕,车底忽有一道黑影从下袭来。 瞧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见寒光一闪,一柄冰冷的短刃已压在她脖颈上。一旁的松萝短暂的“啊——”一声,便被人一掌劈开,失去知觉,倒在马车旁的地上。 感受到颈项冰凉触感,这一刻,栖月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挨千刀的。 她的小命是非要交代在匕首上么! 三年前没死,三年后又来! 是陆恂这狗东西反悔了? 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周围不知从哪里冒出十数个护卫,长刀雪亮,带头那人呼喝道,“放下夫人,饶你不死。” 是保护她的侍卫。 那就不是陆恂要杀她。 栖月从未经过这种事,只怕刺客匕首握不稳,一个不小心伤到自己。 身后刺客阴恻恻笑了一声,“叫陆恂狗贼出来,否则他如花似玉的夫人,就要成为我刀下亡魂。” 说完,他又拿刀碰碰栖月的脖子,威胁道,“还是我先结果了你,杀一个,算一个。” 栖月怕死了,她还没活够呢,更不想为陆恂丢了性命,强自镇定心神,颤声道: “我夫君爱我如珠似宝,你敢伤我分毫,我夫君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谁料那刺客是个变态,闻言毫不畏惧,匕首更是进了两寸,栖月一阵钻心疼痛,血珠顺着细白脖颈一滴滴落下。 “那可太好了,杀了你,他会更难受。” 栖月闻言闭了闭眼。 她是什么绝世大冤种。 苦一点没落下,福一点没享受。 “没本事就别学人家当刺客。人家杀人你也杀人,人家杀正主,你杀小喽啰。假模假式,你这水平说出去都给刺客丢脸。” 刺客都被骂蒙了,“不是你说陆贼爱你如命吗?” 栖月冷笑,“他今天爱我如命,明天就能爱别人如命。你是指望杀了我,陆恂殉情吗?别逗了。没本事就承认,杀我能算你人头吗?” 栖月是气疯了,才没注意到此刻已然一片寂然的沉默。 早在她被挟持之初,街道便已封锁,周遭没有一个行人,但也不像现在这般死寂。 “她说得没错。” 一道清冷碎玉之声响起,“杀我才算本事,杀她不算。” 栖月于绝望之际睁开双眼,陆恂就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长眉淡漠,双目深静。 一如神祇。 裹着圣人骨相,包着寒铁心肠。 第18章非要往人心缝里钻 陆恂的目光越过虚空落在她身上,深远沉静。 栖月却打了个寒颤。 她刚才都说了学什么啊? 陆恂身后,是黑衣黑甲,挽弩背箭的佩刀侍卫,连丰乐楼周围的楼宇之间,也埋伏着百步穿杨的弓箭手。 只等良机。 但栖月不知道这些。 陆恂原先那般厌恶她,她只怕他会趁此机会,杀刺客的时候顺便解决掉她。 这时候,面子是最没用的。 于是她柔声开口,一双秀目裹了泪,被长长的睫毛牵绊着,像是困在牡丹花蕊中的露水: “夫君,我怕……” 短短四个字,勾连出万般情思。 身后的刺客见陆恂来,忽而大笑起来,“陆恂狗贼,灭我大容,今以我躯,叫你血债血偿!你若想救她,不如拿你命来换!否则——” 他声音一顿,刀尖又往脖颈刺入更深,陡然阴狠至极,“今日你就亲眼看着她死!” 栖月心里恨得要死。 杀陆恂便去杀陆恂,作甚拿她作伐子? 用她来威胁陆恂? 猪脑子也想不出这种法子。 果然是没用的刺客! 栖月心下已然绝望,陆恂怎么可能用自己换她? “好。” 谁知刺客话音刚落,陆恂便已应允。 “匕首放下。” 他说着上前几步,抬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将她放了,我做你人质。你想要什么,皆可以提。” 刺客心中大喜。 他要什么? 当然是陆恂狗贼的命了! 人都道陆恂算无遗策,不论战场或是朝堂,皆是神鬼莫测的人物,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他竟以为还有命活? 自己既动了手,便没想过活着回去。 等陆恂交换他夫人之际,便是自己动手之时! 栖月却没有刺客这般乐观。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 陆大人对自己哪有什么感情? 这样做,肯定是为了方便动手。 “叫你的人放下武器退后,你自己上前来。” 陆恂身后,是一片黑压压持刀持剑持弓弩的侍卫。 他一扬手,侍卫们皆放下兵刃往后退。 陆恂自己则缓步朝前。 刺客也压着栖月靠近。 一步,一步。 三人越来越近…… 栖月浑身都在抖,总觉得下一刻她可能就血溅三尺,命赴黄泉。 夫妻两的视线在空中撞上。 电光火石间,栖月忽然将手里一直紧握的发簪斜向后朝刺客侧腰扎去,刺客吃痛分神,持匕首的手稍松,栖月奋不顾身朝前扑去。 与此同时,陆恂袖里的飞镖破空,如疾电般激射出去,穿破颅骨,发出一种奇异的闷响。几道鲜血溅射喷涌,被陆恂用衣袖遮去。 栖月倒在陆恂怀中,惊魂未定,浑身颤抖不休,更不敢回头。 是以她不知自己的团蝶百花凤尾裙,被陆恂挡过,并未沾上半点血污。 那刺客距离两人不过尺寸,面上狰狞不退,一双眼睛圆睁,全然不可置信。然飞镖早已穿透眉心,只剩柄手在外。 足见射出飞镖之人力道之极,气势之猛。 刺客倒地而亡。 陆恂只冷漠往后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人。 栖月死里逃生,腿软的根本站不住,只能靠在陆恂怀里。还好陆恂没像今晨帐中那样将她推开,否则她定要出丑。 “你好些没?” 陆恂不带感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栖月强自镇定心神,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自己往外退了半步,却看到陆恂胸口处一片鲜红血迹,“夫君你受伤了?” 她小声惊呼。 真没用,这样也能受伤。 陆恂:“是你的血。” 她的血? 栖月抬手摸向自己颈侧,顿时一手湿热。 方才精神紧张过度,她一时忘记伤痛,这会儿想起是那个狗刺客伤她,顷刻间所有痛感加倍袭来,栖月两眼一翻,“竟是我的血……” 人已晕了过去。 陆恂只得先将人抱回丰乐楼。 大夫来得很快。 早在栖月被挟持,贺长风便已派人去请。 栖月伤在脖颈,伤口不大,却有些深,一直往外冒血。 她那里又细又嫩,愈发显得严重脆弱。 大夫是个年轻男人,来了后也不多话,上前翻了翻伤口,开始着手为栖月清洗血污,才好上药包扎。 这必然是个疼痛的过程。 栖月人半昏半醒,痛感却很强烈。 疼的狠了,眼泪从浓密的睫毛下迅速涌出,她微张着唇,发出近乎小动物般微弱痛苦的求救。 贺长风在外面候着,陆恂原本也要出去。 可见来得大夫是个年轻男人,他先蹙了眉头,只是情况急,来不及挑剔,自己便也留下。 如今见她疼成这样…… 她是为自己受过。 “轻一点,没看到她很疼吗?” 陆恂眉头锁死,盯着大夫落在栖月脖颈上的手,心中莫名反感,声音压得很低。 年轻大夫抖了一下。 其实他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了,只是清洗伤口,一定会疼的,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是一样。 但这话他不敢说。 “我来。” 陆恂是不乐意做这差事的,只是这大夫手上没个轻重,而且脖颈这地方,往上是面颊,往下…… 他接过大夫手里的棉布,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的将脖颈上的血污一点点清理干净。 说来也奇,方才床上还百般痛苦的人,在陆恂手上,渐渐安稳下来,眼泪也涌的少了,整个人乖巧得很,仿佛知道给她清洗伤口的人是谁一样。 太纤细单薄的人,卧在那里,被子只有轻微的一点隆起。 陆恂八百年发不了一回善心,此刻又换了新的棉布,替她将泪水也擦了。 他做这些期间,大夫是一直背过身的。 给人瞧病,该看的看,不该看的绝对不会瞎看。 一直等陆恂清理好伤口起身,他又从药箱里拿出药膏。他想说不如您也一并代劳,省得我又弄疼了您的心肝,可话不能这么说,所以委婉道: “伤口上抹药膏,更疼。” 所以,还得是您来。 陆恂二话不说接过药膏,转过身给栖月上药。 这膏药刚抹上去清清凉凉极是舒服,可不消片刻,便有种火辣灼烧的痛感。 栖月被疼醒了。 睁开眼睛便看到陆恂放大的俊脸,手里拿着一瓶黑乎乎的东西,另一只手往她脖颈上抹。 栖月只觉得自己没被刺客用匕首戳死,却快要被陆大人弄的痛死,想躲,却躲不开,只能倒吸着凉气,小声哼唧,“疼,好疼啊……” 她声音本就软,此刻被疼痛折磨,更是娇软可怜的不行,像是非要钻到人心缝里,给自己抠出一块地方容身一样。 那年轻大夫被她这一声声轻吟唤的,差点没忍住回头。 陆恂也好不到哪去。 见她疼的一双大眼里蓄满了泪,好悬没忍住低头给她吹一吹,好减轻她的痛苦。 第19章他是那般厌恶,鄙薄她 其实这膏药治外伤有奇效,唯一缺点便是患者伤口处会疼痛难忍。 寻常只需薄薄涂一层即可。 陆恂却生怕药量不够,涂了一层又一层,才将栖月生生疼醒。 大夫这会儿想提醒也晚了,只能识相地闭紧嘴巴。等陆大人涂好药膏,立即将包扎伤口的布帛双手奉上。 如今栖月醒来,陆恂便不想再继续。 可总不能叫这大夫给她包扎,心中暗自责怪贺长风不懂事,转身淡着脸走回去。 这回栖月倒是配合得很。 只是她躺着不好包扎,便想要挣扎起身,又怕伤了脖子,陆恂忙将人扶起来。 其实栖月伤在脖子,又不是腰,哪里就起不了身,可不论是谁,对于陆恂伺候她这件事,都理所当然得很。 直到她坐起来,才后知后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陆恂自然也感觉到了。 可若直接丢下布帛不管她,更显心虚奇怪。 只好耐下性子一圈圈给她缠好。 等到年轻大夫终于能转身回头时,心中只有一个感慨—— 陆大人对其妻,是真爱啊! 看这布帛缠的,快比陆夫人脖子粗了,这是生怕心肝肉受一点伤。 栖月还惦记着侍女松萝也被刺客袭击的事,“我侍女方才也受了伤,请给她也瞧一瞧病。” 大夫应好。 屋里一时只剩下两人。栖月骤然经历一场惊心动魄,人又受了伤,靠坐在那里,便显得有些萎靡。 “你受惊了。” 陆恂站在榻前,他身量高,渊停岳峙,带着高居上位者惯有的矜贵,给予一点施舍似的抚慰。 栖月面上乖顺听话,摇头道,“夫君平日才要小心,那刺客是豁出性命不顾的。” 不知是陆恂包扎太厚的缘故,还是伤了声带,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如往日甜软,有些沙哑,“我出门的机会少,夫君要多带些护卫在身边。” 陆恂原是顶讨厌那管娇滴滴的声音,此刻却有些不习惯。 “我送你回去。” 栖月依言从榻上起身,谁知脚刚一挨到地面,“哎呦”一声,人又倒了回去。 是方才扑向陆恂时扭伤了脚。 此刻脚踝处已经肿了。 索性大夫是现成的,只是女儿家脚部私隐,更不能叫外人瞧去。 大夫很上道,开了活血化瘀的药,“世子只需将药油揉开,几日后便可痊愈。” 秉着医者仁心,他又建议道,“那治外伤的膏药只需薄涂一层即可,包扎的布帛过厚,也不利于伤口愈合。” 陆恂:…… 他默默将药瓶收下,没理会身旁贺长风揶揄的目光。 接下来便是如何回去的问题。 他们现在丰乐楼三楼,栖月却扭伤了脚,建议道,“找个健壮的婆子背我下去。” 早在栖月被劫持之前,刘妈妈等人已押送钱妈妈回了府里。 “或是松萝扶着我慢慢走。” 松青还在养伤,否则两个侍女搀扶着她更简便。 最后,她是被陆恂一路抱回马车上。 栖月想起丰乐楼满堂的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对于陆恂抱她下楼这件事本身,她并不排斥。因为今日这番罪本质上她是代陆恂受的,他伺候她也是天经地义。 可栖月不想变成被围观的小丑。 于是在陆恂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瑟缩地往他怀里挤,纤细的腰,玉软的胸,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恨不得每个部位都嵌入到他的身体里。 陆恂停顿一下。 他不好色。 只是当女子温热呼吸喷洒在脖颈喉结,酥麻感官从胸腔传向四肢百骸,他鲜少和人这般亲近,这感觉甚怪,他不觉停步。 栖月见他又不走了,微微将头抬起,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从她的角度,陆大人下颌线硬朗,五官深邃立体,喉结上下滚动时,配合一张英俊端肃,不做任何表情的脸,禁欲又迷人。 只是不能长嘴。 陆恂上下嘴皮一碰,薄唇开启,“勒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栖月:…… “哦。” 栖月将环他的手放松几分,等陆恂重新抬步,她只把头一个劲儿往他怀里埋,要丢脸,丢陆大人一个便好,千万别看到她的脸啊。 栖月养了一头稠密浓滑的发,云鬓鸦黑,映着她雪般容颜更衬风华。 只是如今长发散乱,这般往人怀里埋的动作,削弱了她秾丽容貌的攻击性,反倒增添了二分可爱。 否则按照陆恂往日脾气秉性,她这般不知检点,往男人怀里凑的“勾引”,他早将她扔下不顾。 其实栖月是多虑。 因为比起她,陆恂更不喜被旁人窥探隐私。别说丰乐楼,便是大街上都看不到一个行人。 整条路已经提前清场,贺长风都不准出来相送。 陆恂将栖月放到马车上。 他还有要事,刺客已死,可他的身份来历必须严查。 容国余孽,时隔三年,再次卷土重来。 他正待下车,衣摆却被人牵绊住,回头,是她一双盈盈如水的眼。 “夫君,”她轻声唤,“还要出去吗?你小心一点。” 简单到朴素的一句话。 却勾连出方才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柔弱无骨,馨香满盈。面似月,目似星,长发散乱,衣衫皱起,明明是狼狈模样,于她却不显糟糕,反倒激起人难以言说的破坏欲与蹂躏欲。 这感觉如此不合时宜。 却难以抑制。 远舟当初的奋不顾身,便是因为她似有若无的引诱吗? 陆恂面无表情,内心却充斥着鄙夷,冷冷道: “还有事?” 栖月:…… 这狗男人脾气怎么这么怪! 真难讨好。 她睫毛轻颤两下,摇头,像是被他的冷脸吓到,“没了,我回去了。” 陆恂没再看她,转身下了马车。 松萝随后上来,她只是被刺客手刀打晕,并无大碍。看到栖月脖子上的包扎,魂都要吓没了,哭道,“都怪我,我没保护好你。” 栖月这会儿已经不大疼了,只是包扎太厚,她低头都困难。好在国公府马车规制极大,她当即躺下,好叫自己放松休息。 “怪你什么,刺客又不是冲你我。” 冤有头债有主,陆恂才是罪魁祸首。 想到陆恂,就想起方才他那句目有鄙夷的“还有事吗?” 她才觉陆大人像个人,他马上原形毕露! 可松萝完全持不同意见,“你受这么重的伤,世子必定心疼坏了。” 栖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身体力行表示不信。 “夫人忘了?” 松萝举例论证,“那时咱们在幽州,头一回见下那么大的雪,你贪看玩耍不肯回屋,因此受风病了一场,世子便生了气。” 栖月顺势道:“竟真有些忘了,你且再说说。” 主子忘了,松萝可记得清清楚楚:“世子心疼,又舍不得给夫人发火,便罚咱们这些身边伺候的,扣了三个月月例,还打了手板,二十下!” 栖月:…… 听起来好离谱,像是另一个陆恂做的。 猛地,栖月翻身坐起来,心里头闪过无数念头,千头万绪,最终汇成松萝先前的那句话: “世子从幽州回来,竟跟变了个人似的。” 心如擂鼓,像是知晓了天大的秘密。 倘若世子并非换了个人,倘若他只是遗失了这三年的记忆,倘若他是遇到了跟自己一样的事…… 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难怪他会那般排斥与自己接触。 她一个闺阁女子尚且接受良好,他反倒像被占了便宜似的。 他眼中的厌恶与鄙夷虽不似三年前那般赤裸,不加掩饰,总归是无处不在,就像方才一样。 栖月又试探一句,“听起来倒像是爱我的样子。” 松萝轻笑,凑过去,“这事,值夜的人最清楚。” 栖月的脸一下红了。 她自己没什么闺阁女儿的端庄做派,她的侍女自然也学不来那些规矩,言语大胆。 栖月便想起自己胸口的痕迹。 和内室一排黄花梨衣柜中的某一层,她的寝衣。 镂空、轻薄、艳丽,主打一个偷偷藏不住。 肚兜更是没眼看,只有不正经和更不正经。 栖月竟然还找到一件珍珠穿成的两片式。 ……成何体统! 栖月看到时连脖子都羞红了,多亏左右没人,自己快把自己臊死,赶紧又将珍珠肚兜塞回去。 珍珠,也不嫌硌得慌! 那会儿她想的是,这样袒胸露臂,陆大人见了岂非更要叱责她不顾廉耻,轻薄放浪。 现在她知道—— 三年前和三年后的陆大人是有差距的。 所以她眼中的陆恂,和松萝眼中的世子才那么不一样。 那些寝衣,说不准是谁的品味呢? 她可是个正经人! 栖月忽然很想证实一件事,陆恂是不是与她遇到了同样的事? 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 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了某种可能,便会不计后果的想要寻求同伴。 即便这个人是傲慢又可恶的,初见便要取她性命的陆恂。 在这场时间错位的困局里,网住的,不是她一个人。 如何寻找出路,破除全部疑点,陆大人一定比她更有办法。 回到显国公府,马车直接停在二门处,下来,便有仆妇抬着小轿候在一旁。 显然是有人提前吩咐。 栖月一步路也不用走,又被摇摇晃晃地抬回玉笙院。 她伤成这样,热闹必然是看不成了。 没有亲眼揭穿陆娇,是有那么一点点小遗憾。不过刘妈妈是个能说会道的,活灵活性给栖月讲了当时的经过: “二姑奶奶不肯认,跳脚只说夫人陷害她,闹得不行,又叫人打钱婆子。” 栖月边用晚膳边听刘妈妈说书,饭都香了不少。 陆恂不在,她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追问道,“然后呢?” 刘妈妈笑得见眉不见眼: “要不说夫人高明呢!二姑奶奶不肯认,奴婢便从怀里掏出京兆府里文书记录的案条,跟她们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二姑奶奶若不信,大可报官,夫人便是怕有人栽赃,特意请了府尹的文书记录。’” 这是的确是栖月的主意。 从观音像一事不难看出陆娇的飞扬跋扈和胡搅蛮缠,她若死活不认,只说钱妈妈是什么“屈打成招”,倒累得白忙活一场。 要做,就要钉死了,绝不给她翻身的机会和由头。 那文书是她特意请来作证,防的便是陆娇蛮不讲理。 松青沉冤得雪,脸还肿着,人却是肉眼可见的兴奋,“那二姑奶奶怎么说?” “傻松青,还能怎么说?” 刘妈妈当即扮上傻眼的表情,苦兮兮道,“当然是无话可说了呗!”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时哥儿感受到气氛,虽听不懂,也跟着傻乐。 这孩子与栖月亲昵,一天没见她,非闹着要她抱。栖月脖子上那么大的伤,吓得奶娘将赶紧将孩子抱离,小孩子下手没轻重,再碰到伤口就不好了。 栖月问道,“那太太呢?” 刘妈妈便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太太是最慈和的,教训了二姑奶奶一顿,叫她家去。” 栖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刘妈妈话里有话,可现在人多,有些话不好多问,心中将此事记下,又说了两句其他。 她受了伤,人也懒怠,奶娘便抱着时哥儿早早回去。 栖月这时候才想今晨陆恂吩咐要睡书房的事,对刘妈妈道,“给前院传个信,世子若回来,便说我有事寻他。” 心里有了疑问,当然要去证实。 陆恂的脾性太难琢磨,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冷脸,可有一点: 当初他是那般厌恶,鄙薄她。 只要她豁得出脸面,陆大人究竟是她的夫君,或是三年前要她命的人,很好确认。 第20章我一个人害怕 因要等陆恂,栖月便靠在软塌上与刘妈妈说话,“太太似乎不大喜欢我。” 她受伤,嘉乐堂只遣了位嬷嬷过来问话,至于观音像的事,更是一字未提。 这件事毫无疑问,是陆娇栽赃。 可王夫人问都没问,一口咬定是她的错。 她当然知道因为陆远舟的事,王夫人作为婆母不会待见她。可她现在是世子夫人,便是为了陆恂的脸面,王夫人也不该那般草率地,直接给她定罪。 急切得生怕她能翻身似的。 陆恂也是王夫人亲生。 议论亲长,尽管内室只有她们两个,刘妈妈仍压低了声音: “夫人成婚后便随世子去了幽州,不知这府上的事。太太啊,心从来都是偏的。” 栖月惊讶,“可夫君那般人才出众。” 即便是她也不能违心。 陆恂虽做人不行,但做子女绝对是能叫父母放心骄傲的那种。 刘妈妈解释道,“世子当初是寤生。” 寤生,意思是胎儿的脚先出来。 是女子生产中极其凶险的一种类型。 一个不好,便是一尸两命。 “好容易生下世子,太太却因此伤了身子,许多年未曾有孕。国公爷又是那样……外室就没断过。直到世子长到六岁,太太才生下二小姐,隔一年,再有了二郎。” “太太对二小姐,也就比世子强一点,对二郎君才真真是当眼珠子护的。” 栖月只知道陆恂和陆远舟之间兄弟感情很好,关于王夫人却从未了解,“是吗?” 刘妈妈重重点头,“那年世子养了只狸花猫,取名金丝虎,黑夜白天的爱,可二郎君见不得猫毛,会浑身起疹子。 明明是二郎自己跑来玉笙院玩,金丝虎哪里都没去,太太却生了气,叫人将金丝虎拖到院中,当着世子的面,生生打死。世子那么小一个人儿,一声没坑,等到嘉乐堂的人走后,挖了一夜的土,将金丝虎埋了。” 刘妈妈唏嘘一阵,“世子看着冷淡,其实心最软。那次之后,世子再没碰过猫,不是他不爱,是他心里没放下金丝虎。爱猫狗的人,都良善。” 舍不得猫狗,却舍得杀她。 栖月觉得刘妈妈的话水分很大。 不过—— “夫君现在有我~” 其实刘妈妈才真是个善良的老嬷嬷,栖月听出来她在委婉地劝自己,希望他们夫妻和睦。 虽然冷心冷肺的陆大人不一定需要,可这位心软的嬷嬷是真的想要陆恂有人疼爱,希望他幸福。 于是栖月道,“我会对夫君好的。” 刘妈妈听完便笑了,“老奴说句托大的话,世子是我看着从小小少年一路长大,他对你的心,最真。什么出身,什么尊卑,世子从来不在乎,他只看重一颗心。” 在栖月听来,刘妈妈口中的世子,和她认识的陆恂,愈发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匪夷所思。 接着她又试探过他们成婚的原因,刘妈妈也说不清,却坚定不移地相信,是因为爱。 栖月:…… 天色愈晚,夜空一轮明月孤悬。 栖月等了许久,陆恂一直未归,她耐不住困意倚在软榻上睡过去。 陆恂回来已是深夜。 前朝余孽残余势力不小,三年前他查到一个据点,拷问得知容朝皇室仍有血脉在民间,伺机作乱。 但他一路追查,线索却忽然断了,直到今日。 当年是他率军在蜀地灭容,炀帝亦自刎于他面前。前朝暴政,至今却有不少死忠追随。 余孽不除,天下难安。 只是千头万绪,即便是他,也感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书房的小厮告诉他夫人在内院等他时,陆恂先是愣怔一瞬,才想起来他如今已娶妻的事。 有人在等他回家。 这句话多普通,于他却是新奇的体验。 陆恂想不出栖月找他有什么事,或者她又在玩弄把戏。 不管怎样,这样晚了,她大约已经睡下。 可身体有自己的决断,先于理智,迈步朝玉笙院走去。 主屋燃着灯,昏黄的一点,在暗夜里,与天上明月似的,照着一点光亮。 拖着一身疲惫,他从夜色走进暖融融的光里。 …… 栖月歪着脑袋,斜斜靠在软榻锦枕上,云鬓蓬松,朱唇轻启,一双长睫轻轻颤动,不知是梦到什么,睡梦中都带了几分委屈的模样。 昏暗的烛火亮在她身后,给她投下一小片光影。 春日夜凉,她像个小动物似的蜷着,那只受伤的脚露在外头,白嫩小巧,透着干净的肉粉,脚踝处还肿着。 鼻息间一阵幽幽暖香。 陆恂站在榻前,静静看了她片刻。 有心叫醒她去床上睡,又见她睡得香甜,忽而睫毛一动,栖月睁开眼睛。 “夫君……”她柔声唤。 陆恂嗯了一声,朝外快走几步,“夜凉,去里间睡。” “夫君要去哪里?” 她声音很急迫,说着便从榻上起身,却忘了自己脚伤,一落地,便疼得倒抽凉气,娇娇喊痛。 “好痛。” 陆恂站定。 他并非要走,只是方才距离得太近,她睡时还罢,醒后却是不宜。 她却要起身追他。 “自己脚受伤不知道?”陆恂淡着脸,并未走近,声音听起来颇为严厉。 屋里唯一一盏烛火在栖月身后,隔着一段距离,陆恂能看清栖月面上神情,她却看不到他的。 她有些委屈似的嘟起唇,重新坐回榻上,却顾不得脚伤,先出声问道,“夫君回来这么晚,可用过饭?厨下有宵夜,我特意吩咐叫一直煨着汤,喝一点暖暖胃好不好?” “……不必。” 她哦了声,露出点失望的意思,却不气馁,“夫君一定累了,那我叫他们送水洗漱……” 陆恂又一次出声打断,“我等会儿去前院洗。” 她愣怔一下,受伤神情一闪而过,快得叫人难以察觉。 陆恂看在眼里,顿了顿,“有什么事?” 声音一如在马车上那般生硬。 她强撑着笑,似是怕他着恼嫌烦,飞快解释道: “白日刺客那般丧心病狂,豁出命去不要,我知晓夫君定是忙碌此事,有些担心……夫君的本事自是不会怕这些,只是暗箭难防,厨下还热着汤,若是累了,可以喝一碗,是你爱喝的……” 语无伦次。 显得有些笨拙。 妻子关怀丈夫,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多是如此。 陆恂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待她的冷硬。 她不过担忧他罢了。 再虚伪水性的女子,嫁作人妇,大约都会将身心系于丈夫,全心全意。 “我吃过饭,且夜间从不进食。” 栖月心虚地眨眨眼,紧接着柔声补充一句,“我知晓,只是夫君一忙起来就忘了用饭,这才叫他们备下,倒是关心则乱。” 她一头乌发斜斜挽了个髻,发尾自然垂落双肩,一身浅淡衣裙,娇嫩鲜妍的像迎风绽开的海棠。 “夫君……” 她又这般唤他,带着缠绵的语调,千回百转。 “嗯?”陆恂应。 “去书房还回来吗?” 那双眸凝视着他,眸光微微紧张,又满含期待,“我一个人……害怕。” 第21章将自己一点一点窝进他的怀里 陆恂想到她睡梦中蹙起的眉。 栖月今日受了难,是因他之过。 陆恂一时没应声。 多宝阁中铜壶滴漏不绝,夜月微残,滴滴落下,声声催人。 栖月眼睫颤眨了下,像是知晓他的意思,将头慢慢垂覆下去,一动不动,宛如停立花间一双蝶翼,伤心都藏起来,露出善解人意的一面: “夫君正事要紧。” 她不再留他。 其实栖月面上装得乖巧,心里头却已笑开,因为证实自己的猜测。 陆恂果然还是三年前那个高高在上的陆大人。 那般鄙夷自己的陆大人,如何肯与她过多接触,昨夜怕已是他的极限。 有一个厌恶自己至深的夫君,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想到自己每叫一声夫君,陆恂心里该是何等五味杂陈,她又觉得畅快。 属于蝼蚁式报复。 “脚能走吗?” 栖月以为陆恂会转身离开,谁知他却从阴影下走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 “……”她赶紧调整心情,“还好,刘妈妈给我揉了药,只是不能使力。” 陆恂道:“夜凉,回床上去睡。” 栖月比他更体贴,“夫君也是,再忙也要多注意休息。” 陆恂低头看她一眼,出了内室。 栖月以为他走了,浑身放松下来,片刻后外头有动静响起,都这样晚了……她满腹狐疑,只是脚还没好,只抻着脖子去看。 于是她又将陆恂给看回来。 栖月:…… 再矜贵冷漠的权臣,也要换洗。 换洗,就得拿衣物。 陆恂虽是高门子弟,却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当初在军营,虽有近卫,可贴身衣物,从来都是他自己收整。 他素来喜洁,更不肯叫人碰贴身衣物。 何况,前院也没有这些。 只是这一整面墙的黄花梨衣柜,却不知他的里衣在哪里安置。 栖月好贴心,“在第二个柜子的中间一排。” 陆大人要做什么? 改主意了? 不应该啊。 栖月垂头苦苦思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她终于想起来一件极其重要的事,顾不得脚伤就要上前时,陆大人已经用一只手勾出那件用珍珠串成的、极简式肚兜。 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说: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天啊。 栖月闭上眼睛。 希望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她该如何解释,这不是她的,她没穿过! 她真是个正经姑娘。 当时栖月发现这件珍珠肚兜时也很害羞,着急忙慌间塞进一堆衣服下面…… 柜子这么多,陆恂的贴身里衣,为何要与她的放在一处! 就不能有些私人空间吗? 栖月做贼心虚地错开视线,直到陆大人走出去,她都没再往那边看。 丢脸。 等陆恂带着一身水汽走进内室,垂帐半遮半掩,栖月已经躺下,云鬓散于枕间,下巴也缩在被里,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闭着眼睛。 陆恂掀开被子躺下。 隔着一段距离。 各自安宁,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少顷,床上的栖月动了一动,慢慢睁开双眸。 “夫君,你睡了吗?” 陆恂未睁眼,只唔了声。 栖月有些拿不准陆恂的意思,他究竟是不是陆大人? 反正也不会比现下的情形更坏,栖月心一横,豁出去了。 哪怕陆大人觉得她不顾廉耻呢,也不差今夜这一点,她总要证明这件事。 “我一闭上眼,全是那刺客要杀我的模样。” 被衾下,她慢慢靠过去,伸出手臂,环着他的腰身,胸腹相贴。 “夫君,我怕得很。” 然后,将自己一点一点窝进他的怀里。 锦帐里的幽幽暖香,熏得仿佛愈发浓郁了。 “无事。” 他声音清冷,并没有推开她。 任她抱着,却也没有其他动作。 栖月更迷惑。 这到底是讨厌还是不讨厌? 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她。 第22章陆恂的骚话 栖月猜不到他心里想什么。 但有一点很确定,陆恂若还是三年前的陆大人,定然是不喜这般亲密姿势,尤其是对她! 她印象很深刻。 那时陆远舟说起他的兄长,总是一脸崇拜,只有一项,栖月问他的嫂嫂,远舟却说,兄长至今未娶妻。 栖月一脸惊讶。 京都高门子弟娶妻即便不会太早,可及冠后都要成家,那时陆恂已二十有三。 “是不是太严肃,没人敢嫁?” 其实她是想说长得丑,只是陆远舟那么尊敬大哥,她便换了说辞,意思却不差,没人喜欢。 陆远舟比人说他还激动,“怎会?京都喜欢我大哥的女子不知多少,其中还有一个成日跟在大哥身后,甩都甩不脱。” 他素来君子,鲜少背后说人,此刻却掩饰不住骄傲,“我大哥文治武功,惊才绝艳至极。你才来京不久,又没见过他,不然你也……” 他忽然又不说了。 栖月便逗他,睨着他笑,“我什么?怎么停下?” 陆远舟温和文雅,只是宠溺一笑。 栖月好奇心被勾起,又问道,“那大哥为何不娶妻?” 她跟着陆远舟叫大哥,陆远舟被哄的心花怒放,也肯多说一些,“不知道。” “只是大哥不喜女子主动,不少人在他面前献殷勤,有一次陛下设宴,大司空的幼女假意醉酒,原是指望大哥扶她,大哥却看着她倒在地上,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说我最厌恶女子碰触。” 栖月呀了一声,“大哥该不会喜欢男人?” 陆远舟轻声斥她,“胡说。” 后来两人又说起其他,但这件事栖月一直没忘。陆大人若没有这三年的记忆,又怎么能忍受她的碰触? 真真假假,他究竟是谁? 既然已经豁出去要试探,总不好半途而废。 栖月一咬牙,不要脸面便不要脸面! 环着陆恂的紧实的腰腹,她再次开口,“夫君,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栖月身子倾在陆恂胸前,“自幽州回来,夫君似乎……都不理我?”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怎么样算“理”呢? 栖月觉得一切夫妻间亲昵的动作都算,他若是追问,她便说,便说……怎么不肯亲她! 陆恂那样沉金冷玉的矜贵之人,她不信试探不出。 “是吗?” 帐子里很安静,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陆恂声音也轻,却又像炸响在她耳边。 栖月比起一般闺阁女儿,实在不知胆大多少,可说再多,仍旧落回女子身上。 女子,骨子里总伴随着羞赧与矜持,与生俱来,是剥离不出的坚贞。 她感受到陆恂的手环上来,她已经在他怀里,自投罗网,他只用收紧手臂,便能绵绵相贴。 局面忽然就有了反转。 试探换了主体,栖月感觉那只手掌贴着她的肌肤,不疾不徐,所到的地方,引起一片火热。 人其实很奇怪。 心被层层包裹起来,看不清猜不透,身体却比什么都直接。 他的手只是轻轻摩挲过她的背脊,她便软得快化成水。 比起她的心,身体是那般欢愉,兴奋,接纳,等待。 呼吸声乱了。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生疏又各怀心事的两个人,试探地伸出触角,却被春夜里的暗火焚烧。 “你还有伤。” 陆恂说:“你若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想什么? 怎么帮? 陆大人石破天惊的一句骚话,她是一点也接不住。 栖月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脖子和脚还伤着,却迫不及待,欲火焚身,想要跟他做……生娃娃的事? 所以他以为那一柜子里衣肚兜,都是她准备的? 心如擂鼓,栖月今日才算明白这词的含义。 夜这么静。 羞耻几乎要把人淹没。 原来女子的脸皮再厚,也抵不过男人小试牛刀。 栖月彻底打消试探陆恂的念头。 她印象中的陆大人,如远山寒月,凛不可犯,冷峻克制,绝不是此时与她同卧,说什么帮她的男子。 栖月确信,那衣柜的里衣,绝对是陆恂的品味。 包括珍珠穿成的那件。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陆大人! 真叫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无语凝噎。 不管心下如何翻腾,只是顾忌着眼下的身份,栖月道,“不必了……我脚还疼呢。” “睡吧。” 夫妻俩就这么灵醒地抱了大半夜,拉锯战似的不肯认输,久到栖月半边身子都麻了。 实在难受,她佯装熟睡,这才滚到一旁。 背过身时,两人都默默松了口气。 至亲至疏夫妻,几乎就是他们的写照。 只是身在局中,谁都没有看清。 …… 因栖月受伤,嘉乐堂便免了她的请安。 刘妈妈说,府里的太夫人是吃斋念佛的,不必小辈们去请安,每月初一,整个公府四房人家,才会到明寿堂给老太太问安。 平常日子,各房也都是各自过活。 午膳前陆娇来与她赔罪。 “观音像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栖月脖子重新换过药,松萝涂的伤药,没有昨日陆大人涂时那么痛,布帛也包得薄,看起来伤就没那么严重。 她靠在锦枕上,闻言唇角勾起一个笑,“很别致的误会。” 栖月没去猜陆娇看她不顺眼的原因,不外乎觉得她身份低微,配不上显贵高门。 权贵傲慢,从陆恂身上便已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娇哼了一声,“你很得意啊。” 栖月道:“我不过证明自己清白,没什么好得意的。” 陆娇目光从上到下,将她全身扫一遍,淡淡道,“别以为仗着自己颜色好,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世子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栖月:“多谢提醒。” 陆娇缓缓抬眼,看向面前让她失了脸面,气恼一夜没睡的人。 栖月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好整以暇地回视回去,开口道,“还有事?明明被冤枉的人是我,无辜的人也是我,怎么你看起来却像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神色冷下来,陆娇道,“我很讨厌你,从见你第一面开始。这次陷害是我技不如人,但你不会次次这么走运。” 栖月挑眉,倒是遇到个实诚人,摆明了要为难你。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出身低就必须死? 姓陆的都是什么狗屁逻辑。 陆娇抿唇不语,栖月道:“我又不是财帛,没指望过人人都能喜欢我。如果我们之间有误会,你可以告诉我,我们说清楚。” “我知道自己出身低,若非嫁与你大哥,今时今日你我不会坐在一处说话,可既然我已是你的嫂嫂,也请你尊重我。我知你瞧不上我,就当为了你大哥。我们大可以保留一点距离,和平相处。” 陆娇看了眼栖月,眼底露出一点狐疑。别人不知道,她却是亲耳听到,姜氏因何会嫁给大哥。 在三清观,大哥那样的人,却肯低下头哄她…… “你就是拿这张嘴,哄得我大哥为你出头?” 若非陆恂派人,陆娇定然不肯往玉笙堂来,给这女人道歉。 “……”栖月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大哥喜欢呢。” 陆娇冷眼盯着栖月,倨傲道:“你最好安分,嫁了我大哥就别再朝三暮四,我会盯着你的!你若敢有异心,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栖月:…… 她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吗? 第23章艳冠群芳 容朝末年,炀帝暴力荒淫,好大喜功,以致民不聊生,各地豪强军阀纷纷起事。 其中以萧穆青为首的一支于晋陇起兵,每战必克,终攻克京都,萧穆青称帝,定国号为“启”。 陆恂自八岁起跟随萧穆青身边,得其亲自教导。 大启建立,萧穆青派陆恂征讨四方。 陆恂剿灭各方群雄,建功颇巨。 于他二十弱冠之际,陛下便欲以亲王之尊为其加封进爵,亲王超品,以晋军功。然陆恂坚辞不受,陛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命他位列三公,授大司空一职。 三年前幽州叛乱,陆恂任幽州刺史前往平叛,如今得胜回归,必然是全京都的焦点。 然而比他更引人瞩目的,是他的夫人,姜氏。 无论是三年前石破天惊,拿下高岭之花,还是三年后一回京便遭遇容朝余孽劫持,总之,京都高门皆对这位世子夫人新奇久矣。 “听说那刺客挟持了她,世子为救她,宁肯舍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换她。” 举凡王爵公侯,继承人皆称世子,只是这些人往往带着前缀,例如安阳侯世子,勇毅侯世子,可若只单称一句“世子”,毫无疑问,说的便是陆恂。 容朝余孽卷土重来,天子脚下竟敢当街行凶,当时东、西两市相连四条大街都被封街,这几日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怎么我听说她被刺客当街刺穿小腹,似乎于子嗣上艰难,是以这几日世子全城戒严追查。” 有人倒抽凉气,“真的吗?” 听着好惋惜的样子,如果嘴角没有咧开的话。 “对了,崔小姐前两天不是才去过显国公府?你可见到那位世子夫人了?” 大长公主寿宴,全城有名有姓的人物悉数前来公主府贺寿。 花厅里热闹非凡,几位夫人凑在一处,正说着这几日的新鲜事,有人看到崔绾,便拉过她问道,“那位可是伤得很重?” “漂亮吗?是不是特别漂亮?”又有人迫不及待出声。 对于京都贵妇人来说,栖月简直是谜一样的存在。 陆恂那样的家世人品,权势才干,这些年不知有多少贵女打过他的主意。 从他十六岁在战场一战封神,到二十三岁娶妻,整整八年,没有一个女子能走近他。 数来数去,也就承恩公府的小公爷贺长风与他要好。 不少好事者私底下猜测,世子不娶妻,小公爷不也一直独身? 说不得,或许呢…… 比起输给女人,输给小公爷倒更能叫人接受。 怎么男人间不能有真爱吗? 当所有人都以为窥得事情真相时,姜氏忽然出现。 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世子夫人。 在场众位夫人,谁没有在尘埃落定后扼腕叹息一声,怎么是她呢? 姜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庶女,她凭什么? 凭什么呢? 崔绾却不想多说,“世子夫人伤得不重。” “她……是个怎样的人?性格呢?世子对她,果真如传闻中那样——”痴心一片? 崔绾咬了咬唇。 她真的不想说,也不想再回忆关于显国公府的一切。 于她,太过屈辱。 那日父兄回府,将她与母亲叫到书房,她从未见过那般严厉冷漠的父亲,将一张纸甩到她面前: “看看你们做的好事!” 纸张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钱妈妈的龌龊心思,可用的却是她的名头。 不等她解释,父亲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怒骂,指着她鼻子吼道,“明日去显国公府,你亲自跟世子夫人赔罪!” 母亲心疼她,辩解道,“这都是那婆子胡诌,如何能信?叫绾儿去与姜氏赔礼,岂不成了笑话?那姜氏凭什么?” 一直没开口的兄长幽幽道,“凭她是陆恂的夫人。凭她的夫君的一句话,就能将我与父亲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有爵之家,但凡子弟肯上进,都不会抱着一个爵位混吃等死,要紧的是朝中的缺,实缺。 崔家父子盯着太府卿职位已久,太府卿为太府寺主官,掌金帛财帑,他们活动日久。 眼看就要成事。 谁知家中妻女不贤,竟敢捋虎须,惹太岁。 朝堂上,陆恂轻飘飘一句话,便否了太子少保的建议,“太府卿一职,安阳侯世子不合适。” 至于哪里不合适,他半句也不说。 这便是陆恂。 连整人都是那么傲慢。 而他的话,没有人会有异议,包括陛下。 直到陆恂派人将这封信送到府上,崔家父兄这才知道事情始末。 敢算计别人家的子嗣爵位,陆恂的报复算是轻的了。 “你若不想给你父兄一条活路,便不用去赔罪。改日我便将你嫁了,养你一场,也算对得起你!” 第二日,林氏带着崔绾登门。 栖月病中养伤,并未见人。母女两个在玉笙院站了许久,才等来那叫松青的侍女回话,“夫人倦了,已经睡下,二位请回。” 姜氏? 她怎么敢? 小人得志,简直不逊至极! 玉笙院里,那些丫鬟婆子看她与母亲的眼光,崔绾一辈子也不愿再记起来。 如今有人问,她白着脸,勉强撑起一点笑,“世子夫人,花容月貌。” “绾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女子总是心细,注意到崔绾的回避,便追问道,“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难不成姜氏欺负你?” 有人不信,“她一个庶女,敢对清河崔氏无礼?” 又有人附和,“小人得志便猖狂,这种事咱们还见得少了?绾儿别怕,你且说来。” 周围不少人跟着应声。 崔绾便垂下头,“之前我与世子夫人有些误会,我……去道歉,她却不肯见。” 说完,两滴泪水涌出,将落未落,在眼睫上挂着,瞧着好不可怜。 “竟是如此粗鄙之人!” “不过误会而已,竟这般拿乔,她凭何如此?果真是小家做派,难登高门!” “绾儿再别伤心,这种人咱们远着便是了。也不知世子看上她什么?” 众人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的安慰,只有一道声音幽幽说: “漂亮!姜氏一定特别漂亮!”是从一开始便关心栖月容貌的那位。 众人:…… ——世子看上她什么? ——漂亮! 众人冷眼看过去,用沉默表示被戳到软肋。 怎么天底下就姜氏一个美人儿? 陆恂先前没娶妻,是因为她们都不够漂亮? 讽刺谁呢? “不信问她,”那人指向崔绾,“咱们没见过,叫她说。” “……”崔绾不想承认,可姜氏的容貌,即便是再严苛的目光,也挑拣不出瑕疵。 正想着措辞,门外有人通传: “显国公世子夫人到!” 所有人闻声望去。 阳光铺地,她像是从光晕中走来,周身笼着一层柔和玉泽。 直至她走近,莹白的肤色仿若山顶的一捧雪,玉质如斯,不在凡尘。 偏那一双乌黑明澈的眼眸,眼尾一滴痣,目光轻轻流转,说不出的婉转多情,道不尽的惊心动魄。 红尘浸染,又将她留在人间。 “哇!” 终于人惊叹出声。 第24章是荆棘里开出的花 栖月的脚伤是早好的,脖颈处的伤口却有些深,又多养了几日。 只是她难得过这般养尊处优的日子,加之年纪尚轻,恢复也快,到长公主府贺寿这日,脖颈处只剩一处新长出的粉红嫩肉。 松青要替她遮盖,栖月却不以为意。 美人大抵如此。 从不需过于修饰。 她此刻妆容素净,行至厅堂,仍是黛眉绿鬓,瑰姿花颜,般般入画,引人瞩目。 王夫人不巧染了风寒,今日贺寿,栖月是与二房和三房的女眷同来。 长公主是陛下胞姐,端坐上首,已有了年岁。然精神矍铄,一双利眼目光如炬,不似锦绣堆就的富贵温厚,倒有一股威武气魄。 当年起事,为援陛下,长公主也曾亲率一支娘子军对敌。 巾帼不让须眉。 栖月生平最敬重的便是这般女子,万般主意随心,手段刚强,自己便是巍峨高山,立于天地。 可惜她是菟丝花,生来便是依附他人,没有长公主的本事。 是以磕头时格外真心。 “你就是行简媳妇?且走近些,叫我瞧瞧。” 栖月依言走近。 长公主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遍,目光审视又凌厉,却不叫人觉得冒犯。大约是栖月心中崇拜她的缘故,便觉得长公主如何都是好的。 “长得是好,只是这身子骨看起来太柔弱了些。行简十六岁成名,对战臧广杀进敌营三进三出,怎么竟喜欢这样一个美娇娘?” 这话她说得普通,可落在满厅珠翠绫罗里,听的却是另一个音。 看吧—— 长得好又怎样? 还不是不得贵人喜欢。 放眼整个大启,长公主都地位斐然,她若不喜,那整个贵妇人圈层,便都不会喜了。 也是,一个小小庶女,如何能入天家公主的眼? 一群人彼此交换着眼神,暗自扬眉,尤其是崔绾,垂下的眼睑里满是畅快。 活该! 陆恂色令智昏,不知贵贱良莠,可这世上的道理从来不是姜氏能仗着美色横行霸道! 栖月对此一概不知。 她只听到偶像嫌她柔弱,恨不能立即举个鼎证明自己刚强,“妾虽生来孱弱,却最仰慕殿下威名,只恨不能早生几年,投入殿下帐中。今日殿下寿辰,我有剑舞,愿献与殿下,祝贺芳辰。” 长公主生平不知听过多少恭维谄媚的话。 比栖月高明、动听的更比比皆是。 然而没有一个人像她这般,敢直视自己的眼睛,热烈又大胆,目光真诚得好似一道冬日暖阳,叫人由衷地感到被照耀后的温暖。 好像她真的很崇拜,也真的想跟随自己出入战场。 长公主并非囿于后宅的女子,可对着满厅绫罗珠翠,她们的心思也猜得清楚。今日这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真的是为已过天命,膝下孤独的萧元容贺寿吗? 不是的。 人人都想得她青眼,不过因她是登天梯,陛下敬重她,所以她们都捧着她。 只面前这个,却叫人有些猜不透。 年纪大了,好奇心就少,难得的,长公主问道,“怎么想起用舞贺寿?” 栖月听偶像肯跟自己搭腔,激动得脸都红了,“贺礼是府中一早备下的,这原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殿下开心。” 她的笑容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好似她最大的心愿便是给长公主舞一曲,希望她能开心。 大家贵女,家族自小培养,琴棋书画,学的高雅艺术,很少会有家族教导女儿习舞。娱乐自有舞伎,自不必贵女们抛头露面。 然栖月不同。 她的人生被规划出来,便只有取悦男子一途。旁人习字作诗时,她要练琴学舞,为保持纤纤体态,总是饿得多吃得少。 她的归宿,是某个权贵的卧榻。 不过一个能够叫男人把玩调笑的物件。 只是物件也不肯认命。 她先结识了陆远舟,后又嫁给陆恂。 她几乎是做到了女子的极限。 可在她心中,男子天然便掌握着世间的法则,占尽了好处,不论是陆恂或是其他人,只有长公主,才是荆棘里开出的花。 栖月幼时为练舞吃了不少苦楚,只为将来取悦高高在上的男子。 她并不喜欢。 但今日献舞,却是十二万分的心甘情愿。 因为这其中不掺杂半分功利,唯有一颗对尊严,对自由,对长公主最纯净的热爱。 今日做寿的寿堂,是宫中来人专为公主府重新布置,珍楼宝屋,花团锦簇,彰显的是陛下的厚爱。 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各府女眷无不打扮光鲜亮丽,整个花厅脂粉团团香气扑鼻,原本各自叙话、吃茶,笑声不绝,却因长公主与栖月的一问一答,纷纷看了过来。 跳舞? 众人起先只当自己听错,堂堂世子夫人,竟要做歌舞伎的营生,知晓她粗鄙,却没想到无耻之尤。 这种对付男人的把戏,怎好拿出来恶心人? 堂堂一国长公主,谁要看那种扭腰甩胯的玩意儿? 长公主萧元容生性严肃,且脾气随年岁愈长,最厌狐媚矫揉,众人只等着栖月被揭一层皮。 长公主却问,“是特意为本宫练得?” 栖月红着脸摇头,对偶像怎能撒谎: “从前在家时学了许多种舞,那时没想过有机会见到殿下。只是舞剑时,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豪情,幻想您在战场上的飒飒英姿。” 这便是大实话了。 长公主问:“跳什么舞?” 栖月:“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是一首壮丽辉煌,风格雄伟的古武曲,以琴弦展示战争的激烈,正适合献给巾帼英雄。 长公主淡淡应好。 并没有众人期待的鄙夷、谴责种种反应。 可满厅的人无一失望,人人眉梢眼角都挂着兴奋,看吧,长公主多全面,知道究竟如何羞辱一个人。 她不是要谄媚,献舞吗? 成全她! 难道公主府没有歌舞伎吗? 是她偏要自甘下贱。 他们所有人,只等着好戏开锣。 也不知世子何时来? 看到自己夫人当众献舞,丑态百出,那张素日锐利冷峻的容颜还端不端得住? 栖月对此也很满意。 人活一世,总要有些追求。 为自己的偶像奉献,她心里无上荣光。 因为她无比坚信,长公主会懂得她的一颗真心。 第25章该翻脸时便翻脸 接下来又有人来向长公主贺寿问安,栖月一行便移去一旁坐下。 同行的二婶、三婶及几个妹妹这时候是一点边都不想沾,纷纷借口去了别处,留栖月一个。 若非整个显国公府靠陆恂撑着,二房、三房还需仰他鼻息,两位夫人便是面子情都不想留。 恨不能当场与栖月彻底划清界限。 省的带累全府跟着一起丢脸。 一想到待会儿栖月还要当场献舞,几人恨不能立即告辞才好。 满花厅都热闹得很,独栖月一隅,安静的像是自成一个世界。 没人肯与她搭腔。 栖月独自坐着,寂寞是真寂寞,可她素来心理强大,倒不觉得十分难堪。 眼见着陆娇也来了,远远看向她,栖月当即回了个笑脸,陆娇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着急忙慌移开眼,生怕与她对视。 花厅外的水阁,有戏班伶人在咿咿呀呀唱曲,栖月没有交际,便喝茶吃点心,倒也自在。 刘妈妈说,陆恂今日是必要来公主府贺寿的。 他八岁跟随陛下,长公主对他颇为照顾,是以再忙都不会失了礼数孝敬。 自那晚后,栖月也许多日子没有见他。 说是追查容朝余孽。 早出晚归,日常都歇在前院。 期间倒是着人取了几套换洗衣物。 他不在,栖月乐得逍遥,连装都不用装,可是过了几日舒服日子。 只是她越舒服,玉笙院仆众的脸色越难看。 以刘妈妈和松萝为首,头都快愁秃了。 栖月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却不敢深想。 这样的好日子呢,过得一日是一日,说不得何时就被人赶出去了。 松萝总说陆恂爱她。 可是爱意好难掩藏,更不会凭空消失,即便嘴巴不说,眼睛也会说。 栖月感觉不到陆大人的爱。 即便夜里他们抱得很紧,也像是隔了千万里的距离。 伶人们唱了一出热闹戏,栖月喝多了茶水,起身去更衣。 顺道去外头透透气。 走过一处花墙,隐约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多好笑,竟能想出当众献舞的主意。等会儿世子来了的,看她如何收场。” 是在说她。 栖月站定,面上浮出几分趣味,想要听听大家都是怎么说她。她没有什么贵女圈子的交际,对于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更不了解。 因为阶级是壁垒。 她一步登天,可观念见识却还禁锢在原地。 “说不得世子便是看上她孟浪呢?随时随地发情。否则这京都多少名媛淑女,怎不见他欣赏?” “世子可真猎奇,从前跟小公爷那样……如今又找了这么个东西来恶心咱们。” 栖月就站在墙外,里面的声音一清二楚,方才花厅里不少人偷偷瞧她,如今她可算知道这些人议论什么了。 且听话听音,她们似乎对陆恂娶她一事,很是打抱不平呢~ 给她带路的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用余光偷瞄世子夫人,却见她脸上梨涡隐现,笑得一脸甜蜜。 小丫鬟人都糊涂了。 ……该不会气傻了吧? 松萝显然是个正常人,“夫人任由她们胡言乱语?不如奴婢过去,臊一臊这些贵妇人的脸面。” 这些人怎配称自己高门,这般背后嚼人长短。 栖月淡淡道,“哪个地方没有跳梁小丑,爱说便说去吧,反正气不到我。” 向长公主献舞是她的梦想,也是她的选择,至于旁人是否误会,栖月不在乎。 因为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是难以谋定而后动的。 在她最贫瘠、最艰难的过往中,长公主就像是一道光,给她一点慰藉,鼓励她这世上也有女子独立自强,活出另一番天地。 给那个十一岁被“舅舅”欺负,关进柴房,病得快要腐烂的女孩一束活下去希望。 姜栖月身无长物。 唯有她这个人,这颗心,是自己的,纯净无暇,她想献给长公主。 听了一会儿,这些人翻来覆去不是拿她的出身说事,便是明里暗里诋毁陆恂没眼光,将来必定后悔云云,她懒得再听,正待要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苗云云你少在这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不就是喜欢我大哥,可我大哥看不上你呀。姜氏再怎样,也是我嫂嫂,我警告你,少说两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陆娇。 她威胁人的方式依旧如此没有新意。 “我哪句胡说!”苗云云不甘示弱,立即回怼,“管旁人闲事,我说陆夫人,先将自家后院管好吧。你们不知道,她夫君昨日又纳了房妾室,还在我夫君跟前洋洋自夸,真是好笑。” 话落,花墙那边已响起嗤笑声。 “是那贱人趁我夫君酒醉爬床,”陆娇气急败坏,“你胡吣什么!” 栖月听得只想叹气,都说了吵架最忌自证,攻击对方就好。 其实她真不在乎那些话,也根本伤不到她,只是陆娇替她出头却叫人攻击,笨嘴拙舌,简直没用至极。 是时候翻脸了。 “你先下去。”栖月对一旁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道。 不必牵连无辜。 随后,她朝墙里的人扬声,“既然对我夫君眼光这般质疑,不如我替你们问问,当初为何不选你?” 花墙那头,瞬间鸦雀无声。 栖月带着松萝转出去,便见七八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坐在一处,得意洋洋,独陆娇一人站着,气得脸白手抖,语塞词穷。 几人见到栖月,皆面有讪讪。 栖月却不尴尬,一双漂亮的眸子灿然,静静看过去,直看得几人都回避开视线,她才转向陆娇,“早跟你说过,你偏不听——” 听着倒像是指责。 陆娇这会儿更添恼怒,脸白了又转红。她都是为了谁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几个贵妇互相看了眼,心下放松,原来这也是个怂包,不敢得罪她们呢~ 岂料栖月话锋一转: “物以类聚,人狗殊途。” “你看,是不是被排挤了?” 陆娇呆住了。 这样也行? 几个年轻贵妇齐齐变了脸色。 怎么骂人呢? 果真是粗鄙之人,没半点贞淑德行! “你放肆!长公主府如何能容你这等粗野鄙陋之人!” 听声音,是那位叫得最欢的苗云云。 栖月面上淡淡的,唇边还挂着笑,直直看过去,水润眸光无端透出几分慑人之感,朱唇轻启,“凭你?” 她笑得几多甜蜜,梨涡隐现,却有种尖锐的讽刺,“癞蛤蟆吻青蛙,长得丑玩得花。我夫君如何爱我你不必知道,可是——” 她说话时喜欢将尾音拉长,语速总是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能在人心上踱上几个来回。 “一定是因为你丑,才懒得看你。” “又黑、又丑!” “贱妇!”苗云云气疯了,恨不能撕了她那张嘴,长这么大,她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栖月眼疾腿快,先躲在陆娇身后。 陆娇一马当先,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本能先拦住苗云云,怒声道,“你做什么?” “你好凶啊~” 这时栖月在背后幽幽叹息,“再这样我们家便换你来看门了哦!” 声音娇娇的,透着软烂的甜,像是亲昵撒娇。 这回陆娇听懂了,帮腔道,“就是,换你当看门狗!” 第26章贱人误我! 却说方才给栖月带路的小丫鬟,她眼见着世子夫人往花墙那头去了,只觉得凶多吉少。 这与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世子夫人长得跟天仙似的,人又温柔,方才还特意叫她避开,不肯波及她。小丫鬟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往花厅跑去。 怕栖月受欺负,她只将事情往严重地说,倒也不算夸大,花墙那边人数众多,且嘴巴又坏,世子夫人都被气傻了。 等事情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已演变成栖月被几位夫人合围,欺辱打骂,只等长公主快快救命! 长公主自是不信的。 谁敢在她府里撒野? 只是那群妇人的嘴有多损,她年轻时又不是没领教过。失了丈夫的寡妇,自己披甲上阵,还要与男人们打仗,那时她们可不觉得她勇毅,只觉得倒翻天罡,离经叛道。 行简好不容易娶的媳妇,总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叫人欺负去。 长公主便起身往花墙那边去了。 然后就听到小丫鬟口中被欺负好惨的栖月,此刻就站在陆娇身后,还挺嚣张: “让我道歉可以,你得跪着听。” “下贱胚子!” 苗云云气疯了,心底最恶毒的一面暴露,什么话难听说什么,也顾不上理智: “你是个什么货色,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勾搭了弟弟又不放过哥哥,听说弟弟如今要回来了,那显国公府整个大房,岂不是要大被同眠?” 周遭人齐齐变了脸色。 背后说说姜氏倒还罢了,这等阴私,听着又涉及陆二郎,苗云云敢说,她们都不敢听。 陆恂这两年是沉稳了,前些年可是干过一夜屠一门的猛事。在座的夫人,只想夫君平步青云,可没想这般给家里招祸。 苗云云说完自己也后悔了。 但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陆娇本是挡在苗云云和栖月两人中间,她都没看到栖月的手是何时伸出来,只是“啪”的一声脆响,苗云云面朝一侧。 不知栖月用了多大的劲,苗云云人都快站不住,好在身后人扶了一把。 所有人都惊到了。 这一巴掌,打得太快太脆。 苗云云偏着头不讲话。 陆娇目瞪口呆,扭过头傻了似的看向栖月。 栖月撇撇嘴,好委屈的模样,“她骂我就算了,骂夫君不行。” 妙啊~ 陆娇只觉得实在精彩。 简单一句话,就给打人的行为赋予了正义性和责任感! 身后那群贵妇都吓呆了。 谁能想到姜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敢在长公主府直接打人,简直嚣张至极! 从小到大,苗云云连骂都没挨过,更别说挨打,金尊玉贵的长大,做梦都没想到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是去赴宴时,被一个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庶女甩的。 好半日,耳边还有嗡鸣声,等她回神,冲上来就要跟栖月来个鱼死网破。她没脸,大家都别活! 可陆娇还夹在中间。 苗云云够不到栖月,嘴里只不干不净的骂着。 栖月却够得到她。 众人只听得又一声“啪——” 再一记响亮的耳光。 苗云云瞠目结舌,瞪大眼睛望过来。 栖月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声音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不许觊觎我夫君。” 泼脏水嘛,来呀~ 苗云云手被陆娇缚着,又躲不过栖月的巴掌,被这两个人压着打,两边耳朵火辣辣的疼,气得要吐血,两眼一翻,人都快不行了。 终于,有人看到不远处的长公主一行,惊呼出声。 苗云云像是见到救星,一下子活过来,不知哪里的力气,甩脱了陆娇的束缚,绕过两个女魔头朝前奔去。 她跪倒在地,呜咽出声,“求长公主殿下为妾身做主,妾身受此奇耻大辱,实在难以承受,含冤抱屈,痛不欲生。” 一群夫人也都绕过栖月和陆娇,纷纷求长公主主持公道,严惩栖月这个粗鄙无赖之人。 栖月方才还游刃有余,这会儿面对长公主,人都僵住了。心中一股无名火蹭的一下冒上来,恨不能一脚踹飞苗云云了事。 她在偶像面前做了什么? 栖月从来以长公主的言行为最高行为准则,一心向她学习。 那时长公主带兵打仗,人说她不守女子妇道,妄图与男子争锋,长公主从不逞口舌之快,“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杀两个敌人。” 现在好了,她在偶像面前原形毕露,斤斤计较,没打敌人,专打女人。 贱人误我! 陆娇看看那边可怜哭诉的苗云云一行,又看看傻不愣登的栖月,心里头急得要死。 方才那股能说会道的机灵劲儿呢? 她现在是不是也该挤两滴泪? 来得及吗? 自辩的话又要从何说起? 对! 就从她们蛐蛐姜栖月献舞开始。 陆娇朝前几步,正要辩解,长公主却已开口问道,“姜氏,她们说的可属实?” 栖月没说话,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陆娇就站在她旁边,人都傻了,“你有病吧。” 这种事哪有直接认下的道理。 栖月不吭声。 长公主走得更近一些,栖月说属实,她却还是道,“总有前因后果。” 栖月惊讶抬眸,她的眼眸很黑,润的像是白水银里养着两枚黑水银,充满了孺慕与亲近,人却笨得很,“搅了长公主殿下的生辰宴,是妾不对。” 说实话,长公主来此处,便是为她出头。 等看到栖月打人的一幕,她觉得这小姑娘怪有意思,这性格比那张漂亮脸蛋更叫人喜欢。 长公主自己就不是什么规行矩步之人,只是年岁大了,人又严厉,才叫人觉得规矩大。 其实最是护短的一个。 便是为行简,她也要看顾着姜氏,何况这孩子本身便对她胃口。 只是这姜氏,聪明面孔笨肚肠,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你说!” 长公主指了陆娇。 陆娇在一旁都快要憋死,当即竹筒倒豆子,“是她们嘴碎在先,在背后说人小话,我上前理论,她又骂我,姜……嫂嫂是看不过她们嘴脸,这才不得已出手教训。” 说得不少,没一句在重点上。 只叫人觉得是女子口角争执,栖月蛮横跋扈,动手打人。 “还是我来说吧。” 一个淡静悠远的声音响起。 说话间,从一个小径出口走出一位白衣男子。 一身宽袍大袖,素不染尘。 五官清隽至极,长眉凤眼鼻梁高挺,一身气度从容疏懒,似山间采薇的隐士,或行诗论道的圣贤。 平和深远,遗世独立。 第27章我给的胆子 “兰先生——” 长公主笑着上前两步,“是这几个孩子闹腾,扰了你的清静?” 这话说得轻巧,却将栖月方才打人的恶劣行径归结于玩闹,足见偏颇。 苗云云咬了咬唇,栖月一双眼睛亮了几分。 唯有陆娇无知无觉。 她明明都已经说得很清楚,怎么兰先生还要补充什么? “几位夫人在此闲话,我本不该参与。”兰先生在小径花树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走近,显出一种拔俗绝尘的清朗,面上平静温和,“先时我在阁楼上小憩,倒非有意窃听。” 长公主道,“这是自然。” 兰先生是何人?自不会做这等鸡零狗碎之事。 栖月在闺阁时也听过兰先生的名头,只是一直未曾见过。 原本以为这位神秘强大的先生该是位老者,没想到却是这般俊朗的年轻面庞。 传闻中掌握大启最庞大情报机构,协助陛下灭大容的兰先生,此刻正温和从容望她,微笑开口: “夫人既要向长公主献舞,某虽不才,才疏学浅,倒也能为夫人伴奏一曲。” 这是栖月生平第一次见兰先生,在此之前,两人毫无交集。 兰先生却表现出直白到偏袒的善意。 栖月一时没应声。 兰先生神色不变,转而看向长公主,“旁人只道舞艺微末,我却认为直抒胸臆,并无贵贱之分。方才几位夫人在此多有訾议,兼之诽谤世子夫人人品,认为此举谄媚阿谀,这才引发一场口角。” 众女当即脸色一变。 这才是重点! 栖月是向长公主献舞。长公主尚且没说什么,这些人却肆意诽谤欺凌,说得重些,却是连长公主殿下的脸面也一齐踩了。 长公主看向栖月,“方才为何不说?” 栖月好乖巧,这时候也懂得上眼药了,“妾只愿殿下安乐,献舞也是如此,却不想旁地糟心事惹您烦恼。” 瞧瞧她多懂事,受了委屈宁肯忍着不说,也不想毁了长公主的心情。 长公主眯了眯眼睛,看着众人冷然开口,“向本宫献舞,是件很低贱的事吗?” 众女低头不敢作声,苗云云眼泪还没干,人却傻了。 怎么她被打的事,就一句都不提了是吗? 因长公主过来,花厅里有不少人也跟着一道过来,此时花墙这一处不算热闹的地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苗云云一张脸火辣辣的痛着,不知是被打的,还是羞的。 “殿下,是妾身言语无状,”她强忍心中憋闷屈辱,低头承认错误,又接着道,“只是姜氏她欺人太甚,嚣张跋扈至极。” “妾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受圣贤书教导,即便有错,殿下您尽管责罚,她却凭何这般欺辱于我?” 苗云云肿着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夫君原本在前院做客,听闻消息也跟着过来,见到妻子行状可怜,当即目眦欲裂,愤恨道: “何等泼妇,敢在此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辱我妻子。” 栖月没拿正眼瞧他,反而看向不远处的苗云云。 苗云云此时被侍女扶着,人瞧着虚弱至极,一双眼睛却充满恶毒,像是条毒蛇死死盯着她。 不论三年前她与陆氏兄弟之间发生过什么,这都不是苗云云能拿出来奚落羞辱她的谈资。 苗云云倒有点聪明,知道将事情起因隐藏,只拿她动手说事。 栖月神情冰冷,面覆寒霜,若非顾忌长公主,她真当自己拿她没办法了? “我给的胆子。” 嘈杂的人群中,男人冷漠又锐利的声音响起。 栖月眼睫一颤,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人群中自动破开一条通道,陆恂缓步从容,众人都目光都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却只盯着苗云云的夫君,开口道: “似乎你对女子德行很有见解,怎么吏部呆不下,不如调你去宫正司?” 苗云云的夫君韶仁官拜吏部侍郎,也算青年有为。宫正司却是宫中女官之职,陆恂此言,摆明了羞辱他。 韶仁却不敢还嘴。 别说还嘴,他甚至希望原地隐身。 被陆恂记恨的,哪个有好果子吃。 只怪自己方才太冲动。 韶仁在京都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比陆恂年纪还大几岁,只是权贵场上,从来不是论资排辈。他壮起胆子,企图讲些道理。 “世子夫人与我妻子生了误会,原不是什么大事,可世子夫人却直接动手打人,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的寿宴……” 这时他倒记起称栖月一声夫人。 栖月原是站在内侧,陆恂从人群中穿过,直到站在她身侧,并肩。 “打人还要挑日子?” 陆恂说话并不多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和,但与兰先生的雅润不同,他沉眼敛眉便带着一种肃杀威慑: “还是说,今天不行,明天就可以?” 周围的声音彻底静下,原本窃窃议论都熄下来,唯有花厅伶人咿呀热闹的唱腔,遥遥传来,愈发显得此处寂静无声。 这时候就显出陆娇的重要,“大哥,就是她!” 她一指低头装死的苗云云,“她羞辱嫂嫂,还骂你。” 苗云云抖得厉害,头都快垂到胸口。 陆恂虚虚看了苗云云方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韶仁脸上。他高大威压,不说话时亦有雷霆之钧,目光淡淡扫过,便教人压力骤升。 “原来是对我有意见。”陆恂淡淡道。 韶仁眉眼蒙上一层惊恐的惧意。 人在碾压级的权利压制下,尊严便不是什么值得坚持的东西,顺从比反抗更实际。 众目睽睽下,韶仁忍着屈辱,回头对苗云云道,“云娘,过来与世子夫人道歉。” 栖月从来都知道,陆恂的冷厉与压迫,那时他将匕首扔到她脚下,也是这般轻描淡写,语气寻常。 只是当这个人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稳巍峨的峻山,挡住风雨,而将狠戾给到对方时,她心中又不合时宜地涌起一种畅快和怪诞。 难怪人人追名逐利。 权利之下,再高傲的头颅也能低到尘埃里。 第28章他竟这般在乎姜氏 一场风波,以苗云云道歉,韶仁夫妻离场结束。 贺长风是跟着陆恂一道来的。 他最是场面上的人,笑着打圆场道: “瞧瞧那些不省心的,姑姑的好日子也不肯消停,亏得我与行简来得及时,叫讨人烦得走了,咱们且进去多喝两杯,再别堵在这儿小花墙下面。” 他面上带笑,瞧着和善,其实也是个不好惹的主。 也是,能与陆恂交好,又能是什么好人。众人从善如流,看完了热闹,都各自散了,往花厅去。 长公主对这个侄儿从来没脾气,明明是他们仗势欺人,偏说得好讲理似的,笑骂道: “就你会说嘴。” 贺长风这回拿着把象牙镂雕扇,小巧玲珑,精致珍奇,握在他手中倒不显女气,与他一身宝蓝云纹锦绣长袍相得益彰。 他笑嘻嘻应下,转头朝兰先生道,“听闻先生要奏琴?” 他与陆恂明明才来,却像是什么都知道。 兰先生从来处变不惊,任由贺长风打量,温和道,“以贺殿下生辰。” 贺长风问,“自容朝灭亡,我以为先生此生都不会再抚琴。” 兰先生自来神秘,年纪轻轻却握着整个大启的情报机构,据说他是前朝炀帝亲自培养。 却也是他,攻城时提供炀帝逃亡路线,使陆恂在蜀中一带彻底灭掉容朝精锐,覆灭前朝。 贺长风面上风流浅笑,轻摇折扇,一派潇洒不羁,其实问的话却犀利又尖锐。 一双桃花眼盯着兰先生。 若说陆恂的压迫感是天生的,可他一双含笑的多情眼,竟也有十足的威慑。 有贺长风的地方,总是目光聚汇的焦点,在场众人有那走的慢的,个个都恨不能将耳朵竖起来,好听清兰先生的回答。 兰先生什么都没说。 不是退缩、胆怯。 只是不在意,一笑置之,轻描淡写地掠过,似一场春夜里的绵绵细雨,无痕无觉,等闲视之。 便显得贺长风小题大做。 “好了,”长公主接过话头,“先生要抚琴,我也好些年未曾碰过琵琶,不如你我合演一曲,看看姜氏那小丫头能不能跟上咱们的曲调。” 兰先生从善如流。 栖月肉眼可见的激动,眼睛亮晶晶闪着光。 皇天不负有心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偶像居然要给她伴奏! 今天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陆恂冷眼瞧着,突然出声,“很激动?” 他声量不高,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栖月瞬间清醒,接着头皮发麻,这才想起自己闯的祸事。 下意识想摇头,又及时止住,目光躲闪,不敢抬头,憋了几息才出声: “夫君,你来得好及时,一下就替我解围,好厉害。” “是吗?”陆恂面色如常,轻描淡写,“看起来,你似乎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 栖月猛的抬头,却撞进陆恂垂下的,深黑又沉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她。 这是两人自那晚过后头一次见面,中间隔了小半个月。 生疏、忌惮、隔阂、猜忌。 然而这一眼唤起的,却是那天帐中昏昧的光线,和耳畔又轻又沉的呼吸。 不论是栖月还是陆恂,彼此很快移开目光,心头划过些微不自然之感。 “夫君,”忽略热血上涌的感觉,栖月轻声道,“你忙了好些天,我都怕今天也见不到你。” “你这么能惹事,还怕见不到我。”陆恂声音浅淡,叫人听不出情绪。 栖月这会儿已从巨大喜悦中恢复理智,她出声解释,尽量美化自己。 又不是面对长公主,她也不再笨嘴拙舌: “原本她们说了我好些难听话,我都忍了,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可她们还欺负娇娘!嘲笑她,嘲笑咱们家,我才忍不住的。” “咱们家”几个字她特意加重。 可她声线本就轻软,加重音后倒多了几分撒娇缠绵的意味。 陆恂总结:“原来你是深思熟虑后打人。” 不是冲动行事。 “……”栖月不合时宜地想笑,陆恂是真的有几分冷幽默在身上,可她现在有错在身,便垂下一双灵透的眼睛,这时还不忘装可怜: “我以后再不会给夫君丢脸,她们如何在背后说人,我都忍着。” 陆恂问:“忍得住?” 栖月一本正经,“我可以假装坚强。” 明知她是装的,陆恂还是问,“她们都说你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要讲究技巧。 有些话由她自己说出来,效果便不如旁人来得好。 栖月伸手扯了扯陆娇的袖子,一行人往花厅去,栖月眼疾手快将陆娇这个导火索留下。 陆娇当即从隐身状态恢复,接下大哥的问话,好工具一个人,“说她贱,说她不要脸,凭借一张脸狐媚上位之类。” 陆恂:…… 这些刻板批判,何尝不是他自己当初的认知? 那时他不许远舟与她,本质上与今天那些人的观念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现在,被误解的人换成他与姜氏而已。 陆恂沉默以对。 “陆恂哥哥!陆恂哥哥……” 这熟悉的夹子音,栖月抬头去看,果然是嘉元县主。 嘉元县主方才发髻乱了。她今日梳的又是极为繁复的飞云髻,便去了别处梳妆,好容易弄好,也错过了一场热闹。 听说陆恂来了,便赶着过来寻他。 原本栖月几个的站位,栖月在中间,陆恂身形高大优越,走在最右边。 正常情形,她走到另一侧,也能与她的陆恂哥哥亲近。 可她偏不。 娇俏地奔过来,花蝴蝶一般,一挤一推,栖月便被挤出去,连着身旁陆娇都受池鱼之殃。 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 说不上是不是方才收拾苗云云培养出的默契,总之,栖月给了她一个眼神,陆娇明确接收。 嘉元县主骄傲惯了,才不管挤到人家两夫妻中间合不合适,自顾自道,“陆恂哥哥,你今日怎得来这样晚?听说你最近在追查前朝余孽,是不是很辛苦?你才从幽州回来,都没消停过……” 她小嘴叭叭不停,陆恂不应声,她也不尴尬,眼珠子转了转,又娇娇道,“陆恂哥哥,我今日梳了飞云髻,你看好不好看?七月说这发型很衬我。” 嘉元的话从来又多又密,陆恂基本不理会,直到听到这一句。 “谁?” “陆恂哥哥问七月吗?是我婢女的名字。”嘉元笑得无知无觉。 陆恂的脸色沉下来。 幽黑平静目光的看过来,是雷霆万钧的压迫,嘉元知道,他生气了。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他竟然这般在乎姜氏。 第29章最偏见的人 没人能在陆恂的威慑下挺住,包括嘉元自己。她已经做好道歉的准备,一旁的栖月开口道: “哥哥,娇娘今日梳的望仙髻,我感觉不是很衬她,你觉得呢?” 她又叫陆恂哥哥。 且问的话与方才嘉元所说相差无几。 说不上松口气还是其他,嘉元瞬间跳脚,转过头就叱责道,“陆恂哥哥平日忙的是朝廷大事,哪管这些琐事?” 栖月幽幽道,“我当你不知呢~” 嘉元一楞。 不等嘉元说什么,陆娇接话,十分好奇的模样,“县主既知这个道理,为何拉着大哥问个不住。” 栖月主动答疑,“大约是因为县主,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陆恂勾起唇角,他身量高,轻易越过嘉元,偏头看过去。 栖月一身茜色衣裙,身段玲珑纤细,皮肤细白,脖颈修长,樱桃嘴唇红润,柳叶眉弯弯,眼波流转间实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丽媚态。 尤其是奚落嘉元时,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蕴藉着灵气。 “真是个难得的品质,”陆娇笑道,“回头等我有了孩儿,也教他们这么做。” 栖月好热心,“不如取名小嘉小元,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嘉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身边这两个小贱人嘴快得很,话又密,她一句话也插不进! “陆恂哥哥~” 嘉元不依,跺着脚撒娇,“她们欺负我!” 栖月便道:“县主又‘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娇娘快学着点。” 陆娇笑着应了。 几人是往花厅的方向去,嘉元这一跺脚一撒娇,步伐便慢了。 陆恂是不可能为她停留,她这一慢,前面三个便越出她一截。 嘉元无法,只得自己提着裙摆又追上去,重新将人挤开。 栖月好脾气得很。 根本不敢与她正面为敌。 可不等嘉元得意,陆恂已经往男宾那边,临行前对栖月道,“今日事少,散席后一同归家。” 栖月应好。 陆恂哥哥真会扎心。 时时刻刻提醒,他们才是一家人,散席后可以一起回家。 只有她不是。 嘉元白着一张脸停在原地。 等人都走了,陆娇又扭捏起来,“别以为我是帮你,我只是看不惯苗云云和嘉元而已。我还是不喜欢你。” 栖月见她神情硬邦邦的,眼睛却不肯看自己,不由露出浅笑,梨涡隐现,柔声道: “我知道,不过我很喜欢你呢。” 陆娇更不自在了,“你……你放尊重一点,你这女子,怎半点矜持没有?” 栖月笑意加深。其实她是个爱恨随心的人,从对长公主毫不掩饰的崇敬便知,她情绪并不内敛,反而很愿意表达。 “那下次你若还讨厌谁,便带上我好不好?我替你骂她!” 陆娇想笑,又将嘴角往下压了压,有些傲娇,“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找别人?” “因为你可爱啊,”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而我也没有朋友。” 有时候,真诚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器,尤其是对付陆娇这种嘴硬心软的人,能劈开外头坚硬的壳,直达内心。 比如现在,陆娇便觉得栖月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不过是长得白了点,眼睛大了点,嘴唇红了点,身段婀娜了点……而已。 就是很普通的漂亮啊。 谁说她狐媚啦! 陆娇不耐烦道,“再说吧。” 如果她不是走得那般急切,耳朵尖还有点红的话,会显得更酷一些。 栖月轻轻笑起来。 …… 长公主殿下和兰先生要合奏一曲的消息,已经迅速蔓延开来。 栖月不知,可京中之人,哪个不知这一曲的含金量。 听闻兰先生四岁学琴,一手古琴出神入化,即便是好逸荒淫的炀帝,也曾夸赞道,“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卿之琴技,曲高和寡。” 自容朝灭亡,新朝建立,兰先生再未抚过琴。 都只当他祭奠亡君,今生不会再碰琴。 今日却有幸,能得一向深居简出的兰先生奏曲。 “这位世子夫人,真是好大的面子。”有人半真半假,酸溜溜道。 若只单单奏曲倒还罢了,众人自当洗耳恭听,却是为献舞伴乐。 割鸡焉用牛刀? 舞艺一门,实在难称高雅。 不过是伎子们谄媚往上的手段,常常见于教坊,扭腰摆臀,水蛇媚态,不过取悦男子的玩意儿。 “轻声些,你忘了韶大人夫妻因何离席?别得罪了长公主。” “得罪长公主还是轻的,世子也来了,可别叫那活阎王听到!” 有人便道,“夫人这般抛头露面,他都不在意,咱们只当看个乐子罢了。” 引起一片议论窃笑。 陆恂自然也听闻栖月要献舞的事。 怎么说呢? 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印象足够坏,低到不能再低,没有任何一点期盼转圜,那他对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便都不会很难以接受。 比起众人的议论,陆恂倒更好奇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相处过后,陆恂知道姜氏很有些小聪明,平日做事也惯会看眼色。 她不会做这等于自己来说无意义之事。 能招来长公主和兰先生为她伴乐,足见她的能耐。 明明是对栖月最有偏见的一个人,此时却带着最没有偏见的眼光,等着接下来的那首《十面埋伏》。 花厅前有一大片空地,此时已经腾挪出来。 一旁放置古琴,一旁放置琵琶。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过分讲究男女大防,不过饮宴,也都男女分席,女宾在花厅,男宾隔着帷幕在水榭。只是为栖月献舞,才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贺长风与人寒暄一阵,不知何时来到陆恂身边,也不刻意看他,只说,“弟妹在南边长大,大约与咱们习俗不同,何况还有长公主和兰先生为她伴乐。” 其实也是种变相安慰。 至少在贺长风心中,跳舞乃微末伎俩,即便有两位贵人作伴,依旧是贱事。 陆恂扭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因为他当真不这么觉得。 且隐隐有种预感,或许今日之后,舞艺便不再是一门下流微末之技。 第30章夫君说都喜欢 栖月换了一身飒飒红装,窄袖束腰,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又英气十足。 头发高束成一支。 她本是十分妩媚的容貌,这般扮相,竟意外出彩,中和了眉眼间的娇柔,露出几分女子的昂扬英姿。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有那见识阅历足的,当即惊呼,“这……是殿下当年的衣饰与佩剑!” 长公主指着栖月笑道,“她那一身襦裙如何舞剑?我年轻时与她身量相当,这身红装我珍藏多年,是当年拼死守城时穿配,原当要陪我到死,今日也算重见天日。” 这可算是替栖月撑了十足的脸面。 栖月脸色泛红,眼睛水润,瞳仁漆黑,黑得像是湿了一般。 她当然懂这件衣服的贵重。 所有人对她的质疑、鄙夷、偏见…… 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她只想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热忱跳这一支舞。 《十面埋伏》整曲分十三段落,今日所演,取其中最精妙磅礴的中间段落,展现两军激战生死搏杀场面。 “铮——”的一声,琴起。 古朴厚重的琴声缓慢推进,气象宁静紧张,是决战前夕夜晚。 栖月抽出宝剑,随着琴音挥舞,轻盈如欲飞之风,飘逸若惊鸿照水。 热烈,执着。 如一支烈烈绽放的梅,迎着霜雪傲立枝头。 陆恂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他看着场中起舞的女子,跃动时裙摆翻飞如蝶翼,旋转时青丝漾起如泼墨。 一剑挑山河,万刃画春秋。 琵琶声加入进来,两军激战。刀光剑影,浴血鏖战,残酷的战场,是漫天的血。 单只听曲,便能感受到战争的紧张与激烈。 栖月全情投入,更如身临其境。 这一刻的战场,是所有人的误解,是扔在脚边的匕首,是姜府那间狭窄阴湿的柴房……她不屈不服,想要与之对抗到底! 琴声与琵琶相和,越来越激昂,栖月也旋转得越来越快。 如一簇迎着风雪而生的花,不屈,烈烈。 朔风凛冽,剑斗声声。 这一曲,传递的是壮烈,悲情,牺牲,无畏。 当最后一声铮铮高音响彻,栖月也挥出最后一剑,剑光如练,幻化出残阳如血,英雄如歌。 琴声毕,舞蹈歇。 却没有人动。 那样的震撼,叫人久久难以回神。 长公主热泪盈眶,兰先生眼睛看向虚空某处,包括陆恂在内,这一刻,他们都仿佛又回到战场。 栖月喘着气,收剑回鞘。 情绪是传递的。她自幼习舞,学的是魅惑妖娆之姿,练得取悦男子之术,但心底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这样的人,舞也不该是这样的舞。 “上古祖先起舞,祭祀天地,祈福山川。妾不足以比拟。只是舞艺一门,是生命最直接,最实质,最真诚的表达,殿下之功绩,不单在社稷,更在世间女子心中,激励鼓舞奋进。妾自小以殿下为范,今日为殿下一舞,乃妾平生所愿。” 这是栖月最真心的话。 字字句句,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长公主亲自将她扶起来,“好孩子,你很好,跳的也好。” 这几乎算得上考语。 足见长公主对栖月的看重。 陆恂看向栖月的目光加深。 贺长风长呼出一口气,直呼震撼,“好像我自己也上阵杀敌一般。” 他摇摇头,“没想到舞还能跳成这样。最后那几下,我都忘了呼吸。” 这并非夸张,在极致的视听盛宴面前,人的感官是消失的。 “弟妹瞧着柔弱,没想到竟是那般……那般……” 他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不由拿眼去睨陆恂,却见后者根本没在听他讲话,到嘴边的话便拐了个弯: “难怪你脸都不要,非得将人娶回去。” 陆恂:…… 这一场舞,这一曲乐,在此之后的许多年里,都为京都人众津津乐道。 自此,舞蹈不再只是低贱魅惑的技艺,很多人家培养闺秀,也会加入舞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舞艺成为上流饮宴的保留项目,引得众贵女争先。 只是再没有人,像当年世子夫人惊天一跳来的荡人心魄。 后来很多人都以看过世子夫人跳舞为荣,因为此后,栖月再没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起舞。 …… 接下来的饮宴再没有发生什么波折。 栖月出尽了风头。 连一向冷傲尊贵的长公主,都甚爱她。 席上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找她麻烦? 显国公府先时立誓要与栖月划清界限那几个,如今也肯与栖月坐在一处,二房夫人还贴心地给她布菜,“我看你爱吃辛辣,这道笋鸡最好。” 散席时,陆恂果然等着与她一道归家。 二夫人看得直笑,打趣道:“果真是情深意笃的夫妻,半点都放心不下。” 栖月低头装作羞涩,心中却直打鼓。 很多时候,人的直觉都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 陆恂等她当然不会是因为什么狗屁情意,情丝这东西,大约陆大人这辈子也生不出来。 栖月乖乖跟着陆恂坐上马车。 马车辚辚,先时还能听到车道两旁嘈杂的声响,渐渐地,周围安静下来。 世子规制的马车宽敞舒适,夫妻两人各占一隅,中间隔着钉在车底的桌案,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什么时候学的舞?”安静的车厢里,陆恂突然开口。 栖月并不隐瞒,“五岁起。” 陆恂看向她,“还会什么?” 栖月便露出个笑模样,装出一副天真甜蜜,“霓裳绿腰我跳得最好,夫君喜欢的话,我回去跳给你看。” 陆恂依旧看着她,“以前没跳过?” 栖月一颗心开始脱缰。 人一紧张便容易出错,她几乎是迫切地想要自证,忽视了话中的陷阱,“当然跳过!” 陆恂嗯了一声,“我更喜欢什么?” 栖月知道这时候自己要稳住,不能露怯,于是厚着脸皮道,“夫君说只要是我跳的,你都喜欢。” 第31章明牌 听过栖月回答,陆恂浅淡勾起一个笑。 此时天色将暗,最后一丝天光透过窗帷,将车内一角照的明亮。 栖月也在偷偷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有狐狸似狡黠的暗光,只是视线一对上,那种慧黠的灵韵立刻消失个干干净净,又换上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像是为证明自己,她还煞有介事的露出一个笑。 眉眼弯弯,唇边梨涡隐隐。 陆恂盯了她半晌。 栖月以为他只是看一下就会收回目光,所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冲他笑,可谁想他就一直这么看着她。 一瞬间,她汗毛都立起来。 今日在公主府她得偿夙愿,实在有些得意忘形,是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引起他的怀疑? 尽管陆恂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的,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海面,可栖月却觉得这下面藏着翻涌的浪潮,令人心惊。 外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汹涌。 栖月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何等表情,却知道自己面上神情一定很僵。 陆恂的视线太直白,她承受不住,率先将头转开,默默松开衣袖下不知何时紧握的拳。 “看来三年时间,我的喜好改变很大。” 陆恂淡淡撤回眸光,转眼又抛了一个闷雷。 不要说三年的时间节点本身已足够敏感,陆恂又说他喜好改变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栖月瞳孔紧缩,几乎是一瞬间,她有种被洞穿的错觉。 背身靠着车壁,有片刻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能思考。 陆恂在试探她。 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且与她那晚帐中笨拙的,自我牺牲似的试探不同,陆恂只是站在高处轻轻抛出一个疑问,就让她心神皆丧,胆战心惊。 陆恂穿着暗色锦衣的身影在车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拔俗绝尘的俊朗。 车内车外,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场。 栖月忽然意识到,马车并没有回显国公府。 车子却已经停下。 或许她今日有什么回答不好,这辈子都走不出这辆车。早在公主府时,陆恂便已经计划好一切。 不管她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难逃此难。 很多时候,怕的久了,心里反倒长出一股邪火。 一觉醒来三年后,这件事不是她的本意。 嫁给陆恂,她比谁都要意外惊慌。 她从没害过任何人,只是挣扎的活下去,想要过得好而已。可三年前的陆恂不给她机会,三年后,即便她已是他的妻,他仍旧能在这辆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她。 自始至终,她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陆府祠堂前,陆恂睥睨无情的眉眼渐渐与此时的他相重合,栖月隐隐然从心底生出逃脱不过命运的愤怒。 这种愤怒暂时压倒了她对陆恂的恐惧,也使她在这种极致困顿之中,生出几分无望的胆色。 陆恂由来便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这样的人,已经对她有所怀疑,她又该怎样才能从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当下,栖月坐直了身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近乎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轻声道,“是呢,夫君不也娶了我吗?” 当初,他说“若死,可为陆氏妇”。 现在,她成了他的妻。 改变的又何止是喜好。 对她态度的转变,陆恂面上毫不意外,声音也淡,“不装了?” 栖月面无表情回视,“夫君的话,我听不懂。” 她时常带笑,总是甜蜜又多情,然而当她冷下脸的时候,却显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无情与孤绝。 “当众扇人耳光,挤兑排揎嘉元,我看你不是不懂,而是太懂。”这话摆明了是嘲讽。 倚势欺人。 栖月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说到底是倚仗陆恂的势。 从前小小的庶女姜栖月,她敢这样做吗? 不行的。 陆恂的声音低沉好听。 只是越好听,当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越叫人后脊发凉。 “夫君不高兴吗?” 栖月忽然又觉得那一点刚冒出来的勇气,开始在她身体里退潮。 陆恂太敏锐,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姜栖月,”他头一次这样叫她,连名带姓,像是刽子手凌迟前的确认,引得栖月心头一震。 他说,“你是谁?” 他叫着她的名字,却问她是谁。 栖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下一直窜上来,顺着脊骨直接爬到后颈,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了。 他确定了。 秘密被揭开。 栖月浑身都在颤,想要跑,可身体像是被什么钉住,动也不能动一下,强自镇定道,“夫君在开玩笑?天要黑了,咱们家去吧,时哥儿还在玉笙院等我。” 陆恂眉目间一片平静,坐在那里姿态从容,却有高山巍巍之峨,他说,“害怕?” 怕的。 很怕很怕。 栖月看到陆恂抬臂,镶滚着云气纹的大袖掩盖住他的手背,唯露出一节修长指节,那指节过于细长秀致,像是读书人清瘦的骨节,然而她知道,这只手能毫不费力取她性命。 如同那日刺客眉心的飞刀。 她逃脱不过。 这一刻,栖月忽然觉得好累,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卸光,她不想再遮掩,也遮掩不过,索性彻彻底底做回自己。 眨了眨眼睛,她轻声道: “陆大人您又是谁呢?” “您是谁,我便是谁。” 双方对峙,其实底牌是一样的。 只是地位悬殊,才叫人产生一种压倒性胜利的错觉。 早在那天晚上,栖月便已经察觉。 陆恂,陆大人,根本不是她的什么夫君,而是三年前那个寡淡狠戾,轻描淡写便要取她性命的人! 第32章你不守妇道 春日渐浓。 只是傍晚时分,仍减不去风里那一丝寒凉。 陆恂靠在车壁上,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姿态松弛却气场迫人,正好整以暇看着她。 天色愈发暗下来。 一如此刻栖月的心。 陆恂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若死,可为陆家妇。” 栖月眼睫颤动,尽管心内万般不愿,却知道自己没有迂回的余地与筹码,慢慢道,“记得。” 她问出声,“所以陆大人是要杀我吗?” 陆恂反问,“我该杀你吗?” 不是要不要,而是该不该。 栖月轻轻垂下头,一段修长而白皙的颈项,即便在昏暗的车厢内也如雪色一般。 “陆大人,我并不知三年前你我之间发生了何事。我知你极厌恶我……” 以陆恂的身份,今日即便她悄无声息地死掉,也没有人会追究。明日,他依旧是受人追捧谄媚的陆大人,京中还有无数的淑女名媛等着做陆夫人。 若仅仅是此倒还罢了。 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陆远舟。 一边是无足轻重的她,另一边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孰轻孰重? 答案无需思考。 想明白这点,栖月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她脖颈处的伤才好,匕首刺破肌肤时的痛感,几乎立即冒了出来,让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不论您信不信,嫁给您我真的很意外。三年前的事疑点重重,杀了我,对您百害而无一利。” 栖月目光错开,盯着车门处雕刻的一只雏鸟,挂在一只鎏金鸟笼里,脚上扣着黄金链,正张开双翅呼呼地挣扎扑腾。 可任它雕刻再栩栩如生,也飞不出这驾华丽富贵的车壁。 栖月微微闭了闭眼,“陆大人,我不想死,三年前不想,现在也不想。” 陆恂便沉默下来。 这一刻,时间忽然就被无限拉长,极度的紧绷里,栖月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着尖刀随时划破她的脖颈。 这世道真不公平。 受苦的永远是她。 她真的很想换一换,某时某日,陆大人与她易地而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那个人是她,忐忑难安的人变成他。 陆恂的目光垂落在她过于用力攥紧的手掌上,淡淡道,“你在想要怎么从这里逃脱?” 栖月明显抖了一下。 陆恂便笑起来,“我不喜欢别人知晓我的事,可惜你没装得再像一些,没有骗过我。” 栖月心凉了半截,小声道,“我尽力了,而且这也是我的秘密。” 这世上论霸道不讲理,陆大人难有敌手。 陆恂睨着她:“在心里骂我?” 栖月下意识抬眸看他。 她是个极聪明敏锐的人。聪明人之间,话不用说透,一点点态度的转变,便能叫人品出其中三味。 陆恂的态度有所松动,气场也不似方才那般压迫。 她心底才冒出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念头便立刻缩了回去,毫不犹豫摇头表忠心: “陆大人英明神武,盖世英雄,我只在心底仰望,绝不敢有半分亵渎。” 陆恂即便坐着,也高出她不少,此时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拉开一抹笑,“你倒乖觉。” 乖觉…… 听着就不是好话。 栖月仰头,讨好似地露出一个笑,“我最识时务。” 陆恂眉眼冷峻,此时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嘲笑。 末了,竟向她伸出手,缓缓道:“来到三年后这件事,事关重大,被我发觉倒还罢了,若被其他人发觉,你就真的没命好活。这一段时间你做得还不错,接下来,要做得更好,一星半点都不能叫人起疑。” 他说话时,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头顶。 栖月怔住。 认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听陆大人说这么长一段话。原来带她到这个鬼地方,不是为了要她的命。 只是他的手悬在头顶,叫人压力好大。 “这件事要埋在心底,是永远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陆恂收回手,人却从暗影里侧身,一张英俊锐利的脸陷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出一种冷峻的欲感,他说: “不要惹我生气。” 栖月一向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既然陆大人不想取她小命,那这陆夫人的位置她还能继续坐下去,于是敏而好学,不耻上问: “那什么情况下您会生气?” 陆恂神色淡淡,“你不守妇道的时候。” “……”栖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怎么还要特意强调。 “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陆恂眼神高深莫测,“你既做了世子夫人,不管你我内情如何,要牢记这一点。” 栖月:“哦。” 陆恂见她没听懂,蹙了蹙眉头,“……远舟快回来了。” 这回栖月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陆远舟。 那时她将陆远舟当做救命稻草,三年前她已经及笄,随时都会被父亲嫡母送到哪位权贵的榻上,她渴望得到一场救赎。 只是被陆大人亲手打破。 然后,他又娶了自己…… 陆恂声音低沉,“这门亲事,不论何种因由,你既已是我的妻,前尘往事,都不要再惦记。尤其是远舟……离他远点。” 这回栖月听懂了。 陆大人担心她还是三年前的栖月,会对陆远舟旧情复燃。 也不算旧情复燃,以她的时间来算,她与陆远舟分别也不过小半个月,正是情深意笃的时候。 栖月端正了神色,“您放心,我明白。我现在是他大嫂。” 她明明一本正经,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总显得偷感很重,禁忌感拉满,似乎不搞出点事都不算完的节奏。 于是,车厢内陷入沉默。 栖月轻咳一声,试图打破僵局,“我听松萝,就是我的贴身侍女说,成亲前您将陆远舟腿打断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然后悔,于是将陆远舟要带自己走的事巧妙掩去。 即便如此,也十足震撼。 猝不及防下,陆恂眼中的意外都来不及掩饰。 哪壶不开提哪壶。 很好,气氛终于彻底僵住。 第33章陆恂喜欢嘤嘤婴 栖月觉得自己后脖颈直冒寒气。 陆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还知道什么?” 这说明陆恂知道关于三年前的内容也很有限。 可他就是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明明是求她多说的时候,他偏问地理直气壮,正大光明。 栖月在他的淫威之下,当真又慢慢数着,“我父亲去百越做知府,姨娘也跟着去了。我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成亲后将姨娘接出来,谁知竟未成行,据说陛下万寿节的时候,他们会回来……” 陆恂耐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断,“讲重点。” “……”栖月绞尽脑汁地想,像是被先生抽中文章的学生,背得磕磕绊绊,战战兢兢,忽然灵光一闪,“时哥儿不是我生的。” 陆恂:“我知道。” 栖月接着问,“那时哥儿是谁的孩子?” 陆恂只当她连此事也知,“你说。” 栖月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 陆恂眉头顿时皱起,觉得这小女子又在玩弄伎俩。 关于三年前的事,早在醒来的第二日,他便匿名重金请人调查。京都有不少这样的能人,他只需避开左右即可,然而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不敢。 不敢查。 回话的人说,“那位大人三年前忽然成婚,夫人又名不见经传,您当没人好奇?查不了,也不敢查!” “即便我豁出命去不要,给您查这件事,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那位大人就能听到风声。京都的水多深不好说,那位爷的城府手段却是深不可测。您就是给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那人到底有几分本事,“整个姜府除了一位出嫁的大小姐,剩下的人全都去了千里之外的百越,那位爷摆明了不要人窥探,我劝您一句,别再费劲,省得惹祸上身。” 关于过往,陆恂了解得甚至不如栖月。 他不喜栖月对自己隐瞒,于是不自觉地,语气便重了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原不过是句吓唬人的话。 他若要谁死,不过抬手起落的功夫,何苦废这半日话头,可这小女子,眼眶竟渐渐红了。 紧接着,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举着袖子擦。 越擦越多,越多越擦。 甚至还有溢出来的哽咽之声。 陆恂冷眼瞧着,只觉得遭罪,抬手轻轻按压自己的眉心,“别哭了,不是真的要杀你。” 声音却不由软了三分。 栖月哽咽声顿时一停。 其实她哭得伤心并非全因陆恂的威吓。可以说是从那日醒来后,她一直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长时间情绪积压导致。 这几日陆恂没回来,其实她也睡得不安稳,并没有在侍女跟前表现那般自如。生怕陆恂已经知道她不是“她”,一个不高兴便捏死她了事。 如今这层身份揭开,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小命总算保住了。 陆恂又逼问她从前的事。 她哪里知道那许多? 这些时日小心翼翼从侍女口中套出的话,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又拿性命威胁自己! 也不知是被哪个地方被戳着了,三年前三年后所有的愁苦一股脑儿冒出来,眼底一热,眼泪便止不住。原只当姓陆的铁石心肠,没半点人性,谁料着他居然会出声安慰? 惊讶之余,也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栖月的神情变得古怪几分。 心电急转,脑海里只闪出一个念头:陆大人吃嘤嘤婴这一套? 离大谱。 她有些不敢相信。 陆大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怜香惜玉的君子。 早知道,一开始她就哭了。 哪里还需要被吓唬这一回。 栖月心念一动,眼泪止住片刻,重又哽咽起来。 她最会装哭了。 边哭还不忘说自己的委屈,“我平日里呆在内宅,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多问,知道的也全都告诉您了,您却还不肯满意,动不动拿我性命威胁。您要我当好陆夫人,自己却什么都不肯说,我两眼一黑,每天心里头都怕得很……” 当真是想哭就哭,说来就来。 她正当韶华年纪,容貌昳丽,五官精致明媚之余,还有些靡艳的张扬。然而哭时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态,装得十分可怜。 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狡猾与小坏。 一面哭还一面假作不经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润泽琉璃,流转间有点勾人。 陆恂便知道,她真的在耍花招。 于是他看向那秾丽的眉眼,闲闲道,“你鼻涕出来了。” 栖月:…… 狗男人! 第34章陆恂装都不装了 桌案上有茶盏,陆恂给自己倒了杯茶,听着哭声停了,挑眉: “不哭了?” 栖月:…… 她刚才偷偷抹了鼻头,根本没有鼻涕。 是她将陆大人想得太善良,他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栖月斯文的抽出帕子,将两颊泪痕擦干,“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伤心。” 陆恂似笑非笑,“真难得。” 栖月闷了闷,出声问:“可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大人比我厉害,知道的也一定更多,不如大人说说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恂便不说话了。 栖月多精一个人,还有什么看不出来,于是转换话题,“那咱们还能回去吗?” 陆恂说:“我会尽快弄清楚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和回到过去的办法。” 栖月还是很相信陆大人实力的。 三年前的事,也肯定他能查清楚。 只是穿越这种事情,过于离奇,听着不像是能靠个人扭转的。 于是她问:“若是回不去,我岂不是永远要做陆夫人?” 陆恂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想的美。” 栖月悻悻,她最有自知之明了。陆恂这样的人,清高得很,哪里看得上她。 “我也不是故意占您便宜。” 陆恂没理她,继续道:“前朝末年,炀帝荒淫无道,追求长生,手底下养了一群能人异士。” 意识到陆恂说正事,栖月忙挺胸抬头,双手放于膝上,循规蹈矩的好像书院的学生,浓长深黑的眼睫润湿,显得乖巧又听话。 但陆恂知道,乖巧从来都只是表象,“那群人中有一股号称是蓬莱异士,据说能连同古今,或许对你我如今的境况有用。” 栖月听得认真,提问更认真,“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她不信。 若炀帝养了一群这样大能耐的人,怎么还会亡国? 大约是一群江湖术士。 陆恂自己也是不大信的,不过仍派了手下的人去寻,“一年时间。” 栖月问,“什么?” 陆恂道:“一年之后,若仍旧寻不到回到过去的方法,等一切稳定,我允你自由。” 栖月丝毫不意外,陆大人厌烦她得很,自然不肯与她做一辈子假夫妻,叫她长久的占便宜。 所以她接受良好,“我会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 “不必。” 陆恂瞧着她,“如今境况不明,才要你做好陆夫人。一年后,大启之内,你尽可往。” 他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口吻平淡,似乎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带着目空一切张扬。这句话但凡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难叫人信服,除了他。 只有他。 栖月觉得只要自己抱紧这根大腿,一年后便是崭新的生活。 她低声嘟囔一声,“那我还能再嫁吗?” 陆恂不说话,看着她。 栖月立刻把头埋下去,不敢再作死,“我开玩笑的。” “你可以再嫁,不过……”陆恂顿了一下,忽略心底那股没来由的情绪,对栖月道,“远舟不行。” 栖月愣怔片刻,不过很快恢复,点头道,“明白。” 陆大人太抬举她了。 她是什么香饽饽吗? 这么能周旋。 “我对您并不了解,顾忌与喜恶之类,您看还有什么其他要求?”秉持着服务宗旨,栖月又问,“免得我又惹您生气。” 陆恂诉求简单,“守好妇道。” 栖月不知陆恂对自己究竟有多大偏见,又或是将她当作何等浮浪之人,心底掠过无奈和难过,她敛眉道: “我不敢。” 不过,“您以后别总拿性命威胁我,毕竟人前,我们是要扮演夫妻的。” 她自己反倒要求上了。 陆恂嗯一声。 栖月又问:“私底下呢?我们需不需要一起……入寝?” 其实她是想问需要一起睡吗? 夫妻俩若是长期分开,还是会叫人起疑的吧。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多想,只是考虑实际,兢兢业业做好世子夫人这项差事。 可这话说出口,就显得有那么一点……猴急。 栖月不是个没有心理承受力的人,也不是那等薄面羞涩的女子,但不知为何,一个血气翻涌,她竟当着陆恂的面红了脸。 “我真的不是占您便宜,就是想着私底下是不是也要遮掩一番。” 隔了好一会儿,陆恂才出声,“你确实想得美。” 两人坐在马车里说话,天光昏暗,已经晚了。 栖月讪讪,“我就是问问。” 可还不等她心里松口气的,紧接着就听陆恂道,“我今晚回内院睡。” “你睡软榻。” 栖月:…… 没摊牌前,陆大人还装一下,她能睡床榻,如今陆大人装都不装了,她就被发配到软榻。 合理。 非常合理。 安静一会儿,陆恂又道,“三五日,我会回内院一晚。” “在人前时,你我要正常亲密。” 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和态度,非常自然、专断,轻而易举,因为他口中的“亲密”,大体需要通过栖月来表演。 而他自己只需简单配合即可。 明明是那般强势的人,已经决定好一切,末了竟还假模假式问一句,“有问题吗?” 栖月便觉得,其实陆大人在某些方面属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没有了。” 陆恂吩咐,“把灯点上。” 栖月依言,乖乖拿出火折子点灯。 烛火微光将昏暗驱散。 一灯如豆,越发衬得陆恂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不惹尘埃。 片刻后,窗外有人声响起,“大人?” 陆恂:“回府。” 栖月才知,这一盏灯便是信号。 因为穿越的事情太过诡谲离奇,陆恂谁都信不过,他们在车上的交谈,侍卫们都离得很远。 处在他的位置上,任何一点纰漏都要慎之又慎。 哪怕这威胁可能只是尘埃一点。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陆恂的谨慎,可见一斑。 他的世界比她大得多,未知与威胁也一样。 第35章男儿身的软肋 见到栖月和陆恂一同回来,最高兴的人是刘妈妈。 简直喜上眉梢。 是嘛,两口子哪里能长久的不见面。 方才松萝先回来她就知道,夫人是最有本事的,尤其是对世子的时候。 但也有人不高兴。 “嫂嫂,你怎么才回来,玥儿等你半……大哥?” 自栖月给她送了回点心,八小姐便偷偷跑到玉笙院来过一次。玉笙院里不论主子仆从,都很和善。 谁对她好,小孩子最敏感,渐渐地胆子大起来,也常常偷偷跑来玩耍。 她最喜欢栖月,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嫂嫂,陆恂那么大一个人,愣是走到跟前才看到。 还很不情愿似的。 陆恂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院子,从前疏朗宽阔的院落不见半点影子。 墙角新植了几株花草,东南角挂了架秋千,走进正厅,更是开了眼。 为了腾出中间一片空间,桌椅都挪了位置,一人高的花瓶、两旁的灯架通通挪到门口处。 陆恂素来规章有序,哪里受得了这种杂乱,当即脸便沉下来。 走到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无声看向栖月,等着她的解释。 栖月绞了绞手,低眉顺眼,“一会儿就挪,一会儿就挪。” 她话还没说完,背身就听到八小姐的惊呼,“时哥儿,别丢!” 紧接着就看到时哥儿握着毬,笑嘻嘻用尽力气朝这边掷了过来。 这是玉笙院最近新玩的把戏。 小孩子精力旺盛,时时刻刻都要人陪。时哥儿又黏她,有栖月在的地方,连乳母都不要。 栖月便找了鞠毬消磨他的精力。 八小姐年岁也小,两个小的玩闹在一处,倒叫栖月能稍稍松散片刻。 玉笙院里陆恂不在,栖月猴子称大王。指挥仆从将厅里的地方腾挪开,让两个小的尽情玩耍。 如今陆恂回来,连八小姐都能看人眼色,唯独时哥儿,傻小子一个,将毬丢过来,只等栖月陪自己玩。 这孩子倒有一把子气力。 栖月眼瞧着那毬在空中抛了个弧线,越过她朝陆恂方向去了。 她哪里敢叫毬碰到陆恂。 才说了不要惹他生气,时哥儿就给她拖后腿! 是以她想也没想,追着毬往前,只怕落在陆恂身上,再砸了他。 这一急,毬是握住了,只是左腿绊右腿,朝着陆大人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好悬头没磕在青石板上。 可等栖月回过神,又觉得自己还不如磕晕了事。 整个过程发生在刹那间,等到栖月回神,她已经一头栽进陆大人腿间。 加上身体本能,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腿。 陆恂洁净,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叫人没来由的心慌气短。 栖月闭了闭眼。 我命休矣。 这姿势太狼狈,也太亲密。 两个膝盖火辣辣的疼,她忍着疼想站起来,可头顶着陆恂的小腹,手下是紧实虬劲的大腿肌肉,哪个她都不敢借力。 最后还是陆恂托扶了她一把,才站起身子。 人在极度尴尬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胡言乱语。 就好比现在,栖月本想说,“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是不小心的。” 可经过大脑从嘴里说出来,不好意思就没变成了没意思。 她对陆恂说:“夫君,没意思。” 陆恂先是被她这一撞,好悬没疼的闭过气去。 在硬的男儿身,也有软的地方。 他坐着,她站着。 陆恂闭气忍耐,暗暗屏息缓过这一阵难以描述的痛感。 听得她这般说,不由拿眼瞪她。 但疼痛使这一眼完全没有力道,甚至还带些无助的意味。 栖月福至心灵,对身后看傻了的一众人道,“都下去吧。” 乳母是头一个抱着罪魁祸首时哥儿跑的。 八小姐却还巴巴望着,栖月又柔声跟她说,“天晚了,你明日再来玩,乖乖的,嫂嫂明日给你做酥酪。” 小八眼见着高兴起来,等走到门边才记起陆恂,脆生生道,“大哥哥,我走了。” 陆恂应了声。 等人都走光了,屋子又变得安静,栖月才磨磨蹭蹭走过去,想着还是要再解释一下。 这真是个意外。 谁知陆大人背后也生了眼睛,没等走近,他闲闲问道,“那什么算是有意思?” 陆恂方才疼得掰不开牙关。 对栖月那句充满挑衅的“没意思”十分介意,却苦于无法开口,这会儿疼痛才消解几分。 嫌这一堆乱糟糟碍眼,他起身往内室走去。 栖月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是我说错了话,刚才的事,真是意外。我没想要占您便宜。而且我……没碰到。” 这就是睁着眼睛瞎说了。 陆恂给她那一撞,眼泪险些撞出来。 她竟然说没碰到。 陆恂猛地停步,转身,目露凶光。 栖月先将头低下去,好乖巧似的,积极认错,“大人,我错了。” 她声音本就软糯,又故意作出惶然姿态,原本三两分的害怕硬生生演出了真真切切感同身受的,“大人实在气不过,不如打回来好了?” 她说得好简单,可陆恂的手才抬起来,她“呀”的一声,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陆恂平静看过去,栖月讪讪,“大人自然不会跟我这小女子计较。” 奸猾狡诈。 十八岁的女子,正是最好的年岁,身量如嫩柳,纤细柔软,灵活婀娜,一袭浅色衣裙,垂落的裙裾随脚步轻轻晃动,娇妩似茶花一般自水底翻腾而来,灵俏可爱。 陆恂收回目光,问道,“小八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栖月咬了咬唇,陆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八小姐只说了一声,他竟便记下了。 “八小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又喜欢我的名字,我被缠得无法,这才叫着玩的。” 偷瞄着他,栖月小心翼翼道,“不作数的。” 其实八小姐当时的原话是,“嫂嫂的名字真好听,我也想叫这个名字。” 没人疼的孩子,连名字都是稀罕物。 这孩子早慧,栖月便认真讲给她听,“这名字我已经叫了,若是你再起一样的,那将来人家叫‘栖月’,谁知道是说你还是说我。” 这简单。 八小姐小手一挥,“那我叫八月好了。” 栖月问:“为何?” 因为齿序排八? 小八道,“嫂嫂是七月,我是八月。这样便能连在一起。” 栖月哭笑不得。 可小孩子眼巴巴瞧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得到认同的渴望,没得叫人心酸。 栖月便道,“你既喜欢我的名字,不如便起名‘玥’,叫玥儿。” 小八问,“跟嫂嫂的名字一样吗?” 栖月道,“不一样。玥,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珠,十分珍贵,如八小姐一样呢。” 小八很喜欢这个名字,又问,“嫂嫂也是神珠吗?” “不是。”栖月耐心给她解释,“我的月,是月亮的月。” 小八拍着手跳起来,“嫂嫂与玥儿都很珍贵!” 第36章叫他起床 陆恂不是个气量狭小的人。 可见栖月一脸心虚,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没来由的气闷。 起个名字而已,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也懒得再追究她撞了他的事故。 问道:“是哪个月字?” 三年前,小八才两岁多,他镇日繁忙,对这个妹妹也未留意过。如今三年过去,她竟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姜氏这个外人先注意到。 栖月老老实实回答,“王字旁的玥。” 玥,一颗流光溢彩的神珠,寓意吉祥。 陆恂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 他虽然对姜氏的人品有异议,却也不得不承认,姜氏是个聪明人。 比如她很敏锐,不动声色地观察,试探,衡量利弊。就在方才的马车上,看似是他步步紧逼,其实她又何尝没有逼着他露出底牌。 这样一个人,他不信她看不出,整个国公府对八小姐的遗弃,背后正是当家主母,国公夫人的意志。 她这样做,讨不到半分好处。 陆恂问:“为何?” 栖月下意识问,“什么?” 陆恂看着她没说话。 栖月便懂了他的意思,“大人,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不论陆恂多鄙夷她的人品,她自己也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总有一些事情,会触碰到心底里最后一点柔软。 栖月说这话的时候很静。 语气很静,眼神更静。 其实她很擅长说谎,有些刻进骨子里的劣性,陆恂很早便知道这一点。 但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惺惺作态的哭泣,没有故作凄惨的表演,只是平静的陈述。 陆恂便想起她在长公主府跳的那支舞,是那般昂扬,烈烈又不屈,带着傲骨。 陆恂垂下眼帘,淡淡道,“小八既然喜欢,便这么叫吧。” 栖月也跟着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多谢大人。” 陆恂清隽的长眉扬起,“轮不到你道谢。” 毕竟是他的妹妹。 栖月摸了摸鼻头,她还有事情要说,“大人,时哥儿到现在还不会说话。毕竟是您儿子,要不要给他请太医瞧瞧?” 前些日子她就发现了。 这孩子不是说不会叫人,有的孩子天生说话晚,但时哥儿是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发不出。除了逗他笑时,他能发出一点声音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栖月引着他说话,臭小子精得很,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等你说完了,他就冲你笑。 叫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如今的情况,夫妻两个人在一条船上,栖月是看出来了,有些事情陆大人知道的还不如她,所以也不藏私,尽数说完。 “这孩子才生下来不久,您就抱回来叫我养着,却不知生母是谁。” 三年前的事是一团迷雾。 时哥儿是谁的孩子? 陆恂没有头绪。 但他能肯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 一个现实到几乎无趣的人,也少有绮丽心思,庶长子,不是兴家之道。 且他素来喜洁,外头的女子更不会沾染。 只是这孩子又是什么因由被他抱回?还对外宣称是他的孩子? 陆恂想不明白。 “先等等。” 栖月便应好,这也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您别担心,我时常教他,说不定哪日就开口说话了。” 陆恂嗯了一声起身,“我去前院书房。” 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跟陆大人说半天话,可真累啊。 她才松口气,坐下来歇歇,陆恂忽然转身,栖月“嗖的”一下又站起身,“大人还有事?” 陆恂看她跟个炸毛的猫似的,眼里划过一抹笑,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他又是威赫凛然的陆大人,“叫人将正厅收拾好,以后不准在屋里玩闹。” 