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浏碧霄》
1. 斗酒
竹影落拓,清辉满庭。
蝉声远远地在街巷里回荡,与小院四角的蟋蟀鸣音织作一团。微风吹尽最后一点白日遗留的暑气,又沙沙地由墙头离开。
一片桐叶落在青砖石上,发出轻柔的哗拉一声。
江铎从桐叶上移开视线,回身一手端过茶盏,另一手拎起茶壶才觉出其中空无一物。她无声一笑,放下茶壶抬臂摸向身边藤椅,拿起那人盖在脸上的折扇,松松向下一敲。
“你不是说有封京城来的信等着同我读么?怎么把我使唤到家里,自个儿倒睡起大觉来了。”她收起折扇藏在身后,并不预备归还,“可别是在诓我吧。”
“唉哟瞧您说的,江老师日理万机大忙人一位,若被搅了行程必发些滔天怒火,我哪儿敢诓您啊。”对方嘴上殷勤,身子却一动未动,只顾懒懒地朝她伸来一只手,直讨回折扇才慢悠悠扇了两扇重新盖回脸上,说话也跟着自得起来。
“明儿一整天放假,信放在那儿又跑不得。”她兀自笑了一笑,又补上一句,“我这叫养心静气,你这种猴急的货色自然不会懂得。”
“行行行,属我急赤白脸,属我火烧眉毛。”江铎觉得好气好笑,倒听惯她揶揄自己又愿意陪她多待一会儿,便回头取那空茶壶到她眼前晃了晃。“堂堂谢家少姥用壶茶叶沫子招待客人,也不怕给人拿去当笑话讲。”
折扇微微向下滑了寸许,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能招待贵客的好东西,我这里从来没缺过。不过是好吃食须得好酒来配,”这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我只怕某些人喝上一杯就栽我大门口,到头来又要怨我荒唐呀。”
江铎最听不得她这般拐弯抹角、抑扬顿挫的激将,放下茶壶抬眉冷笑一声。“论空口无凭就敢吹得天花乱坠,你这人倒最在行。有什么东西先拿出来看看,再说旁的大话也不迟。”
谢杉不等话音落下便露出一个得逞的笑,眨眼间已经翻身一跳站起身来。“这可是你说的话,”她随手接住滑落的折扇往江铎怀里一扔,大步向房门走去,“一会儿要是——”
当当!当当当!
门环重重磕在门上打断她的笑语,而后不但不停歇片刻反倒愈响愈快愈响愈急。几息之后叩门那人边叩边高声叫起来,“局长!谢局长!出事了——”
“爹教爹养的玩意。”谢杉恶狠狠地转过脑袋,原地顿了片刻,才迈步慢慢往门口走过,一边用只有她两人能听见的声量咒骂那人。“扰人清梦的东西,还把这警察局的爹吊差事当个宝贝来了。”
江铎倒没她那般恼恨,刚听几声门响已经起身走到院口,回头瞧着谢杉系好了内衫最后一道扣子,便转身抽开门闩。
叩门那人是个略略面熟的小警员,呼哧带喘、大汗淋漓,腰间的夜值手电都尚未熄灭,一见门开便着急忙慌抢进来,抬头认认江铎道了声失敬又转头朝里望,见了笑眯眯走过来的谢杉才长舒一口气,好似见了救星一般。
“看你急成什么样了?小全啊,做警察最慌不得。”谢杉伸臂搭在她背上向下抚了抚,顺手把手电关掉,又和颜悦色地拍拍她右肩。“出的什么事,你慢慢说。”
“我、我今天巡夜,走到西六巷牌坊的时候,远远地听见最南头有动静,平常从来都没听见过的……”她喘着气顿了一顿,努力把话理得清明,“我贴着墙根儿边走边照,忽然照见个浑身是血的金毛大狮子!吓得我差点没丢掉手电筒!再一看才知道是个趴在地下的外国人。”
江铎暗暗地扬起眉毛。西六巷偏僻荒凉,隔着一排民居就是野地和西山。没有酒楼饭店更没有大使馆,三更半夜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外国人?
“她、她也看到我了,然后就突然爬起来往过跑!她站起来真高啊,”这叫徐全的警察忽然抬头看了谢杉一眼,伸手比划道,“比局长还高这么多。”她接着便低下头继续回想,未曾注意谢杉因这一比划而略略沉下去的脸色。“我本来扭头想跑……但是忽然想起来她可能认得我是警察,要我帮忙,我就、就站在原地没走。”
如果她在城中繁华地带遇袭又跑到这里,一路上怎么可能不引起轩然大波?如果遇袭地点不在此处,那么西城区流窜匪徒绝迹已久、治安良好,普通居民谁会半夜出门,莫名其妙攻击一个外国人呢?