栖月低眉顺眼,“……是。” “要玩的话,白日在院里玩。” …… 等陆恂再回到主院,栖月已经沐浴过,正披散着头发晾。 白日跳舞出了一身热汗,傍晚又被陆恂吓了一身冷汗,她早难受得不行。好在陆恂人虽刻薄,生活上倒不曾亏待。 仆从们烧好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见陆恂进来,栖月坐在妆台后,一脸平常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是两夫妻的惯例,独处时身边不留人。 仆从们依序退下。 门关上,栖月立刻起身,主母变跟班,殷勤道,“大人,热水已经备好,就在净室。” 陆恂这回连回应也省了,扭头去了净室。 头发晾得差不多,栖月将床榻上的衾被取过一床。 就在刚才,她吩咐松萝多取一幅被衾时,恰好被刘妈妈听到,这位爱操心的妈妈眼见着整个人都要碎了。 从前两个人都是睡在一处的。 栖月实在想不出安慰的理由,只能当作没瞧见。若是叫这位妈妈知道,他们根本不同榻,岂不是天都塌了? 软塌靠墙,与床铺中间还隔着一架屏风,虽是同室,却隔开了彼此。 对于两个尚且陌生,又不得不在一起的人来说,其实是很安全舒适的距离。 栖月只当自己是值夜的小丫鬟。 等陆恂带着一身水汽从净室出来,连眼风都没赏她一个,一句“睡吧”将她打发后,栖月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躺在榻上不多时便已睡熟。 今日一整天,她累坏了。 然而此刻的陆恂,却睁着眼睛煎熬。 这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从前只他一个人,是安静、清冷的,如今多了一个人共同生活,她垂落的发丝,幽幽的香气,和清浅的呼吸,都叫人难以入眠。 何况这床榻—— 即便她不在,那股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仍旧严密地将他笼罩,无孔不入…… 明日有大朝会。 需要他面对和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陆恂在心里默念清心咒,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像是才睡下不久,陆恂感觉那股挥之不去的暖香愈发浓郁,像是就在他身边萦绕。 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他床头,正低头看着他。 帐中昏暗,她头发盖脸,看不清楚。 陆恂被吓得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 从枕下迅速抽出一把匕首,人也从床上利落翻身,眨眼功夫,闪着寒光的利刃已抵在女人的咽喉之侧。 “大人……” 栖月身子僵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剑锋贴着自己脖颈皮肤时透来的寒凉,只觉得自己命苦,声音都在发抖,发着颤音,“是我~” 第37章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前在姜府,栖月日日卯时不到便要去嫡母院子请安。若是哪日晚上一时半刻,打骂罚跪皆看嫡母心情。 是以她自小便练就一身本领。 躺下便睡,按时就起。 昨日问了陆恂上朝的时辰,她准时醒来,想着在侍女们进来前搬回床上去。 陆恂叫她做好世子夫人,不能露出破绽。 栖月:包满意的。 走到床边,栖月悄悄看了一眼。 陆大人仰卧着,因人高腿长,占了大半张床,一双浓黑剑眉下两只眼睛闭着,正睡得深沉。 栖月便有些犹豫,该不该将人叫醒。 若是她直接爬到床里侧,陆大人一定又当自己占他便宜。 但直接叫醒的话—— 也不知陆大人有没有起床气? 还没等她想好,睡着的陆恂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将她吓了一跳不说,又拿匕首指着她! 夫妻两人,一大清早都被对方吓个半死。 听到声音,陆续持刀的手缓缓撤后寸许,没再抵着她脖颈,但人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目光也一直落在栖月脸上。 栖月昨夜沐浴洗发,为了头发干的快些,便披散着没挽,此时睡了一夜,她头发又厚又密,难免遮头盖脸。 陆大人两点瞳仁仿佛凝冻,只盯着她瞧,栖月全身紧绷,不敢乱动,一双眼睛下意识也睁得滚圆,被动和他对望。 两个人比赛似的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栖月先败下阵来,“大人,您醒了吗?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她说着,抬手将黑发别到耳后,显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陆恂仿佛才回神,肩膀微微动了动,也没低头看,匕首“嚓”的一声回鞘,扔回床上。 随后薄唇开启,恶人恶语,“大晚上不睡觉,装鬼吓唬人?” 栖月眨巴眨巴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即便在暗室,也像润泽琉璃,连着眼角那一颗小痣都是明丽与鲜活。 “可是天亮了,您该上朝了。我怕她们进来,想早点把被子放回去,免得露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衾被。 陆恂昨夜睡得晚,夜里做的梦也不叫人安生,又被栖月这一吓,这才后知后觉已到了晨间。 再看姜栖月,眼角眉梢点点游光似的明媚,即便她憋着,陆恂也知道这人肚里在笑。 他坐到床沿上,低头弯腰穿鞋,随后起身往外走。 将将绕过屏风,身后忽然响起女子柔软的语调,“大人怕鬼?” 她问得好认真,像是学堂里请先生答疑解惑的好学生,可字字句句都透着恶劣。 陆恂转身,见她还站在床边,一双潋滟的眸子尽量垂下,一如拼命往下压的唇角。 他反问一句,“你怕吗?” “您说鬼?”栖月抬头,假模假式道,“我也好怕的。” “是吗?” 陆恂眉眼沉沉,继续问,“那我可怕还是鬼可怕?” 栖月顿了顿,陆恂当然比鬼可怕多了,只是这话怎么敢说,于是果断认怂,“大人,我错了。您别跟我见识。” 陆恂:…… 这恶劣的小女子! 等陆恂从净室出来,就见栖月睡在他的床榻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乱扭,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沉,当即道: “你做什么?” 这声音分别夹杂怒火。 栖月“咻的”探出头,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睡品不好,夜里会乱滚。等会儿侍女来收拾床榻,太整齐不好。” 她倒是细节,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陆恂虽不严重,但是有一点洁癖的,尤其是贴身的东西。 不喜旁人触碰。 此刻栖月在他才睡起的床榻里躺着,乱动,叫陆恂心里头躁得很,说不上生气还是其他,只觉得碍眼。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味。帐中香甜,是她身上的味道。 陆恂在床榻上睡了一晚,混身上下都是她的那股味儿,至今消散不去。 如今,她又在床上乱滚。 “出来。” “哦。” 栖月乖乖起身。 陆大人一大早便黑着脸,活像别人欠他二两金。仆从们是要看主子脸色的,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只有爱操心的刘妈妈,眼神中带着三分怀疑三分难过和四分不可置信。 连栖月都要心疼她了。 陆恂已换好朝服。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叫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夫君!” 栖月叫住他,“今日外头的事忙不忙?能不能早些回来?” 陆恂身量高出她许多,垂眸,一双眼睛耐下心来看人时,显得漂亮又深邃,“今日会忙,晚膳前怕是回不来,不必等我。” “那夫君别忘了用膳,”她皱皱挺翘的鼻头,接话接的十分自然亲近,“你老是忘,总叫人记挂!” 像是世间最平常的一对夫妻,殷殷关怀全藏在眼角眉梢间。 陆恂没有栖月高超的演技,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栖月回头,这才朝刘妈妈道,“夫君回京后好忙,都没时间陪我。” 语气中不乏抱怨。 圣母仁心的刘妈妈哪里听得了这个,再顾不上怀疑其他,只顾着安慰她去了。 也安慰不了多久,便要去嘉乐堂请安。 前些天她病着,嘉乐堂免了晨昏定省,昨日去了公主府赴宴,晚间嘉乐堂便派人传话,从今日起要早晚问安。 这是礼数。 大家子弟,更注重孝道。 陆恂允诺至多与她做一年夫妻,那么与陆府众人,她也不必过度深交,只维持基本礼仪即可。 等她不再是世子夫人,也高攀不上这些人。 只有玥儿,一见她来,眼睛都亮了几分,碍着王夫人在,只敢偷偷冲她咧嘴笑。 王夫人一身紫色单厢薄缎织锦,育有两子一女,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倒是更添华贵慈和的韵致: “昨日长公主寿宴,你当众舞蹈,听说极得长公主欢心。” 栖月低眉敛目,“是殿下抬举。” 王夫人打量她,艳帜太胜,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男子喜欢倒罢了,总归是爱她的颜色。萧元容也不知是年岁大了头脑发昏,还是哪根弦搭错,竟也对她另眼相待。 王夫人自来与长公主不对付,昨日寿宴才称病不去。 栖月还维持着半蹲,福礼的姿势。 若是从前,她能纹丝不动地蹲满一盏茶的功夫。大约是这三年养尊处优,只这一会儿,小腿已经开始打颤。 第38章互相瞧不上 王夫人坐得端庄优雅,温柔可亲: “你献舞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讲究端庄德贤,文墨粗浅倒是其次,礼仪不通却要闹笑话。常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对规矩是刻进骨子里的,你领回去,时常提点,也能约束自己。” 这是要往玉笙院塞人。 别说她与陆恂的情况特殊,根本不可能叫一个不着四六的婆子进来。就是真夫妻,婆婆往媳妇房里塞老妈子,这领回去,谁是主子? 即便没有一年之约,中间夹着陆远舟,栖月与王夫人也做不成京都好婆媳。 既然做什么都不可能讨好婆婆,那就是什么都能做! 王夫人没有叫起,栖月径直笑着直起身。 “多谢母亲好意。只是母亲知道我的,我出身低,又无根基,事情再小也不敢做主,等问过夫君的意思,才好来嘉乐堂领人。” 王夫人笑容一顿。 她拿出身说事,栖月将计就计,一句话倒将她拿住。且半点规矩没有,婆母尚未叫起,她倒是会偷奸。 但世间做婆母的想要拿捏媳妇,实在简单。 王夫人正要说话,门外有人通传,“二太太到。” 一大清早,二房夫人到嘉乐堂,来意很简单。 “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春日宴,遍请京都闺秀。思娘也接了帖子,原是我要陪着去的,只是不巧我娘家有事,特来请世子夫人——” 她说着,笑看向栖月,“想请你陪着思娘去赴宴,也不知有没有空闲?” “事情急,我这才不顾礼数一大早过来,还请姐姐莫怪。” 二夫人含笑带说,很快将事情说明。 因太夫人镇日礼佛,免了一众儿孙的请安,二夫人才到嘉乐堂来寻人。 几十年妯娌,二夫人心里想什么,王夫人岂能不知? 太后娘娘每年设宴,为的是给小公爷贺长风娶妻。 贺长风与陆恂交好,二夫人这是想着借东风来了。 可她也不想想,贺长风又不是第一日与陆恂交好,若是对思娘有意,何苦拖到今日。陆思今年十七,及笄都过去两年,人家未必有这个心。 只这些大实话,好说不好听。 面上笑道,“这有什么?小事罢了。” 转头吩咐栖月一句,“姜氏,你若无事,便陪着你思妹妹去一趟。” 至于往玉笙院塞人的事,到底是被打断搁置。 二夫人笑得和气,连声道谢。 同样的,对王夫人这位长嫂的性子,她也了如指掌。 前些日子观音像的事闹得多难看,她在二房都有耳闻。 王夫人不喜世子夫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一大早来,就是要给栖月解围。 有了这一层情面,也好叫栖月多照顾照顾思娘。 毕竟,整个国公府将来能倚靠的,可不是她王氏这个国公夫人,而是姜栖月这个世子夫人。 还有思娘那个孽障!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颗痴心,瞎了一双眼。京都大把的好儿郎看不到,非得在贺长风那颗歪脖树上吊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还得为了那孽障奔波。 只是贺长风再如何,家世地位摆在那里,只要成事,思娘的前程便是一片坦途。比起陆娇那糟心的姑爷,不知好了多少倍。 王夫人但凡将对远舟的疼爱分一点给女儿,也不至于叫陆娇嫁那么一个货色。 妯娌两个互相看不上,却不妨碍面上笑得和气。 对于进宫,栖月心里发怵。 只是已经被架在这儿,二夫人正笑意盈盈看着她,除了说好,也没别的选择。 “那我明日陪着四妹妹赴宴。” 陆思行四,上头还有一个姐姐陆珊,已经定亲。栖月与她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 二夫人之所以临时改主意,请栖月带陆思进宫,实则是昨日在长公主府寿宴上,她看到贺长风与栖月说话。 两人看起来很是相熟的样子。 比起王夫人,二夫人是最拎得清的。 姜氏表面上看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可陆恂是什么人? 见过的美人没有成百也有几十,若单单只凭美貌,她坐不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成婚三年没有子嗣,陆恂却连个妾都没有。 二夫人私底下没少腹诽,国公爷是那么个荤素不忌的人,生的儿子却个顶个的痴心。 陆二郎现在还在西陲没回京呢。 这就是姜氏的本事。 女子本弱。 可若是拿捏住男子,那就是她的能耐。 思娘若能学得姜氏六、七分,将来不论嫁谁,她都不必操心。 栖月不知道二夫人的盘算,就像二夫人不知道栖月的苦日子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 大家对着飙戏,内心绕了十八道弯,面上却是其乐融融。 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散了。 午后,栖月下厨做酥酪,昨日即答应过玥儿,她就不能食言。 玥儿这孩子亏过嘴,爱藏食,遇到再好吃的东西不紧着吃,先往荷包里藏。栖月感同身受,饿过肚子的人,对食物总是有种偏执。 即便是小孩子也一样。 所以她便给她不能藏起来的吃食。 栖月不是圣人,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希望玥儿过得轻松一些。 她问过刘妈妈,玥儿的生母是某个教坊司行首,被国公爷看中赎做外室,也风光过几年,后来难产去了,国公爷将玥儿接回府上。 王夫人是万事不管的,只派了个老妈妈跟着,左右死活都是天数。 玥儿倒也一天天长大。 酥酪做法简单,以牛乳含糖入碗,凝结成酪,辅以八宝,蜜饯等,香甜可口,很受小孩子追捧。 玥儿捧着白玉碗吃得香甜,时哥儿眼巴巴瞧着。 栖月为使他开口说话,故意不给他。 时哥儿是个机灵鬼,见栖月这里行不通,他转而眼巴巴盯向玥儿,企图唤起一点点同情心。 可玥儿对吃食从来心无旁骛,脸都快埋进碗里,风卷残云将一碗酥酪吃完,抬头就盯着时哥儿的那碗。 时哥儿这才急了,嘴一撇,抱着栖月的腿伤心大哭起来。 惹得栖月哈哈大笑。 陆思到玉笙院时,正赶上栖月笑得十分嚣张,她柳眉蹙起,更觉母亲的安排多余,到底从小教养使然,对栖月行礼: “嫂嫂。” 第39章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祇,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毬。”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濛濛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濛濛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25章 该翻脸时便翻脸 接下来又有人来向长公主贺寿问安,栖月一行便移去一旁坐下。 同行的二婶、三婶及几个妹妹这时候是一点边都不想沾,纷纷借口去了别处,留栖月一个。 若非整个显国公府靠陆恂撑着,二房、三房还需仰他鼻息,两位夫人便是面子情都不想留。 恨不能当场与栖月彻底划清界限。 省的带累全府跟着一起丢脸。 一想到待会儿栖月还要当场献舞,几人恨不能立即告辞才好。 满花厅都热闹得很,独栖月一隅,安静的像是自成一个世界。 没人肯与她搭腔。 栖月独自坐着,寂寞是真寂寞,可她素来心理强大,倒不觉得十分难堪。 眼见着陆娇也来了,远远看向她,栖月当即回了个笑脸,陆娇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着急忙慌移开眼,生怕与她对视。 花厅外的水阁,有戏班伶人在咿咿呀呀唱曲,栖月没有交际,便喝茶吃点心,倒也自在。 刘妈妈说,陆恂今日是必要来公主府贺寿的。 他八岁跟随陛下,长公主对他颇为照顾,是以再忙都不会失了礼数孝敬。 自那晚后,栖月也许多日子没有见他。 说是追查容朝余孽。 早出晚归,日常都歇在前院。 期间倒是着人取了几套换洗衣物。 他不在,栖月乐得逍遥,连装都不用装,可是过了几日舒服日子。 只是她越舒服,玉笙院仆众的脸色越难看。 以刘妈妈和松萝为首,头都快愁秃了。 栖月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却不敢深想。 这样的好日子呢,过得一日是一日,说不得何时就被人赶出去了。 松萝总说陆恂爱她。 可是爱意好难掩藏,更不会凭空消失,即便嘴巴不说,眼睛也会说。 栖月感觉不到陆大人的爱。 即便夜里他们抱得很紧,也像是隔了千万里的距离。 伶人们唱了一出热闹戏,栖月喝多了茶水,起身去更衣。 顺道去外头透透气。 走过一处花墙,隐约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多好笑,竟能想出当众献舞的主意。等会儿世子来了的,看她如何收场。” 是在说她。 栖月站定,面上浮出几分趣味,想要听听大家都是怎么说她。她没有什么贵女圈子的交际,对于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更不了解。 因为阶级是壁垒。 她一步登天,可观念见识却还禁锢在原地。 “说不得世子便是看上她孟浪呢?随时随地发情。否则这京都多少名媛淑女,怎不见他欣赏?” “世子可真猎奇,从前跟小公爷那样……如今又找了这么个东西来恶心咱们。” 栖月就站在墙外,里面的声音一清二楚,方才花厅里不少人偷偷瞧她,如今她可算知道这些人议论什么了。 且听话听音,她们似乎对陆恂娶她一事,很是打抱不平呢~ 给她带路的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用余光偷瞄世子夫人,却见她脸上梨涡隐现,笑得一脸甜蜜。 小丫鬟人都糊涂了。 ……该不会气傻了吧? 松萝显然是个正常人,“夫人任由她们胡言乱语?不如奴婢过去,臊一臊这些贵妇人的脸面。” 这些人怎配称自己高门,这般背后嚼人长短。 栖月淡淡道,“哪个地方没有跳梁小丑,爱说便说去吧,反正气不到我。” 向长公主献舞是她的梦想,也是她的选择,至于旁人是否误会,栖月不在乎。 因为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是难以谋定而后动的。 在她最贫瘠、最艰难的过往中,长公主就像是一道光,给她一点慰藉,鼓励她这世上也有女子独立自强,活出另一番天地。 给那个十一岁被“舅舅”欺负,关进柴房,病得快要腐烂的女孩一束活下去希望。 姜栖月身无长物。 唯有她这个人,这颗心,是自己的,纯净无暇,她想献给长公主。 听了一会儿,这些人翻来覆去不是拿她的出身说事,便是明里暗里诋毁陆恂没眼光,将来必定后悔云云,她懒得再听,正待要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苗云云你少在这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不就是喜欢我大哥,可我大哥看不上你呀。姜氏再怎样,也是我嫂嫂,我警告你,少说两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陆娇。 她威胁人的方式依旧如此没有新意。 “我哪句胡说!”苗云云不甘示弱,立即回怼,“管旁人闲事,我说陆夫人,先将自家后院管好吧。你们不知道,她夫君昨日又纳了房妾室,还在我夫君跟前洋洋自夸,真是好笑。” 话落,花墙那边已响起嗤笑声。 “是那贱人趁我夫君酒醉爬床,”陆娇气急败坏,“你胡吣什么!” 栖月听得只想叹气,都说了吵架最忌自证,攻击对方就好。 其实她真不在乎那些话,也根本伤不到她,只是陆娇替她出头却叫人攻击,笨嘴拙舌,简直没用至极。 是时候翻脸了。 “你先下去。”栖月对一旁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道。 不必牵连无辜。 随后,她朝墙里的人扬声,“既然对我夫君眼光这般质疑,不如我替你们问问,当初为何不选你?” 花墙那头,瞬间鸦雀无声。 栖月带着松萝转出去,便见七八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坐在一处,得意洋洋,独陆娇一人站着,气得脸白手抖,语塞词穷。 几人见到栖月,皆面有讪讪。 栖月却不尴尬,一双漂亮的眸子灿然,静静看过去,直看得几人都回避开视线,她才转向陆娇,“早跟你说过,你偏不听——” 听着倒像是指责。 陆娇这会儿更添恼怒,脸白了又转红。她都是为了谁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几个贵妇互相看了眼,心下放松,原来这也是个怂包,不敢得罪她们呢~ 岂料栖月话锋一转: “物以类聚,人狗殊途。” “你看,是不是被排挤了?” 陆娇呆住了。 这样也行? 几个年轻贵妇齐齐变了脸色。 怎么骂人呢? 果真是粗鄙之人,没半点贞淑德行! “你放肆!长公主府如何能容你这等粗野鄙陋之人!” 听声音,是那位叫得最欢的苗云云。 栖月面上淡淡的,唇边还挂着笑,直直看过去,水润眸光无端透出几分慑人之感,朱唇轻启,“凭你?” 她笑得几多甜蜜,梨涡隐现,却有种尖锐的讽刺,“癞蛤蟆吻青蛙,长得丑玩得花。我夫君如何爱我你不必知道,可是——” 她说话时喜欢将尾音拉长,语速总是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能在人心上踱上几个来回。 “一定是因为你丑,才懒得看你。” “又黑、又丑!” “贱妇!”苗云云气疯了,恨不能撕了她那张嘴,长这么大,她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栖月眼疾腿快,先躲在陆娇身后。 陆娇一马当先,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本能先拦住苗云云,怒声道,“你做什么?” “你好凶啊~” 这时栖月在背后幽幽叹息,“再这样我们家便换你来看门了哦!” 声音娇娇的,透着软烂的甜,像是亲昵撒娇。 这回陆娇听懂了,帮腔道,“就是,换你当看门狗!” 第26章 贱人误我! 却说方才给栖月带路的小丫鬟,她眼见着世子夫人往花墙那头去了,只觉得凶多吉少。 这与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世子夫人长得跟天仙似的,人又温柔,方才还特意叫她避开,不肯波及她。小丫鬟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往花厅跑去。 怕栖月受欺负,她只将事情往严重地说,倒也不算夸大,花墙那边人数众多,且嘴巴又坏,世子夫人都被气傻了。 等事情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已演变成栖月被几位夫人合围,欺辱打骂,只等长公主快快救命! 长公主自是不信的。 谁敢在她府里撒野? 只是那群妇人的嘴有多损,她年轻时又不是没领教过。失了丈夫的寡妇,自己披甲上阵,还要与男人们打仗,那时她们可不觉得她勇毅,只觉得倒翻天罡,离经叛道。 行简好不容易娶的媳妇,总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叫人欺负去。 长公主便起身往花墙那边去了。 然后就听到小丫鬟口中被欺负好惨的栖月,此刻就站在陆娇身后,还挺嚣张: “让我道歉可以,你得跪着听。” “下贱胚子!” 苗云云气疯了,心底最恶毒的一面暴露,什么话难听说什么,也顾不上理智: “你是个什么货色,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勾搭了弟弟又不放过哥哥,听说弟弟如今要回来了,那显国公府整个大房,岂不是要大被同眠?” 周遭人齐齐变了脸色。 背后说说姜氏倒还罢了,这等阴私,听着又涉及陆二郎,苗云云敢说,她们都不敢听。 陆恂这两年是沉稳了,前些年可是干过一夜屠一门的猛事。在座的夫人,只想夫君平步青云,可没想这般给家里招祸。 苗云云说完自己也后悔了。 但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陆娇本是挡在苗云云和栖月两人中间,她都没看到栖月的手是何时伸出来,只是“啪”的一声脆响,苗云云面朝一侧。 不知栖月用了多大的劲,苗云云人都快站不住,好在身后人扶了一把。 所有人都惊到了。 这一巴掌,打得太快太脆。 苗云云偏着头不讲话。 陆娇目瞪口呆,扭过头傻了似的看向栖月。 栖月撇撇嘴,好委屈的模样,“她骂我就算了,骂夫君不行。” 妙啊~ 陆娇只觉得实在精彩。 简单一句话,就给打人的行为赋予了正义性和责任感! 身后那群贵妇都吓呆了。 谁能想到姜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敢在长公主府直接打人,简直嚣张至极! 从小到大,苗云云连骂都没挨过,更别说挨打,金尊玉贵的长大,做梦都没想到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是去赴宴时,被一个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庶女甩的。 好半日,耳边还有嗡鸣声,等她回神,冲上来就要跟栖月来个鱼死网破。她没脸,大家都别活! 可陆娇还夹在中间。 苗云云够不到栖月,嘴里只不干不净的骂着。 栖月却够得到她。 众人只听得又一声“啪——” 再一记响亮的耳光。 苗云云瞠目结舌,瞪大眼睛望过来。 栖月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声音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不许觊觎我夫君。” 泼脏水嘛,来呀~ 苗云云手被陆娇缚着,又躲不过栖月的巴掌,被这两个人压着打,两边耳朵火辣辣的疼,气得要吐血,两眼一翻,人都快不行了。 终于,有人看到不远处的长公主一行,惊呼出声。 苗云云像是见到救星,一下子活过来,不知哪里的力气,甩脱了陆娇的束缚,绕过两个女魔头朝前奔去。 她跪倒在地,呜咽出声,“求长公主殿下为妾身做主,妾身受此奇耻大辱,实在难以承受,含冤抱屈,痛不欲生。” 一群夫人也都绕过栖月和陆娇,纷纷求长公主主持公道,严惩栖月这个粗鄙无赖之人。 栖月方才还游刃有余,这会儿面对长公主,人都僵住了。心中一股无名火蹭的一下冒上来,恨不能一脚踹飞苗云云了事。 她在偶像面前做了什么? 栖月从来以长公主的言行为最高行为准则,一心向她学习。 那时长公主带兵打仗,人说她不守女子妇道,妄图与男子争锋,长公主从不逞口舌之快,“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杀两个敌人。” 现在好了,她在偶像面前原形毕露,斤斤计较,没打敌人,专打女人。 贱人误我! 陆娇看看那边可怜哭诉的苗云云一行,又看看傻不愣登的栖月,心里头急得要死。 方才那股能说会道的机灵劲儿呢? 她现在是不是也该挤两滴泪? 来得及吗? 自辩的话又要从何说起? 对! 就从她们蛐蛐姜栖月献舞开始。 陆娇朝前几步,正要辩解,长公主却已开口问道,“姜氏,她们说的可属实?” 栖月没说话,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陆娇就站在她旁边,人都傻了,“你有病吧。” 这种事哪有直接认下的道理。 栖月不吭声。 长公主走得更近一些,栖月说属实,她却还是道,“总有前因后果。” 栖月惊讶抬眸,她的眼眸很黑,润的像是白水银里养着两枚黑水银,充满了孺慕与亲近,人却笨得很,“搅了长公主殿下的生辰宴,是妾不对。” 说实话,长公主来此处,便是为她出头。 等看到栖月打人的一幕,她觉得这小姑娘怪有意思,这性格比那张漂亮脸蛋更叫人喜欢。 长公主自己就不是什么规行矩步之人,只是年岁大了,人又严厉,才叫人觉得规矩大。 其实最是护短的一个。 便是为行简,她也要看顾着姜氏,何况这孩子本身便对她胃口。 只是这姜氏,聪明面孔笨肚肠,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你说!” 长公主指了陆娇。 陆娇在一旁都快要憋死,当即竹筒倒豆子,“是她们嘴碎在先,在背后说人小话,我上前理论,她又骂我,姜……嫂嫂是看不过她们嘴脸,这才不得已出手教训。” 说得不少,没一句在重点上。 只叫人觉得是女子口角争执,栖月蛮横跋扈,动手打人。 “还是我来说吧。” 一个淡静悠远的声音响起。 说话间,从一个小径出口走出一位白衣男子。 一身宽袍大袖,素不染尘。 五官清隽至极,长眉凤眼鼻梁高挺,一身气度从容疏懒,似山间采薇的隐士,或行诗论道的圣贤。 平和深远,遗世独立。 第27章 我给的胆子 “兰先生——” 长公主笑着上前两步,“是这几个孩子闹腾,扰了你的清静?” 这话说得轻巧,却将栖月方才打人的恶劣行径归结于玩闹,足见偏颇。 苗云云咬了咬唇,栖月一双眼睛亮了几分。 唯有陆娇无知无觉。 她明明都已经说得很清楚,怎么兰先生还要补充什么? “几位夫人在此闲话,我本不该参与。”兰先生在小径花树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走近,显出一种拔俗绝尘的清朗,面上平静温和,“先时我在阁楼上小憩,倒非有意窃听。” 长公主道,“这是自然。” 兰先生是何人?自不会做这等鸡零狗碎之事。 栖月在闺阁时也听过兰先生的名头,只是一直未曾见过。 原本以为这位神秘强大的先生该是位老者,没想到却是这般俊朗的年轻面庞。 传闻中掌握大启最庞大情报机构,协助陛下灭大容的兰先生,此刻正温和从容望她,微笑开口: “夫人既要向长公主献舞,某虽不才,才疏学浅,倒也能为夫人伴奏一曲。” 这是栖月生平第一次见兰先生,在此之前,两人毫无交集。 兰先生却表现出直白到偏袒的善意。 栖月一时没应声。 兰先生神色不变,转而看向长公主,“旁人只道舞艺微末,我却认为直抒胸臆,并无贵贱之分。方才几位夫人在此多有訾议,兼之诽谤世子夫人人品,认为此举谄媚阿谀,这才引发一场口角。” 众女当即脸色一变。 这才是重点! 栖月是向长公主献舞。长公主尚且没说什么,这些人却肆意诽谤欺凌,说得重些,却是连长公主殿下的脸面也一齐踩了。 长公主看向栖月,“方才为何不说?” 栖月好乖巧,这时候也懂得上眼药了,“妾只愿殿下安乐,献舞也是如此,却不想旁地糟心事惹您烦恼。” 瞧瞧她多懂事,受了委屈宁肯忍着不说,也不想毁了长公主的心情。 长公主眯了眯眼睛,看着众人冷然开口,“向本宫献舞,是件很低贱的事吗?” 众女低头不敢作声,苗云云眼泪还没干,人却傻了。 怎么她被打的事,就一句都不提了是吗? 因长公主过来,花厅里有不少人也跟着一道过来,此时花墙这一处不算热闹的地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苗云云一张脸火辣辣的痛着,不知是被打的,还是羞的。 “殿下,是妾身言语无状,”她强忍心中憋闷屈辱,低头承认错误,又接着道,“只是姜氏她欺人太甚,嚣张跋扈至极。” “妾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受圣贤书教导,即便有错,殿下您尽管责罚,她却凭何这般欺辱于我?” 苗云云肿着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夫君原本在前院做客,听闻消息也跟着过来,见到妻子行状可怜,当即目眦欲裂,愤恨道: “何等泼妇,敢在此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辱我妻子。” 栖月没拿正眼瞧他,反而看向不远处的苗云云。 苗云云此时被侍女扶着,人瞧着虚弱至极,一双眼睛却充满恶毒,像是条毒蛇死死盯着她。 不论三年前她与陆氏兄弟之间发生过什么,这都不是苗云云能拿出来奚落羞辱她的谈资。 苗云云倒有点聪明,知道将事情起因隐藏,只拿她动手说事。 栖月神情冰冷,面覆寒霜,若非顾忌长公主,她真当自己拿她没办法了? “我给的胆子。” 嘈杂的人群中,男人冷漠又锐利的声音响起。 栖月眼睫一颤,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人群中自动破开一条通道,陆恂缓步从容,众人都目光都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却只盯着苗云云的夫君,开口道: “似乎你对女子德行很有见解,怎么吏部呆不下,不如调你去宫正司?” 苗云云的夫君韶仁官拜吏部侍郎,也算青年有为。宫正司却是宫中女官之职,陆恂此言,摆明了羞辱他。 韶仁却不敢还嘴。 别说还嘴,他甚至希望原地隐身。 被陆恂记恨的,哪个有好果子吃。 只怪自己方才太冲动。 韶仁在京都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比陆恂年纪还大几岁,只是权贵场上,从来不是论资排辈。他壮起胆子,企图讲些道理。 “世子夫人与我妻子生了误会,原不是什么大事,可世子夫人却直接动手打人,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的寿宴……” 这时他倒记起称栖月一声夫人。 栖月原是站在内侧,陆恂从人群中穿过,直到站在她身侧,并肩。 “打人还要挑日子?” 陆恂说话并不多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和,但与兰先生的雅润不同,他沉眼敛眉便带着一种肃杀威慑: “还是说,今天不行,明天就可以?” 周围的声音彻底静下,原本窃窃议论都熄下来,唯有花厅伶人咿呀热闹的唱腔,遥遥传来,愈发显得此处寂静无声。 这时候就显出陆娇的重要,“大哥,就是她!” 她一指低头装死的苗云云,“她羞辱嫂嫂,还骂你。” 苗云云抖得厉害,头都快垂到胸口。 陆恂虚虚看了苗云云方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韶仁脸上。他高大威压,不说话时亦有雷霆之钧,目光淡淡扫过,便教人压力骤升。 “原来是对我有意见。”陆恂淡淡道。 韶仁眉眼蒙上一层惊恐的惧意。 人在碾压级的权利压制下,尊严便不是什么值得坚持的东西,顺从比反抗更实际。 众目睽睽下,韶仁忍着屈辱,回头对苗云云道,“云娘,过来与世子夫人道歉。” 栖月从来都知道,陆恂的冷厉与压迫,那时他将匕首扔到她脚下,也是这般轻描淡写,语气寻常。 只是当这个人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稳巍峨的峻山,挡住风雨,而将狠戾给到对方时,她心中又不合时宜地涌起一种畅快和怪诞。 难怪人人追名逐利。 权利之下,再高傲的头颅也能低到尘埃里。 第28章 他竟这般在乎姜氏 一场风波,以苗云云道歉,韶仁夫妻离场结束。 贺长风是跟着陆恂一道来的。 他最是场面上的人,笑着打圆场道: “瞧瞧那些不省心的,姑姑的好日子也不肯消停,亏得我与行简来得及时,叫讨人烦得走了,咱们且进去多喝两杯,再别堵在这儿小花墙下面。” 他面上带笑,瞧着和善,其实也是个不好惹的主。 也是,能与陆恂交好,又能是什么好人。众人从善如流,看完了热闹,都各自散了,往花厅去。 长公主对这个侄儿从来没脾气,明明是他们仗势欺人,偏说得好讲理似的,笑骂道: “就你会说嘴。” 贺长风这回拿着把象牙镂雕扇,小巧玲珑,精致珍奇,握在他手中倒不显女气,与他一身宝蓝云纹锦绣长袍相得益彰。 他笑嘻嘻应下,转头朝兰先生道,“听闻先生要奏琴?” 他与陆恂明明才来,却像是什么都知道。 兰先生从来处变不惊,任由贺长风打量,温和道,“以贺殿下生辰。” 贺长风问,“自容朝灭亡,我以为先生此生都不会再抚琴。” 兰先生自来神秘,年纪轻轻却握着整个大启的情报机构,据说他是前朝炀帝亲自培养。 却也是他,攻城时提供炀帝逃亡路线,使陆恂在蜀中一带彻底灭掉容朝精锐,覆灭前朝。 贺长风面上风流浅笑,轻摇折扇,一派潇洒不羁,其实问的话却犀利又尖锐。 一双桃花眼盯着兰先生。 若说陆恂的压迫感是天生的,可他一双含笑的多情眼,竟也有十足的威慑。 有贺长风的地方,总是目光聚汇的焦点,在场众人有那走的慢的,个个都恨不能将耳朵竖起来,好听清兰先生的回答。 兰先生什么都没说。 不是退缩、胆怯。 只是不在意,一笑置之,轻描淡写地掠过,似一场春夜里的绵绵细雨,无痕无觉,等闲视之。 便显得贺长风小题大做。 “好了,”长公主接过话头,“先生要抚琴,我也好些年未曾碰过琵琶,不如你我合演一曲,看看姜氏那小丫头能不能跟上咱们的曲调。” 兰先生从善如流。 栖月肉眼可见的激动,眼睛亮晶晶闪着光。 皇天不负有心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偶像居然要给她伴奏! 今天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陆恂冷眼瞧着,突然出声,“很激动?” 他声量不高,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栖月瞬间清醒,接着头皮发麻,这才想起自己闯的祸事。 下意识想摇头,又及时止住,目光躲闪,不敢抬头,憋了几息才出声: “夫君,你来得好及时,一下就替我解围,好厉害。” “是吗?”陆恂面色如常,轻描淡写,“看起来,你似乎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 栖月猛的抬头,却撞进陆恂垂下的,深黑又沉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她。 这是两人自那晚过后头一次见面,中间隔了小半个月。 生疏、忌惮、隔阂、猜忌。 然而这一眼唤起的,却是那天帐中昏昧的光线,和耳畔又轻又沉的呼吸。 不论是栖月还是陆恂,彼此很快移开目光,心头划过些微不自然之感。 “夫君,”忽略热血上涌的感觉,栖月轻声道,“你忙了好些天,我都怕今天也见不到你。” “你这么能惹事,还怕见不到我。”陆恂声音浅淡,叫人听不出情绪。 栖月这会儿已从巨大喜悦中恢复理智,她出声解释,尽量美化自己。 又不是面对长公主,她也不再笨嘴拙舌: “原本她们说了我好些难听话,我都忍了,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可她们还欺负娇娘!嘲笑她,嘲笑咱们家,我才忍不住的。” “咱们家”几个字她特意加重。 可她声线本就轻软,加重音后倒多了几分撒娇缠绵的意味。 陆恂总结:“原来你是深思熟虑后打人。” 不是冲动行事。 “……”栖月不合时宜地想笑,陆恂是真的有几分冷幽默在身上,可她现在有错在身,便垂下一双灵透的眼睛,这时还不忘装可怜: “我以后再不会给夫君丢脸,她们如何在背后说人,我都忍着。” 陆恂问:“忍得住?” 栖月一本正经,“我可以假装坚强。” 明知她是装的,陆恂还是问,“她们都说你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要讲究技巧。 有些话由她自己说出来,效果便不如旁人来得好。 栖月伸手扯了扯陆娇的袖子,一行人往花厅去,栖月眼疾手快将陆娇这个导火索留下。 陆娇当即从隐身状态恢复,接下大哥的问话,好工具一个人,“说她贱,说她不要脸,凭借一张脸狐媚上位之类。” 陆恂:…… 这些刻板批判,何尝不是他自己当初的认知? 那时他不许远舟与她,本质上与今天那些人的观念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现在,被误解的人换成他与姜氏而已。 陆恂沉默以对。 “陆恂哥哥!陆恂哥哥……” 这熟悉的夹子音,栖月抬头去看,果然是嘉元县主。 嘉元县主方才发髻乱了。她今日梳的又是极为繁复的飞云髻,便去了别处梳妆,好容易弄好,也错过了一场热闹。 听说陆恂来了,便赶着过来寻他。 原本栖月几个的站位,栖月在中间,陆恂身形高大优越,走在最右边。 正常情形,她走到另一侧,也能与她的陆恂哥哥亲近。 可她偏不。 娇俏地奔过来,花蝴蝶一般,一挤一推,栖月便被挤出去,连着身旁陆娇都受池鱼之殃。 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 说不上是不是方才收拾苗云云培养出的默契,总之,栖月给了她一个眼神,陆娇明确接收。 嘉元县主骄傲惯了,才不管挤到人家两夫妻中间合不合适,自顾自道,“陆恂哥哥,你今日怎得来这样晚?听说你最近在追查前朝余孽,是不是很辛苦?你才从幽州回来,都没消停过……” 她小嘴叭叭不停,陆恂不应声,她也不尴尬,眼珠子转了转,又娇娇道,“陆恂哥哥,我今日梳了飞云髻,你看好不好看?七月说这发型很衬我。” 嘉元的话从来又多又密,陆恂基本不理会,直到听到这一句。 “谁?” “陆恂哥哥问七月吗?是我婢女的名字。”嘉元笑得无知无觉。 陆恂的脸色沉下来。 幽黑平静目光的看过来,是雷霆万钧的压迫,嘉元知道,他生气了。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他竟然这般在乎姜氏。 第29章 最偏见的人 没人能在陆恂的威慑下挺住,包括嘉元自己。她已经做好道歉的准备,一旁的栖月开口道: “哥哥,娇娘今日梳的望仙髻,我感觉不是很衬她,你觉得呢?” 她又叫陆恂哥哥。 且问的话与方才嘉元所说相差无几。 说不上松口气还是其他,嘉元瞬间跳脚,转过头就叱责道,“陆恂哥哥平日忙的是朝廷大事,哪管这些琐事?” 栖月幽幽道,“我当你不知呢~” 嘉元一楞。 不等嘉元说什么,陆娇接话,十分好奇的模样,“县主既知这个道理,为何拉着大哥问个不住。” 栖月主动答疑,“大约是因为县主,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陆恂勾起唇角,他身量高,轻易越过嘉元,偏头看过去。 栖月一身茜色衣裙,身段玲珑纤细,皮肤细白,脖颈修长,樱桃嘴唇红润,柳叶眉弯弯,眼波流转间实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丽媚态。 尤其是奚落嘉元时,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蕴藉着灵气。 “真是个难得的品质,”陆娇笑道,“回头等我有了孩儿,也教他们这么做。” 栖月好热心,“不如取名小嘉小元,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嘉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身边这两个小贱人嘴快得很,话又密,她一句话也插不进! “陆恂哥哥~” 嘉元不依,跺着脚撒娇,“她们欺负我!” 栖月便道:“县主又‘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娇娘快学着点。” 陆娇笑着应了。 几人是往花厅的方向去,嘉元这一跺脚一撒娇,步伐便慢了。 陆恂是不可能为她停留,她这一慢,前面三个便越出她一截。 嘉元无法,只得自己提着裙摆又追上去,重新将人挤开。 栖月好脾气得很。 根本不敢与她正面为敌。 可不等嘉元得意,陆恂已经往男宾那边,临行前对栖月道,“今日事少,散席后一同归家。” 栖月应好。 陆恂哥哥真会扎心。 时时刻刻提醒,他们才是一家人,散席后可以一起回家。 只有她不是。 嘉元白着一张脸停在原地。 等人都走了,陆娇又扭捏起来,“别以为我是帮你,我只是看不惯苗云云和嘉元而已。我还是不喜欢你。” 栖月见她神情硬邦邦的,眼睛却不肯看自己,不由露出浅笑,梨涡隐现,柔声道: “我知道,不过我很喜欢你呢。” 陆娇更不自在了,“你……你放尊重一点,你这女子,怎半点矜持没有?” 栖月笑意加深。其实她是个爱恨随心的人,从对长公主毫不掩饰的崇敬便知,她情绪并不内敛,反而很愿意表达。 “那下次你若还讨厌谁,便带上我好不好?我替你骂她!” 陆娇想笑,又将嘴角往下压了压,有些傲娇,“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找别人?” “因为你可爱啊,”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而我也没有朋友。” 有时候,真诚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器,尤其是对付陆娇这种嘴硬心软的人,能劈开外头坚硬的壳,直达内心。 比如现在,陆娇便觉得栖月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不过是长得白了点,眼睛大了点,嘴唇红了点,身段婀娜了点……而已。 就是很普通的漂亮啊。 谁说她狐媚啦! 陆娇不耐烦道,“再说吧。” 如果她不是走得那般急切,耳朵尖还有点红的话,会显得更酷一些。 栖月轻轻笑起来。 …… 长公主殿下和兰先生要合奏一曲的消息,已经迅速蔓延开来。 栖月不知,可京中之人,哪个不知这一曲的含金量。 听闻兰先生四岁学琴,一手古琴出神入化,即便是好逸荒淫的炀帝,也曾夸赞道,“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卿之琴技,曲高和寡。” 自容朝灭亡,新朝建立,兰先生再未抚过琴。 都只当他祭奠亡君,今生不会再碰琴。 今日却有幸,能得一向深居简出的兰先生奏曲。 “这位世子夫人,真是好大的面子。”有人半真半假,酸溜溜道。 若只单单奏曲倒还罢了,众人自当洗耳恭听,却是为献舞伴乐。 割鸡焉用牛刀? 舞艺一门,实在难称高雅。 不过是伎子们谄媚往上的手段,常常见于教坊,扭腰摆臀,水蛇媚态,不过取悦男子的玩意儿。 “轻声些,你忘了韶大人夫妻因何离席?别得罪了长公主。” “得罪长公主还是轻的,世子也来了,可别叫那活阎王听到!” 有人便道,“夫人这般抛头露面,他都不在意,咱们只当看个乐子罢了。” 引起一片议论窃笑。 陆恂自然也听闻栖月要献舞的事。 怎么说呢? 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印象足够坏,低到不能再低,没有任何一点期盼转圜,那他对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便都不会很难以接受。 比起众人的议论,陆恂倒更好奇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相处过后,陆恂知道姜氏很有些小聪明,平日做事也惯会看眼色。 她不会做这等于自己来说无意义之事。 能招来长公主和兰先生为她伴乐,足见她的能耐。 明明是对栖月最有偏见的一个人,此时却带着最没有偏见的眼光,等着接下来的那首《十面埋伏》。 花厅前有一大片空地,此时已经腾挪出来。 一旁放置古琴,一旁放置琵琶。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过分讲究男女大防,不过饮宴,也都男女分席,女宾在花厅,男宾隔着帷幕在水榭。只是为栖月献舞,才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贺长风与人寒暄一阵,不知何时来到陆恂身边,也不刻意看他,只说,“弟妹在南边长大,大约与咱们习俗不同,何况还有长公主和兰先生为她伴乐。” 其实也是种变相安慰。 至少在贺长风心中,跳舞乃微末伎俩,即便有两位贵人作伴,依旧是贱事。 陆恂扭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因为他当真不这么觉得。 且隐隐有种预感,或许今日之后,舞艺便不再是一门下流微末之技。 第30章 夫君说都喜欢 栖月换了一身飒飒红装,窄袖束腰,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又英气十足。 头发高束成一支。 她本是十分妩媚的容貌,这般扮相,竟意外出彩,中和了眉眼间的娇柔,露出几分女子的昂扬英姿。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有那见识阅历足的,当即惊呼,“这……是殿下当年的衣饰与佩剑!” 长公主指着栖月笑道,“她那一身襦裙如何舞剑?我年轻时与她身量相当,这身红装我珍藏多年,是当年拼死守城时穿配,原当要陪我到死,今日也算重见天日。” 这可算是替栖月撑了十足的脸面。 栖月脸色泛红,眼睛水润,瞳仁漆黑,黑得像是湿了一般。 她当然懂这件衣服的贵重。 所有人对她的质疑、鄙夷、偏见…… 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她只想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热忱跳这一支舞。 《十面埋伏》整曲分十三段落,今日所演,取其中最精妙磅礴的中间段落,展现两军激战生死搏杀场面。 “铮——”的一声,琴起。 古朴厚重的琴声缓慢推进,气象宁静紧张,是决战前夕夜晚。 栖月抽出宝剑,随着琴音挥舞,轻盈如欲飞之风,飘逸若惊鸿照水。 热烈,执着。 如一支烈烈绽放的梅,迎着霜雪傲立枝头。 陆恂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他看着场中起舞的女子,跃动时裙摆翻飞如蝶翼,旋转时青丝漾起如泼墨。 一剑挑山河,万刃画春秋。 琵琶声加入进来,两军激战。刀光剑影,浴血鏖战,残酷的战场,是漫天的血。 单只听曲,便能感受到战争的紧张与激烈。 栖月全情投入,更如身临其境。 这一刻的战场,是所有人的误解,是扔在脚边的匕首,是姜府那间狭窄阴湿的柴房……她不屈不服,想要与之对抗到底! 琴声与琵琶相和,越来越激昂,栖月也旋转得越来越快。 如一簇迎着风雪而生的花,不屈,烈烈。 朔风凛冽,剑斗声声。 这一曲,传递的是壮烈,悲情,牺牲,无畏。 当最后一声铮铮高音响彻,栖月也挥出最后一剑,剑光如练,幻化出残阳如血,英雄如歌。 琴声毕,舞蹈歇。 却没有人动。 那样的震撼,叫人久久难以回神。 长公主热泪盈眶,兰先生眼睛看向虚空某处,包括陆恂在内,这一刻,他们都仿佛又回到战场。 栖月喘着气,收剑回鞘。 情绪是传递的。她自幼习舞,学的是魅惑妖娆之姿,练得取悦男子之术,但心底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这样的人,舞也不该是这样的舞。 “上古祖先起舞,祭祀天地,祈福山川。妾不足以比拟。只是舞艺一门,是生命最直接,最实质,最真诚的表达,殿下之功绩,不单在社稷,更在世间女子心中,激励鼓舞奋进。妾自小以殿下为范,今日为殿下一舞,乃妾平生所愿。” 这是栖月最真心的话。 字字句句,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长公主亲自将她扶起来,“好孩子,你很好,跳的也好。” 这几乎算得上考语。 足见长公主对栖月的看重。 陆恂看向栖月的目光加深。 贺长风长呼出一口气,直呼震撼,“好像我自己也上阵杀敌一般。” 他摇摇头,“没想到舞还能跳成这样。最后那几下,我都忘了呼吸。” 这并非夸张,在极致的视听盛宴面前,人的感官是消失的。 “弟妹瞧着柔弱,没想到竟是那般……那般……” 他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不由拿眼去睨陆恂,却见后者根本没在听他讲话,到嘴边的话便拐了个弯: “难怪你脸都不要,非得将人娶回去。” 陆恂:…… 这一场舞,这一曲乐,在此之后的许多年里,都为京都人众津津乐道。 自此,舞蹈不再只是低贱魅惑的技艺,很多人家培养闺秀,也会加入舞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舞艺成为上流饮宴的保留项目,引得众贵女争先。 只是再没有人,像当年世子夫人惊天一跳来的荡人心魄。 后来很多人都以看过世子夫人跳舞为荣,因为此后,栖月再没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起舞。 …… 接下来的饮宴再没有发生什么波折。 栖月出尽了风头。 连一向冷傲尊贵的长公主,都甚爱她。 席上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找她麻烦? 显国公府先时立誓要与栖月划清界限那几个,如今也肯与栖月坐在一处,二房夫人还贴心地给她布菜,“我看你爱吃辛辣,这道笋鸡最好。” 散席时,陆恂果然等着与她一道归家。 二夫人看得直笑,打趣道:“果真是情深意笃的夫妻,半点都放心不下。” 栖月低头装作羞涩,心中却直打鼓。 很多时候,人的直觉都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 陆恂等她当然不会是因为什么狗屁情意,情丝这东西,大约陆大人这辈子也生不出来。 栖月乖乖跟着陆恂坐上马车。 马车辚辚,先时还能听到车道两旁嘈杂的声响,渐渐地,周围安静下来。 世子规制的马车宽敞舒适,夫妻两人各占一隅,中间隔着钉在车底的桌案,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什么时候学的舞?”安静的车厢里,陆恂突然开口。 栖月并不隐瞒,“五岁起。” 陆恂看向她,“还会什么?” 栖月便露出个笑模样,装出一副天真甜蜜,“霓裳绿腰我跳得最好,夫君喜欢的话,我回去跳给你看。” 陆恂依旧看着她,“以前没跳过?” 栖月一颗心开始脱缰。 人一紧张便容易出错,她几乎是迫切地想要自证,忽视了话中的陷阱,“当然跳过!” 陆恂嗯了一声,“我更喜欢什么?” 栖月知道这时候自己要稳住,不能露怯,于是厚着脸皮道,“夫君说只要是我跳的,你都喜欢。” 第31章 明牌 听过栖月回答,陆恂浅淡勾起一个笑。 此时天色将暗,最后一丝天光透过窗帷,将车内一角照的明亮。 栖月也在偷偷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有狐狸似狡黠的暗光,只是视线一对上,那种慧黠的灵韵立刻消失个干干净净,又换上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像是为证明自己,她还煞有介事的露出一个笑。 眉眼弯弯,唇边梨涡隐隐。 陆恂盯了她半晌。 栖月以为他只是看一下就会收回目光,所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冲他笑,可谁想他就一直这么看着她。 一瞬间,她汗毛都立起来。 今日在公主府她得偿夙愿,实在有些得意忘形,是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引起他的怀疑? 尽管陆恂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的,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海面,可栖月却觉得这下面藏着翻涌的浪潮,令人心惊。 外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汹涌。 栖月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何等表情,却知道自己面上神情一定很僵。 陆恂的视线太直白,她承受不住,率先将头转开,默默松开衣袖下不知何时紧握的拳。 “看来三年时间,我的喜好改变很大。” 陆恂淡淡撤回眸光,转眼又抛了一个闷雷。 不要说三年的时间节点本身已足够敏感,陆恂又说他喜好改变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栖月瞳孔紧缩,几乎是一瞬间,她有种被洞穿的错觉。 背身靠着车壁,有片刻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能思考。 陆恂在试探她。 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且与她那晚帐中笨拙的,自我牺牲似的试探不同,陆恂只是站在高处轻轻抛出一个疑问,就让她心神皆丧,胆战心惊。 陆恂穿着暗色锦衣的身影在车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拔俗绝尘的俊朗。 车内车外,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场。 栖月忽然意识到,马车并没有回显国公府。 车子却已经停下。 或许她今日有什么回答不好,这辈子都走不出这辆车。早在公主府时,陆恂便已经计划好一切。 不管她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难逃此难。 很多时候,怕的久了,心里反倒长出一股邪火。 一觉醒来三年后,这件事不是她的本意。 嫁给陆恂,她比谁都要意外惊慌。 她从没害过任何人,只是挣扎的活下去,想要过得好而已。可三年前的陆恂不给她机会,三年后,即便她已是他的妻,他仍旧能在这辆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她。 自始至终,她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陆府祠堂前,陆恂睥睨无情的眉眼渐渐与此时的他相重合,栖月隐隐然从心底生出逃脱不过命运的愤怒。 这种愤怒暂时压倒了她对陆恂的恐惧,也使她在这种极致困顿之中,生出几分无望的胆色。 陆恂由来便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这样的人,已经对她有所怀疑,她又该怎样才能从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当下,栖月坐直了身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近乎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轻声道,“是呢,夫君不也娶了我吗?” 当初,他说“若死,可为陆氏妇”。 现在,她成了他的妻。 改变的又何止是喜好。 对她态度的转变,陆恂面上毫不意外,声音也淡,“不装了?” 栖月面无表情回视,“夫君的话,我听不懂。” 她时常带笑,总是甜蜜又多情,然而当她冷下脸的时候,却显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无情与孤绝。 “当众扇人耳光,挤兑排揎嘉元,我看你不是不懂,而是太懂。”这话摆明了是嘲讽。 倚势欺人。 栖月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说到底是倚仗陆恂的势。 从前小小的庶女姜栖月,她敢这样做吗? 不行的。 陆恂的声音低沉好听。 只是越好听,当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越叫人后脊发凉。 “夫君不高兴吗?” 栖月忽然又觉得那一点刚冒出来的勇气,开始在她身体里退潮。 陆恂太敏锐,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姜栖月,”他头一次这样叫她,连名带姓,像是刽子手凌迟前的确认,引得栖月心头一震。 他说,“你是谁?” 他叫着她的名字,却问她是谁。 栖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下一直窜上来,顺着脊骨直接爬到后颈,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了。 他确定了。 秘密被揭开。 栖月浑身都在颤,想要跑,可身体像是被什么钉住,动也不能动一下,强自镇定道,“夫君在开玩笑?天要黑了,咱们家去吧,时哥儿还在玉笙院等我。” 陆恂眉目间一片平静,坐在那里姿态从容,却有高山巍巍之峨,他说,“害怕?” 怕的。 很怕很怕。 栖月看到陆恂抬臂,镶滚着云气纹的大袖掩盖住他的手背,唯露出一节修长指节,那指节过于细长秀致,像是读书人清瘦的骨节,然而她知道,这只手能毫不费力取她性命。 如同那日刺客眉心的飞刀。 她逃脱不过。 这一刻,栖月忽然觉得好累,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卸光,她不想再遮掩,也遮掩不过,索性彻彻底底做回自己。 眨了眨眼睛,她轻声道: “陆大人您又是谁呢?” “您是谁,我便是谁。” 双方对峙,其实底牌是一样的。 只是地位悬殊,才叫人产生一种压倒性胜利的错觉。 早在那天晚上,栖月便已经察觉。 陆恂,陆大人,根本不是她的什么夫君,而是三年前那个寡淡狠戾,轻描淡写便要取她性命的人! 第32章 你不守妇道 春日渐浓。 只是傍晚时分,仍减不去风里那一丝寒凉。 陆恂靠在车壁上,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姿态松弛却气场迫人,正好整以暇看着她。 天色愈发暗下来。 一如此刻栖月的心。 陆恂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若死,可为陆家妇。” 栖月眼睫颤动,尽管心内万般不愿,却知道自己没有迂回的余地与筹码,慢慢道,“记得。” 她问出声,“所以陆大人是要杀我吗?” 陆恂反问,“我该杀你吗?” 不是要不要,而是该不该。 栖月轻轻垂下头,一段修长而白皙的颈项,即便在昏暗的车厢内也如雪色一般。 “陆大人,我并不知三年前你我之间发生了何事。我知你极厌恶我……” 以陆恂的身份,今日即便她悄无声息地死掉,也没有人会追究。明日,他依旧是受人追捧谄媚的陆大人,京中还有无数的淑女名媛等着做陆夫人。 若仅仅是此倒还罢了。 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陆远舟。 一边是无足轻重的她,另一边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孰轻孰重? 答案无需思考。 想明白这点,栖月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她脖颈处的伤才好,匕首刺破肌肤时的痛感,几乎立即冒了出来,让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不论您信不信,嫁给您我真的很意外。三年前的事疑点重重,杀了我,对您百害而无一利。” 栖月目光错开,盯着车门处雕刻的一只雏鸟,挂在一只鎏金鸟笼里,脚上扣着黄金链,正张开双翅呼呼地挣扎扑腾。 可任它雕刻再栩栩如生,也飞不出这驾华丽富贵的车壁。 栖月微微闭了闭眼,“陆大人,我不想死,三年前不想,现在也不想。” 陆恂便沉默下来。 这一刻,时间忽然就被无限拉长,极度的紧绷里,栖月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着尖刀随时划破她的脖颈。 这世道真不公平。 受苦的永远是她。 她真的很想换一换,某时某日,陆大人与她易地而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那个人是她,忐忑难安的人变成他。 陆恂的目光垂落在她过于用力攥紧的手掌上,淡淡道,“你在想要怎么从这里逃脱?” 栖月明显抖了一下。 陆恂便笑起来,“我不喜欢别人知晓我的事,可惜你没装得再像一些,没有骗过我。” 栖月心凉了半截,小声道,“我尽力了,而且这也是我的秘密。” 这世上论霸道不讲理,陆大人难有敌手。 陆恂睨着她:“在心里骂我?” 栖月下意识抬眸看他。 她是个极聪明敏锐的人。聪明人之间,话不用说透,一点点态度的转变,便能叫人品出其中三味。 陆恂的态度有所松动,气场也不似方才那般压迫。 她心底才冒出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念头便立刻缩了回去,毫不犹豫摇头表忠心: “陆大人英明神武,盖世英雄,我只在心底仰望,绝不敢有半分亵渎。” 陆恂即便坐着,也高出她不少,此时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拉开一抹笑,“你倒乖觉。” 乖觉…… 听着就不是好话。 栖月仰头,讨好似地露出一个笑,“我最识时务。” 陆恂眉眼冷峻,此时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嘲笑。 末了,竟向她伸出手,缓缓道:“来到三年后这件事,事关重大,被我发觉倒还罢了,若被其他人发觉,你就真的没命好活。这一段时间你做得还不错,接下来,要做得更好,一星半点都不能叫人起疑。” 他说话时,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头顶。 栖月怔住。 认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听陆大人说这么长一段话。原来带她到这个鬼地方,不是为了要她的命。 只是他的手悬在头顶,叫人压力好大。 “这件事要埋在心底,是永远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陆恂收回手,人却从暗影里侧身,一张英俊锐利的脸陷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出一种冷峻的欲感,他说: “不要惹我生气。” 栖月一向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既然陆大人不想取她小命,那这陆夫人的位置她还能继续坐下去,于是敏而好学,不耻上问: “那什么情况下您会生气?” 陆恂神色淡淡,“你不守妇道的时候。” “……”栖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怎么还要特意强调。 “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陆恂眼神高深莫测,“你既做了世子夫人,不管你我内情如何,要牢记这一点。” 栖月:“哦。” 陆恂见她没听懂,蹙了蹙眉头,“……远舟快回来了。” 这回栖月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陆远舟。 那时她将陆远舟当做救命稻草,三年前她已经及笄,随时都会被父亲嫡母送到哪位权贵的榻上,她渴望得到一场救赎。 只是被陆大人亲手打破。 然后,他又娶了自己…… 陆恂声音低沉,“这门亲事,不论何种因由,你既已是我的妻,前尘往事,都不要再惦记。尤其是远舟……离他远点。” 这回栖月听懂了。 陆大人担心她还是三年前的栖月,会对陆远舟旧情复燃。 也不算旧情复燃,以她的时间来算,她与陆远舟分别也不过小半个月,正是情深意笃的时候。 栖月端正了神色,“您放心,我明白。我现在是他大嫂。” 她明明一本正经,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总显得偷感很重,禁忌感拉满,似乎不搞出点事都不算完的节奏。 于是,车厢内陷入沉默。 栖月轻咳一声,试图打破僵局,“我听松萝,就是我的贴身侍女说,成亲前您将陆远舟腿打断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然后悔,于是将陆远舟要带自己走的事巧妙掩去。 即便如此,也十足震撼。 猝不及防下,陆恂眼中的意外都来不及掩饰。 哪壶不开提哪壶。 很好,气氛终于彻底僵住。 第33章 陆恂喜欢嘤嘤婴 栖月觉得自己后脖颈直冒寒气。 陆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还知道什么?” 这说明陆恂知道关于三年前的内容也很有限。 可他就是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明明是求她多说的时候,他偏问地理直气壮,正大光明。 栖月在他的淫威之下,当真又慢慢数着,“我父亲去百越做知府,姨娘也跟着去了。我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成亲后将姨娘接出来,谁知竟未成行,据说陛下万寿节的时候,他们会回来……” 陆恂耐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断,“讲重点。” “……”栖月绞尽脑汁地想,像是被先生抽中文章的学生,背得磕磕绊绊,战战兢兢,忽然灵光一闪,“时哥儿不是我生的。” 陆恂:“我知道。” 栖月接着问,“那时哥儿是谁的孩子?” 陆恂只当她连此事也知,“你说。” 栖月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 陆恂眉头顿时皱起,觉得这小女子又在玩弄伎俩。 关于三年前的事,早在醒来的第二日,他便匿名重金请人调查。京都有不少这样的能人,他只需避开左右即可,然而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不敢。 不敢查。 回话的人说,“那位大人三年前忽然成婚,夫人又名不见经传,您当没人好奇?查不了,也不敢查!” “即便我豁出命去不要,给您查这件事,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那位大人就能听到风声。京都的水多深不好说,那位爷的城府手段却是深不可测。您就是给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那人到底有几分本事,“整个姜府除了一位出嫁的大小姐,剩下的人全都去了千里之外的百越,那位爷摆明了不要人窥探,我劝您一句,别再费劲,省得惹祸上身。” 关于过往,陆恂了解得甚至不如栖月。 他不喜栖月对自己隐瞒,于是不自觉地,语气便重了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原不过是句吓唬人的话。 他若要谁死,不过抬手起落的功夫,何苦废这半日话头,可这小女子,眼眶竟渐渐红了。 紧接着,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举着袖子擦。 越擦越多,越多越擦。 甚至还有溢出来的哽咽之声。 陆恂冷眼瞧着,只觉得遭罪,抬手轻轻按压自己的眉心,“别哭了,不是真的要杀你。” 声音却不由软了三分。 栖月哽咽声顿时一停。 其实她哭得伤心并非全因陆恂的威吓。可以说是从那日醒来后,她一直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长时间情绪积压导致。 这几日陆恂没回来,其实她也睡得不安稳,并没有在侍女跟前表现那般自如。生怕陆恂已经知道她不是“她”,一个不高兴便捏死她了事。 如今这层身份揭开,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小命总算保住了。 陆恂又逼问她从前的事。 她哪里知道那许多? 这些时日小心翼翼从侍女口中套出的话,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又拿性命威胁自己! 也不知是被哪个地方被戳着了,三年前三年后所有的愁苦一股脑儿冒出来,眼底一热,眼泪便止不住。原只当姓陆的铁石心肠,没半点人性,谁料着他居然会出声安慰? 惊讶之余,也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栖月的神情变得古怪几分。 心电急转,脑海里只闪出一个念头:陆大人吃嘤嘤婴这一套? 离大谱。 她有些不敢相信。 陆大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怜香惜玉的君子。 早知道,一开始她就哭了。 哪里还需要被吓唬这一回。 栖月心念一动,眼泪止住片刻,重又哽咽起来。 她最会装哭了。 边哭还不忘说自己的委屈,“我平日里呆在内宅,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多问,知道的也全都告诉您了,您却还不肯满意,动不动拿我性命威胁。您要我当好陆夫人,自己却什么都不肯说,我两眼一黑,每天心里头都怕得很……” 当真是想哭就哭,说来就来。 她正当韶华年纪,容貌昳丽,五官精致明媚之余,还有些靡艳的张扬。然而哭时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态,装得十分可怜。 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狡猾与小坏。 一面哭还一面假作不经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润泽琉璃,流转间有点勾人。 陆恂便知道,她真的在耍花招。 于是他看向那秾丽的眉眼,闲闲道,“你鼻涕出来了。” 栖月:…… 狗男人! 第34章 陆恂装都不装了 桌案上有茶盏,陆恂给自己倒了杯茶,听着哭声停了,挑眉: “不哭了?” 栖月:…… 她刚才偷偷抹了鼻头,根本没有鼻涕。 是她将陆大人想得太善良,他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栖月斯文的抽出帕子,将两颊泪痕擦干,“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伤心。” 陆恂似笑非笑,“真难得。” 栖月闷了闷,出声问:“可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大人比我厉害,知道的也一定更多,不如大人说说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恂便不说话了。 栖月多精一个人,还有什么看不出来,于是转换话题,“那咱们还能回去吗?” 陆恂说:“我会尽快弄清楚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和回到过去的办法。” 栖月还是很相信陆大人实力的。 三年前的事,也肯定他能查清楚。 只是穿越这种事情,过于离奇,听着不像是能靠个人扭转的。 于是她问:“若是回不去,我岂不是永远要做陆夫人?” 陆恂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想的美。” 栖月悻悻,她最有自知之明了。陆恂这样的人,清高得很,哪里看得上她。 “我也不是故意占您便宜。” 陆恂没理她,继续道:“前朝末年,炀帝荒淫无道,追求长生,手底下养了一群能人异士。” 意识到陆恂说正事,栖月忙挺胸抬头,双手放于膝上,循规蹈矩的好像书院的学生,浓长深黑的眼睫润湿,显得乖巧又听话。 但陆恂知道,乖巧从来都只是表象,“那群人中有一股号称是蓬莱异士,据说能连同古今,或许对你我如今的境况有用。” 栖月听得认真,提问更认真,“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她不信。 若炀帝养了一群这样大能耐的人,怎么还会亡国? 大约是一群江湖术士。 陆恂自己也是不大信的,不过仍派了手下的人去寻,“一年时间。” 栖月问,“什么?” 陆恂道:“一年之后,若仍旧寻不到回到过去的方法,等一切稳定,我允你自由。” 栖月丝毫不意外,陆大人厌烦她得很,自然不肯与她做一辈子假夫妻,叫她长久的占便宜。 所以她接受良好,“我会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 “不必。” 陆恂瞧着她,“如今境况不明,才要你做好陆夫人。一年后,大启之内,你尽可往。” 他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口吻平淡,似乎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带着目空一切张扬。这句话但凡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难叫人信服,除了他。 只有他。 栖月觉得只要自己抱紧这根大腿,一年后便是崭新的生活。 她低声嘟囔一声,“那我还能再嫁吗?” 陆恂不说话,看着她。 栖月立刻把头埋下去,不敢再作死,“我开玩笑的。” “你可以再嫁,不过……”陆恂顿了一下,忽略心底那股没来由的情绪,对栖月道,“远舟不行。” 栖月愣怔片刻,不过很快恢复,点头道,“明白。” 陆大人太抬举她了。 她是什么香饽饽吗? 这么能周旋。 “我对您并不了解,顾忌与喜恶之类,您看还有什么其他要求?”秉持着服务宗旨,栖月又问,“免得我又惹您生气。” 陆恂诉求简单,“守好妇道。” 栖月不知陆恂对自己究竟有多大偏见,又或是将她当作何等浮浪之人,心底掠过无奈和难过,她敛眉道: “我不敢。” 不过,“您以后别总拿性命威胁我,毕竟人前,我们是要扮演夫妻的。” 她自己反倒要求上了。 陆恂嗯一声。 栖月又问:“私底下呢?我们需不需要一起……入寝?” 其实她是想问需要一起睡吗? 夫妻俩若是长期分开,还是会叫人起疑的吧。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多想,只是考虑实际,兢兢业业做好世子夫人这项差事。 可这话说出口,就显得有那么一点……猴急。 栖月不是个没有心理承受力的人,也不是那等薄面羞涩的女子,但不知为何,一个血气翻涌,她竟当着陆恂的面红了脸。 “我真的不是占您便宜,就是想着私底下是不是也要遮掩一番。” 隔了好一会儿,陆恂才出声,“你确实想得美。” 两人坐在马车里说话,天光昏暗,已经晚了。 栖月讪讪,“我就是问问。” 可还不等她心里松口气的,紧接着就听陆恂道,“我今晚回内院睡。” “你睡软榻。” 栖月:…… 没摊牌前,陆大人还装一下,她能睡床榻,如今陆大人装都不装了,她就被发配到软榻。 合理。 非常合理。 安静一会儿,陆恂又道,“三五日,我会回内院一晚。” “在人前时,你我要正常亲密。” 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和态度,非常自然、专断,轻而易举,因为他口中的“亲密”,大体需要通过栖月来表演。 而他自己只需简单配合即可。 明明是那般强势的人,已经决定好一切,末了竟还假模假式问一句,“有问题吗?” 栖月便觉得,其实陆大人在某些方面属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没有了。” 陆恂吩咐,“把灯点上。” 栖月依言,乖乖拿出火折子点灯。 烛火微光将昏暗驱散。 一灯如豆,越发衬得陆恂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不惹尘埃。 片刻后,窗外有人声响起,“大人?” 陆恂:“回府。” 栖月才知,这一盏灯便是信号。 因为穿越的事情太过诡谲离奇,陆恂谁都信不过,他们在车上的交谈,侍卫们都离得很远。 处在他的位置上,任何一点纰漏都要慎之又慎。 哪怕这威胁可能只是尘埃一点。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陆恂的谨慎,可见一斑。 他的世界比她大得多,未知与威胁也一样。 第35章 男儿身的软肋 见到栖月和陆恂一同回来,最高兴的人是刘妈妈。 简直喜上眉梢。 是嘛,两口子哪里能长久的不见面。 方才松萝先回来她就知道,夫人是最有本事的,尤其是对世子的时候。 但也有人不高兴。 “嫂嫂,你怎么才回来,玥儿等你半……大哥?” 自栖月给她送了回点心,八小姐便偷偷跑到玉笙院来过一次。玉笙院里不论主子仆从,都很和善。 谁对她好,小孩子最敏感,渐渐地胆子大起来,也常常偷偷跑来玩耍。 她最喜欢栖月,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嫂嫂,陆恂那么大一个人,愣是走到跟前才看到。 还很不情愿似的。 陆恂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院子,从前疏朗宽阔的院落不见半点影子。 墙角新植了几株花草,东南角挂了架秋千,走进正厅,更是开了眼。 为了腾出中间一片空间,桌椅都挪了位置,一人高的花瓶、两旁的灯架通通挪到门口处。 陆恂素来规章有序,哪里受得了这种杂乱,当即脸便沉下来。 走到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无声看向栖月,等着她的解释。 栖月绞了绞手,低眉顺眼,“一会儿就挪,一会儿就挪。” 她话还没说完,背身就听到八小姐的惊呼,“时哥儿,别丢!” 紧接着就看到时哥儿握着球,笑嘻嘻用尽力气朝这边掷了过来。 这是玉笙院最近新玩的把戏。 小孩子精力旺盛,时时刻刻都要人陪。时哥儿又黏她,有栖月在的地方,连乳母都不要。 栖月便找了鞠球消磨他的精力。 八小姐年岁也小,两个小的玩闹在一处,倒叫栖月能稍稍松散片刻。 玉笙院里陆恂不在,栖月猴子称大王。指挥仆从将厅里的地方腾挪开,让两个小的尽情玩耍。 如今陆恂回来,连八小姐都能看人眼色,唯独时哥儿,傻小子一个,将球丢过来,只等栖月陪自己玩。 这孩子倒有一把子气力。 栖月眼瞧着那球在空中抛了个弧线,越过她朝陆恂方向去了。 她哪里敢叫球碰到陆恂。 才说了不要惹他生气,时哥儿就给她拖后腿! 是以她想也没想,追着球往前,只怕落在陆恂身上,再砸了他。 这一急,球是握住了,只是左腿绊右腿,朝着陆大人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好悬头没磕在青石板上。 可等栖月回过神,又觉得自己还不如磕晕了事。 整个过程发生在刹那间,等到栖月回神,她已经一头栽进陆大人腿间。 加上身体本能,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腿。 陆恂洁净,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叫人没来由的心慌气短。 栖月闭了闭眼。 我命休矣。 这姿势太狼狈,也太亲密。 两个膝盖火辣辣的疼,她忍着疼想站起来,可头顶着陆恂的小腹,手下是紧实虬劲的大腿肌肉,哪个她都不敢借力。 最后还是陆恂托扶了她一把,才站起身子。 人在极度尴尬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胡言乱语。 就好比现在,栖月本想说,“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是不小心的。” 可经过大脑从嘴里说出来,不好意思就没变成了没意思。 她对陆恂说:“夫君,没意思。” 陆恂先是被她这一撞,好悬没疼的闭过气去。 在硬的男儿身,也有软的地方。 他坐着,她站着。 陆恂闭气忍耐,暗暗屏息缓过这一阵难以描述的痛感。 听得她这般说,不由拿眼瞪她。 但疼痛使这一眼完全没有力道,甚至还带些无助的意味。 栖月福至心灵,对身后看傻了的一众人道,“都下去吧。” 乳母是头一个抱着罪魁祸首时哥儿跑的。 八小姐却还巴巴望着,栖月又柔声跟她说,“天晚了,你明日再来玩,乖乖的,嫂嫂明日给你做酥酪。” 小八眼见着高兴起来,等走到门边才记起陆恂,脆生生道,“大哥哥,我走了。” 陆恂应了声。 等人都走光了,屋子又变得安静,栖月才磨磨蹭蹭走过去,想着还是要再解释一下。 这真是个意外。 谁知陆大人背后也生了眼睛,没等走近,他闲闲问道,“那什么算是有意思?” 陆恂方才疼得掰不开牙关。 对栖月那句充满挑衅的“没意思”十分介意,却苦于无法开口,这会儿疼痛才消解几分。 嫌这一堆乱糟糟碍眼,他起身往内室走去。 栖月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是我说错了话,刚才的事,真是意外。我没想要占您便宜。而且我……没碰到。” 这就是睁着眼睛瞎说了。 陆恂给她那一撞,眼泪险些撞出来。 她竟然说没碰到。 陆恂猛地停步,转身,目露凶光。 栖月先将头低下去,好乖巧似的,积极认错,“大人,我错了。” 她声音本就软糯,又故意作出惶然姿态,原本三两分的害怕硬生生演出了真真切切感同身受的,“大人实在气不过,不如打回来好了?” 她说得好简单,可陆恂的手才抬起来,她“呀”的一声,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陆恂平静看过去,栖月讪讪,“大人自然不会跟我这小女子计较。” 奸猾狡诈。 十八岁的女子,正是最好的年岁,身量如嫩柳,纤细柔软,灵活婀娜,一袭浅色衣裙,垂落的裙裾随脚步轻轻晃动,娇妩似茶花一般自水底翻腾而来,灵俏可爱。 陆恂收回目光,问道,“小八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栖月咬了咬唇,陆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八小姐只说了一声,他竟便记下了。 “八小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又喜欢我的名字,我被缠得无法,这才叫着玩的。” 偷瞄着他,栖月小心翼翼道,“不作数的。” 其实八小姐当时的原话是,“嫂嫂的名字真好听,我也想叫这个名字。” 没人疼的孩子,连名字都是稀罕物。 这孩子早慧,栖月便认真讲给她听,“这名字我已经叫了,若是你再起一样的,那将来人家叫‘栖月’,谁知道是说你还是说我。” 这简单。 八小姐小手一挥,“那我叫八月好了。” 栖月问:“为何?” 因为齿序排八? 小八道,“嫂嫂是七月,我是八月。这样便能连在一起。” 栖月哭笑不得。 可小孩子眼巴巴瞧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得到认同的渴望,没得叫人心酸。 栖月便道,“你既喜欢我的名字,不如便起名‘玥’,叫玥儿。” 小八问,“跟嫂嫂的名字一样吗?” 栖月道,“不一样。玥,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珠,十分珍贵,如八小姐一样呢。” 小八很喜欢这个名字,又问,“嫂嫂也是神珠吗?” “不是。”栖月耐心给她解释,“我的月,是月亮的月。” 小八拍着手跳起来,“嫂嫂与玥儿都很珍贵!” 第36章 叫他起床 陆恂不是个气量狭小的人。 可见栖月一脸心虚,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没来由的气闷。 起个名字而已,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也懒得再追究她撞了他的事故。 问道:“是哪个月字?” 三年前,小八才两岁多,他镇日繁忙,对这个妹妹也未留意过。如今三年过去,她竟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姜氏这个外人先注意到。 栖月老老实实回答,“王字旁的玥。” 玥,一颗流光溢彩的神珠,寓意吉祥。 陆恂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 他虽然对姜氏的人品有异议,却也不得不承认,姜氏是个聪明人。 比如她很敏锐,不动声色地观察,试探,衡量利弊。就在方才的马车上,看似是他步步紧逼,其实她又何尝没有逼着他露出底牌。 这样一个人,他不信她看不出,整个国公府对八小姐的遗弃,背后正是当家主母,国公夫人的意志。 她这样做,讨不到半分好处。 陆恂问:“为何?” 栖月下意识问,“什么?” 陆恂看着她没说话。 栖月便懂了他的意思,“大人,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不论陆恂多鄙夷她的人品,她自己也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总有一些事情,会触碰到心底里最后一点柔软。 栖月说这话的时候很静。 语气很静,眼神更静。 其实她很擅长说谎,有些刻进骨子里的劣性,陆恂很早便知道这一点。 但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惺惺作态的哭泣,没有故作凄惨的表演,只是平静的陈述。 陆恂便想起她在长公主府跳的那支舞,是那般昂扬,烈烈又不屈,带着傲骨。 陆恂垂下眼帘,淡淡道,“小八既然喜欢,便这么叫吧。” 栖月也跟着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多谢大人。” 陆恂清隽的长眉扬起,“轮不到你道谢。” 毕竟是他的妹妹。 栖月摸了摸鼻头,她还有事情要说,“大人,时哥儿到现在还不会说话。他是您儿子,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前些日子她就发现了。 这孩子不是说不会叫人,有的孩子天生说话晚,但时哥儿是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发不出。除了逗他笑时,他能发出一点声音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栖月引着他说话,臭小子精得很,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等你说完了,他就冲你笑。 叫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如今的情况,夫妻两个人在一条船上,栖月是看出来了,有些事情陆大人知道的还不如她,所以也不藏私,尽数说完。 “这孩子才生下来不久,您就抱回来叫我养着,却不知生母是谁。” 三年前的事是一团迷雾。 时哥儿是谁的孩子? 陆恂没有头绪。 但他能肯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 一个现实到几乎无趣的人,也少有绮丽心思,庶长子,不是兴家之道。 且他素来喜洁,外头的女子更不会沾染。 只是这孩子又是什么因由被他抱回?还对外宣称是他的孩子? 陆恂想不明白。 “先等等。” 栖月便应好,这也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您别担心,我时常教他,说不定哪日就开口说话了。” 陆恂嗯了一声起身,“我去前院书房。” 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跟陆大人说半天话,可真累啊。 她才松口气,坐下来歇歇,陆恂忽然转身,栖月“嗖的”一下又站起身,“大人还有事?” 陆恂看她跟个炸毛的猫似的,眼里划过一抹笑,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他又是威赫凛然的陆大人,“叫人将正厅收拾好,以后不准在屋里玩闹。” 栖月低眉顺眼,“……是。” “要玩的话,白日在院里玩。” …… 等陆恂再回到主院,栖月已经沐浴过,正披散着头发晾。 白日跳舞出了一身热汗,傍晚又被陆恂吓了一身冷汗,她早难受得不行。好在陆恂人虽刻薄,生活上倒不曾亏待。 仆从们烧好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见陆恂进来,栖月坐在妆台后,一脸平常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是两夫妻的惯例,独处时身边不留人。 仆从们依序退下。 门关上,栖月立刻起身,主母变跟班,殷勤道,“大人,热水已经备好,就在净室。” 陆恂这回连回应也省了,扭头去了净室。 头发晾得差不多,栖月将床榻上的衾被取过一床。 就在刚才,她吩咐松萝多取一幅被衾时,恰好被刘妈妈听到,这位爱操心的妈妈眼见着整个人都要碎了。 从前两个人都是睡在一处的。 栖月实在想不出安慰的理由,只能当作没瞧见。若是叫这位妈妈知道,他们根本不同榻,岂不是天都塌了? 软塌靠墙,与床铺中间还隔着一架屏风,虽是同室,却隔开了彼此。 对于两个尚且陌生,又不得不在一起的人来说,其实是很安全舒适的距离。 栖月只当自己是值夜的小丫鬟。 等陆恂带着一身水汽从净室出来,连眼风都没赏她一个,一句“睡吧”将她打发后,栖月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躺在榻上不多时便已睡熟。 今日一整天,她累坏了。 然而此刻的陆恂,却睁着眼睛煎熬。 这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从前只他一个人,是安静、清冷的,如今多了一个人共同生活,她垂落的发丝,幽幽的香气,和清浅的呼吸,都叫人难以入眠。 何况这床榻—— 即便她不在,那股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仍旧严密地将他笼罩,无孔不入…… 明日有大朝会。 需要他面对和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陆恂在心里默念清心咒,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像是才睡下不久,陆恂感觉那股挥之不去的暖香愈发浓郁,像是就在他身边萦绕。 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他床头,正低头看着他。 帐中昏暗,她头发盖脸,看不清楚。 陆恂被吓得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 从枕下迅速抽出一把匕首,人也从床上利落翻身,眨眼功夫,闪着寒光的利刃已抵在女人的咽喉之侧。 “大人……” 栖月身子僵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剑锋贴着自己脖颈皮肤时透来的寒凉,只觉得自己命苦,声音都在发抖,发着颤音,“是我~” 第37章 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前在姜府,栖月日日卯时不到便要去嫡母院子请安。若是哪日晚上一时半刻,打骂罚跪皆看嫡母心情。 是以她自小便练就一身本领。 躺下便睡,按时就起。 昨日问了陆恂上朝的时辰,她准时醒来,想着在侍女们进来前搬回床上去。 陆恂叫她做好世子夫人,不能露出破绽。 栖月:包满意的。 走到床边,栖月悄悄看了一眼。 陆大人仰卧着,因人高腿长,占了大半张床,一双浓黑剑眉下两只眼睛闭着,正睡得深沉。 栖月便有些犹豫,该不该将人叫醒。 若是她直接爬到床里侧,陆大人一定又当自己占他便宜。 但直接叫醒的话—— 也不知陆大人有没有起床气? 还没等她想好,睡着的陆恂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将她吓了一跳不说,又拿匕首指着她! 夫妻两人,一大清早都被对方吓个半死。 听到声音,陆续持刀的手缓缓撤后寸许,没再抵着她脖颈,但人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目光也一直落在栖月脸上。 栖月昨夜沐浴洗发,为了头发干的快些,便披散着没挽,此时睡了一夜,她头发又厚又密,难免遮头盖脸。 陆大人两点瞳仁仿佛凝冻,只盯着她瞧,栖月全身紧绷,不敢乱动,一双眼睛下意识也睁得滚圆,被动和他对望。 两个人比赛似的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栖月先败下阵来,“大人,您醒了吗?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她说着,抬手将黑发别到耳后,显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陆恂仿佛才回神,肩膀微微动了动,也没低头看,匕首“嚓”的一声回鞘,扔回床上。 随后薄唇开启,恶人恶语,“大晚上不睡觉,装鬼吓唬人?” 栖月眨巴眨巴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即便在暗室,也像润泽琉璃,连着眼角那一颗小痣都是明丽与鲜活。 “可是天亮了,您该上朝了。我怕她们进来,想早点把被子放回去,免得露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衾被。 陆恂昨夜睡得晚,夜里做的梦也不叫人安生,又被栖月这一吓,这才后知后觉已到了晨间。 再看姜栖月,眼角眉梢点点游光似的明媚,即便她憋着,陆恂也知道这人肚里在笑。 他坐到床沿上,低头弯腰穿鞋,随后起身往外走。 将将绕过屏风,身后忽然响起女子柔软的语调,“大人怕鬼?” 她问得好认真,像是学堂里请先生答疑解惑的好学生,可字字句句都透着恶劣。 陆恂转身,见她还站在床边,一双潋滟的眸子尽量垂下,一如拼命往下压的唇角。 他反问一句,“你怕吗?” “您说鬼?”栖月抬头,假模假式道,“我也好怕的。” “是吗?” 陆恂眉眼沉沉,继续问,“那我可怕还是鬼可怕?” 栖月顿了顿,陆恂当然比鬼可怕多了,只是这话怎么敢说,于是果断认怂,“大人,我错了。您别跟我见识。” 陆恂:…… 这恶劣的小女子! 等陆恂从净室出来,就见栖月睡在他的床榻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乱扭,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沉,当即道: “你做什么?” 这声音分别夹杂怒火。 栖月“咻的”探出头,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睡品不好,夜里会乱滚。等会儿侍女来收拾床榻,太整齐不好。” 她倒是细节,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陆恂虽不严重,但是有一点洁癖的,尤其是贴身的东西。 不喜旁人触碰。 此刻栖月在他才睡起的床榻里躺着,乱动,叫陆恂心里头躁得很,说不上生气还是其他,只觉得碍眼。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味。帐中香甜,是她身上的味道。 陆恂在床榻上睡了一晚,混身上下都是她的那股味儿,至今消散不去。 如今,她又在床上乱滚。 “出来。” “哦。” 栖月乖乖起身。 陆大人一大早便黑着脸,活像别人欠他二两金。仆从们是要看主子脸色的,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只有爱操心的刘妈妈,眼神中带着三分怀疑三分难过和四分不可置信。 连栖月都要心疼她了。 陆恂已换好朝服。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叫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夫君!” 栖月叫住他,“今日外头的事忙不忙?能不能早些回来?” 陆恂身量高出她许多,垂眸,一双眼睛耐下心来看人时,显得漂亮又深邃,“今日会忙,晚膳前怕是回不来,不必等我。” “那夫君别忘了用膳,”她皱皱挺翘的鼻头,接话接的十分自然亲近,“你老是忘,总叫人记挂!” 像是世间最平常的一对夫妻,殷殷关怀全藏在眼角眉梢间。 陆恂没有栖月高超的演技,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栖月回头,这才朝刘妈妈道,“夫君回京后好忙,都没时间陪我。” 语气中不乏抱怨。 圣母仁心的刘妈妈哪里听得了这个,再顾不上怀疑其他,只顾着安慰她去了。 也安慰不了多久,便要去嘉乐堂请安。 前些天她病着,嘉乐堂免了晨昏定省,昨日去了公主府赴宴,晚间嘉乐堂便派人传话,从今日起要早晚问安。 这是礼数。 大家子弟,更注重孝道。 陆恂允诺至多与她做一年夫妻,那么与陆府众人,她也不必过度深交,只维持基本礼仪即可。 等她不再是世子夫人,也高攀不上这些人。 只有玥儿,一见她来,眼睛都亮了几分,碍着王夫人在,只敢偷偷冲她咧嘴笑。 王夫人一身紫色单厢薄缎织锦,育有两子一女,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倒是更添华贵慈和的韵致: “昨日长公主寿宴,你当众舞蹈,听说极得长公主欢心。” 栖月低眉敛目,“是殿下抬举。” 王夫人打量她,艳帜太胜,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男子喜欢倒罢了,总归是爱她的颜色。萧元容也不知是年岁大了头脑发昏,还是哪根弦搭错,竟也对她另眼相待。 王夫人自来与长公主不对付,昨日寿宴才称病不去。 栖月还维持着半蹲,福礼的姿势。 若是从前,她能纹丝不动地蹲满一盏茶的功夫。大约是这三年养尊处优,只这一会儿,小腿已经开始打颤。 第38章 互相瞧不上 王夫人坐得端庄优雅,温柔可亲: “你献舞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讲究端庄德贤,文墨粗浅倒是其次,礼仪不通却要闹笑话。常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对规矩是刻进骨子里的,你领回去,时常提点,也能约束自己。” 这是要往玉笙院塞人。 别说她与陆恂的情况特殊,根本不可能叫一个不着四六的婆子进来。就是真夫妻,婆婆往媳妇房里塞老妈子,这领回去,谁是主子? 即便没有一年之约,中间夹着陆远舟,栖月与王夫人也做不成京都好婆媳。 既然做什么都不可能讨好婆婆,那就是什么都能做! 王夫人没有叫起,栖月径直笑着直起身。 “多谢母亲好意。只是母亲知道我的,我出身低,又无根基,事情再小也不敢做主,等问过夫君的意思,才好来嘉乐堂领人。” 王夫人笑容一顿。 她拿出身说事,栖月将计就计,一句话倒将她拿住。且半点规矩没有,婆母尚未叫起,她倒是会偷奸。 但世间做婆母的想要拿捏媳妇,实在简单。 王夫人正要说话,门外有人通传,“二太太到。” 一大清早,二房夫人到嘉乐堂,来意很简单。 “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春日宴,遍请京都闺秀。思娘也接了帖子,原是我要陪着去的,只是不巧我娘家有事,特来请世子夫人——” 她说着,笑看向栖月,“想请你陪着思娘去赴宴,也不知有没有空闲?” “事情急,我这才不顾礼数一大早过来,还请姐姐莫怪。” 二夫人含笑带说,很快将事情说明。 因太夫人镇日礼佛,免了一众儿孙的请安,二夫人才到嘉乐堂来寻人。 几十年妯娌,二夫人心里想什么,王夫人岂能不知? 太后娘娘每年设宴,为的是给小公爷贺长风娶妻。 贺长风与陆恂交好,二夫人这是想着借东风来了。 可她也不想想,贺长风又不是第一日与陆恂交好,若是对思娘有意,何苦拖到今日。陆思今年十七,及笄都过去两年,人家未必有这个心。 只这些大实话,好说不好听。 面上笑道,“这有什么?小事罢了。” 转头吩咐栖月一句,“姜氏,你若无事,便陪着你思妹妹去一趟。” 至于往玉笙院塞人的事,到底是被打断搁置。 二夫人笑得和气,连声道谢。 同样的,对王夫人这位长嫂的性子,她也了如指掌。 前些日子观音像的事闹得多难看,她在二房都有耳闻。 王夫人不喜世子夫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一大早来,就是要给栖月解围。 有了这一层情面,也好叫栖月多照顾照顾思娘。 毕竟,整个国公府将来能倚靠的,可不是她王氏这个国公夫人,而是姜栖月这个世子夫人。 还有思娘那个孽障!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颗痴心,瞎了一双眼。京都大把的好儿郎看不到,非得在贺长风那颗歪脖树上吊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还得为了那孽障奔波。 只是贺长风再如何,家世地位摆在那里,只要成事,思娘的前程便是一片坦途。比起陆娇那糟心的姑爷,不知好了多少倍。 王夫人但凡将对远舟的疼爱分一点给女儿,也不至于叫陆娇嫁那么一个货色。 妯娌两个互相看不上,却不妨碍面上笑得和气。 对于进宫,栖月心里发怵。 只是已经被架在这儿,二夫人正笑意盈盈看着她,除了说好,也没别的选择。 “那我明日陪着四妹妹赴宴。” 陆思行四,上头还有一个姐姐陆珊,已经定亲。栖月与她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 二夫人之所以临时改主意,请栖月带陆思进宫,实则是昨日在长公主府寿宴上,她看到贺长风与栖月说话。 两人看起来很是相熟的样子。 比起王夫人,二夫人是最拎得清的。 姜氏表面上看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可陆恂是什么人? 见过的美人没有成百也有几十,若单单只凭美貌,她坐不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成婚三年没有子嗣,陆恂却连个妾都没有。 二夫人私底下没少腹诽,国公爷是那么个荤素不忌的人,生的儿子却个顶个的痴心。 陆二郎现在还在西陲没回京呢。 这就是姜氏的本事。 女子本弱。 可若是拿捏住男子,那就是她的能耐。 思娘若能学得姜氏六、七分,将来不论嫁谁,她都不必操心。 栖月不知道二夫人的盘算,就像二夫人不知道栖月的苦日子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 大家对着飙戏,内心绕了十八道弯,面上却是其乐融融。 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散了。 午后,栖月下厨做酥酪,昨日即答应过玥儿,她就不能食言。 玥儿这孩子亏过嘴,爱藏食,遇到再好吃的东西不紧着吃,先往荷包里藏。栖月感同身受,饿过肚子的人,对食物总是有种偏执。 即便是小孩子也一样。 所以她便给她不能藏起来的吃食。 栖月不是圣人,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希望玥儿过得轻松一些。 她问过刘妈妈,玥儿的生母是某个教坊司行首,被国公爷看中赎做外室,也风光过几年,后来难产去了,国公爷将玥儿接回府上。 王夫人是万事不管的,只派了个老妈妈跟着,左右死活都是天数。 玥儿倒也一天天长大。 酥酪做法简单,以牛乳含糖入碗,凝结成酪,辅以八宝,蜜饯等,香甜可口,很受小孩子追捧。 玥儿捧着白玉碗吃得香甜,时哥儿眼巴巴瞧着。 栖月为使他开口说话,故意不给他。 时哥儿是个机灵鬼,见栖月这里行不通,他转而眼巴巴盯向玥儿,企图唤起一点点同情心。 可玥儿对吃食从来心无旁骛,脸都快埋进碗里,风卷残云将一碗酥酪吃完,抬头就盯着时哥儿的那碗。 时哥儿这才急了,嘴一撇,抱着栖月的腿伤心大哭起来。 惹得栖月哈哈大笑。 陆思到玉笙院时,正赶上栖月笑得十分嚣张,她柳眉蹙起,更觉母亲的安排多余,到底从小教养使然,对栖月行礼: “嫂嫂。”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跪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太夫人请安。”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28章 他竟这般在乎姜氏 一场风波,以苗云云道歉,韶仁夫妻离场结束。 贺长风是跟着陆恂一道来的。 他最是场面上的人,笑着打圆场道: “瞧瞧那些不省心的,姑姑的好日子也不肯消停,亏得我与行简来得及时,叫讨人烦得走了,咱们且进去多喝两杯,再别堵在这儿小花墙下面。” 他面上带笑,瞧着和善,其实也是个不好惹的主。 也是,能与陆恂交好,又能是什么好人。众人从善如流,看完了热闹,都各自散了,往花厅去。 长公主对这个侄儿从来没脾气,明明是他们仗势欺人,偏说得好讲理似的,笑骂道: “就你会说嘴。” 贺长风这回拿着把象牙镂雕扇,小巧玲珑,精致珍奇,握在他手中倒不显女气,与他一身宝蓝云纹锦绣长袍相得益彰。 他笑嘻嘻应下,转头朝兰先生道,“听闻先生要奏琴?” 他与陆恂明明才来,却像是什么都知道。 兰先生从来处变不惊,任由贺长风打量,温和道,“以贺殿下生辰。” 贺长风问,“自容朝灭亡,我以为先生此生都不会再抚琴。” 兰先生自来神秘,年纪轻轻却握着整个大启的情报机构,据说他是前朝炀帝亲自培养。 却也是他,攻城时提供炀帝逃亡路线,使陆恂在蜀中一带彻底灭掉容朝精锐,覆灭前朝。 贺长风面上风流浅笑,轻摇折扇,一派潇洒不羁,其实问的话却犀利又尖锐。 一双桃花眼盯着兰先生。 若说陆恂的压迫感是天生的,可他一双含笑的多情眼,竟也有十足的威慑。 有贺长风的地方,总是目光聚汇的焦点,在场众人有那走的慢的,个个都恨不能将耳朵竖起来,好听清兰先生的回答。 兰先生什么都没说。 不是退缩、胆怯。 只是不在意,一笑置之,轻描淡写地掠过,似一场春夜里的绵绵细雨,无痕无觉,等闲视之。 便显得贺长风小题大做。 “好了,”长公主接过话头,“先生要抚琴,我也好些年未曾碰过琵琶,不如你我合演一曲,看看姜氏那小丫头能不能跟上咱们的曲调。” 兰先生从善如流。 栖月肉眼可见的激动,眼睛亮晶晶闪着光。 皇天不负有心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偶像居然要给她伴奏! 今天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陆恂冷眼瞧着,突然出声,“很激动?” 他声量不高,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栖月瞬间清醒,接着头皮发麻,这才想起自己闯的祸事。 下意识想摇头,又及时止住,目光躲闪,不敢抬头,憋了几息才出声: “夫君,你来得好及时,一下就替我解围,好厉害。” “是吗?”陆恂面色如常,轻描淡写,“看起来,你似乎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 栖月猛的抬头,却撞进陆恂垂下的,深黑又沉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她。 这是两人自那晚过后头一次见面,中间隔了小半个月。 生疏、忌惮、隔阂、猜忌。 然而这一眼唤起的,却是那天帐中昏昧的光线,和耳畔又轻又沉的呼吸。 不论是栖月还是陆恂,彼此很快移开目光,心头划过些微不自然之感。 “夫君,”忽略热血上涌的感觉,栖月轻声道,“你忙了好些天,我都怕今天也见不到你。” “你这么能惹事,还怕见不到我。”陆恂声音浅淡,叫人听不出情绪。 栖月这会儿已从巨大喜悦中恢复理智,她出声解释,尽量美化自己。 又不是面对长公主,她也不再笨嘴拙舌: “原本她们说了我好些难听话,我都忍了,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可她们还欺负娇娘!嘲笑她,嘲笑咱们家,我才忍不住的。” “咱们家”几个字她特意加重。 可她声线本就轻软,加重音后倒多了几分撒娇缠绵的意味。 陆恂总结:“原来你是深思熟虑后打人。” 不是冲动行事。 “……”栖月不合时宜地想笑,陆恂是真的有几分冷幽默在身上,可她现在有错在身,便垂下一双灵透的眼睛,这时还不忘装可怜: “我以后再不会给夫君丢脸,她们如何在背后说人,我都忍着。” 陆恂问:“忍得住?” 栖月一本正经,“我可以假装坚强。” 明知她是装的,陆恂还是问,“她们都说你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要讲究技巧。 有些话由她自己说出来,效果便不如旁人来得好。 栖月伸手扯了扯陆娇的袖子,一行人往花厅去,栖月眼疾手快将陆娇这个导火索留下。 陆娇当即从隐身状态恢复,接下大哥的问话,好工具一个人,“说她贱,说她不要脸,凭借一张脸狐媚上位之类。” 陆恂:…… 这些刻板批判,何尝不是他自己当初的认知? 那时他不许远舟与她,本质上与今天那些人的观念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现在,被误解的人换成他与姜氏而已。 陆恂沉默以对。 “陆恂哥哥!陆恂哥哥……” 这熟悉的夹子音,栖月抬头去看,果然是嘉元县主。 嘉元县主方才发髻乱了。她今日梳的又是极为繁复的飞云髻,便去了别处梳妆,好容易弄好,也错过了一场热闹。 听说陆恂来了,便赶着过来寻他。 原本栖月几个的站位,栖月在中间,陆恂身形高大优越,走在最右边。 正常情形,她走到另一侧,也能与她的陆恂哥哥亲近。 可她偏不。 娇俏地奔过来,花蝴蝶一般,一挤一推,栖月便被挤出去,连着身旁陆娇都受池鱼之殃。 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 说不上是不是方才收拾苗云云培养出的默契,总之,栖月给了她一个眼神,陆娇明确接收。 嘉元县主骄傲惯了,才不管挤到人家两夫妻中间合不合适,自顾自道,“陆恂哥哥,你今日怎得来这样晚?听说你最近在追查前朝余孽,是不是很辛苦?你才从幽州回来,都没消停过……” 她小嘴叭叭不停,陆恂不应声,她也不尴尬,眼珠子转了转,又娇娇道,“陆恂哥哥,我今日梳了飞云髻,你看好不好看?七月说这发型很衬我。” 嘉元的话从来又多又密,陆恂基本不理会,直到听到这一句。 “谁?” “陆恂哥哥问七月吗?是我婢女的名字。”嘉元笑得无知无觉。 陆恂的脸色沉下来。 幽黑平静目光的看过来,是雷霆万钧的压迫,嘉元知道,他生气了。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他竟然这般在乎姜氏。 第29章 最偏见的人 没人能在陆恂的威慑下挺住,包括嘉元自己。她已经做好道歉的准备,一旁的栖月开口道: “哥哥,娇娘今日梳的望仙髻,我感觉不是很衬她,你觉得呢?” 她又叫陆恂哥哥。 且问的话与方才嘉元所说相差无几。 说不上松口气还是其他,嘉元瞬间跳脚,转过头就叱责道,“陆恂哥哥平日忙的是朝廷大事,哪管这些琐事?” 栖月幽幽道,“我当你不知呢~” 嘉元一楞。 不等嘉元说什么,陆娇接话,十分好奇的模样,“县主既知这个道理,为何拉着大哥问个不住。” 栖月主动答疑,“大约是因为县主,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陆恂勾起唇角,他身量高,轻易越过嘉元,偏头看过去。 栖月一身茜色衣裙,身段玲珑纤细,皮肤细白,脖颈修长,樱桃嘴唇红润,柳叶眉弯弯,眼波流转间实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丽媚态。 尤其是奚落嘉元时,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蕴藉着灵气。 “真是个难得的品质,”陆娇笑道,“回头等我有了孩儿,也教他们这么做。” 栖月好热心,“不如取名小嘉小元,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嘉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身边这两个小贱人嘴快得很,话又密,她一句话也插不进! “陆恂哥哥~” 嘉元不依,跺着脚撒娇,“她们欺负我!” 栖月便道:“县主又‘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娇娘快学着点。” 陆娇笑着应了。 几人是往花厅的方向去,嘉元这一跺脚一撒娇,步伐便慢了。 陆恂是不可能为她停留,她这一慢,前面三个便越出她一截。 嘉元无法,只得自己提着裙摆又追上去,重新将人挤开。 栖月好脾气得很。 根本不敢与她正面为敌。 可不等嘉元得意,陆恂已经往男宾那边,临行前对栖月道,“今日事少,散席后一同归家。” 栖月应好。 陆恂哥哥真会扎心。 时时刻刻提醒,他们才是一家人,散席后可以一起回家。 只有她不是。 嘉元白着一张脸停在原地。 等人都走了,陆娇又扭捏起来,“别以为我是帮你,我只是看不惯苗云云和嘉元而已。我还是不喜欢你。” 栖月见她神情硬邦邦的,眼睛却不肯看自己,不由露出浅笑,梨涡隐现,柔声道: “我知道,不过我很喜欢你呢。” 陆娇更不自在了,“你……你放尊重一点,你这女子,怎半点矜持没有?” 栖月笑意加深。其实她是个爱恨随心的人,从对长公主毫不掩饰的崇敬便知,她情绪并不内敛,反而很愿意表达。 “那下次你若还讨厌谁,便带上我好不好?我替你骂她!” 陆娇想笑,又将嘴角往下压了压,有些傲娇,“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找别人?” “因为你可爱啊,”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而我也没有朋友。” 有时候,真诚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器,尤其是对付陆娇这种嘴硬心软的人,能劈开外头坚硬的壳,直达内心。 比如现在,陆娇便觉得栖月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不过是长得白了点,眼睛大了点,嘴唇红了点,身段婀娜了点……而已。 就是很普通的漂亮啊。 谁说她狐媚啦! 陆娇不耐烦道,“再说吧。” 如果她不是走得那般急切,耳朵尖还有点红的话,会显得更酷一些。 栖月轻轻笑起来。 …… 长公主殿下和兰先生要合奏一曲的消息,已经迅速蔓延开来。 栖月不知,可京中之人,哪个不知这一曲的含金量。 听闻兰先生四岁学琴,一手古琴出神入化,即便是好逸荒淫的炀帝,也曾夸赞道,“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卿之琴技,曲高和寡。” 自容朝灭亡,新朝建立,兰先生再未抚过琴。 都只当他祭奠亡君,今生不会再碰琴。 今日却有幸,能得一向深居简出的兰先生奏曲。 “这位世子夫人,真是好大的面子。”有人半真半假,酸溜溜道。 若只单单奏曲倒还罢了,众人自当洗耳恭听,却是为献舞伴乐。 割鸡焉用牛刀? 舞艺一门,实在难称高雅。 不过是伎子们谄媚往上的手段,常常见于教坊,扭腰摆臀,水蛇媚态,不过取悦男子的玩意儿。 “轻声些,你忘了韶大人夫妻因何离席?别得罪了长公主。” “得罪长公主还是轻的,世子也来了,可别叫那活阎王听到!” 有人便道,“夫人这般抛头露面,他都不在意,咱们只当看个乐子罢了。” 引起一片议论窃笑。 陆恂自然也听闻栖月要献舞的事。 怎么说呢? 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印象足够坏,低到不能再低,没有任何一点期盼转圜,那他对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便都不会很难以接受。 比起众人的议论,陆恂倒更好奇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相处过后,陆恂知道姜氏很有些小聪明,平日做事也惯会看眼色。 她不会做这等于自己来说无意义之事。 能招来长公主和兰先生为她伴乐,足见她的能耐。 明明是对栖月最有偏见的一个人,此时却带着最没有偏见的眼光,等着接下来的那首《十面埋伏》。 花厅前有一大片空地,此时已经腾挪出来。 一旁放置古琴,一旁放置琵琶。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过分讲究男女大防,不过饮宴,也都男女分席,女宾在花厅,男宾隔着帷幕在水榭。只是为栖月献舞,才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贺长风与人寒暄一阵,不知何时来到陆恂身边,也不刻意看他,只说,“弟妹在南边长大,大约与咱们习俗不同,何况还有长公主和兰先生为她伴乐。” 其实也是种变相安慰。 至少在贺长风心中,跳舞乃微末伎俩,即便有两位贵人作伴,依旧是贱事。 陆恂扭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因为他当真不这么觉得。 且隐隐有种预感,或许今日之后,舞艺便不再是一门下流微末之技。 第30章 夫君说都喜欢 栖月换了一身飒飒红装,窄袖束腰,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又英气十足。 头发高束成一支。 她本是十分妩媚的容貌,这般扮相,竟意外出彩,中和了眉眼间的娇柔,露出几分女子的昂扬英姿。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有那见识阅历足的,当即惊呼,“这……是殿下当年的衣饰与佩剑!” 长公主指着栖月笑道,“她那一身襦裙如何舞剑?我年轻时与她身量相当,这身红装我珍藏多年,是当年拼死守城时穿配,原当要陪我到死,今日也算重见天日。” 这可算是替栖月撑了十足的脸面。 栖月脸色泛红,眼睛水润,瞳仁漆黑,黑得像是湿了一般。 她当然懂这件衣服的贵重。 所有人对她的质疑、鄙夷、偏见…… 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她只想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热忱跳这一支舞。 《十面埋伏》整曲分十三段落,今日所演,取其中最精妙磅礴的中间段落,展现两军激战生死搏杀场面。 “铮——”的一声,琴起。 古朴厚重的琴声缓慢推进,气象宁静紧张,是决战前夕夜晚。 栖月抽出宝剑,随着琴音挥舞,轻盈如欲飞之风,飘逸若惊鸿照水。 热烈,执着。 如一支烈烈绽放的梅,迎着霜雪傲立枝头。 陆恂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他看着场中起舞的女子,跃动时裙摆翻飞如蝶翼,旋转时青丝漾起如泼墨。 一剑挑山河,万刃画春秋。 琵琶声加入进来,两军激战。刀光剑影,浴血鏖战,残酷的战场,是漫天的血。 单只听曲,便能感受到战争的紧张与激烈。 栖月全情投入,更如身临其境。 这一刻的战场,是所有人的误解,是扔在脚边的匕首,是姜府那间狭窄阴湿的柴房……她不屈不服,想要与之对抗到底! 琴声与琵琶相和,越来越激昂,栖月也旋转得越来越快。 如一簇迎着风雪而生的花,不屈,烈烈。 朔风凛冽,剑斗声声。 这一曲,传递的是壮烈,悲情,牺牲,无畏。 当最后一声铮铮高音响彻,栖月也挥出最后一剑,剑光如练,幻化出残阳如血,英雄如歌。 琴声毕,舞蹈歇。 却没有人动。 那样的震撼,叫人久久难以回神。 长公主热泪盈眶,兰先生眼睛看向虚空某处,包括陆恂在内,这一刻,他们都仿佛又回到战场。 栖月喘着气,收剑回鞘。 情绪是传递的。她自幼习舞,学的是魅惑妖娆之姿,练得取悦男子之术,但心底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这样的人,舞也不该是这样的舞。 “上古祖先起舞,祭祀天地,祈福山川。妾不足以比拟。只是舞艺一门,是生命最直接,最实质,最真诚的表达,殿下之功绩,不单在社稷,更在世间女子心中,激励鼓舞奋进。妾自小以殿下为范,今日为殿下一舞,乃妾平生所愿。” 这是栖月最真心的话。 字字句句,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长公主亲自将她扶起来,“好孩子,你很好,跳的也好。” 这几乎算得上考语。 足见长公主对栖月的看重。 陆恂看向栖月的目光加深。 贺长风长呼出一口气,直呼震撼,“好像我自己也上阵杀敌一般。” 他摇摇头,“没想到舞还能跳成这样。最后那几下,我都忘了呼吸。” 这并非夸张,在极致的视听盛宴面前,人的感官是消失的。 “弟妹瞧着柔弱,没想到竟是那般……那般……” 他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不由拿眼去睨陆恂,却见后者根本没在听他讲话,到嘴边的话便拐了个弯: “难怪你脸都不要,非得将人娶回去。” 陆恂:…… 这一场舞,这一曲乐,在此之后的许多年里,都为京都人众津津乐道。 自此,舞蹈不再只是低贱魅惑的技艺,很多人家培养闺秀,也会加入舞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舞艺成为上流饮宴的保留项目,引得众贵女争先。 只是再没有人,像当年世子夫人惊天一跳来的荡人心魄。 后来很多人都以看过世子夫人跳舞为荣,因为此后,栖月再没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起舞。 …… 接下来的饮宴再没有发生什么波折。 栖月出尽了风头。 连一向冷傲尊贵的长公主,都甚爱她。 席上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找她麻烦? 显国公府先时立誓要与栖月划清界限那几个,如今也肯与栖月坐在一处,二房夫人还贴心地给她布菜,“我看你爱吃辛辣,这道笋鸡最好。” 散席时,陆恂果然等着与她一道归家。 二夫人看得直笑,打趣道:“果真是情深意笃的夫妻,半点都放心不下。” 栖月低头装作羞涩,心中却直打鼓。 很多时候,人的直觉都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 陆恂等她当然不会是因为什么狗屁情意,情丝这东西,大约陆大人这辈子也生不出来。 栖月乖乖跟着陆恂坐上马车。 马车辚辚,先时还能听到车道两旁嘈杂的声响,渐渐地,周围安静下来。 世子规制的马车宽敞舒适,夫妻两人各占一隅,中间隔着钉在车底的桌案,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什么时候学的舞?”安静的车厢里,陆恂突然开口。 栖月并不隐瞒,“五岁起。” 陆恂看向她,“还会什么?” 栖月便露出个笑模样,装出一副天真甜蜜,“霓裳绿腰我跳得最好,夫君喜欢的话,我回去跳给你看。” 陆恂依旧看着她,“以前没跳过?” 栖月一颗心开始脱缰。 人一紧张便容易出错,她几乎是迫切地想要自证,忽视了话中的陷阱,“当然跳过!” 陆恂嗯了一声,“我更喜欢什么?” 栖月知道这时候自己要稳住,不能露怯,于是厚着脸皮道,“夫君说只要是我跳的,你都喜欢。” 第31章 明牌 听过栖月回答,陆恂浅淡勾起一个笑。 此时天色将暗,最后一丝天光透过窗帷,将车内一角照的明亮。 栖月也在偷偷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有狐狸似狡黠的暗光,只是视线一对上,那种慧黠的灵韵立刻消失个干干净净,又换上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像是为证明自己,她还煞有介事的露出一个笑。 眉眼弯弯,唇边梨涡隐隐。 陆恂盯了她半晌。 栖月以为他只是看一下就会收回目光,所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冲他笑,可谁想他就一直这么看着她。 一瞬间,她汗毛都立起来。 今日在公主府她得偿夙愿,实在有些得意忘形,是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引起他的怀疑? 尽管陆恂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的,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海面,可栖月却觉得这下面藏着翻涌的浪潮,令人心惊。 外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汹涌。 栖月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何等表情,却知道自己面上神情一定很僵。 陆恂的视线太直白,她承受不住,率先将头转开,默默松开衣袖下不知何时紧握的拳。 “看来三年时间,我的喜好改变很大。” 陆恂淡淡撤回眸光,转眼又抛了一个闷雷。 不要说三年的时间节点本身已足够敏感,陆恂又说他喜好改变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栖月瞳孔紧缩,几乎是一瞬间,她有种被洞穿的错觉。 背身靠着车壁,有片刻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能思考。 陆恂在试探她。 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且与她那晚帐中笨拙的,自我牺牲似的试探不同,陆恂只是站在高处轻轻抛出一个疑问,就让她心神皆丧,胆战心惊。 陆恂穿着暗色锦衣的身影在车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拔俗绝尘的俊朗。 车内车外,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场。 栖月忽然意识到,马车并没有回显国公府。 车子却已经停下。 或许她今日有什么回答不好,这辈子都走不出这辆车。早在公主府时,陆恂便已经计划好一切。 不管她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难逃此难。 很多时候,怕的久了,心里反倒长出一股邪火。 一觉醒来三年后,这件事不是她的本意。 嫁给陆恂,她比谁都要意外惊慌。 她从没害过任何人,只是挣扎的活下去,想要过得好而已。可三年前的陆恂不给她机会,三年后,即便她已是他的妻,他仍旧能在这辆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她。 自始至终,她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陆府祠堂前,陆恂睥睨无情的眉眼渐渐与此时的他相重合,栖月隐隐然从心底生出逃脱不过命运的愤怒。 这种愤怒暂时压倒了她对陆恂的恐惧,也使她在这种极致困顿之中,生出几分无望的胆色。 陆恂由来便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这样的人,已经对她有所怀疑,她又该怎样才能从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当下,栖月坐直了身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近乎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轻声道,“是呢,夫君不也娶了我吗?” 当初,他说“若死,可为陆氏妇”。 现在,她成了他的妻。 改变的又何止是喜好。 对她态度的转变,陆恂面上毫不意外,声音也淡,“不装了?” 栖月面无表情回视,“夫君的话,我听不懂。” 她时常带笑,总是甜蜜又多情,然而当她冷下脸的时候,却显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无情与孤绝。 “当众扇人耳光,挤兑排揎嘉元,我看你不是不懂,而是太懂。”这话摆明了是嘲讽。 倚势欺人。 栖月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说到底是倚仗陆恂的势。 从前小小的庶女姜栖月,她敢这样做吗? 不行的。 陆恂的声音低沉好听。 只是越好听,当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越叫人后脊发凉。 “夫君不高兴吗?” 栖月忽然又觉得那一点刚冒出来的勇气,开始在她身体里退潮。 陆恂太敏锐,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姜栖月,”他头一次这样叫她,连名带姓,像是刽子手凌迟前的确认,引得栖月心头一震。 他说,“你是谁?” 他叫着她的名字,却问她是谁。 栖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下一直窜上来,顺着脊骨直接爬到后颈,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了。 他确定了。 秘密被揭开。 栖月浑身都在颤,想要跑,可身体像是被什么钉住,动也不能动一下,强自镇定道,“夫君在开玩笑?天要黑了,咱们家去吧,时哥儿还在玉笙院等我。” 陆恂眉目间一片平静,坐在那里姿态从容,却有高山巍巍之峨,他说,“害怕?” 怕的。 很怕很怕。 栖月看到陆恂抬臂,镶滚着云气纹的大袖掩盖住他的手背,唯露出一节修长指节,那指节过于细长秀致,像是读书人清瘦的骨节,然而她知道,这只手能毫不费力取她性命。 如同那日刺客眉心的飞刀。 她逃脱不过。 这一刻,栖月忽然觉得好累,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卸光,她不想再遮掩,也遮掩不过,索性彻彻底底做回自己。 眨了眨眼睛,她轻声道: “陆大人您又是谁呢?” “您是谁,我便是谁。” 双方对峙,其实底牌是一样的。 只是地位悬殊,才叫人产生一种压倒性胜利的错觉。 早在那天晚上,栖月便已经察觉。 陆恂,陆大人,根本不是她的什么夫君,而是三年前那个寡淡狠戾,轻描淡写便要取她性命的人! 第32章 你不守妇道 春日渐浓。 只是傍晚时分,仍减不去风里那一丝寒凉。 陆恂靠在车壁上,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姿态松弛却气场迫人,正好整以暇看着她。 天色愈发暗下来。 一如此刻栖月的心。 陆恂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若死,可为陆家妇。” 栖月眼睫颤动,尽管心内万般不愿,却知道自己没有迂回的余地与筹码,慢慢道,“记得。” 她问出声,“所以陆大人是要杀我吗?” 陆恂反问,“我该杀你吗?” 不是要不要,而是该不该。 栖月轻轻垂下头,一段修长而白皙的颈项,即便在昏暗的车厢内也如雪色一般。 “陆大人,我并不知三年前你我之间发生了何事。我知你极厌恶我……” 以陆恂的身份,今日即便她悄无声息地死掉,也没有人会追究。明日,他依旧是受人追捧谄媚的陆大人,京中还有无数的淑女名媛等着做陆夫人。 若仅仅是此倒还罢了。 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陆远舟。 一边是无足轻重的她,另一边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孰轻孰重? 答案无需思考。 想明白这点,栖月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她脖颈处的伤才好,匕首刺破肌肤时的痛感,几乎立即冒了出来,让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不论您信不信,嫁给您我真的很意外。三年前的事疑点重重,杀了我,对您百害而无一利。” 栖月目光错开,盯着车门处雕刻的一只雏鸟,挂在一只鎏金鸟笼里,脚上扣着黄金链,正张开双翅呼呼地挣扎扑腾。 可任它雕刻再栩栩如生,也飞不出这驾华丽富贵的车壁。 栖月微微闭了闭眼,“陆大人,我不想死,三年前不想,现在也不想。” 陆恂便沉默下来。 这一刻,时间忽然就被无限拉长,极度的紧绷里,栖月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着尖刀随时划破她的脖颈。 这世道真不公平。 受苦的永远是她。 她真的很想换一换,某时某日,陆大人与她易地而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那个人是她,忐忑难安的人变成他。 陆恂的目光垂落在她过于用力攥紧的手掌上,淡淡道,“你在想要怎么从这里逃脱?” 栖月明显抖了一下。 陆恂便笑起来,“我不喜欢别人知晓我的事,可惜你没装得再像一些,没有骗过我。” 栖月心凉了半截,小声道,“我尽力了,而且这也是我的秘密。” 这世上论霸道不讲理,陆大人难有敌手。 陆恂睨着她:“在心里骂我?” 栖月下意识抬眸看他。 她是个极聪明敏锐的人。聪明人之间,话不用说透,一点点态度的转变,便能叫人品出其中三味。 陆恂的态度有所松动,气场也不似方才那般压迫。 她心底才冒出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念头便立刻缩了回去,毫不犹豫摇头表忠心: “陆大人英明神武,盖世英雄,我只在心底仰望,绝不敢有半分亵渎。” 陆恂即便坐着,也高出她不少,此时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拉开一抹笑,“你倒乖觉。” 乖觉…… 听着就不是好话。 栖月仰头,讨好似地露出一个笑,“我最识时务。” 陆恂眉眼冷峻,此时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嘲笑。 末了,竟向她伸出手,缓缓道:“来到三年后这件事,事关重大,被我发觉倒还罢了,若被其他人发觉,你就真的没命好活。这一段时间你做得还不错,接下来,要做得更好,一星半点都不能叫人起疑。” 他说话时,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头顶。 栖月怔住。 认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听陆大人说这么长一段话。原来带她到这个鬼地方,不是为了要她的命。 只是他的手悬在头顶,叫人压力好大。 “这件事要埋在心底,是永远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陆恂收回手,人却从暗影里侧身,一张英俊锐利的脸陷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出一种冷峻的欲感,他说: “不要惹我生气。” 栖月一向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既然陆大人不想取她小命,那这陆夫人的位置她还能继续坐下去,于是敏而好学,不耻上问: “那什么情况下您会生气?” 陆恂神色淡淡,“你不守妇道的时候。” “……”栖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怎么还要特意强调。 “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陆恂眼神高深莫测,“你既做了世子夫人,不管你我内情如何,要牢记这一点。” 栖月:“哦。” 陆恂见她没听懂,蹙了蹙眉头,“……远舟快回来了。” 这回栖月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陆远舟。 那时她将陆远舟当做救命稻草,三年前她已经及笄,随时都会被父亲嫡母送到哪位权贵的榻上,她渴望得到一场救赎。 只是被陆大人亲手打破。 然后,他又娶了自己…… 陆恂声音低沉,“这门亲事,不论何种因由,你既已是我的妻,前尘往事,都不要再惦记。尤其是远舟……离他远点。” 这回栖月听懂了。 陆大人担心她还是三年前的栖月,会对陆远舟旧情复燃。 也不算旧情复燃,以她的时间来算,她与陆远舟分别也不过小半个月,正是情深意笃的时候。 栖月端正了神色,“您放心,我明白。我现在是他大嫂。” 她明明一本正经,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总显得偷感很重,禁忌感拉满,似乎不搞出点事都不算完的节奏。 于是,车厢内陷入沉默。 栖月轻咳一声,试图打破僵局,“我听松萝,就是我的贴身侍女说,成亲前您将陆远舟腿打断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然后悔,于是将陆远舟要带自己走的事巧妙掩去。 即便如此,也十足震撼。 猝不及防下,陆恂眼中的意外都来不及掩饰。 哪壶不开提哪壶。 很好,气氛终于彻底僵住。 第33章 陆恂喜欢嘤嘤婴 栖月觉得自己后脖颈直冒寒气。 陆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还知道什么?” 这说明陆恂知道关于三年前的内容也很有限。 可他就是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明明是求她多说的时候,他偏问地理直气壮,正大光明。 栖月在他的淫威之下,当真又慢慢数着,“我父亲去百越做知府,姨娘也跟着去了。我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成亲后将姨娘接出来,谁知竟未成行,据说陛下万寿节的时候,他们会回来……” 陆恂耐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断,“讲重点。” “……”栖月绞尽脑汁地想,像是被先生抽中文章的学生,背得磕磕绊绊,战战兢兢,忽然灵光一闪,“时哥儿不是我生的。” 陆恂:“我知道。” 栖月接着问,“那时哥儿是谁的孩子?” 陆恂只当她连此事也知,“你说。” 栖月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 陆恂眉头顿时皱起,觉得这小女子又在玩弄伎俩。 关于三年前的事,早在醒来的第二日,他便匿名重金请人调查。京都有不少这样的能人,他只需避开左右即可,然而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不敢。 不敢查。 回话的人说,“那位大人三年前忽然成婚,夫人又名不见经传,您当没人好奇?查不了,也不敢查!” “即便我豁出命去不要,给您查这件事,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那位大人就能听到风声。京都的水多深不好说,那位爷的城府手段却是深不可测。您就是给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那人到底有几分本事,“整个姜府除了一位出嫁的大小姐,剩下的人全都去了千里之外的百越,那位爷摆明了不要人窥探,我劝您一句,别再费劲,省得惹祸上身。” 关于过往,陆恂了解得甚至不如栖月。 他不喜栖月对自己隐瞒,于是不自觉地,语气便重了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原不过是句吓唬人的话。 他若要谁死,不过抬手起落的功夫,何苦废这半日话头,可这小女子,眼眶竟渐渐红了。 紧接着,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举着袖子擦。 越擦越多,越多越擦。 甚至还有溢出来的哽咽之声。 陆恂冷眼瞧着,只觉得遭罪,抬手轻轻按压自己的眉心,“别哭了,不是真的要杀你。” 声音却不由软了三分。 栖月哽咽声顿时一停。 其实她哭得伤心并非全因陆恂的威吓。可以说是从那日醒来后,她一直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长时间情绪积压导致。 这几日陆恂没回来,其实她也睡得不安稳,并没有在侍女跟前表现那般自如。生怕陆恂已经知道她不是“她”,一个不高兴便捏死她了事。 如今这层身份揭开,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小命总算保住了。 陆恂又逼问她从前的事。 她哪里知道那许多? 这些时日小心翼翼从侍女口中套出的话,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又拿性命威胁自己! 也不知是被哪个地方被戳着了,三年前三年后所有的愁苦一股脑儿冒出来,眼底一热,眼泪便止不住。原只当姓陆的铁石心肠,没半点人性,谁料着他居然会出声安慰? 惊讶之余,也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栖月的神情变得古怪几分。 心电急转,脑海里只闪出一个念头:陆大人吃嘤嘤婴这一套? 离大谱。 她有些不敢相信。 陆大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怜香惜玉的君子。 早知道,一开始她就哭了。 哪里还需要被吓唬这一回。 栖月心念一动,眼泪止住片刻,重又哽咽起来。 她最会装哭了。 边哭还不忘说自己的委屈,“我平日里呆在内宅,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多问,知道的也全都告诉您了,您却还不肯满意,动不动拿我性命威胁。您要我当好陆夫人,自己却什么都不肯说,我两眼一黑,每天心里头都怕得很……” 当真是想哭就哭,说来就来。 她正当韶华年纪,容貌昳丽,五官精致明媚之余,还有些靡艳的张扬。然而哭时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态,装得十分可怜。 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狡猾与小坏。 一面哭还一面假作不经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润泽琉璃,流转间有点勾人。 陆恂便知道,她真的在耍花招。 于是他看向那秾丽的眉眼,闲闲道,“你鼻涕出来了。” 栖月:…… 狗男人! 第34章 陆恂装都不装了 桌案上有茶盏,陆恂给自己倒了杯茶,听着哭声停了,挑眉: “不哭了?” 栖月:…… 她刚才偷偷抹了鼻头,根本没有鼻涕。 是她将陆大人想得太善良,他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栖月斯文的抽出帕子,将两颊泪痕擦干,“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伤心。” 陆恂似笑非笑,“真难得。” 栖月闷了闷,出声问:“可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大人比我厉害,知道的也一定更多,不如大人说说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恂便不说话了。 栖月多精一个人,还有什么看不出来,于是转换话题,“那咱们还能回去吗?” 陆恂说:“我会尽快弄清楚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和回到过去的办法。” 栖月还是很相信陆大人实力的。 三年前的事,也肯定他能查清楚。 只是穿越这种事情,过于离奇,听着不像是能靠个人扭转的。 于是她问:“若是回不去,我岂不是永远要做陆夫人?” 陆恂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想的美。” 栖月悻悻,她最有自知之明了。陆恂这样的人,清高得很,哪里看得上她。 “我也不是故意占您便宜。” 陆恂没理她,继续道:“前朝末年,炀帝荒淫无道,追求长生,手底下养了一群能人异士。” 意识到陆恂说正事,栖月忙挺胸抬头,双手放于膝上,循规蹈矩的好像书院的学生,浓长深黑的眼睫润湿,显得乖巧又听话。 但陆恂知道,乖巧从来都只是表象,“那群人中有一股号称是蓬莱异士,据说能连同古今,或许对你我如今的境况有用。” 栖月听得认真,提问更认真,“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她不信。 若炀帝养了一群这样大能耐的人,怎么还会亡国? 大约是一群江湖术士。 陆恂自己也是不大信的,不过仍派了手下的人去寻,“一年时间。” 栖月问,“什么?” 陆恂道:“一年之后,若仍旧寻不到回到过去的方法,等一切稳定,我允你自由。” 栖月丝毫不意外,陆大人厌烦她得很,自然不肯与她做一辈子假夫妻,叫她长久的占便宜。 所以她接受良好,“我会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 “不必。” 陆恂瞧着她,“如今境况不明,才要你做好陆夫人。一年后,大启之内,你尽可往。” 他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口吻平淡,似乎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带着目空一切张扬。这句话但凡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难叫人信服,除了他。 只有他。 栖月觉得只要自己抱紧这根大腿,一年后便是崭新的生活。 她低声嘟囔一声,“那我还能再嫁吗?” 陆恂不说话,看着她。 栖月立刻把头埋下去,不敢再作死,“我开玩笑的。” “你可以再嫁,不过……”陆恂顿了一下,忽略心底那股没来由的情绪,对栖月道,“远舟不行。” 栖月愣怔片刻,不过很快恢复,点头道,“明白。” 陆大人太抬举她了。 她是什么香饽饽吗? 这么能周旋。 “我对您并不了解,顾忌与喜恶之类,您看还有什么其他要求?”秉持着服务宗旨,栖月又问,“免得我又惹您生气。” 陆恂诉求简单,“守好妇道。” 栖月不知陆恂对自己究竟有多大偏见,又或是将她当作何等浮浪之人,心底掠过无奈和难过,她敛眉道: “我不敢。” 不过,“您以后别总拿性命威胁我,毕竟人前,我们是要扮演夫妻的。” 她自己反倒要求上了。 陆恂嗯一声。 栖月又问:“私底下呢?我们需不需要一起……入寝?” 其实她是想问需要一起睡吗? 夫妻俩若是长期分开,还是会叫人起疑的吧。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多想,只是考虑实际,兢兢业业做好世子夫人这项差事。 可这话说出口,就显得有那么一点……猴急。 栖月不是个没有心理承受力的人,也不是那等薄面羞涩的女子,但不知为何,一个血气翻涌,她竟当着陆恂的面红了脸。 “我真的不是占您便宜,就是想着私底下是不是也要遮掩一番。” 隔了好一会儿,陆恂才出声,“你确实想得美。” 两人坐在马车里说话,天光昏暗,已经晚了。 栖月讪讪,“我就是问问。” 可还不等她心里松口气的,紧接着就听陆恂道,“我今晚回内院睡。” “你睡软榻。” 栖月:…… 没摊牌前,陆大人还装一下,她能睡床榻,如今陆大人装都不装了,她就被发配到软榻。 合理。 非常合理。 安静一会儿,陆恂又道,“三五日,我会回内院一晚。” “在人前时,你我要正常亲密。” 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和态度,非常自然、专断,轻而易举,因为他口中的“亲密”,大体需要通过栖月来表演。 而他自己只需简单配合即可。 明明是那般强势的人,已经决定好一切,末了竟还假模假式问一句,“有问题吗?” 栖月便觉得,其实陆大人在某些方面属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没有了。” 陆恂吩咐,“把灯点上。” 栖月依言,乖乖拿出火折子点灯。 烛火微光将昏暗驱散。 一灯如豆,越发衬得陆恂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不惹尘埃。 片刻后,窗外有人声响起,“大人?” 陆恂:“回府。” 栖月才知,这一盏灯便是信号。 因为穿越的事情太过诡谲离奇,陆恂谁都信不过,他们在车上的交谈,侍卫们都离得很远。 处在他的位置上,任何一点纰漏都要慎之又慎。 哪怕这威胁可能只是尘埃一点。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陆恂的谨慎,可见一斑。 他的世界比她大得多,未知与威胁也一样。 第35章 男儿身的软肋 见到栖月和陆恂一同回来,最高兴的人是刘妈妈。 简直喜上眉梢。 是嘛,两口子哪里能长久的不见面。 方才松萝先回来她就知道,夫人是最有本事的,尤其是对世子的时候。 但也有人不高兴。 “嫂嫂,你怎么才回来,玥儿等你半……大哥?” 自栖月给她送了回点心,八小姐便偷偷跑到玉笙院来过一次。玉笙院里不论主子仆从,都很和善。 谁对她好,小孩子最敏感,渐渐地胆子大起来,也常常偷偷跑来玩耍。 她最喜欢栖月,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嫂嫂,陆恂那么大一个人,愣是走到跟前才看到。 还很不情愿似的。 陆恂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院子,从前疏朗宽阔的院落不见半点影子。 墙角新植了几株花草,东南角挂了架秋千,走进正厅,更是开了眼。 为了腾出中间一片空间,桌椅都挪了位置,一人高的花瓶、两旁的灯架通通挪到门口处。 陆恂素来规章有序,哪里受得了这种杂乱,当即脸便沉下来。 走到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无声看向栖月,等着她的解释。 栖月绞了绞手,低眉顺眼,“一会儿就挪,一会儿就挪。” 她话还没说完,背身就听到八小姐的惊呼,“时哥儿,别丢!” 紧接着就看到时哥儿握着球,笑嘻嘻用尽力气朝这边掷了过来。 这是玉笙院最近新玩的把戏。 小孩子精力旺盛,时时刻刻都要人陪。时哥儿又黏她,有栖月在的地方,连乳母都不要。 栖月便找了鞠球消磨他的精力。 八小姐年岁也小,两个小的玩闹在一处,倒叫栖月能稍稍松散片刻。 玉笙院里陆恂不在,栖月猴子称大王。指挥仆从将厅里的地方腾挪开,让两个小的尽情玩耍。 如今陆恂回来,连八小姐都能看人眼色,唯独时哥儿,傻小子一个,将球丢过来,只等栖月陪自己玩。 这孩子倒有一把子气力。 栖月眼瞧着那球在空中抛了个弧线,越过她朝陆恂方向去了。 她哪里敢叫球碰到陆恂。 才说了不要惹他生气,时哥儿就给她拖后腿! 是以她想也没想,追着球往前,只怕落在陆恂身上,再砸了他。 这一急,球是握住了,只是左腿绊右腿,朝着陆大人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好悬头没磕在青石板上。 可等栖月回过神,又觉得自己还不如磕晕了事。 整个过程发生在刹那间,等到栖月回神,她已经一头栽进陆大人腿间。 加上身体本能,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腿。 陆恂洁净,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叫人没来由的心慌气短。 栖月闭了闭眼。 我命休矣。 这姿势太狼狈,也太亲密。 两个膝盖火辣辣的疼,她忍着疼想站起来,可头顶着陆恂的小腹,手下是紧实虬劲的大腿肌肉,哪个她都不敢借力。 最后还是陆恂托扶了她一把,才站起身子。 人在极度尴尬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胡言乱语。 就好比现在,栖月本想说,“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是不小心的。” 可经过大脑从嘴里说出来,不好意思就没变成了没意思。 她对陆恂说:“夫君,没意思。” 陆恂先是被她这一撞,好悬没疼的闭过气去。 在硬的男儿身,也有软的地方。 他坐着,她站着。 陆恂闭气忍耐,暗暗屏息缓过这一阵难以描述的痛感。 听得她这般说,不由拿眼瞪她。 但疼痛使这一眼完全没有力道,甚至还带些无助的意味。 栖月福至心灵,对身后看傻了的一众人道,“都下去吧。” 乳母是头一个抱着罪魁祸首时哥儿跑的。 八小姐却还巴巴望着,栖月又柔声跟她说,“天晚了,你明日再来玩,乖乖的,嫂嫂明日给你做酥酪。” 小八眼见着高兴起来,等走到门边才记起陆恂,脆生生道,“大哥哥,我走了。” 陆恂应了声。 等人都走光了,屋子又变得安静,栖月才磨磨蹭蹭走过去,想着还是要再解释一下。 这真是个意外。 谁知陆大人背后也生了眼睛,没等走近,他闲闲问道,“那什么算是有意思?” 陆恂方才疼得掰不开牙关。 对栖月那句充满挑衅的“没意思”十分介意,却苦于无法开口,这会儿疼痛才消解几分。 嫌这一堆乱糟糟碍眼,他起身往内室走去。 栖月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是我说错了话,刚才的事,真是意外。我没想要占您便宜。而且我……没碰到。” 这就是睁着眼睛瞎说了。 陆恂给她那一撞,眼泪险些撞出来。 她竟然说没碰到。 陆恂猛地停步,转身,目露凶光。 栖月先将头低下去,好乖巧似的,积极认错,“大人,我错了。” 她声音本就软糯,又故意作出惶然姿态,原本三两分的害怕硬生生演出了真真切切感同身受的,“大人实在气不过,不如打回来好了?” 她说得好简单,可陆恂的手才抬起来,她“呀”的一声,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陆恂平静看过去,栖月讪讪,“大人自然不会跟我这小女子计较。” 奸猾狡诈。 十八岁的女子,正是最好的年岁,身量如嫩柳,纤细柔软,灵活婀娜,一袭浅色衣裙,垂落的裙裾随脚步轻轻晃动,娇妩似茶花一般自水底翻腾而来,灵俏可爱。 陆恂收回目光,问道,“小八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栖月咬了咬唇,陆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八小姐只说了一声,他竟便记下了。 “八小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又喜欢我的名字,我被缠得无法,这才叫着玩的。” 偷瞄着他,栖月小心翼翼道,“不作数的。” 其实八小姐当时的原话是,“嫂嫂的名字真好听,我也想叫这个名字。” 没人疼的孩子,连名字都是稀罕物。 这孩子早慧,栖月便认真讲给她听,“这名字我已经叫了,若是你再起一样的,那将来人家叫‘栖月’,谁知道是说你还是说我。” 这简单。 八小姐小手一挥,“那我叫八月好了。” 栖月问:“为何?” 因为齿序排八? 小八道,“嫂嫂是七月,我是八月。这样便能连在一起。” 栖月哭笑不得。 可小孩子眼巴巴瞧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得到认同的渴望,没得叫人心酸。 栖月便道,“你既喜欢我的名字,不如便起名‘玥’,叫玥儿。” 小八问,“跟嫂嫂的名字一样吗?” 栖月道,“不一样。玥,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珠,十分珍贵,如八小姐一样呢。” 小八很喜欢这个名字,又问,“嫂嫂也是神珠吗?” “不是。”栖月耐心给她解释,“我的月,是月亮的月。” 小八拍着手跳起来,“嫂嫂与玥儿都很珍贵!” 第36章 叫他起床 陆恂不是个气量狭小的人。 可见栖月一脸心虚,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没来由的气闷。 起个名字而已,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也懒得再追究她撞了他的事故。 问道:“是哪个月字?” 三年前,小八才两岁多,他镇日繁忙,对这个妹妹也未留意过。如今三年过去,她竟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姜氏这个外人先注意到。 栖月老老实实回答,“王字旁的玥。” 玥,一颗流光溢彩的神珠,寓意吉祥。 陆恂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 他虽然对姜氏的人品有异议,却也不得不承认,姜氏是个聪明人。 比如她很敏锐,不动声色地观察,试探,衡量利弊。就在方才的马车上,看似是他步步紧逼,其实她又何尝没有逼着他露出底牌。 这样一个人,他不信她看不出,整个国公府对八小姐的遗弃,背后正是当家主母,国公夫人的意志。 她这样做,讨不到半分好处。 陆恂问:“为何?” 栖月下意识问,“什么?” 陆恂看着她没说话。 栖月便懂了他的意思,“大人,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不论陆恂多鄙夷她的人品,她自己也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总有一些事情,会触碰到心底里最后一点柔软。 栖月说这话的时候很静。 语气很静,眼神更静。 其实她很擅长说谎,有些刻进骨子里的劣性,陆恂很早便知道这一点。 但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惺惺作态的哭泣,没有故作凄惨的表演,只是平静的陈述。 陆恂便想起她在长公主府跳的那支舞,是那般昂扬,烈烈又不屈,带着傲骨。 陆恂垂下眼帘,淡淡道,“小八既然喜欢,便这么叫吧。” 栖月也跟着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多谢大人。” 陆恂清隽的长眉扬起,“轮不到你道谢。” 毕竟是他的妹妹。 栖月摸了摸鼻头,她还有事情要说,“大人,时哥儿到现在还不会说话。他是您儿子,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前些日子她就发现了。 这孩子不是说不会叫人,有的孩子天生说话晚,但时哥儿是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发不出。除了逗他笑时,他能发出一点声音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栖月引着他说话,臭小子精得很,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等你说完了,他就冲你笑。 叫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如今的情况,夫妻两个人在一条船上,栖月是看出来了,有些事情陆大人知道的还不如她,所以也不藏私,尽数说完。 “这孩子才生下来不久,您就抱回来叫我养着,却不知生母是谁。” 三年前的事是一团迷雾。 时哥儿是谁的孩子? 陆恂没有头绪。 但他能肯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 一个现实到几乎无趣的人,也少有绮丽心思,庶长子,不是兴家之道。 且他素来喜洁,外头的女子更不会沾染。 只是这孩子又是什么因由被他抱回?还对外宣称是他的孩子? 陆恂想不明白。 “先等等。” 栖月便应好,这也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您别担心,我时常教他,说不定哪日就开口说话了。” 陆恂嗯了一声起身,“我去前院书房。” 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跟陆大人说半天话,可真累啊。 她才松口气,坐下来歇歇,陆恂忽然转身,栖月“嗖的”一下又站起身,“大人还有事?” 陆恂看她跟个炸毛的猫似的,眼里划过一抹笑,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他又是威赫凛然的陆大人,“叫人将正厅收拾好,以后不准在屋里玩闹。” 栖月低眉顺眼,“……是。” “要玩的话,白日在院里玩。” …… 等陆恂再回到主院,栖月已经沐浴过,正披散着头发晾。 白日跳舞出了一身热汗,傍晚又被陆恂吓了一身冷汗,她早难受得不行。好在陆恂人虽刻薄,生活上倒不曾亏待。 仆从们烧好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见陆恂进来,栖月坐在妆台后,一脸平常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是两夫妻的惯例,独处时身边不留人。 仆从们依序退下。 门关上,栖月立刻起身,主母变跟班,殷勤道,“大人,热水已经备好,就在净室。” 陆恂这回连回应也省了,扭头去了净室。 头发晾得差不多,栖月将床榻上的衾被取过一床。 就在刚才,她吩咐松萝多取一幅被衾时,恰好被刘妈妈听到,这位爱操心的妈妈眼见着整个人都要碎了。 从前两个人都是睡在一处的。 栖月实在想不出安慰的理由,只能当作没瞧见。若是叫这位妈妈知道,他们根本不同榻,岂不是天都塌了? 软塌靠墙,与床铺中间还隔着一架屏风,虽是同室,却隔开了彼此。 对于两个尚且陌生,又不得不在一起的人来说,其实是很安全舒适的距离。 栖月只当自己是值夜的小丫鬟。 等陆恂带着一身水汽从净室出来,连眼风都没赏她一个,一句“睡吧”将她打发后,栖月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躺在榻上不多时便已睡熟。 今日一整天,她累坏了。 然而此刻的陆恂,却睁着眼睛煎熬。 这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从前只他一个人,是安静、清冷的,如今多了一个人共同生活,她垂落的发丝,幽幽的香气,和清浅的呼吸,都叫人难以入眠。 何况这床榻—— 即便她不在,那股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仍旧严密地将他笼罩,无孔不入…… 明日有大朝会。 需要他面对和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陆恂在心里默念清心咒,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像是才睡下不久,陆恂感觉那股挥之不去的暖香愈发浓郁,像是就在他身边萦绕。 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他床头,正低头看着他。 帐中昏暗,她头发盖脸,看不清楚。 陆恂被吓得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 从枕下迅速抽出一把匕首,人也从床上利落翻身,眨眼功夫,闪着寒光的利刃已抵在女人的咽喉之侧。 “大人……” 栖月身子僵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剑锋贴着自己脖颈皮肤时透来的寒凉,只觉得自己命苦,声音都在发抖,发着颤音,“是我~” 第37章 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前在姜府,栖月日日卯时不到便要去嫡母院子请安。若是哪日晚上一时半刻,打骂罚跪皆看嫡母心情。 是以她自小便练就一身本领。 躺下便睡,按时就起。 昨日问了陆恂上朝的时辰,她准时醒来,想着在侍女们进来前搬回床上去。 陆恂叫她做好世子夫人,不能露出破绽。 栖月:包满意的。 走到床边,栖月悄悄看了一眼。 陆大人仰卧着,因人高腿长,占了大半张床,一双浓黑剑眉下两只眼睛闭着,正睡得深沉。 栖月便有些犹豫,该不该将人叫醒。 若是她直接爬到床里侧,陆大人一定又当自己占他便宜。 但直接叫醒的话—— 也不知陆大人有没有起床气? 还没等她想好,睡着的陆恂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将她吓了一跳不说,又拿匕首指着她! 夫妻两人,一大清早都被对方吓个半死。 听到声音,陆续持刀的手缓缓撤后寸许,没再抵着她脖颈,但人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目光也一直落在栖月脸上。 栖月昨夜沐浴洗发,为了头发干的快些,便披散着没挽,此时睡了一夜,她头发又厚又密,难免遮头盖脸。 陆大人两点瞳仁仿佛凝冻,只盯着她瞧,栖月全身紧绷,不敢乱动,一双眼睛下意识也睁得滚圆,被动和他对望。 两个人比赛似的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栖月先败下阵来,“大人,您醒了吗?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她说着,抬手将黑发别到耳后,显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陆恂仿佛才回神,肩膀微微动了动,也没低头看,匕首“嚓”的一声回鞘,扔回床上。 随后薄唇开启,恶人恶语,“大晚上不睡觉,装鬼吓唬人?” 栖月眨巴眨巴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即便在暗室,也像润泽琉璃,连着眼角那一颗小痣都是明丽与鲜活。 “可是天亮了,您该上朝了。我怕她们进来,想早点把被子放回去,免得露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衾被。 陆恂昨夜睡得晚,夜里做的梦也不叫人安生,又被栖月这一吓,这才后知后觉已到了晨间。 再看姜栖月,眼角眉梢点点游光似的明媚,即便她憋着,陆恂也知道这人肚里在笑。 他坐到床沿上,低头弯腰穿鞋,随后起身往外走。 将将绕过屏风,身后忽然响起女子柔软的语调,“大人怕鬼?” 她问得好认真,像是学堂里请先生答疑解惑的好学生,可字字句句都透着恶劣。 陆恂转身,见她还站在床边,一双潋滟的眸子尽量垂下,一如拼命往下压的唇角。 他反问一句,“你怕吗?” “您说鬼?”栖月抬头,假模假式道,“我也好怕的。” “是吗?” 陆恂眉眼沉沉,继续问,“那我可怕还是鬼可怕?” 栖月顿了顿,陆恂当然比鬼可怕多了,只是这话怎么敢说,于是果断认怂,“大人,我错了。您别跟我见识。” 陆恂:…… 这恶劣的小女子! 等陆恂从净室出来,就见栖月睡在他的床榻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乱扭,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沉,当即道: “你做什么?” 这声音分别夹杂怒火。 栖月“咻的”探出头,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睡品不好,夜里会乱滚。等会儿侍女来收拾床榻,太整齐不好。” 她倒是细节,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陆恂虽不严重,但是有一点洁癖的,尤其是贴身的东西。 不喜旁人触碰。 此刻栖月在他才睡起的床榻里躺着,乱动,叫陆恂心里头躁得很,说不上生气还是其他,只觉得碍眼。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味。帐中香甜,是她身上的味道。 陆恂在床榻上睡了一晚,混身上下都是她的那股味儿,至今消散不去。 如今,她又在床上乱滚。 “出来。” “哦。” 栖月乖乖起身。 陆大人一大早便黑着脸,活像别人欠他二两金。仆从们是要看主子脸色的,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只有爱操心的刘妈妈,眼神中带着三分怀疑三分难过和四分不可置信。 连栖月都要心疼她了。 陆恂已换好朝服。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叫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夫君!” 栖月叫住他,“今日外头的事忙不忙?能不能早些回来?” 陆恂身量高出她许多,垂眸,一双眼睛耐下心来看人时,显得漂亮又深邃,“今日会忙,晚膳前怕是回不来,不必等我。” “那夫君别忘了用膳,”她皱皱挺翘的鼻头,接话接的十分自然亲近,“你老是忘,总叫人记挂!” 像是世间最平常的一对夫妻,殷殷关怀全藏在眼角眉梢间。 陆恂没有栖月高超的演技,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栖月回头,这才朝刘妈妈道,“夫君回京后好忙,都没时间陪我。” 语气中不乏抱怨。 圣母仁心的刘妈妈哪里听得了这个,再顾不上怀疑其他,只顾着安慰她去了。 也安慰不了多久,便要去嘉乐堂请安。 前些天她病着,嘉乐堂免了晨昏定省,昨日去了公主府赴宴,晚间嘉乐堂便派人传话,从今日起要早晚问安。 这是礼数。 大家子弟,更注重孝道。 陆恂允诺至多与她做一年夫妻,那么与陆府众人,她也不必过度深交,只维持基本礼仪即可。 等她不再是世子夫人,也高攀不上这些人。 只有玥儿,一见她来,眼睛都亮了几分,碍着王夫人在,只敢偷偷冲她咧嘴笑。 王夫人一身紫色单厢薄缎织锦,育有两子一女,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倒是更添华贵慈和的韵致: “昨日长公主寿宴,你当众舞蹈,听说极得长公主欢心。” 栖月低眉敛目,“是殿下抬举。” 王夫人打量她,艳帜太胜,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男子喜欢倒罢了,总归是爱她的颜色。萧元容也不知是年岁大了头脑发昏,还是哪根弦搭错,竟也对她另眼相待。 王夫人自来与长公主不对付,昨日寿宴才称病不去。 栖月还维持着半蹲,福礼的姿势。 若是从前,她能纹丝不动地蹲满一盏茶的功夫。大约是这三年养尊处优,只这一会儿,小腿已经开始打颤。 第38章 互相瞧不上 王夫人坐得端庄优雅,温柔可亲: “你献舞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讲究端庄德贤,文墨粗浅倒是其次,礼仪不通却要闹笑话。常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对规矩是刻进骨子里的,你领回去,时常提点,也能约束自己。” 这是要往玉笙院塞人。 别说她与陆恂的情况特殊,根本不可能叫一个不着四六的婆子进来。就是真夫妻,婆婆往媳妇房里塞老妈子,这领回去,谁是主子? 即便没有一年之约,中间夹着陆远舟,栖月与王夫人也做不成京都好婆媳。 既然做什么都不可能讨好婆婆,那就是什么都能做! 王夫人没有叫起,栖月径直笑着直起身。 “多谢母亲好意。只是母亲知道我的,我出身低,又无根基,事情再小也不敢做主,等问过夫君的意思,才好来嘉乐堂领人。” 王夫人笑容一顿。 她拿出身说事,栖月将计就计,一句话倒将她拿住。且半点规矩没有,婆母尚未叫起,她倒是会偷奸。 但世间做婆母的想要拿捏媳妇,实在简单。 王夫人正要说话,门外有人通传,“二太太到。” 一大清早,二房夫人到嘉乐堂,来意很简单。 “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春日宴,遍请京都闺秀。思娘也接了帖子,原是我要陪着去的,只是不巧我娘家有事,特来请世子夫人——” 她说着,笑看向栖月,“想请你陪着思娘去赴宴,也不知有没有空闲?” “事情急,我这才不顾礼数一大早过来,还请姐姐莫怪。” 二夫人含笑带说,很快将事情说明。 因太夫人镇日礼佛,免了一众儿孙的请安,二夫人才到嘉乐堂来寻人。 几十年妯娌,二夫人心里想什么,王夫人岂能不知? 太后娘娘每年设宴,为的是给小公爷贺长风娶妻。 贺长风与陆恂交好,二夫人这是想着借东风来了。 可她也不想想,贺长风又不是第一日与陆恂交好,若是对思娘有意,何苦拖到今日。陆思今年十七,及笄都过去两年,人家未必有这个心。 只这些大实话,好说不好听。 面上笑道,“这有什么?小事罢了。” 转头吩咐栖月一句,“姜氏,你若无事,便陪着你思妹妹去一趟。” 至于往玉笙院塞人的事,到底是被打断搁置。 二夫人笑得和气,连声道谢。 同样的,对王夫人这位长嫂的性子,她也了如指掌。 前些日子观音像的事闹得多难看,她在二房都有耳闻。 王夫人不喜世子夫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一大早来,就是要给栖月解围。 有了这一层情面,也好叫栖月多照顾照顾思娘。 毕竟,整个国公府将来能倚靠的,可不是她王氏这个国公夫人,而是姜栖月这个世子夫人。 还有思娘那个孽障!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颗痴心,瞎了一双眼。京都大把的好儿郎看不到,非得在贺长风那颗歪脖树上吊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还得为了那孽障奔波。 只是贺长风再如何,家世地位摆在那里,只要成事,思娘的前程便是一片坦途。比起陆娇那糟心的姑爷,不知好了多少倍。 王夫人但凡将对远舟的疼爱分一点给女儿,也不至于叫陆娇嫁那么一个货色。 妯娌两个互相看不上,却不妨碍面上笑得和气。 对于进宫,栖月心里发怵。 只是已经被架在这儿,二夫人正笑意盈盈看着她,除了说好,也没别的选择。 “那我明日陪着四妹妹赴宴。” 陆思行四,上头还有一个姐姐陆珊,已经定亲。栖月与她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 二夫人之所以临时改主意,请栖月带陆思进宫,实则是昨日在长公主府寿宴上,她看到贺长风与栖月说话。 两人看起来很是相熟的样子。 比起王夫人,二夫人是最拎得清的。 姜氏表面上看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可陆恂是什么人? 见过的美人没有成百也有几十,若单单只凭美貌,她坐不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成婚三年没有子嗣,陆恂却连个妾都没有。 二夫人私底下没少腹诽,国公爷是那么个荤素不忌的人,生的儿子却个顶个的痴心。 陆二郎现在还在西陲没回京呢。 这就是姜氏的本事。 女子本弱。 可若是拿捏住男子,那就是她的能耐。 思娘若能学得姜氏六、七分,将来不论嫁谁,她都不必操心。 栖月不知道二夫人的盘算,就像二夫人不知道栖月的苦日子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 大家对着飙戏,内心绕了十八道弯,面上却是其乐融融。 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散了。 午后,栖月下厨做酥酪,昨日即答应过玥儿,她就不能食言。 玥儿这孩子亏过嘴,爱藏食,遇到再好吃的东西不紧着吃,先往荷包里藏。栖月感同身受,饿过肚子的人,对食物总是有种偏执。 即便是小孩子也一样。 所以她便给她不能藏起来的吃食。 栖月不是圣人,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希望玥儿过得轻松一些。 她问过刘妈妈,玥儿的生母是某个教坊司行首,被国公爷看中赎做外室,也风光过几年,后来难产去了,国公爷将玥儿接回府上。 王夫人是万事不管的,只派了个老妈妈跟着,左右死活都是天数。 玥儿倒也一天天长大。 酥酪做法简单,以牛乳含糖入碗,凝结成酪,辅以八宝,蜜饯等,香甜可口,很受小孩子追捧。 玥儿捧着白玉碗吃得香甜,时哥儿眼巴巴瞧着。 栖月为使他开口说话,故意不给他。 时哥儿是个机灵鬼,见栖月这里行不通,他转而眼巴巴盯向玥儿,企图唤起一点点同情心。 可玥儿对吃食从来心无旁骛,脸都快埋进碗里,风卷残云将一碗酥酪吃完,抬头就盯着时哥儿的那碗。 时哥儿这才急了,嘴一撇,抱着栖月的腿伤心大哭起来。 惹得栖月哈哈大笑。 陆思到玉笙院时,正赶上栖月笑得十分嚣张,她柳眉蹙起,更觉母亲的安排多余,到底从小教养使然,对栖月行礼: “嫂嫂。”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37章 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前在姜府,栖月日日卯时不到便要去嫡母院子请安。若是哪日晚上一时半刻,打骂罚跪皆看嫡母心情。 是以她自小便练就一身本领。 躺下便睡,按时就起。 昨日问了陆恂上朝的时辰,她准时醒来,想着在侍女们进来前搬回床上去。 陆恂叫她做好世子夫人,不能露出破绽。 栖月:包满意的。 走到床边,栖月悄悄看了一眼。 陆大人仰卧着,因人高腿长,占了大半张床,一双浓黑剑眉下两只眼睛闭着,正睡得深沉。 栖月便有些犹豫,该不该将人叫醒。 若是她直接爬到床里侧,陆大人一定又当自己占他便宜。 但直接叫醒的话—— 也不知陆大人有没有起床气? 还没等她想好,睡着的陆恂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将她吓了一跳不说,又拿匕首指着她! 夫妻两人,一大清早都被对方吓个半死。 听到声音,陆续持刀的手缓缓撤后寸许,没再抵着她脖颈,但人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目光也一直落在栖月脸上。 栖月昨夜沐浴洗发,为了头发干的快些,便披散着没挽,此时睡了一夜,她头发又厚又密,难免遮头盖脸。 陆大人两点瞳仁仿佛凝冻,只盯着她瞧,栖月全身紧绷,不敢乱动,一双眼睛下意识也睁得滚圆,被动和他对望。 两个人比赛似的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栖月先败下阵来,“大人,您醒了吗?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她说着,抬手将黑发别到耳后,显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陆恂仿佛才回神,肩膀微微动了动,也没低头看,匕首“嚓”的一声回鞘,扔回床上。 随后薄唇开启,恶人恶语,“大晚上不睡觉,装鬼吓唬人?” 栖月眨巴眨巴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即便在暗室,也像润泽琉璃,连着眼角那一颗小痣都是明丽与鲜活。 “可是天亮了,您该上朝了。我怕她们进来,想早点把被子放回去,免得露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衾被。 陆恂昨夜睡得晚,夜里做的梦也不叫人安生,又被栖月这一吓,这才后知后觉已到了晨间。 再看姜栖月,眼角眉梢点点游光似的明媚,即便她憋着,陆恂也知道这人肚里在笑。 他坐到床沿上,低头弯腰穿鞋,随后起身往外走。 将将绕过屏风,身后忽然响起女子柔软的语调,“大人怕鬼?” 她问得好认真,像是学堂里请先生答疑解惑的好学生,可字字句句都透着恶劣。 陆恂转身,见她还站在床边,一双潋滟的眸子尽量垂下,一如拼命往下压的唇角。 他反问一句,“你怕吗?” “您说鬼?”栖月抬头,假模假式道,“我也好怕的。” “是吗?” 陆恂眉眼沉沉,继续问,“那我可怕还是鬼可怕?” 栖月顿了顿,陆恂当然比鬼可怕多了,只是这话怎么敢说,于是果断认怂,“大人,我错了。您别跟我见识。” 陆恂:…… 这恶劣的小女子! 等陆恂从净室出来,就见栖月睡在他的床榻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乱扭,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沉,当即道: “你做什么?” 这声音分别夹杂怒火。 栖月“咻的”探出头,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睡品不好,夜里会乱滚。等会儿侍女来收拾床榻,太整齐不好。” 她倒是细节,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陆恂虽不严重,但是有一点洁癖的,尤其是贴身的东西。 不喜旁人触碰。 此刻栖月在他才睡起的床榻里躺着,乱动,叫陆恂心里头躁得很,说不上生气还是其他,只觉得碍眼。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味。帐中香甜,是她身上的味道。 陆恂在床榻上睡了一晚,混身上下都是她的那股味儿,至今消散不去。 如今,她又在床上乱滚。 “出来。” “哦。” 栖月乖乖起身。 陆大人一大早便黑着脸,活像别人欠他二两金。仆从们是要看主子脸色的,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只有爱操心的刘妈妈,眼神中带着三分怀疑三分难过和四分不可置信。 连栖月都要心疼她了。 陆恂已换好朝服。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叫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夫君!” 栖月叫住他,“今日外头的事忙不忙?能不能早些回来?” 陆恂身量高出她许多,垂眸,一双眼睛耐下心来看人时,显得漂亮又深邃,“今日会忙,晚膳前怕是回不来,不必等我。” “那夫君别忘了用膳,”她皱皱挺翘的鼻头,接话接的十分自然亲近,“你老是忘,总叫人记挂!” 像是世间最平常的一对夫妻,殷殷关怀全藏在眼角眉梢间。 陆恂没有栖月高超的演技,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栖月回头,这才朝刘妈妈道,“夫君回京后好忙,都没时间陪我。” 语气中不乏抱怨。 圣母仁心的刘妈妈哪里听得了这个,再顾不上怀疑其他,只顾着安慰她去了。 也安慰不了多久,便要去嘉乐堂请安。 前些天她病着,嘉乐堂免了晨昏定省,昨日去了公主府赴宴,晚间嘉乐堂便派人传话,从今日起要早晚问安。 这是礼数。 大家子弟,更注重孝道。 陆恂允诺至多与她做一年夫妻,那么与陆府众人,她也不必过度深交,只维持基本礼仪即可。 等她不再是世子夫人,也高攀不上这些人。 只有玥儿,一见她来,眼睛都亮了几分,碍着王夫人在,只敢偷偷冲她咧嘴笑。 王夫人一身紫色单厢薄缎织锦,育有两子一女,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倒是更添华贵慈和的韵致: “昨日长公主寿宴,你当众舞蹈,听说极得长公主欢心。” 栖月低眉敛目,“是殿下抬举。” 王夫人打量她,艳帜太胜,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男子喜欢倒罢了,总归是爱她的颜色。萧元容也不知是年岁大了头脑发昏,还是哪根弦搭错,竟也对她另眼相待。 王夫人自来与长公主不对付,昨日寿宴才称病不去。 栖月还维持着半蹲,福礼的姿势。 若是从前,她能纹丝不动地蹲满一盏茶的功夫。大约是这三年养尊处优,只这一会儿,小腿已经开始打颤。 第38章 互相瞧不上 王夫人坐得端庄优雅,温柔可亲: “你献舞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讲究端庄德贤,文墨粗浅倒是其次,礼仪不通却要闹笑话。常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对规矩是刻进骨子里的,你领回去,时常提点,也能约束自己。” 这是要往玉笙院塞人。 别说她与陆恂的情况特殊,根本不可能叫一个不着四六的婆子进来。就是真夫妻,婆婆往媳妇房里塞老妈子,这领回去,谁是主子? 即便没有一年之约,中间夹着陆远舟,栖月与王夫人也做不成京都好婆媳。 既然做什么都不可能讨好婆婆,那就是什么都能做! 王夫人没有叫起,栖月径直笑着直起身。 “多谢母亲好意。只是母亲知道我的,我出身低,又无根基,事情再小也不敢做主,等问过夫君的意思,才好来嘉乐堂领人。” 王夫人笑容一顿。 她拿出身说事,栖月将计就计,一句话倒将她拿住。且半点规矩没有,婆母尚未叫起,她倒是会偷奸。 但世间做婆母的想要拿捏媳妇,实在简单。 王夫人正要说话,门外有人通传,“二太太到。” 一大清早,二房夫人到嘉乐堂,来意很简单。 “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春日宴,遍请京都闺秀。思娘也接了帖子,原是我要陪着去的,只是不巧我娘家有事,特来请世子夫人——” 她说着,笑看向栖月,“想请你陪着思娘去赴宴,也不知有没有空闲?” “事情急,我这才不顾礼数一大早过来,还请姐姐莫怪。” 二夫人含笑带说,很快将事情说明。 因太夫人镇日礼佛,免了一众儿孙的请安,二夫人才到嘉乐堂来寻人。 几十年妯娌,二夫人心里想什么,王夫人岂能不知? 太后娘娘每年设宴,为的是给小公爷贺长风娶妻。 贺长风与陆恂交好,二夫人这是想着借东风来了。 可她也不想想,贺长风又不是第一日与陆恂交好,若是对思娘有意,何苦拖到今日。陆思今年十七,及笄都过去两年,人家未必有这个心。 只这些大实话,好说不好听。 面上笑道,“这有什么?小事罢了。” 转头吩咐栖月一句,“姜氏,你若无事,便陪着你思妹妹去一趟。” 至于往玉笙院塞人的事,到底是被打断搁置。 二夫人笑得和气,连声道谢。 同样的,对王夫人这位长嫂的性子,她也了如指掌。 前些日子观音像的事闹得多难看,她在二房都有耳闻。 王夫人不喜世子夫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一大早来,就是要给栖月解围。 有了这一层情面,也好叫栖月多照顾照顾思娘。 毕竟,整个国公府将来能倚靠的,可不是她王氏这个国公夫人,而是姜栖月这个世子夫人。 还有思娘那个孽障!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颗痴心,瞎了一双眼。京都大把的好儿郎看不到,非得在贺长风那颗歪脖树上吊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还得为了那孽障奔波。 只是贺长风再如何,家世地位摆在那里,只要成事,思娘的前程便是一片坦途。比起陆娇那糟心的姑爷,不知好了多少倍。 王夫人但凡将对远舟的疼爱分一点给女儿,也不至于叫陆娇嫁那么一个货色。 妯娌两个互相看不上,却不妨碍面上笑得和气。 对于进宫,栖月心里发怵。 只是已经被架在这儿,二夫人正笑意盈盈看着她,除了说好,也没别的选择。 “那我明日陪着四妹妹赴宴。” 陆思行四,上头还有一个姐姐陆珊,已经定亲。栖月与她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 二夫人之所以临时改主意,请栖月带陆思进宫,实则是昨日在长公主府寿宴上,她看到贺长风与栖月说话。 两人看起来很是相熟的样子。 比起王夫人,二夫人是最拎得清的。 姜氏表面上看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可陆恂是什么人? 见过的美人没有成百也有几十,若单单只凭美貌,她坐不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成婚三年没有子嗣,陆恂却连个妾都没有。 二夫人私底下没少腹诽,国公爷是那么个荤素不忌的人,生的儿子却个顶个的痴心。 陆二郎现在还在西陲没回京呢。 这就是姜氏的本事。 女子本弱。 可若是拿捏住男子,那就是她的能耐。 思娘若能学得姜氏六、七分,将来不论嫁谁,她都不必操心。 栖月不知道二夫人的盘算,就像二夫人不知道栖月的苦日子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 大家对着飙戏,内心绕了十八道弯,面上却是其乐融融。 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散了。 午后,栖月下厨做酥酪,昨日即答应过玥儿,她就不能食言。 玥儿这孩子亏过嘴,爱藏食,遇到再好吃的东西不紧着吃,先往荷包里藏。栖月感同身受,饿过肚子的人,对食物总是有种偏执。 即便是小孩子也一样。 所以她便给她不能藏起来的吃食。 栖月不是圣人,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希望玥儿过得轻松一些。 她问过刘妈妈,玥儿的生母是某个教坊司行首,被国公爷看中赎做外室,也风光过几年,后来难产去了,国公爷将玥儿接回府上。 王夫人是万事不管的,只派了个老妈妈跟着,左右死活都是天数。 玥儿倒也一天天长大。 酥酪做法简单,以牛乳含糖入碗,凝结成酪,辅以八宝,蜜饯等,香甜可口,很受小孩子追捧。 玥儿捧着白玉碗吃得香甜,时哥儿眼巴巴瞧着。 栖月为使他开口说话,故意不给他。 时哥儿是个机灵鬼,见栖月这里行不通,他转而眼巴巴盯向玥儿,企图唤起一点点同情心。 可玥儿对吃食从来心无旁骛,脸都快埋进碗里,风卷残云将一碗酥酪吃完,抬头就盯着时哥儿的那碗。 时哥儿这才急了,嘴一撇,抱着栖月的腿伤心大哭起来。 惹得栖月哈哈大笑。 陆思到玉笙院时,正赶上栖月笑得十分嚣张,她柳眉蹙起,更觉母亲的安排多余,到底从小教养使然,对栖月行礼: “嫂嫂。”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她没打算拒绝。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时安姐姐是孤女。”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世间事当真奇妙。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你在怕什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谁能不喜欢她呢?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她又不怕热。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是世子陆恂。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日子倏忽而过。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她没打算拒绝。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时安姐姐是孤女。”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世间事当真奇妙。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你在怕什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谁能不喜欢她呢?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她又不怕热。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是世子陆恂。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日子倏忽而过。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她没打算拒绝。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时安姐姐是孤女。”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世间事当真奇妙。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你在怕什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谁能不喜欢她呢?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她又不怕热。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是世子陆恂。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日子倏忽而过。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9章 真相一角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4章 绽放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7章 都叫月儿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跪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太夫人请安。”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别扭。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1章 出征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恂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3章 离别后事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6章 谣言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9章 当年事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都叫月儿 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禹禹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下面的话更说不下去。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 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清心寡欲的栖月 “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旧人重逢 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 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 “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月月,哭什么 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绽放 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下面人去做,别太累了。”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秦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 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 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 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她没打算拒绝。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时安姐姐是孤女。”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世间事当真奇妙。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你在怕什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谁能不喜欢她呢?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她又不怕热。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是世子陆恂。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日子倏忽而过。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 第87章 恂恂,端庄一些 对待感情,陆恂从来都淡。 更谈不上了解女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一位妻子,贤良淑德,贞顺柔嘉,不需要多强烈的感情,至多停留在欣赏,能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好。 姜栖月,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这些德行。 她张扬跳脱,肤浅虚荣,最会仗势欺人。 除了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命运奇异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他厌恶她的虚假,又沉迷于她的温柔。 他没有问关于陆远舟的事。 栖月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腻在他的掌心,连同呼吸都由他占据。 爱比道德更深刻。 他是喜欢的。 这就够了。 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前提是,远舟先要是一个好弟弟。 壁灯映着陆恂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静而深,漆黑幽暗,呼吸却是灼热滚烫。 栖月快喘不上气。 头往后仰,陆恂没有追逐,却也没放过她,等她呼吸平缓。 等栖月肺部没那么难受时,她问,“大人不喜欢我用尊称,那用昵称好不好?” “恂恂?” 两人唇齿相依,声音显得含糊又潮湿。 陆恂听清了,轻轻拍了下她的臀,“不许胡闹。” 栖月撇嘴,“恂恂真难伺候。” 她丁点也不怕他。 陆恂也当真拿她没办法,“不准叫外人听到。” 她就好乖巧地点头。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透了,挨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我听恂恂的话。” 陆恂被她说得浑身发紧,声音里也沾了欲,极好听的,“真会缠人。” 栖月脸埋在他颈窝,“那缠住恂恂了吗?” 陆恂叹道,“缠住了。” 她便贼兮兮地笑了。 身子跟个奶猫似的,在他怀里轻轻地颤。 陆恂垂下眼,抱着她摇晃。 除了既定的夫妻关系,他们的亲近,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对彼此的原始吸引。 关于两人的关系转变,栖月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他许下一年之期,她没有异议,昨日他说要做长久的夫妻,她便放开手脚与他亲密。 可她明明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们才吻过,激烈而长久的,温存又细腻的吻过,她的脸上还泛着桃红。 陆恂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眼皮,脸侧,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栖月瑟缩了一下,没有避开。 于是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 她不敢拒绝他。 陆恂的手便继续滑下来,握着她的腰肢,用力,低头将她勾吮到自己口中细吻。 “用饭吧。” 分开时,他哑声道。 栖月惊讶抬眸,她能感受到此时陆大人的紧绷与火热。 夫妻敦伦,合乎礼法。她没打算拒绝。 然而陆恂臂膀间有千钧力,落到她身上,却只剩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托着她起身。 “叫人备水。”他这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尽管想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但陆恂不喜欢勉强。 他更希望她能主动踏进他的领地。 他有绝对的耐心,不介意把路和桥都搭好,安置她的地方也可以造得最华美,最精致。 但她要是愿意的。 她只能是愿意的。 等陆恂一身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小厅内已经摆好了膳。白日侍卫带回来的那盅酥酪也在其中。 陆恂看到了,“怎么没吃?” 栖月面颊上还泛着未退完的红,像是四月枝头的桃花,灼灼的艳,一开口,便是惹了蜜的甜,“舍不得呢,想要与大人一起分吃。” 小骗子。 才洗过一场冷水澡,陆恂不想再听一些听起来很甜蜜贴心,实际却根本不走心的话,“你是没来得及吧?” 急着去做女侠。 “你冤枉人!” 因是用饭,屋里还留着两个侍女,栖月便收敛着,“一碗酥酪能用多大会儿功夫?我是特意留着想要与你分享。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寂寞得好。” 她眉眼认真,陆恂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她。 女人的心,他到底猜不透。 原当她要使性子,栖月有多娇气,这两天他又不是没领教,谁知她一扭脸又好了,拿汤匙舀了一勺,殷殷递过来,“第一口给大人吃。” 拿他当时哥儿哄呢。 陆恂老大一个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却被一勺酥酪惹得不自在起来。有心训她两句,到底舍不得,且她就那么举着汤匙,胳膊过会儿都该酸了。 陆恂只好扭头对松萝两个道,“你们先下去。” 这三年来,两个侍女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去。这主子的事,最瞒不过身边的奴才。 方才夫人回来半晌,屋里就叫了水,玉笙院哪个不明白呢。 却说屋里,陆恂吃下栖月喂过来的酥酪,一本正经道,“端庄一些。” 栖月哦了一声,放下汤匙,低头吃饭。 陆恂便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是好意,他也不是不喜欢,默了默,又道: “你怎么不吃?” 栖月便又拿了个新的汤匙舀酥酪。 陆恂皱眉,一个汤匙而已,有什么好分的?一点口水,方才他喂她吃了多少? 于是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只,也舀了一勺,喂给她。 “恂恂,端庄一些。” 给陆恂都气笑了。 捏着她颊边的嫩肉,“在外人面前,要端庄。” 栖月便抬头问,“没人时呢?” 那自然是无所欲为了。 陆恂这会儿才知道为何那个“他”总不叫侍女们进里屋伺候—— 她太会磨人。 礼尚往来,栖月吃下陆大人喂她的酥酪。 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乳白的浆液,舌尖一点嫣红,软软地含在口中,陆恂别过头去。 却又发现了投喂的快乐。 栖月是吃什么都香的人,何况今日奔波饿坏了。陆恂自己不忙着吃,一点一点喂她。她全盘接收,只是不爱吃绿油油的青菜。 等到栖月实在撑不下,朝陆大人喊停时,陆恂一脸遗憾。 第88章 爱屋及乌 陆恂在边上看她吃东西,就仿佛看见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抽芽生枝,长势喜人一样。 直到栖月不肯再吃,他才撂手,“多吃些,你太瘦了。” 闻言,栖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还好吧。 该长的地方也没少长肉。 陆大人方才明明很喜欢,这会儿倒嫌弃上了。 陆恂被她那一眼弄得,不上不下,心猿意马,有心说她两句,可她古灵精怪的,谁知又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 更叫自己难熬。 从前只觉得她聪明识趣,这会儿才知道那时本性还未暴露。 她惯会得寸进尺。 索性修起闭口禅。 吃饱喝足,栖月倒有心情顾一顾今日家里请回来的那位老太太。 他们回府时天色已晚,倒没引起过多注意,算算时辰,宋府这会儿也该得了信。老娘被掳,怎么这时候还没见宋姑爷露面? 仆从撤了晚膳,重新上茶。 陆恂神色淡淡,“天色已晚,来也是扰人。” 那便是陆恂将人在外头拦了。 两人吃得晚,便坐在榻上消食,栖月道,“我看娇娘是有和离的意思。” 对于陆娇的情况,陆恂知道的怕是有限。 虽是亲兄妹,毕竟是妹妹的私房事,“娇娘嫁过去一年,宋临原本就有两个通房,又纳了娇娘的三个侍女,又另聘买了一个姨娘,据说上峰还送了一个,如今那后院林林总总快有成十个人。” “宋母今日当着我的面,就敢朝娇娘下手,还要扑上来打我,在家还不知有多刻薄苛待她。” 说到这里,栖月是真唏嘘。 好好一个贵女,嫁了那么个货色,把自己也磋磨得枯瘦老态,身为女子,谁不愿过的岁月静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适人生。 陆恂敛眉,静了片刻,“她想清楚就好。” 想清楚自己的路,和离归家也没什么不好。 栖月便放下心,命人进来传话,“去二姑奶奶院里,说大哥支持她,叫她安心。” 这世道女子不易,三从四德将人框的牢固,陆娇想和离,得有娘家的支持。 她解释道,“娇娘担心呢,又怕你说她,这才叫我打头阵,问问你的意思。” 陆恂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栖月那么单薄纤瘦的一个,倒真有些侠义心肠。为陆娇的事,王夫人这做母亲的都不大操心,她倒肯忙前忙后。 还记得才醒来那会儿,陆娇污蔑她砸了观音像,她倒是个大度不计较的。 也或许……是因他的缘故呢? 毕竟那是他的妹妹。 “也不是我胆子大,主要是大人您好。”栖月时刻不忘溜须拍马。 良人难求,至少目前看来,陆恂不会叫自己经受这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照旧送了陆恂上朝。比起昨日,她手法就娴熟多了,给陆恂扣盘扣的手也稳当不少。 学生做得好,先生自然有奖励。 陆恂低头,拍拍她的侧脸,“我将时冬留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事。无需顾虑什么,有事的话只管打发人来寻我。”栖月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都听恂恂的!” 嘉乐堂 等栖月去请安时,陆娇已经到了,眼下仍一片黑青,但比之昨日,人倒精神不少。 显国公庶子女不少,厅里照旧坐满了人。 只是王夫人没多少心情,才坐下没一会儿,便端茶叫散。 独将栖月和陆娇两个留下。 陆娇率先开口,“我要与宋临和离,嫁妆单子一早已派人去取。” 王夫人蹙了眉,“还是为那个有孕的通房?一个玩意儿罢了,打死发卖还不是由你,非要折腾什么?” “当初是你死活要嫁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如今才一年光景,你又要归家。婚姻是儿戏?你自小便咋咋呼呼,原想着嫁了人便能稳重一些,谁知竟是全无章法!” “男人三妻四妾,你为着这点小事闹和离,以后还嫁人不嫁?” “你弟弟马上要回京,我操心他的婚事尚且来不及,你这做姐姐的,不知心疼弟弟不说,净来裹乱。” 王夫人从来低声细语的菩萨模样,这还是栖月头一次见她发火。 全不在意女儿的委屈,尽是数落,甚至挖苦。 陆娇低着头,半晌才道,“大哥便没有三妻四妾。” 王夫人扭头看了栖月一眼,冷飕飕的刀子,认定了是她在背后撺掇,“你当时哥儿又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栖月将头低下去。 陆娇这个例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陆恂庶长子都要两岁了,就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 母女两正说话,侍女通传,“二姑爷来了。” 宋临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早告了假,早早来请罪。 春杏事发,连母亲也被拘进国公府,他昨夜便来请见,门房却如何也不肯通传。 这会儿便一身狼狈落拓的走进来,先朝上首的王夫人跪拜,起身后拿眼去看陆娇,却不料余光瞟见屋里另一抹亮色,即便知道此时大事紧要,却仍下意识朝栖月多看了两眼。 屋里的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内,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 宋临这般行径,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全然一副跳梁小丑模样,叫人不齿。 栖月侧头,对松萝点点头,松萝退出去。 那边厢,宋临已经开始表演—— 说什么春杏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是宋母心疼肚中未出生的孙儿,说他年已二十有二,尚无子息,实乃不孝,宋母这才做下糊涂事,等回去后,他一定约束母亲,还说陆娇深明大义,是京中难得的贤妇,定然会谅解她的婆母。 说他不能没有她。 一个人能攀到高枝,长红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临虽样样都不出众,但有一张好口才、厚脸皮,能够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巧言令色,兼之深情款款。 栖月总算知道,陆娇是如何被他拿捏。 王夫人是没心情听这些的,可到底也气恼宋府的奸诈行径,于是道,“将春杏那小贱人绑来。宋府处理不了,国公府来料理。” 一个玩意儿,何至于闹这般久。 显国公从年轻起便在教坊酒肆厮混,若每一个她都这么闹上一闹,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宋临错愕,“我母亲和春杏此刻不是就在府里吗?” 他一进门先说情诉苦,只当是王夫人为女儿撑腰,这才绑了他母亲糟践。不过地位悬殊,他没奈何,这才软刀子磨。 听这意思,岳母竟不知情? 第89章 人性的扭曲 王夫人当真不知情。 她虽执掌中馈,可玉笙院铁桶一般,她连个嬷嬷都派不进去。昨夜陆娇是与她说了春杏的事,可将人带回来安置,她是半点不知。 此刻握着帕子,朝栖月看去。 这当口,春杏扶着宋母走进来。 宋母被关了一夜,虽有吃喝供着,可与自家高床软枕,呼奴使婢的待遇差距太远。 且国公府的奴婢又个个瞧她不起,辱骂讽刺的话根本没断过,经过一夜,她总是浑身戾气,也被整治得收敛不少。 这会儿乍见亲儿,那真是一腔委屈难诉,眼眶兀自红了。一把推开春杏,上前两步握住宋临的手,“儿啊,娘险些再见不到你。” 宋临当夫君不是个东西,为人子倒还有点样子,满目关切,声音颤颤,“母亲,你有没有事?” 宋母便应景地流下两行泪,“还没死。” 栖月冷眼瞧着,倒是一家子演技派。 若非她亲自吩咐过下人,她都当自己虐待了这老妖婆。 宋临将宋母护在身后,转过身质问陆娇,“娇娘,你再与我闹嫌隙,也不该一言不发掳了婆母。母亲身子不好,此番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为人子女,不怕糟天打雷劈么?” 他疾言厉色说完,又换了语气,“我知你不是那般狠心之人,与母亲低头认个错,这件事便揭过去好不好?总不能叫外人说你不孝,是不是?” 宋母立马恢复几分嚣张气焰,到底顾忌着上首端坐,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只跟着仰头,“就是,赶紧认错!” 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陆娇瞅着面前这对母子的嘴脸,眼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是她不是那等善言辞的人,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们。 “宋大人——” 栖月轻笑一声,对堂上人道,“宋家太太的事,不与娇娘相关。你要寻仇,得寻我。” 她今日身上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裙,系一条轻烟淡柳色丝绦,明丽的一身,施施然坐着,便是叫人移不开眼的璀璨。 宋临与宋母对视一眼。 栖月继续笑道,“昨日宋家太太打我,我身边的妈妈们护住心切,这才将人请回府上。宋大人是要我道歉吗?”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带笑,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却叫宋临心头一凛。 便是一向嚣张的宋母,都默默闭紧嘴巴。 这女人可是能一言不发就将她关一夜的人。 人都欺软怕硬。 对陆娇她还能说两嘴,对这女人,宋母不敢。 宋临这时候又换了副端正的嘴脸,“其中必定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世子却为此恼了。” 栖月盈盈一笑,“我是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哪里就能被人这般随意欺凌?昨夜里便要将宋家太太扭送下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冷冽清明,朝着宋氏母子面上扫去,目中隐隐含着一股寒意。 宋临额角慢慢沁出汗来,便是宋母,都忍不住两股战战,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到底是被我劝住了。” 她敛了笑容,轻描淡写,“何必闹得这般难看呢?咱们还是要脸的。与我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以后也休要再提。” 归根到底,在绝对权势面前,宋府不堪一击。 宋母绑了也就绑了。 栖月说道歉,他们不倒歉就是不要这个脸面。 宋临脑子转得快,只怕今日的事不好收场,有这个台阶,赶紧先下了再说。 他倒是能屈能伸,当即行礼,代母道歉。 又朝陆娇道,“如今歉也倒了,误会解决。娇娘,咱们的事,家去再说好不好?这一回,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我昨夜愁得一夜没睡,别闹了,行吗?” 往日里他低声求几句,陆娇总会软下心肠。可这回,她竟全不为所动似的,“宋临,和离吧。” 娇生惯养的小姐,有时候气急了,是会说些赌气的话。 宋临并不当回事,当着嘉乐堂一众人的面,便去握陆娇的手,“好了夫人,回去为夫好好与你赔不是。” 他撇过一眼春杏,毫不留情,“这贱婢扰得咱们家宅不宁,今日就留在国公府,任凭岳母发落。你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娇娘,别说那些负气话,我会心疼的。” 春杏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 陆娇侧过身,避开他伸出的手,“春杏肚里怀的是福星,对你有益,还是带回去吧。”宋临闻言眉头一挑,骨子里那点子得意遮都遮不住,吃定了陆娇一样,“我就知道你懂事。咱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他十分体贴地询问意见。 “我自是要在我家住着。” 陆娇扭头看他一眼,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我的嫁妆这一年给你花用不少,罢了,只当我救济贫困。剩下的田产地契,我一并取回,等过了和离文书,你我两不相干。” 这话她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呼出,说不出的神清目明。 “对了,如今你们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陪嫁,限你三天之内搬离,也不算欺负了你。” 宋临几乎听呆了。 一向听话的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要将他撵出门去? “娇娘!” 宋临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忽然就化身情圣,眼眶含泪,“娇娘你莫要胡闹了!这不是要活剖我的心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全然不要吗?就为了一个春杏,难道以前的真情切意,便全不作数?” 一叶障目。 人一旦跨过去,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陆娇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油腻又虚伪,冷笑道,“你对我的感情,后院那一堆女人都能见证。” 宋临顿时哑口无言。 无可辩驳。 从前他仗的,不过是陆娇盲目的爱,如今爱没了,他便被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身宽体阔的侍卫,手里捧着单据和钥匙。他走到陆娇身前,将东西递出去。 是陆娇的嫁妆。 昨夜便商量好,今晨宋临前脚出门,时冬便派人立刻动手,整理箱笼,打包嫁妆,点齐人马,把陆娇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陆府。 宋临这会儿还想再求,宋母一看这架势,是真急眼了。 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撕扯陆娇,“你个小贱人,居然敢抄我们老宋家,要将我们赶出去!没了天理王法不成!你嫁了人,那些便是宋家的东西,你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我就跟你拼了!” 阖府都是陆家的仆婢,焉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妖婆伤了自家小姐。 全都拦在陆娇身前。 宋母一想到家中金银都被带走,心口只疼得滴血,一双爪子就朝陆娇脸上抓去。混乱中,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脚下一绊,趔趄跌坐地上。 宋临连忙去搀扶,也被几个婆子趁机给了几脚。 栖月看得暗暗爽快。 若非碍着身份,她都想上去跟两下。 陆娇手里握着嫁妆单子,冷声道,“嫁妆单子在此,这些都是我陆府的东西,没拿你们姓宋的一分一毫。春杏几个通房原本我也该带走,念着她是你的福星,怀着你的骨肉,我便大方些,赏给你。” 现在,拿着她的身契,这便从我家离开!” 宋临向来自诩读书人。 读书人红袖添香,那不叫好色,叫书中自有颜如玉。可如今这位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怒不可遏,再端不住温文尔雅的皮,跟着他老母一并吼道: “你嫁给我,生是我宋家的人,死是我宋家的鬼!哪里有你的嫁妆?那都是我的!你偷我的,这便给我还回去!” 他这般嘶吼,梗的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陆娇心中厌恶愈发多了几分,不愿与这种人多说,目光略过母亲,直接看向栖月。 栖月原本还想再欣赏欣赏人性的丑恶,这会儿也只好作罢。 “在别人家里乱吼乱叫,这位宋大人好大的脾气,真没礼貌。时冬,将人丢出去。” “是。” 时冬作为近卫,体格十分强悍,拎起宋临与拎小鸡也没多大区别,轻松将人提出去。 宋母护子心切,这会儿也不用人架,自己就吆吆喝喝跟在后面小脚追,厅里只剩一个春杏,更没脸留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 陆娇软倒在椅子上,心里从这一刻起,却是真真正正获得自由。 王夫人在她的嘉乐堂看完一整场,转头对栖月道: “世子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第90章 只是妹妹长大了 陆娇和离从起意到解决,整件事处理之迅速,未到晌午,嫁妆都拉回来了,直叫人始料不及。 王夫人心情很微妙。 她倒不是非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煎熬。 宋临一家不做人,和离也好。 只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娇娘生母,这件事又发生在她的嘉乐堂,自己却像是个外人。 她们早都计划好一切,却连告知她一声都不曾。 或许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对女儿疏于关怀的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被挑衅权威后的恼怒。 姜栖月如今尚未掌家,便敢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有陆恂…… 将来她能依靠的,只有远舟。 栖月听到婆母夸自己有本事,立马开始装傻,“都是世子的意思。” 她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傻白甜。 王夫人敛眉,取出袖中一串佛珠拈着,“总是你们做哥哥嫂嫂的心疼妹妹。家庭和睦,这样很好。” 她说着很好,眉头却是蹙着,眼底含着一丝愁。 栖月便知,婆母话中有未完的意思,果然—— “只是远舟还未有着落。眼看到了弱冠的年纪,还未娶妻。等他这次回来,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多费心,好歹为他聘一门淑女,成家立业,才好叫人放心。” 叫她去与陆远舟说亲? 她有多大能耐啊? 栖月想不通王夫人何意,只好含糊道,“等世子回来,我便与他说。” 王夫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笑道,“你才从幽州回来,也是我这为母的私心,怕你应付不来这京中事务,才一应担着国公府的家务。冷眼旁观这一阵,你的确是个好的,也难怪行简疼你。改明儿咱们婆媳两个好好参照参照,给远舟选一门媳妇要紧。” 栖月可没那个本事,正想着打了马虎过去,门外有人通传,“鸿胪寺丞姜大人请见夫人。” 起先栖月还有些蒙,然后便高兴起来,是大哥哥姜鹤鸣! “母亲,是我娘家兄长来了。” 按照礼数,姜鹤鸣看望栖月,要先拜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只是太夫人平常不见人,王夫人也懒怠见姜氏的人,便都免了。 “想来你与姜大人许久未见,将人直接带去玉笙院便好。” “是。” 王夫人的举动,既是体贴也是怠慢。 姜鹤鸣作为栖月的大哥,又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王夫人却避而不见,便失了对亲家的尊重与礼数。 栖月倒不在意。 她的脸面,从来也不是在嘉乐堂挣得。 回到玉笙院,仆从已将人引到玉笙院见客的花厅。栖月先笑道,装模作样往天上看,“今个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姜鹤鸣温文一笑。 兄妹两个许久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他指着案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鱼鲊,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就是不知现在,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栖月打开食盒,里面有鲟鱼鲊、银鱼鲊、鲤鲊等,其中鲤鲊上还洒了辛辣香料,闻着便叫人开胃。 她自小口味重,这等腌制过的肉类,又咸又辣,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姜鹤鸣时不时给她带一些,栖月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每天吃一点儿解馋。 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空气潮湿,偏她藏着捂着,鱼鲊没吃完,先生了虫,她哭得伤心,还不忘举着食盒给姜鹤鸣看,那一幕可给姜鹤鸣恶心坏了,两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说起这些,倒成了笑料。 姜鹤鸣说,“我每次见这些鲊肉,心里都要先鼓一鼓勇气。” “小时候不懂事嘛。”栖月红了脸,“那你还买给我吃。” 姜鹤鸣坐在她右侧,转过头瞧着她笑,一双眼睛满是温柔,“谁叫我家有个小馋猫?” 松萝也在一旁打趣,“夫人现在也爱吃这些,昨夜里,世子还说以后晚膳不准上这些。”这种腌制过的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栖月才生了口疮,昨天还在喊痛。 姜鹤鸣原本笑容细腻,听到这话却淡了不少。但他是个七情六欲都不上脸的人,这些年在外为官,更是养了一身涵养。 “月儿,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问得认真,眼中含着关切与细不可察的遗憾,“怎么那么快将自己嫁了,不是说好等哥哥回来吗?” 她出嫁的时候,姜鹤鸣没有回来。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又热切,对她说,“月儿,再忍一忍,很快大哥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当然好。 那时候她欢喜地应了。 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举家迁往京都,父亲和嫡母愈发频繁地带她见客,她就好似待价而沽的货品,只等卖出令人满意的价格。 栖月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清河艳艳,“大哥哥,我过得挺好的。” 姜鹤鸣看着她这讨喜的模样,一时也跟着欢喜起来。 他总是愿意她过得好。 两人又闲话半晌,栖月突然道,“这样久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嫂嫂来?” 姜鹤鸣任她打趣,唇角弯起,眉梢清润。 妹妹果真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兄长的终身,他不答反问,“那月儿喜欢什么样的?” 栖月笑他,“你娶妻,怎么要来问我?” 姜鹤鸣笑而不语。 在栖月还不懂事的时候,曾问姜鹤鸣,“大哥哥,娶妻是什么意思?”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娶妻便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栖月说,“大哥哥,那我不要娶妻,你也不要娶妻,就我和你,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说得好认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小少年的影子。 姜鹤鸣不肯,她就哭出来,可怜得很,“我只想要大哥哥。” 他便只能应好。 可惜她都忘了。 世间什么最可怕? 孤独还是遗忘? 这和日日忙碌奔波后一个人自在的独处不一样,因为心里没底,心中无光,日子今天和昨夜也没什么两样,安静反倒成了煎熬。 姜鹤鸣煎熬了三年。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们是兄妹啊。 哥哥呵护妹妹,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知道在姜府日子不好过,他想要叫自己再强大一些,能早些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们还是兄妹,谁都不要娶妻,就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时光太匆匆。 “月儿,要是过得不顺心,便告诉大哥,”姜鹤鸣敛眉,深静平和的眉眼添了几多融融暖意,“大哥哥从前许诺过你,带你离开,不论什么时候,这许诺一直作数。” 栖月心里便涌出沉甸甸的感激。譬如年少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她没有可以值得夸耀的父疼母爱,却有一个亲和关切的大哥哥,在她贫瘠的幼年,给予满满的关怀。 谁也不是天生会爱人。 只是因为在最开始,有人教会了她这些。 栖月含笑望过去,秋水般流淌过他的脸颊,看着看着,眼中便含了泪: “大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好呢,你放心。” 第91章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 这三年来,宋姨娘随姜大人在任上,一直深居简出。不久前,属下接到消息,宋姨娘与燕地有过信件往来。” 侍卫岑余躬身回禀近来的发现,“还是世子有远见。” 早前,陆恂曾命岑余调查整个姜氏,岑余不解,“您不是把派去百越的人都撤回来?那属下重新派一批人去?” 这回轮到陆恂惊讶。 从前那个“他”曾派人密切监视过姜府,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才将人撤回。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陆恂沉稳平静,面上丝毫不显,“再派。” “是!” “姜鹤鸣近来回京任职,他与夫人……”陆恂点到即止。 他只说半句,聪明的下属一定会揣摩他的心思,并顺着说下去。 陆恂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握着那串黑曜石,冰凉的晶体带着寒意,他忽然就有些懂“他”将人撤回来的意思。 岑余几乎想要抬手擦汗了。 他不知道主子要说什么,静静侯了许久。 在主子身边做事,哪个不知夫人的分量。但凡涉及夫人的事,总要慎之又慎。如今突然又提起姜大爷,岑余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关于夫人的身世,姜鹤鸣并不知情。” 陆恂攥紧了手中的珠串,骨指泛白,哪怕心底掀起再大风浪,声音依旧平淡,“是吗?” “夫人并非姜大人亲生,而是宋姨娘后带入姜府。彼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姜府举家南渡避难,那时夫人尚在襁褓。” 岑余回话时有些心虚,那宋姨娘也真有些本事,将夫人的身世瞒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整个姜氏,知道夫人身世的不超过三个人。 而他,至今未曾查到夫人生父。 “这回宋姨娘突然与燕地通信,属下觉得,或许是寻到夫人身世的突破口。” 三年了,这件事毫无进展,是他办事不力。 陆恂没再多说,“继续去查。” 岑余暗暗松了口气,领命离去。 陆恂又独坐半晌,这才打道回府。 回玉笙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栖月见了他,有一肚子的事情要分享。 黏人小猫似的跟在他身后。 陪着他去净房净手净脸,又跟着他往内室去。 隔着屏风,陆恂换家常衣服,她就嘚嘚说个不停,等陆恂换过衣裳转出屏风,正好讲到宋临大破防的精彩片段,一张面容灵动极了: “大人您不知道,宋临还自诩读书人,真是脸都不要了,竟说娇娘拉回来的嫁妆是偷他家的!多大的脸啊,赶在咱们面前撒野。时冬提溜着他的领子,就将人拎了出去。” 陆恂很耐心地听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栖月气坏了。 她那么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人!这是重、点、吗?” “不然呢?”陆恂好整以暇。 栖月鼓起面颊,似河豚一样坐在那里。 陆恂便也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拎到身前,顺毛道,“不然我一回来,听你讲别的男人讲得那般热火朝天,这对吗?” 栖月:…… 陆大人对“守妇道”的执念,真不是一般的深。 “恂恂,你干脆将我锁起来好了。” 陆恂失笑,揽过她纤瘦的腰肢,她自然地坐到他膝上。明明才亲近没几天,两人却都无比默契,仿佛天经地义,他的膝头就该是她坐的。 “也不是不行。”他语气寡淡随意,可眼神却透露出一点认真的意思。 养在他花园里的玫瑰,由他精心浇灌,那么除了自己,谁都不该驻足、欣赏,乃至觊觎。 若是一般女子听到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话语,多少都会有些恐慌或是警惕。 陆恂也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企图找出一些类似厌恶、胆怯的情绪。 陷入爱里的人,有的人会无限付出,只为叫爱人快活,做什么都可以。有的人却要强势占有,一点一滴,爱恨都只能给他。 爱是迂回试探,脱离了甜言蜜语的包装,便会显现出贪婪的占有。 但是栖月的脸上没有一点挣扎、困惑还有退避,她稳稳地接住了他给予的情感,没有叫这份包裹在强势里面的忐忑落到地上。 “果然啊,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伸手搂过他的脖颈,声音清甜。 某一个瞬间,陆恂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有被一种强烈撞击过后的酥麻。 他甚至有些失语。 然后,就听到这小混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喜欢两个人才需要藏,嘻嘻~”“恂恂,你怎么不笑?我讲得不好笑吗?” 没心肝的东西。 陆恂将人从腿上掀下来。 用膳时,看到桌上还摆着鱼鲊,陆恂问,“你口疮好了?” 昨夜里亲的时候还呼呼喊痛,今日又不长记性。 “这是大哥哥给我带的。”栖月被人撵下膝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底解释一句。 对上陆大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她着意强调,“口疮还好疼呢,我就是看看,不吃!” 关于姜鹤鸣来玉笙院的事,陆恂一早便已知晓。甚至他何时来,几时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并未多问。 而是搛了一筷子绿菜到栖月碗中,“多吃些蔬菜,好得快。” 栖月捏着鼻子忍了。 用过膳,通常这时候,陆恂会去前院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栖月则陪着时哥儿玩闹一会儿。 可今日她懒得动弹,便想找本话本歪着解解闷。 “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倒好。”陆大人今日竟有闲情与她话家常。 栖月总不是那等扫兴的人。他想说也由着他,点头应是,“大哥自小待我很好。” 陆恂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姨娘呢?” “姨娘待我自然不差,”见陆恂露出想要交谈的意思,她便接着道,“只是姨娘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顾不过来我。” “想她吗?” 自然是想的。 “大人,等父亲他们回来,我能不能将姨娘接出来,给她买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好享享福?” 陆恂说好,“看起来你们母女感情很好。” 栖月唇边浮起两弯梨涡,“姨娘会的东西很多,我没进过学堂,都是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一点教我。” 陆恂侧耳倾听。 栖月便掰着指头数,“识字、下棋……连礼仪也是姨娘教的,我姨娘懂得特别多!我还会跳舞,琵琶也有一两首拿手的。” 只是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浪曲。 陆恂这时候又重新看向她,眉目幽深,“都是宋姨娘教的?” “倒也不是。” 还有嫡母逼她学的。 陆恂嗯了一声,“府里未设学堂?” “设了的,”栖月摇头,“是我……没去。” 其实是嫡姐厌恶她,进学堂的第一日,便砸了她的桌椅,泼了她一身墨汁,不许她进学。 但这样的事,不必要讲出来。 栖月没说,陆恂差不多猜到了,“姜大人呢?” “父亲?” 栖月轻笑,“他是从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一个又一个地纳妾,生孩子。这些孩子再被嫡母管教、驯化、卖掉,换取利益。 陆恂沉默了一会儿。 看样子,栖月对身世并不知情。 可又有哪里不对劲。 陆恂自己是没多少亲情、母爱可以参考的,但听栖月的描述,宋姨娘对她更多是教导,而非关爱。 栖月觉得陆恂今晚有些奇怪,“问这些做什么?” 陆恂随口道,“打发时间。” 栖月不解。 陆恂:“因为你太没用。” 栖月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反问道,“我哪里没用?” 然后,便看到陆大人用三分凉薄,四分讥讽,五分不满,比十分还多两分的灼灼目光,上下打量她两眼,薄唇轻启,一字一顿: “哪里都没用。” 栖月不争气的红了脸。 陆大人说起骚话来,她顶不住。 第92章 清心寡欲的栖月 0“栖月,咱们今日去园子里听戏好不好?” 两天前,盖着官印的和离文书已经送到陆娇案头,她如今自在得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栖月有些陪不住。 陆恂有事外出公干,陆娇便似长在玉笙院一般。今日出门买首饰,明日游湖踏青,再一日,她又想去看百戏。栖月是个热闹性子,也被她生生磨得想要安静一会儿。 偏陆娇振振有词,“等大哥回来,你就只陪他不肯陪我了。” 栖月不为所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很为难。” 陆娇说,“我是手背,我肉少。你要对我好点。” 栖月忿忿,“我卖给你们姓陆的了?” 陆娇却不认同,“白天有我陪你玩,夜里有大哥陪你玩,明明是我们姓陆的全天候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栖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京都最近新兴起一样百戏,人能直接从半空腾空而起。” 如今她两眼一睁就是玩,没有半点和离后的萧索,简直焕发第二春,“据说是新捧出的角儿,模样、身段样样出彩。” 陆娇凑近,挤眉弄眼,“你就不好奇?” 半点也不好奇。 栖月一脸清心寡欲。 要说模样和身段,陆大人绝对属于个中翘楚,又兼之寡淡矜贵,禁欲狂放。 她都看得够够的。 陆恂虽肯留着她,“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他干的事也一样没少。 哄她隔着衣襟去摸他胸腹的肌肉,她手一抖,他便说她没用。 什么才叫有用? 栖月不服,胡乱揉过去,这可是招了恨,陆恂不肯轻饶她,握着她乱揉的手愈往下走去。她哪里经过这个,被烫得鬼吼鬼叫,他便堵了她的口。 将自己的唇舌哺给她,“轻声些,我听得见。” 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握她的手就不大能狠心进行下去。由着她抽身,自己缓一会儿,又重新来过,跟她说,“你不是喜欢腹肌?” 栖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隐忍又煎熬,于是好心道,“还是早些睡吧。” 陆大人却不高兴,一派为人师表,“你学会了吗?” 栖月啐一口,哪有正经先生在床上教学的? 陆恂便笑倒在她身上,露出獠牙,“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正经先生?” 虽不正经,但很严肃。 一步一步,教得认真。 哪里去寻这般真身上阵的先生? 弄得人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还要一声声问她,“学会了吗?” 会与不会的,有多重要? 总归要被严厉又认真的先生考验成果。 一场教学,手也发酸,腿也发酸。 只不过事后,他便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伺候着她洗干净,亲力亲为。又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轻轻地摇晃,末了,偏又笑着说她没用。 她胸口还热辣辣的痛呢,怎么就没用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端肃寡淡的圣人,如今才知他是纵情纵欲的魔鬼。 栖月真觉得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一个人将事情做到太极致,无限拉高阈值,栖月便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这大约也是陆大人的精明之处。 总之,栖月一口回绝了陆娇,“你自去吧。” 陆娇恨她没出息,“大哥又不在,你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栖月乜她一眼,“娇娘,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警告我的话?” 那时陆娇特意跑到玉笙院,警告她安分一点,说自己会一直盯着她,若她敢对陆恂有异心,绝对饶不了她。 如今倒好,陆娇竟勾着她出去捧戏子。“那我把你当闺中密友,有好事当然先要紧着你。”陆家人自带道理,“再说了,有我在,你看几眼又不影响什么。” 可凭她如何分说,栖月都不为所动。 陆娇只好自己去了。 紧接着,嘉乐堂的齐妈妈就过来请她,“大太太往襄阳侯府做客,请您一道去。” 栖月问,“是平常走动还是……” 齐妈妈直接点破,“襄阳侯府的二小姐,蕙质兰心,烹得一手好茶,侯夫人与太太相熟,特请太太和夫人前去品鉴。” 原来是相看。 栖月顿时无比后悔。看男人可比看女人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可能成为陆远舟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想沾边。 早知道便跟着娇娘去看身段好的男人了。 只是她若是拒绝,便显得心虚。栖月不明白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襄阳侯府的二小姐沈清月,是个很典型的高门贵女。 举止娴雅,才貌出众。 带一点矜贵的清高,站在那里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很有些最开始陆思给人的感觉。 她点得一手好茶。一双手捏着茶筅筛打,豆绿色的浓汁逐渐起了乳雾,云气暾暾,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 只可惜栖月不懂茶道。 当沈清月将茶盏奉上时,她除了干巴巴夸赞一声“好茶”,搜肠刮肚也没有第二句赞美的言语。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 栖月是不足的。 王夫人笑道,“二小姐这样的稳重大气,瞧着便惹人喜爱。” 