那人有什么隐情瞒而未报?
或者——
她来自城外而非城中。
“她果然是来找我帮忙的。她会说一点普通话!但是有好多话,我,我还是听不懂,所以我把她带到警察局了。”徐全说到这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松肩膀,仿佛把背了一路的贵重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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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在谢杉面前,终于不必担惊受怕步步忧心。“周警长英文特别好,她一下就跟外国人谈起来了,还说你家离得近,叫我来过找你。”
谢杉默默记了周瑾一笔,绽开一个笑拍拍徐全的肩。“做得好,小全。辛苦你了,”她伸手指一指江铎,“我安顿好客人就去。放心吧,有周瑾在,再有十个外国人也闹不起来。”
徐全好像刚从她警察生涯第一件大事迈入现实之中,猛然察觉自己刚才三更半夜在警局副局长的家门外大喊大叫,而副局长本人穿得也像极了准备入睡,当即面红耳热起来。“局长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大喊大叫地打搅你休息,”她转头看了江铎一眼,“江大人也对不住……”
江铎微笑着摆摆手。
“这是什么话。”谢杉毫无愠色,“维持夜间治安当然是警局分内责任。周瑾知道我必然还没睡下才放心叫人来而不必她亲自登门的,”她也摆摆手,“去吧。我马上就来。”
她微笑目送两道门扉犹犹豫豫而终于笃一声轻轻合拢,一瞬间敛尽满面笑容。“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江铎好笑地瞧着她恶狠狠抄起茶盏一饮而尽,复而出声骂道,“一天天的什么破事。”
两人没多耽搁便开门回屋,江铎一边上楼一边听谢杉嘴里骂骂咧咧,直听到“老不死的王安永”才轻咳一声以示制止。对方已经走到卧房门口却还是猛地回过头来:“怎么?她把你耍得团团转你还挺乐意?”
“她没耍我。”江铎倚在门外听她稀里哗啦地翻衣服,如实答道,“她开诚布公同我聊过,我赞成她的计划。你不觉得现在城里日子好过很多么?”
“好,好,”谢杉把皮带扣得叮当响,“合着被耍的就我一个人。”
江铎乐得见她罕有地吃瘪,微微笑着没作回答。默了一默,才听那边微微恼道,“日子好过就怎样?你不知道你差点没命么?我连这都要靠人家告诉,好不好玩?”
“抱歉。”她听到一半已经一阵心虚,“以后我有什么打算……都头一个告诉你。”
“说谎。”
谢杉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到门边,两指间夹了一封信,另一手叉腰地瞪着她。
“听徐全说话有什么感想?你现在的那些小算盘,有哪一个准备告诉我没有?”
2. 白马
迈进警局时候江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距徐全离开谢杉家门刚好七分钟。还未抬头已经感受到一道视线遥遥望过,她稍稍侧去目光,确认它来自周瑾。
那外国人扶着脸盆架子直起腰,转身晃晃她一头金黄蓬乱的卷发。发卷下的脸山峦起伏,依次是一双眼窝深深的绿眼睛、两块雀斑密布的高颧骨,鼻梁长而高挺,薄嘴唇下方还带着几条尚未洗净的血痕。
她果然比谢杉还高出半头。江铎想起徐全那句“金毛狮子”,不得不承认这比喻形象无朋。
“西郊土匪拆除了望城站附近一段铁轨。”周瑾写完最后几个字,盖好钢笔起身走近墙壁,伸手拽住一根棉绳轻轻一拉,让巨大的纸卷应声垂挂下来。
“今晚有一班到京城的列车经过西郊,被土匪截停在野地中央。”她停下话头看了那外国人一眼,又回身接着叙述,“旅客全部被押往山区,中途凯蒂女士从押送她的土匪身上摸出一块金表扔到沟里,趁牠低头搜寻的空当躲进草丛,一路逃到城内,恰好遇到夜巡的徐全。”
没等屋内几人沉吟多久,谢杉已经轻咳一声,顺手取了根铅笔走近地图。“我记得,”她抬手在图上轻轻画了个小圈,带笑回头扫一眼众人。“这块地方不归我们管吧?”
凯蒂显然听得懂她话里含义,立刻抱紧臂膀,瞪大了绿眼睛看过去。谢杉却不慌不忙,笑吟吟地朝墙边一靠,一边转了话锋。“可是我们哪有不管的道理?天下女人,姊妹一家哪。”
凯蒂立刻松了口气,赞许地扬起眉毛;徐全正窝在警局一角喝水,听了这话也重燃斗志般猛地放下水杯站起身来。江铎早摸透了谢杉那副刻意招摇的德性,轻轻摇摇头,回身跟周瑾交换一道无可奈何的目光。
“上月底不刚有一伙匪徒勉强躲过追剿,从南头逃往这边郊区了么?至今都没听说什么动静。”谢杉依旧夹着铅笔靠在墙边,偏了偏脑袋散漫一笑。“我猜劫车是为了提些条件,好叫自己免了围剿,甚至于被严总督收编为兵吧?倒还会耍些小聪明,专拣了一列外籍人士来做筹码呢。”
“不知道牠们要往哪里落脚?”周瑾快步走回桌边,抽过一本地方图志摊在桌上哗啦啦地翻动起来,“西山易守难攻的地方不少,便要它活水流过、野物丰富,也还有四龙山、凤临山、圣母岭……”
“汾水崮。”
一直静立着并不出声的江铎忽然抛出一个地名,见几双眼睛齐齐望过来,便接着解释下去。
“能吓退十几名荷枪实弹的乘警、让百余位旅客心甘情愿被押往山里的,少说也须得五百人。更何况劫车部队并非匪徒全数——必有人退守老巢等着接应。”
“若要守着这百余号肉票,还能朝官府摆筹码提条件反复谈判,算上来回行路、传讯耗时,最短也须坚持半月。年初我带人绕西山考察过一回,能供近千人防守十五天以上的,只有汾水崮。”
她话音落下不过几秒,谢杉已经从地图移开视线,笑眯眯地摇摇手指。
“这么看来时间还长着哪。列车时刻表上到站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如果一路匀速又不曾耽搁,到劫车地点时间正巧是一点半钟。”
“那地方离汾水崮足有一百五十八里远,且算牠们个个健步如飞一钟头就能走八里地,这一干人即便马不停蹄也要花去将近二十小时——更别提被劫旅客难有习于长途跋涉的,少不得停下脚步休息几回,这赶路的速度想来也得打些折扣。”
江铎有时候实在怀疑谢杉脑袋里长了个算盘。
“汾水崮距此只十几里地,”谢杉随手把铅笔一丢叫它稳稳地落入桌角盒内,“我们通知过分局警员,便是爬过去也来得及。凯蒂女士,”她眯眼一笑,就此结束发言,“您大可以放心。我瞧您面善,真像位求真务实的记者,到时候莫忘了为我们局里美言几句呀。”
凯蒂惊奇地抓抓头发,低头瞧见自己身上口袋硕大的马甲又明悟地笑了一声,点头乐道,“那是自然。”
“我有一个问题。”周瑾放下登记册,按着纸面轻轻出声。“我们全城警力满打满算只有三百余人,白日还须巡街值勤,总不能全为了拦截土匪调到汾水崮去。”
谢杉扑哧一乐。“你不记得这局里还有个土匪头目了?”她遭江铎瞪了一眼,反倒笑得更欢,“望城没有驻军,倒有一帮以一敌十的山匪呢。”
周瑾听了更眉头不展,只默默垂下目光。江铎立刻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便觉得不如把话挑个明白。
“劫了一帮乘客是为解自己的围再讨一份军饷,”她抱起胳膊,“我看倒不如乘此良机为白及她们博一个正经名头。既能绝 ‘匪帮’这名声的后患,又给城里添了驻军。”她眼看着凯蒂又开始挠头,及时补上一句,“凯蒂女士可有亲人朋友还未脱困?”
“有的,有的,”凯蒂急急忙忙接了话头,“我有一个妹妹、一个母亲。”她想了想又倾身诚恳道,“我们的车上还有七个女乘客,如果她们都能被释放,剩下的不要说给你当作筹码,用刀切成块块我都没意见。”
几人不由都笑,气氛立刻跟着轻松不少。谢杉缓了一阵也正色道,“为免对方毁约,到时候还劳烦凯蒂女士代表报社做个担保。”她得了凯蒂一诺便直起身向外走,到门口又回身吩咐周瑾,“你去通知各处分局,各拨五个人到西城门守着。我同这位土匪头子谈些布防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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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出门槛,一脚便踏入沉沉黑暗和清凉夜风。后半夜不比方才和暖,江铎伸手拢了拢被微风盈满的外衫。
“悄没声儿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哪。”谢杉凉凉地开口,“我又被结结实实地耍了一次——哪天被你卖了还得乐呵呵帮着数钱。”
“徐全说话时候我还只是有个猜想,”江铎抬头遥遥望见那幢洋楼的乳白屋顶,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并不敢当作真事一般讲出来。”
谢杉淡淡地哼了一声权作回答。“那你怎么打算?”