她说着又笑看了栖月一眼,“我们世子夫人样样都好,只是学识上差一些,你以后多与二小姐走动,总是好的。” 襄阳侯夫人谦虚道,“夫人谬赞了,月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的,主意大得很。好比我今日跟她说过见客,叫她穿得鲜亮一些,她却说女子在德不在形,打扮再艳丽也不如品性出众。” 沈清月身穿一套青山岚色襦裙,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整个人优雅文气,很有书卷香。 王夫人愈发笑的慈爱,“比起花团锦簇的艳俗,我更爱这种清爽素净的颜色。” 栖月今日穿一件檀色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绿的腰带拴着。云髻上簪着珠玉宝石茉莉花簪,和领缘袖口的镶滚正契合,花枝招展。对镜自照,温婉又大气。 可到了婆母口中,却成了艳俗的花团锦簇。 捧一踩一。 多没意思的事。 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踩着她的脸面衬托沈清月。 栖月没应声。 襄阳侯夫人还在边上打圆场,沈二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却难免带着清贵的傲慢。 栖月很不喜欢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与女子争锋相对。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她身上的短处显而易见,出身、涵养,她与京中贵女没得比,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从不避讳。 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世子夫人。 王夫人若做这些只为了羞辱她,便显得有些儿戏。 栖月是个好性子,却也不是个泥塑的人。被婆母这般当着外人的面明着暗着踩了几脚,她便也不肯再吭声。 只端坐着当个摆设。 婆媳两个打擂台,却叫襄阳侯夫人这做主家有些为难。 京都谁不知道栖月世子夫人的名头? 陆恂对她什么样,只看她通身穿戴气度和白里透粉的面色,便知传言不假。 关于两家结亲,襄阳侯夫人还待考量。 但对栖月,却是万万不愿意得罪。 是以一时间,厅里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直到帘外有侍女通传,“陆二郎君到了。” 第93章 旧人重逢 樵栖月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陆远舟。 尽管她早知道,他不久就要回京。 但这般乍然相见,又是别人的府上,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自处。 很快,侍女领着人进来。 栖月远远看过去,从前清俊温润的男子,气质变了很多,几乎判若两人。 像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三年了,或许在陆远舟看来,他们三人之间那点事儿早就过去,一桩陈年旧事,他已经放下。 而她也已经在适应做陆大人的妻子。 但她还是会感到紧张。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外,只为娶她为妻的赤诚儿郎。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栖月敛眉垂眸,努力平静内心涌起的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这时候,她忽然很想见到陆大人。 他是那样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比她思路明晰,镇定自若。 好在满厅的人注意力都在陆远舟身上,没有注意到她握紧的双手。 陆远舟一身玄色直裰,清瘦英俊,朝着上首两位夫人行礼。 “贸然叨扰夫人,都是远舟失礼,请夫人勿怪。”他伫立堂中,背脊宽阔,笑起来时中和了神情中的阴沉,显出一种隽永的含蓄。 襄阳侯夫人尚未说什么,一旁的二小姐兀自红了脸。 随后,陆远舟朝王夫人道,“母亲,我回来了。” 王夫人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对于陆远舟的突然出现,眼中却无多少错愕,只笑着说,“回来便好。” “月儿,”襄阳侯夫人朝一旁的沈清月道,“给陆二郎见礼。” 沈清月从前见过陆远舟,京都贵族的交际圈也就那么大。她记得对方是个清俊文雅的郎君,笑容干净,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再见,对方已长成一名青年,昂扬英姿,眉目隽永,冷清清含着愁的眉眼,多情又似无情,叫人的心都跟着砰砰跃动起来。 陆远舟也在看她。 猝不及防对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长眉微蹙,平静修狭的眼里带着怔忪,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沈清月兀自低下头,含蓄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福礼道,“陆二郎君。” 陆远舟收回目光,微宽的袖摆下双手紧握,仿佛那一声月儿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他恍惚间跟着回礼,“是远舟失礼。” 因着陆远舟的突然造访,这场无趣的品茶会便提前结束。 陆远舟全程没有朝栖月见礼。 两人没有一点交流,包括眼神交汇。 那般清贵雅致的一个人,却对大嫂这般失礼……但满厅的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回程时,栖月单独一辆马车,刚好可以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她方才在惊惶焦虑什么? 陆远舟总要回家的。 显国公府是他的家,也是她的。 整件事最突兀之处,不过是因为发生在襄阳侯府,何至于给她这样大的冲击? 她不想见到陆远舟吗? 是因为没做好准备吗? 陆恂大约几日后才能回来。 据说因边防胡族屡屡进犯扰边,朝廷有大动向,兼之京畿军务调动,他最近会很忙。栖月叹口气,她最不喜欢为难自己。 说她是缩头乌龟她也认了。事实是现今这般窘迫又复杂的境况,让她感到很尴尬,更不想硬着头皮假装风轻云淡,她怕演砸了。 于是果断与松萝道,“若是有家宴,为……他接风洗尘,替我告假,便说我受了风,有些头疼。” 松萝立马点头同意,“要不要与世子说?” 陆恂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小队侍卫,好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说!必须说!” 造成这种复杂场面的源头,归根到底在陆恂身上。 是他当初娶了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贤良人,必须叫陆恂知道,最好马上回来,处理好他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省得她夹在其中难做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依靠与依赖,早已经是陆恂。 至于今日王夫人非得她一同前往襄阳侯府,以及陆远舟突然现身的背后缘由,栖月半点都不想知道。 …… 同一时间 王夫人看着她三年未见的小儿子,又气又心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远舟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沉默,从前干净随和的神情被阴沉覆盖,褪去天真、青涩的部分,生出锋利棱角,一点一点变得像他的兄长,沉稳寡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远舟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夫人,“母亲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王夫人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便听到她自幼疼宠,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的小儿子,用充满讥讽的语气与她说: “您把月儿带去襄阳侯府,难道不是为了叫我现身?” 月儿……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极攻心,气得高高扬起手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舟回视着她,不闪不避,目光冷淡讥诮。 但她总还有一丝理智,目光朝车外看了圈,极力忍耐住了,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搂在怀中。 “这三年,阿娘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怕你在西陲受苦。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好好的,好不好?你喜欢谁,阿娘绝无二话。你今日也见了那位沈姑娘,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阿娘便把她聘了与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陆远舟清冷的语调道,“我只要月儿。” 王夫人压抑着怒火,沉着嗓子嘶吼,“那是你大嫂!” “是吗?” 陆远舟只是冷淡的扯了扯嘴角。 从前他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三年了,他总算有所长进,能控制住情绪。 “原本,她是我的妻。” 王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从来孝顺听话的远舟,都是因为姜栖月那个小贱人,才被害的如今这般模样! 她知他心中有怨,有恨,不然也不会一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远舟,当年的事是阿娘做错了。可她如今已经是你大嫂,似她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心底早已没了你的位置,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阿娘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儿能出人头地。娘说过,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除了姜栖月,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得到。” “阿娘只要你好。” “只要你掌握权力,这世上的女人太多了,远舟,别再想那个女人了,算娘求你了,好吗?” 从前的陆远舟,总是温柔心软,阿娘这般与他说话,天大的事他也肯应了。 如今,他只是神色疏离,淡淡道,“知道了。” 第94章 她更在意现在 事实上,根本无需栖月告假。 因为陆远舟很忙。 将王夫人送回嘉乐堂后,他又急匆匆出门。 是以国公府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接风洗尘的家宴。 栖月也跟着松了口气。 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其实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三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这是一道一目了然的选择题,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或许乍然相见,她尚未整理好情绪,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是他的大嫂,无可更改。 栖月打定了主意回避。 虽是同一个屋檐上生活,可显国公府这么大,又是叔嫂的关系,特意回避的话,除去襄阳侯府的意外,这段时日当真没有再遇到。 栖月又觉得是自己多思。 关于陆远舟的回归,众人看法各有不同。 比如陆娇,她会直接问,“你内心没掀起什么波澜吧?” 她最近痴迷话本,说话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很矫情的“咯噔”语录: “见到他,你的心跳了吗?我知道,我还没有说他的名字,你已经想到了!他是你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你心底埋藏依旧的秘密!但这份感情,就像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终究……是多余的。” 对此,栖月只需回她四个字,“我是大嫂。” “哦。” 陆思便靠谱得多,“缘分真的很重要,错过了也不必可惜,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从暗恋贺长风的心绪中走出来,她如今与兵部尚书府的秦二公子好事将近,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人最没有必要做的,便是纠结过往。 关于栖月和陆恂兄弟俩之间的事,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所知有限。 比如陆思以为这只是一场陆远舟的单相思。 陆娇知晓得更详细一点,栖月最早是陆远舟的心上人,后来因为大哥陆恂娶了她,兄弟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远舟才会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远去西陲。 至于三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她们却不清楚。 只是不约而同的,姐妹俩都来玉笙院陪栖月说话。 “大太太昨日还朝我母亲打听戚家大小姐。”陆思道。 陆远舟如今进了中台,职掌文书起草,官阶虽不高,却是陛下身边近臣。王夫人镇日想要为他挑一门淑女良媛为妻,阵仗闹得很大,不光嘉乐堂,整个显国公府都有耳闻。 陆娇寻常神色道,“我们兄妹三个,远舟最小,母亲向来偏疼他一些。” 比起对陆恂婚姻的放任,陆娇的草率,王夫人对陆远舟,又岂止是偏疼。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于是陆思又换了话题,“听说燕王侧妃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陆娇眼睛瞪大,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要回京了!” 栖月不解,“燕王侧妃回来,你那么激动干嘛?” “你不知道她?” 陆娇解释道,“时安姐姐可是京都鼎负盛名的才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不说,性格也是顶好的。总之,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当年她嫁给燕王做侧妃,我们私下里都暗自可惜了好久。似时安姐姐那般品貌,嫁与太子做正妃也是绰绰有余。” 陆思辩解道,“那燕王殿下也是难得一遇的品格,时安姐姐虽是侧室,燕王为了她,至今也未娶正妃,时安姐姐出身不显,如此已经很好了。” 栖月被她二人说得云里雾里,愈发对这位燕王侧妃好奇。 问道,“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时安姐姐是孤女。” 陆娇说:“容朝末年,各地军阀起义,赤眉军曾血洗京都,时安姐姐便是那时候失去父母家族。后来陛下收复京都,时安姐姐被兰先生收养、教导长大。” 大启建国后,有功之臣都封侯进爵。陆娇她们虽也是高门显贵,可到时安面前,举止言行便都有些不够看。 那是个真正将优雅刻在骨子里的人,却从来温柔可亲,眉眼间有一段清华气象。 陆思补充,“时安姐姐懂得可多,我们都受过她的教导。”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燕王侧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溢美之词层出不穷。栖月听了半晌,更难想象时安该是个怎样的一个完人。 便佯装吃味,“你们这么喜欢她,等她回来,会不会不理我?” 陆娇立即表示不会,“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当中,真正……” “我知道!”在陆娇开始发表“咯噔”语录之前,栖月立即叫停。 事实证明,有戏精属性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开始表演。 “栖月,你不信吗?咱们经过这么多事,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真正的失望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言语短短,目光冷淡……” 陆思一言难尽看向堂姐。 栖月抚了抚额头,指着案几上的茶壶道,“心寒的话,喝点热茶暖暖。” 陆娇依言,一本正经给自己倒了杯茶。 栖月道,“给我也续上。” 姑嫂二人这般相处,看得陆思目瞪口呆。原本她还有些淑女架子,如今混熟了,也肯露出一点本性,对陆娇挑拨道: “堂姐,嫂嫂她今天敢使唤你倒茶,明天就能叫你提鞋。你可提防着些。” 陆娇嘿嘿一笑,“那我得赶紧将手上这蔻丹卸了,省得弄花了她的鞋。” 陆思:…… 三人笑成一团。 因方才说起燕王侧妃,陆思便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咱们去逢春一盏去如何?” 逢春一盏,是燕王侧妃于闺中时开的饮子铺,专招待女眷。 只是位置略偏,在东郊那一片。 陆娇立即附和。 栖月没去过,便也跟着他们一道。 “朱鸟衔来双盏倒,罗浮春暖一枝逢。” 单听名字,也知极是处极雅致的所在。 铺子里燃了香,透过每一处雕花镂空的孔洞,都溢出阵阵香雾,前头是场馆,二楼有雅室,专供女客们闲坐饮茶用。 陆娇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挂着“自清欢”的厢房里,三人点了饮子点心,就这么慢悠悠消磨了下午的时光。 闺中岁月,总是静好无澜。 临走时,栖月听到有人高声唤“月儿”,她不禁回头望去,却不是在叫她,而是沈清月。 后者也看到她。 冲她点点头,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栖月忽略心中略略生出的异样感觉,追上前头二人。 谁知才出了铺子,这两人竟同时停下,她不禁笑问,“怎么不走——” 说到一半,她的话便也止住了。 参天的树下,立着一位身形颀长伟岸的男子。穿一身玄色团领常服,腰上拿玉带钩束着,头戴金冠,愈发衬得人高洁端稳。 他总是沉稳寡淡,只是当那双深眸望过来时,不经意间便换了天地,露出一些温柔的缱绻。 第95章 他们是一体的 陆恂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他不喜欢贸然出击。 这既是谨慎,也是傲慢。 当下属将京都的情况禀来时,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衣摆上的同心佩上,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栖月送他的。并不算多优秀的质地,胜在玉质细腻温润,且同心佩,象征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 这是栖月的真心吗? 还是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后的妥协? 他不能确定。 陆远舟回来已有好一阵子,一直不肯现身,却在母亲带栖月访客时突然出现。做弟弟的这般护着大嫂,当真是少见。 那栖月呢? 她又是什么样的态度?欣喜或是回避? 理智告诉他,她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只会远远避开,不会与远舟产生纠葛。 只是心头掠过某种可能,想到两人在一处的画面,便产生出一丝轻微的不愉快。 那时在马车上,他警告她,叫她离远舟远一点,现在,他只想将她再护得深一些,将这朵花的根茎埋在谁都够不到的地方。 陆恂应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她若有心,自然会派人来传话。临行时他曾叮嘱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他。 只要她肯。 陆恂坐回案几后,继续投入手头上的政务。燕王虽已就藩,却在封地动他静不小,颇得人心,便是朝中大臣,也不乏支持者。 这回挞喇进犯,有不少人提议请燕王领兵平乱。 太子中庸,却是守成之君,人又忠厚,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半日后,陆恂接到栖月的传信,“二郎君回府,夫人问,世子何时归家?” 简短的话语,陆恂却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秀气的眉眼微蹙,眼神飘忽,人却理直气壮得很,“陆大人,你赶紧回来解决矛盾啊~” 他是她的依靠。 这一点,比任何复杂关系都来的清晰明了。 这就够了。 原本还有三五日的行程,陆恂将之压缩,尽可能的早归。即便栖月不派侍卫来,他也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务。远舟大了,心思重,他得回去看着。 只是栖月派人前来,更多的是传递一种态度,一种是“他”与“我们”的态度。 夫妻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 能将其他的任何人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是一体的。 其实栖月只是将麻烦丢给他来解决,自己躲在他身后而已。 陆恂却心头畅快。 他不怕麻烦,只厌恶不清不楚。 等终于回府,下人却说她与陆娇两个去了茶肆,原本他只需在家等待即可,这几日异常忙碌,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的确疲累。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里,他竟有些坐不住。屋里满是她的气息,幽幽一点,并不浓郁,却烧得人心头像燃了火,带出一片蓬勃的气势,叫他生出一些陌生而又迫不及待的,想念。 他整整年长她八岁。 当栖月还懵懂时,他已经跟随陛下左右,上阵杀敌。她十岁时,他已是封官进爵,威赫一方的陆将军。世间事当真奇妙。 这样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不起眼的人儿,却能叫他挂心至此。像是牵起了一根情丝,她只需轻轻扯一扯,引出的却是他心脏的颤动。 “陆大人!” 栖月提着裙摆快跑到他跟前,琉璃的耳坠子轻漾,漾出了一片柔绮。阳光穿过枝叶漏出一点,笼罩了她整个人,面颊上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有种细腻的美好。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她那张嘴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早知道我便不出去,一心在家等你了。” 陆恂以前觉得女子该端庄娴雅,讲究淑女仪态,可当她这般仰起笑脸,眉眼弯弯与他说话时,他便很想抱一抱她,甚至转一圈也可以。 他想她。 在离京数十日,见到她后,这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只是在外面。 陆娇和陆思一起过来行礼问安。陆娇道,“我与四妹妹还要去西市买些胭脂水粉,便不与大哥和嫂嫂同行了。” 她们三人来时,同乘一车,回去时,栖月坐陆恂的马车。他的马车宽敞舒适,规制极高,便是卧躺休憩也绰绰有余。 陆恂扶栖月上车。 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当周围只剩他们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对望一眼。 陆恂的目光深缓,从栖月的眉目、鼻梁流连到唇珠,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将话都说尽了。 栖月一张厚脸皮也被他的目光灼烫,率先强自镇定地转开。 陆恂挑眉,敲了敲车窗。马车辚辚,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逢春一盏位于东郊,距离显国公府并不算近的距离,乘车也得小半个时辰才到。定是陆恂回府后没见到她,才特意出来接她。 说不高兴,不得意是假的。 那可是一向端肃的陆大人诶。 他一定很想她。 于是,栖月伸出手,娇声道: “大人,抱抱我。” 他便来拥住她,长臂一伸,连人一起都搂进怀里,安置在膝头,将头搁在她肩上,眼睫紧贴在她耳畔,“换一个称呼。” 栖月耳后被他眼睫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轻环上他的紧实的脊背,带着温柔抚慰,“恂恂。” 他喜欢她的安抚,好似燥热夏夜吹来的清风,叫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胸腹相贴,耳鬓厮磨。 栖月听到他慵懒暗哑的声线道,“不够。” 什么不够? 称呼吗? 哪里不够? 他说得含糊,模棱两可,但栖月却知道他的意思。 陆恂将她搂得很紧。 但却不会感到难受,像是被圈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巢穴,她什么都不需要顾虑,跟随他便好。 栖月流光潋滟的眼眸里含着春情,这不是头一回这样叫他,可那两个字却真有些难以出口似的,带着郑重其事,承诺似的小声道: “夫君。” 夫君。 他是丈夫,她是妻子。 第96章 两个世界 ;陆恂声音沉沉,“没听清,再叫一遍。” 栖月红了脸,声音却愈发的小,就响在他的耳畔,猫挠一样,伶仃一点动静: “夫君!” 他却满意了,静静相拥片刻,陆大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要求。 陆恂又催促一声,栖月便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做给他看。 “嘻嘻。” 她还贴心的配了音。 陆恂笑着拍了下她的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叫人呼吸都跟着重了,“姿势不对,重笑。” “像方才在茶肆门口,你朝我笑的样子。” 栖月想起来,那时她欣喜于他的到来,可他却寡淡着一张脸,就那么看了她几眼,又错开去,她以为他没什么感觉呢。 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陆大人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可究其内里,栖月心中便涌起一阵欢喜,抿了抿唇,果真笑了。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陆恂捧住了她的脸,凑近,亲了下那只可爱的小梨涡,还有脸侧,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轻含住了她。 她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接纳。 车外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有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有车辕撵过路面的辚辚声,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清晰的津液声,低婉的娇吟。 陆大人喜洁,身上的气息总是干净好闻。 每次对上他,栖月总把持不住自己,平日里的理智都像是吃进狗肚子里。 只是吻得太久,舌根隐隐有些发麻。 她缩着头后撤,唇齿间有拉扯的银丝,陆恂抬手抹了。低头凝视着那张风娇水媚的娇面,朱红的樱唇水润,双眼迷蒙,他看得喜欢,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给她调整一个舒适的角度,仿佛她天生就该嵌在他怀里似的,严丝合缝地契合。他似抱孩子样地摇了摇她。他年长她八岁呢。 饶有兴趣地捏着她的手腕,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栖月有气无力,软绵绵任他摆布,“原先有,现在又无了。” 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又觉得不需要。他才亲得她喘不过气,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陆恂心情很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顺着手肘往肩膀,他像是看什么都喜欢,又新奇,就那么一路捏过去。 栖月最怕痒,拼命忍着,越忍越想笑,在陆恂怀里扭成一团。 他被她扭得火起,又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边,俯身轻咬一口。 栖月身子愈软,轻轻呀了一声,“大人为何咬我?” 为何咬她?陆恂抚过他咬过的地方,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这是种很奇特的感受,无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识的动作,或是种强烈的诱引。 每次亲她时,除了爱怜,陆恂心底冒出的,是更浓重的破坏欲,亲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完整的吞没她。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不过陆恂的尤其凶狠罢了。 然而当这些浓重的欲望落下、触碰时,却变成克制、再克制的举动。 只是浅浅地咬一下,耳朵、脖颈、手腕,哪里都可以,当情绪强烈到一定浓度,爱抚与亲吻已经不能满足时,咬一下,留一点印迹,就变成了本能。 他的另一只手就在她颊边。 栖月顺势也咬了一口,小兽似的露出獠牙,艳红的舌若有似无扫过皮肤,“我给大人盖个章。” 她说,“盖了章,就是我的人了。” 她能咬多重?牙齿就那么小。 陆恂摊开掌心给她,反倒是栖月,只浅浅留下一排牙印,不肯再深入。 他问:“怎么不咬了?”话中好遗憾似的。 栖月道:“怕痛。” 也不知是怕她痛,还是怕他痛…… 车子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行驶,停下来时,栖月的衣衫已经整理妥当。陆恂替她将裙摆的褶皱抚平,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发髻有些松散,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陆恂先起身准备下车,栖月眼尖,人本就心虚,一眼便看到他玄色的衣上,有轻微痕迹。 陆恂也看到了。 栖月别过视线。 比起栖月的慌张,他从容下车,神色自若,“看不出来。” 陆恂人前有多正经庄重,骨子里便有多坏。 圣人一般的皮囊下,包裹着浮浪的本色,“渴不渴?” 他问道。 栖月半点都不想回答。输人不输阵,她想了想,胆大包天的露出獠牙,威胁道: “陆大人你要再多说一句话,今晚就不准进内院!” 她眉眼间还残存着潋滟风情,此刻张牙舞爪模样,妩媚与可爱巧妙相容,哪一处都像长在人的心尖上,话便脱口而出,“是进内院,还是进……” 说到一半,已觉不妥,赶紧收回,意思就变得含糊又绵长。 栖月听懂了。 一些不该记起的细节,便又浮出来,叫她感到无措。可还不等她回应,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 “大哥——” 安静的垂花门,仆从已被陆恂提前清场。陆恂宽大的身形朝向马车,栖月站在车辕上,寻声抬头,跟陆远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就站在垂花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似网,铺天盖地,要将人笼罩。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97章 陆恂只会选择她 栖月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才在马车上与陆恂亲近过,她知道自己面上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状况是如此尴尬。 栖月只觉得她要在两兄弟的注视下化作一缕青烟,最好能飘到一片纯净之地去,眼不见为净。 不是她对陆远舟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陆恂才特意遣散垂花门的仆妇,却又好巧不巧被他撞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示着夫妻二人在马车都做了什么。 她几乎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陆恂。 他一定听到了那声大哥。 陆恂则比她淡定得多。 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的弟弟,而是不慌不忙地扶着她下车,语气和动作没有一丝僵硬,自然而然的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问道: “我今晚能进内院吗?” 栖月瞪圆了眼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大人?! 您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死死地看着他们! 一定要现在讨论这种问题吗? 她与陆恂,他们谁都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进内院,而是那句话的后半句。 在这种尴尬到叫人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栖月因为陆恂一句骚话,竟认真考虑片刻,也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因陆远舟突然出现带来的紧张,被逐渐平复。 他还在低头等着她的答复。 耐心的,专注的。 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 大约是陆恂的气场太过强大,表情也太寻常,她当真答了他,带着几分窘迫的羞恼,“知道了。” 知道了,便是答应了。 她没想撒娇的,尤其是这样的情形下,但无奈一开口,语调绵软,像是含了蜜糖。 陆恂顿了顿,又深沉凝视着她。 身后不远处的陆远舟,同样也听到这一声娇嗔。 陆恂肩宽体阔,身形高大,栖月下马车后,身影几乎完完全全将她盖住,牢牢挡住他的视线。 陆远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妩媚。 三年未见,女孩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风华。 他神情阴郁又固执地盯着那里,可看到的除了陆恂宽厚的背脊,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 陆恂感受到来自弟弟的注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问栖月道,“送你回玉笙院?” “好!” 栖月立即附和。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他们三个迟早有一个要疯。 她一点也不想面对陆远舟。 三年了,她早已嫁做人妇,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陆恂,也一定会有别人。说句自私的话,陆远舟这般,除了叫她陷入困扰,甚至是误会以外,不会给她带来更多。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已经做出选择。 那就再没有提起的必要。 陆恂让开身形,护着她走在身侧。经过垂花门时,她听陆恂沉稳到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书房等我。” 他们都不是在人前表现亲密的人,尤其是当着陆远舟的面。 只是这一回,陆恂右手张开,虚虚覆在她后心的位置,是一个极具保护的姿势,她像是他羽翼下的雏鸟,被框定在一片安全的范围。 只是哪怕有陆恂挡着,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跟随着她,如影随形。 回到玉笙院,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陆恂低头安顿好她,“等我回来用晚膳。” 栖月咬咬唇,手指都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和无措,“你,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 他们是亲兄弟,她便是那个挑拨兄弟情的祸水。很多时候,错误总在女人身上。 陆恂低头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骨,几多无奈的笑。 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了,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等看着栖月将一整盏都喝干净,他满意道: “果然是渴了。” 栖月:…… “陆大人——”“你在怕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栖月有些茫然的回望,陆恂问她在怕什么? 怕什么呢? 陆恂与陆远舟是亲兄弟。 陆大人是喜欢她,可这份喜欢放在沉甸甸的血脉亲情面前,又有多少分量?三年前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的陆恂和姜栖月,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羁绊。 他随时都可以抽身。 撇掉她,他们仍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 并非她悲观,而是很多时候,人总是在不断作出选择,就如她选择了当下一般。 那陆恂呢?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题。 当她和陆远舟再一次站到分叉口,陆大人会不会产生类似后悔、不值得的念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因兄弟反目很后悔…… 亲情总是难以割舍。 最初的时候,他们刚醒过来,陆大人做出过选择。 他选择了陆远舟,与她承诺会放她离开。 其实栖月这会儿很可以撒个娇,说些俏皮话。她知道陆大人喜欢,最吃这一套。 可是她没有。 只是眸光回转,她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水,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 于是陆恂告诉她,“栖月,我也很怕。” 他该为她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愤怒。 怎么在那些拥抱和深吻过后,她仍旧会有犹豫?他与远舟是兄弟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男人。 回不到过去了。 也不想回。 难道他能放任她离开吗?不可能的。 早在那日书房,他就已经做过选择,她是他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是栖月,是他们两兄弟又抢又夺。 若说做选择,永远也轮不到他来做。 “等我回来。” 当陆恂说他也怕时,栖月有些不解。无所不能陆大人,也会害怕吗? 但抬起眼眸看向他沉静的面容,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心就慢慢定了。 “好,我吩咐晚膳。” 陆恂满意的亲一下她的额头,又有些不过瘾地抓起她的手腕,像在马车时那样,轻轻浅浅地咬一口,极克制的一下,有轻微的痛感。 而同痛感一处传来的,是陆恂无处掩藏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一刻,栖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 从玉笙院出来,陆恂又恢复了平日寡淡冷峻的模样。 内院到书房这一段路,他想起的很多过往,一幕一幕,都是与远舟兄友弟恭的温情过去—— 他捉着弟弟的手,认真描下第一笔字。 弟弟淘气将学堂里的同窗打了,不敢与母亲说,求着他出面解决。 他生辰时,弟弟送他一枚亲手刻的印章…… 栖月的担心他不是不懂,远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所以他也天真地幻想过,万一呢。三年过去,远舟或许已经放下,至少他们仍是兄弟。 可是,这种可能很快被打破,没有“万一”这样的事。 远舟看向栖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没有放下,一时一刻都没有。 在垂花门与弟弟擦肩而过时,其实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镇定。他也有骨血有感情,只是往书房这一段路,他已经恢复理智。 世间事难以万全。 当他吻向栖月,他的妻子时,于他而言这便不再是一道选择题。 摇摆除了无能和懦弱之外,毫无用处。 况且,这并非他才做出的选择,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给出过答案。 第98章 月儿嫁了人又如何? 陆远舟侯在外书房的会客厅。 从前他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自由进出,随意翻看,现在,他安静而沉默地坐着,更像一位拘谨的客人。 陆恂步伐沉稳地走过去。 兄弟俩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看起来更为挺拔,另一个则更清瘦一些。 陆远舟一脸漠然,他没有跟大哥对视,目光所及之处是案几上的束腰玉瓶,瓶里插着几束鲜花,开得正好。 花香缈缈,在肃穆简洁的书房内,显出一丝鲜活与灵动。 陆恂没有这样的习惯。 旁的人也不敢随意在他的书房摆弄花草,这束花是谁的审美,不言而喻。 陆恂也看到了。 这些天他外出,归期未定,这束花却新鲜美丽,可见是她才来换过的。 陆恂的目光就变得没那么锐利。 喜欢栖月,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不是没有挣扎过,逃避与犹豫,他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当年远舟是这样与他倾诉心事: “她好可爱。灯会上人很多,我被人群推着往前,不知怎么衣扣就勾到她的头发,越缠越紧,无路如何也取不下,最后是拿剪刀将那一小撮剪下来才分开。我以为她肯定会哭,想要赔不是,谁知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却是,幸亏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不然头皮都不够扯……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又乐观的女孩。” 远舟说,“那束头发我一直放在荷包里,大哥,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是他们的相遇。 那时陆恂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在忙着幽州王充起事战乱的事,对于这些儿女情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或许是她刻意结识你。” 这样的手段、伎俩他也遇到很多。 陆远舟却摇了摇头,很认真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见过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彼时的陆恂未置可否,只觉得弟弟太天真。 手里握着黑曜石手串,陆恂走过去,坐在陆远舟对面。 陆远舟也注意到他的手串,兄弟多年,他知道大哥的手串从不轻易佩戴。 “下月初八,是姑姑冥寿,祖母要去相国寺操办。据说大哥手上的手串,也是祖母当年做冥寿时请回来的?” 陆恂说是。 陆远舟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 珠串压煞,他却说没什么用。 陆恂最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声调平和,“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面上的神情。整间书房只有他们两个,连伪装都不必。 陆远舟轻笑一声,“看大哥过得这么好,弟弟我实在是很羡慕呢。” 陆恂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他,像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一样,他开口道,“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娇妻美眷在怀? 可是本来属于他的人,他的幸福,都被他的好大哥亲手夺走。 然后再轻轻巧巧的告诉他,你也可以。 陆远舟下颌紧绷,一向温润的面庞浮起一层阴郁戾色,面部肌肉都在发颤,“需要我提醒你吗?大哥现在的日子,原本是我的。” 他眼神逼视,一字一顿,“月儿,也是我的。”人们常说时间能解决一切。 年少轻狂时会悲愤、悔恨、怒不可遏,急迫地想要寻到一个解释和答案—— 为什么? 凭什么? 端着好大哥的皮,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的说着为他好的话,却又卑鄙地钻空子,可耻地趁虚而入。 三年前,他多想寻求一个答案,那么现在,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称他心意的结果。 尽管陆恂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远舟叫“月儿”,却比他想象中更叫人不悦。 “所以——” 陆恂抬眼,“这就是你暗中投靠燕王,做尽蠢事的原因?从小到大,我没教过你做人要量力而行,更要顾虑后果吗?还是你要拖着全家一起万劫不复?” 陆远舟沉默一会儿。 看来他的大哥真是过得太幸福,像失忆似的,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如今竟还要端着大哥的架子,警告、教训他。 “不试过怎么知道会输?” 先前总是他顾虑太多,才会做下蠢事,他不知道月儿会那样抗拒做姨娘,他心里是最爱她的。他犯了错,又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置她于险境,反叫大哥有了可乘之机。 陆远舟的笑意不达眼底,“这才过去几年啊,大哥,怎么你忘了娶她的原因?你当真是爱她,还是利用多一些?或者你笃定自己一定护得住她?” 陆恂面色微变,周身仿佛府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看来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连不怀好意都能美化成真心。” 陆远舟的目光似刀刃,直直刺向陆恂,嘴角含着讽刺笑意,“京都人人都说显国公世子宠妻如命,倘若是月儿知道真相,你说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给这花瓶插花吗?” “说到底,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私小人罢了。” 陆恂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隐现。 兄弟多年,陆远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被刺痛,因而视线更是直直逼视,“我从前最崇敬你,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你不配拥有她。” 从前他不懂,只当兄友弟恭,血脉亲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获得它,才能将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燕王的野心与气魄,比太子强了何止百倍? 他又为何不能拼死一搏? 就像月儿嫁人了又如何? 可这世上的事,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赢家。 总是有人逼迫她。 没关系,等他再将人抢回来,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错,耐心一点,她总能回心转意。 陆恂面容冷峻,人却惯常镇定自若,双手从膝盖上挪开,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反问: “这就是你强迫她的理由?” “远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人,还是那般信任你的女人?”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尽管陆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番话仍旧叫他快要压制不住翻涌的怒意,“从你算计她的那刻起,便没戏了。” “月儿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她是你大嫂,以前是,今后也是。” 一瞬间,陆远舟似是被人戳中了最为痛悔的隐秘心事,脸色难看至极。 第99章 真相一角 那时栖月从雅集回来,跟他说起陆远舟曾叫她为妾的事,陆恂便想到了可以从远舟这边着手去查。 三年前的事,有当时的他绝对要保护而查不到的内容,也有可能被他漏掉的,能够窥得真相的空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陆二郎君在八月初的一段时间,来往三清观很是频繁。直到初五那日,观内戒严。” 调查那人查得很详细,说的却全是三清观的事,明面上与陆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您知道的,三清观是京城大观,来往贵人络绎不绝,轻易不会闭观,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事情到这里便明了许多。 三年前陆恂曾彻查三清观内关于前朝余孽之事,只要将观内主事提过来,都不用拷问,全意真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陆二郎要了精舍,又使银钱将被褥都新换过,请了……她来观中,”观主哆哆嗦嗦拿眼觑着陆恂神情,只不敢提“她”的名姓。 见陆恂始终神色淡淡,只能提着脑袋继续,“但最后从屋中走出来……却是大人您。” “这三年来,我从未将此事透露半句!” 这观主腿软得快站不住,三年前陆恂便似杀神一般,将经手此事的人都一一处置干净,独留下他一个。 绝非陆世子心善,而是留着他掌握观内动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敢伤及“她”的名声,“便活剐了你。” 全一真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年,比谁都盼着那位“夫人”安好,平安符都替她请了好几道。如今突然被提来审问,心中好不恐慌,只差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陆恂没再多问什么,打发走了全一真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便有了眉目。 只是他凝重困惑之余,又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恂知道自己,以他的性格,以及先前对栖月深远的偏见,若非有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更不可能嫁给他。 娇娘曾无意中说过,成婚前,栖月已委身于他。 那么三年前的真相,前所未有的清晰。 陆远舟抵抗不住家族压力,要娶陇西李氏为妻,但又舍不得栖月。在栖月明确表示不肯为妾后,于三清院中设计栖月委身于他,试图以此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诚如那道士所言,阴差阳错之下,真正从屋中走出来的人,是他。 陆恂低头敛眉,不是为真相的荒唐可笑,而是心疼那个自小便过得艰难的女孩。 被真心托付过的人算计,那时她该有多伤心? 多无助? 只是他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三清观内? 谁能指使了他? 陆远舟又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背后,又浮出更多的谜团。陆恂只觉得他很快,或许只差一点就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要最后一点点关键信息,就能串联起全部。 所以这次他外出,不单是朝廷政务,还有查找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 陆恂相信自己一定知道什么,却因为某种原因隐瞒下来。 他要找到那把能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 但整件事情最无辜的人,只有栖月。唯独她,不该被牵扯进来。 “收起你那些愚蠢的心思,”陆恂的目光幽黑平静,却叫人战栗,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肤,直直剖开心脏,叫陆远舟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迹。 “既然回京,就好好呆在你的中台。别再与燕王有牵扯。你听好了,我能送你去西陲一次,就能叫你永远回不来。” 以陆远舟的疯狂,他能在兄长婚前做出带走嫂嫂的事,陆恂相信,远去西陲,绝不是他的主意。 而是自己对他的放逐与宽容。 陆远舟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也相信大哥的手段和本事,脸色阴沉,“月儿跟谁都能过得好,唯独跟你不行!” 陆恂起身,他挺阔的身形便似一座巍峨高山,永远叫人仰望。 他厌倦透了这种无谓的争执,直到视线掠过玉瓶里的小花,表情才有一丝缓和,“还不明白吗,远舟?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她是我的妻。” “你大了,别再叫母亲为你奔走,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肯再浪费口舌,转身走出书房,朝门外伫立的侍卫道,“请二郎君回去。” 结束了这一次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 等书房只剩陆远舟一个人时,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瞬间垮了脊梁。 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远舟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是不知道月儿对姨娘的抗拒,却不能理解。 这又不是做旁人的小妾。 不论他的正妻是谁,他都爱她。谁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答应过她,会疼她爱她一辈子,这颗真心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名分吗? 可惜她不愿意,宁死也不肯。 陆远舟承认自己慌了神,他不能接受月儿离开他的事实。 留下她,留住她。 于是他傻乎乎的信了母亲的话,却做下叫他后悔终身的事。 他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屋舍内? 没人懂当那扇门被打开,屋里走出的人是陆恂时,他的惊慌、无措、愤怒和悔恨。急火攻心下,他发疯般想要冲进去。 大哥却将他拦在门外。冷漠的注视着他,“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 凭什么不能? 大哥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些日子他的煎熬与难过,大哥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能趁人之危? 这世界像是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不准他娶妻的人,口口声声说栖月配不上陆氏门楣的人,却在仅仅一个月后,八抬大轿,抢走了他的新娘。 荒谬透顶。 第100章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陆恂回到玉笙院时,陆娇几个也在。 院子里有玥姐儿的笑闹声,时哥儿被蒙着眼睛摸瞎抓人,仆妇们围城一圈,只是他人小腿短,捉不住人,玥姐儿便在一旁发出声音提醒他。 陆娇和陆思则是来给栖月送新出的胭脂水粉。 她们方才有意给小别的夫妻腾出空间,也是真的去了西市。 “二姐姐非要买,我拦都拦不住。”陆思不知道陆娇自从和离后,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活得有多潇洒。 陆娇不以为意,“那咋啦?” 这才花几个钱? 从前宋临成日里要钱走动,比她花的可海了去了。如今她想通了,与其给男人花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能买她一个高兴。 陆娇豪气得很,“咱们用不完这些,还可以给身边的丫鬟婆子用嘛。” 做姑娘时,每月公中会发月例,数量毕竟有限,如今她有田有产有铺子,一辈子也不愁吃喝,“等你嫁了人就懂了。栖月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最该对自己好。” 提起嫁人,陆思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日我兄长回来说起宋临,你们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娇摆弄着手上各式各样精美盒子,里面的水粉颜色各个鲜研美丽。 也不是她非要浪费全买回来,而是她从前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颜色,现在她想一个一个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最搭配自己的色彩。 相比陆娇的漠不关心,栖月倒还有几分兴趣,“被拒之门外啦?” “何止~” 陆思咯咯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其实若非碍着陆娇的颜面,她早就看姓宋的不顺眼:“往常总是人们争相宴请、巴结他。” “宋临呢,成日摆出一副高傲姿态,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现今好了,一个六品小官,在京里算什么?掉下块牌匾,都能砸中三五个。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谦逊,可上门去的时候,却被人连请帖带人一同撵了出去。” 栖月听着解气,“做人家赘婿便该有赘婿的觉悟。” 一句话,叫陆娇两个都笑喷了。 但仔细想想,又当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她们都知道宋临的苦难还只是开始。得罪显国公府,得罪了陆恂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陆思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我都有些怕成亲了。” 婚姻对女子来说,就像是人生的豪赌。赌赢了,美满和顺,赌输了,只能说各有各的不幸。 “你怕什么?” 陆娇指着栖月,“远的不说,你只看她。大哥才从外头回来,就马不停蹄去接她。那可是大哥诶,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这般……” “急性!”陆思补充。 陆娇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很肯定道,“对,就是急性!一刻都耽搁不得,非要见到她似的。” 栖月双眸水润,脸上还有未退的潮红,唇瓣也有些肿,陆娇方才甫一进院,便露出迷之微笑,都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不过是碍着陆思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才将那些露骨的话咽回去。 “是啊是啊,”陆思立马附和。 在她心里,大哥陆恂一直是个很稳很稳的人,可就在方才,逢春一盏门口,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到栖月,直到她和陆娇走近,他才发现她们两个。 说起来的确显得她和二姐姐很没有牌面,她们可是大哥的亲妹妹! 可一个女子能得夫君这般看重,她又很替栖月感到高兴。 难怪母亲总说要她多跟嫂嫂学一些夫妻相处之道,这其中大约也是有学问在的。不然怎么连大哥这样的人,都被嫂嫂拿捏住了。 栖月任她们打趣,半点也不害臊,笑嘻嘻捧了脸颊,甜蜜蜜道,“当然因为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谁会不喜欢我啊?” 这话登时引来陆娇两个的大声奚落,一时又闹成一团。 可包括陆恂在内,这院子里五个姓陆的,除了时哥儿不会说话外,竟没一个能反驳了这话。 是啊。谁能不喜欢她呢? 陆恂没叫仆从通报,只是栖月眼尖,一眼看到照壁侧的人影。 “夫君!” 其实陆恂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可在院中几人看过来时,却不由自主换了神色。 他一直是个很自主的人,八岁离家,跟随陛下征战南北,从小的经历练就他独立专断的个性,做人做事,他只讲实际。 更不会在意某个人的心情。 他太自我。 但这一刻,在充满欢声笑语,轻松愉快氛围的院落,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浸泡在生活中的人间烟火。 他不想因他的出现破坏掉。 而事实上,当陆恂在听到栖月唤他时,心情也果真开始变好。 玉笙院不成文的规矩,陆恂来了,其他人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陆恂却问陆娇两个,“不如留下来用晚膳?” 他突然冒出的人情味儿,叫两位妹妹受宠若惊,并迅速走人,生怕走慢的那一个被留下。 “多谢大哥,不必了。” 栖月在一旁笑得发颤。 陆恂无奈将人捞过来,抱在腿上。 他现在抱人抱得驾轻就熟,明知故问,“你笑什么?” 栖月低头拨弄着他衣服上的盘扣,答非所问,“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现在,也能很随意地与他开玩笑。 陆恂伸手拖着她腿弯,忽然起身,栖月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颈。她生得纤弱,他一只手也能轻松抱起来,此刻却用两只手托住,走得平稳,无端多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栖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不担心,就那么静静靠在他怀里,直到陆恂将她放在软塌上,而后自己也躺上去。 两个人像两只汤匙,叠在一处,陆恂温热的呼吸拂在栖月耳后,吹动发丝,带出一片痒意。栖月要躲,陆恂压着不许。 他给她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搂着,声音发沉,“栖月,我累了。” 陆恂总是气场强大,叫人很难听出他话里难得的撒娇。 这几日连轴转,今日更是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脑海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歇,停不下。 直到这一刻,将她抱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压着所有的疲惫,扑面而来。 离得近,栖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问道:“你喝酒了?” “有气味吗?”陆恂抬起手,仔细嗅了嗅,他喜洁,更不爱满身气味,只是什么也嗅不出,便打算起身,“很难闻?我去洗一洗。” 陆恂很少饮酒。 喝酒误事,他几乎没有叫自己放松的时刻。 可内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与茫然的时候。 比如与远舟的决裂。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三年前的“他”经历过,三年后,同样叫人痛心。 只是这样的心情,消沉的情绪,都不该由栖月,他的妻子来承受。 这对她不公平。 于是他给自己一杯酒的时间来消化。 一杯过后,他又是那个沉稳可靠,叫人安心的陆大人。 第101章 恂恂唱个曲啊~ 栖月揽着他脖子,凑近了些,亲了下他的唇角,“不会。” 酒味很淡,混在他清洌的气息里,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她几乎没见过陆恂饮酒的时候。 况且,他不是与陆远舟去了书房? 陆恂喉结滚动,放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喃喃低语,“好栖月,我下次不喝了。” 没来由的,这句话叫栖月觉得很像某种场景,妻子责备夫君饮酒,夫君连连赔不是,并保证“下次不喝了”。 又平淡,又温馨。 这种时刻的拥抱,反而不想聊天。尽管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懂兄弟之间的感情与牵绊,无法插手,便叫自己不去多想。 被他抱着,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她问道: “累的话,不如去床上睡?” 陆恂身高体长,这美人榻她睡还好,换了陆恂便不免嫌短,何况两个人挤在一处,当真是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 稍不注意都可能掉下去。 当然,有陆大人捞着她,这点倒不用担心。 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陆恂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相拥在一起的人最清楚。 虽然身下早就有感觉,但叫陆恂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栖月抬头,看向陆大人那张神色自若的脸。 后者没有半点尴尬窘迫之色,仿佛起反应的人不是他。从容地睁开眼睛,“我能不能上榻,得夫人说了算。” 栖月敢以陆大人性命起誓,他口中的上榻,绝不仅仅是“上榻”! 相处时间久了,她发现陆大人是个很没有下限的人。他可以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矜持庄重地说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但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 栖月觉得每一句话,其实她都不讨厌,甚至,她是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灵窍一开,她忽然想到什么,“陆大人,那件珍珠小衣一定是你的喜好。” 她说的是那件埋在衣柜最底下,用珍珠穿成的里衣。 而陆恂此刻心里想的,却是被他放在黄花梨柜子的最顶层,那个被妥善安置的,放满夫妻房中常用爱物的匣子。 他轻笑一声,“这时候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不等栖月问出声,他接着道,“我饮了酒。” 一杯也会醉。 这种时候,是经不得一丝火星撩拨的,会失控。 栖月识时务地闭上嘴。 只是身下的感觉却叫她心慌,于是没话找话,“陆大人睡不着的话,我唱个曲儿哄你睡好不好?” 她真的很热衷给人唱曲啊。 陆恂却不想听。 他知道她的实力。 那时在温泉别庄,栖月中了菌子毒,一首小曲儿唱得人“神魂颠倒”,要命一般的难听。 只是她要哄他的心意那般珍贵,他舍不得。于是陆恂妥协一步,“你想听什么?” 栖月眼睛都亮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恂恂唱什么我都爱听!” 陆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儿,原则、规矩甚至道德,都无所谓。 他当真开口,竟是一首江南小调。 或许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只是陆大人声线很好听,沉着声音时带着一股别样的柔情,如温泉水,柔和地漫过心尖。 温暖、安心。 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触碰那被称作“幸福”的快乐,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栖月慢慢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希望永远都不要停。 陆大人也果真如她所愿,一直哼唱着。 他只会这一首,却唱得入心入肺,轻轻拍着她的背,或是抚抚她的头发,栖月窝在他的肩窝,像是小兽回到温暖安全的巢穴,世间一切都不能够伤害她。 她渐渐睡熟了。 也就没有听到耳边那句带着无限爱怜的叹息: “月月,对不起。” …… 陆恂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身仍有她的甜香,人却不知到哪里去。 屋中没有点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仔细听,右厢房能听到轻微的动静。 陆恂翻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搭着一床锦被。天色已经热起来,给他盖被子的人担心他会热,只拿被角护住他肚子这一片。 是时哥儿才会有的待遇。 明明才睡醒,陆恂却觉得心情无比明朗,补过这一觉,人也精神很多。 大约是怕影响他休息,栖月她们即便在右厢房,说话声音也不大。只是仔细分辨,他仍能听到她愉悦的笑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娇她们已经回去,厢房里,栖月正在教时哥儿发音,“爹——爹——” “看着我的嘴型,跟着念,爹爹。” 时哥儿好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你,也不张嘴,眼珠黑亮。 栖月是真的耐心,温柔而不厌其烦,引导那孩子发声。 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孩子都说困了,张着嘴打哈欠,她才肯消停下来。 细长的手指点点时哥儿的额头,她用一种毫无威慑的声线威胁道,“你个机灵鬼,非不肯开口是不是?明日不许玥姑姑陪你玩了。” 从始至终,栖月都坚信时哥儿只是太聪明,而非天生有残。 陆恂自己没有多少关于母爱的经验,可当看到时哥儿握着栖月的手,“啵”的一声亲吻她的面颊,栖月粲然一笑时,仿佛生活也同时吻上了他。 陆恂的心忽然就变得很软,像一颗饱满又软烂的果实,有些酸还有些涨。他从来觉得栖月弱小,需要他的庇护,可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独属于女子的坚韧力量。 蒲苇韧如丝,果真如此。 这一回,时哥儿先看到他。 这孩子是真聪明,哒哒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求救一般。 于是,陆恂很没有原则地对上前来的栖月道,“明天再教好了。” 没办法,谁叫他心情太好。 第102章 她心甘情愿 晚膳用的晚。 天都已经黑透。 陆恂盯着栖月吃菜。明明是那般娇柔的女子,却跟个小狼狗似的,不肯多吃半点素菜。 他是最体贴人的夫君,也不强求,只是将绿油油的青菜喂到她的唇边,她总不忍心叫他一直举着,于是便乖乖张开嘴,吃下去。 陆恂喜欢这样的时刻。 喂她吃东西,比他自己进食更能获得满足。 可再好的胃口,也有吃饱的时候。 侍女上了茶,两人移到小书房。 原先这个时辰已该熄灯就寝,只是陆恂醒来晚了,总不好刚吃完又躺下。早前有回栖月说过她想习字,“大人的字真有风骨,可惜我写得不好。” 把陆恂都听笑了。 那是写得不好吗? 她那笔字,怕是等时哥儿开蒙时,能比上一比。 这自然不是她的错,何况一笔字的好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添头,只是她那么轻轻巧巧说自己写得不好时,陆恂便忍不住想笑。 很多时候,钝感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栖月鼓着脸问,“您是在笑话我吗?”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尊称他一声您,因为知道他不爱听。 陆恂便说没有,“等空闲了,我教你。” 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想要尽可能地满足。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态,只是某一刻,他忽然就有些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态。 一整天气候都闷闷的,到晚间才起了风,撑开窗户,缕缕凉风送爽。栖月一身鹅黄衣裙裳,因在家中,乌发只用支玉簪挽起,清丽素净,脂粉未施。 她是有腕力的,只是握笔姿势不对,字便写得绵软没有筋骨。陆恂握着她的手,慢慢写下“勇士不得翻身”几个字。 栖月好气又好笑,扭头便要与陆大人说道。 可她人就坐在陆大人怀里,陆大人一手握笔,另一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握着她的腰部,她稍一动,便被握紧。 “不喜欢?”陆恂冷沉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 月上柳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佳人在怀! 多好的氛围,怎么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陆大人,你好没情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吟两句情诗,写两句情话,是调情的最佳时刻吗? 陆大人,你的骚话都去哪里了? 陆恂从善如流,问道,“你想写什么?” 栖月便挣开他的手,提笔写下一行: “恂恂是个大可爱。” 她写得慢,字歪歪扭扭不成行,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的乱涂乱画,陆恂看得认真,他肩宽体阔,轻易便将她围住,头搁在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栖月“扑哧”一声笑了,抵死不肯承认,“我是夸你呢。” 陆恂便搔她腰侧的痒肉,语带威胁,“好好说话。” 栖月最怕痒了,躲又躲不掉,他就将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能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他才肯良心发现,放过她。 而后,陆恂另取了张新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又庄重地写下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多俗气的一个词,直白得没有半点婉转迂回的余地,平铺直叙,叫人连想象的空间都无,却又浩大磅礴的要与天地一般长久。 是陆大人与她许下的诺言。 书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陆恂放开握笔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远舟的事,你想听吗?” 他在说当年。 从他回京来茶肆接她,直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坐下来,说一说那些并不叫人愉快的过去。 栖月此刻贴靠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陆大人真是好奸诈。 他明明早就查到过去,却非要捱到这一刻,连天长地久的话都讲出来,再来问她,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过去的事? 她自然想知道。可这仅仅是对事情本身的好奇,除此之外,她早已经没了其他情绪。 难过、不解、困惑,或者失望、悲愤等等,在天长地久之后,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陆远舟要她为妾,她不肯,为了缚她在身边,陆远舟给她下了迷情香,想要生米做熟,叫她没得选择,没有退路。只是不知怎得,与她春风一度的人,却阴差阳错变成陆远舟的大哥,陆恂。 栖月闭上眼睛。 很早之前,她就有预感,她与陆远舟难以相守。家族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这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只是事实却完全脱离预期,而一向温柔的陆二郎,也比她以为的要偏激。 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敲在窗棂上,像是要落雨。 书房里,陆恂托着她的面颊,轻抚,动作轻柔。然而在栖月看不到的身后,一张脸却渐渐冷沉凝重。 她仍旧背对着坐在他怀里,此时此刻,陆恂并不是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伤心与失望,他不愿看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样的,他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陆大人丑陋又霸道的独占欲,他怕自己吓到她。于是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雨声簌簌响起,空气中飘来泥土的气息。 初夏的雨,绵绵长长总是要落一夜,仿佛是在为一年里最热烈的时月做准备。 陆恂低声道,“对不起。” 栖月回过神,“你最近总爱说对不起。” 似陆恂这般习惯决策专断的上位者,极少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 “大约我常常犯错,”陆恂道,“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其实也不算难过。 隔着时间的长河,这件事的确发生在她身上,又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即便是她自己。 如今她与陆恂相处融洽,而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彷徨和绝望。 “很早之前,你扔给我一把匕首,要我以死明志。” 栖月能感觉到搂她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即,她被抱着转身,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两人面对面,栖月坐得高,比陆恂还高出一头。 “我很后悔,当初对你那样坏。陆夫人,求你别生我的气。” 陆恂没有说之所以误会她,是因为前一晚他才在教坊司看到她的事。关于过去,他已经查得很清楚,这对女孩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为自己开罪。 他犯的错又何止这些? 额头相抵,他有些喃喃出声。他最近似乎真的常说对不起,对于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实,如果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栖月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干净澄澈,她声音轻轻,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我是说三年前,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总是积极乐观,她说很幸运遇到他,这更显示出他的卑劣与下作。 陆恂的心像是正在拿一把小刀子割,划过一刀又一刀,痛得很,然而疼痛之余,还有一丝甜,来自栖月的慰藉。 于是他寻找到甜蜜的源泉止痛。 陆恂仰头吻她的脸,这是头一次,两人地位颠倒。栖月没拒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应他。 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欺骗与背叛,这感觉并不叫人好受。只是做人若是一味地纠缠过往,放不过的其实是自己。 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些苦难的过去,何必再去一遍遍回味? 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若那日陆远舟成事,如今的她又该是何种境况? 她并没有损失什么,却获得了很多。 只看当下,只看当下。 栖月发现陆恂在亲吻时的习惯,像是大型的野兽,含,亲,咬,有很多回,她都能感觉到,他偏爱咬她,只是控制得很好,哪怕多汹涌的欲,落下来时,也没了磅礴的力道,变成轻轻含吮,如同进食般,获得更多的愉悦。 他虔诚又失控,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连亲吻也专注望她。 陆恂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 栖月自己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他们迟迟未做到最后一步,可很多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触摸不该触摸的,她都见识过了。 偏偏他道貌岸然,说他不喜欢勉强人。 他等她心甘情愿。 陆恂很在意她的感受,无需勉强,栖月已经渐渐觉出些异常,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女子一厢情愿的牺牲与付出,而是双向的愉悦反馈。 她获得的与他一样,甚至快乐更多。 为方便教她习字,陆恂将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栖月看到手臂上明显的青筋。 她几乎迷失。 然而陆恂却又艰难的偏过头,在她耳边沉沉喘息,“你……不方便。” 栖月稍稍恢复清明。 有些错愕,又有些了然。 几日前她来了月事,今日是第五天。 不过她的癸水向来没有规律,间隔、时常不定,昨日便已经结束。 只是这样的私密事,陆恂也清楚。 栖月低头,望向那双深沉、幽暗又危险的眸子,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也回看向她。 其实栖月很早便知道,她身边有陆大人的人,时刻禀告她的动向。所以那时王夫人为难她,要常嬷嬷给她立规矩,陆恂及时赶回来,并将她送去长公主的别院。 陆恂过度的保护,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监视,某种程度上的幽禁,不限制她的自由,却掌握她的一切。 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大约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可偏偏栖月自幼生活在姜府那样的环境下,没安全感惯了,这样的保护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 从那只金丝虎开始,陆恂也一直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她懂他内心的隐患。 掌控使他安心。 她心甘情愿被掌控。 第103章 月月,哭什么 抣起了一阵急风,外面那颗芭蕉被雨噼里啪啦拍打,断断续续被风声送进来。 “下雨了。” “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可以。” 窗外淅沥,雨水透过撑开的窗户飘进来,然而她听到的,只有他尚且沉沉地喘息。 交颈相拥,她的唇就在他耳边,飘出轻袅袅的音,“我喜欢下雨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话时尾音总是拉长,语速慢,声音轻轻软,一句话便能勾着人在心里过几个来回。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洗个冷水澡,静一静心头的燥热,可又舍不得,饮鸩止渴地抱着她,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栖月便嘻嘻笑起来,声音几多轻. 但陆恂仍旧听清了,她说的是“月事昨日便过去了。” 陆恂托着她的后腰,稍稍离远一点,像是怕会错意,心里头压着狂喜,又不肯确定好事降临一般,“什么?”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包容的放纵,泛着潋滟的光,如同世间最艳绝的精怪,轻吐出一口气,便勾出万丈狂浪炽热。 “喝水吗?”陆恂忽然问。 不等她回答,他起身离开,从小几上拿了茶壶,试过温度后,一口一口,喂给她。 栖月仍坐在桌案上,壶嘴压着唇角,陆大人甚至都忘了拿一只茶杯,望着被壶嘴戳到的艳红的舌。 栖月喝得慢,他喂得急,稍不留神,呛住了,她咳了几声,陆恂手掌轻拍她的背,他面上是如常的从容镇静,只是拍她的手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栖月便知道,陆大人的急,压在心里。 她忽而有些怕了。 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一时的胆量又重新缩回去,不敢看陆大人灼灼的目光。 她喝不下,水顺着唇往下流,还在落,溢出去一些,胡乱拿衣袖抹了,她就要跳下桌案,那双青筋明显的手臂,轻易便拦住她。 “还喝吗?” 栖月摇头,她本来也不渴。 对陆大人,显然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好贴心,“多喝一些,等会儿要发大水的。” 栖月真的慌张起来。语无伦次,指着窗边道,“下,下雨了,窗户没关。” 陆恂说好,抱着她来到窗边。 窗边有塌,榻上放着小几,几案上有博山炉,正袅袅冒着青烟,被窗外的风吹散,扑面而来。 “咚”的一声,是矮几被推开的闷响。 窗外的雨丝落在脸上,迷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湿润的,连带身上,汗津津,也落了雨。 陆恂侧身,拉住她软绵绵的手,吻了一口:“月月。” “握紧。” 什么呢? 栖月听不见。 直到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唤,月月,月月,叫她做什么? 她还要做什么? 陆恂怜惜地勾去她眼角的泪痕,“哭什么?” “我怕——” 他问题好多,“怕什么?” 栖月不知道,原来在情绪之外,人还会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哭出声,“我怕痛。” 陆恂便怜惜地吻过她的被水浸湿的眼眸,“嗯,我轻轻的。” 他又问,“行不行?” 到底行不行? 他这般问她,却将最坚硬、也最致命的东西袒露。 “行的,行的,”她嗓音发颤,呼吸又急又促,忽而又改了主意,“不行!” 陆恂恍若未闻,低头,亲着她的耳垂。 “这是,书房。” 这不是床榻,没那么私密,甚至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能看到西稍间发生什么。 “……到里间去了……” 栖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很紧张,整个人彻底失了力气,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徒劳地低声央求着他。 “我等不及。”陆恂喃喃低语。 一冲而入。 第104章 绽放 +d云破月出,水到渠成。 桌案上燃着蜡,映出一室旖旎春光。 仔细听,淅沥雨声中掺着轻吟,暧昧婉转,尾音在颤,一股可怜劲儿,每一声都绕在心尖上。 某一时刻,她足尖绷得笔直,顷刻间有绚烂白光闪过。 陆恂怜惜地轻啄她轻颤的嘴唇。 栖月的眼尾、睫毛、鼻头、唇瓣……目力所及之处全都被泪水浸泡得湿软红艳,像是被浇灌透了玫瑰花花瓣,一张漂亮的脸颊被她哭得乱七八糟。 真可爱。 陆恂又拿茶壶喂她喝水。 栖月脑袋里有片刻模糊幻影,像是檐下海棠,花蕊泣露,叶下汩汩喷泉,不受神经催发,她自顾闭上眼睛。张开口,水流进咽喉,大口吞咽,她渴的厉害。 “月月,味道好吗?” 普通的茶水,能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可栖月又有些不确定,现在她染上他的味儿,由里到外,连着喝茶的舌头,都不由自己似的。 原来话本上写软的化成水,烂成泥,也不是全然瞎编。 她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窗前榻上,早已经没眼看。 陆恂便将她抱在书案前,坐在扶手椅上喂她喝的水。 她不知道,才经过情事之后微微发潮的脸颊,像是刚出水的珍珠,莹润泛红,几多艳丽。陆恂用手背触碰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是吗?” 他像个君子似的打着商量,“我还想要。” 栖月又喝了两次水。 她享受了愉悦,也承认他的高超,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几乎很难对他说不。 只是若说先前在书房时他尚且克制,那么等回到内室,帐子放下来,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闪耀,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一次比一次猛。 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很凶,很急,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栖月想逃,又被他握住脚腕拖回去。 她就像雨中吹摆的花蕊,一次次在他掌心绽放。 只是出乎意料的,似陆恂这般沉稳强大、不动如山的人,结束后需要很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倦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却被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他含含糊糊地叫她月月,头埋在她颈窝,她是很怕痒的人,可当下,她无暇顾及,像是两人当真通了灵窍,有了牵连后,她学着他平常的做派,摸摸他的头,抚着他紧实光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就像是放大许多倍的十全,没有方才那股凶劲儿,温顺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甚至能听到他心里头的欢喜。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唱歌给她听,她就那么搂着他,不知厌倦给予他抚慰,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梆子都敲过三声。 后来他抱着她去清洗时,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 栖月惯常的时候醒来。 平常这时候,她总能很快清醒,今天头脑却仍有些昏沉。 或许是陆大人将她搂得太紧导致。 她想将自己从陆恂怀里抽出来,却被他一个翻身压住,陆大人还未醒神,双眸微阖,手却有自己的意愿,绕着衣襟的间隙往里探。 栖月握住他作怪的手,不动,他便又将人捞回去,抱紧,像是将猎物又刁回洞穴,他懒懒地蹭蹭她的脸,新冒出来的胡茬有点扎痒。 “睡觉。” 栖月睡不着,安静看着他的脸。陆大人生了张极英俊的脸,不过日积月累的威严,很少有人能这么长时间观察他。其实早在结识陆远舟之前,栖月便听过陆恂的威名。 前朝炀帝暴政,是他彻底结束了一个王朝。那时姜家还在南边,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庆祝。 陆恂是盖世英雄。 若是那时的栖月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是什么反应? 可能先吓死。 因为传闻中的陆将军,身高八尺,青面獠牙,饮人血吃人肉,十分可怕。 这么想着,栖月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 陆大人是真的会吃人,也能将人撑到了极致。 她不是个娇气的,即便昨日睡得晚,精神上仍旧很好。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 昨夜他们霍霍完书房,里屋床榻后来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如今这床衾被是新换的…… 栖月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强迫自己忘掉。 “陆夫人,”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呼吸间带出一片痒意,“我醒了。” 是啊,打从今日起,她便是有名有实的陆夫人。 往常总是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卡了壳,她嗯了一声,也跟着傻乎乎道,“那我也醒了。” 陆恂当即笑出声。 他很少有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 即便是笑,也是含蓄又矜贵,弯弯唇角露出个笑模样,已是难得。这会儿却哼哧哼哧笑得像个二傻子,栖月很想问问昨夜的落雨,是不是全流进他的脑子里。 至于为何是二傻子,那是因为栖月被他感染,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活像个大傻子。 陆大人起身时,栖月看到他后背有几道抓痕,尤其是右侧肩颈,很明显的一道细长红痕,似乎还破了皮。 她有些不自在,正想别过脸,陆大人却连背后也生了眼睛,转身,指着腰腹处的一道抓痕,“这里更深。” 栖月便觉得,当两个人有了最深的关联之后,连思维都已同步。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控诉。 可是昨夜里,是谁非要她来数他胸腹的肌肉,用手不行,非得用嘴才可以。 …… 除了夫妻两人有了实质性突破,愈发亲密外,对旁人来说,其实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栖月就是心虚,像是做了某种坏事。 主子们的事,最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人。半夜送水铺床,都是她们的活计。 她连与侍女们对视都不肯。 倒是陆恂,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惹得她很想问问,是怎么在刘妈妈见眉不见眼的笑脸下,坚持做到面不改色的? 于是等陆大人换衣外出时,她当真问出口。 陆恂摸摸她的头,“那你以为先前三年,你我是躺在床上生睡吗?” 何为生睡? 栖月闭了嘴。 陆大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已经不想再问。 “等我今晚回来的,”陆大人又将她捞回来,低头贴在她耳边,“我教你,何为熟睡。” 第105章 陆远舟定亲 做贵妇人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 或许是她如今心安理得,多了一份女主人心态,斗志昂扬想要换一换玉笙院的布局。 老实说,陆恂这个院子,她已经容忍很久了。 将这个想法说给他听的时候,陆恂顿了顿,抬头望向院中。很少能在陆大人脸上看到类似茫然的表情,自从来到三年后,这座院落一日日都在变化,今日树下多一架秋千,明日墙边移几株花木,或是内室挂一串珠帘…… 原来竟也只是她忍耐后的妥协。 “也不是太糟,”陆恂脸上的神情太具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栖月又往回找补两句,“从前的玉笙院简洁、大气,也很好,只是不太生活化。” “我也是为了恂恂能住得舒心一些哦~” 栖月是做什么都活力满满的性子,陆恂对住的地方无所谓。但是她愿意花精力,花心思在关于“他们”的事上,不论衣食住行,他都觉得一种从心里出发的满足。 “可以。” 他说,“想到什么,叫 陆恂从前是个很果决的人,坚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天经地义。现在他更想叫栖月获得轻而易举的快乐,至于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栖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乐,“那娇娘可有事干了。” 陆娇成日里嚷着无趣,这回可给她找着了活计。 陆恂挑了挑眉,摸摸她尚未退去潮红的小脸,手感滑腻,引人流连,“也可以。” 而后,又意有所指地问,“还想喝水吗?” “呸!” 然后又禁不住软软地求,“陆大人我明天再继续爱你吧,我今天太困了。” …… 陆思与秦尚书府的二郎君定了亲。 一个姑娘家,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七年,贸然嫁入他府,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总会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担忧。 最近这段时日热得异常,陆思出了汗又吹了风,受风寒小病了一场。 陆二郎十足殷勤,一日恨不得打发仆从来府上问八回,一会儿送梨膏,一会儿送熟水,总之时时刻刻地惦记。 用陆思自己的话说,是好女怕缠郎。 “他要是敢对我不好,”陆思脸上染着最上等胭脂也调不出的女儿红,却兀自嘴硬道,“大不了我就和离归家。” 娘家,总是一个女子最有力的依靠。 陆娇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你当归家是享福,我每日都要累死了!” 栖月忍笑不敢吭声。 这些日子,陆娇被栖月使唤得没脾气。每日回到自己的院落,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当好人。 可第二日,当栖月软软求她,“娇娘,你帮帮我”,她就狠不下心肠。 陆家人吃软不吃硬,陆娇就吃这一套。 帮了一日又一日,成日里连戏园子都去得少了。 陆思庆幸还好自己有定亲的事情要忙,不然也一定被嫂嫂拖去当壮丁。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很快咱们府上又有另一桩喜事。” 陆远舟也要定亲了。 不日就要下聘,女方是襄阳侯府的小姐,沈清月。 这是一件喜事。 只是从陆远舟回京,才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夫人热火朝天,成日宴请或是出门做客,忙得脚不沾地,只为他娶妻,阵仗闹得大,闲话也多。 尤其是对比陆娇,一个才失婚的女儿,再是脱离苦海,再想得开,总也需要来自母亲的拳拳关怀。可王夫人竟跟看不见似的,无知无觉。 若说先前还不算太明显,可两相对比,就显得很难看了。 大户人家,人多口杂,众人面上不说,可心里不是没有看法。 陆娇成日里往玉笙院跑,用她的话说,“反正你我都不受待见,索性不去招人烦。” 陆思撇了撇嘴,面露不屑,朝栖月道,“那位沈小姐,成日里一副才女做派,清高得恨不能傲立枝头,好叫人人都能瞻仰她的才气。据说她家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渊源,等她进门,恐怕是要大出风头了。” 陆娇扭头看向栖月。 所谓出风头,自然就有被压风头的。陆思这话是说给栖月听,好叫她存个警醒。 陛下不好女色,原配夫人过世时,尚未登顶九五之尊,等到大启建立,追封原配夫人为皇后,至此也未再立后,不曾广纳后宫。 宫里头的娘娘大都是从前带出来的老人,位份也不高。 淑妃娘娘是陛下登基后唯一册封的新人,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只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虽是宠妃,却鲜少恃宠而骄。 陆思既说襄阳侯府与淑妃娘娘有渊源,那便是沈氏最大的靠山了。 王夫人为陆远舟也是深谋远虑。 栖月笑道,“沈小姐才情出众,总比我们这些笨笨得讨人欢心。不过各自照着规矩过活,不出错便好。” 她只想安稳踏实地过日子。 比起“恨”“在意”这些很消耗心境和精力的情绪,她更希望将之放在“爱”上,放在值得的事情上。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一个消息,偌大的显国公府,栖月生活在内宅,与陆远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日她去请安,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陆远舟从里面走了出来,该是刚探完王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他神色阴郁,似白面寒霜,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温润尔雅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萧索之感。 栖月略顿了顿,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仍是盯着自己,便带着松萝,目不转睛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进了嘉乐堂。 请安不过走个过场。王夫人近来忙碌,很快便端茶叫散。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花园小径。 “月儿……” 耳畔传来一道低微声响。 栖月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月儿!” 陆远舟竟又道了一句。 第106章 你呐喊助威的声音好大 栖月停住脚步。 转过头,陆远舟一身浅色长衫,立在花树下,安安静静的,眼里隐隐有哀伤之色。 栖月没说一句话。 “……月儿,我有话同你讲。” 栖月冷着脸,“你该称呼我大嫂。” 她并不觉得他有重要的事要讲,也不喜欢这般纠扯的关系。三年前,他们便已经了断干净。他即将娶亲,心心念念的该是另一个满是憧憬的新嫁娘,而非在这里与她夹杂不清。 陆远舟却神色一黯,人反而跨步向前,想要拉栖月的手腕。 栖月后退一步,避开。 “陆远舟,你做什么!” 松萝也赶紧上前,挡在栖月身前,警惕地望过来。 陆远舟只握住了空气,他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 只觉得这一幕荒唐可笑至极。 他最爱的女子,竟这般怕他。 陆远舟忽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惹得松萝愈发紧张,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面容清俊,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望着栖月轻声道: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连名带姓的提起。” 陆远舟怔怔看着她,“可是月儿,我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你。” 栖月的脸颊被初夏的阳光晒得发红,陆远舟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说开最好。 事情总要解决。 栖月直接问,“所以呢?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陆远舟声音干涩,“你知道我并不想……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 栖月听到这一句,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带我的全是烦恼吗?你做这些只会害人害己——害我!我何需你来救?” 陆远舟紧紧抿唇,“我大哥,陆恂并非你想象那般好。” “连你也承认他对我的好,”栖月提高声音。 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强求他人认同,这是件极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她懒怠去做。 “既然已经定亲,”栖月冷漠地说,“便该担起责任,别说那些蠢话,也别做傻事。你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陆远舟沉默下来,垂着睫毛,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发,就这这里!这些你都忘了吗?我们的邂逅。” “你是在不甘心?” 栖月冷冷睇他,只觉得这些酸话叫听得人难受,“不甘心,又无能为力。你争不过陆恂,所以只能拿我作伐,要带我走?哈,陆远舟,你当我是什么?” “我没有不甘心。”阳光刺进眼睛里,陆远舟忽就觉得眼眶疼得厉害。 他说:“只是当初我对你那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月儿,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我只是遗憾,很遗憾……” 诚意便是强迫她做妾,哪怕下药也要强留下她。 或许她真是冷血,明明陆远舟说的深情又可怜,栖月心里想的,却是娇娘。 王夫人费劲心思为陆远舟挑选了亲事,他却在这里纠缠自己,半分都懂得珍惜。 陆娇那般渴望得到关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宋临蛊惑,然而归家至今,也未得到母亲的片语关怀。 同样都是王夫人的孩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还有陆恂,看起来沉稳强大、巍峨如山的男人,却需要最多的温存和安抚。 栖月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心疼。 陆远舟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那颗糖果,当年给她下药是这样,三年过去,仍旧没有改变,完全不计后果。 好像任何事情,都有人给他兜底。 他怎么任性都可以。 兄弟妹三人,只有他获得了母亲全部的偏爱。 她忽然就不想再呆下去,带着松萝离开,陆远舟还在那叫,也不怕周围有人听到: “月儿,你相信我,陆恂一直在利用你,你莫要相信他。我才是真心的,只有我……” 栖月一直没有回头。 回到玉笙院,她一切如常。松萝偷瞧她好几次,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心中不由大骂陆二郎不做人,好端端的,非要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己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却还不知收敛,要纠缠嫂嫂。 今天这些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夫人都不好做人。况且世子又不是什么大度心肠,知晓了,说不得要与夫人生气。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 松萝暗戳戳想,二郎君这般不知轻重,还不如呆在西陲别回来,省得给她家小姐招祸! 陆恂接到消息时,人还在宫中议事。 近日挞喇日益猖獗,时常进犯不说,就在前日,竟兴兵南下,直指上谷。且已屠尽一县,男人杀光,掳走女人、孩子和财帛,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说先前挞喇还只是试探,此举已然挑衅。屠城消息传回京都,陛下当即加开午朝议事。 议的便是迎击挞喇的将领人选。 不少朝臣提议燕王领兵,“燕王自随陛下起事,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若他为将,三月内必可除患。” 陛下一时未应。 燕王萧廷猷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英勇无双,当年陛下麾下,两名年少英才,便数他和陆恂。 只是新朝建立,从打江山变守江山,便要拾起礼法规矩那一套,立嫡立长。太子中庸,燕王在一旁显得过分出色。 此番若迎击胜利,燕王声势愈炽,于太子萧启明和王朝国祚来说,却非益事。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既看出陛下无意燕王,便有人提议陆恂。 被陛下直接否决。 一时决议不下,便休整片刻,稍后再议。 陆恂也是这时知晓了家中之事。 尤其是那句“陆恂在利用你,我才是真心”,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只是幽深黑眸中,满是寒夜肃杀之色。 今日阳光灿烂,金澄澄的一片,照得人无所遁形。 陆恂想,她该是喜欢这样天气的。她又不怕热。 身上总是温润带些凉意,滑腻白皙,像名贵的玉石,只有他入得深了,才能使她泛起一点淡淡的粉,和着温热的香。 远舟,太莽撞,也太不懂事。 这不是一个弟弟该同大嫂说的话。 来传话的人一直低头侯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最后,也只等来一句“去吧”。 …… 最终征西大将人选,是太子所荐,兵部右侍郎李选。 李选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颇有才干,行事雷历,也是军功起家,如今官居三品。 李选起身,跪下立军令状,“臣若半年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启海晏河清,有负陛下与太子所托,臣自辞官回乡!” 成帝迟疑片刻,笑允了。 朝中众臣纷纷称颂,此番征西定能一举拿下挞喇,又向李选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唯有陆恂伫立无言,神色凝重。 征伐打仗一事,事务繁杂。午朝罢后,陆恂又随陛下去书房议事,回府时,已是黄昏日暮。 他早前便已派人传话,会在宫中用膳。栖月便自己吃了饭,时间还早,又泡了香汤,慢慢坐在小榻上晾干长发,拿了本话本,一边读,一边等陆恂回。 有凉风送爽,她撑了窗,人慵懒地倚靠着窗,案前烛光发出暖黄光芒,她轻轻翻动书页。 也不知看了什么内容,她笑起来,似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红花,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陆恂就这么伫立院中,静静看了她半晌。 一整个白日被夏日暖阳烘烤的心,也就着晚风消散了暑热。 仿佛能感得到,某一刻,她忽然抬头,一眼便看到廊下阶前的他,四目相对,一双眸子立时带了甜蜜笑意,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的光。 陆恂一开始养着她,没想过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他甚至还傻到设定了期限。但原来心血多了,会化作骨血,她就长在他身上的某一处,每日每日的浇灌,是他离不开的迷恋。 “夫君!” 栖月眼尖,一眼瞅见他手里的盒子。她如今愈发躲懒,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就坐在窗前对着他笑,“那是什么?” 陆恂走上台阶,两人隔着窗牖,陆恂打开盒子,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羊脂玉镯。番邦进贡上来,陛下顺手给了他。 栖月哇了一声,双手合十,明知故问,“是送我的吗?” 陆恂便捉了她的手,将玉镯给她戴上。她身上白,似扑洒的牛乳,带着甜腻的香,流动,滑腻。也说不出这镯子与她,谁更叫人挪不开眼。 陆恂忽然想起他书房有一张纯黑泛青,毫无杂色的裘皮毯。 柔软,光滑。 黑的纯粹。 是他来到三年后才醒来时下属进上。 从前他不知自己要用来做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用来盛牛乳的器皿,躺在其上,极致的黑与无暇的白,是世间最艳的颜色。 他垂下眼睫,遮住一双幽暗晦涩的眸,偏她还无知无觉,纯洁得像个孩子,双手捧了脸,笑容甜蜜,“呀,陆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好有礼貌,“陆大人,谢谢你啊。” 陆恂便也笑了。 你现在无须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只是当她被翻过身,身上仅剩下一只手镯,皓腕凝雪,卧在纯黑的裘毯上求饶,问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的时候,陆也并没有恢复往日的体贴温柔。 他经常听栖月撒娇,可在这般情形下,她娇娇儿一声问他怎么不心疼自己时,愈发穷凶极恶。 拍拍她的脸颊,陆恂混着轻喘的沉声落在她耳边,“我是爱你。” 他的发丝有些硬,栖月推不开,手指深深在他发间,按着他的头发。她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栖月不争气地昏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正被陆恂捞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她莫名有些生气,气他似变了个人,不肯如她所愿的慢一慢,不懂体贴,陆恂却笑着将她抱起往净室走。 “先前只是开胃。” 栖月怕跌,双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小时候没有人这样抱着她玩过,更不要说长大后,偏偏陆恂还抱着她掂了掂,他生得那样高,栖月忍不住想叫,被他捂了嘴。 “我听就行了,别叫人听了去。” 栖月瞬间红了脸。 被褥自然要重新换过。 这会儿陆恂抱她进净房洗漱,侍女们便在另一边换干净的,屋子里有两拨人,陆恂边帮她挟干净水分,边同她商量,“值夜的侍女们,月钱也该涨一涨。” 栖月这会儿头还发晕,嘴比脑子快,“我比他们更辛苦,大人也不心疼心疼我。” 陆恂只取了亵衣过来,没有给她穿兜衣,怕磨着她,“不是我们都在伺候你吗?”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羞耻可言。栖月道,“可最累的是我。” 陆恂将她一头浓云似得发从衣领里掏出来,系上绊带,一本正经的疑问,“你声音那么大,跟助威似得,我只当你欢喜。” 栖月恼得一拳打在他肩膀,是真的恼羞成怒。不过在陆恂给她穿亵裤时,又配合的起身,提上去。 亵衣并不繁琐,他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种事情,他之前做得还很生疏,如今已经特别熟练。 松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多喜欢听,就有多卖力,你最知道了。” 栖月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我不知道。” 陆恂便压低了身子问,“要不,再喝一回水?” …… 关于陆远舟的事,栖月没提,陆恂也没问。 最开始,他们试探过,后来身份亮明,彼此都尽可能坦诚,如今,好像也没有事事都挑明的必要。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只是没过几日,陆远舟娶亲的日子便定了下来。比预想中快得多,一应六礼都走得急。 很快,整个陆府上下,为陆远舟的婚事忙碌起来。 王夫人自是格外上心,便是常年礼佛的太夫人,都亲自过问两回,还拿出一笔体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娶亲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陆恂大婚。 陆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冲着陆恂来的,也有不少是王夫人特意请的人,府里热闹了两三日,王夫人忙里忙外,向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日早上,栖月看见到自己的妯娌沈清月。 即便大婚,她也坚持素雅,一身青中带红的雅致装束,与陆远舟站在一处,颇有才子佳人的登对。 立在堂中,柔声行礼,“月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第107章 都叫月儿 z沈清月一声月儿,倒惹的陆远舟倏忽抬头,看向栖月。 整个显国公府,四房人家齐聚太夫人的宁寿堂。 栖月坐在陆恂下首,端庄守礼,目不斜视。 今日新妇敬茶,为显重视,又不抢新妇风头,她穿一身水碧色烟柳长裙,头上挽了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可谓十分低调。只腕上套一对羊脂玉镯,温润雅致,一看便是难得珍品。 沈清月新婚,如何也该穿正红,只是没想到她竟也穿了素碧色衣裙。 满屋的女眷,妯娌两个便水灵灵地撞了色。 且比起栖月的天水碧,她衣着颜色要深许多,衬着倒似老几岁一样。