“叫人摸黑登上汾水崮,解决了守崮的土匪再通知其她人登顶。另派几匹快马监候土匪行程,以免万一扑空。”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江铎略略顿了一顿。“自然是到京城去。这一支队伍既是归到严总督麾下,我没有不去拜会的道理。若留在此处,难免不叫人生疑。”
谢杉忽然对脚下砖石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不言不语,只顾沿着接缝慢慢向前挪步。
“望城安生已久,乘此良机到京城去试一试风浪有何不可?”江铎笑着点点她的手臂,“你不记得我们上学那几年,到后来城里那幅男男自危的光景么?”
谢杉从砖缝移开视线,伸手拨了拨腰间刀穗,终于轻叹一声。“当然记得。”她默了一默,不知怎么忽然换了一副得意神色,脚步跟着轻快起来,“走快些!一条小街花上五分钟才走到一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都拄双拐呐。”
“好。”江铎跟着微微一笑,见她已经飞跑开去又奇道,“你忽然这么着急做什么?”
“去拿好东西招待我的客人!”谢杉已经吱呀一声闪进门内,声音远远地隔着院墙传过来,“免得某些人在外面散步我的谣言,说我只拿茶叶沫子招待她!”
江铎听得一乐,心说不是什么吃食便是手表一类的随身物件,大概是本就预备拿出来赠给她的。正加快脚步便听那大门又响了一回,转瞬之间,面上已接了两道温热的鼻息。
谢杉手里一根皮绳高高飞起,正挂住一副镶银裹玉的辔头。
一人多高的白马沐着瑶光立在她面前,银鞍霜辔、俊美无瑕,丝绸鬃尾随风微微拂动,时而流过浅淡月晖。
“给你的,”谢杉拉过她的手把皮绳放进去,“汗血马。就放眼看严襄麾下整支队伍,能快过它的也不见得有几匹。”
“我……”江铎愣愣地握着皮绳,一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到了汾水崮去,再遣人给你送回来?”
“不是。在这里,我用不着它。”谢杉拍拍马颈,侧头望着她笑。
“带到京城去吧,骑着它走你愿走的路。”
3. 晚来
罗平是被冻醒的。
她还没睁眼已经就着凉气连打了两个喷嚏,干脆一骨碌坐起身,唰唰两下叠起薄被扔上被垛,接着翻身下炕,抽过外衣披在背上,一边单手系扣一边推开窗子,又被潮湿的微风吹得一个哆嗦。
一场秋雨一场凉,即使只下过点儿雨丝也一样作数。冷天清早,客人都爱拣些热乎汤水饭食,亏她昨晚上便已把羊肉馅儿备得齐全。罗平一面想一面开灶生火,又提了桶水给蒸锅满上,转身掀开瓷盆揪了一团面,扔上案板揉捏起来。
刚分好剂子当口儿,大门锁链忽然哗啦啦响了三声。罗平愣了一下,快步赶到门口,两手到围裙正反蹭了蹭面粉又摸摸腰后硬物,这才凑近了门缝出声问道,“谁啊?”
“还真快。”门外那人自言自语叹了一句,才扬声回答,“对不住。我走了半条街,只老板一家亮了灯。我就想问问现在有饭没有?”
罗平忙掏了钥匙插进锁眼,“有!”她丁零当啷三两下抽掉锁链拉开大门,“客人你先进来坐坐,要吃什么我马上给你端上来!”
那人等她开全了门才迈步上前,伸手一掀帘子走进来。“哎,老板辛苦。有饭就成。”她挑了个边角座位慢慢坐下,顺手摘了帽子,眼睛去瞧墙上菜单。“二十碗羊汤二十碗头脑,羊肉烧麦先来五十笼——黄酒也温上十壶吧。”
罗平放下手里的馅勺。“多少?”
“二十碗羊汤,二十碗头脑,五十笼烧麦。”那人刚坐下没多久又起身走近柜台,伸手进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拢了拢,齐齐整整叠放在柜台一边。“老板只管做,若我们中途跑了,这钱都是你的。”
罗平这才注意到她虽穿得平常,脚下却蹬了双马靴。她扫一眼那叠高高的银元,回身重新拿起面皮。那人见她动作,便也走回桌旁重新坐下,从衣袋里摸出一小张纸轻轻展开。
罗平垂下眼睛专心包馅,一只一只直到码好一案烧麦,才转身揭开蒸锅。“大人带队过路啊?”
“不到别处去。”那人把纸张叠了两叠放回口袋,抬头冲着她笑,“长官知道这边匪患消息,专命我来处理哪。”
手里案板狠狠一歪,她慌忙放下锅盖去救那几十只摇摇欲坠的烧麦,两手倒了几回,终于叫它们平平安安齐齐整整地躺进蒸锅。盖上盖子,转身到另一口锅边搅搅咕嘟冒泡的羊汤,再用木盖掩了那蒸腾白气,她才稳了稳语调重新开口。
“什么匪患啊?”
那人哑然失笑,桌面上五指轻轻一磕。“老板是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还是揣了明白当糊涂呢?要我说,向来生意人最敏于时势哪。”
“大人见笑了,我这人从来钝得很。”罗平听她话里藏锋,神色语调却不见愠意,暗自壮了壮胆,取碗满盛了一碗羊肉,浇了汤水,抓一把葱花撒去,快步绕出炉灶端端正正放在那人面前。
“大人听我多嘴一句:望城无匪可剿。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好人。”
“哦?”那人凑到碗沿细细地抿了一口汤,带笑抬起头来,“我是否有幸听老板讲讲,这是怎么个 ‘好’法?”
罗平想说她们养我长大,从没缺过我一日吃穿;想说我做了警察与她们势不两立,落进她们手里依旧被毫不犹豫偷偷放走。她还想说她们巡山守河、专杀男人,几乎就是这望城里一帮青天姥姥,想来想去又都出不得口,只得拣了她最不愿讲的一条:
“大人见了她们那帮主自然明白。她在京城大学念过书,还做过警察。”
“京城大学?”那人喝干了汤,正蘸着红油慢慢吃汤底羊肉,闻言立刻停了筷子抬头看她,“有这钱去读书,怎么毕了业做起这营生来?”
罗平垂头盯着桌面纹路,默了一默,又抬眼看那客人。“这我就全不知道了,”她转身往灶台处走,径直走到蒸锅边缘掀开盖子,让蒸腾白气做一道暂时的屏风。“大人若觉得奇怪,大可以直接去问她。”
“有些意思。”那人悠悠叹了一句,“遇上老板也是我的幸事一桩。”她放下碗筷,抬头见罗平端了高高十几屉蒸笼绕出灶火,便起身到门口推了一道缝,朝门外道:“一二班,来取你们的早饭。”
木门吱呀一响,几个士兵静默地走入店内,一人端了五屉烧麦又转身出门。罗平忙取碗盛汤,十六碗羊汤摆上木桌,眨眼间又被新进门的士兵一人一碗分得干干净净。
“怎么不叫她们进来吃?”罗平回身又把新的一案烧麦摆进蒸锅,见屋里依旧只剩下那人一个,安安静静坐在店堂边缘。“屋里暖和,汤水也凉得慢。”
“不怕,她们吃得快。”那人说话间已有几个士兵走回店内,把一摞空笼屉摆在原位,依旧不声不响迈出店门。“这么多人若都涌进店里,太影响老板生意不是?”
罗平暗暗把心放了一放。
吃个早饭都处处通情达理,见了白及她们更不见得要照命令一意孤行。她心里这么思忖,手下动作愈发麻利,不一会儿肉馅盆已见了底,接着最后十五屉烧麦被她端上桌台。
等她拿了那十几只水壶转到后房,一只一只地灌满黄酒,所有碗碟业已被送回店内,干干净净地摞作几叠。
“老板这一身手艺,真比得上京城里高级酒店的大厨。”那人推开碗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躬。“吃过这么一份早点,一整天都觉得身上暖和。”
她边说边额外取了几文铜币,轻轻码在桌上,转身到门口掀起门帘时,又微微转回头来。“再会。”
罗平忙伸手挥动几下,待那人隔着门帘朦朦胧胧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门框一边,立刻转身飞跑到报纸箱里,哗啦啦地翻检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对这人的脸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找到了。
巨幅的黑白照片里十几个人站成三排五列,最中央的严襄总督气宇昂昂,两手展开虚虚拢着左右两个副官。左一个圆头圆眼的叫陶有为,她偶然听那个姓谢的随口提过;右一个眉眼柔和面上带笑,生得与方才那人一般无二。
是叫卫凌光。
罗平盯着卫凌光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许多天都没看过新闻——而这人带队剿匪的大事不可能悄无声息。她忙放下手里报纸,从厚厚一摞里取了最上一层慢慢摊开,刚翻到二版,标题便已是她想要的内容。
劫车土匪提出惊天条件严襄派兵前往谈判
罗平愣愣地盯着标题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翻更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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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新闻。从那条“前进号133名乘客被劫记者凯蒂智勇脱困”开始,一张一张照片、图画和文字只余下相互印证,终于叫她意识到一个事实。
卫凌光剿的匪,根本不是望城匪帮。
罗平捏着报纸蹲在原地,一手恨恨地锤了锤墙砖。直到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人嗒一声停在门口掀起帘子问“老板有饭没有”的时候,她才唰一下站起身转回蒸锅。
“哎!就来!”