又插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愈显得头重脚轻,有些不伦不类。 沈清月也暗自着恼,气栖月学自己。 她生平最爱碧绿,身边人众皆知。偏偏这头一日,姜氏便要抢她这新嫁娘的风头,与她穿同样的颜色。 即便是最严苛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栖月生的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叫人移不开眼。 等到那一声“月儿”唤出,宁寿堂众人目光古怪。尤其是她身旁的夫君,离她最近,她也看得最清楚。 陆远舟下意识抬头时,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姜氏的位置。 沈清月这才想到,母亲曾与她提起过姜氏的闺名里也有一个月字。 连名字也要学人! 沈清月素日心高气傲,一般人也不放在眼中。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陌生的人,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慌。 姜氏比她先嫁进来,她也是“月儿”,也穿了碧色,甚至自己夫君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处处都压她一头。 不知为何,五月的天气,沈清月竟生生打了寒战。 厅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太夫人是不管这些的,接过茶,坐在上首说了两句给小辈的恭贺话。 等轮到新婚夫妻朝显国公夫妇敬茶,陆成笑呵呵喝了茶,一切如常,王夫人却颇是慈爱,眼角还泛出隐隐水光,对沈清月道: “好孩子,你与远舟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喝过茶后,又对陆远舟道,“还不扶快扶月儿起来。” 这便是婆母给新妇撑腰了。 大户人家,这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当家主母的偏心。 接下里便是走流程,陆氏族人众多,一圈人敬下来,也颇费一番功夫。敬过茶,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认。 轮到最小的八小姐时,玥儿仰着小脸,脆生生朝沈清月道,“我也叫玥儿呢!” 嫂嫂说,大哥哥已将这个名字记到族谱,她叫陆晞玥! 沈清月从听到小八说自己也叫玥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只觉得这小小女孩是在嘲笑她,非要占着一个名字。 等到小八指着栖月的方向,大声问,“这是嫂嫂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也是嫂嫂取的名字吗?” 她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 她也是八小姐的嫂嫂,八小姐却只肯叫姜氏,当众给她难堪。 也不知是否姜氏背后指使。 栖月也没料到小八来这一出。她才记入族谱不久,逢人便说自己的名字。 于是解围道,“小八,这也是你嫂嫂,是你二哥的夫人。” 玥儿笑着拍手,“两个嫂嫂都叫月儿,太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清月这会儿是一声也笑不出。她素来在家被人捧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头一份,这会儿却与两个庶女撞了名字,又被当面点出来,能维持体面便不错了,叫她再说什么违心的话,却是强人所难。 倒是身旁的陆远舟笑着接过话,“月儿的确好听。” 沈清月当时便挂了脸。 可她再是个曲高和寡的才女,人情世故也不能不顾,新婚头一日,新妇怎么也不该甩脸色。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于是又恢复神情。 只是这里人人都生着一双利眼,她生了气,大家面上不显,肚里却不是不笑。 王夫人对上二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暗暗着恼沈清月给她的远舟丢脸。 敬过茶后,接下来便是商议做冥寿的事宜。 太夫人共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儿没出生多久便夭折了,小女儿倒还是平安长大,又订了亲,却在出嫁这一年突染急病去了。 惹得太夫人大病一场,从此便青灯古佛,算起来至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回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做冥寿。 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与栖月唏嘘,“那时候还在前朝,咱们家也没有如今煊赫,炀帝暴虐,老太公祸从口出,当朝被下了狱。全家人眼看跟着要遭殃,太夫人实在难以支撑,当朝国舅是个好色成性的,老太太无法,只能委屈了二小姐……” 剩下的话,刘妈妈没再说下去,可栖月却猜到了。 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追问道,“后来呢?” “老太公被无罪释放。一个月后二小姐也叫一辆小车送回家来。再不久,便……故去了。” 那时候刘妈妈还只是个小小的媳妇子,所知也不很多。只是二小姐心善,有回她犯错被管事嬷嬷痛骂,是二小姐说不追究,才免了她一顿打。 刘妈妈至今都记着二小姐的好。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这样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滚着,空气扭曲,人像是走在火堆上。 天气热得很不寻常。 栖月朝着窗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刘妈妈摇摇头,“经过手的人都被处理了,大约主子们知道的也不全,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奴也是机缘巧合。” 难怪要做冥寿。 从来冥寿都是祭奠尊长,再没有长辈替小辈大肆操办的道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在。 主仆两个唏嘘一阵,心中都不好过,便不再提。 这日,松青从外头带来一个消息,说二郎君的院落,时常能听到争执之声。深宅大院,普通口角也传不出来,可昨晚半夜,不知为何,陆远舟与沈清月突然又吵起来。 起先吵架声压得很低,但越吵越响,才被外头听了去,据说隐约还牵扯出这回做冥寿的陆知蕴,说什么晦气,砸了一地的东西,陆远舟气得要打人,好歹叫底下人劝住了,一怒之下去了书房。 沈清月哭了不住,大半夜敲了嘉乐堂的门,求婆母为她做主。 动静闹得太大,饶是王夫人这当家主母,也压不住底下的声音,事情渐渐传开。 松青性子活,常与外院的小姐妹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告诉了栖月。 栖月想起陆远舟婚后次日早上,沈清月叫小八一句话弄得挂脸,隐隐看出她这位弟媳骄傲又天真的性子。 刘妈妈当即撇嘴,露出鄙夷之色,“这就是咱们太太千挑万选的儿媳,这就是贵女做派。” 栖月叫松青不许再传话出去,叮嘱刘妈妈,“约束玉笙院上下,都不许议论此事。” 刘妈妈点头,“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们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连大房都挡不住,其余三房更是传什么的都有。只是栖月对于陆远舟的事一向避之不及,便错过许多精彩部分。 至于后续情形,王夫人如何叫两人言归于好,就更非她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做冥寿的正日子。 第108章 你是否觊觎嫂嫂 冥寿逢五逢十才做。 是以操办隆重,要在相国寺连做三日,以求圆满正日。 每五年一场冥寿,太夫人尤其重视,全家都要上山斋戒。自从陆恂长成,一向是他领头。为了今日,陆恂特意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着,便已摸黑起身,安排各类事宜。 马车一辆辆依次停在大门前,等女眷们先上车,男人随后。陆氏族众,原本车辆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当人都坐定,迟迟不见沈清月的身影。 且不光沈清月,似乎陆远舟也不在。 栖月与陆娇一辆马车,听到外头二太太的说话声,便掀了帘子。 只听二太太玩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都这会儿了还舍不得出来,不如使人去催催?总不好误了时辰。咱们倒没什么,只怕老太太要不高兴。” 王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平日端庄过头的一个人,此时笑容也有些发僵。对着弟媳又不肯承认,只说小夫妻有事绊住,立时便要过来。 才说完,远远便看到陆远舟和沈清月从二门方向过来,沈清月这回倒没穿她钟爱的青碧色衣裙,而是改了天水蓝色,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神情都不大自然,像是才闹过别捏。 二太太像是浑然不觉,只笑着夸他们夫妻和美,叫人羡慕。陆远舟倒罢了,沈清月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娇也是在沈清月身影出现在二门时,第一时间笑出声,拿眼乜栖月道,“要不你们是妯娌呢,真有默契。” 恰好今日栖月也穿了身水蓝色衣裙。 栖月苦笑,“你少来取笑我。等会儿二奶奶又该拿眼睛瞪我。” “你怕她?” 陆娇一乐,“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偷偷趴在人家墙角,专门打听人家今日穿什么颜色衣服出门?撞衫这种事,谁丑谁尴尬。你未免也太心机,笃定自己不会输是不是?” 栖月任她调侃。 倒也不是怕,不想惹些莫须有的麻烦。 陆远舟夫妻间的事,她很不愿牵扯进去哪怕一点。 谁知好死不死,次次都撞个正着。 果不其然,下马车后,沈清月看清栖月身上的颜色,脸拉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栖月这会儿也顾不上她。 晨起陆恂起得太早,也不知早膳用了多少,怕是吃得也有限。她不想招眼,便叫刘妈妈悄悄将点心带过去。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自己府里吃食,饿的时候垫吧垫吧,总是顺心一些。 相国寺是整个京都香火最旺的寺庙,陆府要做冥寿,整个寺院都被包下,不接待旁的香客。 等众人稍作休整,便开始法事。由长孙陆恂主持,领陆氏族人叩拜包括陆老太爷在内的祖先牌位,大殿里八十一名僧人齐颂忏经,场面十分庄严。 栖月在大殿里听经直到中午。 这期间不少人起身到外面去散,这里不需要时时有人守着,何况法事要做整整三日,只是栖月注意到,太夫人一直都坐着殿中,口中跟着众位高僧念念有词。 想到刘妈妈说的那些往事,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比任何惩罚都来得痛彻心扉。 晌午时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女眷们可以去后厢房小憩一阵。婆母那边向来是不要她服侍的,栖月也乐得清闲。 只是听了一早上经,头昏脑涨,她没与陆娇一起进厢房休息,转而沿着配殿前的廊道,往放生池那边走。 据说这里许愿挺灵,她早就想来见识见识。 夏日正午,天气正热,太阳高悬,火辣辣地晒着,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都去用饭歇息,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栖月往前走着,才过一个转角,忽见对面那头,沈清月扯着陆远舟从门洞里走过来。 两人似乎才拌了嘴,陆远舟阴郁着一张脸,神情惨白,沈清月在后追着,似乎不甘心,要继续上来和他争执。栖月可不想这时候撞上去。又退后几步,退到一旁的偏殿里,殿门宽大,将她的身影掩得严严实实。 原想着等这两人过去,她再往前去,谁知那二人竟又停下来。 争执声音渐大。 一个哭道,人家夫人给夫君带的点心,不过叫你听了去,你为何变了脸色。是嫌那位“月儿”没给你吗? 另一个怒道,你无理取闹,脑子有病。 一个骂觊觎嫂嫂恶心,一个骂疯妇,两个人纠缠不清,不知要吵多久。 栖月再没想到,她给陆恂带几块点心,不过是夫妻间的琐事,也能惹出一场祸端。 回头对松萝使眼色,此情此景,主仆两个屏息凝神,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盼着两人快走。 没一会儿,又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走近,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沈清月。 沈清月委屈极了,哭得止都止不住,“当初我若是知晓他心中有人,再求着我也不会嫁他!也省得他对我横眉冷对,左右看不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既如此,我还不如家去,好成全他一片痴心!叫满京都的人都看看,陆二郎君是个什么品相的人,一心一意觊觎自己的……” 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捂了嘴。 “好孩子,这话不能乱说。这中间必定有误会,肯定是哪个碎嘴婆子在你跟前嚼舌根,叫你听两岔了去。” “好了好了,再别哭了,等会叫旁人见了笑话。远舟这儿有我来说,你别急,先去后头把脸洗了,等会儿母亲压着他来给你赔罪。” 连婆母也赔笑脸,沈清月这才肯罢休,扭头看了陆远舟一眼,仰着头往前走了。 “我要休妻。” 等人走了,陆远舟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成日里一点小事不顺她的心意,便要闹上一场,我早受够了。” 王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到底顾念着在外头,左右看了看,将人扯进栖月所在的偏殿,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斥道: “你才娶妻几日?她又没什么大错,闹将出来,你也听到她方才那些浑话,到时候丢脸的反倒是你!” 若说方才陆远舟夫妻在殿外争吵,栖月还没那么紧张,如今王夫人和陆远舟离她,只隔着一架殿门,只稍往前走两步,便能面面相觑。 栖月心跳的惊天动地,只怕被外头两个说话的人发现。 好在王夫人和陆远舟心思都在别处,只当此处无人,竟是说起密话来。 “远舟,且忍一忍。” 王夫人沉默了下,说道:“娘说过,这世子之位是你的,旁人谁都不该抢。她家与淑妃有些渊源,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且哄一哄她。那不过是被惯坏的孩子。” 良久后,陆远舟才迟疑道,“可是兄长在,我又如何……” 陆恂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子,可以说整个显国公都是靠他支撑,而他的权利与势力,却非显国公世子的名头带来。 陆远舟有野心和狠心,也不像几年前那般单纯无知,一心只想做个好弟弟,但也没到睁眼瞎的地步。 母亲又如何这般笃定世子之位是他的。 王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中还有两分恼恨,她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话。 栖月在门后,听不清。 却直觉事关重大,心跳的更疾,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下一刻,便听到陆远舟骤然提声,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真的吗?大哥不是你亲生?” 第109章 没人爱他,我来爱 ~仿若耳边炸响一道惊雷。 栖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同时沉默的,还有一门之隔的两个人。 “那大哥……”陆远舟顿了顿,又继续道,“陆恂他是父亲的私生子?” 王夫人嘘了一声,再次看了下左右。 他们就站在偏殿的门槛边上,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有人从檐廊那边走近,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又是夏日歇晌时分,这一片就他们母子二人,王夫人也安心下来。但百密一疏,她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来之前,栖月先一步躲进了偏殿的门后,与他们仅一门之隔。 王夫人压低了声响,“他若真是你父亲的私生子,我自有百般手段整治他,也不会叫他这些年挡了你的道。” 栖月竖起耳朵,听外头陆远舟骇异的声音,“不是私生子?那他……是谁的孩子?” 时人最重血统。 一个不属于显国公的血脉,却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栖月也禁不住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王夫人的声音从门后清晰传来,“远舟,这件事我发过誓,原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事情便要闹大。” 陆远舟一头雾水,这里头怎么还有太夫人的事,“娘,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恂的身世又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冷笑了下,“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的做冥寿,你当她只是为安心?陆恂自六岁起,便主持法事,供奉牌位,说起来他是嫡长孙,但你父亲还在呢,如何就能轮到他? 这些年,老太太吃斋念佛,妄图赎罪,可死人的罪她赎不了,活人也要跟着她一起受苦。” 陆远舟被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话弄的糊涂,怎么又扯到小姑姑的冥寿? 可突然之间,仿若醍醐灌顶,他瞳孔猛地紧缩,不可置信道,“你是说陆恂他,是小姑姑……” 外头又是一阵沉默。 栖月猜王夫人该是点头之类。 “一个杂种,他都不配姓陆。” 王夫人问道,“陆知蕴的事,你隐约听说过吧?” “是。” 陆远舟的声音有些飘忽,显然也是受惊不小,“小姑姑出嫁前病逝,否则,她原是要嫁给陛下。他们从前订过亲……母亲,陆恂该不会是,是陛下……” “她没那个命。”王夫人冷冰冰道。 她神色冷漠,同时陷入对一段往事的回忆中。 二十六年前,她嫁给陆成不久,很快有了身孕,日子过得平顺安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忽然被下狱,全家惶惶,似头顶悬了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时候当今陛下不过是个门第不显的普通子弟,陆知蕴与他定亲,年底就要完婚。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最后是小姑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一顶小轿送到国舅爷的府上。 老太爷如愿被放了出来。 一个月后,是小姑子。 从前多美艳的人儿,却瘦成一把骨头,她险些都没敢认。回来后整日不肯出门,婚事也退了,家里人对此缄口不言,原本日子总会过下去。 谁知道,小姑子怀孕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腹部却高高隆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瞧着便叫人害怕。 陆成那时候还是世子,跟她说,“不论男女,将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 她那时是愿意的。 这孩子那么可怜,他的母亲那么可怜。 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子活不成了,这般一日日捱着,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孽种。 偏要生下他。 等孩子出生,也就是她敲响丧钟的时候。 她那时是愿意的,他们家都欠小姑。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便没了气,而那个孽种早产,却一路磕磕绊绊的活下来。于是顺理成章的,那孽种替了她孩子的命,享受了本该是她孩儿的一切。 对外只称是她的嫡长子。 太夫人逼着她发誓,绝不准透露半句。那时候她的儿子才夭折第二日,可她连哭一声都不能,她得替那孽种瞒着! 多可悲。 她拼命想再生一个,可她伤了身子,直到八年后,才生下远舟。 太迟了。 那孽种已经长成,且小小年纪,便露出非凡的天资和城府。 而她的亲子,费尽心机生下的远舟孩儿,却在他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平庸。 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好运,荣耀,能力,光环,都倾覆在那个生父不祥的孽种身上。 王夫人很后悔。 她觉得是陆恂夺了自己孩子的运道,克死了自己的亲儿。 或许她当初没点头,她的孩儿也不会死。 而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叫所有人痛苦、蒙羞的孽种! 他才真正该死啊。 她控制不住的,开始恨这孩子,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又恨,又恐惧。 那时陆恂才五岁吧,自从落水,身边没断过婢女小厮,即便在家,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行。 她一向知道那孽种的城府,陛下尚在潜邸,谁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个皇子都没他的待遇。 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面上的母子情。 她眼睁睁看着那孽种一步步壮大。 迟迟早早会有那么一天。 她的远舟被流放三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陆恂不是最爱姜氏那小贱人吗? 她就从小贱人下手,总要搞得陆恂一无所有,将她儿子都东西全都还回来才好! 王夫人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城府极深,心中必是恨我入骨的,如今他占着你世子的位置,即便是他不下手,我也饶不了他,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的儿,你若没个靠山,如何能与他斗?” “陛下看重他,如今他正得势,咱们娘两且惹不起。但要计长久,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娘与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别被人看出来。” …… 说话声音隔着门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栖月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又沉的不停往下坠,直到王夫人母子离开许久,她仍旧站在门后,久久不曾挪动。 最后还是松萝碰了碰她,栖月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听经,心思却全在王夫人的那几句话。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恂那般出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 原来陆大人的母亲,是那么一个悲惨又可怜的女子。甚至陆恂的存在对整个显国公府,都是耻辱本身的存在。 难怪在王夫人漠视、甚至可能迫害陆恂时,太夫人和显国公本位缺失,他是不被祝福的孩子。 陆恂越出色,就越可悲。若非他早早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栖月甚至不敢想,他究竟是否能活下来。 那么一个静水流深,沉稳寡淡的男子啊,栖月心里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坐在殿内,仰头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 我佛慈悲。 心底忽就生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没人爱他,没关系。 便由她来爱好了。 第110章 心动的声音 冥寿法事要做满三天,三日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飨永久香火。 这期间,太夫人会住在相国寺,至于其他人,可以等白日事毕后,傍晚归家,第二日再来。 往年陆恂也会住在寺里守法,直到三日圆满整日结束。 不过栖月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与他说。 陆恂便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与妻同归。太夫人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倒也没有言语。 陆娇不想夹在两夫妻中,早先坐车走了,只是陆恂尚且有事未处理完,人在里头没出来,栖月便等了一会儿。 放生池里小鱼游得正欢。 栖月站在池边,边想着心事,边看着池中的鱼儿,人就显得呆呆的。 陆恂见到她时,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听了一日的经累了,快步走近,笑道,“想吃?看上哪条?”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立时回神,嗔怒地瞪去一眼,又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明眸流波、含情缱绻,陆恂不禁看得笑了,低头,贴在她耳边,“真不想吃?” 栖月一把推开他,一身正气地指责,“佛门圣地,这些鱼儿也是有灵性的,陆大人,你要做个善人,莫亵渎神灵。” “我哪里不善?”陆恂顺势退后,徐徐道,“每回到最后,我不是都善心地按着你的要求,再缓一缓,忍一忍吗?” 白日热得厉害,傍晚风倒轻柔,衬着他的脸也动人。 栖月回敬道,“你不是按着我的要求,你是按着我的腰。” 陆恂眼睛仍看着她,行为举止端正守礼,可眼神半点也不清正,“那不如今夜换你?我一定没有那些要求。” 栖月要啐他,忽听到山寺中钟声敲响。 钟声嘹亮而悠长,在山中响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寺中诸人,在这一刻都心怀虔诚,驻足聆听钟声。 栖月也望向钟声敲响的方向,闭眼聆听。 陆恂便站在她身侧看她。 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先时面上愁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虔诚模样,也不知在祈愿什么?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况是栖月这样的美人。只是相处日久,相貌倒成了最不值得称颂的事。 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成了你心灵的寄托。 从前他一个人,并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觉得自己会像旁人似的爱得惊天动地。只是当一个人慢慢融入你的生活,他渐渐尝到了甜蜜欢喜。 他不是莽撞多情之人,但面对稚妻,免不了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爱意。也许这种深情在表达上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时候,都值不上称道。 庆幸的是,她懂他。 他们是契合的。 愈是深入了解她,他便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竟扔了一把匕首在她脚下。 倘若她当真划伤了自己呢? 那他该多痛心。 不论兜兜转转,她总要是他的枕边人,心尖肉。 钟声落了,栖月睁开了眼。陆恂已经移开目光,并不叫她知晓,自己没有闭目,而是一直盯着她看。 栖月声音柔柔的,夕阳的金色余晖留下最后一抹灿烂,她欢心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也答应我了。” 陆恂并不是信佛之人,但此刻被她感染,也跟着道,“是什么?” 栖月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她说:“佛祖答应我,会保佑陆大人福星高照,健康长寿,还有许多人尊敬你,爱你。”“佛祖会保佑大人时时都能感到幸福。” 这些话,她从前也说过,只是以玩笑居多。 今日在佛门圣地,她虔诚祷告,希望陆恂的生母在天有灵,能保佑陆大人一生顺遂。 也会因今日的陆恂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陆昀沉默着,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视她的时候,瞳孔越来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渊般。 可他不说话。 栖月也不需要他说出什么,这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直强大。 男人必须保护女人。 沉稳的背后,是常年的克制、收敛,甚至压抑。 栖月虽渺小,也可以撑起一片日月,如同萤火之光,仍能点亮黑暗。 她不需要陆恂给予她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背负那样一个出身,于他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 栖月不会瞒他,也不想瞒。 只是在此之前,她很想先与他讲,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人,还有她在。 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 “嗯,”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连同陆恂面上的神情,一并被吞没,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回了。” 夫妻二人相携,往寺外的马车上去。 陆大人很急,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两步,栖月原先还勉力跟着,渐渐便有些吃力。 她才那般深情的,近乎剖白,他却半分不知体贴。 栖月便不肯跟了。 陆恂却似背后生了眼睛,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肩膀,半扶半抱。栖月只觉得自己双脚都快离地,被陆大人铁臂箍得死紧,挣都挣不开。 平日那般矜贵内敛的人,终于也不肯再克制。 于光线暗昧的黄昏,搂着他的妻,大步往前。 终于到了马车上。 栖月背靠着车壁,听到陆恂清冷的声线,带着近乎冷酷的命令式的口吻,“唤我。” “夫君——”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在她仰头时,声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压下,攫取她的唇舌与呼吸。 那种压迫性的、带着几分强悍的,不容她拒绝的。 热烈而动情。 于迷蒙之际,栖月睁开双眼,陆恂黑长的睫,挺直的鼻,近在眼前。他闭着眼,大手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吻得情深义重。 栖月望到他放大的面孔,心里砰一下,好似万千烟花绽放。 于是—— 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无以复加的声音…… 第111章 出征 栖月从未在如此情况下,于昏暗光线中尝试看清陆恂的脸。 是那般英俊动人。 轻喘着,带着燃烧一切的放浪,既沉醉其中,也要拉着她一道与他坠入深渊。 他的指腹粗糙,粗糙到不像一位显贵大人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此刻摩挲着她的侧脸与颈项,带出一股刺痛,和微麻的痒意。 和陆远舟完全不同。陆远舟的手温柔、纤细、干净。从前两人在一处时,他给她剥橘子,难免会有触碰。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握笔写字的,属于高门少爷的手。 相较之下,陆恂手指大,连骨节都是硬的。 他能走到今天,付出的比旁人都多很多。 陆恂不喜欢她亲吻时分心,不满地张开唇舌,攻城略地,舌尖扫过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很快,一股酥麻感自腰椎升起,栖月酡红了双颊。 陆恂睁开眼,黑曜石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与栖月一双如水眼眸对上。 他问,“怎么了?” 陆恂何其敏锐,平日里两人亲近,她总是娇气,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喘不过气,今日他这般孟浪,她却半点都不推拒,眼中隐隐还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怜惜。 以及方才寺中的剖白…… “发生了何事?” 陆恂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暗哑,“月月,讲给我听。” 栖月目不转睛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就按在胸膛上,企图制止乱糟糟的心跳。 她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也不是一个讲话的好地方。 “等回去的,好不好?” 陆恂头还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她的胸腔发出来,“你先放开我。” 栖月“呀”了一声,立即松开手。 方才听他问询,她想安慰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情急,竟直接将人搂在胸口。 这会儿反应过来,手倒是松开了,陆恂却没离开。 上车那会儿,陆恂将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为方便,只蹲在她身前,这会儿栖月松开手,他仍旧靠着,笑着仰头,“佛门清修圣地,你非逼我破戒。” 在栖月开口前,他再次吻上她。栖月嘤咛一声,陆恂贴着她唇,缠绵地说,“真是个妖精。” “我不是妖精,”栖月喘一口气,不肯应,“我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子。” 陆恂低低笑了一声。 忽然间天旋地转,没等栖月反应过来,陆恂已经靠坐在车壁上,而她落在他的膝上,听他问,“那人美心善的小仙子来凡尘做什么?” 栖月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 “给恂恂幸福。” 来凡尘,给陆恂幸福。 给他许许多多的爱和温暖,缺失的安全感,一切。给的不会比旁人的差,不会比旁人的少。 所以,当过去的真相被揭开时,请不要过于难过。 这世上仍旧有人,会给你幸福和快乐。 她的回答大约让陆恂激动无比。 抚上她可爱的唇珠,他声音有些暗哑,“今日怎么这么乖?” 栖月反问,“陆大人喜欢吗?” 陆恂反手握住她的,覆在胸膛上,叫她感知他灼热的心,“以后常常说给我听。” 他爱听。 甜言蜜语,每一句他都爱得炽烈。 “好,我天天说给恂恂听。” “恂恂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最英勇的夫君……” 她才起了开头,便被他捏着嘴制止,栖月鼓起脸不满,就听到他覆在耳边说,“等夜间榻上,你再来给我呐喊助威。”夫妻两人正说着私话,忽被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惊动,少顷,有人在车前站定,侍卫的声音传来,“世子,宫里陛下急召,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陆恂原本连告三日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子宫中已快下钥,陛下竟派人传召。 必然不是小事。 陆恂摸摸栖月的脸颊,不等他开口,栖月率先道,“我自己先回去,你快去吧。” 她想了想,又接着道,“明日你若走不开,相国寺那边有我。你放心。” 那寺庙牌位上供着的,是她真正的婆母,她会尽心尽力,照顾着将法事办的圆满,好叫先人飨永久香火。 陆恂点点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爱怜的抚了抚她,“我先入宫去,你夜里不必等我。” 栖月应好。 陆恂下车换马,吩咐鸣尘仔细护送夫人回府,又看了眼正掀了帘子与他挥手的妻子,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往皇宫疾驰而去。 …… 陆恂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验了对牌,行至御书房,尚未到门口,远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大太监高晖人在外头,见陆恂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迎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是先前李选奉旨迎击挞喇一事。 李选初到上谷之时,便采取霹雳雷霆手段,调集兵马强将,与挞喇正面对狙,初时效果显著,的确杀了几队挞喇精兵。只是挞喇擅长游击,兵力分散,李选率领的大部队在平张被牵制,挞喇主力却已绕后骚扰临近城池,等李选赶去救援时,城池早已被洗劫一空,是一座空城。 几次下来,反倒助长挞喇气焰,周边百姓更是伤亡惨重,已有数个城池遭难。 底下将士多番劝谏,李选却刚愎自用,一意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发力调兵深入,行围剿之事,十几万大军出关,却险叫上谷失守。且被敌军包抄,一役损失惨重。 行事被上谷知州一纸快报,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李选贪功冒进,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垂成。 “陛下气得晚膳都没用,”高晖道,“等不到第二日,命奴将大人和兵部几位大人叫来,应也快到了。” 戌时一刻,兵部尚书秦弘博,太尉霍达,右仆射娄信和主西南数洲军务都司刘材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见上首陛下神色阴沉,个个屏气凝神,只恐触了眉头,唯有太子,忠厚仁善,尚不知发生何事,躬身问道,“父皇这时传召我等,可是前线出了事?” 萧邵元看向太子,目光沉沉,极力将失望掩去,不露在面上,“李选贪功冒进,兵败,上谷险些失守。朕派去十五万精兵,不过月余,损伤大半。” “太子,朕若没记错,当初是你举荐李选,当朝立下军令状。对此,你有何话说?” 太子萧启明当即跪地叩头,“父皇,战事失利,儿臣有过,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任凭父皇处置。” 陆恂心中暗叹。 战事失利,此时最该论的是如何扳回劣势,重新选将,重整旗鼓,这时候求责罚,除了添乱,只剩下火上浇油。 果然,萧邵元方才只有六、七的怒气,这会儿也涨到八、九分。“呼啦”一声,抓起面前的奏折,向太子脚边掷去,厉声怒道,“罚你?罚你就能挽回边城百姓千万余人的性命吗!你睁大眼睛瞧瞧,边境都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萧启明战兢,其余数人,都一同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邵元冷笑,“你们怕什么,左右挞喇的铁骑一时半会儿还踏不到京都,烧不到朕的案头来!” 萧启明连连告罪。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右仆射娄信咳了一声,进言道,“启禀皇上,此番兵败,系主将偏听偏见,权责只在一人,当下之际,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派主将前去应战。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萧邵元问,“何人?” “燕王,萧廷猷。”娄信缓缓道,“燕王殿下素有神将之威,雷霆手段,虽远在封地,但当年便与挞喇铁骑有过交锋,深谙敌军作战习惯。此番若点燕王为主将,定能重振我军士气,大败敌军。”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站前号角,滴答滴答,声声催人。 萧邵元转向陆恂,“行简以为如何?” 这句话一问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陛下心中属意人选是谁。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选是太子的娘舅,代表太子威严,然被敌军一击即溃。此番若点燕王为将,一旦胜利,燕王势头便会愈发高炽,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陆恂此番西征,势在必行。 不止因前方战事吃紧,更因朝堂内政治角逐的波涛汹涌。 陆恂出列,“臣请命,痛击挞喇,恳请陛下准允。” 第112章 我们搬出去吧? 卯初十分,天色未明,于一日最黑暗的黎明时分,陆恂回了府上。 玉笙院早已经变了格局。 影壁后转出,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山石点映,墙角种着芭蕉、海棠,回廊上吊着笼子,笼着仙禽珍鸟。平日里十全最爱站在廊下,虎视眈眈高处的鸟儿。 当真是处人间盛景,享尽红尘声色。 他的妻子,是个对生活拥有无限热情与积极的人。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摆手叫还候着的值夜婆子下去,推开内室闷,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是还未醒。 陆恂轻轻入内,于净室内解带脱衣,梳洗干净,尽量不惊动她,靠近床前。 栖月一整夜将睡未睡,他才靠近,一股混着水汽的皂角清香迎面,她立时灵醒过来,小声唤,“夫君?” 陆恂一顿,“吵醒你了?” 栖月摇头,“是我没睡着。” 陆恂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是有什么心事?那时寺庙门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栖月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走,出征?” 陆恂转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猜到。 栖月道,“宫中急召,你几乎一夜未归,定是有大事发生。很久之前便听尘鸣说过挞喇进犯,我心中便有些担忧。” 陆恂心中怜惜,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她续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夫君,什么时候走?” 陆恂稍顿,“……午后。” 竟这样快。 陆恂张开臂膀,栖月便附过来,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到底只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听他解释道,“战事吃紧,前线士气低迷,边城百姓遭铁骑践踏,受辱日久,我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力报国为民。” 栖月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我知道,陆大人是英雄。” “陆大人想做什么,月月都支持你。” 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一张芙蓉面凑过去,蜻蜓点水,吻了一下,“你只管去,我在家中等你得胜归来。” 她妩媚艳丽得像个精怪,声音却异常郑重。 陆恂却不似往日那般狂情波涌,欲念张炽,而是怜惜地抚过她的眼角,低语道,“哭什么?” 沾着皮肤,一直流进人的心缝里。 叫他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栖月立刻擦掉眼泪,笑道,“因为我想哄着夫君多疼我,念着我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都已经长在他心中,还要如何疼她念她呢? 栖月欲起身收拾行囊,陆恂却将她用力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急着收拾,午后前收整出来便好。”他声音低沉,几多温柔,“你还没说那时要告诉我什么?”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陆恂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大事。只是那时宫中急召,才不得不搁置。只是他做人夫君的,不论何时,也该护着她,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别瞒着我,叫我担忧,好不好?”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栖月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大人,我真不知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他即将要上战场。 这不是个值得聆听的消息,栖月宁肯自己也不知道。 陆恂缱绻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有关,是不是?你不想说的话,我来问你,好不好?” “好。” “是个事关重大的秘密?我若知晓,会因此难过?尤其是现在这时候,所以你很为难,是关于我的……” “身世吗?” 他一字一字地问,寻常的像是说今日的天气,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全然不与他相关。 栖月再也忍不住了,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王夫人不是大人的生母,大人的生母另有其人。” 陆恂嗯了一声,不带半点停留,“你还知道什么?我母亲是谁?” 栖月搂紧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不知是给他力量,还是给自己力量,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是……小姑姑,陆知蕴。”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栖月眼泪都快要忍不住,浸湿他的寝衣,才听到他一惯低沉有力的声音: “所以,我也不姓陆,对不对?” 栖月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无措和害怕,更多是一种无力。 那样的身世,不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何况是骄傲矜贵的陆大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陆恂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轻柔吻去她颊边的泪,问她: “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住,好不好?” 他轻笑,若万千光华璀璨,一双黑眸似是能看透人心里,“别怕,没有很伤心。” 他说没有很伤心。 因为陆恂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真正的圣人。 这样的身世,叫人难堪又耻辱,他的生母,是那般悲哀。 难怪,难怪啊。 只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陆恂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歉意道: “只是可惜,你才休整过玉笙院,往后又该忙碌了。” 第113章 离别后事 栖月也知此时言语苍白,双手攀住他,低声道,“夫君,你要是心里难过,尽管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陆恂眼睫微微一动,低头和她对望片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还好,莫要为我担心。这种事情,早些知道不是坏事。” 这是实话。 何况于这件事本身,仔细想来,倒也没有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自小到大,王夫人待他如何,他又不是无知无觉。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却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他并非陆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真相,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栖月小鸟似的卧在他怀里,两人仿佛天生的契合,抱得紧了,心也就没那么空。 幸好,身边有她。 陆恂眷恋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等天亮后,我送你去长公主府上。” 一旦恢复理智,陆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的安危。 他去前线,归期不定。 她又无强势娘家依靠,倘若王夫人想要做什么,依着人伦大义,栖月都难以反抗。 哪怕只是平常磋磨,陆恂尚且不肯栖月忍受。何况王夫人能将此秘密告知陆远舟—— 世袭爵位,她势在必得。 他是什么人,走过的路最清楚。即便没有世子这层身份在,也埋没不了自身。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只是时间紧迫,他却难以腾出手脚。 “我想……给姑姑做完法事。”栖月头一回不肯依他,“你放心去,我会照顾自己。” 早已冷硬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软烂得似一颗饱满的果实。 他尚且稚嫩的妻子,正在用她纤薄的肩,替他背负身为人子该尽的职责。 从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有人与他分担风雨。陆恂将人紧紧搂住,万千珍重,竟哽在喉间,只嗯了一声,柔声道: “时候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栖月摇了摇头,“你很快要走,我不想睡。” 又忽然想到陆恂一夜未眠,等会儿天亮紧接着又要赶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你闭上眼睛,好歹眯一会儿。” 陆恂侧身,给彼此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当真闭上眼睛,“月月,唱个曲儿给我听吧。” 栖月问,“你不嫌我唱曲儿难听了?” 陆恂笑,“我喜欢。” 栖月也不扭捏,当即轻声哼唱起来,在一阵荒腔走板的曲调中,陆恂闭上眼睛,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 天亮,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李选带兵不力,引发前线溃败,陆恂临危受命,被陛下委任为征西大将军,事态紧急,须立时动身,离京前往上谷坐阵。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陆府众人一早原要去相国寺继续做冥寿,一时都停下来。 还是陆恂派人传话,言时间紧迫,践行家宴倒是不必,请各位长辈继续往相国寺即可。 这些年显国公府都是靠他支撑,他说不必,那便是不必。 一大家子便分成两拨。 栖月留下来,给陆恂整理行囊。她如今已经能熟练替他更衣,蹀躞七事也系得纯熟。只是头一次送他上战场,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依依不舍。 却还是笑道,“陆大人,此去定能旗开得胜,奏凯而归!我在家等着你。”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甜蜜和舒称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叫人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 陆恂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等我回来。” 午时。 陆恂身着铠甲,于点将台前,由陛下亲自送行,出得城门二十里,与新调拨的兵马汇合,往前线而去。出门前,栖月立在大门里,望着陆恂的背影,目送他走远。 …… 冥寿结束,栖月原本按照计划安排,往长公主府小住。 只是不巧,王夫人受暑热,病了。 缠绵病榻,接连换了三位太医,总是难以病愈。 婆母有疾,做媳妇的再没有往外跑的道理,日日床前侍疾方是孝道。 栖月与沈清月一道,在嘉乐堂尽孝。 白日倒好,左也不过是服侍用药的活计,只是晚间值夜,却是一夜都不得好眠。 王夫人一忽儿要起夜,一忽儿要喝水,或是睡不着点灯翻书,总之栖月只要稍稍入睡,她总有办法折腾人起身。 且王夫人说了,月儿是新妇,彼此新婚,值夜不大妥当。行简却不在家,栖月回去也是一个人,且不如在她这里作伴。 是以只叫栖月值夜,晚间便睡在床前的脚踏上,好随时能听到召唤。 几日下来,王夫人暑热未退,病体未愈,栖月倒是瘦了一圈,风吹就倒似的,眼底青黑痕迹明显。 陆娇看不过眼,“大哥才走,她就来磋磨你。值夜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绝了,偏得叫你一个来。你往日的伶俐劲儿呢?就老老实实任她欺负。” 说着便要起身,“你不敢说,我去与母亲说理。” 栖月将人拦住。 陆娇不知晓内情,只当王夫人偏心,不舍得小儿媳受累,栖月却知不是。 王夫人又不傻,隐忍这些年,难道只为逞一时之快,再落一个刻薄婆婆的名声? 一定还有后手。 大概前脚陆娇替她出头,后脚世子夫人不敬翁姑的闲话便能传出去。 那接下来呢? 王夫人看准了她无娘家依靠,等事情闹大,还不知有什么后手。只是再过分,守着礼法,终究有限,王夫人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但陆恂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这里的消息传过去呢? 她总不愿意陆恂为她分心。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忍耐,是最考验人的。 陆大人那般小气的人儿,等他回来,总会替她出这口气。 栖月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再等等吧。” 白日时,王夫人要午休,她夜里折腾栖月,自己也睡不好,所以每天栖月能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儿。 刘妈妈为此心疼坏了。给栖月熬了各种补品养神,只是栖月睡不够,人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娇也心疼栖月辛苦,可当她提出要给母亲侍疾,却被王夫人一口大义给堵回来,仿佛栖月作为长媳,夜间不侍疾值夜,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事。 栖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快了。” 眼看栖月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十分的美人也降到五、六分,沈清月却日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妯娌两个对比明显。府里也不是没有流言,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磋磨栖月,便是二夫人明里暗里嘲讽、帮衬,也无济于事。 还是那句话,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 王夫人病情总不见好,成天见得喊头疼,大夏天要戴抹额,说见不得凉,只肯在她内室放了冰盆。 栖月整日被她拘在上房,又困又累又热,快被熬成人干。 陆远舟不忍心,想替栖月说情两句,王夫人尚且罢了,只叫他不要管,倘若是被沈清月听个音来,更是闹得不肯罢休。 他心里烦闷难过,也只能暗自忍耐。 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他做上世子之位,栖月此时吃的苦,他定会加倍补偿给她,绝不会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就这般又过了两日。 婆媳两个熬鹰似的,只看谁先撑不住。 王夫人眼见着栖月一日衰弱似一日,摇摇欲坠,估计再撑不了两日,暗自筹谋下一步,这日,府上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太子妃高氏和燕王侧妃时氏。 陆恂出征半月有余,太子妃听闻王夫人一直缠绵病榻,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 天家出行,又未低调行事,仪仗排场,静鞭数鸣,净水泼街,不光整个显国公府,连着东城这一片的权贵都惊动了。 太子妃面若银盘,富态华贵,说话更慢条斯理: “将军为国出征,难在夫人膝前尽孝。听闻夫人缠绵病榻,久久未愈,殿下也跟着忧心,特命我前来探望。并一道请了太医院院判,为夫人调理诊治。” 说着,另有宫人奉上若干补品。 “夫人千万保养自身,行简在外出征,免得他挂怀分心。” 她话说的软和,态度也亲切,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 王夫人再料不到太子妃会亲至,又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正要应声,又听太子妃问道,“夫人忧思忧虑,怎不见夫人幼子陆二郎于膝前尽孝?” 王夫人含糊道,“远舟他……有政务要忙。” 因沈清月很有些小姐脾性,时时都要人哄着捧着,偏陆远舟对她并无情意,两人三天两头吵嚷,陆远舟心里烦闷,为了躲清静,这两日都未归家。 太子妃亲至,陆府另几房的夫人也都陪坐身侧,跟着岔开话题。 太子妃也不多问,略扬了扬唇,指了刚熬好汤药进来的栖月,仔细问道:“怎得是世子夫人亲自做这些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可是趁着主母生病躲懒?” 王夫人神色一僵。 连忙给身旁的齐妈妈使眼色,齐妈妈悄悄往外头走去。 栖月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去太子妃面前行礼。抬头却见太子妃下首,另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宫装的貌美女子。 太子妃笑道,“想来你不认识,这位是燕王侧妃。前些日子回京,设宴时你要侍疾,不曾前往。” 栖月紧接着又行了一礼。 谁知那燕王侧妃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快不必如此。” 燕王侧妃时安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气质出尘,虽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人却极和善: “前几日我回京,听京都好些从前的姐妹说起世子夫人,”她仔细看了看栖月,赞叹道,“当真是仙姿玉色,名不虚传。只是脸色却差些,可是病了?” 栖月摇头,“多谢王妃夸赞。” 时安转头朝太子妃笑道,“世子夫人我瞧着好生面善,一见便心中欢喜,跟自家妹子似的。” 太子妃笑道,“举凡美人,你总瞧着像自家妹子。” 两人径自说笑起来,全然未将“病体未愈”的王夫人放在眼里。 王夫人面色隐隐有些不好。 太子妃这会儿像是才想起来,转头问道,“陆二郎公务在身,不能侍奉榻前,怎么他夫人也诸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 栖月瞅准时机,将药奉上,“母亲,这是才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您趁热喝,凉了药效不好。” 王夫人解释的话被堵住。两个时辰的心意呢,她如何能不喝? 才将一碗苦药喝完,沈清月姗姗来迟。 这两日陆远舟为了躲她,不肯回府,沈清月正生闷气,若非碍于婆母的病还没好,她早闹着回娘家去。 到时候,陆远舟便是低三下四来求她,她也绝不回还! 齐妈妈来唤她时,沈清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略拢了拢头发,洗了脸灵醒片刻,紧跟着到了正院。 可人人都不是睁眼瞎。 两个儿媳,一个神情憔悴,另一个两颊粉红,两相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二夫人是不怕得罪人的,当即笑道,“老二媳妇是刚睡醒?年轻人,就是觉多,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就睡不好,白天更不敢睡。是不是,大嫂?” 王夫人只觉得方才那碗药一路苦到心里,却仍维持着笑意。 沈清月却面露尬色,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王夫人解围,“是我使唤她去拿件物事,她手脚慢,月儿,快与两位王妃请安。” 沈清月依言朝上首的二人行礼。 如今朝堂上,太子与燕王双方各有拥趸,斗得正凶,尤其是燕王,人虽在封地,声势却足,隐隐有压过太子的势头。 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两位王妃倒相处融洽。 随后又说起王夫人的病。 太医院院判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太医,姓朱,诊过脉后,先不急着开方子,听栖月说症状。 栖月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半个多月,说起来症候头头是道,连王夫人每晚起几次夜,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 一直说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这孩子,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往外说。好了,不用说那些细枝末节。” 二夫人也收了脸上笑意,“可不是,若是栖月不说,咱们哪里晓得这孩子的孝顺。朱太医,大嫂的病如何?怎一直不见好?” 王夫人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病去如抽丝……” 朱太医抚须道,“倒是不妨事,只是国公夫人身子虚,才会缠绵病榻。我开些滋补的药,准保药到病除。” 这话说得委婉,可细品之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甚至开的方子只是滋补方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栖月却眼含泪光,双手合十,情真意切,“阿弥陀佛,母亲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就放——”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亏得身后松萝机警,及时将人扶住。 恰好朱太医也在,顺势也给栖月诊了一回,脉象却比王夫人的病严重得多,“操劳过度,以致五劳七伤,劳倦不顾,积虚成损……需及时休养,否则精气劳损,有碍子嗣。” 栖月才幽幽醒转,就听到最后一句。 当即哭成泪人,只说自己有愧世子,有愧陆家列祖列宗!当着太子妃与一众长辈的面,挣扎着跪下去,要自请下堂。 请王夫人为陆恂另聘佳妇,延绵子嗣。 将一个贤良淑德,大公无私的贤妻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子妃当场感动落泪。 亲自将她送回玉笙院,叫她好生休养,切勿劳累。 至于王夫人的病,“且叫陆二郎的媳妇少睡几觉,好好伺候婆母为先!” 解了栖月之困。 据说太子妃回去后,将陆府之事一字一句告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深感栖月孝道,赏下流水的补品,还亲写下一副“孝思不匮”的牌匾赐下。 此事甚至惊动宫中陛下亲自过问。 至此,栖月孝顺贤惠的名头彻底打响。 谁若再敢拿孝道质疑她,压迫她,那便是连着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脸面一起往地下踩。 第114章 是有一个秘密 栖月一战成名。 连带着玉笙院一种仆从也跟着扬眉吐气。 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刘妈妈一下都不肯叫她再劳累,是真正意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就连吃葡萄,也是有人给她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栖月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秀气地喝着雪酿冰圆子,感叹道,“这才是生活。” “太子妃是你请来的?” 陆娇坐在靠窗的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翻看新买的话本,她喜欢虐恋情深,栖月这里的话本故事,不是她的口味。 “是啊。”对陆娇,栖月没打算隐瞒。 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就是来替栖月撑腰,否则不会字字句句都问到点上。 还把王夫人苛待长媳,厚此薄彼的事亮在明面上来。 栖月喝了一小碗冰圆子,这两日在嘉乐堂,王夫人不准叫她用冰,把她热坏了。 只是再好,也不敢多吃,怕肚子痛。 她坐正了身子,看向陆娇,“娇娘,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太太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请了太子妃。你知道,太太她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人人都羡慕显国公府高门大户,凑近了瞧,也的确是鼎盛模样,可谁又知道里头埋葬着多少秘密与牺牲。 栖月想了想,又试探道,“太太这般对我,我也怪心灰意冷的。有时候甚至在想,索性搬出去住好了,也省得碍眼。” 出乎意料的,陆娇对此竟没有很抗拒,只微微吃惊,“父母在堂,如何能分家另过?” 她惊讶的是这件事本身的操作难度,而非背后的意义。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能接受这件事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明白。王夫人对陆恂尚且有因可循,但陆娇却是她亲生。只是身为女儿身,不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丁,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忽视、敷衍,甚至责怪。 栖月含糊道,“且等世子回来再说。” “对了,”栖月从案几上拿起一张请帖,递过去道,“燕王侧妃设宴赏荷,下了帖子,时间定在初八。” 陆娇也收到了请帖,笑道:“时安姐姐人很好相处。” 说起燕王侧妃,倒另有一桩奇事,“她这回来京都,是献上祥瑞。” “就在燕州治下一带,从井里打出一块奇石,通体呈紫色,龟形,其上有字,上书‘启朝万年’。燕王初初不信,叫人反复磨洗,可泡了几日,石头上的字却越来越鲜艳分明。” “燕王这才意识到是天兆。怪石有灵,命时安姐姐亲自奉石进京,觐上。” 前些日子栖月忙着侍疾,整日里被拘在上房,对这些事一概不知。 闻言奇道,“竟有这等事?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颜大悦。”陆娇解释道,“太子的舅舅不是才吃了败仗么,这奇石来得正是时候。定能护佑我大启击溃敌军,凯旋而归。” 栖月听着这话感觉不对,“倘若打了胜仗,是将军指挥有方,是将士勇猛冲锋,怎么能归功于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陆恂还在前线坐镇,栖月只觉得这燕王,倒是会投机取巧。 陆娇听了,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对那时安姐姐天然信服,“怕是凑巧罢了。” …… 自太子妃来探望过后,王夫人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沈清月却心情不爽。 太子妃可是明明白白指出,叫她多侍奉婆母,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孝。 这一回,是将她的名声、脸面一起踩在脚底下,给那姜氏当垫脚石,好成全姜氏贞娴孝敬的美名。 沈清月很不服气。 她才情、家世样样都把姜氏比进泥里,偏又处处被压一头。家中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反倒对姜氏便笑脸相迎。这倒罢了,她也不稀罕。 只是连夫君的宠爱,她也比不上。 沈清月见过陆恂与姜氏的相处。 有一回她才与陆远舟争闹过,心中烦闷,预往园里去散散。陆府的格局,从内院到园子去要经过一处角门,距离垂花门不远。 远远的,她就看到二门处立着一人,身形如松如柏,挺拔巍峨。是世子陆恂。 在闺中时,她便时常听到世子威名,也曾远远瞧见过,那是个清致无比的男子,不比寻常武将鲁莽,他的身上,带着寡淡矜贵的疏离。 她才要好奇,远舟大哥为何要立在此处,不过片刻,一辆小车驶入,姜氏从里面下来。 她看到陆恂亲自上前将人扶下来,姜氏也心安理得享受夫君的伺候。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调笑,“陆大人怎么在此处?该不是特意等我?” 一向寡言沉稳的陆恂,只是温柔地笑笑,“恰好路过。” 他明明不是。 他刻意等在此处。 可没有人拆穿,姜氏也就只当是碰巧,嘻嘻笑道,“是缘分啊!” 沈清月带着侍女避开了一行人,微风将两人的对话隐隐送来,也不知姜氏说了句什么,她听到一声清润的男声,半是无奈半是放纵的唤——“月月”。 原来是月月啊…… 沈清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间酸涨得厉害。 她自以为抢了姜氏的名字,却原来,姜氏的夫君,世子唤她月月。 可是沈清月自己的夫君呢,至今都不肯亲昵地唤她。 那一幕,沈清月一直记得。 原来寡淡清冷的陆大人,对待妻子时,那般柔情。 嫉妒滋生嫌恶。 沈清月不肯承认她嫉妒姜氏,却由衷地感到厌恶。加之这一回的事,连带着婆母王夫人,也一并记恨上。 整日里挂着脸,脾气易怒,稍有不顺,便打骂侍女,人前更轻易露不出个笑模样,活像人人欠她二两银。 王夫人心中恨一阵,怨一阵。 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只当她知书达理,没想到却是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里嚷着要回家去,泼闹的厉害,害得远舟也有家不得归。 王夫人生平最见不得陆远舟受委屈。 急火攻心,当真起了病灶。 只是才被太子妃点过,“病”又刚好,此时却连正当光明病一场都不能,瞧个郎中也得避人。 且她冷眼瞧着,宫中的淑妃娘娘虽说与襄阳侯夫颇有渊源,可实际与他家并不亲近,自己当初想借这层关系,却是压错了宝。 人便是这样,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如何做都叫人生气,何况沈清夜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这日,王夫人将人请到嘉乐堂,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架势。 沈清月初时只当婆母又要劝她忍耐,哄着她好好过日子。 可如今陆远舟连家都不回,她与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家中人人都看她笑话。 陆恂对姜氏如何?陆远舟却连兄长一星半点也比不上。 早几日,沈清月便想家去。这与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相差太远,她后悔了,后悔嫁给陆远舟这个窝囊的男人。 平日里,王夫人总是劝和,今天却不同,先幽幽叹口气,随即道,“你若想家去,便去吧。总是我家对不住你。” 这却出乎沈清月的意料。 她虽任性,也知婆母待她包容,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应付,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以你的才貌性情,本是做世子夫人的料子,我原本也……” 说到这里,猛地住口。 沈清月却被勾起好奇。 王夫人这话好生奇怪,她嫁的是嫡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世子夫人,这话没头没尾,不由问道,“母亲是何意?” 王夫人蹙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摆手叫她下去,“好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去吧。” 一副“很有内情,但不说”的模样。 涉及世子之位这等家族传承的大事,沈清月哪肯善罢甘休,不但不走,反倒更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母亲可是有难言之隐?” 王夫人和她对望片刻,见沈清月坚持,目光渐渐闪烁起来,往博古架的方向看过去,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月都快等不及,才听她幽幽开口道: “这却涉及咱们家一个最大的秘密……” 第115章 时哥儿生母 距离陆恂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前线捷报传来,与此同时,栖月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内容不长,言简意赅,一如陆恂平日的说话方式。 栖月不懂军务,陆恂只说诸事顺意,皆好,叫她无需挂念。不过半页纸的内容,信中也无半句思念,却叫栖月看了几遍。 他说战事顺利,至多十月,他便会凯旋。 栖月心满意足地呼出口气。 正要将信装回信封收好,这才发现信封里头还有一朵小花。 因脱水,已经软塌塌的蔫了,花瓣枯黄,叫人无法窥得这朵花盛放时的美丽。 栖月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大人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摘下花儿,塞进信封里,试图叫她也看到他所见过的风景。 她知道,这朵花一定有打动陆恂。 栖月将早已枯萎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仿佛也闻到了壮阔夕阳下的猎猎花香,盛放而自由,于是,这朵花横跨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感动了她。 这是属于陆大人的相思。 栖月妥善收好。 夏日炎炎,酷暑难消。随着前线大捷的消息,暑热也彻底席卷了整个京都。 往年陛下会起驾前往离宫避暑。 今年也不意外。 太子监国,陛下带着皇太后离开京都,时间定在七月。 长公主也在伴驾的人中。她派人来传话,叫栖月收拾行囊,“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陆娇听说后,老大不高兴。栖月走了,她一个人更显寂寞,于是栖月在请示过长公主后,预备将陆娇并时哥儿、玥姐儿一齐带走。 陆思因要备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眼巴巴看着,拽着栖月的衣摆不肯松手。 “她且等一个月后才走呢,”二夫人先笑了,“况且又不是见不到,等你出嫁的时候,你大嫂嫂必定就回来了。” 陆思也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婚前多思,有些害怕,借机撒娇罢了。 二夫人指了栖月道,“等你嫁过去,多跟你大嫂嫂学,做人媳妇的,笼络丈夫才是要紧。千万别学你二嫂嫂,成日里与夫君吵嚷,再好的福气也被吵没了。” 陆思红了脸,跺脚道,“阿娘,你这都说些什么,什么笼络不笼络的。” 二夫人素来教导女儿用心,“日子要靠自己经营,娘与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二嫂嫂就是心气儿太高,很多时候,男人是要哄的。她偏明火执仗地对着来,谁会喜欢她?” 陆思便问道,“这阵子好似消停些?也不见再吵闹,难道是想通了?听说二哥哥也回来住了。” 栖月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确不曾听松青提起沈清月院子的事。 难道是转性了? 栖月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备婚事宜,说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燕王侧妃设宴这日,栖月也跟着去了。 时安是个有巧思的女子,正值暑热,她将宴席定在沿湖的阁楼上,拿纱帐隔了蚊虫,四脚都镇了冰,湖面微风吹来,阁楼便是一阵凉意。 又雅致,又舒适。 因宴席设在阁楼,请的人便不是很多。 栖月一一看过去,都是朝中要员的女眷。不是这位大人的妻子,就是那位权贵的女儿。奇的是,人人都与这位侧妃交情甚笃,视她为至交好友。就似陆娇和陆思一般。 一个人当真能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如此地步? 时安是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妥妥帖帖。 栖月怕暑热,不爱用席间点心,嫌甜腻。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时安瞧见了,低声吩咐仆从将栖月面前的点心换了冰雪酥酪等冷食,连瓜果也是井水湃过后再上。 又命人沏盏热茶。 “女儿家吃多了冰不好,喝些热茶,别一味吃凉的。” 即体贴周到,又叫人能感受到真切的关怀,当真如沐春风。 栖月笑着道谢。 时安不许她说那些客套话,“我瞧着夫人面善,我痴长你几岁,不如认了你这个妹妹如何?” 这是时安第二回,提出要认栖月做妹妹。 她们也才是第二回见面。 栖月笑着说好,“只要王妃不嫌弃。” “偏你最客气。” 时安拿起扇面,笑着掩唇,“妹妹与世子成亲时,我远在燕州,不得归京,没赶上妹妹的好事。听闻妹妹庶女出身,嫁进国公府,也受过不少委屈吧?” 她面上没有半点奚落嘲讽,像是真的知心姐姐,在关怀妹妹。 栖月莞尔,并不接话,“还好。” 时安端茶的手一顿,继续道,“妹妹不必拘谨。我也不瞒你,我虽是王妃,却是孤女,幸得王爷垂怜,但不过妾室,咱们这样出身的苦楚,妹妹说不说的,我也都尝过。” 这般推心置腹,又亮出自己的弱势,交心,栖月心中反倒心生警惕。因不知燕王侧妃用意,只跟着含糊敷衍。 时安生了一双极有神的凤眼,笑时温文,但无意间凤目流转,却有种说不出的高华与冷漠。 两人叙话半日,见栖月油盐不进,她倏忽又转了话题,问了身旁的宁远侯夫人黄夫人,“你看我与世子夫人,是不是生得很像?” 黄夫人端详过后,笑着道,“这世上的美人,哪有不像的?总是我们这些丑人,丑得花样百出。” 一句话说出,阁楼上笑倒一片。 时安也跟着笑。她不再只顾着和栖月一人交谈,如花蝴蝶般穿梭,面面俱到。 一场宴结束,宾主尽欢。 等要离开时,一名侍女请栖月留步,“王妃有话要奴婢与世子夫人讲,请您移步。” 栖月没动。 侍女又道,“耽误不了夫人多少时候,我家王妃只有一句话,要与您说。” 一旁的陆娇也催促她,栖月只好跟着侍女走到一旁。 “什么话?” 方才席间那么多机会,时安不说,偏要走了,又叫侍女追出来传话,倒是神秘得很。 侍女道: “我家王妃问,她两年前生下的哥儿,夫人养得可好?” 第116章 谣言 栖月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燕王侧妃说的是谁,时哥儿吗?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生的? 但传话的侍女低眉顺目,栖月质疑的声音便堵在嗓子眼。 这种事情与侍女说不着。 她总算知道时安叫人传话的原因——想要弄清楚真相,来找我。 是变相地逼着栖月去寻她。 说实话,栖月这会儿心慌得很。 过去三年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没想过时哥儿的生母是谁。 万一呢? 倘若真是时安和陆恂的孩儿,倘若两人当真有一段情…… 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总是这样。从前她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如今,她还期盼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或许这便是时安一再接近她的原因? 只是栖月心底再慌,面上却不显。 大约是与陆恂相处日久的缘故,她摆出一副寡淡沉稳的模样,反问一声,“是吗?” 这样的答复,显然出乎侍女意料,可不等侍女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京中人人称颂的燕王侧妃,栖月总是敬而远之。类似于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愿与之相交。 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讲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时安方才席上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换一个思路,难道不是摸清她的底细后,专挑些能引起共鸣的话题来拉近彼此关系? 又何尝不是一种投机取巧? 与其去相信一个才见过两面的王妃,她为何不等陆恂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如何做? 总之,这位时安王妃不可能闯入她的府邸,堂而皇之说时哥儿是她的孩儿,将时哥儿抱走。 那栖月还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论时安想做什么,等陆恂回来,一切都会明朗。其余的事,她暂且不想理会。 “时安姐姐寻你做什么?”马车上,陆娇问栖月道。 栖月装作若无其事,拿话搪塞过去。陆娇不疑有他,转而又说起今日席上的趣事。 “时安王妃果真是个妙人,漂亮不说,难得性格又好。”栖月状似随意闲聊,“她待字闺中时,岂不是很多人想要求娶?” 陆娇回忆了下,“兰先生对时安姐姐管教很严,也就是燕王殿下,时常进出兰府。燕王殿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比之大哥也是不差的。有他在,旁的郎君即便有心也无力竞争。” 照这样说的话,陆恂与时安,似乎没多少交集。 首先陆恂与兰先生便没什么来往。 经陆娇提醒,栖月这才想起那时在温泉别院,兰先生曾赠予她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叫她不论遇到任何难事,都可拿着令牌去寻他。 说是只为故人之女。 故人——可兰先生又何时跟她姨娘有过交集? 栖月觉得似乎有一个看不到的圆环,将他们所有人都圈在其中,人人都能产生关联,只是栖月尚未寻到其中关键。 回到府里,栖月提笔打算回信。她本不愿提及京都诸事,以免陆恂徒增烦恼。只是时哥儿一事非同小可,却不能不说。 待要回信之时,又笔下滞涩。 她与时哥儿的相处时间,比陆恂更久。 那时候,她莫名其妙来到三年后,时哥儿是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栖月很喜欢这孩子。 但直觉告诉她,时安说得没错。 栖月提笔,却总感有些词不达意。又揉了张纸,这时刘妈妈进来,站在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栖月问她何事。 刘妈妈凑近,一脸为难,“夫人,这两日府里突然起了流言,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就是世子的小姑姑,她不是病逝,而是,而是怀了孩子,难产去的。还说……” 她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 栖月立时放下笔,转过头问道,“还说什么?” “还说……世子并不是大太太亲生,是二小姐生的孽,孽……” 刘妈妈看着栖月的脸色, 其实府里传言比这更难听得多。 好像一夕之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府上下,谁都能编排两句。 栖月心里的怒意,也随着刘妈妈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陆恂才离家这么些天,又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们却半点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要将旧事翻出来。 陆恂并无霸占世子之位的念头,他从来磊落光明,若非战事吃紧,他们现在已搬出去也未可知。 这件事明明有更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有些人,偏偏要用最恶毒的法子,连过世的人都不肯放过。 整件事里,最无辜、最可怜,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已经长眠于地下二十多年。 为何还要打扰她? 叫她死后也要蒙羞。 倘若说,初初从刘妈妈那里听说“小姑姑”的事情,她还只是不忿和怜悯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转化为愤怒。 怒不可遏。 栖月紧紧捏着拳头,强忍住怒气,问道,“谁传的?” 刘妈妈摇头,“这个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四房各院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先传出这等胡话的了。” “那就去查!”栖月咬牙站起身,“一定要把那个嚼舌根的人给我查出来!” 她的语气很重,话里头也有杀心。 刘妈妈先时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栖月叫住,转头问询。栖月出神片刻,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你不必查了。将尘鸣叫进来,我自会请人去查。” 栖月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面上带笑,刘妈妈还没见过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的模样。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世子那般高洁人物,却被这般编排,换做谁也忍不了! 刘妈妈领命去唤尘鸣侍卫。 第117章 替死鬼 栖月头一次踏入明寿堂时,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太夫人一样,做这国公府的老封君,该是何等风光舒适。 如今,她却不会再羡慕了。 太夫人常年礼佛,并不要小辈们日日晨昏定省,醒过来这么久,栖月统共也没踏多少机会踏入明寿堂的门。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幽静的内室,太夫人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栖月进来后二话不说,先行了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太夫人直到做完晚课,才起身看过去,问道: “这是何意?” 栖月抬起头,将日间从刘妈妈处听到的闲话捡要紧的学了,才说到怀孕难产,太夫人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无风不起浪。此等无稽之谈,既然闹开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必再避讳什么。并非孙媳护短,只是夫君出征在外,家中之人却如此践踏他与已故的小姑姑的名声,孙媳心中愤恨难平。” 栖月看向面前的老夫人,目光坚定,“敢问祖母,当真有此事否?” 太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常年礼佛之人,眼神却无半分慈悲温厚,反倒目光如炬,盯着看了她半晌,才道,“是与否,你待要如何?” 栖月仍旧跪在地上,她是个柔弱的人,一向也没什么魄力,惯常随波逐流,此番心中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像是连着“小姑姑”和陆恂的那一份,一并朝眼前的太夫人道: “不论是否,自有夫君回来定夺。但孙媳容不得旁人践踏他,夫妻之间,荣辱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孙媳之荣,夫君之耻,便是孙媳之耻。夫君在外为国为家,孙媳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他!” “故特来向祖母讨个示下,求您应允,由我来查出这胆敢私传谣言之人,以正视听。” 陆恂必是要搬出去的。 只是关于谣言内容难听至极,明明陆之蕴是被牺牲和舍弃的可怜人,却还要被造谣女子贞操,她如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小姑姑”和陆恂被人这般践踏。 太夫人神色凝重,她常年不过问家事,倒是养大了旁人的胆子,当她是个死的。 人这一辈子啊,总想什么都占了。可要得太多,到头来,容易一无所有。王氏这些年行事,她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 但愿王氏将来不要后悔。 太夫人叹口气,“放手去吧。” 栖月重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走,又被太夫人叫住: “行简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关于他的身世,想必你们已经多半已经猜到。可他毕竟是陆家的孩子——” “陆氏于他,有教养之恩。” 栖月垂眸,“孙媳知道了,只是夫君的事,孙媳做不得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那道年轻而蓬勃的背影,太夫人颓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 是夜。 陆家四房人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数百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王夫人的嘉乐堂。 因人数太多,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还不够,一直延伸到陆远舟的院外。 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只是身边全是带刀侍卫,有那吵嚷不服管的,直接被当场扭脱了下巴,此刻也都不敢再生事。 等栖月沉着脸见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我奉太夫人之命,只要找谣言的源头,最初传话的那个人。” 栖月肃目扬声,“叫大家来,也是为指认方便。若是有人胆敢包庇,或是指认不出,尘鸣!” 尘鸣躬身先朝她行一礼,随后转身,刷地抽出长剑。宝剑寒光闪闪,慑人夺目。 栖月一字一顿,看着底下众仆从,“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站在嘉乐堂廊檐下,又是奉太夫人之命,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众侍卫,气势十足。有那胆小的,已经在肚中搜索,好为自己脱罪。 这话原就是你传我,我传你。谁又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也有借机挟私报复,指认的,被指认的,一时间,院子里哭得哭,叫屈的叫屈的,乱成一团。 尘鸣自有收拾他们的手段。 即便这样,一直审了一夜,才筛出最后十来个,叫其余的人都回去。尘鸣他们继续审查,务必找到传谣的那个祸首。 栖月从开始审问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相信尘鸣的本事。 陆恂能将此人留给她,智谋、勇武,一样不缺。这互相攀扯,指认的主意,便是尘鸣所出。 栖月领了太夫人的命,将四房人家全拘到嘉乐堂,王夫人除了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至于其余三房,本就是依附大房过活,且又是这等涉及血脉、传承的大事,一个个倒是配合得很。 一夜好眠。 养足了精神,栖月一早去了嘉乐堂请安。王夫人眼下黑青,人却有些委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可见昨夜嘉乐堂里喧嚣热闹,叫她失了清静。 不光栖月,其余几房的太太也都来了。昨晚上闹了那样大的阵仗,拘了阖府的仆从,其他几房的主母来此探个究竟,也无可厚非。 沈清月今早却没来请安。 二太太当面指出来,“怎得二郎媳妇昨夜也没睡好?咱们都来了,她却不好奇是谁糟污了心肝,传出那些要命的腌臜话?” 这话是连王夫人也一并点了。 王夫人往日可不是任人奚落的好性儿,今日倒也忍了。 二太太笑得更是讽刺。 尘鸣果然是个能人。 辰时二刻,众人还坐在嘉乐堂里喝茶,他便已经审问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是沈清月屋里的一等丫鬟玉钿。 据说玉钿被人指证,起先还百般自辩,不肯承认,只是审问她的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她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几轮审问下来,玉钿当场认供画押,说自己是照着沈清月的指使。 这话是当着嘉乐堂所有太太、夫人、小姐面说的,连着各房还未散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夫人脸色极是难看。有心要辩驳几句,可证据充分,连半点浑水都倘不了。 栖月当即命人将玉钿拖出来,扯了裤子打板子。 玉钿大声哭嚎,起先还是求救,绝望后,将沈清月平日里骂栖月、陆远舟乃至婆母王夫人的话,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嘉乐堂众人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栖月听着那些话,倒不怎么生气。 真蠢啊。 沈清月被人当了枪使,如今名声毁透了。 其实这谣言到底起于何人,看着糊涂,实则陆府里知道这秘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 一笔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的烂账,不过是挑了替死鬼,好叫事情得见天光,达到她的目的罢了。 以陆恂骄傲的性子,但凡知晓,总不会占着这世子的位置。 王夫人缺得,只是一个时机。 大约一开始,她便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沈清月了。 果然,栖月只是打玉钿的板子,王夫人却已经冷着脸传话,“叫二郎媳妇滚过来!一个媳妇,上不敬公婆,中不侍夫君,对下不治口舌,以致家族不宁,真是岂有此理。” “去!一并请了襄阳侯夫人来,我倒要问问亲家母,是如何教养出这般女儿!” 第118章 宋姨娘回京 王夫人究竟如何与襄阳侯夫人和沈清月来算这比烂账,栖月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及时刹住风波,切断流言蜚语的传播,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立威。 陆恂不在,对方只道她软弱可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倘若今日陆恂仍在府中,怕是再借对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直白行事。 对方欺她软弱,她偏要刚强起来。 至此,栖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那些陈年往事还被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敢提半句,整个国公府,噤若寒蝉。 都重新认识过世子夫人,也彻底地消停下来。 至于一众主子心中如何猜想,是否相信,却不是栖月所能控制。毕竟这些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 比如陆恂那般耀眼优秀,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远舟。 从前种种不合理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陆恂能力如何,权柄几多,是国公府的身份加持,还是因为他本身,大家都有衡量。 是以反倒对栖月和玉笙院愈发恭敬尊重。 国公府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谁都知道,一旦陆恂回来,这样虚假的和谐很快会被打破。 气候越来越热,树上知了吵得人心烦,陆远舟夫妻闹着和离。两人从成亲始,院子便没消停过,以前大家还看个热闹,现在也懒得再打听。 府里除了谣言外,再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各房的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京都局势也是如此。 朝中太子与燕王之间,愈发形成水火之势。燕王虽在封地,但呼声愈高,贤明远播,即便是茶寮酒肆,也时常能听闻人们谈论燕王治下之能。 栖月虽处内宅,可她们这些人,并不是真能远离朝堂,哪怕只是寻常内宅走动,也会更注意自己的夫君是何党派,又该与谁人相交。 陆恂忠于陛下,又握着兵权,势力不容小觑。太子妃待她愈见亲厚,燕王侧妃也多番邀约。 即便是她,也能感觉到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在封地越是民心所向,燕王侧妃在京越是长袖善舞。尽管陛下属意太子,但燕王之声势,有如野火燎原,大大盖过才能平庸的太子。 至于两方势力,各有拥趸,党争激烈。甚至右仆射娄信回府途中遭遇暗杀,幸而他随身带有护卫,刺客被捕后当场咬舌自尽。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 娄信一向拥护燕王,值此特殊时期,将矛头直指东宫。他跪在陛下御书房前,请求陛下秉公处置。 陛下勃然大怒。 历朝历代,党争之祸,大可灭国。 他当场将包括娄信在内的一众大臣申饬一番,又命大理寺卿加办此案,势要将扰乱朝堂之人揪出。 先前有陆恂在,尚且能平衡各方势力,如今他远在西北坐镇,短短一个月内,陛下便先后发落三名大员,以示惩戒。 又发急报,命陆恂前线稳定后,速速归朝。 只是这些事,栖月并不知晓。 今年气候异常,天气又闷又热,却久不落雨。即便暑热扰人,官员家眷走动日渐频繁,聚会不断。 自上次赏荷宴后,栖月又见了两回燕王侧妃。关于时哥儿的事,栖月已向陆恂去信,只是西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还收不到回信。 时安再未提过此事,栖月也乐得装聋作哑。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是姨娘会提前回京,算算时日,大约便在月末那几日。日子倏忽而过。 这日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栖月便起身梳妆。因为宋姨娘今日回京。 姜鹤鸣亲自去城外驿站将人接回来。 姜父还未回京,他是百越的知州,任期未到,不可随意离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宋姨娘和栖月的几个庶妹。 府中早已收拾妥帖。 栖月又吩咐屋中多放了几盆冰。这样热的天气赶路,一定辛苦。 从前她在姜府是小可怜,谁都能上来欺负两下。如今她是国公夫人,再次回来,那些个仆妇管事,个个谄媚,争相将脸笑成一朵花给她看。 三年时光,宋姨娘仍是老样子,苍白的脸上,表情很淡,面对栖月的跪拜,她亲自将人扶起,端详片刻后开口,“气色很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与栖月记忆中并无太多变化。 栖月笑道,“姨娘倒像是胖了些。” 宋姨娘勾了勾唇,“你嫁得好,我也跟着舒心。” 彼此闲话几句,栖月道,“我以为姨娘要等圣寿时,与父亲一道回来。姨娘是如何说服父亲的?” 她本意是表达高兴,谁是宋姨娘听了她的话,笑容一顿,与姜鹤鸣互看一眼。 姜鹤鸣在一旁笑道,“姨娘自然是想月儿了。” 他自回京任职后,便住回姜府,对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当: “家中只咱们几个人,便不用太顾忌。等会儿给姨娘和几个妹妹接风,就在这院中,大家围坐一桌,好热闹热闹。” 栖月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大哥哥的。” 略叙别离之情后,宋姨娘回房梳洗换衣,栖月也跟着一起。没了外人,屋中只母女两人时,宋姨娘仍是淡淡,对女儿也不见半分亲热。 她性格如此,栖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姨娘在百越过得可好?嫡母她……可再叫您受委屈?” 她一片拳拳之心,“我同世子说过,等您回京后,就将您接出去。我寻了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院子,您冬日不是总腿疼吗?听太医说,多泡汤泉有好处的!到时候我也能常常去看您……” 院子已经都找好,毗邻长公主温泉别院。她去看过,院落虽不是很大,拾掇的却很温馨。 是陆恂特意为她寻来。 栖月喋喋不休,正说起到了冬日,初雪时泡过汤泉,再吃着锅子看落雪,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忽听到宋姨娘问: “陆……世子他待你很好?” 栖月一怔,见姨娘面色古怪,几多探究,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她不明就里,只当是关心,遂点头道,“他对我很好的。” 宋姨娘继续问,“既然他这般看重你,你的话,他必然是听的。” 栖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含糊道,“夫君不是那等专断跋扈之人。” 又问:“姨娘问这些做什么?” 宋姨娘常年苍白的脸上覆上几分潮红,眼睛亮着光,情绪激动,却只道,“高兴罢了。” “你能把他迷住,我很高兴。” 栖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很慌张。 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性格却不是记忆中清淡无所求的性格。 第119章 当年事 陆恂收到栖月的来信,已是十日后。 她的字进步很多,最起码,是能齐整的一般大小了。栖月的回信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陆恂拿在手中,薄纸几张,却坠得心沉甸甸,满当当。 面前仿佛浮现出她活灵活现,与他分享诸事时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每当这时候,陆恂总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将人抱在怀里,或吻或揉,根本不受理智束缚,而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爱人的本能。 他是个无趣的人,总不会那些甜言蜜语。陆恂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只野兽,爱用咬或舔来表达自己。 栖月偶尔会为此生气,但大多时候却会顺着他。 想到那样的小人儿,成了他的妻子,做了他的牵挂,依附他,也包容他,陆恂便要感叹世事奇妙。 只是当他展信后,眉头渐渐敛起。 燕王侧妃进京,与栖月提起了时哥儿。 夜色迷离,他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映着烛火光影的窗牖,出神片刻。栖月在信中问他是否。 是否? 时哥儿的确是燕王侧妃的孩子。 早在陆远舟成亲之前,陆恂已经查明当年全部真相,包括那孩子的来历。 只是那时诸事不断,没有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更重要的是真相于栖月而言,太过残忍。 他总不愿看到她伤心。 如果可能,他宁愿她一辈子这般无知无觉,安稳地栖息在他的羽翼之下,由他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侵袭。 只是世事难料,譬如时安回京,譬如这次挞喇南下。 陛下一片苦心,即盼着太子继承大统,又希望燕王能做个贤王,只是燕王有鸿鹄之志,再难安于一隅。 与挞喇作战已一月有余,从最初起,陆恂便有种错觉,挞喇并非真正要与大启开战,更像是制造一种发起战争的假象,用来迷惑和牵制。 挞喇善骑兵,作战转移速度很快,又只肯打游击,闪电般袭城后便突击到下一个地点。先前李选便是这般被敌军耍弄,几次之后,失了方寸,贸然出击,以致中了埋伏。 李选鲁莽,是他性格里的缺陷。战事失利,也完全有迹可循。 接着,陛下便派了他为将。 一步一步,看似偶然,结果导向却只有一个。 挞喇出兵,真正要牵制的人是他。 陆恂神色渐渐凝重,枯坐半宿后,下笔疾书,先后写成两封信笺,仔细嘱咐侍卫,快马加鞭送进京都。 然而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愈发沉重。只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回京都,护着栖月,免受心伤。 他踱步到窗前,眺望茫茫夜色中京都方向。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姜府。姜鹤鸣安排得很周到,他又是个温厚和善的性子,席上气氛很好。一家人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说有笑。 他从前在燕州为官,当地许多风俗与京中不同,说起当地青年男女以山歌传情,他打趣道,“月儿若是当地土著,怕是难嫁出去了。” 两人自小一道长大,栖月唱曲儿是什么德行,姜鹤鸣最知道。 栖月不服,自辩道,“大哥哥不懂欣赏罢了,陆大人就觉得我唱得很好。”才说到一半,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陆恂常年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的很,可只她唱起曲儿,他脸上便会有一言难尽,讳莫如深的神态。 想起陆恂,心中难免相思。 也就忽视了姜鹤鸣与宋姨娘对视时的神情。 用过午膳,几位庶妹自回去歇息,姜鹤鸣却叫人重新上了茶,像是谈兴正浓。 他今日休沐,也无他事,借着先前说话的由头,继续说起燕州: “燕王勤政不怠,御下甚严,民康物阜,盗贼衰熄,万廪千仓,粟陈贯朽。燕州地带百姓无不称颂,当真是位贤主。只坏在出身,未曾托生于孝敬宪皇后腹中,以致无法再进一步,难以登极。每每念之,无不叫人扼腕。” 栖月先时还听得认真,慢慢觉出不对。燕王贤德,与她何干? 她只是一个不通政务的内宅女子,燕王的遗憾也罢,抱负也好,都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物,更说不到她的面前。 姜鹤鸣洋洋洒洒说了大段,栖月并不接话,宋姨娘便道,“你大哥哥惯来爱抛书袋,他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小五,燕王殿下比太子那草包更值得归顺、辅佐。” 栖月行五,宋姨娘自来都以小五唤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的姨娘,记忆里永远孱弱、冷清甚至避世,如今却用这等狂悖的语气评价当朝储君,跟她说,燕王更值得。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栖月这才想起来,当菜当她兴致勃勃说起那座有温泉的靠山宅院时,姨娘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轻蔑。 一个狂热的燕王拥趸,哪里会在乎一座房子? “为什么?”栖月轻声问。 像是头一次认识她的兄长和姨娘。 他们与她说这些要干什么? 她的世界很小,只盼着家人康健,日子安稳平顺。 她没有什么大的野望,自问无足轻重,谁坐拥天下继承大统,燕王或是太子,于她或许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栖月只想活得简单快乐。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我。” 一声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很快,燕王侧妃时安走近。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姜府一位姨娘的院子。 也不知她在门外听了多久,此时也同栖月一样,再重复了一遍,“小五,因为我。” 第39章 我对陆恂是真爱 比起嘉元县主和陆娇外放型嚣张,陆思便是一种贵族式含蓄。 她礼仪动作,神态语气都很规矩,但天然地高人一等。 纡尊降贵式社交。 你能感觉到她的轻蔑,却对她本人无可指摘。 时哥儿到底是不肯开口,栖月叫乳母和玥儿领他去玩,自己则将人请到花厅。 陆思说明来意,“母亲说明日嫂嫂陪我进宫赴宴,叫我来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些难为情。入宫的礼仪只怕姜氏还得问她,母亲却偏要她来走这一趟。 栖月知道二夫人的意思。 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你喜欢贺长风?” 陆思先是一惊,随即便浮出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你浑说什么!” 栖月道,“太后设宴的目的满京都谁不知晓,你既想去,心里便是存了这个念头,有何说不得?” 陆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粗鄙之人,果然话不相投。从来女子讲究含羞矜持,再没有像她这般,上来便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浑话来羞辱人! 她站起身,犹豫是行礼告辞,或是直接走掉,栖月又道,“二太太请我陪你,其实为叫你投其所好。” “投贺长风的喜好。” 陆思便又不动了。 是人便有软肋,陆思的软肋是贺长风。 栖月一脸平静,“坦白说,我并不知小公爷的喜好。” 陆思气怒,“你消遣我?” 栖月微笑,直言不讳,“但我觉得他大约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陆思拉长了脸,“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这么说?” 栖月只见过贺长风两次,却对他印象颇深。 与陆恂古怪冷淡的性子不同,贺长风看起来很好相处,一双桃花眼缱绻,看人时自带深情,还很会照顾旁人的感受。 但毕竟只是看起来。 先不说能与陆恂做朋友,那性格得有多吃苦耐劳,只他的家世地位,能独身这么多年,铁定是个古怪人。 且那一张“小白脸”,站在人堆里自带焦点。 若说陆恂的长相是英俊,那贺长风的容貌便称得上一声精致。带着妖孽气息的男子,如陆思这般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怕是难入他的眼。 栖月拆台,“那之前的春日宴,他有对你另眼相待吗?” 没有。 别说另眼相待,除了妹妹的身份,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陆思心里不服气,出声道,“那你有什么高见?” 栖月表情认真问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陆思沉默。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酸涩卑微的心意,怎敢轻易示人? 可是经年的爱意汹涌,她已经十七岁,没有多少时间站在原地,等他看到她,等他明白她。 明日的春日宴,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不敢。”她说。 栖月听得想叹气,感情的事真叫人头疼,“你吃酥酪吗?挺甜的。” 陆思这会儿也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破罐子破摔,瞪了她一眼,“我看起来像是有胃口的样子吗?” 栖月也跟着发愁,“那要如何才好?” 陆思蔫蔫的,肩膀都垮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十三岁就偷偷喜欢他,已经很多年了。” 栖月见不得女孩子伤心,“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不肯死心。不如跟他说清楚,万一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至少勇敢过,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也不后悔。” 她说得坦荡,不是敷衍安慰,是真心给出建议。 陆思心里憋闷,母亲说等到春日宴后便要给她议亲。来玉笙院,其实也是为了逃避。 本没奢望姜氏能帮她什么,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笑她痴心,可姜氏偏偏诚心诚意,叫她遵从自己的心,结果另说。 陆思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一点,“你不是最会拿捏……男人了。还能没有办法?” 这是她母亲的原话。 按照陆思的性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嫌粗俗。可面对姜栖月,心里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实姜氏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的多。 栖月一脸冷静沉着,“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陆思摇头,“你长得就一副很有心机手段的模样。” 栖月深吸一口气。 算了,姓陆的都一个德行,以貌取人。 栖月道,“四妹妹,长得好看一点也不是我错。” 陆思嘟着脸反问,“你那只是好看一、点吗?” 栖月低头喝了一口花茶,不置可否。容貌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此,话题全面走歪。 陆思一个小淑女,好胜心倒强得很,“你若没有手段,怎么二哥到现在还在西陲不能回京?难道不是你挑唆大哥?” 她,挑唆陆恂? 栖月简直惊呆了。 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 陆思得意一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栖月闭了闭眼,原来她在整个显国公府,是这么一个狐狸精形象。 “是误会。”她弱弱反驳。 引着陆思多说几句。 果不其然,陆思更强有力回击,“谁说是误会?我亲耳听到的!大哥要娶你,聘礼都下了,二哥不知为何也要争,哪有做弟弟与哥哥相争的?亲兄弟闹得多难看。” 栖月:……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怎么到陆思嘴里,先来后到的顺序还颠倒了? “你听谁说的?” 陆思不语,一味低头喝茶。 栖月又问,“二太太?” 陆思假装自己很忙。 这种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放在话本里,十足带劲,可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陆氏门楣上,就是丑闻。 丑闻,是需要极力掩饰遮盖的事情。 陆远舟不会一辈子不回京都。 若有一日,消息蔓延,血脉亲情难以割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才是最好舍弃的人。 舍弃她,掩盖丑闻。 栖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于是她眨眨眼,无辜道,“四妹妹,你真是误会了。” 陆思冷哼,“你说说看。” 栖月一刻不等地说,“京里有许多小姐都喜欢过夫君,你知道吧?” 陆思点头,远的不说,嘉元县主就一直致力于当她大嫂。 “那你知道她们喜欢你大哥什么吗?” “家世?权力?长相?” 陆思自家人看自家人,就没有不好的,语气十分嚣张,“我大哥那样的人,是个女的都想嫁给他吧。” “……”栖月暗暗吐息,抿唇微笑,“我跟她们都不一样。” 