侦查员响亮地应了一声,爬下梯子转身起跑,越跑越近直到大过了取景框的范围。卫凌光放下望远镜,看她轻轻巧巧点着石块跨过溪流,三两下就由栏杆登上平台,欢欢喜喜朝她敬了个礼。
“报告长官,俘虏集中在山腰,土匪全都聚集在山顶,大约有四五百人!我们足有两个旅呢!”
“比我估计的少些。”卫凌光点一点头又问:“能否看得出来是女人多些还是男人多些?”
侦查员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我……”她使劲挠挠头皮,“大多都剪着短头发……但胸脯结实又没长胡子……”
“你自己不也剪着短头发么?”卫凌光含笑点点她的脑袋。
“嗨,那也是!”侦查员一拍大腿,“我就说嘛,我瞧着也都像……啊?”她正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停住话头,张了张口又抓抓头发,“报上那些劫车土匪不都是男的吗?”
“是啊。”卫凌光轻轻摇一摇头,语气毫不讶异,“从劫车、登报再到我们赶到这里足有整整两天。我看这帮所谓 ‘土匪’,早换了一批人。”
“可她们为什么……”侦查员再次伸手举到头顶,凝滞一瞬,又落回来重重地跟右手一拍。“这是黄雀在后哇!她们跟劫车土匪目的一样,也想谈些条件?”
“我想也是。”卫凌光站起身,慢慢踱到平台边角。山峦叠嶂连绵一片,极目尽是蒙蒙青葱。
“我们去同她谈一谈,不就知道是什么条件了么?”
逆水而上,沿眼前一条溪流蜿蜒爬升,绕过宽狭平陡几条峰谷,一路向左便到汾水崮的山脚良田。
卫凌光一面上山,一面陆续把整个排留在山腰各处,只带了几名亲信继续攀登。走了约莫两三刻钟,途经几座山洞时候忽然有个外国男人冲出灌木拼命抱住她的马腿,跟着便追来一个土匪给了牠一枪托,又飞跑着拾级而上。
卫凌光饶有兴致地仰头瞧她向上冲刺一段再拍拍下一个人的肩膀,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自己视野里最后一人彻底消失在密林边角,才微微笑着收回目光。
倒跟大学时候运动会上的接力赛跑有些异曲同工。
再拐过两道山弯,石阶猛然增陡,几乎一骑难行。卫凌光翻身下马,刚想回身同手下交代一二,便被一颗骨碌碌滚到脚下的东西打断了话头。
狰狞带血、眼凸牙翻,倒不至于面目全非,尚能叫她认得出来是报上那个土匪头目。
数级石阶之上,有人一身黑衣抱臂站得笔直,正冷眼与她对望。
卫凌光抬眼在她脸上流连几秒,轻轻地笑出声来。她一脚把那颗脑袋扫下台阶,倚在马边闲聊般地开口:
“老同学之间何必这么剑拔弩张?江铎。”
4. 青云
卫凌光同江铎讲话的次数不很多,远远少于她产生这个冲动的次数。
她第一眼就记住这人,并且单方面地逐渐熟络。知道她抱着厚厚一本笔记从课室偏门溜走是旁听医学课去,换身蓝布长衫挟了书尺是到女中教书,若带了一叠旧纸,灰头土脸地由楼梯下来还不时拍拍袖管,必是刚替魏教授的新闻实践课做过一番准备。
不常笑,但并不面无表情。压低了眉毛非恼即忧,垂着眼睛或是推拒或是无奈,若见了骇人秽物、恼人新闻或是男人,额顶到眉心便堆堆叠叠拧起几道沟纹。
模模糊糊的形容一日胜一日地丰满,从剪纸到皮影再到彩塑偶人。现实里的人反倒更像一道看也不明留也不住的影子,叫她行路中间因听了一声熟悉的“借光”而急忙顿住脚,又不等她定睛便匆匆擦身而过。
她见过那人带了支竹笛到后山树林里去,从此暗留了份心,晚饭后必若无其事沿那林子走上一遭,走到某个夏天夜里,终于听过一回。
那笛声也奇。声声出得刚亮,句句接得利落,硬把支江南小调吹得一派北梆风格。卫凌光住了步子,正欲站定好好听个明白,那一串剁音走到半句兀然停了。待她愣了一愣回身去看,原本模模糊糊有个人影的地方也了无踪痕。她后来总疑心那是梦。
同她讲话最多的一次想来也没头没尾。是清心会请了人来讲演,卫凌光跟着那激昂语调心鼓得热切,鼓得血涌头脑直冲耳膜。散了会出门刚走几步,血浪还未落潮耳边便传来低低的一句,“明日游行去不得。”
“什么?”卫凌光一怔。那声音离得太近,倒叫她不敢扭回头去。
“游行去不得。你听牠讲得慷慨,”那声音蓦地冷下去,字字叮叮当当敲中她脊梁。“牠自己怎么从来一回不去?我们一路读到现在,不是为活靶子一样去白白送命的。”
卫凌光头脑嗡地一响,震得血潮也哗啦一声急坠深窟。她跟着那坠力低下头去,亲见了自己一腔翻飞热火熄得干净,这才知道烧焦的是自己一身脏腑骨髓。待定了心神回头答话,那人已没了踪影,只留一点淡淡的皂角清香。
这苦寻不得的幻影隔过数年自动到她面前站定,端端正正叫她瞧个明白,反同那个过去再对不上模样。
“哪里见得剑拔弩张。”江铎带了她从没见过的笑意迈步近前,替她把马绳挽在手里,转身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只不知道来的是你罢了。”
短短两句话就远比四年间的总和还更亲密,卫凌光含笑应着跟上去,不知道这亲密缘于对方世故渐长还是有求于人。
“自京城专遣人来处理匪患,不免劳兵伤财。这事我们便替严总督做了,”江铎牵马到厩里拴妥,转身引她到屋内坐下,一开口便是一贯地开门见山。“今后若有什么事可让我们效力的,必当在所不辞。”
卫凌光倒愿立刻答应,又怕太急切显得她暗地里另有什么筹谋。“望城驻军如何机警骁勇,我如今算是领略一二。只是何必耗费你们的钱粮替那群土匪养着这帮人质?放下山去倒省得你费心费神。”
江铎一副“早知你有这一遭”的表情。“这倒是不得不做的保障。我们说到底并不是有正经名头的人,严长官的队伍今天剿得劫车土匪,”她端盏到唇边浅浅抿去一口。“明天自然也剿得望城匪帮。”
“名号一模一样,实地里作风可千差万别——说来也巧得很,清早我进去唯一一家亮了灯的饭馆,那老板还同我大大地夸过一番你们的为人。”卫凌光支颐笑道,“何况我并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那最不愿匪帮消灭的老板恰在今天醒得奇早,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偷摸捅人窗户纸这般缺德的歪法还真被实行又真应验,江铎一时哭笑不得,只得暗替谢杉对罗平道一声得罪。
“正因为卫长官可靠守信,我才不能不小心些。”她也微笑,话锋锐利不减,“卫长官头一个守信的人选,不是严总督,还能是我不成?”
卫凌光无言以对。良久她才轻叹一声,端起茶盏,正眼去望江铎面容。
“你当初放着学校的聘书不要,跑回望城做了警察,我就从来没想得明白。”她掀开盖碗拨了拨水面,看着几片针叶随那点波浪浮浮沉沉。“现在又要离了望城划到严总督手下去——你图什么?”
“凌光的日子,过得满意么?”
“什么?”卫凌光想不到她这样没边没际地以问代答。
“我的日子过得不满意。”江铎起身绕到一侧壁角,负手望出木窗。“既不满意,便不能不付诸实行。”
窗外苍山连绵,像漆了赭色又长了青苔的木刻沧海,八方四面远近高低,足占了望城一半人家的远眺风光。
谢杉收回视线又一刻不停地接着瞪视面前氤氲清雾,恨不能劈手把这一盏热茶都扬在对面人老神在在的脸上。
“哎,小谢呐。”王安永半眯着眼睛,也不看她,只自顾自地笑。“年青人就是性急。求人怎么能拿这副态度呢?”