不等陆思再问,她坚定道,“我喜欢你大哥的性格!” 陆思一顿:“……你品味怪独特的。” 陆恂的性子,说好听点叫稳重,实际就是寡淡外加冷漠。 即便是陆思这个妹妹也不太能夸的出口。 栖月点头,“旁人看中的是你大哥的身份、名头和光环,我不一样,我是真爱。” “即便他不姓陆,不是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或者只是某个奔波养家的男子,没有那么大的成就,我也觉得他很好,是最最特别一个。” 栖月的声音好郑重,“在我心里,夫君永远独一无二。” “思娘,以后别再提关于二郎那些话,我会伤心的。” “我心里只有你大哥一个。” 振聋发聩。 情意绵长!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给陆思人都听傻了。 半天说不出话。 同样的,还有站在门边上,独一无二的,最最特别的陆恂。 第40章 是觊觎弟弟心上人的禽兽 据栖月分析,陆恂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都不会再踏足玉笙院。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 对彼此也都怀着不小的偏见,只是迫不得已,才共处一室。 所以当松萝的声音响起,“世子怎么这时回来?” 栖月有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 陆恂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这么会捡时机呢 离得这么近,他一定听见她刚才的“真爱发言”。 很好,全世界的脸都被她一个人丢完了。 陆思饶有兴味地看向栖月,方才还一脸正气的人,这会儿红晕都爬到耳朵尖。她就说嘛,哪有女子说这些情啊爱啊不脸红的。 “大哥,”陆思忍着笑意站起来,“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陆恂的应声。 这种时候更要表现的自然一些。 栖月转身,敛眸,对着陆恂行礼。 她不肯抬头,落在陆恂眼里的,便是一段细腻婉转的颈,嫩白、脆弱,像是春日柳枝新抽的条。 栖月的身上总有一股暖甜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丝丝缕缕,绕身不去。 浓长的眼睫覆压着灵秀的瞳孔,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坠挂在雪白的耳垂上,染红了她的脸。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陆恂这时候回来,必定有事。 陆思道:“大哥,我先回去了。” 陆恂这才恍惚自己盯着姜氏的时间有些长,应声好,陆思自顾回了二房院落。 等屋里人都退下去,栖月也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有心想解释,却见陆恂面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人,方才听四妹妹提起三年前的事,是您叫陆远舟去西陲,因为您与我家下聘后,他却与您争锋。” 这话栖月已经尽量往委婉地说了。 说白了,就是弟弟看上了哥哥未婚妻,被哥哥发配去了穷山恶水之地。 怎么说呢? 与事实基本上两模两样。 相比于马车上,陆恂这回的反应就从容得多,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坐下。丝毫没有明明他才是那个掠夺者,却叫弟弟担了恶名的“负罪感”。 栖月胸口便激荡出一股意气,快得她来不及反应,话已经先问出口: “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的一双黑眸便凝上她,反问,“你又想听什么?” 不等栖月回答,他冷声道,“说三年前是我横刀夺爱,强取豪夺,一边不许你为陆氏妇,一边又娶你为妻,将远舟发配千里之外,不叫他打扰你我?” “还是说我是觊觎弟弟心上人,不顾人伦的禽兽?” “我是不是还要不顾廉耻地对你剖白一番,表明心意?” 陆恂脸上没什么表情,声调平平,却听得栖月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太敏锐。 敏锐到让人害怕。 他猜中了她的全部心事。 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又真实存在的自得—— 陆恂又如何? 权柄再大又怎样? 还不是明媒正娶了她。 三年前的话一一食言,当初种种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回旋镖重新钉回陆恂脸上。 心底最隐秘的一点心思,轻易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她下意识想否认抵赖,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洞察明晰的眼。 栖月最怵的便是陆恂这一点。 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在陆恂面前撒谎隐瞒而不被拆穿。 栖月老实下来,“大人,我知错了。” 她头也不敢抬,只往下埋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就留给他一个头顶,看着倒像是个胆小怕事不折腾的模样。 却不是个听话的。 陆恂再清楚不过,别看她此刻像是怕极了,可只要稍微给点颜色,她就敢骑到你头上去。 末了,还会假模假式地问你,“这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看似柔弱依附,其实温香软玉下包着一身犟骨。 若与她置气,只会先将自己气死。 陆恂懒得与她计较,“我先前与你提起前朝残余势力里的蓬莱异士,如今有一人落网,你且与我同去。”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 栖月记的陆恂说过,这群人能联古通今。 “这么快?那咱们能变回去了?回到三年前?” 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陆恂只淡淡一句“不确定”便将她打发,随后起身道,“走吧。” ……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阴湿,冷寒。 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点着的昏暗油灯,方寸囚牢中,有人被缚在支架上,身体立着,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过去。 寒湿的牢房中满是腐烂的味道,血腥气浓郁,在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滞涩的。 栖月跟在陆恂身后,脸白得发僵,脚步虚浮,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像是随时会倒下。 陆恂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你还好吗?” 狭窄幽暗的廊道上,有轻微的回响声。 女子性本柔弱,陆恂看向栖月在昏黄壁灯下泛青的唇瓣,知道她此刻怕极,心下有一瞬的心软。 但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由她参与。 他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挪开。 “无事。”栖月尽量克制,叫声调听起来平稳如常。 这时候,她反而不想露出软弱。 十一岁,栖月被关了半年柴房。同样的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柴草腐烂的气息。 从踏进天牢起,一种恶寒的感觉便顺着背脊爬上来。 爬过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引起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让僵直的指节都跟着发麻。 她竭力想要将这种感觉驱散,竭力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腹的反胃压下去。 因为她的理智一直告诉她,恐惧,是懦弱的表现。 姜栖月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有懦弱的时候。 对她来说,这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整座天牢像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和牢里的人。 陆恂声音压得很低,“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栖月点头。 “去吧。” 栖月拾起斗篷的帽子戴上,独自前往天牢深处。 第41章 试探 栖月解开缠在牢门外一圈一圈的锁链,推开。 厚重的牢门,发出一声闷响。 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 支架上的男子也将头微微抬起。 距离近了,牢房中血腥和腐锈的味道更浓,那人身上满是嶙峋的血痕,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快不行的模样。 一双眼睛倒在暗色里闪着光。 盯着她看。 栖月靠着冰冷墙壁而立,身上深色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出声道,“我来救你。” 男人没动,甚至连头都重新垂下去。 显然是不信。 “主人命我救你。” 栖月顿了顿,“你自不量力,擅自对陆贼动手,引来朝廷围剿,主子这三年在京都培养的势力都因你的自作主张,被剿绝殆尽。” 男人闻言猛地将头抬起,眼睛变得血红,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与疯狂,形容可怖。 栖月强迫自己镇定,学着陆恂平日里说话口吻,“你这条狗命死不足惜,不过主子念你还有用,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这几日在牢里,你可有叛主?” 男人声嘶力竭,“我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栖月问:“那为何有人追查主子踪迹?” 男人瞪大眼睛,血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陆恂小贼,罪该万死!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主子没事吧?”问这句话他几乎带着小心翼翼。 “他老人家暂时无事。”栖月摇头,“只是如今出了内贼,主子叫我救你出去,好查清此人。你可有何头绪?” 男人受伤颇重,伤口牵动时面部抽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才道,“有。” “是谁?” “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来之前陆恂交代她,此人颇是狡诈,在前朝势力中地位不低。 受尽刑罚却不吐口。 因事关二人秘密,陆恂的面容男人识得,这才叫了她来套话。 男人双手双腿虽被缚着,栖月却没有动。 回不回得去都是小事,这种狂热信徒,栖月本能想要远离。 于是她接着问道,“京都最近有人号称蓬莱仙人,能联古通今,可是你的门徒?” “门徒?” 男人嗬嗬笑起来,声音像是硬物划过铁皮,嘶哑刺耳,“此等仙术我怎会轻易传人?且这门神通极是难得,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过——” 栖月一颗心都快跃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 “不过什么?” “几年前,我倒是开坛布阵试过一回,就在松原,施法前还要献祭,需童男童女……” 他越说越邪门,声音也越来越小,栖月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自觉朝前迈了一步。 但仅仅只是一步,她便停下。 栖月的警惕心很强,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引诱她朝前走时,她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人对危险会有一种近乎莫名又准确的本能。 可她快,牢房里的男人更快。 不知他何时解开缚手的绳索,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栖月尚未完全转身,浓烈的血腥气铺面,她被人锁住喉咙,下一刻,掀开了遮盖的兜帽。 “陆大——” 人字尚未出口,栖月已经无法发声。 面前的男人面目狰狞可憎到了极致,仿佛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对她桀桀笑出声来,“想套我话?去地底下做个明白鬼吧。” 说话时,他加重手上力道,长时间受刑使他不剩多少力气,于是欲覆上另一只手,生生掐死栖月。 一声锐啸破空而来,静寂又浓稠的空间被割裂,一分为二。 “咕噜咕噜……”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短箭穿进他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墙壁上,颈侧的血脉爆裂,迸射出大股的血,溅湿了栖月深色的斗篷。 他两只眼睛因惊恐瞪圆了,双手改捂住自己脖颈,疯狂挣扎扭动,企图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挽回自己流逝的生命。 “救我……我告诉你……” 男人死死瞪着栖月,嘴里也不停往外冒血,他的话模糊极了,完全听不清楚。 然而即便他吐字清晰,栖月也早已无法思考。 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样丑态百出。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渐渐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只是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她不肯罢休。 渐渐没了气。 狭窄逼仄的天牢内,血淌了一片。 犹带着温度的血液从栖月脚底漫过去,浸湿了绣鞋,鞋尖的珍珠也浸出如血的颜色。 她没有挪动一步。 动不了,她几乎失了魂。 直到陆恂走近。 “姜栖月,姜栖月!” 栖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连眼珠子都像是没了生气。 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血泊里,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得如此脆弱,死气的像是那一箭连她也一并带走。 陆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心慌。 他一直关注着牢房里的动向,他有把握万无一失。 他知道栖月不会有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忘了—— 她会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女子,再是如何古灵精怪的性子,但藏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一向心如磐石的陆大人,这一刻,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类似后悔的情绪。 “姜栖月,没事了。”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又不甚熟练的安抚。 栖月终于回神,眼珠子动了动,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刀光,利得能扎进人的心里。 “陆大人,”她看着他。 锐利英俊的一张脸,即便落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下,也优雅如神只,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能随意支配众生,玩弄人心如棋。 “这回您放心了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陆恂怔了下,“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衣服上满是血。 栖月没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滚出一片山雨沉沉的压抑,又竭力地想要将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抑下去。 “大人下次又要如何试探我?” “位卑之人,就不配活吗?” 第42章 她想嫁的人是远舟 早在男人扑过来的瞬间,栖月便想通了一切。 手眼通天的陆大人,真的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天牢深处,向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套话吗? 未免太小瞧陆大人,也太高估自己。 或许连缚住男人手腕的绳索松开,都在陆恂的算计之内。 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她。 以她的性命为饵。 等兜帽被揭开,男人看清她面孔时会不会朝她动手。 看她是否与朝前余孽相关。 他一定隐蔽在某个角落,盯着天牢的一切。 若果男人有丝毫的犹豫,或许今日箭矢射过来时,击穿的就不止只有男人的脖颈。 栖月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要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要离开,然而僵硬的双腿使她难以挪动。 她是如此无能又无力。 被动承受来自陆恂所有的恶意与揣测。 对此,陆恂沉默以对。 是因她的质问而感到羞愧吗? 不是的,不会的。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带着惯常的压迫与威慑。 栖月回视过去,“陆大人又何必救我?既然怀疑我是前朝余孽,不如方才一箭射死了事。作甚大费周章看着我胆战心惊的像个小丑一样,照着大人您安排的剧本表演,到头来却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很有趣是不是?” 陆恂的脸沉了下来。 栖月却觉得心中那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言语开始变得尖锐: “从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您就要我死,我已经尽量在忘了,我不想每日活在厌恶消极的情绪中,我以为现在我们至少是能够合作的伙伴,我是信任您的,到头来却是自不量力。” 栖月适应能力一向很强。 这世上少人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努力活着,活得更好。 她也不想一直陷在厌恶的情绪中,无可奈何地与一个厌恶恐惧的男人生活,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似一株藤蔓,柔韧地弯下去,配合陆恂折成一个适应他的弧度。 可是她忘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会对蝼蚁产生同理心吗? 不会的。 她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 天牢里的一切,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鲜血,不过一次对她的小测验罢了。 栖月的眼眶发红,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和愤怒,胸口起伏间,只剩下一股意气激荡。 她越想压抑,那浪潮却越在心间翻涌,“陆恂,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你生来什么都有,你太傲慢。” 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陆恂是不一样的。尽管他那般看不起她,鄙夷她,可他明媒正娶,给了她世子夫人的身份。 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和羁绊。 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实是,陆恂只是比其他人更狠心而已。 “一年之约,我会好好履行。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别再试探我了。我不值钱的。” 她敛眉垂眸,声音很轻,说完就要抬步往外走,这里的气味真的快要叫她吐了。 陆恂却握住了她的胳膊,似铁钳一般用力,让她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栖月不得不回眸,看见陆恂青筋隐现的脖颈,紧绷的喉结,和拉平了唇线的薄唇。 “三年前我追踪前朝势力,就在围剿前夕,忽然之间线索全断,”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人身上却带着重量,“那时候,我娶了你。” “王充作乱,我带你去了幽州。整整三年,京都风平浪静。” 陆恂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低垂的眼脸下是一片晦暗难明,“直到你我回京。” “那股势力卷土重来,且是用挟持你来要挟我。” “三年空白,一切巧合,姜栖月,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栖月眼睫颤了颤。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面对的世界却天差地别。相信她,放任她,如果她真是前朝余党,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或许在某时某刻,她会在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栖月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应声。 陆恂接着道,“你说我大费周章,没错。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你说,我该如何做?” 栖月面无表情道,“试探。” 陆大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口才真好。原来试探和怀疑,都能说得这般清晰脱俗,身不由己。 她若是不领情,感恩戴德,却是对不起这份“信任”了。 陆恂身量甚高,目光落在她用力的手掌上,放缓了语气,“我并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绳索。” 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直到方才见到栖月眼底的愤怒和不甘,他才恍然大悟,不止是他,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忍耐。 她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远舟。 想嫁的人也是远舟。 与他种种不过虚与委蛇。 可她表现得再老道,内里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方才那般生死情境,对她来说终究是过分了些。 四目相对。 栖月心情出奇的平静。 她很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忍耐总是她的强项。不过被这逼仄的囚牢和潮湿的空气刺激,又目睹了那男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便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蔓延,炸开,她说了从前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委屈与生气,渺小如姜栖月,只敢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 陆恂给出了解释。 他说他不知道绳索松了的事。 这是属于陆大人递出的台阶。 现在她该好好地接过来,走下去,维系好这一段脆弱的关系。 她凭什么闹脾气呢? 姜栖月没有资格。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知道了,陆大人,我想离开这里了。” 陆恂便沉沉看着她。 目光很深。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叫两人之间的某种牵扯都跟着慢慢沉淡下来。 栖月接受了陆恂的解释,懂事地理解他的苦心。 除了有些发红的眼眶外,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分明和来时一样。 可陆恂胸口清清楚楚地闷了一下,想叫住她,再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第43章 谁说她不值钱? 回到玉笙院,栖月衣服上的血将满院子的人都吓坏了。 刘妈妈最夸张,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有没有事?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地欺负了你?” 栖月自然出声安抚,“是旁人的血,我没事。” 刘妈妈愁得慌,“夫人一定吓坏了吧?呀!怎么连头发上都是血。我现在就叫人抬水,你最爱干净了。” “夫人脸色好差,”松萝也在一旁添乱,握住栖月的手,“手这么冰!” 其实大部分的血都被斗篷挡去,沾上身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只是玉笙院里关心则乱,看到栖月回来时状态不对,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连时哥儿都腾腾腾跑到栖月腿边,这会儿也不要栖月抱她,只是黏在她身边,乳母怎么都哄不走。 一屋子人瞎乱,唯独栖月和陆恂显得尤其安静。 “我没事,”栖月这会儿情绪已经彻底恢复过来,只是在天牢里时她能忍住不哭,回到家里倒被这些人搞得有些眼热。 她先蹲下来,安抚小的。 “时哥儿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母亲洗一洗就好了,你先同乳母下去,等会儿我陪你玩球。” 小孩子很敏感。 别看年岁小,或许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可他能看懂态度。 大家的紧张感染了他。 说来也怪,栖月在大人堆里里吃不开,处处碰壁,在幼崽界却无往不利,时哥儿混天魔王一个,她三两句话就肯乖乖就范。 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轻。 热水已经抬进来。 栖月满身都是血腥味和柴草腐烂气味,她急迫地想要洗一洗。 “夫君,我去换身衣服。” 她说话声音温柔,与往日别无二致,连亲近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满院子没人起疑。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同。 陆续说好。 等栖月进了净房,刘妈妈对陆恂道,“还好有世子在身边,能第一时间救下夫人。咱们才回京,夫人便接二连三糟罪,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陆恂不出声。 方才栖月跟刘妈妈在里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是遇到乱党,还好世子救了我,等会儿叮嘱众人,这件事别在外头声张。” 刘妈妈并不起疑,只当与丰乐楼挟持栖月的人是一伙,忿忿道,“真是造孽,夫人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一次两次,净欺负她!那起子臭虫,真是欠锤!” 陆恂看了眼唠唠叨叨的刘妈妈,绷着脸,不辨喜怒。 “您不知道,夫人整个绣鞋都浸透了血,脚都泡在血水里,可怜的嘞。” 刘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满是怜惜,“她瞧着镇定,其实是不想叫您担心。方才在净室退了鞋袜,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她吓坏了,这会儿松萝正在里间陪着。” 刘妈妈的本意其实是想叫陆恂多心疼栖月一些。 善良的老妈妈,是真心为了两夫妻好。 可她的话在陆恂听来,字字句句都在点他。 欺负她的人,分明是自己。 “夫人才十八,那么小的年纪,却懂事得叫人心疼。您十八那会儿,还提着刀往别人府上闯呢。” 人不是天生就会懂事。只有吃足够多的苦,才能学会看懂眉高眼低。 其实才十五岁的年纪啊。 陆恂想起在天牢里,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的说,“大人,我不值钱的。” 端起茶碗喝茶,陆恂忽然觉得咽不下,顿了片刻,他发现不是咽不下,而是胸腔里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叫他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于是,刘妈妈成功将陆恂“说”走。 并且留在书房,落地生根,一夜没有回来。 刘妈妈简直太困惑了,心里头有十万个为什么,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殷勤伺候照顾栖月。 栖月却觉得这样很好。 陆大人是个言出法随的人。 他既说了隔几日回一趟玉笙院,便不会轻易打破。 与这样守着规矩的人相处,只要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其实也不难。 只要别再自不量力。 晚膳没有胃口,陪着时哥儿玩闹一阵,栖月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原来小孩子的笑容真的能治愈人心。 次日起来,眼下却有青色一片。 栖月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住了。 待与陆思汇合时,叫人半点看不出破绽。 栖月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支金嵌珠宝五彩华胜,毕竟是入宫,不能太素净,但绝对不算出彩。 二夫人一见到栖月的妆扮,便笑得见眉不见眼。 陆思容貌清新秀雅,只单独站着,称得上一句佳人。可若与栖月站在一处,便难免被比下去。栖月这一身简单装束,显然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栖月,思娘便交给你了。”她口中叫得亲热,眼中隐含担忧。 二夫人虽精明,对女儿却全然一片真心。 栖月点头应好。 坐上马车,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陆思手里攥着一个物件,垂着头,看起来整个人都很紧绷。 栖月想了想,出声道,“等会儿进宫,你跟紧我。” 陆思果然蹙眉,“干嘛?” 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来这套。 母亲将她托付给姜氏,陆思对此很不以为然。 栖月便作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我没进过宫,更没见过太后娘娘,怕出错,所以要你跟紧我,好随时提醒。” 这个理由就叫人容易接受多了。 人人都有英雄情节,不止男子,女子也一样。 对弱者,总能放松戒备。 陆思是个心思简单的,反过来安慰她,“太后娘娘重规矩,只要你不出格,今日来赴宴的闺秀很多,无甚大事,不用紧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栖月状似无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思将手摊开,是一个玉质浑浊,雕琢粗糙的配饰。 显国公府富贵非常,据栖月观察,似这等成色的玉,别说小姐们,便是丫鬟侍女都不会用。 “这是……” 陆思爱惜地摩挲着玉环,“是很久之前,小公爷送我的。” 栖月挑眉,居然是贺长风送的。 第44章 迷人的我 关于玉环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十二岁上元灯节那年,朱雀大街火树银花,陆思贪看热闹与家里人走散,遇到了贺长风。 哭鼻子的小女孩,被温柔体贴的兄长救下。为哄她高兴,又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小东西哄她开心。 贺长风简单的一个举动,却被陆思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这些话在陆思心里不知憋了多久,既然说开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她说着,栖月下意识往那张脸上看去,仔细看,眼底下的确有淡淡的疲惫。 “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 栖月压低声音,“你想做什么?” 陆思慢慢深呼一口气,“你说得对!既然来赴宴,心思也就没必要遮掩,我想将玉环送给他,他若不肯接……” 暗暗将一个人藏在心里五年,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只当他是一场绮丽的梦。 如今却要主动将心意曝光在天光之下…… 若是贺长风不肯受,那从今往后,他们再无交集,陆思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下一刻,睫毛根部被漾出来的眼泪打湿。 栖月忙抽出帕子,一把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别哭了,妆花了还怎么见他?” 这话对陆思而言百试百灵,她按住帕子别过头,栖月便轻声道,“他若不肯要,算他没眼光。你给我好了。” “他眼光好着呢。” 陆思是个外表规矩内心柔软的姑娘,眼窝子还浅得很,听到栖月说心上人,撷干泪便反驳,末了还很干脆道,“你想的美。” 栖月笑了下,不以为意,“你大哥也这么说我。” 陆思不信,“他不是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吗?” 栖月乜过去,“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她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灵透灵透,潋滟生辉。陆思一个女子都被她这一眼看得晃神,不禁道,“你们是夫妻,他给你买不是应该的。” 栖月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见陆思还看着自己,栖月便问道,“譬如你,若你自己来买玉环,是不是会买个成色、雕工更出众的?” 陆思下意识就想点头,这玉环的确粗糙,能被她当宝贝珍藏这些年,全靠贺长风的人格魅力撑着。 可她是个爱抬杠的,本能就想反驳,栖月紧接着道,“既然自己能买到更好的,为何非等着男子来送呢?又不是没有银钱。” 这回陆思有话说,“意义不一样!” 栖月反问,“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一个物件,何况自己买得更合心意。” 想要什么,自己买给自己。 不必苦苦等待期盼,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既不会失望,反而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陆思觉得栖月说的是谬论,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辩驳的话。 且那些话真的全无道理吗? 陆思问,“我大哥知道你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吗?” 栖月杏眸微睁,“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思撇撇嘴,明明她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老气横秋。 栖月最会揣度人心,尤其是陆思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姐,于是出声道,“你既喜欢旁人送的,那改日,我送你一个,保准比小公爷的精致。” 陆思哼了一声。 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买不起。 抬头就看到栖月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心情好多了吧?” 她怔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将头转过去,末了还嘴硬道,“谁说我心情不好的?” 栖月笑了一下,不与她争辩。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小声道,“其实你人还不错。” 栖月挺胸,“迷人的话我不会说,但迷人的我正在说话。” 当着栖月的面,陆思也端不住什么淑女架子,秀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恋。” “这叫自信,”栖月纠正一句。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让人着迷,你知道吗?” 陆思不知道。 “一种是我这样的,另一种是像我这样的。” 陆思听得想打人。 “等会儿见到贺长风,你就拿出这种气魄来。如果他不接玉环,代表他欣赏不了你迷人之处。没关系,总会有人被你迷倒。” 陆思竟然被栖月一句话弄得热泪盈眶。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贵女们要在此下马车,验明身份,步行入内。 春日宴,太后娘娘邀请的名媛淑女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到十八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栖月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人到了。 只是宫门肃穆,尽管人不少,却鲜有杂乱,按序由宫人领着进去。 显国公府地位斐然,马车停下,车夫拿了脚凳放下。 守在宫门口的宫人迎上前来,脸上堆了笑,“夫人,小姐,请这边来。” 陆思自十五岁起参加太后娘娘的春日宴,熟门熟路。 栖月却是生面孔。 尽管装扮素净,但压不住天生丽质的一张脸。从下了马车,便引起不少瞩目。 前几日参加长公主寿宴的人见过她,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宴,许多父兄官阶低些的小姐,都悄悄跟身旁的人打听。 “大名鼎鼎的世子夫人,你们竟不知道?” 这一声响,在安静肃穆的宫门口显得尤其突兀。 栖月寻声望去,便见一身水蓝色衣裙,眉心有颗小小红痣的姑娘,正冲着她扬眉,笑的意味深长。 栖月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认识。 陆思在她耳边悄声道,“韶仁的妹妹,韶静怡。” 是谁? 栖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 陆思补充:“长公主寿宴,你打的苗云云,就是她大哥的妻子。” 栖月:“你直接说苗云云是她嫂嫂,我听得懂。” 人说包藏祸心,韶静怡是面怀恶意,装都不带装的,“你们可要离这位世子夫人远些,省得她一个不高兴,又上演全武行,将你们撵出宫去。” 蠢得不像话,栖月懒得搭理。 陆思却煞有介事道,“你且将自己的脾气压一压,今天先别打人。” 栖月:……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明显,陆思又妥协两分,贴心道,“实在忍不住的话,等我跟……他将事情说清楚,你再动手。” 栖月问,“我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迷人的淑女形象吗?” 陆思摇头,“是迷死人的形象。” 第45章 吵架了 太后娘娘出身贺氏,是现承恩公的妹妹,也就是贺长风的姑祖母。 陛下于晋陇起事,贺氏举全族之力支持,贺长风的父兄骁勇善战,是陛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可惜天妒英才,父子皆在当年守城一战中身亡。 贺长风是贺氏嫡支仅剩的独苗。 太后娘娘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几个皇子都不如他。 大启建朝,陛下原也举行过选秀。 皇子们大了,各自挑选名媛淑女为妻,其中也包括贺长风和陆恂,只是两人各有各的古怪,都不肯娶妻。 陆恂倒罢了,太后娘娘却心疼贺长风。 “皇子们选妃,他一个小公爷,即便看中了谁,哪里敢争?” 于是太后娘娘又设了春日宴,广邀京都贵女,专门给贺长风择妻。 贺长风也是真争气。 太后娘娘春日宴连办六年,竟都没给他网罗一门好亲。 同样的流程走了六年,任谁也倦了。 是以栖月等人进到宫中,太后娘娘并未露面。只圈出一片地方,叫大家随意走动。若是有谁走出春日宴的范围,自有宫人出言提醒。 御花园是指定玩赏地点。 位于宫中东北方向,顺着宫墙往东,再往北折过几道弯,便能远远看到太液池水。 仲春时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类花草错落栽种,修剪各具形态,大气恢宏,别有一种皇家气韵。 这些年太后娘娘的春日宴越办越大,京都淑女越请越多,陛下索性连选秀都省了。 皇室子弟若到了适婚年纪,都可在春日宴上邂逅佳人。 说起来,贺长风虽不争气,春日宴倒真成就不少佳偶。 托韶静怡的福,栖月算是恶名在外,一到御花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目光里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忌惮。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栖月大呼冤枉,她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扭头朝陆思耳语,“怎么感觉我的情敌比你还多。” 陆思好笑,“我大哥是京都多少女郎的梦中人,你才知道啊。” 关于陆恂个人魅力这块,栖月持保留意见。 只是这话不好说,便转身想走,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需要在花园里偶遇谁,若是被陆大人知道,又要怪她不守妇道。 陆思却拉着她不肯,“我好紧张,你再陪我一会儿。” “好嫂嫂,帮帮我。” 见她这样,栖月不忍心拒绝。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亭台处设了画架,楼阁里置了琴台,但凡哪位闺秀想要展示一二,总有机会。 御花园很大,女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陆思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栖月也由着她。没想到转过一处竹林,嘉元县主也在一群人中! 甫一见面,便是敌我双方,对垒分明。 敌方阵营率先出声,“怎么现在流行成婚的妇人抛头露面?” 继续出声,“或许人家又要翩翩起舞,吸引全场目光呢?” 持续出声,“嘉元从前就是太矜持,否则哪里轮得到那些阿猫阿狗。” 不停出声,“迟早的事~嘉元什么人,从小到大她看上的,哪一样没得到?” 嘉元县主被簇拥其中,淡笑道,“别胡说,还没定下呢。” 陆思不高兴,几次都想开口,奈何她跟陆娇不一样——陆娇是不分场合先骂为敬,她是一到大场合,贵女包袱比天大,做不出当众与人呛声的事。 不由窝窝囊囊用余光瞟过去。 栖月稳得很,全程面带微笑,不见丝毫异样。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夹枪带棒,当着栖月的面儿,完全不怕当事人不快,还生怕她听不出刺儿来。 活像明日陆恂便能将嘉元抬进门一样。 栖月但笑不语。 别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没什么感情,栖月听了也不会有半点动容。且就两人的现状而论,至少一年之内,嘉元都进不了显国公府的门。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嘉元把她堵到这儿,就这么点能耐? 她不说话,那群人更把她当软柿子捏。毕竟栖月生就一副迷惑人的样貌,杏眼桃腮,纤弱单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又是那么个出身。 一群人说得越发直白,就差咒人去死好腾位置。直到有人忽然瞥向栖月身后,表情微变。 栖月也跟着扭头,随后看向陆思。 陆思方才还被气得脸色发白,这会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是最上等的胭脂也晕染不出的光彩。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分花拂柳一路行来,行动间尽显风流倜傥之姿。 他今日倒没拿折扇,只是那样一张脸,是如何也忽略不过的存在。 贺长风。 贺长风原本就是奔着栖月来的。之前看着背影相熟,于是想走近看。等栖月回头跟他目光相对,贺长风勾起唇角,轻笑。 栖月身后那一群人,谁不为他这张脸着迷,痴心。 虽不确定贺长风对谁笑,一个两个地赶紧露出矜持笑颜,企图引起今日主角的注意。 除了嘉元县主。 嘉元说起来是贺长风的表妹,可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挫,且是不分场合的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陆恂。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嘉元都以为自己与贺表哥是情敌。 也不是没闹过,可贺长风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谁斗得过他! 见贺长风过来,嘉元下意识便想走。 但已经晚了。 “嘉元——” 贺长风精致面孔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怎么你也想嫁我吗?” 嘉元有些尴尬,“表哥别开玩笑。” 贺长风上下扫她一眼,“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孔雀开屏?都说了长脑子要用,别只为了显高,怎么就听不进长辈的话。” 原来男人刻薄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栖月眼见着嘉元脸色变化莫测,还当她能拿出什么跋扈的气场怼回去,谁知最后竟怂得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一众跟班尴尬站在原地,被贺长风一眼扫过去,也灰头土脸地离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贺长风就问栖月,“她们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扇人?” 完全同刚才两模两样的态度。 栖月尴尬一笑,“小公爷,要是我说那日我打人是被逼的,你信吗?” 她又不是天生好斗。 再说了,陆大人那样的人,还能指望他给自己撑腰不成? 贺长风眼底含笑,“我就说嘉元不得行。”欺负人都欺负不到点上。 “……”栖月余光看了眼陆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开。 可话还没说出口,贺长风紧接着道,“行简也在宫中,等会儿要来春日宴。” 太后娘娘生平最大爱好,便是做媒。 春日宴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贺长风居首功,太后便是强有力的后盾。 今日不止名媛淑女,也来了很多郎君。 可以说能来此宴,必定是有所图,在男女关系方面。 陆恂虽有正妻,但他若肯来,绝对备受追捧。 陆思方才一直在边上害羞装鹌鹑,这会儿“咻的”扭头看向栖月,打抱不平,“大哥怎么这样?” 栖月也怔了一下。 紧接着便想到方才嘉元的态度,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丝毫不露,镇定如常,“全凭夫君意思。” 贺长风一直暗中观察,这会儿径直道,“果然是吵架了。” 第46章 陆恂的小祖宗 陛下的确是叫陆恂去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在内书房,成帝道: “你膝下就一个庶子,朕像你这般大时,孩儿都遍地跑了。趁早再抬一个,早些开枝散叶。” 陆恂回答十分简短、有力,“陛下,是臣无能。” “浑说!”成帝斥了一声。 这种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淡着张脸,浑然不觉。 一旁的贺长风笑嘻嘻接话,“生出来不也是庶子,行简要生也是跟弟妹生,抬再多人也是白搭。” 成帝本就有气没处使,这会儿现成的送上门,指着贺长风骂道: “你好意思说他!他好歹还娶妻生子,你呢?年年叫太后为你操心!你在朕这里瞎晃什么,不知道去御花园转转吗?今年若是再不娶妻,以后就都不要娶了!” 这话陆恂去幽州前便年年听陛下说,如今回来,仍旧没变。 落在贺长风头上就更是不痛不痒,“陛下,您别着急啊。您指望行简还不如指望我,没准我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成帝是看着陆恂长大的。 若说贺长风有太后娘娘撑腰,那陛下便是陆恂强有力的后盾。 “朕看行简比你靠谱得多。” 贺长风一双桃花眼笑地招摇,“陛下,行简是孝子。” 成帝前几十年的人生都没想过做帝王,是前朝炀帝荒淫无道,以致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这才创下千古基业。 人后面对小辈,却少有帝王威压。 尤其是对陆恂这两个小子的时候。 他知道贺长风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道,“没错。”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恂才转头看了贺长风一眼。他今日尤其冷淡寡言,贺长风直觉他心情不好。 但陆恂向来深沉,面上叫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贺长风天生爱挑战难度,故意出言挑衅。 陆恂显然是看出他的用意,却未阻止。 贺长风便道,“他家里现养着个小祖宗,你叫他纳妾,岂不是为难行简一片孝心。” 兜了一大圈,竟是排揎行简与姜氏夫妻。 成帝烦了,“滚滚滚!少在朕这里晃悠,办你的正事去。” 贺长风目前最正的正事,便是实现承恩公府零的突破。不论纳或是娶,好歹先给身边放个女人再说。 等聒噪的人走了,偌大的内书房重新恢复安静。 成帝叹了口气。 陆恂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前些年他不肯娶妻,主意又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成帝便时常耳提面命,叫他早日成家。 好容易三年前成亲,又膝下荒凉。 想到方才贺长风说的那些浑话,成帝直接道: “你府上那个庶子,是你的吗?”陆恂八岁便养在他身边,与亲子无异,这些私事,做陛下的不好过问臣子,可做为代父之职的长辈,却十分合适。 陆恂沉默。 应该不是。 于是陛下也沉默了。 举凡父母,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孩子不好。 既然行简夫妻生不出,那一定是姜氏的问题。如今行简为了她,宁肯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 没看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趁此机会,不如纳上两个家世差的?”成帝道。 但想到姜氏的出身,春日宴来的女子,怕是没几个比她出身更低,于是又转了思路,“好歹开枝散叶。” 陆恂神色淡淡,“臣清静惯了,不爱吵闹。” 成帝没好气道,“你就非守着那姜氏一个到死?” 很明显,陛下误会了。 不过陆恂不打算多做解释。且他查了多日,也没弄清时哥儿的身份,难不成真是因为姜栖月膝下寂寞,他抱养回来给她玩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背后的原因,陆恂的脸色更淡了。 若说贺长风平日对上,惯会装疯卖傻,陆恂会什么呢? 他会装死。 成帝瞧着他那活人微死,不咸不淡的状态就来气。说好听点这叫沉稳,其实就是寡淡!无趣! 也不知那姜氏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你也给朕滚!”成帝眼不见心不烦。 陆恂依言,行礼退下。 “滚到春日宴上去。” 陆恂朝上看了一眼。 陛下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三年时光,他鬓边又添了银丝。 “是。” 等人走后,成帝却又放心不下。 南安郡王那个独女,成日里惦记行简,还求到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年纪大了,最爱牵线说媒。 难保不会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也来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长姐,都算不上好性子,成日里说不了两句就要呛声,他得去看着。 这时候就体现出没皇后的坏处了。自原配董氏故去,大启后位一直空悬。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成帝头疼地捏捏眉心。 大太监高晖最解圣意,“不如请淑妃前去。” 淑妃? 那就不是两个女人的斗争,而是三个女人的战场了。 “净添乱。” …… 栖月不知贺长风竟这般敏锐。 但转念一想,哪个女子肯与人分享丈夫? 今日陆恂来春日宴不是买颗白菜,是真的有可能看上某位佳人,继而当众打她的脸。 毕竟,她是正妻。 作为妻子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该是伤心,绝不是大度贤惠地说“都可以”。 贺长风太精明,栖月这会儿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索性也不争辩,“别说一个两个,便是七八个,只要世子看上的,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这就是使性子了。 贺长风不急不缓,“弟妹好气度。” 栖月不冷不热,“只求世子能留我一片容身之地。” 这是真心话。 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夫妻间拌嘴闹脾气。 贺长风在那张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破绽,可他不了解栖月,还不了解陆恂吗? 方才在陛下面前,陆恂分明察觉自己要奚落他。但他连小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陆恂竟也没翻脸。 贺长风直觉不对。 如今看栖月的架势,似乎对陆恂纳妾并不怎么在意,是藏得深还是真不在乎? 难不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把兄弟先陷进去了? 第47章 有仇当场报 贺长风即便再好奇,也没有拉着栖月说个没完的道理。 他本身便是焦点,栖月又生就一副祸水样。两人所站的位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弟妹别担心,行简他最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栖月只觉得面前是只男狐狸精,半真半假,说不上哪句话就给人埋了坑,她也不多说,只淡笑点头。 贺长风是个体贴的,见她不愿多谈,便告辞要走,一直安静好似隐形人的陆思终于开口,“贺大哥,我,我有话跟你说。” 贺长风面露讶异。 对于陆恂这个妹妹,他印象实在不深,只记得是个安静乖巧的姑娘。 可他是谁,论揣摩人心,便是陆恂都怵他几分,何况一张白纸似的,丝毫不懂掩饰的女孩。 心中叹息一声,他应声好,指着前面的竹林,“那边清静。” 栖月也看出贺长风对陆思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自己的交代。 不过以四妹妹心高气傲的程度,大约被拒绝后不愿被人看到。 栖月决定到太清阁去等她。 太清阁是本次筵席的地点。等到郎君淑女们游园游得差不多,太后娘娘设一场宴,好验收成果。 在一片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的御花园,栖月天青色缠枝百褶裙实在不显眼,她也不想横生枝节,一路低调行事,却在拐角撞上韶静怡。 怎么说呢? 这姑娘在宫门口就显得蠢蠢的,此刻也一样。 望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恶毒。 栖月当即心生警惕。 韶静怡不知何时掏出一个软囊,掀开塞子,即便在花草芬芳的园林,也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她很没有反派的自觉,连句狠话都不放,照着栖月直接泼过来。 暗红色的液体迎面。 照常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往外躲,避免被泼到。栖月不一样,她反迎难而上,朝着韶静怡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反倒将肇事者吓了一跳。 韶静怡惊怒:“你干什么!” 栖月不说话。抓住她拿软囊的手,一拧一扭,毫不费力便将剩余不多的液体顺着韶静怡的领口灌了进去。 冰凉凉,黏腻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 大脑几乎有片刻的空白。 等韶静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狗血,污秽,腥臭之气扑鼻,令人作呕欲倒。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栖月倒完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心情更差。 从昨日天牢到现在,糟心事一件一件,她已经竭力压抑,却总有人不长眼睛,往枪口上撞。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将人不放在眼里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 “蠢货!” 相比栖月,韶静怡可就狼狈得多。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东西,如今小半用回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栖月准备离开。 但凡赴宴,总有备用衣裙,以防突发情况失礼于人前。只是她的衣物在马车上,隔着宫墙,取用十分不便。 韶静怡将她拦下。 栖月平时总是一张笑脸。其实不笑时,脸上有一种冰冷的锐意。天光下,一张脸白得近乎森然。 韶静怡被那一双带着狠戾的眼睛盯着,下意识的反应是回避,对惧怕的回避,然后才是不顾一切的冲动。 “世子夫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栖月回头,见唤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她才见过。姓舒,贴身伺候长公主。 舒嬷嬷显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胸前一大片暗红血迹的韶静怡视而不见,对刚才的冲突只作不知。 朝栖月道,“殿下请您过去。” 偶像来了? 太好了! 栖月几乎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快,“现在就去!” 舒嬷嬷二话不说,领着栖月转身走了,徒留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似的韶静怡站在原地。 …… 长公主萧元容才与太后娘娘发生一场口头冲突。 老太太年岁大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做媒。 这原也没什么,京都适龄男女多的是人叫她折腾,可老太太竟异想天开,要给她守寡十几年的女儿说亲。 别说萧元容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即便她想男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上她走捷径,红尘纵乐多好。 何苦嫁做人妇,再去管一家子吃穿嚼用? 母女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慈宁宫之前,她听到太后要给嘉元说亲,嫁给陆恂。 萧元容虽只见过栖月一面,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栖月莫名对她胃口。 于是吩咐舒嬷嬷将人叫来,好当面提点。 萧元容虽住在公主府,宫里仍有她的寝宫。 栖月甫一进来,她先蹙起眉头,“裙子是怎么回事?” 偶像在关心她~ 栖月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烦恼,只觉得长公主连皱眉都这般有气势,笑容甜蜜道:“被人弄污了。” 萧元容见她笑得傻呆呆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生气?” 栖月说,“您要听实话吗?” 萧元容在她面上打量一圈,“说来听听。” “妾现在岂止不生气,心里还偷着乐呢。有您这一句关心,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即便被泼一身也值了。 萧元容再料不到会勾出栖月这一番话来。 这张小嘴,天生会哄人。 可谁听了甜言蜜语会不高兴? “谁将你裙子弄污了?” 这就是要撑腰的意思了。 栖月笑着比画,“她这一片,被我反手扣回去,全是血污,比我狼狈多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而是直接当场报仇。 萧元容最怕女子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旁人打了你左脸,你还要将右脸伸过去给她,美其名曰良善。 如果今日栖月说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没关系之类,她心里一定会很失望。 结果栖月不仅没吃亏,还能当场反击,堪称漂亮! 眼底笑意浮现,萧元容道,“你不怕她告状?” 栖月一脸无辜,“只要她肯顶着一身腥臭血污,当着众人的面,我倒是愿意同她对峙。” 十七、八岁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将脸面看得比天大。她不信韶静怡能豁得出去,顶着那一身脏臭告她。 若果真如此,她反倒高看韶静怡一眼。 萧元容觉得是自己多虑。 姜氏虽家世不显,可只凭她这般讨喜的性格,以陆恂的个性,还不得吃的死死的。 嘉元? 根本比得上。 第48章 傲慢的他 从陛下的内书房出来,陆恂知道,今日栖月会陪陆思来春日宴。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 目前局面错综复杂,理智上他做得没错。 容朝乱党潜伏日久,扰乱朝纲,且他又有三年的时间空白,身边之人,尤其是枕边之人,必须慎之又慎。 若出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做事只论结果。 姜栖月并非前朝余孽。 只是试探过后,心情却未曾放松。 索性时辰还早,他在书房翻看这几年的存档,竟在密柜中意外发现有关姜氏的情况。薄薄几页纸,看得人心口难平。 陆恂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溯起栖月之前的话—— “我也是庶女,小时候也过得很艰难。”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陆大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我不值钱的。” 陆恂洞悉人心,翻看过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一想便知。她从来聪明识时务,当时定然怒极怕极,还有最后对他的妥协退让…… 一时更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试问他有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方式去试探姜栖月? 有的。 只是麻烦。 只是这种方式更简单明了。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检查过绑缚男人的镣铐。 陆恂当然知道栖月对自己的信任和依附,一个位卑的女子,凭何敢不坦诚? 他太傲慢。 无需太监指引,陆恂对宫中熟门熟路。直到走近御花园,他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旨意,他往太清阁去即可,来这里是要遇到谁? 陆恂停下,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站定,见贵人举目张望,他不敢催促,只安静候在边上。 “大哥!”陆思一眼见到陆恂,忙忙过来,“嫂嫂不见了!” 陆思与贺长风在竹林的谈话很短。 尚未等她说明心意,贺大哥已经率先开口,“四妹妹,我这人平生眠花卧柳,风月惯了。只想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不娶妻是不想耽误人家,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将自己说得不堪,表情却无比端正,“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郎君托付终身。” 陆思被他这番话说得伤心,酸涩在心口和喉咙打转,却坚持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玉环递过去: “贺大哥,我珍藏了很多年。” 贺长风略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值钱的物事,配不上你,丢掉吧。” 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谁都知道分寸,也比谁都无情。 贺长风走后,陆思一个人又在竹林默默呆了半晌。 某一时刻,眼泪快要喷涌而出,只是这样的场合,外头人人都生了一双利眼,根本不容许她情绪崩溃。 直到想起栖月的话—— “总有人能欣赏我的迷人之处”,陆思这么对自己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走出竹林,却遍寻不到栖月,她连太清阁都找了。 栖月没来过宫中,却又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那点子情爱失意都显得无足轻重。陆思满脑子只担心一点,栖月不会出事了吧? 嘉元县主那群人那般嚣张,若是,若是又将栖月堵在哪里欺负呢? 听她们的口气,恨不得栖月立时便将正妻之位给嘉元腾出来。难不成—— 她们要杀人灭口! “大哥救命!有人要杀嫂嫂!” 十七岁的深闺女儿,思维跳脱得厉害,她一句救命,倒真将陆恂唬住,容朝乱党果真如此胆大包天,劫人都敢劫到皇宫里来! “是嘉元!” 隔了一个气口,陆思终于将话说完。 陆恂低头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尚算乖巧的妹妹,脸先沉下来,问道,“发生何事?” 陆思和陆娇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但在添油加醋方面,一脉相承。 于是她详细讲述嘉元一群人如何在口头及精神上压迫栖月,栖月如何隐忍,如何委曲求全,着重放大栖月的真、善、美。 末了总结道,“大哥,嫂嫂虽出身不显,可比起那些所谓高门要真诚得多,那些人自负傲慢,真当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陆思本意是说嘉元跋扈,可落在陆恂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点他。 “宫里这么大,嫂嫂走丢了怎么办?” 陆思是真的担心栖月。 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是真心觉得栖月很好,也没有贵女间那些虚伪的做派,叫人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倒不难。 陆恂正欲使人去找,一群女子相继从御花园出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了吗?嘉元县主状告世子夫人,如今正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有人问:“是哪家的世子夫人?” “你傻啊,京里头有几位‘世子’?自然是那家的!” “可晓得是因何事?” “不清楚,好像是撒狗血什么的,听说世子夫人哭哭啼啼,如今正在太清阁对峙。咱们且走快些去瞧……” 听个一知半解,陆思已经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岂有此理,欺负人的反而倒打一耙! 谁敢叫她嫂嫂哭,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大哥——” 陆恂人高腿长,已经率先朝前走了。陆思一咬牙,提起裙摆,也顾不上在外的淑女形象,小跑着跟过去。 太清阁 嘉元拉着韶静怡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只将栖月说成世间第一大恶人。 “上回在长公主寿宴上,姜氏只因几句口角,便动手打人,听说苗夫人至今羞于见人。这般行径已然恶劣至极,可她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陛下,太后娘娘,你们看!韶妹妹身上都是她泼的狗血,若非我拦着,韶妹妹只怕会想不开。” “她多可怜。” 韶静怡胸前的血渍边缘已经干涸,却恶臭难散。当着满殿人的面,她脸都不敢抬,只一味低头哭泣。 方才她哭着往宫门外走,无意中被嘉元看到,得知是与栖月发生冲突,嘉元完全不顾她反对,命人半押半推,将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说是为她出头,可韶静怡这会儿,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氏门第卑微,品性低下,此等卑劣无耻之人,根本配得上陆恂哥哥!” 成帝坐在高处。 先是被太后娘娘拉着一通抱怨。他只晚来一会儿,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两个已经说崩一回。这边还没厘清,嘉元又来生事。 成帝被吵得头疼。 早知道还不如叫淑妃过来,要吵一起吵! 陛下懒得理会这些琐碎小事,太后娘娘却得闲。 对扰了她春日宴的姜氏,眉头先皱起来,“姜氏呢?将人欺负成这样,她倒跑得不见踪影。” 嘉元心里正得意,“回太后娘娘,姜氏卑贱之人,哪里配登高堂,天子威严,娘娘凤姿,此刻怕是吓得在哪个鼠洞钻着。” 这话过于刻薄,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便是韶静怡的哭声都停下。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威严冷漠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她不配,你配?” 第49章 栖月是他的人 陆恂出现在殿门口,逆光中高挑颀长的男子金冠素袍,气势迫人,仿如山巅白雪,渺然俊美。 若说贺长风是滚滚红尘中富贵风流,那陆恂便是旷野山间的松,沉稳厚重。 成帝不知不觉面露笑意。 殿内皇孙贵女,已坐了不少人。一见他来,纷纷侧目注视。 嘉元眼睛都发出神采,出声叫唤: “陆恂哥哥!” 陆恂先后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行礼。殿内遍寻过去,独不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有嘉元同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站在中央。 对于陆恂的无视,嘉元习以为常。 “陆恂哥哥~” 比起方才的气势汹汹,嘉元这会儿又切换出另一种做作的矫揉,夹着嗓子发嗔,“你看看韶妹妹。” 说着,她又推了韶静怡一把,指着胸前一大片血渍,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都是那个姜氏做的,她当真粗鄙难堪!” 韶静怡早已面如死灰,这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闺阁女儿,大庭广众之下,鞭尸似的被一遍又一遍提醒众人看她的胸前,此等屈辱,比之栖月泼她狗血更难堪百倍。 若说陆恂如今最厌恶听到的话,便是有人拿栖月的出身做说头。 一次两次,他陆氏之妻,怎么就成了卑贱之人? “你知不知道姜栖月是我的妻?” 陆恂声音冷淡,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辱她,便是辱我。” 嘉元脸色瞬间变了,“陆恂哥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恂这时才肯正眼看她,冷沉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后一次。” 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他这可算是公开威胁。 也不只对嘉元一个,他是说给在座诸人。京都人皆势力,那他就告诉他们,姜氏,是他的人。 不是他们议论得起的! 陆恂沉稳端肃,但不代表他脾性好。就像是平静的海面,深渊下多少波澜都不会显现出来,只有海啸山崩时,才能体现出他毁灭性的力量。 没人怀疑他话中的分量。 陆恂说完,自顾走向自己席位坐下。 嘉元脸上顿时浮起一阵难堪的绯红,犹不死心,低声道,“陆恂哥哥,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知道姜……她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我只是心疼哥哥~ 一旁的陆思白眼都要翻上天。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种人要是进她家的门,她也不用再吃饭了,光是那把做作的声音,就叫人十足的倒胃口! 可偏偏有人要促成这门好事。 上首的太后娘娘出声道,“行简,难得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去幽州三年,她就等了你三年。姑娘家有多少好时光?今日哀家做主,给你们赐婚。” 嘉元县主是封号,她闺名单名一个莹字,萧莹。 成帝放下捏眉心的手,不得已参与进来,“母后,行简早已娶妻。” “那又如何?” 贺太后很不以为然,“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平常?莹儿贵为县主,原是要做正妻的,也罢,毕竟姜氏在前,那便都作平妻,不分大小。”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成帝这会儿是真头疼。 太后一个老人家,近来行事是愈发激进。 眼见着陆恂要开口。 他是什么德行,从小手把手教导他文韬武略的成帝再清楚不过,瞧着竖子沉稳,其实桀骜不驯的戾气都包裹在骨子里。 那边厢嘉元已经欢天喜地跪下谢恩,这边陆恂蓄势待发,狗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词…… 成帝平日随和仁善,绝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动辄暴怒的帝王性格,这会儿也不得不拿出毕生绝学,准备暴躁一回—— “我看往后这春日宴,母后也别办了。” 成帝眯眼朝外看去。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糊涂老太太。 长公主一刻不停,走进殿中,“横竖您会乱点鸳鸯谱。又何必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成帝对太后,话从来都是软和的说,可萧元容不一样,专会戳老太太软肋: “反正都是不讲理,何不直接赐死姜氏?平妻?没得辱没了莹儿贵重的身份。” 末了,还好贴心地问一声,“母后,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一点都不好。 贺太后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不孝女气死。 快七十的老太后,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这里有你什么事?” 狠人专要“恶人”治。 贺太后能跟陛下蛮不讲理,可对上大女儿,气势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太后娘娘,都是长风不孝,您别生气。”贺长风适时出来打圆场。 萧元容身后,正是一身白衣,潇洒倜傥的贺长风。 他可是贺太后的眼珠子。 贺太后跟谁置气,都不会跟他置气,“快起来,地上凉。谁说你不孝,你好得很。” 贺长风惯会讨人欢心,“还是娘娘您疼我。方才长公主教训了我半天,说若非因我,也闹不出春日宴的事,又连累行简……” 他絮絮叨叨与太后说话,陆恂的目光却只看向长公主一行坠后的那个。 栖月素日装扮偏于素雅。她本就是秾艳长相,旁人打扮十分,她有两分便已足够动人,从不过于修饰。 可她现在身上穿的,却是长公主特意与她挑选的华丽宫装。 宝蓝色缠枝海棠层层叠叠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腰间系一条白玉玲珑腰佩,衬得腰肢款款。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四颗拇指大的滚圆珍珠嵌在底部,压上一对金嵌玉蝴蝶宝簪。最灵的是鬓边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微颤颤还带着露珠,鲜润清媚,娇妍百态。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难描难画。 她虽走在最后,可甫一进殿,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便是太后娘娘,都撂下贺长风朝她看过去。 宝蓝色是略显老成的颜色,于栖月却正正相称。 她肤色本就白皙,盛装后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宝蓝色正正收敛了那股柔媚,显出一种自内的凛冽与高华。 她天生便该显贵人前。 陆恂的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停留良久。 第50章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一步步走近,对着上首行礼。 嘉元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一众王孙贵女。 长公主表示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陛下和太后娘娘坐在高阶之上,长公主的位置紧挨着陛下。 等栖月行礼起身,她招手道,“月月,过来。” 众人见了栖月这般精心妆扮之后的容颜,已然震撼不已,而今又见她得长公主偏爱,心下难免泛酸。 在座诸人品阶地位皆是不凡,可谁人敢与太后娘娘叫板?连陛下都退避三舍。长公主的尊荣显贵,可见一斑。 攀上她,比攀上一座金山还要牢靠。 众人面上不得不附和称赞,心里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栖月从未如此盛装现于人前,好看是真好看,但总觉得过于张扬,有心想换一身。长公主却坚持,“就这么穿。” 对偶像,栖月是无脑盲从的。既然长公主说好,她便也不纠结,跟着来到太清阁。 其实一进殿,她就看到陆恂。 也没法看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打量她的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 栖月猜,他大约是不喜她这身妆扮。 他总对自己抱有最大的偏见与恶意。 觉得她轻浮,浅薄,虚伪。 总之是厌恶的。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长公主身边。 离陆大人远远的。 贺长风见此,走到陆恂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吵架了?” 陆恂连眼风都没给他,充耳不闻。 贺长风笑嘻嘻,“你这人怎么这样,弟妹可比你讲究多了,人也比你实在。” 陆恂知道贺长风在试探自己,他忍着没问,眉眼不抬,“闲得慌。” 贺长风口吻戏谑,“弟妹该不会是吃醋了?不然怎么都不理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要纳嘉元?” 陆恂这会儿才肯纡尊降贵赏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方才殿里的话题因长公主的到来打断,但前些天南安郡王求到贺太后跟前,连为奴为婢的话都说了,只为嘉元能进显国公府。 贺太后自然偏向自家人。 且南安郡王十几房姬妾,在后宅辛苦耕耘一辈子,就只得了嘉元这一颗独苗,贺太后对此很能共情,当即应下此事。 萧元容是个脾气古怪的,对于她之前的冒犯,太后不与她一般见识。 柿子当然是捡软的捏! “姜氏——” 栖月站起来。 “莹儿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性情才貌在京中也没得挑,”贺太后笑得和气,“你与行简夫妻三载,至今未有子嗣。今日哀家做主,给他俩赐婚,也能为陆氏延绵子嗣,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别说栖月身份不显,即便换了在座任何一个,谁敢对贺太后说一声不? 善妒、无嗣、不敬尊长……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她压死。 嘉元扬着一张脸得意,冲着栖月挑眉。 漂亮又怎样,能当饭吃?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瞧姜氏那一脸狐媚样,怎么看都是小妇做派。 等她嫁给陆恂哥哥,生下继承人,姜氏擎等着给她端茶倒水。 栖月身形纤细,脊背挺得笔直。 即便对上,也不见半分畏缩。这一身华丽宫装,仿佛一副坚硬的盔甲,将里头的小女孩包裹住。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陆恂想,应该不是。 她只是撑得像而已。 大约袖袍下,双手早已经握紧。 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栖月早在长公主处已经听说了此事,如今被问起,倒也不惊奇。 她只是觉得嘉元很蠢。 蠢不是因为喜欢陆恂,而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男子娶她,纠缠不休的人,都蠢。 爱一个人没有错。 爱到没有自尊,爱到不自爱,就真的很没意思。 就像是陆思,她也痴恋贺长风,却绝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给自己难堪,给贺长风难堪。 陆大人只会更嫌恶她。 “太后娘娘,妾——” “启禀太后,是臣不愿。” 几乎是同时开口。 偌大的前殿,一片寂静。 嘉元一瞬间涨红了脸,又迅速黯淡,直至面如死灰。 太后娘娘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行简!莹儿对你一片痴心,你怎这般薄情?不懂珍惜?是不是因为姜氏!” 人心偏颇,即便在这时,贺太后下意识怪责的,仍是栖月。 陆恂挺拔的眉峰如远山,辽阔深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臣虽不愿,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行简不敢不从。” 太后闻言,眉眼便舒展开几分。 男人么,多个女人又少不了一块肉! 嘉元眼里还含着泪,唇却不自觉上扬,喃喃出声,满是情意,“陆恂哥哥……” 满殿的人都当他应允。 只有陛下和栖月直觉不对。而贺长风看向嘉元的目光,已然带了同情。 贺太后笑道,“下个月倒有几个好日子。” 陆恂:“全凭太后做主。” 一番大起大落,嘉元喜极而泣。 她是真的很喜欢陆恂,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只觉得像是梦中。 她甚至已经幻想过成婚后,她与陆恂夫妻恩爱的场面。至于姜氏这个小贱人,她会给寻个好去处的。 可是幸福总是太短暂。 “不过——” 陆恂冷沉的声音继续,“嘉元县主进门,臣会令赁宅院给她,她的吃穿嚼用,国公府定会照顾到死。” 太后神情一怔,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陆恂不紧不慢道,“意思就是,嘉元县主生不进陆氏门,死不进陆氏坟。” 他声音不高,但越轻越恐怖。 总结一句,纳可以,如何纳,全凭他的意思。 空气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 几息后,陆恂冷声问道,“嘉元县主,还要嫁吗?” 很多时候,最怕不是男人发脾气,而是男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岂止是看陌生人,简直就是看脏东西。 嘉元被他的目光伤得体无完肤,心里头空的像是被人活剖了心肝,盯着那张让她肝肠寸断的脸,仍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栖月站在一旁。 她只是局外人,此刻都替嘉元感到尴尬脸红。蓦然听到嘉元最后一句,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 陆恂并没看她,“你知道就好。” ——你就那么喜欢姜氏? ——你知道就好。 栖月后脑一麻,随即酥麻的感觉流窜四肢百骸。 第51章 要我抱你起来吗?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成帝心里直叹气。 他就知道,只要陆恂这竖子开口,准没好话。 于是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陆恂惯会装死装瞎,瞪半天也没反应。陛下只好看向一旁的贺长风。 贺长风是谁,早在陛下眼刀到来之前,已经低下头。非必要,不与陛下对视。 成帝无奈,眼神只能再转。 长公主倒是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这位长姐素来擅长火上浇油,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使她开口,说不定更难收场。 终于,成帝的目光落在全场唯一软柿子上。 “……”栖月只觉得半边身子僵直。 因为陛下正盯着她看。 一直看—— 栖月冷汗都要下来。 她看起来是很会缓和气氛,堆砌台阶的人吗? 陆大人的性格,她又凭什么叫他收敛啊! 只是天子目光灼灼,使她水深火热,使她里外煎熬。 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陆恂说道,“夫君,你……饿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栖月已经做好被奚落的准备。 陛下强人所难,她真的尽力了。 实不相瞒,在陆大人那里,她是没有丁点分量的。 大约也就比嘉元强一点。 谁知陆恂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昨日晚膳也没用。” 栖月:…… 谁问这个了? 栖月惊讶抬眸,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陆恂今日穿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然而幽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是平和。 相比起方才对嘉元,态度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昨日从天牢回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栖月受了惊,更没心情哄他,陆恂早早去了前院书房。 两人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今日大殿之上,当着陛下、太后娘娘和满殿的人,他竟直接说他没吃晚膳! 几乎已经算是示好。 至少台阶给的,比栖月方才那句“饿了吗”要顺滑流畅得多。 栖月发现,她真的很不了解陆大人。 在她心中,陆恂该是积威深重,凛然似山巅白雪,冷清似旷野孤烟,一坐一卧,不容亵渎的圣人模样。 可那时他们尚未挑明身份,床笫之间相互试探,他就能说出“若想,我可以帮你”这等骚话。 此时,他也能一派坦然昨日的龃龉。 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栖月敛眉垂首。 陛下乐呵呵接话,“开宴!” 立马开宴。 最好将方才的事黑不提,白不提混弄过去。 太后娘娘对此很有异议。 她都应承南安郡王,嘉元进显国公府的事。 可不待贺太后再开口,萧元容率先道,“母后,您今年的春日宴不够热闹呀。”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太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能够颐指气使,可对着大女儿,却真是无计可施。今日她若执意坚持,先不说陆行简这竖子如何行事,只萧元容一个就能将她的春日宴搅翻天。 成帝又不肯向着她。 一时间,太后娘娘四面楚歌,全线溃败,只剩举旗投降。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宫人们陆续盛上酒水饮食。 陛下此时看栖月顺眼多了,顺便看贺长风不顺眼多了。 “姜氏,你去坐到行简身边。” 陆恂身边,正坐着贺长风。 贺长风这会儿晓得睁眼了,一双桃花眼含笑,“陛下,那臣坐哪儿?” 成帝十分不耐烦,“滚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贺长风是太后的心肝肉,谁都不能说,“皇帝,长风胆小,你少凶他。” 贺长风笑嘻嘻哪有半分怯懦胆小的样子,“还是娘娘您疼我。” 栖月这会儿已经隐隐察觉出陛下的随和仁善。 不过贺长风能在陛下面前讨两句嫌,她可没那个资本。 于是乖乖起身,朝着陆恂的位置走去。 嘉元县主最后的期冀都没了,彻底陷入绝望当中。 她强忍眼泪,这一刻怨怒太后,更恨极了陆恂,还有姜栖月,都是因为这个贱女人,陆恂才不要她! 于是嘉元又将一旁,已经尽力蜷着身子,缩小存在感的韶静怡拎出来。 指着韶静怡胸前的血渍,朝栖月吼道: “似你这等人前柔顺,人后狡诈的贱人,只有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馊的当好的,臭的当香的,真叫人恶心!” 这话不光骂栖月,连着陆恂一起骂了。 众人下意识便朝陆恂看过去,后者平静无波,一张英俊锐利的脸上惯常看不出情绪。 栖月也没在意嘉元。 因为没必要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早在嘉元打起逼婚主意的那一刻,她在陆大人这里已经判了死刑。 栖月目光反而落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韶静怡身上。 很显然,她与韶静怡的恩怨,却被嘉元当了枪使。 自作孽,不可活。 栖月虽觉得韶静怡可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不想掺和进来,快步穿过大厅,朝陆恂的食案走去。 嘉元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来劲,一走一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拧住: “不敢承认是吧?心虚了是吧?只有你这等低贱娼妇,才能做出泼人狗血的下作之事!” 其实嘉元一个贵女,能有多大力气? 栖月很轻松就能反手扭过她的手腕,就像之前对付韶静怡那般。 只是人人都有底线。 嘉元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她,今日她不往嘉元最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巴,也枉为人了。 栖月所站的方向,正正面对陆恂。 她都不用做太大的表情,隐忍、克制、委屈、疼痛……这些在姜府,几乎是她的伴生本领,装柔弱扮可怜,她最会了。 只是陆恂更快。 不等她施展绝学,他已拿起案上食箸,单手挥出,嘉元两膝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 这可连累了栖月。 她一个没留神,反倒被嘉元带倒。 余光瞥见陆恂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她便凑到嘉元耳边,用尽平生做作,“我就是再低贱,偏陆恂哥哥喜欢呢~” 嘉元的伤口是陆恂,一踩一个准。 果不其然,嘉元脸上血色,几乎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怒极恨极,她朝栖月扑过来。 早在倒地时,她们身旁已围上来许多宫人,此刻抱腿的抱腿,抱手的抱手,生怕嘉元又暴起伤人。 陆恂也走过来。 秉着伤口就要狠狠撒盐原则,栖月朝陆恂道,“哥哥,痛痛~” 她声音不大,此时周围又有宫人呼喝,嘉元发癫的吵嚷声,这一声做作的“痛痛”嘉元不一定听见,陆恂却是一顿。 随即他道,“需要我抱你起来?” 偏巧这一声,大殿之上,吵嚷声忽然停下,戛然而止。 于是满殿的人,都听到了。 栖月:…… 不必了。 她还要脸呢。 第52章 我会吃人? 栖月被宫女扶起来,只想赶紧坐回去。 她不是嘉元,虽然时常被骂卑贱,其实对脸面还是很看重的。 “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早已无法收场,嘉元索性豁出去,拖着栖月一起死,“姜栖月欺辱官家小姐,您都不管吗?” 韶静怡被她推得趔趄一下。 栖月简直想叹气。 嘉元县主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难缠。 萧元容早就不耐,冷哼出声,“鼠肚鸡肠,一包粪也存不住,正主都没叫唤,要你出个鬼头!” 长公主早年混迹军营,这样的粗话俚语知道不少,她才不管什么正式场合,谁要她不爽,开口就骂。 便是太后娘娘心中都暗暗后悔,这嘉元平时看起来正常人一个,怎么实际上这么颠? 嘉元歇斯底里,指着栖月在殿上吼道,“就因为嫁给陆恂,阿猫阿狗都高人一等了?太后娘娘,您忘了答应过我父王吗?还是您也欺软怕硬,不敢严惩姜栖月。” “陛下,请您还韶静怡一个公道!” 她失了神智,似疯犬狂吠,什么话都敢说,十足的不怕死。 却不忘拉扯韶静怡。 “不是她,是我!”韶静怡终于爆发。 自进殿以来,韶静怡的头一直垂着,不敢跟殿内任何一个人对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比起什么讨公道,她更想出宫去,换下这一身使她蒙羞的衣服。 偏偏嘉元不肯放过她。 一而再再而三,将她当出头的椽头,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今日大殿之上,丢脸的又何止嘉元一个? 于是心一横,“是臣女对世子夫人心怀不轨,狗血是我带的,是我包藏祸心,想要世子夫人颜面尽失,都是臣女的错,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责罚。” 嘉元不可置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宫人,跑到韶静怡跟前,“连你也是趋炎附势的猪狗之辈?你方才可不是这般对我说的!” “你给我开口机会了吗?” 韶静怡生吃来的嘉元的心都有,毫不留情道,“听说我身上的血渍跟世子夫人相关,就急忙押我来殿上,生怕我反悔,嘉元县主,您有多问过我一句吗?” “左右都是陷害世子夫人,咱们有什么区别?大义凛然要为我出头,你真是为了我吗?叫我像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 比起栖月,嘉元可恶何止百倍! 韶静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 天理昭彰,嘉元县主总算求锤得锤。 众人原先只当她爱慕陆恂,才因此迷了心智,至少为韶静怡出头是真的。 到头来,栖月才是那朵纯白无辜的小白花。 还善良的可怕——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辩驳。 有那些心思细腻的不难猜到,栖月为何会穿着宫装的原因,说不得当时身上比韶静怡还狼狈许多。 苦主尚未闹腾,倒是这两个居心不良的,演了半日的戏。 满殿的人,只有嘉元不信。 小白花栖月轻声道,“所有人进宫门时,都有查验。韶小姐应是买通了宫人,才能将狗血带进来,一查便知。” 她温柔又贴心地,给掉进坑里的嘉元埋上土。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别说陛下,连太后娘娘都被吵得头疼。 这嘉元,未免也太能吼叫了。 有了先前这一番闹腾,接下来的宴席再无波澜。 栖月秉持端庄,虽与陆恂坐在一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流,倒是身后席位的陆思,关切地问过栖月方才摔倒,有没有受伤。 太后娘娘指了两门亲,一个是东阳郡王的小儿子和礼部侍郎的千金,另一个新鳏的宁远侯寻了朝议大夫之女。 贺长风呢,依旧没有着落。 他不争气,太后娘娘也跟着意兴阑珊。宴席不过小半,便已离席。 很快陛下也走了。 陆恂没有半点犹豫,起身道,“回去了。” 栖月喝着宫里特酿的梅子酒,才尝了一口,不得不放下酒盏,跟在陆大人身后,亦步亦趋。 回程。 陆大人先坐进马车,栖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她想去陆思那辆马车上,不想与陆大人同乘。 陆恂的侍卫时冬轻轻垂下眼帘,对栖月道,“大人请您上车。” 栖月没动,“我坐来时的马车就好。” 时冬道:“大人在等您。” 栖月:“……” 马车里面传来一道平淡的嗓音: “上来。” 栖月一肚子的小心思,一听见这声音,就像是迎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复杂的心情,忽然熄灭了个干干净净,小腿肚子开始发软。 陆恂正斜靠在窗棂旁养神,手指轻轻地压着太阳穴,面容上有淡淡倦意,听到声响,抬眸打量她。 她一身精致宫装,低头时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外头的日光折进车内,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多出几许柔和璀璨的光,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夫君。” 这声音柔软,似掺着蜜的甜。 车门从外轻轻合上,车马辚辚声随之响起,栖月莫名颤了一下,紧张起来。 陆恂便道,“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我会吃人?” 栖月小声道,“倒是不会……” 会吓死人。 陆恂向她抬手,“坐过来。” 这辆马车比先前栖月所乘那辆规制更甚,宽敞与舒适度高了不止一截。但马车再大,终究有限,栖月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犹嫌离他近了。 谁料陆恂会说这话。 她心里头不情愿,却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臀部往前蹭了一点。 陆恂眉头轻轻一拧。 他都不需要言语,只用眼神威慑,栖月就汗毛倒竖。 “不想坐马车,那不如下去走。” 栖月毫不怀疑,陆大人一个不高兴,真的会将她扔下马车,让她跟在车后面跑,他做得出! 他话里有七、八分认真,且还有隐约压抑的怒气,栖月哪还敢有半分磨蹭 这回终于坐得近了。 第53章 她会往人心里钻 陆恂向她摊开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只是指腹处有茧,如同白玉微瑕,却显露出一种筋骨。 栖月看着这只手,有些摸不到头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好手啊好手。” 很显然,陆大人并没有被讨好到。 车厢内一阵安静,外面轮毂转动之声可闻—— 陆恂定定凝视过来。 栖月被看得浑身发毛,忽然灵光闪现,却又不能确定,犹犹豫豫也抬了手,又不知该不该向陆恂伸过去。 陆恂生出几分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身前拉来。 栖月毫无准备,好悬坐得稳,说不得就一头栽进他怀里。 即便这样,她也被迫倾倒了身子。 陆恂是看她的手。 那时在大殿上,她被嘉元带倒,手撑在宫装上,被上面镶嵌的金珠给划破了几道。很细的伤口,不过栖月白皙,才看得明显些。 栖月自己都没在意。 陆恂眼尖,席间隐约看到了。 离得近了,女孩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脆弱、易折。 昨日她险些被人掐死。 心头一软,陆恂撤回了手。 “嘉元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栖月惊讶,不禁抬眸望向他。 陆恂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是平日过于冷淡巍峨,常让人不敢直视。 栖月敛眉,轻声应道,“多谢夫君。” 今日嘉元在殿上言语行状狂悖至极,便是不为她,嘉元也会被追究后果。她很有自知之明,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陆恂眉头一蹙,“还有什么要说的?” 栖月摇摇头。 他们本身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陆恂有些没办法似的叹口气,“还在生气?” 往日冷沉的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关于栖月的过去,三年前的他调查过。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女孩在后宅艰难求生的十五年。 十一岁那年被关进柴房半年,被放出来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难怪她在天牢时脸色难办难看。 这行字旁还有他做的备注,怕黑的月亮。 月亮,栖月…… 千真万确是他的字迹。 陆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像是透过字迹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个他,当时该是怀着怎样怜爱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罢了,终究是自己害她受惊,做得过分了些。 “我不该那般试探你。” 陆恂打量她的神情,“以后不会再叫你陷入险境。” 这是,认错吗? 栖月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陆恂轻微一笑,眼底却是幽深一片,“以后的事,还要你配合。”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可落在栖月心上,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谁又甘心生来卑贱? 在这权贵场上,人人都谤她、辱她、轻她、贱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声声下贱、粗鄙的骂声有多难听。 可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笑得更甜,过得更好。 人活一世,总要挣出些名堂。 栖月从来乐观积极,纵然人人都厌恶她,她也会爱自己。 但此刻,陆恂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栖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疯了? 还是她从来不认识真正的陆恂。 “错我已认了,以后也不会再试探威赫你。只是你今后仍要谨慎小心。” 陆恂当已经将她说通,此事揭过,同她耐心解释: “尽管陛下励精图治,四海承平,但前朝根基深重,仍旧有死忠旧部妄图复国。丰乐楼刺杀一事,绝不仅表面那般简单。” 栖月咬了咬唇。明明昨晚已经想好了要与陆大人划清界限,将这一年熬过去,大家一拍两散。 可现在唇边的弧度弯起来,依旧有些压不住。 陆恂见女孩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那些正事也说不下去。 那股烦闷心情忽然轻松不少: “想笑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栖月死鸭子嘴硬,“我天生笑脸。” 陆恂也不拆穿,清隽的长眉一扬,于是翻起旧账,“你多能耐,哄得长公主为你出头。”最后还要陛下使唤,她才肯到他身边坐下。 栖月甚是乖觉,立刻摇头否认,“我知道夫君不会不管我。” 外头有车夫在赶车,他们说话也多注意。 栖月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此时与陆大人将昨日的事说开,几乎是一种娴熟的本能,她又开始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 但凡对她露出几分怜惜或是愧疚之意,她都会乘隙而入。 只因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现在这种本能便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卖乖道,“头上的发钗首饰压得我好重,我能卸下来几个吗?”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陆恂更非为难人的性子。 为了和这身宫装相配,长公主命宫人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栖月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放了一桌,其中一柄金丝篦,却勾缠住发丝,怎么也拆不下。 她忙碌半日,终究不成,“夫君,你能帮我一下吗?” 话倒是好声好气问了,不等他回答,人已经到了面前。 头低下,入目便是一段天然蜿蜒的颈项。 陆恂知道她惯会顺杆往上爬,得寸进尺。 如今竟敢使唤起自己来。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手也伸过去,可还没碰到那金丝篦,她忽然抬头,“啊——”的一声。 白眼上翻,张嘴吐舌,头发在脸上随意散着。 跟个女鬼似的。 又作怪。 陆恂眉眼不动,人却僵了片刻。 栖月重新将头发捋顺,歪着脑袋凑近,悄声道,“原来您真的怕鬼啊。” 陆恂冷了脸。 栖月立刻坐直身子,乖学生似的,“你吓唬我,我也吓唬你,扯平了!” “陆大人——” 这句话,她用的口型。 比起人前唤他夫君,其实两人都更喜欢陆大人这个称呼,更顺理成章一些。 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虚假。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此时乌发披两肩,倒有几分纯真去雕饰的憨态。笑起来像是枝头桃花绽了艳艳的粉瓣,实在是说不出的娇俏颜色。 明显的讨好,却又不谄媚,反而给人几分亲近信赖之感。 让人忍不住想原谅她。 罢了,下不为例。 第54章 栖月的惊喜 栖月眼珠黑白分明,清澈至极,然而因着眼尾那颗泪痣,平添几分含着娇态的妩媚。 加之她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从五官到神气,实算不上一张端庄的脸。 陆恂从前不喜欢这般秾艳的长相,现在也说不上接受。 只是这段时间她做得还不错,只要她继续老实本分,一年之期后,他会给她安排好之后的人生。 “头发绾起来,披散着做什么样?” 虽然陆恂看着还好,只是眼看马车就要进府,她这般披散头发,失了二分庄重。 这便是将方才她吓唬人的事掠过不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彼此试探的过程。 底线一点点降低,关系会一日日亲密,反之,则会停留在原地,疏远、客套。 栖月从取卸首饰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作弄陆恂。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怀好意也罢,她总想试探出陆大人的底线。 原来,陆大人对身边人是宽厚的性子。 栖月垂下眼帘,乖巧应是,将披散的头发三五下绾成一个简单的矮髻。 两人一起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人当属刘妈妈。 眼角眉梢都是热闹,亲自吩咐厨下准备晚膳,走路都风风火火。 趁着陆恂不注意,刘妈妈凑到栖月耳边悄声道,“夫人您准备的惊喜,晚膳后请出来好不好?” 栖月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茫然,不过很快点头,“好的。” 什么惊喜? 她不知道。 刘妈妈神秘兮兮下去准备。 晚膳,厅里照旧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人的口味差距。 栖月爱吃肉。 热乎乎的香浓爽辣,吃进嘴里,才叫人心里踏实。 她自己不爱那些没滋没味的吃食。小时候挨饿,尤其是被关柴房那年,人不人鬼不鬼地撑了大半年,饿狠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她喜欢吃得实在,沉甸甸撑着胃最好。 陆大人则讲究鲜。 绿油油的青菜,半点油水都看不到,拿白玉的瓷碟盛了,寡淡得没有滋味,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张食案上,红辣绿意,泾渭分明,偏又摆得亲密,挤挤挨挨,看着热闹。 两人吃相斯文,却都吃得不少。 陆恂倒罢了,毕竟是男子,可他看栖月也几乎将碗碟里的饭菜吃光,不觉朝那张脸上看去。 栖月吃得正香,并无半分勉强之意。 瞧着她身板单薄瘦弱,陆恂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居然这般能吃。 陆恂不知道,之前两回两人一同用膳,栖月都收敛着。现今发现陆大人对身边人还有一点人性,也就不装了。 她与玥儿一样,对食物都有那么一点执着。 “浪费不好。” 吃完最后一口,栖月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朝陆恂严肃道。 陆恂自己没多少与女子相处的经验。 只是寻常家宴,底下几位妹妹用食,总是慎之又慎,少之又少,他真不知她们也同栖月一样装相,回去后还会加餐,还是只有栖月一个人吃得多。 栖月转头看到陆大人探究中带些好奇的眼神,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是我胃口大。不过,大家也都会装样子。” 陆恂有些好笑,低头喝消食茶。栖月吃饭香,看起来像一种享受,与她同桌而食,叫人不自觉也跟着多吃了不少。 栖月这会儿却连消食茶也喝不下。 胃里撑得慌,便想要叫人将时哥儿抱来玩一会儿。 养孩子,就是为了这时候解闷用的。 刘妈妈闪亮登场。 自方才起她就神神秘秘,栖月也被拿捏了十足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她准备的“惊喜”是何物。 是一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绿,浑身奶气,正卧在刘妈妈掌心,好奇朝外张望。 小猫“喵呜”的低低叫唤,一副想从掌心跃出的模样,栖月眼底不由绽出灿灿惊喜,她虽没养过猫,也觉好可爱,想抱。 栖月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在怀里。 猫儿也竟也不怕生,舔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一双眼睛跟琉璃珠似的,歪头对着栖月卖萌。 栖月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由将小雪团举起来,凑到陆恂眼前看。 “夫君,你看!这小猫多可——” 说到最后,声渐轻悄。 因为陆恂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如霜似的冷寒,尽管很快便收敛了,但尚显森然的目光,眸底晦暗如潮,根本不容忽视。 小猫儿原本乖巧,乍然被她举起,又被恶人盯着,吓得背脊骨耸立,炸着毛,惊慌地叫起来。 松青手里提着刚从厨房切的肉,兴兴然走进来,又悄悄将盘子放下。 世子的脸色是真的吓人。 栖月怕伤了小猫抱得本来就轻,猫儿受了惊,一下从她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一旁去。 晚膳时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栖月道,“都下去吧。” 刘妈妈捡起地上的小猫,神情悲伤到几乎要崩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们依次退下,直到只剩下栖月和陆恂。 栖月小心翼翼打量陆大人的神情,隐约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刘妈妈说过,陆恂小时候也养过猫,不过被王夫人活活打死后,再也没碰过这些。 这是“她”送给陆恂的惊喜。 “大人,事先我并不知情。”栖月直白道。 陆恂嗯了一声,他自然已也想到这层,坐下来,神色不复方才紧绷,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水喝。 室内短暂的静谧。 栖月忽然出声,“我以为您会喜欢小猫。” 陆恂顿了顿,神色喜怒难辨。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出声回道,“我幼年养过一只,不过死了。” 栖月还在等他的后半句。 好半天后才发现,陆大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情绪,只有结果。 可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月又有些明白他避之不及的原因。那只幼年时期被王夫人打死的金丝虎,被铭记至今的,仅仅是一只猫吗? 会不会还有那个小小少年被母亲苛待慢待后的伤心? 不是不喜欢,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喜欢。 “没关系,天上也有金丝虎,和陪伴它的小小少年。” 第55章 入陆大人家谱 陆恂心底忽然一软。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他眼皮一翻,“你咒我?” 金丝虎没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栖月如何得知金丝虎的事,他没有多问。 栖月:…… “陆大人,我是无辜的。” 陆恂说,“猫是无辜的,你不是。” 她便讨好地笑起来。 十八岁的年纪,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灵气逼人,她问一声,“那明天送走?” 陆恂看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她的试探。其实留下那只猫儿也没什么不好,金丝虎永远在他心里,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随口应道,“既然喜欢,便养着吧。” 栖月“阿弥陀佛”一声,“总算对刘妈妈有交代了,她方才都快碎了。” 陆恂忍不住想笑。刘妈妈的悲伤满地要溢出来,叫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栖月是顺杆爬的性子,趁热打铁,“那您给赐个名?” 她觉得金丝虎这名字就很好听。 栖月虽识的字,学问实在称不上好,她若起名,雪团之类就顶天了,也没什么新意。 陆大人这回倒很好说话,略想了想道,,“十全。” 十全? 听着怪像是哪个脑子不好的少爷身边小厮的名字。 既不霸气又不可爱,失之优雅,缺乏创意。 难听。 这话却不好直接说。 于是栖月道,“十全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万一是取自古籍,很有内涵呢? 陆恂忍不住翘起嘴角,“小七,小八,小九,它行十。” “敢问大人,小九是?” “时哥儿。” 好好好,敢情陆大人是按序齿排的。 她是小七(栖),玥儿小八,时哥儿小九,那只猫它排老十! 栖月皱眉,“我怎么能与小孩子排一处?我是大人。”还有那只猫,凭什么它一来就能上家谱。 天知道她为了讨好陆恂,费了多大力气。 真是人不如猫。 陆恂问,“做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好好的,又翻旧账。 栖月心中不愤,又不敢明着反驳,于是道,“陆大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您知道哪一天最长吗?” 夏至时白日时间最长。 这是五岁小儿也知的常识,陆恂下意识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不说话,栖月笑着公布答案,“是第九天。” 又问:“您知道为什么吗?” 陆恂不想知道。 栖月扬声,“因为地久天长!” 陆恂:…… “怎么不好笑吗,大人?” 栖月正要说,其实您给我排行小七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很无语,非常无语的心情。请您将心比心,放过十全吧—— 可没等她开口,陆恂突然出声,“一位勇士躺在地上,后背很痒,但他却不能翻身去抓痒,为何?” “……”栖月猜测,“因为他不小心压着一条蛇,翻身蛇会咬死他。” 陆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因为勇士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 栖月被无语到了,立刻拍手赞叹,“您懂得真多,果然应该排老六,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大!”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骂人中还带着讽刺,讽刺里还藏着奸猾,总之十足可恶。 陆恂沉沉瞪过去,栖月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回视回去。两人斗鸡似的看了半晌,倏忽,同时笑出声来。 罢了。 十全就十全吧,好歹也上了陆大人的家谱,走出去也比旁地猫矜贵。 两个人难得和平相处,也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她”送陆恂小猫背后的用意。 这一份惊喜于现在的陆恂而言,尚带有窥伺隐秘、探寻过去的冒犯,可对三年后的他呢? 讨好?关心?弥补?又或者是……爱? 可惜,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 这晚栖月躺在软塌上,照旧睡得很快。虽然隔着一架屏风,还躺着一个会喘气的男人,可她丝毫不担心。 陆大人对她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 甚至还要提防他自己被占便宜。 软塌虽没有床榻舒服,但也只是相比较。 她连柴草堆都睡过,睡什么都不觉得委屈,心态十分的好。 只是梦里头却不安生。 十全真的变成一个小厮,追着她叫七姐,不给叫就追着她跑,那么大一个人,张嘴却是喵呜声,要多惊悚有多滑稽,栖月被迫跑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累瘫在地上,十全忽又从小厮变成陆恂,跟她说勇士不得翻身…… 栖月醒来时,心脏还突突地跳。夜里没睡好,人就容易冲动。 她很想冲到陆大人耳边,也恶声恶气地喵呜两声,吓他一吓。 只是考虑敌我双方地位悬殊,只能悻悻作罢。 不仅作罢,她还要充当值夜小丫鬟,去请主子起床。 也许是脑子被昨晚的梦绊住,手脚都跟着不协调,才绕过屏风,却被靠边的玫瑰椅绊住,“扑通”一声,她双膝着地。 顾不上膝头火辣辣的疼痛,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赶紧站起来再说。 “一大早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恂这厮今日倒醒得早。声音跟睡哑了似的,有些低,就悬在她头顶。 可见是目睹了她摔倒的全过程。 却完全没有援手的意思。 栖月懵了懵,抬头狡辩,“是我鞋子掉了。” 陆恂很轻地勾起唇角,目光平静了然,“头一次见鞋子掉了要跪着穿。这膝盖跟了你,也是遭罪。” “……”栖月一口气梗在喉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说辞。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瓮声瓮气道,“那咋了?我又没穿您的鞋!” “你慢慢穿。”陆恂轻嘲一声走开,唇边划过笑意。 栖月发现,这世上的快乐是恒定的。有的人高兴了,就有人大清早丢脸丢到没胃口用早膳。 十全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昨日还处在被流放的边缘,今日就能享受同陆恂一起进餐的待遇。 “牛乳换成羊乳,好克化。肉撤下去,换成水煮蛋,叫它吃蛋黄……” 栖月在一旁看着,很想问问陆大人,昨夜您装得是不是很辛苦?明明那么喜欢猫。 十全这名字虽难听了点,但猫生哪能真十全十美! 栖月的目光太过具象,陆恂吩咐完,转头对她道,“生肉你吃不了,牛乳喝不喝?” 这是把十全换下来的菜谱给她! 栖月看着陆恂唇边的笑,脆生生道,“六哥!” 陆恂的脸也黑了。 第56章 明明都是亲生 不知昨日从宫中回去,陆思夸了她什么,二夫人亲自来玉笙院道谢。 “你是知情的,我也不瞒你。为了思娘那起子瞎心,我与她好话说尽,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总不肯回头。姑娘家蹉跎到今日,却连个归宿都没有。” 二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可见陆思的事都成她的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栖月将茶水递给她,“四妹妹文秀聪慧,二太太放心,她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二夫人拿帕子抹了泪,又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来谢你。思娘回来,突然说过些日子要去三清观祈福。三清观的姻缘符啊,是最灵的。 阿弥陀佛,我昨晚高兴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虽然但是,阿弥陀佛是佛家用语,不是道家。 栖月笑道,“那就好。” “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你别跟婶娘一般见识。不过今后——” 二夫人信誓旦旦,“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来与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更要互帮互衬。” 栖月笑着喝茶,一时没有接话。 二夫人来感谢是真,拉拢投诚也是真。 陆恂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二叔父却只任个闲职,二房子女的前程,多半要落到陆大人头上。 二夫人是聪明人,且话里话外传递的都是家里若有人欺负你,二婶婶与你撑腰,咱们一致对外的信号。 那家里谁会欺负她? 抛开陆大人不论,显然易见的,二夫人指的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昨晚陆恂在对待十全的事上,态度就很模糊,关于王夫人,刘妈妈口中也以负面居多。可她记得,那时陆远舟提起母亲,话里总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她心中一动,面上照旧不动声色。 同二夫人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千万不能被她牵着走。所以她并未顺着话题继续,而是问了一句,“听说娇娘昨日回来了?” 二夫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是回来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家去了。要我说咱们这位二姑奶奶,瞧着风风火火,泼辣爽利,其实里头软弱,又生了一副软耳朵,好糊弄得很。” 栖月便问,“是因着什么?” “妾室有喜。” 二夫人面露鄙夷,“她才成婚一年多,姑爷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娇娘身边陪嫁四个大丫鬟,听说三个都被收房,其中一个便有了身孕。” 有规矩的人家,在主母生下嫡子前,姨娘通房都要服避子汤药。厉害些的,嫡长子长到三、五岁落定,才会给妾室通房们停药。 陆娇的夫家姓宋,家世比栖月还差,其父不过八品给事中,倒是生了个出色的儿郎,又娶了显国公府嫡女,这才一跃成了新贵。 可京都行走,人家看的不是他宋临宋大人的面子,全靠背后的国公府支撑。 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家世,竟也能将陆娇欺负的回娘家哭诉。 栖月问,“太太怎么说?” 二夫人也是真想不通,“娇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大太太竟只派了贴身嬷嬷跟着回去。” 若是她,非得打上姑爷家门,将那贱蹄子提着脚卖了,再狠狠朝亲家闹上一闹,给自家姑娘出口恶气才好。 不对! 她就压根不会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 王夫人这样的做派,往好了说是不将陆娇的夫家放在眼里,往深了想,却是对女儿过于冷漠。 其他不论,三年前陆远舟才多大,王夫人已经在给他议亲,说的又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女,虽说最后没成。 可不论是陆恂或是陆娇,序齿都在陆远舟之上,且都尚未婚配。 却不见她半分用心。 二夫人意味深长道,“二郎是你婆母的心肝,别说娇娘,便是行简都比不上。婶娘跟你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白白辛苦,有些人心如磐石,捂不热的。” 先不说二夫人话里有多少挑拨离间成分,栖月本就没打算讨好婆母,只一年时间,王夫人再刁难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言语能骗人,行动却不会。人说论迹不论心,王夫人对陆远舟,似乎的确要比其他子女上心得多。 可明明都是亲生的孩子。 栖月将此事埋在心里,准备随后问问刘妈妈。这位妈妈是实在人,她的话比二夫人可信度更高一些。 “远舟不是也要回来了?”二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到时候你要多当心。” 当心什么? 栖月总觉二夫人话里有话。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提点她要避嫌的意思。 栖月有些糊涂。正想多问几句,这时候仆从通报,“尘鸣在外求见。” 二夫人顺势起身,“我先走了,得闲再与你说话。” 尘鸣是陆恂的侍卫。 “陛下兵马调动,世子麾下管辖的龙虎军要抽调两成划入神策军,世子今日起程去往庆安,特命属下来告知夫人。” 栖月不懂这些军政大事。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陆恂还掌着兵权。 “这么急?大约去几日?” “七、八日左右。” 栖月命人给陆恂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出了何事?” 难不成又是前朝余孽作乱? 尘鸣道,“去岁挞喇进犯,边境不太平。” 兵权调动从来不是小事。 栖月便问,“是要打仗吗?世子也要出征?” 三年前幽州王充起兵,陆恂虽不是将领,却坐镇幽州刺史。 尘鸣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 因事起急迫,陆恂才命尘鸣回府通传,顺便收拾打点行囊。 栖月嘱咐仆从多拿些衣物,尤其是里衣,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陆大人好洁净,也好换洗。 刘妈妈问候在一旁的尘鸣,“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春季咳疾可有再犯?” “好得很!” 尘鸣笑道,“那时我外出任务,母亲重病,多亏夫人仁善,多方延请名医,救我母亲一命,如今她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去三清观为夫人求平安符。” 栖月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等好事,眼见着尘鸣朝她恭敬行礼,难免受之有愧,于是转移话题,“三清观?听说是姻缘符最灵。” 尘鸣挠挠头,他怎么没留神将这地方说出来了? 那是他头一回见夫人的地方。 三年前,他同世子往三清观去追查前朝皇室余孽,余孽没抓住,先撞见夫人神思不属地从观后一处厢房跑出来,一头撞到世子身上。 没等他想明白,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这回竟没避开,还大发善心地伸出手臂,帮人家姑娘稳住身形,紧接着就看到二郎陆远舟神色慌张地追出来,口中还唤着夫人的闺名: “月儿!月儿……”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不等二郎走近,世子就那么一搂一带,将夫人带去石道旁的古槐树侧,避开了二郎视线。 独留尘鸣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陆远舟问:“尘鸣,你方才可看到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姑娘过去?” 尘鸣:…… 第57章 陆恂心里头美得很 尘鸣避重就轻,“三清观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道观。” 可不就是姻缘最灵? 他家万年不动凡心的世子都铁树开花,娶到夫人了。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方才二夫人说起三清观,可不像他这般吞吞吐吐,另有隐情似的。 难不成,是与她相关?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侧头回忆,“我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侍卫。”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情况紧急,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就会被二郎追出、看到,他都替二人捏一把汗,这种时候,夫人竟还留意到自己吗?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君三人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但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 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可是那天,他亲眼见到一向寡淡冷言的主子失态。 眉宇间充斥着冷意,衣领与肩膀处有褶痕,紧抿的薄唇上多了一处不算显眼的红色伤口。 然而神情却僵硬无比,如被薄雾笼罩的巍峨山峰,萧瑟,冷清。 那日,世子险些上错了旁人的马车。 脸色阴沉的要吃人。 尘鸣猜测,世子大约在人家姑娘跟前没讨着好。 或者更犯上一点,世子不顾道义,想强取豪夺,却被狠狠拒绝! “说是记性好,”栖月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永宁五年,八月十八。”尘鸣印象深刻,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子头一次吃瘪,他终身难忘。 栖月闻言,却不由蹙起眉头。 七月二八日,陆远舟长跪祠堂求娶,她被陆恂要挟去死。 八月初八,贺小公爷说她受邀参加承恩公府寿宴,是陆恂要的请帖。 八月十八,她在三清观遇到陆恂。 只看尘鸣的表情,便知这次绝非寻常相遇。 一男一女,又非偶然遇见,难不成她与陆大人在私会? 道观私会?! 陆恂这又是什么特殊癖好! 按照时间推算,她与陆远舟因不明原因分开后,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与陆大哥有了牵扯。 或许时间要更早一些。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在身上吗,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 栖月有心再问两句,可尘鸣却不敢再多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是主子的私事,做人下属的,知道太多不好。 “夫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回去复命。”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 尘鸣这个侍卫实在精明,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不过话说回来,陆大人防她跟防狼似的,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很有可能是白菜对她先动的手! 听尘鸣说,调兵事情急迫,陆大人等会直接从宫里出发,不回府上。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再跟他说这件事。 虽然陆大人脾气差,性格古怪,寡淡无趣,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怎么说呢? 她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先前两人相互试探,何尝不是彼此熟悉了解的过程。 来到三年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只有陆大人是与她紧密相连的。 他们守着同一个秘密。 虽然还不至于舍不得,可陆大人是个很稳很稳的人,他一走,偌大的京城便只有她一个“异类”,栖月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那一点依赖,栖月赶紧站起来。 依赖情绪要不得,尤其是对男人。 只是表现还是得表现。 她看着仆从们收拾,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连着春日易感伤寒的药都多带了几包。 所以等陆恂从宫中出来,准备快马前往庆安,却见尘鸣立在自家马车旁时,不由蹙起眉头。 尘鸣不语,只是一味掀起车帘。 里面大包小包,竟堆了小半车厢。陆恂甚至在几案上看到几册话本,两碟点心…… 姜栖月这是当他春日踏青么? “胡闹!” 时冬和尘鸣两个低下头,其实内心无比淡定。 以往哪一次出门,夫人不是大包小包地准备,主子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头不知有多美。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世子竟似下定决心,不肯再带。 尘鸣便道,“夫人再三再四嘱咐,要属下照顾好世子。” 陆恂轻嗤。 做做样子罢了,他还不知道她吗? 表面装得温柔贤惠,其实不过是哄人的伎俩。 “出发!” 只是纵身跃到马背上,马鞭却迟迟未曾扬起。 他八岁离家,从未有人千叮万嘱地操心,那时只觉得少年侠气,纵马扬鞭,壮志凌云,创建基业,也未曾眷恋过什么。 现今眼看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心中只想到一句话—— 家累。 原来这就是家累。 虚假又真实,简单又厚重。 到底是她收拾好的,到底他要在庆安驻留几日。 “马车随后跟上,咱们先走。”说完他拨转马头,扬鞭往官道上去了。 身后时冬、尘鸣两个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8章 栖好汉重出江湖 十全凭借超高的卖萌本领,很快融入玉笙院,并且成为超越时哥儿的新团宠。 玥儿先前来玩耍,都是跟时哥儿玩。 现在有了十全作对照组,才发现时哥儿既不可爱,又不乖巧,已经不再是她的心头爱。 时哥儿有了危机感,经常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偷偷锤十全。 十全猫生圆满,根本不用争宠,人人护着它。 时哥儿愈发失宠。 栖月每次都在边上捡乐子看,时哥儿哇哇叫,她就哈哈笑。 陆思说她,“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 栖月反问,“那你觉得母亲应该是什么样?” 陆思反倒卡壳了。 大太太是不用说的,对陆娇什么样,整个国公府有目共睹,她自己的母亲呢?好是真的好,就是太啰嗦。 她不过才说一句要去三清观,母亲便每日”在她耳边唠叨,只差将她塞进马车里,今日求符,明日出嫁。 陆思说,“总要稳重些吧。” 栖月笑道,“在自家院里,装样子给谁看?你就是想得太多,身上包袱太重。” 陆思的好意她也明白,时哥儿不是她生的,她惹得小孩子哇哇哭,外人看起来更像是苛待庶子。 只是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本身也坐不长久,何况日久见人心,她对时哥儿问心无愧,倒也无需外人评说。 陆思说不过她,嘴上却不肯认,“你就是歪理多。” 贵妇的生活很悠闲。 陆恂不在,她又不用掌家,每日除了去嘉乐堂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几乎算得上为所欲为。 陆思道,“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我去年打的首饰都不鲜亮时新了,咱们去珍宝阁添几件。” 他们这样的人家,首饰自然都是顶好的,栖月自己就有好大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各个璀璨夺目,哪存在隔一年就黯淡的道理。 只是女子,妆奁里永远少一件首饰。 栖月应好。 她要带两个小的一起,玥儿不想去,她要留下来保护十全。 时哥儿也不去,他要在玥儿姑姑跟前争宠。 栖月只好自己愉快出行。 先去书肆! 她从前在姜府日子过得辛苦,便爱看话本子。攒一点碎银子托人买来偷偷看,故事里的女子过得好,她好像也跟着尝到一点甜。 只是银钱难攒,翻来覆去她也仅有两、三本。 如今日子过得宽裕,她在玉笙院都有独立的小书房,话本子自然也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三年后她的品味十分怪异,那些故事没有半点猎奇、香艳和刺激,寡淡无味至极。 栖月一口气买了十多册如今的畅销品类,等着回去好好赏鉴一番。期间松萝倒是给她使眼色来着,她并未在意。 一点小钱罢了。 主屋里,她有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有银子,也有银票。 数目不小。 据说是她的零用。 贵妇人果真没有烦恼! 从书肆出来,一行人又转战首饰铺。 栖月从未来过珍宝阁,一进门便被富贵迷了眼。各类宝石闪着各色的光,通通像她发出迷人的信号。 珍宝阁的掌柜常年与高门女眷们往来,她不认识栖月,却识得显国公府陆四小姐,殷勤上前问安,“四小姐今日想看点什么?不如移步二楼,我拿给您瞧。” 陆思问栖月,“嫂嫂,不如咱们先去二楼?” 她虽在人后都是“你啊你的”称呼栖月,可在人前,却给予十足尊敬。 是给栖月撑场子。 栖月自然领她的好意。 掌柜闻言,眼前倏然一亮。 她早看出面前这位夫人身份不凡。 栖月今日一身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赤金宝石晃得人眼花。 单她头上那支大钗,便顶得上整个一楼的品项。 原来是世子夫人,难怪有这样的气度排场。 掌柜的愈发殷勤,要伺候好两位财神奶奶。 二楼是隔出的一个个厢房,供贵客们在里间慢慢挑选。掌柜的在前领路,栖月正往里走,却在某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吼声。 她与陆思对视一眼,默契地靠近门扉,侧耳细听。 掌柜很上道,往后退两步,将最佳点位留给两位听墙角女士。 “……奴婢不过多嘴说一句红色不衬您,您再生气也不该推我,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女子嘤嘤哭泣,听着便叫人觉得可怜。 “你故意站在我身后怎么不说?”恶声恶气,无理还声高。 是陆娇没错。 “小姐气我先上怀里孩子,打我骂我都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又是姑爷的头一个……”这女子哭得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却句句都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栖月扭头看向陆思,陆思一脸懵的摇摇头。 那日齐妈妈从宋府回来,说好已经同意打胎。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怀胎的通房身体康健,还敢骑在陆娇头上撒野。 陆思是个护短的,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当下毫不犹豫将门推开,大义凛然迈入。 “四小姐!” 那哭泣的女子率先出声,“求四小姐救命,主子她要杀我!” 陆思:…… 一对没用的。 栖月叹口气,对付绿茶,还得靠她! “嚷什么,哭哭啼啼真晦气,要哭回去哭去!” 栖月冷着脸进门,仿佛是才看见,她诧异道,“陆娇?是你哭哭啼啼烦人?” 陆娇脸色很差。 被人撞破自家丑事,她此刻连假笑都做不出,何况包厢就这么大,哭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更认定栖月惺惺作态。 犟驴似的一言不发。 陆思指着地上的女子抢答,“是春杏哭丧!” 栖月赞许地看了眼陆思,孺子可教。 然后才低头。 只见靠窗的位置跪伏着一个女子,此时已敛了声息,眼泪却止不住,双手护着肚子,浑身战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娇为人好脸面,尤其又当着栖月和陆娇,不由气急败坏,“你起来,跪地上像什么样子。” 栖月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都是奴婢的错,”不等陆娇开口,跪在地上的春杏率先道,“是奴婢多嘴,惹了夫人生气。只是奴婢如今不比平日,实在经不得打骂,求夫人恕罪。” 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额上瞬间紫红一片。 更显可怜。 “你!” “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陆娇气竭,“夫君又不在这儿,你做张做致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声音不小,气势全无。 宋母看中春杏肚里的胎,说是请大师看过,这孩子命带官星,旺宋临仕途。 宋临出身不高,人却上进,一心想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他原是答应打掉这孩子的,可听闻旺官运,如何也不肯了。 还警告她,“我最厌恶心如蛇蝎的女子,娇娘,你若连个小小婴孩也不放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陆娇身为主母,反倒被这一家子拿捏住。 春杏长跪不起,脸上挂着泪,眼神中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得意。 国公府贵女又如何? 嫁了人还不是要听夫家的话。 她若是一举得男,抬了姨娘,说不得宋府以后便是她的天下。 春杏是陆娇的贴身侍婢,最了解主子脾性,继续浇油添柴: “老爷昨夜是去了奴婢房中,不过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您放心,奴婢今夜一定劝老爷往正屋去。” 瞧瞧,真给她装到了。 第59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栖月被恶心得不轻,捡了靠边的玫瑰椅坐下,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人家想跪,你倒急了。” “去!” 她指挥身后的仆从,“将这位姑娘抬去一楼跪着,那里人多,她哭起来有劲。” 陆思站到栖月身后,摇旗助威,“就是就是!” 春杏一惊。 她本就是拿乔,仗着肚里的种,下陆娇的脸面。从前她没少听陆娇私下里骂栖月,与四小姐关系也淡,没想到这两人倒肯为陆娇出头。 可她怀着身孕,谁敢动她! 栖月带的婆子可不管伤不伤胎气,二话不说抬着人就往外走。 春杏被架得双脚离地,这会儿才真正心慌起来,朝这屋里唯一能帮她的人求救: “小姐,小姐救我,我肚子疼……” 读书人最好脸面。今日她若当真跪到外头丢人现眼,陆娇讨不讨好另说,宋临头一个饶不了她。 陆娇虽然心里窝火,却不想将事情闹大。眼见着人已经被架到楼梯口,知道栖月不是闹着玩的,不由出声,“算了。” 算了。 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夫君和婆母看中这胎。 “二姐姐!”陆思气不过,跺脚道,“这种小贱人就得收拾,你可不能心软!” 陆娇心中苦涩,却只将头低下。 她又何尝想要放过春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过是投鼠忌器。 栖月示意,婆子们又将人架回来。 这会儿春杏也不敢跪了,只觉得世子夫人一双明眸看得人心里发怵。她不敢多生事端,只等回到宋府再算这笔委屈。 只要她一哭一闹,宋老太太绝不会轻饶了陆娇。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该结束。 正主都不计较,旁人也无从相帮。 一屋子人没一个是畅快的,便是陆思心中都好不得劲。 只栖月笑盈盈,“刚才是怎么回事?” 陆娇脸又黑了。 怎么又来一遍? 是嫌她还不够丢脸吗? 身后的春杏却当有机可乘,立时做出一副懂事模样,上前半步,“回世子夫人,夫人方才是不小心推了奴婢一下,不是有意要为难奴婢和肚里的孩子。” 栖月敛去笑容,目光冷冽清明,“不小心?” 春杏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碍了夫人的眼”。 “娇娇,你再去‘不小心’推她一下。” 栖月微微眯起眼睛,转头对陆娇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小心,才会趴在地上半日也起不来?” 在这世上,权力永远是破解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别说区区一个春杏,便是整个宋府,她要认真为难起来都不在话下,只因她背后的人是陆恂。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最擅长了。 栖月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声音里还带有一种冰冷的天真,“春杏姑娘若是少胳膊少腿,都算在我头上。” 这一番话,十足霸气。 别说陆娇,便是陆思,都听得热血澎湃,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可落在春杏眼中,那笑容要多明艳有多恐怖。春杏被笑得头皮发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这一回,再生不出一丝龌龊心思。 战斗力太差。 栖月心中评价完,对陆娇道,“你大哥去了庆安,你是他同胞妹妹,谁敢给你委屈受,他绝不会轻纵,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这话不单是说给春杏,更是说给陆娇听。 陆大人那么大一个活阎王,吓也将宋家人吓死了,别说只是打胎,就是将春杏打死,宋氏也不敢怎样。 宋临想软饭硬吃,那就别怪别人掀桌。 只是日子是自己过得,还得陆娇想通才行。 栖月说完,便招呼陆思起身往外走。 “二姐姐,我们过去了。” 陆娇神情愣怔半晌,直到栖月走出去她才回神。 然后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这会儿也不管春杏跪在地上,会不会影响肚里胎儿。 珍宝阁的掌柜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方才还不知在哪隐身,这会儿又凭空冒出来。 栖月给自己选了四支簪子,三对耳坠,七八款戒指,最后还挑了块羊脂白玉的同心佩。 同心佩,分开是两个圆环,嵌在一起连作一心,象征永结同心。 是送给陆大人的。 在外行走,栖月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她对陆恂是真爱! 陆思也选了好几件钗环,只除了陆娇没动。 她问栖月,“你买那么多,戴得过来?” 栖月云淡风轻,“谁叫我穷人乍富。” 其实陆娇不是那个意思,可就是软不下嘴,自闭一会儿,又硬巴巴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娇娇。” 她特意跟上来呆坐半天,就为说这些? 栖月点点头,“哦。” 陆娇:“别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知道你背地里笑话我!” 栖月:“我当面也笑你。” 陆思扑哧一声,将身子扭过去。 陆娇:……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娇眼睛红了一圈,“有你这样给人当嫂嫂的吗?你这人好讨厌!” 栖月正低头欣赏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听出声音不对,扭头看她一眼。 平日里陆娇总是鼻孔朝天凶巴巴的,这会儿眼睛噙泪,还强撑着不肯落下的模样,不知比那个假哭的春杏可怜多少。 栖月向来不忍心见女孩子难过。 将桌上的一个匣子递过去,“喏,送给你。” 是一支镶宝珠赤金簪。 乍然收到礼物,陆娇心里好受不少,嘴上却不肯认,“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小门小户出身,我又不是买不起。” 其实她本意不是这样,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总有些伤人。 往日在娘家,她与陆思堂姐妹之间不亲近,嘴巴坏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陆思就颇不赞同看过来。对于栖月这个嫂嫂,她是很认可的。 陆家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栖月还没怎么,陆思先护上了,“二姐姐,嫂嫂是为你好。” 栖月浑不在意,“那你怎么不买?” 陆娇忽然就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给自己添过首饰。 这回来珍宝阁,是婆母说自己鎏金发簪乌了,她准备再挑一套新头面送给婆母。 方才栖月和四妹妹在一边欢天喜地试首饰,她无意中从铜镜中瞧见自己,明明大家年岁都差不多,可自己却憔悴得像是隔了一辈人。 陆娇忽然哑了嗓子。 栖月声音温柔,眼神也是,“做人,要多爱自己一点。” 第60章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时辰不早。 陆娇眼看着栖月与陆思两人亲亲热热往回走,咬咬唇道,“我今日不回宋府。” 对此,栖月和陆思都没有异议。 只是,“你坐自己的马车,我车里坐不下。” 陆娇不肯,“那么大的马车,怎么就坐不下我?” 栖月乜她一眼,“你不坐,要便宜谁去?” 是了,春杏还在。 她不坐,马车自然会载着春杏回宋府。 陆娇又窝窝囊囊往自己的马车上走。 就在她转身的当口,无意中瞥到珍宝阁对面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正立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似乎正朝她们这边看,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睛,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见她不动,不由问道,“您看什么?” “没什么。” 应该是她眼花,远舟还在千里之外的西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栖月回到玉笙院没多久,陆娇便来了。 也不知她去过嘉乐堂没有,只丧个脸,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性。 一来便霸占了栖月的美人榻,整个人窝在柔软的靠垫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 侍女烹茶,栖月朝陆娇那边抬了抬下巴,“给她上一杯梨汁和点心。” 陆娇对此眼皮子都没掀,窝在美人榻上毫无反应。 梨汁是玥儿和时哥儿的最爱,玉笙院常备着。 天气晴好,两个小的带着十全去花园里玩,还没回来。 没一会儿点心饮子盛上来,侍女们还贴心地在美人榻边上摆了条食案,方便陆娇取用。 不过陆娇恹恹的,似乎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栖月也不管她。 此时槛窗半开,午后的光泄进来,照得一室透亮。 岁月无波,祥和静好。 栖月净面焚香,虔诚地拿出自己新买的话本子,心无旁骛翻看。 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陆娇独自感怀伤心了一阵,眼泪都流了一壶,却无人问津。 姜栖月竟半点也不来安慰自己! 她用余光瞥了瞥,姜氏书看的正入迷。 陆娇顿时哭不下去。 得知春杏有身孕后,她天天睡不好,吃不香。这会儿见栖月顾不上她,心念一动,看着条案上的饮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哭了这么久,她着实渴了。 本想着喝点梨汁润润口,谁知梨汁意外清爽,喝完后才觉得胃里空空,她便觉得还能尝尝桃酥,吃了桃酥还能尝尝如意糕,如意糕都吃了,也不差那盘茯苓糕。 怎么玉笙院连点心都比别处好吃? 其实是她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之前憋着劲儿不肯哭,如今哭过一场,心劲一散,又吃了点心,伤心愁绪都少了几分。 她还想要一杯梨汁,这些糕点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噎人。 陆娇又看一眼栖月,她不好意思开口。 栖月话本看得正入迷,她没想到市面上如今流行的是这种类型。话本里的女子身世凄惨,本事高门小姐,却被人虐身虐心,备受凌辱…… 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哭湿了帕子。 太气人了。 栖月抬起头,正要唤松萝给她换条干净帕子,无意间一瞥,正对上陆娇在偷摸吃桃酥。 大约是哭傻了,陆娇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栖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哽,桃酥卡在嗓子眼里,她咳得惊天动地。 栖月瞧着陆娇咳得面红耳赤,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也不装凄清,拿过茶杯仰头灌下去,忽而噗嗤一笑。 陆娇被这笑声刺激,立马炸毛,“你笑什么?咳!就倒那么一点梨汁,打发谁呢?咳咳咳!” 栖月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我看你挺有精神,方才怎么不朝春杏使劲呢?” “……”陆娇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你少管我!” 瞧瞧,多有气势。 栖月是真好奇,这位宋姑爷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迷得陆娇一个性格暴躁的大小姐忍气吞声。 她好声好气问道,“宋姑爷比起贺小公的长相,如何?” 贺长风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相最精致的,难不成,宋临青出于蓝,貌比潘安,才迷得陆娇不着四六? 陆娇:“男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就是远远比不上。 栖月想不通,“你瞧上姑爷哪了?” 样貌不出挑,家世不显赫,人品更不行。 四个陪嫁丫鬟他都敢睡三个,还叫一个有了身孕,陆娇竟也肯忍。 陆娇没好气道,“人家的夫君,你少来指指点点。” 栖月道,“我就是好奇。” 陆娇说,“我还想不通大哥瞧上你哪了?” 栖月认真掰着指头数,“我生得好,又温柔,还能帮他养庶子。” 陆娇切了声,说得自己跟天仙似的,她不肯服输,“他待我好,眼里只有我,我做什么都觉得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包容。” 这是实话。 陆娇不似大哥陆恂那般优秀耀眼,又不像幼弟陆远舟得母亲宠爱,自小到大,她是最不起眼,常被人忽略的那个。 只有宋临,会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很多温暖的话。 栖月不信,“那怎么又睡旁人?” 陆娇烦死了她老拿妾室通房说事,着意强调,“他心里最爱我,命都能给我!” 栖月不屑,“尽给那些没人要的东西。” 陆娇鼓起面颊,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缺爱。” 栖月面不改色,“因为我爱自己啊,当然不缺爱。” 靠别人给予爱,太虚无缥缈,如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当然想要旁人的爱。 可若没有,生活也不会将她压垮。 她会爱人,更会爱己。 栖月生了双极漂亮传神的眼睛,笑起来尤其甜,灵气又鲜活,叫陆娇心里也不由变软。大哥那样的性子会喜欢她,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谢你方才帮我。” “那我们化敌为友。” 陆娇拿乔,“几盘点心可贿赂不了我。” 栖月举起一根指头,“再加一杯梨汁?” 陆娇扭扭捏捏受了。 等她连干三杯梨汁,又加两盘点心后,阴霾一扫而空,“你刚才看什么?” “话本?” 她随手一翻,立马切换不屑状态,“我就说你小门小户,居然爱看话本这种玩意儿。” 栖月将书册夺过来,“那你别看”。 陆娇心中好奇,便坐在边上与栖月一起翻。 上一本书太虐,看得人心梗。栖月果断换下一本,谁知这本更虐! 才翻了没几页,女主人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种非人折磨,误会,辱骂,毒打…… 栖月快要被气死,不想再往下看,准备翻到最后看一下大结局。 陆娇非拦着不肯,“怎么那么没耐心呢?” 她哭得比春杏怀孕还伤心,却坚持要一章一章往后看,“这女子多可怜,你都不感动?只看结局有什么意思。” 栖月无语,“你不是看不上话本?” “以前是我太狭隘。”陆娇吸了吸鼻子,盯着案上新买回来的话本,“你买了这么多……” 栖月干脆将方才一起看的书册扔进她怀里,“喜欢哪本就带走。” 她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在话本里找苦吃了。 陆娇却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废寝忘食到连晚膳也省了,点灯熬油地看。 直到宋临亲自来国公府赔罪。 第61章 陆恂归心似箭 也不知宋临说了多少好话,陆娇来玉笙院取话本时,眼眶红得厉害,人却肉眼可见的轻松。 她是真的喜欢宋临。 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到。 “他已经将春杏送走,才来接我回去。” 栖月将十几册书给她装好,感慨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吃吃感情的苦了。” 陆娇心情好,人也开得起玩笑,“你又乱说。” 栖月指着一厚沓话本,“我指的是话本,这里头够你吃几个月的苦。” 都是虐文。 陆娇欢天喜地走了。 可第二天,王夫人却为此罚了栖月。 “娇娘耳根子软,人又没有城府,你是嫂嫂,不该整日教唆着她与姑爷闹脾气。还将人带回娘家,夫妻两个的私事,且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你跟着掺和什么?” 不等栖月分辩,她已做了决断,“明日卯正,你来嘉乐堂跟着常妈妈学规矩!” 自上回栖月没应承婆母往玉笙院塞人,王夫人也没再提过。 原已当这件事过去,其实是在这儿等着她。 显国公府规矩,辰时二刻请安。 王夫人叫她提前一个多时辰,天不亮就起床来学规矩,面上是为她好,其实就是磋磨。 做婆婆的磋磨儿媳,再简单不过。 她又不理家,规矩又不会长腿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 “是。” 栖月面上乖巧应好。 左右陆大人也快回来,她又不是真的世子夫人,这给媳妇立规矩的事,还是由陆大人自己解决。 她又不是那等贤惠人,受欺负也不说,背地里忍泪吞声。 她若受一分,怎么也要说个五、六分出来才好。 然而京都的事情,远在庆安的陆恂半日后便已知晓。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天生气场威严,缄默不语时自带压迫。 前来回禀的下属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陆恂转着拇指上的赤金指环,此次龙虎军划入神策军,陛下密令,要调遣精锐。 虽称是北境挞喇动作频频,正常调军,可神策军守卫京都,驻扎距京不过三十里,可见陛下忧心京都。 京都并不太平。 索性此间事宜已了。 “告知谢武,今晚宴请便不必了。”陆恂一向沉稳果决,“时冬,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出发回京。” 庆安距京城,快马加鞭需大半日的脚程。 谢武是判庆安府事的地方官,对于陆恂公干自然要尽一份意思。 原是等陆恂忙完正事,今晚在当地最有名的教坊清园设宴。几个有名的行首伎子都请了,只等尽兴,谁知却被突然取消。 得知消息,他赶忙从衙属赶来。 “使君!”他拦在马前,“今夜的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已经约定几位判州和副将,您如何能不赴约?” 竟是不依不饶。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些,“我且有些私话,要与您细说。” 陆恂不在的日子里,谢武等同龙虎军二把手,原先倒也忠心,但年月长了,也养出些自己的心思。 一个武将,大字不识几个,粗豪有余,聪明不足,却喜欢打听皇子们的事,还敢与燕地有所往来。又不懂遮掩,叫人察觉。 这样的人很危险。 原是准备在宴上敲打他,可今日他竟敢拦在马前。 陆恂一双眼睛渐渐凉下来,沉默片刻,“的确家中有事。” 大约真是老昏了头,他竟还敢往前凑,“您调遣精锐划入神策军,是不是京都有变动?” 陆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眸色深深,“时候还早,且要当心。” 谢武心领神会似的嘿嘿笑,“等使君得闲,再来庆安!” 陆恂嗯了声,调转马头,扬鞭前望了尘鸣一眼。不用任何言语,尘鸣便已明白,神色一凛,退到一旁,目送一对人马远去。 直到第二日,尘鸣才从庆安回来,只是带来一个噩耗,“昨夜谢判府酒醉坠马,死在西门城墙底下。” 这却是后话。 陆恂快马加鞭,回府时院子已掌了灯。 “你回了?” 栖月人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动静,便快步出来相迎。 她大约才出浴不久,发髻轻挽,玉簪斜插,罗襦碧裙,霎是娇软动人。 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春夜晚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手,将被风吹落的一绺发丝儿别在耳后。吩咐下人道: “快去准备晚膳,热水也备上。” 廊下十全也跟着“喵呜喵呜”叫唤,它长大不少,肚子被喂得滚圆。 西厢传来玥姐儿的笑声,想来正与时哥儿玩闹。 这座玉笙院,忽然一下子充满了人间烟火。 温馨,又生活。 不再是从前冷清清的院落,倒像是一个……家。 陆恂心底忽然就软了一下。 或许是廊下烛光太暖,或许是今夜春风太柔。 他听到她柔软的声调,问得很具体,却不叫人觉得烦,“你是想先垫点东西再洗,还是先洗漱再吃?我今日做了酥酪,要不要尝尝?” 她眨眨眼睛,笑得两眼弯弯,“味道还不错。” 陆恂便真的很想尝一尝,她口中味道不错的酥酪,究竟好不好吃。 第62章 天生会爱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骑了大半日的马,疲累不说,连脸上都像是糊了一层厚土。 陆恂自然先沐浴。 从净房出来,栖月就等在门口,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张大布巾,麦黄的棉麻质地。 “拿这个擦一擦头发,干得快些。头发湿着绾起来,睡前也干不了。” 栖月从前做庶女,嫡母为磋磨她的性子,晨昏定省后料理家务从不许庶女们回去,就在边上站着,端茶倒水,往往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在姜府,庶女们活得艰难,比起院里得脸的仆妇远远不如。 但也不是没好处。 比如善于钻营,揣度人心,有韧劲,还比如—— 伺候人的本事。 “我叫他们都下去了,吃饭时不如就把头发放下来,等干得差不多再簪起?” 陆恂左右扫了一眼,主屋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栖月笑起来,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明媚,“还以为大人最早也要明日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回到家中便松泛松泛。” 既然做世子夫人有期限,栖月便要充分把握,与陆大人搞好关系。等到和离时,陆大人应该对她不会太小气。 其他不论,单妆奁里的那些首饰,也够她与姨娘后半生过活了。 陆恂没说话,接过布巾擦拭湿发。 其实他性格里有很挑剔的一面,只是他不说,也没有人察觉。 但姜栖月会一点一点观察,想他之所想,顾他之所及。 这种感觉很微妙。 有一个人方方面面照顾到你的感受,细致体贴到连沐发后的布巾都提前备好,关怀备至却不喧宾夺主,妥帖得体却不谄媚。 只要你回头,伸手,甚至不必开口,就能得到她的回应。 像是燥热夏夜吹来的晚风,或是春日的蒙蒙细雨,徐徐拂过,润物无声,却叫人从身到心的舒适。 陆恂没什么经验,他天生被人仰望,却少有被如此关切的机会。 彼此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暖甜香气,混着澡豆的清香。与他身上的浴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他感到指尖发麻,这才察觉彼此超乎寻常的亲近。 不久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弟媳,最不可能的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因一场奇遇绑在一起。 明明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演着演着,竟像认真过起日子来。 食案上已经摆好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和一碗珍珠翡翠汤,色香味俱全。 陆恂确实有些饿了,见案上摆了两套食箸,他问,“你还没吃?” 栖月头头是道,“一个人吃饭多寂寞,我再陪大人用一点。” 她原本留着肚子吃乳酪,如今供给了陆恂,便多吃点饭补偿一下自己。 两人一道用完饭,侍女再盛上乳酪。 栖月打开羹盅盖子,奶白的乳酪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她献宝似的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陆恂又问,“你不吃?” 这乳酪可不易做,以牛乳和粉饼揉合,蒸制成酥,辅以果浆点缀,吮味入口,似黏似化,甜润无比。 栖月费了一下午精神,也就做了那么几碗,谁知道陆恂今天回来。 “我吃饱了,”她自然不会说扫兴的话,只是催促,“您快趁热尝尝,很好吃的。” 她的手艺,是真的还不错。 陆恂低头,雪白的奶羹里坠了几片玉兰瓣,中心拿莓果点缀了红色,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看起来就叫人很有食欲。 大启女子地位不低,尤其是贵族女郎,更讲究文武双全,文能做锦绣文章,武能上马骑射,鲜少有女子愿意下厨做这些。 陆恂又将羹盅放回来,“你也吃些。” 栖月愣一下,嘴比脑子快,“您不会以为我下毒吧?” 陆恂正拿汤匙分捡成两份,闻言看她一眼,口吻淡淡,“不好笑。” 栖月:…… 这不是陆大人要与她分食一碗,太过惊悚诧异嘛。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具体,陆恂难得解释一句,“怕你肚里骂我。这酥酪原也没我的份。” 栖月摸了摸鼻头,没多为自己辩解,而是道,“我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嘛,明天!我给您做个最大的,只给您,他们都没有。” 陆恂道,“你把我当时哥儿哄呢?” 栖月心说时哥儿可没你这么好哄,那臭小子特别会缠人,“时哥儿哪有您懂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骂人。 陆恂一眼扫过去,就见栖月正小口小口吃着酥酪。她不嗜甜,吃相也斯文,唇边不觉染了层浆果的红。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颜色,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沾了甜浆的唇,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探出,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陆恂将视线收回去,一时间却尝不出嘴里酥酪的滋味。 “好吃吗?” “还行……” 栖月一双眼睛灿灿有光,正盯着他瞧,陆恂垂下眼睫,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道,“不太甜。” “您果然爱吃甜食。”她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 两人慢慢分食一碗,甜甜的酥酪似乎有种魔力,叫平时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也多了几分随和。 “陆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陆恂已经知道今晨嘉乐堂的事,也猜到她的心思,却想不出她会如何与自己说。 于是不动声色,“问一个?可以。” 栖月顿了一下,“我算您的盟友吗?” 不等陆恂回答,她又很快补充,“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自量力,我仅仅指的是关于那个秘密,保守秘密,我与您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陆恂不置可否,“算吧。” 栖月立即道,“那盟友之间能不能多赠送几个问题?” 陆恂:…… 小骗子,真拿他当时哥儿忽悠了。 第63章 小骗子,会哄人 栖月见好就收,“您知道宋姑爷是个怎样的人?” 陆恂眸色淡淡,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想上进的人。” 虽说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可栖月就是能看出来,陆恂这句绝对算不上好话。 听陆思说,宋临如今的官职,还是靠着显国公府才得以升迁。他这般拿捏陆娇,简直是倒反天罡。 栖月在一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陆恂侧头看她,她又知道了。 可他何时说了宋临不好? 栖月不管这些,冷静地埋怨: “就在昨日,娇娘被姑爷的通房气的直哭,她是大人的妹妹,如何能受这等腌臜气?我气不过,便说了那通房两句。大人您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盟友的亲妹妹受委屈呢?” 她管闲事管得理直气壮,“您说我做得对不对!” 陆恂抬眉淡淡看她,“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女侠。” 栖月自动过滤掉陆恂的不友好,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何况姓陆的天生口是心非,陆恂、陆娇和陆思,哪一个不是死傲娇。 她说这些,陆恂只嘲讽她一句,可见对她的自作主张是没所谓的。 至少不生气。 那她就能继续往下编了。 栖月厚着脸皮,“大人疼爱胞妹,自然不肯娇娘受委屈。我也是思虑再三,才冒着大人责怪的风险毅然出手。如今我是知道了,您人好心善,绝不肯叫自家人受了委屈。您说对不对?” 陆恂道,“小骗子,讲重点。” 一张小嘴叭叭给人灌迷魂汤,生怕夸的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两眼珠子机灵地乱转,脸上还挂着几分甜甜的讨好的笑,他若不知情,真能被她套进去。 栖月一下老实了。其实她是想缓缓代入主题,可陆恂这厮根本不入套。 当下抿着唇思索,片刻后问,“您是不是都知道?” 陆恂反问,“知道什么?” 栖月说了半日,结果自己被套进去。铺垫没用上,只能干巴巴道,“母亲为此恼我,罚我以后卯正学规矩。” 她再想不到,陆恂远在庆安也能知晓内情,只觉得这人脑子太好使,准备的一套说辞才起了个头,如今也只好认命,小声道: “大人明察秋毫,我就是觉得宋姑爷过分,想帮娇娘,没想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说白了,吃软饭就要拿出吃软饭的态度,软饭硬吃,就不该纵着,最好把碗也给砸了,让他饿两顿。 陆恂随意道,“破坏了也无妨。”宋临不是良配。 “……”栖月闻言,神情微有呆滞,望着陆恂,欲言又止。 陆恂见状,“想说什么?” 栖月:“我要是有您这么一位兄长,怕是睡梦中也会笑醒的。” 陆恂便想到她从前在姜府的境况,心中一动,声音也微不可察的软下来,“你若是娇娘,会如何做?” 栖月扬起小脸,“我若是娇娘,宋临敢这般欺我,他寻一个通房,那我也寻一个入幕之宾。一三五的翻牌子,绝不输他!” 陆恂的脸色便沉下来,脖颈上青筋隐现,宛如从牙缝里迸出,“……翻牌子做什么?” 栖月立刻捂了嘴,不是他叫她说的嘛! 说了又生气。 “讲笑话!翻牌子日夜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栖月想起两人摊牌的那天,陆恂对她唯一要求就是守妇道,虽说他们也不是真的夫妻,或许男人都很在意这个? 假的也不行? “……假设么,我又不是真那般做。” “你若有了钱财呢?” 栖月只差赌咒发誓,“那我也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话题是怎么歪到她身上的? 陆大人未免也太小气,想想都不行吗?这法子当然行不通啊。 同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好听点是风流倜傥,比如片叶不沾身的贺长风。不好听呢,是不识好歹,如宋临。 可若是落在女人身上,便是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唾沫性子都能将人淹死。 说到底,还是做女人吃亏。 “大人,我错了。”栖月认错认得快,可到底心里头不服,“我以后再不跟您开玩笑了。” 陆恂几乎要被她气笑。 倒成他玩不起了。 听听她那些话,还日夜讲笑话,是要把谁累死? 他正准备严厉批评,眸光回转,却见栖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可怜,微微张开的樱桃唇瓣里贝齿雪白,舌尖一点嫣红竟浮着艳色,压在齿后,软软地含在口中。 如同久远的,山林间诱人性命的精怪。 那些刻薄又严厉的话便堵在喉间,方才的气怒不知怎么也一并熄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些。” 栖月唇边立马浮出笑容,轻呼一声,“大人万岁!” 陆恂波澜不惊:“万岁不能说。” 栖月:“大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陆恂端起案上茶盏,“千岁也不能说。” 栖月:…… 毁灭吧。 陆恂扭头盯着她,“想说什么?” 栖月:“大人开心!万事顺遂,身体康健,身边有很多人挂念您,生活甜蜜。最重要还是每天开心!” 陆恂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良久,他转过头去,“谢谢。” 一句随口的话,竟惹来陆大人这般正式的道谢,栖月未曾意料,但趁热打铁: “嘉乐堂里的那位常妈妈,看起来就凶得很。陆大人,我能不学规矩吗?我以后生活也用不到。” 她指的是和离后。 陆恂道,“长公主每年四月都会去涂山的温泉山庄小住,你明日也跟着去。” “嗯?” 栖月完全没想过会这般顺利,她以为怎么也得先应付两天。 陆大人威武。 于是试探问道,“那明日也不用学?” 陆恂转眸对上她的目光,“你不想去?” 想去! 当然想去! 不用学规矩,还能跟偶像相处。 栖月此刻心中充满感恩,只嫌自己对陆菩萨不够好,“那我明日就不能给您做酥酪了。” “你也可以留下来。” “……我回来给您做更好的!” 栖月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忽然想到一点—— 陆恂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才回来,就已经安排好明日的事宜。 难道—— “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赶回来?” 她问得急切,身子前倾,人也跟着凑近。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她身上是一股甜腻的幽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好似夜半含香的牡丹,带着鲜嫩颤颤的露水。 姜栖月从不是什么端庄长相。 三年前不是。 如今脱去青涩,长大了,抽了条,愈发体态玲珑。 陆恂又看见了她一点泛红的舌尖。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这般秾艳的样貌,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姜氏并无男女欲色之念。 第64章 他不厌烦她 其实相处日久就会发现,姜栖月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私凉薄,叫人难以接受。 别把她当做妻子,就像她说的当个盟友,甚至朋友,她都是不错的人选。 不论是玥姐儿,还是陆娇、陆思两个,她们都很喜欢她。 陆恂可以铁石心肠,但他从来不骗自己。 他承认,他不厌烦她了。 想通这一点后,陆恂点头应道,“是我给长公主去信。” 栖月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恂真是为她赶回来,一时倒有些错愣,“您真是个好人。” 陆恂却看她一眼,避嫌似的往后靠,“你我虽是假夫妻,但这一年你由我庇护,不会叫你受委屈。” 夫妻是假,庇护却真。 陆大人的偏袒和包容,稳稳的,很安心。 栖月由衷感慨,“将来谁做了您的妻子,一定会很幸福。” 陆大人站起身,走出小厅,背影一片挺拔,“与你无关。” 等人走后,栖月看看钟漏,才发觉时辰不早。 她竟与陆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 通过这件事,栖月突然发现,陆恂与王夫人,似乎真的不似寻常母子关系。王夫人罚她,陆恂便连夜赶回来救她。 她还不至于真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就只剩一种解释,陆恂对玉笙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甚至偏执的保护欲,尤其是在面对王夫人时。 是因为幼年时那只金丝虎吗? 栖月不敢问。 她只知道一点,关于陆大人和王夫人母子之间岌岌可危又粉饰太平的关系,她要避远点,省得被填了炮灰。 食不言的规矩虽已打破,但寝不语。 夜里,栖月难得没有倒头就睡。 她兴奋得睡不着。 方才收拾行装,她问陆恂,“我能带时哥儿和玥儿一起去吗?” “你当温泉山庄是你家的?” 栖月立即闭嘴。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继续收拾行李,不是她没争取,要丢下两个小的自己玩乐,实在是温泉山庄不是她家开的。 隔了一会儿,陆恂才说,“你若想带他们两个,陆府也有山中别业,等到盛暑,可去避暑。” 栖月觉得自己从前将陆大人骂多了,其实他真是个好人嘛~ 她眉梢眼角染上喜色,“大人开心!” 陆恂抬眉淡淡,扫了眼堆积的行李,“收拾完便快些熄灯。” 只看这大包小包,便知去庆安的那些包裹,真是出自她的手笔。 第二日卯时不到,常妈妈便站在嘉乐堂门口等世子夫人。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双吊梢眼满是厉色,手中拿着戒尺,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惩治这不守规矩的夫人。 但直到旭日初升,王夫人都已起身,也未见半个世子夫人的人影。 常妈妈自然去告状。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挑,“没来?” 常妈妈,“回太太的话,一直没来。” 王夫人扬声,“去玉笙院,将世子夫人请来。” 前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嘉乐堂,栖月已过来请安。辰时一刻,倒比平日早了一刻钟。 一进门,不等王夫人开口,栖月率先道,“请母亲责罚。不是儿媳偷懒不肯学规矩,只因收到长公主请帖,请儿媳一起去涂山别院小住。” “昨夜世子回来,才将此事告诉我。原本是要与母亲说的,但那会儿时辰已晚,恐打扰母亲休息,只能今日一早前来。” 她说着,将长公主府的请帖递上,证明自己。 王夫人盯着请贴上烫金的长公主印,脸上带着淡笑,眼神却冷下来,“这是世子给你的?” 栖月应是。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一袭鹅黄色的百褶裙,春衫轻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 五官更比春光明媚。 王夫人常年礼佛养身,修得一副菩萨面容,只是冷下脸时,眼眉底下凝着多年当家主母的威仪,似笑非笑道: “他倒会疼人。” 栖月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夫君昨夜归家,很是辛苦。” 王夫人笑了一声,“既如此,确实学不成规矩。” “常妈妈,”她将那位满脸严厉的老嬷嬷叫到跟前,“你往后跟着世子夫人,她若有什么逾矩的地方,时常提点着。” 她又转头对栖月道,“长公主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你跟在她身边,要万事小心。常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有她跟着你,母亲才好放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关怀。 栖月正要说话,王夫人玩笑似地道,“又要去请示世子?我看他疼你的紧,连夜赶回来只为将你送出去。外头人有那不知情的,只当我这婆婆会吃人。” 时人重孝。 父母命,不可违。 王夫人这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若再往深些,便是忤逆。 忤逆不孝,何等重罪。 栖月不敢不应,只能屈膝领受,“多谢母亲恩典。” 长辈房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像是请回去一尊佛,得供着。 不过她又不是陆恂正儿八经的妻,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老嬷嬷跟了她,还不一定是谁折磨谁。 王夫人见她识相,眉眼舒展几分,正要多说两句敲打,门外有人通传,“长公主殿下来接世子夫人,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王夫人脸色当即难看起来,碍着萧元容的身份,心里到底难平,“这样早,长公主倒是个急性子。既这样,你便去吧。记得在外头时刻约束自己,别堕了公府的名声。” “……是。” 回到玉笙院,玥儿已经来了,眼巴巴地瞧着她,时哥儿被乳母抱着,连十全都没闹腾,乖乖窝在陆恂脚边。 “嫂嫂你早些回来,玥儿会想你的。”这是乖巧听话的八小姐。 “啵——”这是搂着她脖颈,糊她一脸口水的时哥儿。 “喵呜——”这是更黏陆恂的十全。 “去吧。”这是冷心冷肺的陆大人。 栖月只是离开几日,很快会回来,可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们,一时竟真生出几分离别之情。 第65章 夫君的惊喜 仲春时节,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行车队在路上疾驰,有雄健侍卫骑马护卫两侧。 马车里,萧元容有些疲倦,将双陆搁下,“你们玩吧。” 栖月问道,“殿下可是困了?” 萧元容揉了揉眉心,“是老了。整日里懒怠动弹,如今好容易出来一回,却又坐得不耐烦。” 舒嬷嬷在旁笑道,“您哪里是不耐烦,怕是想骑马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春日最忌吹风,好歹等熬过五月,再上马不迟。” 萧元容早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支冷箭,性命不碍,却犯了咳疾,要尤其注重保养。 “你这老货倒编排起我来。”她面色倦懒,看起来心情也不似很好。 栖月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殿下,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若是明知山有虎,该如何做?” 萧元容是很随意洒脱的性子,若依她,自然是偏向虎山行。可栖月能问出来,必然是有她的为难之处。 于是她不答反问,“是王雁华为难你?”王雁华便是栖月的婆母王夫人。 栖月失笑,“不是。” 萧元容在那张浮着艳色的笑脸上看不出半点为难,只好道,“量力而行。不可怯懦,更不可逞强。” 她想说虽不可逞强,但可找她相助,就见这小妮子头一摇,脆生生道,“不对!” 那该如何做? 萧元容眉头微蹙,人也从歪靠着坐正,心中默念这一句——明知山有虎,难道这是个十分高深的问题? 她甚至想到要请教后面马车的兰先生。 舒嬷嬷先沉不住气,“殿下说得哪里不对?” 栖月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后笑眯眯揭晓答案,“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萧元容:…… 舒嬷嬷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被栖月糊弄了。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些不服,“夫人再问一题。” 这会儿连方才陪长公主玩双陆的小宫女都放下手中棋子,仔细听栖月话里头的陷阱。 陆恂若在此的话,一定会走开。因为他知道栖月脑子里这些东西有多无聊。可长公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人心的险恶,也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栖月清了清嗓子,“有一名男子被劫持,刺客左一刀,右一刀,扎进他的胸膛,这男子却没死,这是为何?” 舒嬷嬷猜,“他穿了软甲。” “不对。” 小宫女猜,“他皮糙肉厚,没刺中。” “刀子已经扎进去了。” 萧元容这时却不肯轻易说答案,等一车人轮番猜了一圈,才问栖月,“你说为什么。” 栖月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因为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车人同时无语。 栖月再问,“有天晚上惠音姑娘没睡好,早起没有精神,偏偏绿绮姑娘要陪她打络子,可惠音这会儿正头晕眼花,思来想去,要如何做?” 惠音和绿绮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照旧猜了一圈。 栖月笑眯眯揭晓答案,“思来想去,那便叫思来去好了。” 萧元容先时一愣,随后便笑骂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栖月笑得甜蜜,“殿下现在不闷了?” 这些本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道理的问题。她见长公主怏怏不乐,这才掏出来逗大家一笑。 萧元容是真的很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从长公主府献舞开始,她每一回都叫人意外又惊喜。 “你就是这么哄行简的?” 栖月努努秀气的鼻子,“夫君可不像殿下这般捧场。” 于是将陆恂那句“勇士不得翻身”学了一遍,更逗的萧元容眼泪都笑出来,“我从来见他,都老成持重,何时还有过这样一面。” “说吧,行简昨日傍晚才来我府上,请我带你去别院,明明前些天他已经回绝过,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栖月一愣。 原来陆大人昨日回来前,先去了躺长公主府。 还有回绝过,又是什么意思? 栖月惯会揣度人心,这会儿察觉长公主的善意,立刻告状,“是母亲嫌我规矩不好,要我每日卯正去学规矩。如今我随殿下出来,教规矩的嬷嬷却还贴身带着呢!” 萧元容与王雁华,自年轻起便互相不对付。 一个离经叛道,一个贞淑娴静,相看两厌。 “无事,且有我呢。” 栖月立即喜形于色,朝着长公主道谢。 “少来!这不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算计。一对奸货!” 栖月讪讪,讨好一笑。 是陆大人的算计,她对偶像从来忠心不二,最多算个同谋。 等到别院休整过后,萧元容设了宴,栖月才知道兰先生和贺长风也在。 “弟妹!你也在这儿?”贺长风今日拿一把象牙小扇,碧水青色长衫衬托风流体态,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情深,“真巧啊。” 栖月猜他事先一定知情。 不过贺长风此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他都想试探两句。 “小公爷。” “前些时日我邀行简来涂山温泉,被他一口回绝。今日倒将弟妹送了来。”贺长风笑问,“不知他几日后到?” 栖月问,“夫君也要来这里?” 没听说啊。 今晨直到她走,陆大人嘴都捂得紧紧的,半个字没漏。 “你不知道?” 贺长风挑眉,这四个字被他说得仿佛活了一样,充满各种情绪,只等着栖月接招。 栖月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夫君难得的惊喜,却被小公爷提前泄密。” 她不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陆恂要给她惊喜。 如今却被贺长风嘴快说破。 贺长风笑着摇头,甘拜下风,“我的不是。” 说着举起一杯酒自罚。 兰先生是个安静的人,话不多。今日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似山中隐士,凛然若仙。 却不超脱,反倒和光同尘。席间谈笑,也自有一番红尘潇洒。 长公主问起栖月在马车上的笑话,他也会跟着贺长风一起天马行空的猜测。 栖月不能直接说答案,便埋头用席上的菜肴。 不得不说,每一道都很香。 栖月发誓,她真的已经在尽力克制,好歹装装样子。可这就好比咳嗽无法忍耐一样,食欲也是。 不多时,在场几人都注意到她的好胃口。 萧元容就爱栖月这般不做作的女孩子。 何况到她这个年龄,看栖月与女儿也没什么分别,“够不够吃?你想吃什么,叫厨下再添来。” 上了年纪的贵妇人,总逃脱不了年岁带来的喜好,比如她就喜欢看小辈们吃得又多又香。 栖月这姑娘,简直就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哪哪都好! “殿下不用,不用了。”栖月脸都红了,哪里来的大馋丫头,一屋子人,可就显着她能吃,声音也不觉小了很多。 “我是觉得这道菌子很鲜。” “爱吃菌子?” 贺长风笑道,“我府上有特地从百越送的菌子,据说能鲜掉舌头。今日晚了,等明日的,我着人取来。” 栖月:…… 第66章 吃你家大米啦 山中多雨。 这日栖月原本是与长公主泡温泉,可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计划。长公主不喜雨天潮湿,自在屋中休憩,栖月请示过后,自己在山庄中闲步走走。 青瓦连绵在雨幕里晕成洇湿的山水,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天光筛成细银,六棱地砖的缝隙里,蛰伏一冬的翠藓借着雨势蜿蜒攀爬,茸茸新绿。 空气里是清新的气味。 栖月撑着伞,恍惚中听到一阵琴音。 幽静,高旷。 她顺着琴音而行,走到一处凉亭。 兰先生正独自坐着抚琴,一身雪白道袍,浑无矫饰,让他看起来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惹红尘。 容长的面颊,有些远山画墨似的悠远净逸,眼角眉梢仿佛还沾着春雨的湿露。 栖月撑伞,并不走近,安静聆听雨幕下的幽幽琴音。 曲罢,兰先生抬眸,似乎早就发现了亭外的不速之客,“夫人以为这曲如何?” 栖月不懂琴曲,只觉得琴声衬着这雨天,更显干净清透,“我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兰先生似乎有些惊诧,看向她时面露几分探究,然而下一刻便已收敛,收回目光。 只是那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觉得自己被看了通透。 栖月听见他问,“夫人从前在姜府,也未听过?” “没有。” 这并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高雅如琴,并不是姜府一个小小庶女可以触碰的。 只是交浅言深,兰先生的问题,已有些僭越。 却不叫人感到冒犯。 兰先生道,“此曲名唤《长清》,取与于雪,言其清洁而无尘杂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夫人可有兴趣学此曲?” 栖月一口回绝,“多谢先生好意,我并无基础,不必了。” 常听闻兰先生深居简出,从不爱与人交际,是个隐士般的神秘人物。可自长公主府初见,他就替她解围,后来更是为她一舞伴曲。 此等殊荣,栖月当时不懂,后来还是与陆思渐熟后,听她所说。 她不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能得兰先生再三垂青。 自小艰难长大的孩子,最懂得保护自己。 兰先生何等人物,当即看出栖月心中顾虑,他轻笑一声,望着不远处那株垂丝海棠,被雨水浸透的花枝低垂,恰似困顿难纾的自己。 “夫人不必误会。” 兰先生语调温和,眸光亦是深静悠远,“初次见时,便觉夫人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两人隔着雨幕,栖月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却觉得那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如同隔着厚重的岁月,如山岳,如深渊,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栖月便想起来,兰先生是容朝的旧臣。 是前朝的人。 她问,“您认识我姨娘?” 姨娘说,容朝末年,战火纷争,为逃难家里人都死绝了。除了姜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姨娘。 簌簌一阵风起,吹动脚下落叶,亦将兰先生宽大衣袍吹得扬起,隔了许久,她才听他说道,“也许吧。” 说罢,他走出小亭。 薄薄雨幕中,他走过来,并未撑伞。 “这个你收好。” 一双弹琴的手,洁白而修长,却意外满是疤痕,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暗绿色火焰纹饰的令牌。 兰先生叫她收下。 “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拿着这块令找我。” 栖月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总说他神秘。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像隔着云山雾罩,叫她看不清明。 “只为故人之女,收下吧。” 令牌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似乎能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栖月问,“无论何事吗?” 兰先生笑着点头,“所有。” 栖月又问,“需要保密吗?” “我既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事。与不与旁人说,全凭自己。” 兰先生说完转身,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但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陆恂寻来时,栖月正在亭中听雨。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恂问道,平静的语调打破雨中山林的意境。 栖月看他一眼,“等你啊。” 明知她口不对心,陆恂仍是顿了一顿,“不是与兰先生相谈甚欢?” 栖月就知道! 陆大人是在她身边安了十七八个眼线么? 王夫人责备她的事他知道,她与旁人闲话两句,他也知道。 那令牌的事呢? 栖月道,“兰先生说我像一位故人。” 比起兰先生,其实她更相信陆恂些,两人守着同一个的秘密。尽管陆大人傲慢又无趣,但他行事光明,就连叫她去死也是明着甩给她一把匕首。 “难道兰先生早年与我父亲相熟?” 兰笙为人低调,除了长公主,他几乎不与人来往。 姜华茂钻营官场,出卖女儿也为求高升。尽管陆恂对兰笙此人品性不置可否,但他相信,兰先生是不屑于同姜华茂这种人往来的。 陆恂免不了细看栖月眉眼,粉黛不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似点漆。仰着脸看人,纤细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她是那般鲜活而灵动。 兰笙的故人…… 早该埋葬在雕梁画栋,宫门深深的容朝皇宫内。 这样一双漂亮的,澄澈的眼睛,不该染上旧国沉重的苦难。 陆恂神色淡淡,“骗你的也信?” 栖月撇嘴,“我觉得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呢。” 她坐着,他站着。愈发显得他伟岸高大,渊渟岳峙。 陆恂低下头,一双幽深眼眸盯着她问,“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栖月便知道他在不高兴。 对这样的陆恂,她还是有些怕的,眨眨眼道,“反正跟陆大人不一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来引他好奇,可陆恂面上是惯常的寡淡,不为所动。 陆大人是真的很不会捧场。 栖月只好悻悻道,“陆大人是好人。” 此时雨势渐渐大起来,雨幕连天,亭里的人一时也安静下来。 静静赏了一回雨,陆恂道,“走吧。” 长公主府这座别庄占地甚大,此处偏僻,天色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耽误你用晚膳。” “别庄的菌子,据说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栖月:…… 陆大人长这么大,真的没挨过打吗? “长公主殿下夸我吃饭香呢!” 吃你家大米啦,说这么多! 第67章 送你一只萤火虫 往回走的时候,雨愈发大起来,天地间都像是起了一层雨雾。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透过伞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那股磅礴力量。 栖月来时还只是蒙蒙细雨,所以她特意选了把小巧的绢伞,上面绣有初春盛景,雅致精美。 可美丽是真美丽,然而遇到大雨后,没用也是真没用。 没走出多远,外面下大雨,栖月的伞里便开始淅沥下起小雨。 “大人——” 陆恂扭头便看到栖月濡湿的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有心要她长记性,最好淋一路回去,好叫她知道绢伞如何能遮风挡雨,可到底不忍心,伞柄微倾,大半伞面便分出来,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进来吧。” 栖月立时便笑起来,“多谢大人!”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要撑两个人,难免有些不够。尽管陆恂已经将伞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可风吹雨丝,仍旧叫栖月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这样走回去,浑身非要湿透不可。 “回小亭。” 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及到小亭,头顶有屋檐庇护,人也跟着舒一口气。 栖月半片身子湿透,水蓝色的衣裙,变成更深的蓝色。贴在皮肤上,紧紧裹着一身玲珑。 陆恂也没好到哪里去。 风声雨声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这一座小亭。 互相对望,心底忽就生腾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悸动。视线仿佛变成可触摸的实质性东西。 大约雨天,总能激发出什么。 落雨声将紊乱的心跳声掩盖。 世界安静又嘈杂,跃动又静止,矛盾而和谐。 他们被迫滞留在这一处,忽然就有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与她,相互依赖,相互需要。 栖月的眼睫湿漉漉的,低垂着。她这副身子,实在敏弱,只被陆大人这般瞧着,她便有些发软。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禁不住轻轻颤抖,陆恂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你靠我近些。” 替她将风雨遮挡。 外面落雨声那么杂乱,可陆恂偏偏能听到她轻微挪动的声响,慢慢地,靠过来,小小的一个人,离他很近。 “大人,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雨停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来。何况,这雨就要停了。” 栖月听得好奇,忍不住从背后探出头来,“大人怎生晓得何时雨停风歇?您竟是神仙不成?” 栖月若想哄人开心,总有她千万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劫难缘起于她,恐陆恂事后算账,如今且多奉承两句,便仰头道,“天上的雷公电母可有听见?我们陆大人说了,雨马上要停,不准再下。” 陆恂终是忍不住,“雷公电母不司布雨之职。” “是吗?”栖月就在他身畔,笑得眼睛弯弯,“还是大人英明。” 陆恂蹙起一双清隽的眉眼。 “呀!您头发上都是雨水。” 栖月这会儿才看到,陆恂头发大半都淋了雨,连着面庞、脖颈,一大片身子都湿了水。 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 薄唇紧抿,一双眼看向她,连那眼睫投落在眼睑下的阴影都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湿淋淋的陆大人,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她立时心虚,提起袖子便擦。只是陆恂身量太高,她踮起脚尖才将将够到。 两人的距离愈近。 这一场雨,空气中满是树木与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可落入陆恂呼吸间的,只剩下袖管扬起时的幽幽暖香。 他甚至忘了避开。 他从不爱与人接触。 “世子,您——” 尘鸣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已经扰了亭中夫妻,栖月倒还没什么,陆恂先不自在起来。 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叫她在外面放尊重一些,可当着侍卫的面,姑娘家总要留几分余地。 既不能朝栖月发—— 事实证明,一通邪火永远不会平地消失,只会平地转移。 “尘鸣!你是迷路了还是没吃午饭,磨磨蹭蹭,用不用明早上再寻过来? 尘鸣:…… 是世子您说不用属下们跟着! 尘鸣心里苦,但只能憋着。 一如陆恂所言,这会儿雨势已渐渐小了,大有放晴之势。 栖月身上的衣服湿了小半,贴着纤秾有度的身躯,陆恂侧头看她一眼,又将人遮挡严实,对尘鸣道: “你先下去。” 尘鸣:…… 他到底是不该来的! “是!” 尘鸣走后,两人又略等片刻,雨便停了。 只是山中天色黑得快,方才还是白日,他们往回走时,已是朦胧昏昧的傍晚。 雨停了,虫鸣鸟叫便都冒出来。山间小径奇石花木,倒颇有一番意趣。 直到经过一处假山,栖月指着路边草丛说,“大人你快看,有萤火虫!” 陆恂看过去,假山下种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有微光忽明忽闪。 他嗯了一声。这时节,竟也有萤火虫了。 栖月却快走两步,弯腰看了一会儿,回头道,“陆大人,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有荧光落在她肩头,如点亮一盏灯,她的笑容在暗色里,灿烂若星海。陆恂静了静,明明已经猜到她说的礼物是什么,却仍旧问,“什么?” “您等着看!” 她说完转身,弯腰凑近草丛,静待时机。 陆恂就站在她身后,山中多蛇虫鼠蚁,他要谨防她一个鲁莽,吓到那些东西。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那么伶仃一点,有他的手掌大吗? 栖月很快捉到一只萤火虫。 站起身,走到陆恂身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陆恂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能将栖月包围起来。 栖月小小声道,“陆大人,您低一点,礼物要来了哦!” 多无聊的游戏。 陆恂小时候都不玩这些。 他的幼年,乏善可陈到只有一个金丝虎值得回忆。他觉得栖月这副模样像是在哄小孩子,而不是对待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但那管绵软温柔的声音有魔力,叫他当真半弯下腰,到与她齐平的高度。 离得近,陆恂能闻到青草的清气,沾在她发梢衣角,她弯着眉眼,没出声,示意他认真看。 随即慢慢张开双手—— 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的眉眼。 彼此目光追逐着萤火,触到一起时,陆恂听到他从前顶讨厌的那管声音,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语: “希望陆大人今后天天开心快乐!” 第68章 菌子有毒! 这是第二次。 其实每日巴结奉承陆恂的人有很多,可只有栖月,祝他天天开心。 陆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跳在一点一滴的失控。 栖月脸上是那种赤诚的,不含一丝虚假的真挚,至少在当下,他相信,她最大的愿望是真的希望他过得快乐。 良久,虫儿飞出两人之间。 “大人的萤火虫飞走了。” 是吗? 可是光还在,心跳还在。 或许是陆恂的目光一直追逐在那只小灯笼上,栖月问他,“大人还想看?” 她可以再抓一只。 陆恂摇摇头。 他已经得到过一只,最好的一只。 他从不贪心。 “走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路上,陆恂问她,“谁说我不开心?” 栖月失笑,这就是陆大人。 这句话明明可以说“你怎么想要祝福我,以及为什么祝我开心,”但陆恂就是能选出最冷酷、不近人情的表达方式,挑事一样问出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独属于陆家人的傲娇。 “大人什么都有,”栖月眼皮都没挑一下,她实在太习惯应付这种口不对心,“那我就希望大人开心。” “没有烦恼。” 真诚,永远是对付陆大人的大杀器。 陆恂又不说话了。 小径年月日久,鲜少有人踏足,长满青苔。栖月来时差点滑倒,于是快到那处时,她出声提醒,“陆大人,这里很滑,您小心一点。” 她自己提着裙摆,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上一回,等走过去,才发现陆恂坠在后面,并未跟上。 于是她贴心地将手伸出去,“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陆恂垂眸看向那截露出的晧腕,没动,大步跨过来。 别庄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并肩而行。 陆恂问:“看样子你抓萤火虫很熟练?” 栖月笑,“我可是萤火虫界的鬼见愁,现在需要两只手才能抓到,有一年夏天,我一手一个,准得很。” 陆恂被她这话说得可乐,暗夜掩盖下,他也当真弯起唇角,“是在外面瞎闹腾学会的?” 栖月顿了一下,摇头道,“我犯了错,被关进柴房。那里头黑得很,起初我怕得天天哭。是松萝给我抓了许多萤火虫陪我,后来也就不怕了。” 她声音平淡,没有贩卖苦难博取同情,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一段过往,一个经历。 “那为什么送萤火虫给我?” 他以为,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意味着苦痛,包括萤火虫在内,都不算是承载快乐的记忆。 “因为这是希望啊。”栖月轻笑,“我那时病得很重,松萝抓了好些萤火虫给我,我竟慢慢好了。所以——” “这是希望的光!” 今夜月色黯淡,可一路都有点点流萤微光相伴。 那样美,微薄又灿烂。 陆恂说,“那你还当鬼见愁。” 栖月无奈转头,声音里是不自知的娇气,“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呢。” 陆恂压下弯起的唇角,“他们没你胆子大。” 栖月:“……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等走回去,两个洗漱换好衣裳。 进晚膳时,只剩下贺长风在。长公主和兰先生已经用过晚膳,在书房对弈。 对此,贺长风很有一番话说: “你们夫妻俩提灯夜游,好歹也生一点良心,跟别人说一声。这一通叫我好等,又不敢问,只当你们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勾当,还将尘鸣遣回来。” 夫妻俩各自换了衣裳,到贺长风口中,可是了不得、见不得、听不得又偏偏要说得的大事。他小嘴一张,叭叭叭就是好半天。 栖月是真饿了,这会儿且顾不上他,陆恂本就话少,瞅着贺长风换气的间隙,才怼一句,“你不是没用晚膳,你是吃饱了撑的。” 陆大人的冷言冷语用在别人身上时,是真的好笑。 栖月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用汤匙喝汤。 “弟妹,这道菌子雉鸡汤味道如何?”贺长风说不过陆恂,又转向栖月。 好喝。 鲜得很。 贺长风指着她食案上的白瓷小盅,“就只你有!不单我,连长公主殿下都没尝过。这野山菌子还是我特意从京中取来。” 栖月抬眼望去,的确只有她案桌上有这道汤。 这可就成了吃独食。 她正要说话,贺长风又摆了摆手,“无妨。行简说了单给你吃。谁让人家生了颗怜香惜玉的心,原是咱们不配!” 陆恂最烦人聒噪,“不想吃就出去。” 可他沉声、冷脸对付旁人有用,对付贺长风,显然不够看。 栖月稍一琢磨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长公主殿下对菌子口味一般,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只有她是真的喜欢菌子鲜味,这才将一整盅都给了她。 因她的口腹之欲,所有人都默认地将这东西全部留给自己,这种待遇栖月从前没体会过,这会儿只觉得菌子汤一路暖到心底。 “多谢小公爷,多谢夫君。” 她诚心道谢,原本已经吃好,又因这独一份,硬生生又喝下大半碗。 生生将自己吃撑。 天色不早,用完晚膳,两人回房歇息。 即便是山中别院,日常也一应俱全。只是整间卧房,却没有一张软榻可供两人分开。 这倒显得别有用心。陆恂便解释一句,“原本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只是一场山雨滞留了人的脚步。 陆恂环视一圈,“这屋子只有咱们两个,不如打地铺……” 话未说完,栖月已经出声,“不是咱们两个啊,大人身后不是还站着一个。” 陆恂扭头,背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敛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没胡说,大人看不到吗?”她又指向墙边黢黑的一角,“那边还有两个,你看,他们正嬉戏玩耍呢。” 陆恂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栖月又前科累累,尽管知道她是胡诌,可看她那般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时颇感毛骨悚然。 “姜栖月!” 他稍稍扬高声音,“你再胡诌,我就将你扔出去。” 栖月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这就出去。虫族进犯,你且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说完,她捏着一根蜡烛就往外冲。 陆恂一把将人拽住,眼看着蜡油滴下来,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竟也不嫌痛。 “你发癫了?握着蜡烛做什么,手不疼?” 好心要将烧着的蜡烛从她手中取出,栖月不肯,一脸大义凛然,“战场杀敌,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只是我怕不能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对着桌案上的茶盏目露温柔,一个一个摸过去,“小一、小二、小三、小四,爹走了。” 第69章 恂恂心肝 刚开始陆恂以为她在作怪。 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十分豪迈地要将他搂在怀里,口中振振有词,“恂恂,为夫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要辛苦了。” 陆恂被那声“恂恂”叫的当场冷脸,眉目冷凝,饱含威胁,“姜栖月。” “恂恂!” “我知你舍不得我,”栖月大手一挥,满脸刚毅,“可那虫族首领,一只活了千年的萤虫老怪,荒淫好色,看中了你,要强娶你为第十八房小妾,男子汉大丈夫,我自要护你周全。” 陆恂:…… “恂恂,为夫当真舍不得你。” 陆恂每听她叫一次恂恂,额上便青筋直冒。只想将贺长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拖出来暴打。 很显然,栖月的不正常不是她在作怪,而是她喝完了那盅贺长风带来的菌子熬的雉鸡汤,中毒所致。 陆恂听说过有毒的菌子被人吃下后会产生幻觉。 晚间那盅汤,独栖月一人用了。 瞧她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什么虫族进犯,生死离别,陆恂烦躁地闭了闭眼,准备出去唤人传大夫,好歹别吃坏了脑子。 “恂恂,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 栖月上前将人拦住,可陆恂身形颀长宽阔,她拦不住,只能一把将人拦腰抱住。 “恂恂吾妻——” 她扬起一双朦胧泪眼,“等吾去后,你尽可改嫁,但不可忘记吾!你要对吾发誓!” 陆恂被她贴身抱住,胸膛前一片火热。 那时大雨凉亭下仅剩的一点距离,一点约束与枷锁,终被打破。 陆恂眼眸沉了又沉,可她看不到,威胁的话讲出来,她只会哭嚷着喊“心肝”…… 她是真的沉浸在那个荒诞的世界里,情真意切地流泪。 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准叫我恂恂。” “好的,恂恂。” “姜栖月,你故意的?” 栖月不明白地看向他。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站在陆恂身前,却仍要仰头,于是,纤细的脖颈便露出来。 细长,脆弱。 又莫名的带着欲感。 陆恂盯着她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怔。 “你答应我,心里永远记挂我。” “好。” “发誓!” “发誓。” “恂恂你真好!” “不许这样叫我。” 他到底还是昏了头,陪着她一起胡闹。 “恂恂,我就要迎战萤虫老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祝你成功。” 栖月又抄起桌上的蜡烛,对他道,“那我去了。” 陆恂见她啰哩啰嗦,只说不动,于是试探一句,“不想去算了。” 栖月立刻应好,“那叫我看看腹肌。” 陆恂:…… 这是什么女流氓? 陆恂又觉得她在装傻,至少中毒不深,可能是借着中毒作怪。 她将他抱得这样紧,胸前柔软就贴在他硬实胸膛。陆恂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一些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反应。 “你勾引我。”陆恂肯定道。 “什么?”栖月一顿,慢吞吞道,“腹肌呢?怎么不脱衣服?你是不是没有!” 陆恂清楚地感知到,她触碰过的地方,如火一般灼烧,一路向里蔓延,烧得血液都跟着沸腾。 他额上沁汗,眉目漆黑如墨,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藏在皮囊深处的恶意,伸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 他说,“将军才有腹肌。” “将军才有腹肌。”栖月喃喃重复一句,眼睛倏忽亮起,往后跳开,拿着蜡烛当即摆了个自以为潇洒英勇的动作,大声道: “吾乃大将军王!” “鬼见愁!” “小小萤虫老怪快快受死!” 陆恂眼见着火苗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生怕烧着她。 何况那蜡油滴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恂眼尖,早看到她手背上被烫红的一片。 有心哄着她将蜡烛放下,她却意正言辞,“恂恂,放下武器吾如何护你。” 今晚到底是跟恂恂过不去了! 陆恂耐着性子与她胡闹半晌,这会儿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拍一捏,栖月手中的蜡烛便落在他手里。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一个人,成了大将军王鬼见愁可是了不得,困在陆恂怀里还敢反抗。 蹦着跳着要出征。 陆恂单手缚住她,另一只手要将蜡烛熄灭放好,许是他力气太大,她痛哼一声,“恂恂,你弄疼我了。” 她声音本就娇软甜美,这般哼吟出来,发出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糜艳。 几乎是一瞬间,陆恂背脊绷紧了。 血脉贲张,心浮气躁。 那支握着蜡烛的手掌骤然握紧,力道之大,蜡烛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上。 火苗跃动,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陆恂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 只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姜栖月——”他咬着牙,话才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只因有人踮起脚尖,轻轻将唇印到他的唇上。 很轻的一下,随即分开。 陆恂彻底被激怒。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真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展露风情,肆意撩拨,这本身就是错误。 她招惹了他。 然后,陆恂听到那张恼人的小嘴咯咯笑起来,“恂恂嘴再硬,亲起来都是甜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学着十全的模样歪了歪头,“可我比恂恂还甜。” 她问,“你要不要尝尝?” 本能代替理智。陆恂听到自己低哑的,带着罪恶的,诱导的声音,“尝什么?” “尝我呀!” 栖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超甜的。” 她像是山间野寺墙壁上描绘的勾人精怪。 又像是浮着艳色的鬼。 眨着一双璀璨夺目的眼,清清白白地告诉你—— 我在诱惑你。 陆恂只是尘世间最平凡的一个,他逃不出红尘迷障,绕不出情丝万缕。 于是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头低下去。 然后—— 栖月甫一脱离束缚,弯腰拾起地上早已熄灭折成两段的蜡烛,就往外冲去。 “萤虫老怪,吾也来!” 第70章 陆恂头一次向女人低头 陆恂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说不上是羞恼还是生气,眼睁睁看着栖月夺门而出,他紧随其后,先是吩咐仆从去找大夫,才交代完,就看到栖月已经远远走了。 看方向,是凉亭小径那边。 那里可真是有好大一只萤虫老怪。 陆恂被栖月这么不上不下的撩拨一番,早不想再管她,可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放心不下。 只能大步前去寻她。 她走得倒快。 等到那片萤火虫的草丛,陆恂远远看到她对着一片流萤,口中呼呼哈嘿,手上手舞足蹈,正与一群虫族大战。 陆恂站定,没有出声,恐怕影响战争局势。 该说不说,她人是滑稽,动作倒还算优美,几个起势颇有些在长公主府剑舞的气势。 陆恂提着灯,耐心候在一旁,等着大将军王班师。 但显然一个人族,是很难战胜会飞的虫族。 陆恂听到栖月闷哼一声,“萤虫老怪你敢偷袭我!看我绝招!” 她能有什么绝招? 陆恂略感好奇,到底纡尊降贵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呕的一声—— 哗啦啦似大厦倾。 栖月吐在那片草丛,萤火虫的窝里。 “看吾之神威,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陆恂:…… “恂恂!” 栖月耍过威风,余光看到陆恂身影,立刻跳过来,麦芽糖似的黏上他,“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舍不得吾?” 她如今抱人倒是抱得得心应手。 但此情形,在一位素来喜洁人的眼里,刚吐过的栖月与一堆秽物也没什么区别。 陆恂一张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单手抵着栖月的脑门,将人推开。 他就不该来, 真的。 “恂恂,你变心了?” 栖月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看着他,“吾出征一十八年,你另觅良人也属寻常。也罢,叫吾最后一次看看腹肌,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各不相干。” 她竟还想上手。 陆恂皮笑肉不笑,“姜栖月,你是真中毒还是装的?” 那声音寒浸浸,透着透骨的冷意。 栖月抚着心口,被他冷脸一瞥,唇才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恂本能往后。 栖月又吐不出了,只是这样要吐不吐的非常难受。她也当真仰起脸,眼泪一颗一颗滚滚落下,“恂恂,你竟然嫌弃我。” 陆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对付这般脑子不清醒的人,与她硬来完全没用,“没嫌弃你。” 她翻脸当比翻书。 听过此话,眼泪立刻收了,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人走过来搂住他的一只手臂,靠得极近,“你就是口是心非,其实最疼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恂恂?” 这一声恂恂叫的百转千回,叫得陆恂莫名浑身一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绷着脸,下意识便想否认,“恂恂也是你叫的?” 不让她叫,她也叫多次了。 栖月很没所谓,整个人恨不得挂在陆恂身上,“恂恂不好听吗?可我很喜欢呢。” 她性格里黏腻又霸道的一面显露无疑,平日里乖巧温顺的一个人,这会儿越不叫她做什么,她越要对着干。 陆恂被她这一句甜言说得头皮发麻,手臂上的柔软触感时刻撩拨着心里的那头野兽,他默念静心咒,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片刻后,她从依偎的肩膀处探头,“恂恂,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 “不看。” “唱首歌呢?” “不听。” “恂恂,你真任性。” 陆恂除了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外,什么都做不了。 算算时辰,这会儿大夫已经来了,“该回了。” 栖月不动,眼睛瞪大,微微撅着嘴,满是跋扈和嚣张,“我就不回去。” “你想怎样?”陆恂深呼吸。 若是她还要闹幺蛾子,他不介意一手刀将人劈晕。 “我头晕得很。”见他目露凶光,栖月就怂怂地又将头缩回去,靠在他肩膀上。 陆恂扭头,果然见栖月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倚靠着他。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陆恂没想到这辈子头一回向女子低头,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抱得紧,难免刮刮蹭蹭,手背擦过一片柔软。 她又娇娇呼痛,磨人地紧。 姜栖月,真的很会撒娇。 陆恂一言不发,俯身将人抱起,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折磨。 栖月窝在她怀里,却不肯安生,抬起手摸他的头,像她平日对时哥儿那般,揉一揉,“恂恂真好看。” 陆恂抱着她,当即从头麻到脚。 “我给恂恂唱个曲儿听好不好?” 说完,她积极回应自己: “好的,月月唱!” 她这般自问自答,自娱自乐,陆恂一时觉得她厌烦,一时又觉得可爱,直到他听到她唱歌。 怎么形容呢? 一般听人唱曲儿,是要给钱的,可听姜栖月唱曲儿,倒贴钱都没人肯听。 不是难听与否的问题,是完全没在调上。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下一个调要怎么九转十八弯。 这一晚上,当真是他的劫难。 终于回去。 时辰已晚,兰先生不便过来,长公主和贺长风却都来了。 大夫早已在屋内等候,陆恂将人放下。 把过脉后,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小,对身体却无大碍,只是使人致幻。我这就去开了药方,给夫人解毒静心。” 贺长风这会儿是真愧疚,搓着手道歉,“弟妹,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中毒。不过你若少吃一点,也是无碍的。” 他自己在府上也用过这菌子,吃得少,一点儿事都没有。 陆恂当即皱眉,若非贺长风生事,何来他今夜的苦难,正准备反唇相讥。 就听到栖月一声百转千回的“恂恂~” 进屋到现在,栖月一直安静得很,除了整个人状态委顿,长公主问话一句也不说外,倒也看不住异样。 直到这一声恂恂。 陆恂的脸当即黑了。 贺长风却立时乐开了花,指着陆恂,笑得要岔气,跟着栖月拿腔拿调地学,“哈哈,恂恂~” “恂恂,咱们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将他养得真好!” 栖月笑眯眯望着贺长风,目光中满是慈爱欣慰,“小四,我是你爹。” 于是,贺长风的脸也黑了。 第71章 喜欢恂恂亲我 等到栖月洗漱干净,服下大夫开的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发癫后的姜栖月,处于无敌状态,贺长风一点儿好没讨着,平白降了一辈,白捡了一对爹娘。 长公主在旁边快要笑死,栖月扭头,问: “你在这傻乐什么?” 整个大启谁敢这样跟长公主说话? 以萧元容的火爆脾气,哪里忍耐得了这个。 贺长风这会儿也不紧咬后槽牙了,只等着栖月被挫。 连陆恂都默默站在栖月身后,准备好随时捂嘴。 谁知她下一句道,“再迟就回不到天上去,你这小仙女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笑出声。 贺长风服了,凑到陆恂耳边悄悄问,“恂恂,她是真癫还是假癫?” 栖月立马斥道:“小四,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恂恂也是你叫的?” 一句话,说的陆恂和贺长风都没脾气了。 贺长风好奇,“我为何是小四?” 陆恂眉眼不动,“你前面还有小一、小二和小三。” 贺长风啧啧称奇,“看不出恂恂你挺能生啊~” 陆恂淡淡道,“四个孩子里属你最淘气。” 贺长风:…… 等药熬好,天色更晚。 长公主便与贺长风先回去了。 大夫说这菌子毒性不强,只是叫人一时精神错落,一切顺着她,等睡下便好。 可她黏人的紧。 陆恂好不容易哄着她去洗漱完,自己才去净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栖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恂恂,你在哪儿?恂恂——” 陆恂从冰浸浸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色的衣袍。 他推开净房的门,栖月就站在外面。 世界无比静谧。 静的能听到陆恂发丝落下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喉结往下,流经一片结实的胸膛,最后没入劲实的窄腰下面。 陆恂抿着唇,眼神幽静,一片漆黑。 “什么事?” 栖月便乖巧地举起一只手,灿灿一笑,“恂恂,要不要搓背?” 陆恂:“……不必了。” “哦。” 她转身前,又说一句,“恂恂你腹肌真好看。” 这年头,流氓最理直气壮。 陆恂原本要打地铺,可栖月死活不许。 要不然就哭,抽抽噎噎的假哭,说什么“恂恂变心了”“小四你没娘了”之类叫人上头红温的话。 要不然就抱着他的腰不松手,纤秾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将头埋进他胸膛,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叫人心悸的战栗。 自凉亭躲雨时积压到现在的所有悸动与压抑,忍耐与克制,终于在此刻累积到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迫人仰了头,埋头吻下。 两片唇瓣相挨时,彼此都颤抖了下。 不管灵魂是如何生疏、迟疑,身体却是那般欢欣和愉悦,悸动与接纳。 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属于彼此,亲密无间。 唇舌侵入。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使人难以招架。裹挟着一种危险和所有愤怒,失控的理智,脱缰的心跳,和潜藏的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贝齿,急迫而又生疏地噬咬她,听到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弱弱的,娇娇的,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人心窝。 于是,他动作更凶了。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念,对喜欢的事物,想叫她欢喜,更想叫她哭泣,蹂躏,破坏……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覆上五指便会留下脆弱的红痕。 陆恂的理智彻底被深重的欲火点燃。 本能迫使他索取更多。 直到——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 闭着颤颤的眼,仰面,承受他磅礴的力道。 无论他如何逞凶,她都能好好接住。 她就像一株藤蔓,细细的根,软软的茎,婉转的绕着他,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叫人无处可逃的牢,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她俘获。 然后陆恂就变得没那么凶了,细腻得像是温泉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尖,再涨出去,直到将两人一起淹没。 “恂恂。” 结束一个激烈,漫长的吻,栖月靠在他怀里。她软得很,陆恂的大手拖着她的腰肢,她才没滑下去。 方才还缩着脖子往后退,这会儿他放过她,她便又记吃不记打,“恂恂的嘴好甜。” 陆恂抬手抹掉她唇瓣边的口水,声音暗哑,“喜欢?” 栖月两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像个诚实的好孩子,“喜欢恂恂亲我。” 陆恂嗯一声,手放在她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他一身都是她的味儿。 从里到外。 像是自己也喝了有毒的菌子汤,疯狂又失智。 当下情形,于她并不磊落,他不该再继续。 可当她揪着他的领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和他抵着鼻尖说再一次时,陆恂当真低头,又亲了一阵。 唇齿纠缠。 顺理成章的,他们滚到了榻上。 或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亲吻追逐的游戏太耗体力,没多久,栖月便沉沉睡去。 陆恂屈了一腿,靠坐在床头,看着身上新长出的小人,垂首回想方才胡妄荒唐,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起身往净室走。 男人之于女人,对有些事情,会更渴望,更难受,也更难以平静。 走之前,他拿被子将栖月裹好。 当天夜里,陆恂做起了梦。 关于幼年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他失足落入水中,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短手短脚,在水里扑腾。他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开口,大股大股的水便从口鼻灌进去。 他难受极了。 不单因为他快要淹死,而是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就站在池边,静静地。 高贵的夫人,冷漠地阻止身边嬷嬷的救援。 让他去死好了。 他渐渐沉下去,眼前模糊,岸边的夫人也走了。 可惜,他没死成。 一个叫贺长风的男孩救了他。 梦中的孩童,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学会藏锋。 王夫人一次次试探他,他都装得天衣无缝,只是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对待母亲,只有提防,再没了亲近。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童懵懂之时,他便知晓他的母亲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是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 无论他多么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有一种憎恶和忌惮的情感。 直到远舟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母亲也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眼神中充满爱意与希望。 八岁的陆恂,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那时他就知道,弟弟的出生会是他的催命符。 于是他跟着陛下走了。 南征北战,创下基业与名声权力。 他越强大,王夫人便越忌惮。 陆远舟比他小了太多,不成气候。于是王夫人想要寻一门强势的亲家。 他的密探告诉他,王夫人暗示陇西李氏,会扶持小儿子坐上世子之位。 那时,他的心早如磐石般冷硬。 将密信烧毁,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落成灰,一如母亲的希望。 暗淡的火光,映出他一张寡淡锐利的眼。 只是远舟那傻小子,根本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跑来求自己,说喜欢上一个女子,叫姜栖月。 姜栖月——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陆恂就没怎么做过梦了。 只是今夜,他却陷入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重新回到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充满压抑甚是危险的少年时代。 一个恍惚,他仿佛又置身冰冷池水中,一直往下坠,坠入无间地狱,岸上是王夫人冰冷又畅快的身影。 梦寐难安之际,鼻息沁入了一股幽幽暖香,轻暖甜润,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 怀中温软叫人贪恋,他忍不住搂紧,恋恋不舍。 是幼年的金丝虎,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回,谁都抢不走。 第72章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 栖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她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些委顿。大概类似于强烈醉酒,完全记不清自己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长公主会帮她回忆。 “你说你是大将军王,要与虫族老怪决一死战。” 栖月的笑容僵在脸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真是做了不少蠢事啊。” “没完呢,”长公主轻挑眉,说道,“你说你是长风他爹。” “……”栖月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闭上,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定是贺小公爷逗我,我平日里脾气很好的。” 长公主点头回忆,“那倒是。” 栖月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好好地,她做什么给贺长风做爹。 长公主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因为长风笑话恂恂!” 栖月愣住。 ……恂恂。 长公主从来称呼陆恂为行简,这声恂恂由何而来,栖月突然间就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余毒未清,一时连着脑仁都开始疼起来。她现在亟需卧床修养,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必知道那么齐整。 “殿下,妾头有些晕,还是回去在休息一下。” 换做以前,长公主可能就被她这表象哄了,可相处这些时日……当下也不拦她,只是道: “恂恂走前,托我照顾好你,你现下醒来,我已着人去信。” “殿下,”栖月果然回头,可怜巴巴道,“您说夫君会不会收拾我?” 长公主忍笑道,“谁叫你唱曲儿唱得那么难听。” 这里头还有唱曲儿的事? 栖月已经忍不住头皮发麻,接着听长公主描述当夜情形,“难听就算了,还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唱完先问一句,‘恂恂,月月唱得怎么样?’接着自问自答,‘月月唱得真棒!’” 长公主将自己都说笑了,栖月真是傻得可爱,“你家恂恂全程看完你自导自演。” 很好,栖月成功被自己尬到了。 她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给陆恂送萤火虫的时刻,那时气氛很好,他们也前所未有的和谐。 可一盅邪恶鸡汤,将一切彻底粉碎。 “贺小公爷呢?” 罪恶之源,罪魁祸首,祸端元凶!栖月此刻除了将尴尬转为愤怒,就要被自己丢人现眼难受死了。 长公主笑道,“你昏睡的第二日,小四便跟恂恂一起走了。” 栖月敏锐地略过小四这个别称,别问,那就跟她没关系。 “咱们明日也要回京。” 别庄地处偏僻,栖月虽不严重,但毕竟也是中毒。回去后请太医给她好好瞧瞧,免得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一行车马返程。 兰先生前日也走了,据说是有事不能耽搁。 栖月精神还是不好,可比她更萎靡不振的是常妈妈。来别庄的第二日,长公主便以规矩不够为由,着人给常妈妈教习规矩。 不是要给世子夫人教规矩吗? 那就先将自己的练好。 长公主皇室出身,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其他不论,规矩一板一眼,全刻在骨子里。 于是常妈妈这几日都在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行止坐卧,教得常妈妈反倒不会走路吃饭。 一整个沧桑憔悴。 即便如此,长公主府上的教习嬷嬷还说,“你行止粗陋,若想教世子夫人规矩,还得再学两年才可。” 吓得常妈妈连连摇头,再也不敢托大,只等着回显国公府后便去请辞。 回到府上,先去嘉乐堂请安。 她面色苍白,王夫人只不痛不痒地敲打两句,“去个别院居然能中毒,怎么劫难全叫你遇上,改明去玉虚观请个平安符,也好去去晦气。” 这是说她命不好呗。 栖月眉眼低垂,不为所动,“是。” 回到玉笙院,最开心的是两个小的。 围在栖月腿边,玥儿说个不停,时哥儿也跟着张嘴“啊啊”叫唤。栖月将他抱起来,“你个小懒虫,再不肯开口说话,母亲便要少爱你了。” 时哥儿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也请擅长儿科圣手瞧过,都看不出来问题。无一例外,太医建议,“多与他说说话,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开口。” 这也是急不来的事情。 玉笙院从主子到仆从,有事没事都会与时少爷说两句,他心里门清,就是死活不开口。 “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太精。”陆娇评价道。 栖月才回来,她便来了。见栖月逗时哥儿讲话,陆娇问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很多时候,陆娇说话都不过大脑。 不生,是因为不想吗? 先不论她与陆大人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们当真是平常夫妻,三年未曾生产,必定是有哪里出现问题。 这是私隐。 栖月叫人将时哥儿抱下去。 陆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宝贝似的递给她,“这是生子秘方,我才得的,特与你分享。” 她保证道,“保管你一举得男。” 栖月正喝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被她这神来一句惊到,茶水呛到嗓子眼里,猛地掩唇咳嗽。 陆娇只当栖月被自己说中心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成亲不到一年,我那婆婆便时常催促,你都三年了,着急也是应当的。” 栖月好容易缓过劲,就听陆娇又冒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你与大哥成亲前不是都那个了?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估计是你不行。” 栖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一时之间不知先反驳哪个。 “你说谁?” “说你啊,”陆娇好诚恳,“时哥儿不是大哥的?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 “时哥儿眼看就大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庶长子!他若是个精的,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后有你有苦难言的日子。” 她那张小嘴抹了鹤顶红,听得栖月两眼一黑又一黑。 栖月问,“你说什么?” “时哥儿是庶长子……” “前半句!” 她与陆恂成亲前哪个了? “说清楚!” 陆娇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做贼似的扫了遍周围,明明屋里就只有她们俩,还记得捂住嘴,“我也是无意听到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栖月:…… 天塌了。 原来真是白菜先动的手。 第73章 婚前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有好半天,栖月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不算什么规行矩步的后宅女子。 当初认识陆远舟是一场意外,但之后的来往却是她着意经营的结果。 陆远舟承诺娶她为妻,她也使了不少小心思。 栖月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脱离姜府,她想要争取一个能够自己掌控的人生。 嫁给陆恂已经足够叫她意外,而与陆恂成婚前就……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即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难不成陆大人对她见色起意? 当初死活要拆散她与陆远舟,并非刻薄她的出身,而是对她一见钟情? 这是什么逆天操作?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礼义廉耻又在哪里? 栖月可不认为是自己勾引在先。 虽说男人和女人,不是他主动,便是她主动。总有一方有出格的举动,才能突破界限。 但栖月笃定,绝对不会是自己。 横看竖看,陆大人都不算是她喜欢的类型。 栖月消化半晌,才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陆娇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先前她全方位看栖月不顺眼,不光因为出身,其实这件事占主因——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这般不检点,成婚前就与男人勾连。 “就在三清观啊,我去祈福,无意间听到你与大哥说话。” 三清观。 又是这个地方。 栖月不觉心里又信了几分,“这等秘事,岂会轻易叫你听去!” “你当我想听呢。” 陆娇当即苦了脸,“知道这件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办法面对大哥。” 在这之前,陆恂这位大哥虽时常板着脸,与家中也不亲近,但在陆娇心中,大哥却是位不世出的英雄。 他们陆家不是什么五姓七望的士族,只因大哥一人之功,新朝建立后,显国公府才一跃成为京都炙手可热的大族。 他是整个家族的依靠。 陆恂便如巍峨高山,沉稳,严谨,从容,一丝不苟,令人仰望。 可那天在三清观,陆娇亲耳听到她一向寡言克制的大哥对姜栖月说出,“你已委身于我”这种话,对陆娇的打击有多大。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姜栖月不是远舟的心上人吗? 远舟不肯娶陇西李氏女,正是因为这位出身不显的姜氏。 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间窥探到兄长的私事,尤其是床笫秘事,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接下来的话也不敢再听下去。 慌不择路往外跑,却不小心撞在一位郎君身上,那人便是宋临。 见栖月神思不属,陆娇说,“你放心,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这种事,但凡有一点露出去,对女子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是以她最开始那般瞧不上栖月,也没拿这件事出来说嘴。 何况很快大哥便娶了栖月。 若说先前栖月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只看陆娇的模样,也知她所言不假。 事关重大,陆娇不敢胡说。 且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栖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力的叮嘱: “切勿外传。” “你当我傻啊。” 陆娇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反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呀!” 她忽然惊讶得捂了嘴,“难不成是我大哥逼迫你的!他……强了你?” 陆娇思维跳跃之快,天马行空,荒诞诡谲,栖月完全追不上。 才要解释她上句话,更惊悚的下半句就来了,才要否认下半句,她又发表总结感言:“看来我大哥是真的很爱你。” “……”栖月无奈叹了口气,“要不你们是一家人呢。” 这都怎么总结出来的? 陆娇摸摸鼻头,及时换了话题,“这方子你照着吃啊,好东西呢~” 说完她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这就走了。” 栖月心里一暖,知道陆娇是特意来给她送方子,即便自己的情况特殊,这方子她也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却是珍贵难得。 于是她诚心道,“娇娘,多谢你。” 陆娇挥挥手,陆家人都受不了这个,直白的真诚,她错开眼睛,疾步往外走,“这有什么,我不是还拿了你一沓话本,就算回礼,大哥?!” 最后一声,明显扬起的声调,表惊讶。 陆恂嗯了一声,脸上沉稳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问道,“要走吗?” 陆娇便放下心来。 没听到就好,不然多尴尬,“是啊,给嫂嫂送个东西,这就要家去了。” 即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追着妹妹问的道理,陆恂更是点头表示知晓,便没有下文。 栖月送走陆娇,独自在院子里磨蹭半晌,才转进了里屋。 屋内照旧没有一个伺候的。 于是她开门见山,“您都听到了?” 陆大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墙角。即便他刚才装得再像,栖月也敢肯定,陆大人一定是听到了。 果然,陆恂眉眼不抬,“你是指什么?” 栖月鼓了鼓嘴。 这种话却要她如何说。 干脆将心一横,全拿陆娇的话借来一用,“您强迫我,婚前,你我有了夫妻之实。” 陆恂便抬眼打量她一回,淡淡道,“你吗?” 那表情、神态、语气,即便他收敛着,却也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 凭你也配? 栖月一听,一股心气便涌上来,干脆把胆子一放,连着羞耻都一并被好胜心给压下去: “大人,其实我生得还不错,您又不是真的圣人,一时失控也没什么不好承认。” 其实她想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何必不肯承认。 陆恂垂眸看她,眉眼浓黑,一脸坦然,“我倒觉得,是你强迫于我。” 栖月:…… 我吗? 陆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栖月啼笑皆非,“我觉得我大约没那个本事。” 陆恂理直气壮,“你可以使手段。” 第74章 陆大人把她当猫撸 栖月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的看着陆恂。 陆恂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好笑。 反问一声,“不然呢?” 栖月立即点头如捣蒜,十分信服赞同的态度: “必然是我耍了手段!不但如此,还是我逼迫大人。大人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如一朵盛世白莲,若非我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垂涎欲滴……” 陆恂刚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可她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深浓,又叭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耐心耗尽。 他从温泉别庄走时,她还陷在昏睡中。单薄的一片卧在床上锦被里,更显得娇软羸弱。 只是他那时要事,不得不走。 此刻见她面容虽还有些憔悴之色,精神头倒好,损起他来,尤其有劲儿。 她还在喋喋不休,“既是我使了手段逼迫了你,千万放心,我一定负责,将来好好爱护你……”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陆恂微微一笑: “大将军王一言九鼎,对抗萤虫老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个在下。” “……”栖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的推测也有一定道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终日防人,结果却被我小人得逞,一着不慎,拖入罗帷。” 陆恂今日提前回来,难得空闲,端着茶盏一面喝一面听,时不时打量栖月神情。 此时她坐得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像个温良贤淑的夫人,可里子却有一股淘气的坏。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嘴里尽是编排他的话。 关于陆娇所说二人婚前失德的事,陆恂同样惊讶,但不意外。 他与姜栖月的地位天差地别,更何况还有远舟夹在中间,若非重大变故,她走不到他身边,也不可能嫁给他。 陆恂承认,栖月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虚伪、贪婪,相反,在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出敏慧、懂事,还有可爱。 一张嘴尤其能说会道。 陆恂瞧着她的目光转为深浓。 果不其然,栖月被他这样瞧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还不怕死的又添上一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最开始那会儿,别说是当面讽刺他,光是与他对视,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陆恂似笑非笑,说完自己的后半句,“你可以使手段,别人也可以。” “谁啊?”栖月觉得离谱,“在世菩萨吗?” 不然谁管这种闲事。 叫她一个庶女一步登天,染指了京城中最有名的高岭之花。 陆恂被她说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头。 栖月的头发生得好,稠密、顺滑,被透进窗棂的太阳光一照,顶上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将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绒绒的发心带来一丝痒意。 栖月有些怔忡。 毕竟她与陆大人几乎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在两人明牌之初,陆大人就三令五申,叫她私下保持距离,别想美事,别占他便宜。 如今他忽然将手覆在她的发心,轻揉她的发,给她一点安抚、宽慰以及亲密的意思。 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便是这样。有过亲密之举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装作若无其事,只会将关系弄僵。 栖月中菌子毒那会儿,他们搂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 即便栖月遗忘了大部分,可她醒来时手里紧握的一件男子寝衣,和床榻上叫人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无不告诉她,他们睡在一处。 见栖月望着手里的男子寝衣发呆,那时松萝笑着跟她说,“世子对你是真好。夫人攥着衣服不肯撒手,世子便脱了叫你握着。走之前还叮嘱奴婢们,要好生照看主子。” 如今他这般自然地拍拍她的头,熟稔随心,却略去那些叫人不自在的部分。 难不成男人在这方面都有天赋? 只是他拍头表示亲善,揉一揉也能理解为友好,可这往下顺毛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您当我是十全?” 把她当猫撸呢。 陆恂面上僵了一僵。 他不过是觉得这发顺滑流畅,手感很好,才往下顺了顺。于是手上动作停了,嘴里却不肯认: “你哪有十全可爱。” 是是是,全世界她最不可爱。 栖月嘟着嘴往外坐过去,离陆大人远一点。 陆恂失笑,“好了,不准再闹,与你说正事。” 到底谁在闹啊? 这就是典型的倒打一耙。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是人在屋檐下,收敛起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依言又坐过去。 陆恂见她敛眉垂眸,好乖巧的一个,不知怎地,心先软下来,语气也缓,“其实仔细看,十全长得像你。” 栖月只当他又要损她,一双眼睛充满警惕,“什么意思” 陆恂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它很可爱。” 所以,你更可爱。 陆大人的性格真是喜怒不定,又将她比作一只猫。栖月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上去。 陆恂见状,“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栖月是有点小高兴,但不肯认输,于是转移话题,“您要与我说什么正事?”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从剑拔弩张到能够正常交谈,而且现在越发朝着“相谈甚欢”的阶段狂奔。 明明最开始的话题是那般正经严肃,怎么就能扯到十全身上去? 陆恂拾起茶碗喝茶,随后道,“你我婚前发生的事,是意外。人为的意外。” “有人要害您?”栖月很快抓住重点,指了指自己,不可思议,“通过我?” “凭什么是我?”她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何况—— “我能有什么用?” 陆恂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头一定有你我目前还不清楚的事。蛛丝马迹,一定有迹可循。” 比如远在百越做知府的姜华茂,比如从最初就对栖月另眼相待的兰先生。 三年前的事如一团迷雾,深陷其中的人全然看不清晰。 可不知为何,栖月忽然心慌的厉害,是身体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直到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抬头,是陆恂沉稳锐利的眉眼。 他说:“没事。” 这场意外,栖月当然不会是主导。 因为不论何种情况,没有人能强迫他。 这件事能够发生,一定是他的主观意愿。 或许栖月才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所以他娶了她。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论发生任何事,没有必要不安,更没有必要惊慌。 有他在。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第75章 你吃醋了? 春末之际,柳绿花红,京都宴会最盛。 花朝雅集,琼枝玉宴,高门往来交集,宴会不断。 栖月先前名头不显,但一场长公主寿宴,一场太后娘娘的赏花宴,叫她声名大噪。 尤其是赏花宴上,嘉元县主不顾矜持,不要身份,宁肯做妾也要嫁给陆恂。 只为成全一片私心。 便是太后娘娘都出面做媒。 可陆恂不为所动,明确拒绝,丝毫不留脸面。 这还不算,嘉元县主在赏花宴第二日,便被送出京城,南安郡王再三表示嘉元很快出嫁,此生再不会回京,陆恂才勉强作罢。 这代表什么? 代表陆世子对其妻姜氏是真爱! 陆恂素来行事狠绝,极难讨好,京都有那眼明心亮的高门,转头便将目光对准栖月。 是以栖月的案头,请帖似雪花片一般,都是邀请她赏花赴宴。 陆思先前一门心思等着贺长风,祈盼他能看见自己,从不爱参加此类宴席交际。如今想开了,也肯随着二夫人出门,只是时常嫌二夫人絮叨,便拉着栖月陪她一起。 这日广平侯世子夫人办雅集,邀请了陆思,陆思又转头来请她。 这种吟诗作画的集舍,栖月是最不成的。 也嫌无趣。 要她听曲儿看舞可以,这种舞文弄墨的事,她做不来,也欣赏不了。 但陆思不肯,“好嫂嫂,你非要陪我去不可!” 栖月直白道,“你要我去给你垫底?作诗作对,好叫你不是最后一名?” 陆思被这话说的想笑,半晌才接着道,“我哪有那么差?吟诗作对,我一人就能做咱们两人的诗词,这点你放心。” 栖月便问,“那我就专门为作弊去?考验广平侯世子夫人是不是瞎,能不能抓着我不通文墨的小缺陷?” 这回陆思眼泪花都笑出来,拧着身子深呼吸几回,等平静下来,才肯说实话: “这回春日雅集,不止邀了夫人小姐。广平侯世子素擅诗词歌赋,与其夫人趣味相投,这回雅集还请了京都不少儿郎,到时候两方做了诗词互相品评。” 陆思小声道,“秦尚书府上的公子,也在其中。” 栖月知道他,兵部尚书秦府的二公子,据说是一等一的人才,出身又好,人品也靠谱,二夫人很是看重。 “相看啊。” 栖月拖长了声音,乜了陆思一眼,“这回又要我去给你壮胆?” 陆思摇头,“想请你帮我把关。” 栖月好奇,“有二太太千挑万选,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还需要我帮你把关。” “母亲更看中家世这些虚头,我不一样,我更看中郎君的德行。” 陆思好有道理的模样,“嫂嫂你生得娇艳,我比不过你。若那郎君面对你我能做到目不斜视,至少能保证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栖月:…… “合着你将我当试金石?不去。” 陆思便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一箩筐,栖月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勉强应了。 当天晚上,栖月将此事说给陆恂听。 陆恂换身家常的衣裳,栖月就隔着屏风与他说。 陆大人一向不在意这些宴请,只是她毕竟是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这些事情,最起码要知会他一声。 “现在又改走才女路线了?”陆恂从屏风那头转出。 他穿一件半旧墨青色直裰,壁灯映着那张冷峻从容的侧脸轮廓,身形高大伟岸,只消站着,便是渊渟岳峙的沉稳从容。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中听,“需要请人给你代笔捉刀吗?” 栖月无奈道,“我不过是陪四妹妹一回,不作诗。” 陆恂云淡风轻,“那样相看的场合,二太太不陪,倒叫你跟着一起。只当你想憋着要出个才女的名头,一鸣惊人。” 栖月不理他话中的讥讽,奇道,“您知道广平侯夫人的雅集?” 举凡京中这些所谓雅集,不过是换个名头的赏花宴。诗词只是名头,实际作用就是给未婚的郎君淑女们提供一个合规的场合。 愈是高门,愈不会搞盲婚哑嫁那一套。 当年陆恂和贺长风,也被陛下送去参加过一两个诗词雅集,比起栖月,他要清楚得多。 陆恂淡淡看她一眼,走出内室,“不清楚。” 栖月跟在后面,连连追问,“那您怎么知道是去相看?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参加过?有没有相中谁?” 陆恂停步,栖月便一头撞上去。 她觉得今日陆大人有点奇奇怪怪,于是突发奇想,“不会是我要去参加雅集,您不高兴了?” “吃醋?” 陆恂都气笑了,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瞧,“吃你的醋?听起来似乎你对后日的行程很有自己的想法。” 栖月悚然一惊,连连摇头。 她还记得陆大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妇道,再胆大包天,她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您多虑了。” 陆恂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下。 今日小朝会上,右仆射娄信举荐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陆恂与娄信先前有过龃龉。 娄仆射仗着自己资历深,当初没少给陆恂使手段下绊子,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想要回京,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娄信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钻空子!旁人的弟弟,用得着他假好心?” “你没见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真是有辱斯文。” 贺长风只当姓娄的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恰到好处。 贺长风絮叨半晌,见陆恂一言不发,不由道,“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 当年陆远舟一意孤行,要去西陲磨炼,如今三年过去,回京这件事在贺长风看来,不过就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只怪娄信多事。 倒像是陆恂挡了亲弟弟的道,倒叫外人替远舟说情。 他想不通,“你就任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陆恂眉眼不抬,看着手中的公文,慢声道,“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贺长风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他不是最钦佩你,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慢慢又将手上的公文翻过一页。 第76章 他喜欢长久 栖月瞧着陆大人像是不大痛快。 虽说还是寡淡着一张脸,但他今日耐性不大多,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压迫感满满。 不过栖月不似先前那般怕他,于是出去吩咐一声,回来托着腮道: “陆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陆恂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张如玉的脸颊,眉眼弯弯,声音更是甜似蜜糖,“有我这样好的盟友不说,还能尝到天下独一份的美味!” 说话时,侍女盛上一碗莓果玉兰酥酪。 天气渐热,她特意用冷水提前湃过,白嫩爽滑的酥酪,盛在青玉的碗里,看起来便卖相十足,吃起来更加甜美。 “我答应过大人您的。” 她将玉瓷的碗放在陆恂面前,还不忘诉苦邀功: “今日做时,我生怕被两个小的看到,全程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谁知最后还是被玥儿发现。您不知道,玥儿她真是神了,我从厨房出来还特意洗了澡,即便这样,还是被她闻出味来! 为了保住您的酥酪,我可是许了那两个小的一堆好处。” 她讲的声情并茂,一碗酥酪也成了天大的功劳。 陆恂当真被她勾出一点兴趣,眸底阴霾渐渐散尽,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取了调羹品尝。 栖月只做了这一碗。 万事万物,独独唯一最是珍贵。 她答应给陆大人做,便不会失言,更不会人人都有。 这回陆恂也没有与她分食,而是很快将一碗吃完。 栖月问,“是不是很好吃?” 陆恂故意平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栖月撇了撇嘴,面上是看不出什么,陆恂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他。 栖月憋了一口气,笑容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加真诚,“有距离才有进步空间,等我再精进厨艺,再请大人品评……” 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他似笑非笑道,“有事?” 栖月早知陆恂不好对付,讨好难度巨大,这回又是直接被他问出口,一时讪讪,倒也实话实说: “果然瞒不过大人,我想什么您都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不是去长公主的别庄么,那里真的很美。” “一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日后我总得有个住处。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留意,像那样的别院,不用太大,只我和姨娘两个人住就好。刚好我手里还有些闲钱……” 陆恂瞧她的目光渐渐变深。 栖月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不觉越来越小。她给自己寻后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某一瞬间,她都想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找,也不是寻不到,只是好的地段都在权贵手里握着,她有钱也买不到。 还是算了。 可没想到,陆恂瞅了她半晌后,竟然道,“没问题。” 这对栖月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她喜上眉梢,许下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酥酪!或者您还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恂看着那张粲然的笑颜,一时觉得碍眼,起身往书房去,声音寡淡,“不必了。” 不长久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 广平侯世子夫人这场春日雅集,设在京都城外的十里桃源,是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所在。 这日一早,栖月和陆思乘马车去,二夫人亲自出门相送。她先仔细查看了携带的食盒,又叮嘱道,“天气转热,切勿贪凉,一味吃冰里湃过的瓜果,多与人交际,在外要端庄……” 又朝栖月道谢。 栖月点头道,“您放心,四妹妹是个懂事的,且回去吧。” 说过话,两人登上马车。 直看着车辇渐渐去远了,二夫人方才转身回去。车上,陆思抱怨,“母亲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唠叨。” 栖月笑笑,“说不定等你有了孩儿,比她还唠叨。孩儿更嫌你烦。” 陆思拉下脸,“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又不傻,知道母亲是为我好。” 她觉得栖月是最懂她的人,今日竟也说这种陈词滥调。 栖月也不反驳,只是道,“儿都肖母,你与二太太生的像,大约性格也差不多。” 是个精明又不失直率的人。 陆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吗?我以为我更像父亲一些……” 马车在京城里走不快,等出了城门,便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车夫打马扬鞭,渐渐能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成片的桃园花海就撞进人眼睛里。 广平侯世子夫人尤氏在门上迎接。 见到栖月两人,热切道,“不知世子夫人今日也来,有失远迎。” 又对陆思说,“诗社里好几个都来了,还问起你。春日盛景,等会儿你可要好好赋诗两首才行。” 陆思笑着应好。 尤氏又笑着指着身后桃林道,“郎君们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做什么曲水流觞,咱们女子便在这片桃林赏玩。” 这是主人家委婉点出男宾女客的界限。 若是哪位小姐贸贸然闯入男人堆里,可不算什么风雅事。 等走进桃林,见这里已专门布置出一片席案,花树下三三两两立着佳人。 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花香映着粉香,很难说是人比花艳,或是花比人娇。 栖月婚前没什么露脸的机会,如今嫁给陆恂,京中又盛传世子宠妻如命,她一露面,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女眷们大多她都见过。 其实京都的贵妇圈就这么大,宴会来来去去请的也都是这些人,引见叙话过两回,也算相熟。 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是得体。 就算这些人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但凡想想嘉元县主和苗云云的下场,也不敢造次。 以陆恂今时今日的地位,她在女人堆里完全是可以横着走的,又有谁敢在明面上得罪她? 人人见她亲切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比起前两回参宴,不知轻松多少,所谓拜高踩低,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有人下场吟诗作画,尤氏作为此间主家,也邀请栖月下场,被她摇头婉拒。 “我不擅此道。”她连借口都不寻,十分理直气壮。 尤氏闻言也不好勉强。 不少人听得肚里发酸。 可再酸,心里再觉得栖月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也挡不住世子喜欢。 崔婉也在其中。 她咬咬唇,专注自己手中的画笔,一心要拿到今日的彩头。 第77章 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栖月笑的脸都快僵了。 难怪陆恂对这样的雅集不屑一顾,因为是真的很无聊。 即便再有其他目的,吟诗作画总是主题。等人都到齐了,尤氏说了今日的拟题,便是这十里桃林,灼灼桃花。 一时间,大家自去构思。 当然也有如栖月般不参与的夫人小姐,只是人数不多。 陆思早跑到一旁去想诗词句子,栖月坐着多饮了两杯桃花酿,略微有些上头,起身准备去散一散。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些热,栖月倒是不怕晒,但她怕热,于是信步往湖边走去。 桃林东面是一汪极大的落霞湖,湖水清澄明澈,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纷纷然在紫霞湖上流淌,何其静美。 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世子夫人好雅兴。”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栖月扭头,看向身后。 是一位年轻又美丽的夫人,一身淡紫衣裙,端庄秀美,只是看向她的眼神,礼貌中又带些复杂。 方才引见过,栖月知道她是安阳侯夫人。 见她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月便笑道,“怎么不去作诗?” 安阳侯夫人顿了片刻,“已作成了,出来看看景致。不料在此见到夫人在此,倒是有缘。” 栖月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地方就这么大,能来这雅集的人,岂不都是有缘人。 今日她听了不少奉承,无一例外都是因为陆恂,想要通过她攀上陆恂这颗大树。 栖月哪能做了陆恂的主? 对这些话便只笑笑便罢。 安阳侯夫人显然话未说尽,不甘心地立在一旁。两个人对着同一片湖光山色,却话不投机,站在一处也显尴尬,于是栖月转身想走。 “世子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回栖月是真的惊讶。 她原以为安阳侯府夫人寻来是借机攀谈,为自家夫君谋求好处,原来搞了半天,竟是因为自己。 只是栖月当真不知她是谁,方才广平侯世子夫人介绍得实在粗糙。 于是不动声色的回视。 “我姓李,陇西李氏。” 她声音不大,被风声送过来,却有种在栖月耳边炸响的效果,“三年前,夫人差一点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 栖月被这话搅得一时心乱如麻。 她知道那时陆远舟正与陇西李氏议亲,只是这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作何解? 她与陆大人,是一场谁都不曾料到的意外。 栖月天生是个招福的笑模样,只是当她板起脸来时,尤其显得冷酷漠然,“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李氏一时有些茫然。 那时家中为她议亲,说的是显国公府的二郎君,她原是不愿意的。 她比陆二郎还大三岁。 何况在她心中,真正钦佩的是陆家大郎那般文武双修的英雄。 只是父母命不可违。 她便也应了。 但那陆远舟却突然跑过来,与她说他心仪一女子,心中十分爱慕怜惜,即便他娶了自己,也不能做好丈夫的责任。 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心上人时,眼中满是澄澈璀璨的光,却终究无法抵抗家族的压力。 “她即便做妾,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说着最豪迈、最天真的誓言,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因他的一句话,在尚未开始前便已泯灭。 他更不晓得,当家主母能有多少手段整治夫君的“真爱”。 李氏深受羞辱,却到底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并未与他撕闹,而是问道,“那女子……你的心上人,是谁?” “栖月,姜栖月。” 永生永世,李氏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她没有嫁进显国公府。陆二郎去了西陲,而姜氏,却做了世子夫人,备受世子宠爱。 这是李氏在姜栖月这里,受到的第二份羞辱。 她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叫兄弟二人都为她所倾倒。 姜氏甚至连作诗都不会。 等她看到姜氏离席,鬼使神差的,她也跟了上来。 “二郎君当年找过我,”李氏看向水中落花,“求我给你一片容身之所,求我答应你进府做妾。” 哪怕陆远舟态度再强硬,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魄力,大可不必与她家议亲,自娶了姜氏了事。 而不是贸贸然跑到女方家中,宣誓自己的真爱。 说到底,还是软弱。 李氏说完,痛快看向姜栖月。她承认她的恶意,因为陆远舟,因为当年的亲事,甚至是因为陆恂。 但出乎意料的,姜栖月面上并未浮现出类似羞愧,窘迫等种种表情,她只是静静回视自己,声音清甜柔和: “所以呢?” 她问,“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与你道歉?那时——” “你们并未定亲。” 春光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跃动的碎金,栖月站在那里,光晕染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便是春光也独独爱她。 栖月也是后来才知陆远舟与陇西李氏正在议亲,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已定亲,无论如何,栖月都不会招惹陆远舟。 她不是什么贤淑贞静的女子,有欲望想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但她从未想过与人做妾。 栖月自己是庶女,尝够了苦楚,她不想将来孩儿与她一样,需要仰人鼻息讨生活。 李氏没料到她会这般诘问自己,愣了一愣,才继续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 不是的。 她话中全是高高在上的俯视。 看吧,世子夫人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差一点成了给我端茶倒水的奴婢! 栖月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衣袖下手都在发颤。 陆远舟跑去找李氏,让她做妾,那时候的姜栖月,她知不知道? 伤不伤心? 她不是非陆远舟不嫁。 她是位卑,是身不由己,是想要抓住浮木的快要淹死的人,可与陆远舟做妾,和被父亲嫡母安排与人做妾,又有多大区别? 因为陆远舟年轻?爱她吗? 妾通买卖,仍旧是被人随意支配的玩意儿。 她想过很多种跟陆远舟分开的可能,无论哪一种,她觉得自己都能很好接受。因为家族反对,不论是她或是他,坚持不下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可以不认输,但不能认不清形势。 三年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带走一些情绪,留下一点感悟。 只是如今她蓦地跨过时间的长河,过去的冰山一角,骤然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栖月很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走了。” 栖月体面告辞,面上平静镇定,心里头却一片茫然。直到广平候世子夫人找到她,笑着说,“世子来了,正找你呢。” 陆恂来了? 栖月忽然就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来。 第78章 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第一眼便看到人群外的栖月。 她今日穿一身十二破的月华裙,每一幅裙子浅浅晕染,都是清新雅色,宛若水墨,收于腰间,行止间裙裾随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水,光华点点。 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一支浅粉的小小桃花,当真艳光动人。 只是面色不太好,不知又招惹了什么事。 陆恂来此,自然引起一片骚动。 他是不大参加此类聚会的,尤其是近些年,他权柄愈重,更少赴宴。广平候世子一早接到通报,陪侍一旁,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今日来赴雅集的青年才俊,均盼能在他面前崭露头角。 陆恂心不在焉,直到看见栖月,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才看到她微微低了头,眉头微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来见她,总是活气满满,一双眼睛亮着光似的,怎么一场小小集会,却能叫她彷徨至此? 他不禁偏头,朝紧随栖月身后走来的年轻女子看去。 视线冷硬肃然,李氏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 “怎么了?” 陆恂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栖月脑子里乱得浆糊一般,一时没理清思绪。 方才骤然听到广平候世子夫人说陆恂来了,那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去见他。 陆恂好似巍峨高山,比起那些缥缈的、不可猜测的过去,他才是真实的,沉稳的,叫人感到安心的存在。 栖月知道此刻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表现出得体的一面,于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扬起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陆恂的目光却落在她绞着的双手上,这是她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他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平静,似有几分安抚之意,“顺路。” 顿了顿,他问道,“要回去了吗?” 陆恂原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广平候世子人缘广结,交友更是鱼龙混杂。栖月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可能会不大适应。她平日也就看看话本,作诗却是难为她了。 思来想去,有些不大放心。 刚好有段时间没有巡营,正好便在城东,顺路接她回去。 贺长风为此笑他,“真没想到,你成亲后会变成这样。” 陆恂不为所动,“你回回都要讲一遍?”上回在温泉山庄,他已经感慨过多次了。 贺长风便道:“恂恂,我只是太惊讶了。” 陆恂瞥他一眼:“不许这样叫我。” 贺长风不肯,“心肝都能这样叫你,我为何不行!” 陆恂铁石心肠,“心肝也不许说。” 贺长风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挑眉凑近问道,“你那些小毛病,弟妹她知道吗?” 比如那些近乎偏执掌控欲和占有欲。 陆恂懒得理他,“与你无关。” …… 听他问是否要回去,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也豁然开朗。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最坏的事情她都经历过,她现在是世子夫人。等到一年之期结束,以陆大人的为人,他应该不会为难她。到那时,她就可以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他,“还有四妹妹。”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的剑拔弩张,身份的转换,她不再是一心攀附的虚伪女子,而他也不是傲慢无礼的权臣。 或许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转变—— 关于他的保护与占有,她的信赖与专注。 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澈,认真。 陆恂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走吧。” 他终是抬起手,护在她背心,并没有碰触,却象征着绝对的掌控与保护。与主家告辞后,两人相携往外走。 “月儿!” 人群中,一声清朗男声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穿雨过天晴襕袍的青年,身量很高,清俊温雅。白净的脸庞衬出一双温和的眸,若春雨洗涤,一片静润风姿。 栖月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大哥哥!” 来人正是姜鹤鸣,栖月的大哥,姜府嫡长子。 他上前两步,先对陆恂行礼,“见过世子。” 陆恂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姜鹤鸣脸上笑容变大,转头面向栖月,“三年不见,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秀致的眉眼上满是宠溺的笑,“像是长高了。做了夫人,再不是从前那等小孩子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惊喜,一个激动。 激动的是栖月。 姜鹤鸣是为数不多对栖月很好的人。 从前在姜府,栖月吃不饱的时候,都是姜鹤鸣藏了食物给她。不过要偷偷避着人,被嫡母或是嫡姐发现,免不了又要受一顿责罚。 姜鹤鸣大栖月三岁。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抽了鞭子,姜鹤鸣气得要教训姜玉柔,被栖月死死拦住。 那时的小小少年,含着泪对她道,“等我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当然做不了数。 他是姜府唯一长大的男丁。 只是这为数不多的温暖,栖月至今都记着。 栖月笑道,“我都多大人了,哪里还会再长高?” 姜鹤鸣笑容加深,“再大也是我妹妹!” 栖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听松萝说,姜鹤鸣在沂县为官,距离京都很远,在燕州辖内。 姜鹤鸣道,“前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便碰上了,多巧啊。” 栖月笑得眉眼弯弯。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鹤鸣。 后来那几年,姜鹤鸣不是在外求学,便是为官,回家的次数很少。算起来,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五岁那年除夕。 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身旁传来一声: “不如回府去说?” 是陆恂。 乍见亲人之欢,叫她连场合都忘了。 栖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陆恂,“夫君,这是我兄长,姜鹤鸣。” 陆恂却并未看她,一双黑沉的眸盯着面前的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大人向来话少,栖月倒也不意外,又朝姜鹤鸣道,“大哥哥,不如你与我们一起回去?” 你与我们…… 天然便划分成两拨,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与他却不再是“我们”。 姜鹤鸣眉眼间笑意不变,仍旧温柔和煦,“今日还有事,改日我再来看你。” 栖月不觉有异,笑道,“那一言为定!” 姜鹤鸣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哥哥何时骗过你?” 陆恂的目光,盯着那只拍她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看向男人的眼睛,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 姜鹤鸣坦然回视。 第79章 陆大人的占有欲 回程的马车上,陆恂闭目养神。 陆思作了诗,尚未与众人品鉴,便没与他们同行。她也看出栖月呆的无趣,含着歉意道: “是我考虑不周,嫂嫂对吟诗作画本就不感兴趣,都是我一意勉强。” 其实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见到了兄长,还知晓了一些三年前的零星片段。 “无事,”她对陆思叮嘱一声,“等会儿散了,你就家去。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你。” 陆思笑着点头,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这会儿见陆恂养神,她便也安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先头还是见到兄长的喜悦,渐渐地,又想起李氏的那些话。 也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整理思绪。 陆远舟当初想叫她做妾。 或许连这个结果都是他极力争取的,他也有苦衷和辛劳。 他们的家世差距太大。 所以呢? 她应该感激吗? 栖月想,我不想做妾,不想感激。 很长时间以来,栖月都避免想起陆远舟,是真的忘怀吗? 不是的。 人的感情不是开关,能够在某一个节点瞬间关闭。 感情是一条流淌的河,或许在流经某一处时枯竭,或许因不断有小溪汇入壮大,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陆远舟就像是心头一抹白月光,她永远记得他最好的时候。 他与陆大人不一样,他一出场便是满分。 可即便他再好,栖月也不想与人做妾。 那时陆远舟去寻李氏,看似为她撑腰,许下叫她为妾的豪言。 可这不是她的心之所向,或许…… 只是他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手段。 心口渐渐发冷,她不想这般胡乱猜测揣度,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烦闷,心口堵着什么,难以纾解。 “在想什么?” 栖月睁开眼,便见陆恂斜靠在车壁上,搭着眼帘,没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那个哥哥?” “不是……”栖月有些语塞。 她与陆大人之间,大多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分享着最大的秘密,倒比旁人都多了份坦诚。 只是关于陆远舟,他们几乎是完全回避的。 毕竟身份尴尬。 而且这件事,只涉及她与陆远舟两个人,不与陆大人相关。 栖月有些犹豫,不知说与不说。 她吞吞吐吐,陆恂如何听不出来。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 他轻笑一声,“方才见你多话,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栖月讷然,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陆恂便道,“是怪我扰了你的好事?” 栖月终于醒悟过来。她方才满脑子想的都是安阳侯夫人的话,这会儿才听出陆大人的不满。 她立即否认,“当然不是,多亏您来解救了我。我不知有多感激高兴,听广平侯世子夫人说您寻我,当时心里就踏实下来。” 这是实话。 陆恂来得太及时,没有给她多少慌张的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无论哪一回,陆恂都是如此。 永远稳重可靠,叫人安心。 陆恂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她发上簪的那朵小小桃花已有些萎败的迹象,浓密的眼睫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不曾掩饰的迷惘。 心底翻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真是昏了头,竟会被姜鹤鸣一个动作挑衅。但陆恂敢肯定,那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从姜鹤鸣那张温润的皮囊里看到了浓浓厌恶和恶意。 尽管姜鹤鸣很快遮掩过去。 然而对于这种埋藏于心底的恶意,没有人比他更敏锐。 还有,那不该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对待姜栖月,姜鹤鸣超出了寻常哥哥该有的界限。 “说吧。发生了何事?” 栖月咬了咬唇,指着外头车辕上的车夫,“回去再说,好吗?” 陆恂道好。 目光落在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忍耐片刻后,说道,“你头上有脏东西。” “什么?” 栖月不明就里,可女子爱美,当即不假思索伸手在发上摸索,露出一截晧腕似雪。 她没带随身小镜,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问道,“好了吗?” 陆恂便示意她低头,好耐心的模样,在她头上拍打,力道很重,栖月不知自己染上什么脏东西,可为干净美丽,一径咬牙忍耐。 好半晌,陆恂将那朵开败的桃花取下来,淡淡道,“好了。” 栖月脸红了,比起枝头灼灼桃花,更有三分俏丽,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她又不是个傻的! 她不高兴,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翻上来,“我头上真有脏东西吗?还是您想借机打死我?” 陆恂搭着眼帘俯视她,入目便是她翻的大白眼。 伸手,捏着她下颌的软肉,将那颗头扶正,声音里半点慈悲没有,“又做什么鬼样子?” 他的手,常年使刀射弓,力道岂是寻常? 栖月最识时务,怕伤着自己,顺着力道便坐直身子,一副乖巧模样,口中却道,“您不讲道理。” 她倒乖觉。 指腹下压着的肌肤,细嫩滑腻,仿佛压一下就要留下个印子似的,吹弹可破。 陆恂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在情绪敏锐方面,其实栖月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先前她还没察觉,可陆大人使那么大劲儿地给她拍“脏东西”,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陆大人不高兴了。 因为方才临走前,大哥哥拍了她的头。 男人啊…… “那是从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哥哥。” “我知道。” “那您还生气?” 陆恂眉眼淡淡,“再有下次,他的手就别想要了。” 他话说得好平淡,可其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第80章 谢谢你,娶了我 下了马车,两人没有回内院,而是进了陆恂前院的书房。 这是栖月头一次来外院书房。 左右对称两排四所外书房,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沿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往前,跨过三扇内仪门,便是内院。 这里是陆恂处理政务之处,守卫森严,侍卫们披甲带刀,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栖月没想到陆恂会带她到这里来。 往右拐进靠里的一间,书籍卷帙摆了整整一面墙。他用温热巾帕擦了手,栖月亦净过手,这才进去。 小厮奉上新茶,退出门外。 紫檀书案上高高一摞邸报公文,陆恂没有坐回扶手椅,而是往几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栖月也跟着挪过去。 光可鉴人的玉瓶插青竹,放在矮几上,栖月喝了一回茶,苦得很,她又将茶碗放下。举目,一串黑曜石手串放在玉瓶旁的经籍上。 这是完全属于陆恂的场所。 不同于玉笙院随处可见的迎枕,小食,果子饮品,甚至榻上还搁着未翻完的话本,这里简洁、明朗、严肃。 见栖月盯着那串黑曜石手串看,陆恂取来给她,“我出生时被批命中有煞,这珠串是从大国寺求来压煞用的。” 他语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月接过手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她说,“您是好人。” 陆恂不置可否,“说吧。” 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很适合讲私密隐事。只是这样大的阵仗,栖月愈发说不出口。 这件事与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栖月免不了又低头喝了口茶,苦的眉头一皱。逃避是没用的,她索性心一横,趁着这阵苦劲儿,将事情讲完。 “在雅集上我见到安阳侯夫人,”不等陆恂问,她补充道,“便是陇西李氏嫡长女,当初险些与陆远舟定亲的那位。”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 陆恂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认识她,她却叫住我。说三年前陆远舟去找过她,求她首肯我进门做妾。” 这种事从李氏那里听到是一种感觉,由她自己讲出口又是另外一种煎熬。或许一个位卑的女子,在外人看来,能入显国公府为妾已是造化,她的难堪与羞辱,除了她,没有人体会得到。 她没有去看陆恂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握紧杯盏,低头小口饮茶,掩饰此刻的窘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是凝滞的,可能很久,也可能只一息,她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问她,“尝到甜味了吗?” 栖月不解,抬头望过去,“什么?” 陆恂目光平静回视,“这银生茶初尝苦涩,却有回甘。尝出来了吗?” 栖月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方才全部心神都放在别处,苦涩与回甘,倒没有在意。 于是摇摇头,“我舌头笨。” 陆恂便道,“所以你伤心,是因为远舟要娶别人?” 栖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敏锐到几乎冷酷,一针见血,“因为李氏的话,打破了远舟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所以伤心?”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否认,可是陆大人不许。 他的目光,只平静落在她身上,便带着一种叫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使人生出一种被看个通透,无处可藏之感。 “您说得对,我的确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栖月说得坦诚,也没必要隐瞒,以陆恂的缜密,谎言更显虚伪。 “不是伤心,只是心里闷得很。或许您不相信,最开始我并不知二郎君的身份,只当他是普通官宦子弟。” 齐大非偶,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陆远舟的身份,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当初您觉得我攀附二郎君,其实也没错。若非如此,很快我就要被父亲送去某个权臣的榻上。可是大人,我不想做妾,不论是谁。” 陆恂沉默片刻,对她道,“都过去了。” 他不善宽慰之事,却能感觉到女孩的伤心,不是为远舟,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陆恂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心,声音低沉,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你的苦都吃完了。” 栖月本来不想哭的。 她打心里认为这件事不值得掉眼泪。 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 她是陆恂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不是任何人的玩物。 只是那种身如浮萍,惶惶难安的日子真的煎熬,她到底被李氏的话影响了心情。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也不是那般娇气的人,很快便能消化。 可陆大人偏偏抚着她的发心,跟她说“苦都吃完了”,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扑簌簌落下。 “陆大人,谢谢你,娶了我。” 她哭得哽咽,花了满脸,却坚持将话讲完,“那时候父亲才回京都,正要将我送与哪位大人。我的两位庶姐,便是如此。我,我不想……” 从前在姜府,栖月总会收到各类阴湿的凝视,嫡母会叫庶女们出来敬酒,如同货品,展示给那些大人们看,待价而沽。 那些人的目光,露骨,下流,叫人恶心,每回从宴上回来,她总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厌恶那些猥琐、放肆的凝视。 她的枕头下面,永远藏着一把剪刀。 许多年的委屈与害怕,毫无来由的释放,她竟片刻也忍耐不住似的,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陆恂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栖月睁着一双泪眼,看不清陆恂此刻的表情。 两人中间隔着方几,他伸手过来轻覆在她背心,用力,栖月被推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 此刻她站着,他坐着。 陆恂仰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当初是我太傲慢冷漠,欺负了你,对不起。” 陆恂的眼眸很黑,像是黑曜石一般,目光却柔和,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她。他轻声问,“你肯原谅我吗,栖月?”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栖月…… 却像是已经讲过千万遍,那样熟稔与自然,像是早已长久地含在嘴边,带着缠绵与缱绻的意味。 栖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眼尾洇红,那滴泪痣便似人心头的一粒朱砂,泛着叫人怜爱与心悸的颜色。 陆恂抬手抚上去,擦掉眼尾的泪痕,声音里掺杂了某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栖月,不用跟我道谢。”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站起身。 形势立时便出现逆转。 他高出栖月许多,宛如巍峨高山,却比山峦温柔,他看着她,再次道,“你要原谅我吗?”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尖。明明求人原谅是他,可他的语气、态度,是那样强势专断,他早已决定好一切。 却还要问栖月愿不愿意。 栖月迷惘的仰头,看向那张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的坚毅面庞,神明一般,叫人仰望。 她点点头。 于是神明笑了,笑容浅淡,却蛊惑人心。 “好姑娘。” 他说,微凉的指尖,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你要做我的妻子吗?真实的,长久的,坦诚的,独属于我的。” “栖月,你愿意吗?” 第81章 做夫妻该做的事 栖月懵了。 大脑有一阵的空白。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仰面看过去,陆恂微倾上身,离她很近,几乎鼻息相闻,视线紧紧盯着她,不容她质疑,不容她逃避。 “为什么?”在此前不久,他们才讨论过一年之期后,栖月的安置问题,她想要买一座风景宜人的别院。 现在,他却要与她做长久的夫妻。 陆恂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冷酷无情,“你哭得太难看了。” 栖月已经不再害怕,眼睛被泪水冲洗过,湿漉漉,澄澈又漂亮,她问,冒失又大胆: “您有点喜欢我吗?” 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在聊妻子的旧日相好,这会儿话题却已偏得好远,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陆恂的眸光渐渐转深,目光下移,落在她唇形饱满朱红的唇瓣上。就在栖月以为他又会笑自己想的美时,他却坦白道: “大概吧。” 对她的在意与紧张,有很多回,他都要极力克制那股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具身体爱她,迷恋她,早在温泉山庄他就发现,他难以抗衡,无法抵抗。 这是喜欢吗? 大概是吧。 陆恂也不清楚。 他没爱过人,分不清爱与占有的界限在哪里。他只知道听到她谋求后路时他有多厌烦,见到旁的人与她亲近时有多生气。 看她哭泣,他的心脏会莫名感到闷燥,难过,他希望世间的苦难都离她远去,如果不能,就换他来。 他眷恋她。 陆恂最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要娶妻,如果终究有一个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那这个人只能是姜栖月。 栖月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脸却渐渐红了。 她当真没有半点猜测? 也不尽然。 与刚醒来那会儿相比,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他做得都挺明显。 就比如今日来雅集接她。 他不知道京都传言他痴情于她,传得有多离谱吗?可他还是来了。 “顺路”来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微妙的关系转换,当事人最清楚。若说她半点没有察觉,实在自欺欺人。 但也不能想得太明白。 有些事,想多了难免自寻烦恼,倒不如装着点糊涂。 总归陆大人是个讲究分寸的人。 不会叫彼此太过尴尬。 栖月没想过陆恂会承认,还承认得这么爽快、自然,甚至理所应当。 于是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得意,她骨子里的恶劣又偷偷冒出来。她是惯会寻着人心的缝隙往里钻的人,哪怕再微小,她都会趁隙而入,何况陆恂自己给她开了道缝子。 她问,“那您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听听。 这是什么话? 半点也不矜持。 哪有姑娘家这般问男子的道理? 可她就是敢问,问得认真,又不叫人厌恶,唇边的梨涡隐现,带着幽幽甜香。 陆恂这回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我不差你这声尊敬。” 他早看出来,她面上装得再恭顺,其实早没了怕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小混蛋哦了一声,试探道,“恂恂?” 这声恂恂可谓大胆之极。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可到底乖觉,说完立时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陆恂头低得更近,一双幽沉黑眸不辩喜怒,“你记得那晚的事?” 栖月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记得。 零星的片段都是从长公主和侍女口中得知,只是这时候,趋利避害,她必须说她知道。那时能叫他恂恂,此刻便也叫得。 “那你轻薄我的事呢?” 他低着声询问,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因为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相触,近到他稍一抬手,便抚上她的面颊。 栖月全身僵了。 方才的胆大荡然无存,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她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也很认真地摇头,“我忘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恂没生气,而是温柔地抚过她脸颊,似引诱,似鼓励,“真的忘了吗?那你再想一想。” 声音更低,“你知道的。” 栖月的脑子彻底不能动了。 因为陆恂的暗示意味太强烈,她若不是个傻的,也知道逃。 可是后腰不知何时被禁锢住,不紧,留着足够的余地,却将她圈起来,哪里也逃不出去。 “要认真想。”他的声音又冷酷了些,像是严厉的先生在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却又带着极致的欲感。 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没人敢进来点灯。两人交叠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亲密的仿佛融为一体。 陆恂脸上表情寡淡,一双眼睛晦暗幽深,然而眸心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星子,便能燃爆。 栖月当真像个懂事又听话的学生,问道:“要做什么呢?” 陆恂便笑了,冲散面上的寡淡,迷离成一种隐晦的艳色,浮荡的性感,和蛊惑人心的倦懒。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先生,告诉唯一学生解题思路: “做夫妻该做的事。” 第82章 想偷看腹肌? 人很难跟身体反应抗争,理智也拗不过意识。 尽管内心不断有一道声音说:她是你弟弟的意中人,当年你亲自拆散他们。你这样搂着她,抚着她,是不对的。 这段关系并不磊落。 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属于你与她之间。 但事实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她。 三年前他们便已纠缠在一起,这段过去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抹去。 所以他吻上去,教给她夫妻该做的事。 理智又清醒。 他只是不喜欢看到她伤心,为别的男人。 然而她的唇柔软,饱满,甜蜜多汁,仿佛只要他咬重一点,就会像山梨一样,迸裂出清甜的汁水。 比梨汁更甜蜜千百倍。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却叫人沉醉。 陆恂平日里总是稳重,一副圣人骨相,寡淡,禁欲。但其实他的吻很凶,很深,蓄着野性,很有男人的雷霆手段,但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突如其来的吻,叫栖月的大脑空白片刻,随后便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接纳了他的长驱直入。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比乌沉的香气淡一些。 干净、清洌。 光线昏暗,书房里出奇的静,栖月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手心的温度,听见纠缠的水声,还有两人暧昧的呼吸声。 陆恂的吻很久,很细致。 在栖月快要承受不住时,会退后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可等她缓过来,他又会卷土重来,卷着她轻轻一吮,又将自己地喂给她。 这具身体实在敏感。 只是亲吻,她便已失了大半力气。 颤着哼一声,软在他身上。 分开时,陆恂抬手抹掉她唇边的湿痕,声音暗哑,“学会了吗?” 栖月昏头昏脑。 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吸不稳,缓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看他。陆恂也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克制的欲,含着无限的耐心,等着他唯一学生的答复。 栖月双眼迷离,声音沾着厚重的蜜,“陆大人是甜的。” 陆恂便笑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抚给她顺气。 “喝水吗?” 栖月说好。 陆恂便要转身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栖月靠在他怀里,不动,声音软得跟浸在水里似的,没一点筋骨,“腿软。” 她的娇气从这一刻起,一点一点露出爪牙,陆恂却很好说话。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得双腿离地,走过去坐下。 栖月自然而然地安置在他的膝上。 拿过茶盏,喂给她喝。 茶水依旧苦涩,苦得脸都要皱起来。 陆大人却好整以暇,斜靠在椅背上,慵懒闲适,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都透着股愉悦。他喂她喝茶,像是件多有趣的事,又耐心又执着。 眼睛只看着她。 男女之间关系的突破,似乎只在一瞬间。 那股苦涩在嘴里留了好久,等过了味儿,栖月终于尝到唇齿间溢出的一股甘甜。 她就在他怀里,仰面,探进他嘴里,将带着茶香的甜味渡给他,很快便退出去,“苦味我尝过了,甜味留给大人。” 陆恂轻笑,“没有苦,怎么能尝出甜味。” 栖月便哦一声,脑袋窝在他心口的位置,学着他平日里的寡淡,“那算了。” 陆恂低了头,像是抱孩子似地掂了掂,掌着她的后脑,声音含糊,消失在唇齿间,“再尝一下……” 茶的苦涩被彼此分担,甜味共享。 结束时,栖月舌根隐隐发麻。 …… 翌日。 陆恂醒来的时候,胸膛暖融融的。 垂眼看到栖月正半趴在他身上,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香甜。她呼吸很轻,气息拂过胸膛,连着脖颈处柔软的发丝,带出一片痒意。 昨日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头有星光闪烁。人处在黑暗中时,剩下的全是本能。 他知道,她是喜欢的。 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和抗拒。 他与她,都是喜欢彼此这般亲近,亲密。 直到被时冬的敲门声惊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分开。 朝中有要事。 陆恂亲自将人送回玉笙院,吩咐刘妈妈上晚膳。 “少上些辛辣之物,天色晚了。”鬼使神差的,他又加了一句,“对胃不好。” 刘妈妈肉眼可见的欢欣,连连应下,又问:“世子不一道用?” “不了。” 他还要出府一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瞧着里屋,栖月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她如今越发胆大,他要走,她也敢不出来送。 陆恂的衣服有些皱,尤其是肩部那儿,不大平整,人却比往日随和。 “叫小厨房菜上快些。”他又吩咐一声。 刘妈妈笑得愈发灿烂,因为会心疼人的世子爷,他又回来了! “您放心!” 等陆恂再回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他原是该歇在前院书房,如先前很多回一样。 但走进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如同她留在自己身上的味儿一样,散不掉,也忘不了。 分明处处已与先前不同。 他便又回了内院。 栖月兀自睡得香甜,独自占了一整张床。他轻手轻脚躺下,没想吵醒她。可她却像是有意识似的,一点一点挪过来,将自己完完整整嵌进他的怀里。 帐子里,陆恂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知道最开头那几日,每次早上醒来他们都交颈而眠是怎么回事。 怀中软玉温香,他伸出手臂揽过那纤细腰肢,搂紧,不准她再退开。帐中幽香扑鼻,引出心猿意马,他却到底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醒过来,时辰还早,腾出一只手捋过她的乌发,另一只手还握住她的腰。 陆恂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从前他没动心,看那些美人与花草虫蛇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弯成两道细细的弧,骨肉匀停,滑腻柔韧,上面还嵌着两枚小小的腰窝。 清晨时分,头脑总是没那么清醒,身体却最直接,手掌之下,是叫人留恋的去处,他无意识地抚过,心里蒸腾起更多的,却是难以遏制的破坏欲。 揉或是舔,总不能叫她这样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昨日又发现了前朝余党串联迹象。 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人在朝廷中渗透日深,这一回逮住的,是一位完全不起眼的员外郎。 他筹划在端阳节时炸毁龙舟。 幸亏发现及时。 余党不除,京中一日难平。 从天牢出来时,时冬低声回禀另一件事,“二郎君回京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一阵子。” 他的弟弟远舟,是真的长大了。 回京也不回家。 躲在暗处,知道防备他了。 陆恂的目光幽深,手上轻抚的力道渐大。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脖颈,发出一声娇软的低吟。 栖月准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陆恂怀里,有些惊讶,却不算强烈。从昨日开始,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拾心情,只能跟随本心。 顺其自然。 陆大人说喜欢她,要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问她愿不愿意。 但在这段关系中,选择权从不在她。 栖月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的气息干净清洌,闭上眼睛缠她的时候,有种叫人心悸的俊美。 她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她是欢喜的。 陆大人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她该欢喜的。 只是身上好热,陆恂的胸膛坚实又火热,手臂似铁,箍得她很紧,她想悄悄退出去,这才发现两人像是紧密缠绕的藤蔓。 先抽出一条腿,腰身往后靠,她尽可能轻的动作,拨开陆大人钳着她的手臂,一点点从他怀里退出去,眼看就要成功。 可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不知何时被陆大人压住一截,往后退的时候扯住头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稳,手便重重撑在陆大人的腰腹上。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骤紧。 栖月吓得呼吸都停了。 目光上移,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目下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饧涩。栖月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知道现在闭紧眼睛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陆恂一眼便看透她,问道: “想偷看腹肌?” 第83章 我嘴唇都破皮了 拉扯间,陆恂的里衣绊带松散,精壮胸膛若隐若现。 原本栖月绝无此意,闻言却愣怔片刻,当真盯着那片紧实的肌肉,看了几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男人也是。隔着纯白里衣,衣裳半敞,要露不露,最是引人遐思。 陆恂作势要解开,叫她看个明白。 吓得栖月赶紧卷起被子捂住眼睛,声音瓮声瓮气,“下,下次吧。” 两人昨晚上分别盖的被子,只是另一床现下孤零零在床脚窝着,栖月卷起被子,陆恂整个人便露在外头。 他先看了眼身下,又朝被子隆起的地方看过去,道一句没出息,自顾掀起帐帘走去净室。 起床用过早膳,栖月头还有些发懵。 怎么只说她没出息? 陆大人你前后差距这么大,要吓死谁啊。 陆恂晨起心情不错,慢条斯理的擦过手后,他对栖月道,“替我更衣。” 自然而然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丈夫与妻子的日常。 “……哦。” 她随陆恂穿过偏厅,绕到屏风后头。 从前,栖月以为陆恂高傲、冷漠,沉默和寡言使他看起来更难以亲近,其实,他比谁都洞察,敏锐。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强大而威严,他们生而高贵,掌控一切,从容自若便能解决任何事情。 陆恂便是这样的人。 他看出栖月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化解,他表现的越自然,栖月便更放松。 更衣是件很亲密的事。 本朝尚红,正三品往上猩红朝服,胸前织锦绣纹。陆恂身量高,背直肩宽,这样浓烈颜色由他穿来,生生撑开了气场,一派轩昂英气。 栖月只及他肩膀,又不熟练,便显得手拙。 尤其是系蹀躞,本朝一品大员系金玉,带十三銙,七方六,銙各附环,用金固附,佩火鉴、算囊、佩刀、哕厥、砺石等物,所谓蹀躞七事。 她不会,更分不清顺序。 陆恂好耐心,放慢了动作,一个孔一个孔给她看,好叫她看清,教着她慢慢学。 “会了么?”他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教过一遍,又问他的学生。 全身大镜前,栖月低头瞧得仔细,挨得近,从镜子里看过去,身影交叠,倒像是两人紧密相偎,难舍难分。 栖月一脸乖巧,问道:“考不过会责罚吗?” 陆恂的目光便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唇形优雅,唇珠饱满可爱,他说,“会吧……会的。” 栖月胆大包天,立即拒绝,“那不行,我嘴唇都破皮了。” “我看看……” 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的功夫,陆恂才换好朝服。 栖月怕误了时辰,他倒惯常不紧不慢。踱步到妆奁前,取一支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站在她身后,俯身,打量一番,再将那支钗插入栖月如云乌发中。 栖月脸是红的,唇色更红。 两人一齐望向镜中,陆大人唇角带一点笑,还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形宽大,像是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看着她,和发上的钗: “不错。” 也不知是说他挑的钗环不错,还是栖月本身很不错。 栖月懒得问他。 往嘉乐堂请过安,栖月照旧陪着时哥儿和玥儿在院子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等到日上中天,便太晒了。 时哥儿这孩子能跑能跳,就那么丁点大,一忽儿跑到这头,一忽儿跑到那头,偏他又小,必须有人跟着。一大帮人累的气喘吁吁,偏他乐得不行,把这当作游戏。 栖月站在树荫下看着。 陪孩子是个体力活,从前她还行,昨天她刚添了个伺候陆恂的活,便有些吃不消。 眼看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召唤两个小的过来喝水,陆娇忽然来了。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圈浮肿,眼底泛青,十分憔悴狼狈。 栖月吓了一跳,忙请她进屋去。吩咐下人将两个小的领去别处玩耍,又叫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坐下。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陆娇径直道: “春杏被他送去庄子上养胎,那孩子还在。他们全家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第84章 走,去捉奸! 陆娇脸色白得发青,眼中却没有泪,“这件事原本是要瞒我到死,直等到春杏在庄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抬回来做姨娘。” “只可惜其他两个沉不住气,打量春杏有了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想偷偷停药,又防着对方。狗咬狗,互相攀扯,这才叫我知道事情始末。” 陆娇一共陪嫁四个大丫鬟,宋临往房里拉了三个,唯独剩一个秋穗,今日陪着她回来。 四个丫鬟原是一处长大,那两个看春杏有了大造化,心思便活络起来,也打起了怀孕产子的主意。 又不肯叫对方逞先,这才露馅。 栖月听完,实不知说什么好,上回在珍宝阁她见过春杏,瞧着不像个灵的,何至于叫宋临为她至此,不由道,“你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娇将头别到一旁。 她身后的侍女秋穗道,“宋家根基浅薄,哪有什么庄子别院。春杏养胎的地方,还是主子的陪嫁! 得知消息后主子后便叫人去瞧了,春杏那小贱人成日里捧着肚子在庄子里溜达,一日吃六顿,天天嚷着要滋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宋姑爷。 都不舍得将人送远一点,就养在妻子京外的庄子上! 这一家子,在陆娇身上吃肉喝血,却拿人当傻子哄。 这样糟心的夫君,黑心的夫家,只怕往后,还有无数恶心人的事在后面等着。 若是栖月自己,有这样的家世,有那样的嫁妆,怎么过不是过! 绝不会叫这一起子没脸没皮的人骑在她头上撒野。 只是心里再义愤填膺,也是她的看法。 陆娇当初肯嫁宋临,那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欢喜,若她只是伤心,往后日子仍旧往下过,这场愤懑最后也不过是白白生了一场闲气,什么意义也没有。 说到底,还在陆娇自己。 她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陆娇家来,必定是有打算。至于要威赫还是敲打,或是其他,总归得她自己先拿定主意,旁人才好助力。 陆娇茫茫然抬头,一双眼睛全无神采,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 栖月见她这般,心头有些发酸。 女子总是柔情,哪怕遇到再混账的男人,总也有割舍不断的情肠。 再说那宋临,也不是多出众的品貌,不过嘴甜些,会哄人,就叫陆娇迷了心窍。 “嫂嫂,你说我要如何做才好?” 夫妻两个的家务事,栖月其实不该插嘴的,说多错多,最好是不痛不痒地劝慰一番,明哲保身。 可对待女子,她总有一股豪气,做不到置之事外。 栖月肃着脸,“他今日瞒你这一桩,明日便能瞒你十桩,总要对他狠一狠心,别他轻轻一求,你又软下来。 今日侥幸知道了春杏,明日倘若姑爷学聪明了呢?有了春桃、春梨,一路瞒下来,到时候大的小的都接回来,跪在你跟前求你开恩。 你是窝窝囊囊的让步呢?还是义愤填膺的让步?” “这话我原是不该说的,只是日子往下过,总不能只委屈自己一个。” “你要心疼你自己。” 陆娇的眼泪原本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听了栖月的话,不知触到哪根心肠,原先还忍耐,只忍得片刻,便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哭这么一场,好发泄这无尽的绝望与压抑。 栖月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她哭完,递来一方帕子,声音平常,没有怜悯与小心翼翼,指着净房道: “去洗一洗,脸都花了。” 陆娇心里好受一些。 等整理好自己走出来,听到厅里有男子的声音,“……今日事少,与夫人一道用膳。这是李记点心铺的酥酪,京都很有名的老字号,世子特意吩咐给您送回来。” “辛苦你了。” 剩下的话,陆娇没有再听。 看吧,日子怎么会跟谁过都一样? 大哥那般寡淡冷漠的人,也会细心记得妻子的喜好,会提前差人告知妻子一同用膳,而不是瞒着她,拉着一个又一个侍女上榻,哄着她将嫁妆单子交出去,给她许下无数虚假的承诺,更不会在恼羞成怒后,动手打她…… 这样的糟污烂人,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陆娇独自一个靠在门边,思绪乱飞,连栖月走近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栖月问。 好半天不见人从净房出来,她不放心,这才找过来。就见陆娇斜倚着门,脸上表情一忽儿一个样,她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该不会是伤心傻了? 栖月都想叫人去寻大夫,这时,陆娇忽然抬手,重锤门扉,“老王八养的小王八,现在还要瞒着我生王八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是连宋氏一家三代都骂进去了。 栖月没出声,就听陆娇又道,“今日我若不掀了他的王八盖,也枉做一回人了!” “秋穗备车!”她扬起声吩咐,“给我将那贱蹄子绑了来。” “算了,我亲自去!” 平常在感情上总是少点筋骨的陆二小姐,这回却生出一股万死不辞的勇气,决然道,“嫂嫂,你会陪我的吧?” 栖月很欣赏她的果决,也认同她的气势,摇旗助威也不是不可,只是—— “先同母亲说一声?” 上一回便是因为掺和陆娇的事,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 陆娇闻言眸光一暗。 母亲…… 子女在外受伤,往往会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 可他们家不同。 那回春杏刚查出有孕,她委屈地跑回来,王夫人却跟她说,“当初是你一心要嫁宋临,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准备住到庶长子出生?你是不是傻?” 随后便叫齐妈妈送了她回去。 坦白说,王夫人的做法不论在礼法还是治家,都完全站得住脚。通房有孕,陆娇做主母的却避到一旁,只显得无能又懦弱。 但道理归道理,今日站在这里的不论是陆娇,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这句话都完全适用。 只是作为母亲,这番话里头,少了一点温情。 她既没有问过女儿心情,也没有着急为女儿出头,哪怕是气恼的骂宋临两句,陆娇心里或许都会好受很多。 她的母亲永远端庄、优雅。 置身事外。 不过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远舟。 与她只相差一岁的胞弟。 小的时候,母亲心思全在弟弟身上,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远舟小,偏疼一些是应该的。再长大些,看到二房、三房的婶婶们与堂姐妹之间母女亲昵,她又哄自己,母亲只是内敛。 后来贺长风取笑她,“谁给你取的名字,娇娇~这么土,好像我家下人的名字!” 那时她才有一点清醒,她的母亲真的不是那么在意自己。 宋临哪里好呢? 大约是叫她得到从前没有过的关注,鼓励和赞扬。哪怕是虚假的泡沫,却叫陆娇真实地感受过被人重视,在意和关爱的感觉。 “母亲不爱管这些事。嫂嫂,我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你能不能帮我?” 从来都是仰起头瞧人的贵女,终究是被生活着了墨,弯了腰。 栖月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的性子。 她崇拜长公主,骨子里也很有些扶危济困的英雄情怀,这会儿便威风凛凛应道: “走,去捉奸!” 可她说得再威风,到底叫人去给陆恂送信。 陆大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恼她,可长久形成的默契,她总会告诉他去向,叫他知晓一切。 第85章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马车上,栖月见陆娇沉着脸,问道,“你绑了她,预计如何?” 她实在想不通,宋临为何非要保春杏那一胎。 得罪国公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看外头那些人对她有多恭敬谄媚,便知陆恂权柄滔天。宋临只需讨好了陆娇,怎么也能保一世繁荣。 反之,估计下场惨烈。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宋临岂能不懂 陆娇道,“先前他朝大哥求官升迁,大哥不允,春杏说她那一胎,能保宋临官运亨通,他信了,所以不惜余力。” 她锤着几案咬牙,“从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要如何平步青云。” 栖月迟疑,“当真?” 陆娇苦笑一声,“成婚这一年多光景,我哪里有过好日子。他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拉,我堂堂国公府贵女,却要与那些下三滥的女子争宠。 又怕被人看笑话,整日替他遮掩,可我早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就在方才,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好轻松。心头再没有巨石压身,我离了他,能过得更好。” 可他离了我……我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看来是真想通了。 栖月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吩咐道,“春杏姑娘有孕在身,待会儿可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她。好生将人带回去。” 临走时,她点了玉笙院几个得力的婆子,此时几人应是。 陆娇不解,“给她好脸?” 她连姓宋的都不要了,何况区区一个王八崽子? 栖月笑道,“傻娇娘,春杏肚里的胎儿能保宋大人官运亨通,多大本事呢,你就不好奇?” 说到底,宋临在外行走,人家称他一声宋大人,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背靠国公府,背靠陆恂。 如今没了这招牌,他又凭什么平步青云? 凭他会对女人花言巧语吗? 陆娇听懂了,“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一天。” 她在时,春杏和宋临拿她当傻子一样玩弄提防,如今她不奉陪了,就不知这两人有多情比金坚。 庄子在郊县一片林田边上,前头种了颗柿子树,剩下是农田,东面是一片密林。 刘妈妈上前敲门,门扉开了,探出一个妇人脑袋,“找谁?” “春杏姑娘。” 庄户婆子神情警惕,“没有这人。” 她是宋氏的人,掌管着整座庄子,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却都是陆娇的陪嫁。 这庄婆不认识刘妈妈,其他人都晓得这是世子身边得脸的嬷嬷,是自己人!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受庄婆和春杏的闲气,这会儿二话不说,先将门从里头开了,还有那腿快的,径直把春杏抬了出来。 有些日子没见,春杏胖了不少,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一径骂人,看谁都像是想害她。 “等我生下小少爷,看不扒了你们的皮!叫你怠慢姑奶奶我……” 她正嚣张,一扭脸瞅到陆娇,像是被人捏住嗓门的鸡,一下便没了声。 陆娇如今看她都嫌污了眼睛,指着另一辆马车,对婆子道,“弄上去。” 春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又将肚子捧得老高,只恨不能显示自己的金贵。 一个通房奴婢,仗着肚子里的二两肉,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肚子里怀的是当朝太子。 倒叫架她的婆子畏手畏脚。 栖月微微上前,话说得很慢,声音又温柔又冰冷,“怀了孩子,千万不能激动,万一不留神动了胎气,保命符可就没喽~” 见到世子夫人,春杏心里这才真正害怕起来。 栖月与陆娇不同,她是个能笑着做狠事的人。 春杏除了肚子里的种,没什么可依靠的根底,要是孩子没了,她也活不成。 宋临哪里肯为她与国公府翻脸。 可若叫她跟陆娇走,那与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彷徨间,宋母竟也坐了马车从京城赶来。 今日陆娇回娘家求救,到底露了行迹,叫宋母知晓缘由。 春杏可算见到救星,捧着肚子便朝宋母跪下去,“老太太救命!夫人要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陆氏,你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 宋母是个吊梢眼的妇人,颧骨很高,瞧着便是个刻薄人。 二话不说挡在春杏身前,怒骂道,“你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心肠却歹毒,我告诉你,今日我孙儿若是有个好歹,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你给我跪下!” 她年岁大,嗓门倒不小。 话又说得粗鄙可憎,一堆下人婆子围着,又在陆娇陪嫁地界,竟就要陆娇当场跪下认错。 可见平日里有多跋扈不讲道理。 陆娇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脸都臊红了。却到底撑着一口气,不再像平日那般捧着这老妖婆,而是道,“你也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热油里溅了水,一整个沸腾起来。 宋母跳脚,“没有王法了?哪家的媳妇敢这样跟婆母说话,今日我若不教训你,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 当真是说打就打。 话落,她蒲扇般的手掌便扇过来,朝着陆娇的小脸扇去。 陆娇偏头躲开。 但即便她不躲,这巴掌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因为栖月已经稳稳接住,“我家的姑娘,容不得你欺负!” 她瞧着纤薄瘦弱,手劲却不小,轻轻一甩,老太婆便被这力道甩得踉跄。 宋母平日胡搅蛮缠惯了,陆娇又窝囊,欺凌打骂都忍耐着,更是将她惯得轻飘飘,当自己是个人物。 此刻被栖月这么一挡,当即怒不可遏。她才不管面前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是谁,扬起另一只手又扇。 栖月不是吃亏的性子,她身边的婆子更是机敏,不等宋母近身,便将人推出去。 要不陆娇能在宋府受欺负。 宋母当真是个无赖。 眼见讨不着好,便坐在地上撒泼,哭闹不孝儿媳打骂婆母。 这是何等罪名? 本朝重孝,媳妇不敬翁姑,是要入狱的刑罚。 离庄子不远处,立着一位身形挺拔优越的男子,他站在林中,密切关注着这边的一切。庄子上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清这边的情况。 变故发生时,不禁眉头皱起,又怕栖月两人吃亏,抬脚便要往前。 然而他一动,不远处的田庄边一队人马也跟着动。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骑马打头的那个人是时冬。 陆恂贴身近卫。 竟是他来了。 当真是放心不下她啊。 谁知这时候栖月也软软往刘妈妈身上一倒,柔弱不能自理,惹得刘妈妈焦急道: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栖月声音虚弱,“头晕,想吐。” “来人啊,将这老太婆一并带走!青天白日殴打朝中一品诰命夫人,将这妖婆送去报官!” 情势立即发生逆转。 几个粗使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宋母便往车上走。她再有劲儿撒泼,也拗不过两三个婆子的力气。 扭着身子就被送上马车。 春杏人都看傻了。 还能这样? 那她怎么办? 谁来救她? 等婆子们扭完宋母要来架她时,春杏彻底老实下来,也不用人催请,自己乖乖上了马车。 栖月靠在刘妈妈肩头,朝陆娇眨眼。 陆娇却比谁都懵圈。 那是她婆母。 平日里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她心里再恨,也没想过这般行事。 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 恶人还要狠人治。 此时看向栖月的眼神,已经不能叫钦佩,而是崇拜了。 陆娇是真正的高门贵女,连骂人都只会那么几句。 她不知道在姜府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栖月,有多少她永远也学不到的本事。 等这一行人往回返,青衫男子也从密林后走出来。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带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鬼点子多得很,千伶百俐的一个,跟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同。遇见她,眼里就再难看到其他人。 她早就长在他心里。 生了根茎。 他伫立半晌,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暴露。 遥遥与时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第86章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栖月和陆娇从京外回来,天色已经擦黑。 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听说陆恂已经回了府,陆娇不讲义气,立时顿住脚,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我先去将那两人安顿好。” 将春杏这小贱人带回来,并不算个事儿,可直接将婆母绑了来,总是不合规矩体统。陆娇心里到底还是怕陆恂,于是遁了。 徒留栖月一人面对。 栖月进到里屋,陆恂正坐在灯下看书。她被陆娇影响,难免有些心虚,默默去净房净了手脸,换了家常的衣裙,见陆大人还对她视而不见,便慢慢踅摸过去。 屋里照旧没有仆从侍候,她假模假式走到身后给陆恂揉肩,敲敲打打,那一点儿力气,半点用没有,反倒像是猫爪在挠人心。 怪痒的。 陆恂仍旧低头翻书,淡淡道,“女侠回来了?” 栖月手上动作没停,替自己辩解,“大人的妹妹便是我妹妹,娇娘在婆家受气,我怎么也要帮她。不过今日做了桩鲁莽事,大人别跟我生气。” 她娇作的气息全腻在他头顶,话里头有显而易见的试探。 陆恂没搭理。 栖月手上的力道便泄了,从陆恂背后绕过去,站在他面前,净白的小脸上染了委屈,“其实大人是骗我的吧。” 陆恂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一张脸皱巴起来: “您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能早些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一早安排了您喜欢的菜色。虽说有事耽搁了,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说出口的话全是道理,“才说了喜欢我,可我在外头叫人欺负了,您都不关心,也不过问!” 她带了十足的婆子,且他又点了一队侍卫暗中护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受欺负,可她这般蛮不讲理地与他撒娇,陆恂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柔牵扯着,软了下来。 栖月一出府,远舟便也去了京外。 那先前几回呢? 远舟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知道吗?他们见过吗? 陆恂不喜欢被人隐瞒,他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 马车如何比得上快马加鞭,早在栖月回来之前,时冬已将庄子上的事禀告他,包括陆远舟在内。 陆恂问,“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 栖月先是蛮茫然,随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陆大人,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你说呢?” 他虽在看书,但只案前两盏烛火,房内昏昧,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下,正好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即便坐着,也是一派轩昂伟岸。 眉眼浓重,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种时候,栖月总恨不得钻进他眼睛里去,好看个清楚,陆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不高兴。 至于为什么,栖月不清楚。 他们并不是什么对等的关系,决定权在他,高兴与否,全凭他的喜怒。面对陆恂,她始终是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她永远要顺从,听话,识趣。 她还要尽可能地提供愉快、放松、舒适的情绪,要叫自己变得有用。 就像陆大人给她提供安稳、优渥的生活一样。 这很公平。 于是她哀哀地叹两声,半真半假,将脸凑上去,落在烛火的光晕里,点着自己玉兰似的面颊,指给陆恂看,“差一点就被打了。” 陆恂顺着葱白的指尖看过去,那上头连丁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白里透红,稍一用劲便能留下印子。若当真被打,才是暴殄天物。 “您都不疼我。” 她又软又倔。 软的是她撒娇的语气,倔的是她仍旧称“您”。 不得不说,栖月很会拿捏分寸。叫人舍不得朝她发火,不仅舍不得,心要化成水。 陆恂拖过她的腰,将人搂到膝上坐着,声音不冷不热,“这不是好好的。” 栖月又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缠了,反而又问了声,“因为我回来晚了,您生气了?” 她偏就说您,陆恂却没了脾气。 其实他也谈不上生气,至少不是生她的气。栖月有什么错呢?做人嫂嫂的,只是去帮助他的妹妹罢了。 错的人,是在篱笆外徘徊,觊觎的那个。 陆恂声音偏清冷,声线却很好听,又沉又劲,“大概吧。” 栖月问,“需要我哄哄您吗?” 陆恂低头,拿手背擦过她的侧颊,入手滑腻,“也可以。” 从来没人在陆恂面前这么说过话,没有人哄他。 没人肯,也没人敢。 她会怎么做? 陆恂猜不出来。 栖月甜润的嗓音带着麦芽糖的甜,眼睛黑亮黑亮,好诚恳的样子,“那生气的话可以亲亲吗?” 她太会惹人心疼,拼命往人心缝里头钻,陆恂一身硬骨头都被她浸得软。 先生不肯说话,做学生的却还有许多个问题。 她一路从陆恂浓黑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绕过唇舌,路过下巴,最后是急遽滚动的喉结。 亲一下,问一声。 “亲这里,大人还生气吗?” “大人鼻梁好高,这世上还有比大人生得更好看的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喉结?” 最后她问,“大人喜欢吗?” 他喜欢的。 他喜欢她的身体,藏也藏不住的喜欢,每一处都是软的,香的,即便是才醒来那几日,有好几回,他都有种想将她揉碎了彻底融进自己身体里破坏欲。 栖月看似乖巧,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明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却偏偏避过去。 又不肯亲他了。 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娇滴滴,“大人,我差点被欺负了。” 话题又绕回去。 陆恂头一回这么被人牵着鼻子,无奈地叹笑一声,到底解释道,“时冬跟在你后头,欺负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栖月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您都知道。” 陆恂揪了揪她的耳朵,“几两重的骨头,真拿自己当女侠。” 栖月抓住他的手到脸侧,“她是真的想打我,还有娇娘,幸亏我们躲开了。” 陆恂敛眉,“我知道。” 栖月道:“那老太婆也带回来,如今就在府上。” 陆恂眉眼淡淡,“何苦花这些力气?派些人过去,直接把人提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随意,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栖月放下心,又不肯安分。 她是个一分理也能说到十分的人,又会撒娇,“那是我想叫大人心疼我呢。” 好有本事的一张嘴。 说着最软和的话,吃起来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