“谁要求你!”谢杉一拍桌子又觉着了那句“性急”的道,且今天她非讨个说法不可,只得悻悻收回手去,一股劲儿地抱着胳膊。“一连半个月都迟到早退地回家照顾老娘,我刚把这事了结,你倒勤快起来捞名声了是不?”
“瞎。”王安永被她逗得乐过几声,方抬起搪瓷缸子悠悠抿一口温水。“我捞这名声做什么?叫她们这一回报道实话实说,局长全程不在场,是那年轻有为的副局长一人挑起大梁来的。成不成?”
谢杉被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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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舒舒服服,刚心满意足地昂起脑袋又觉得因为一言半语转了态度显得太好打发,动作一僵,继续抬眼瞪她。“这事本就该这么办,到了你嘴里倒像天大的恩情。”
“好、好——这话我若讲出口去,便是借花献佛;若不讲,便是攘人之功。”王安永笑眯眯地摇了摇头,“瞧着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都不像好人。”
谢杉冷哼一声,把头扭过去钻研窗外山脉,过了一时又觉得不睬她是在嘴上落了下风,只好接着阴阳怪气。“这倒是无稽之谈。您是一局之长,您指东,人家决不敢往西。我们这些小警察哪儿敢看您不顺眼哪?”
王安永失笑出声。“你小子,”她又慢悠悠抿一口水,轻轻晃了晃茶缸又磨磨蹭蹭把它搁在文件旁边,从头到尾迟缓得简直像磨洋工。“别别扭扭的做什么?装不上心又装不像,想开口问又问不出。不就是慊我把你那好同事当棋子儿似的挪来挪去么?”
“你还有脸说!”谢杉一拍桌子,“老来爱闹,愿同什么土匪玩这有的没的,你倒是自己玩去啊!”
“唉,老啦。”王安永笑眯眯的全不把她几句嘲讽当回事儿,“这身子骨经不得折腾,更比不得年轻人想法多志气高。”
谢杉直起身子。“你什么意思?”
“小谢这么一个聪明人物,还能听不出我有什么意思?”王安永托着一边腮帮不动,好整以暇地看她向前探身,又慢慢落回座去。“就凭小江那倔头倔脑的性儿,若她心里有旁的盘算,我有什么神通还能劝得动她一丝一毫?”
“喂!叫人替你卖命,背后又说人坏话,哪有你这般忘本负义的人!”谢杉为这一个“倔头倔脑”登时心头火起,没奈何王安永压根儿睬都不睬她,自顾自慢慢悠悠扯下去。
“你当她一个京城大学毕业生,到局里来真为了从警士起一步步做个好警察?你当她照我意思丢了警察头衔跑到山里去,就为着把那小小一帮土匪解决掉?”
谢杉沉默不语。
“无非是京城各路自有门道,她一个别处来的孤身学生,没名没姓地谁看得到她?”王安永循循善诱,“倒不如走这一步招匪为兵的险棋,若成,足足省了十年八年的工夫。”
从二楼淡淡茶香墨味的办公室开门出去,直走到大街上来,王安永最末的那一句话依然余音在耳,一遍一遍地袅袅不绝。
“你当她甘心做个匪帮头目么?小谢啊,咱们这青天尺来见方的小地方,从来是留不住大鹏的。”
谢杉跟着话抬头望天。
处暑后天也一日一日地高起来远起来,早不止她说的那么狭仄。薄云只淡淡地一抹,太阳全照在屋瓦上和身上,四面八方都是亮堂堂的。
留不住江铎的地方,难道便留得住她么?
5. 欲穷
「大北方日报第一四三六号上午六时出版督印人:卫凌云
近日,震惊社会的“前进号”列车劫持事件终于在望城落下帷幕,前后历时四天。土匪团伙最终因其嚣张行径受到严厉惩罚,全军覆没,大快人心。
据记者凯蒂·温顿报道,该团伙在望城站附近拆除列车铁轨、持枪劫持乘客,企图逃窜至望城汾水崮,以此为条件要挟严襄总督与之谈判。得到消息之后,严襄总督迅速派遣麾下得力干将卫凌光前往望城,与当地警局合作展开救援与谈判行动。
在望城警局的高效组织与当地民兵团队的紧密配合下,一场紧张有序的围剿行动随即拉开帷幕。经过周密部署与长达数小时的对峙和进攻,土匪团伙最终被全部歼灭,被劫持的外国友人亦安然无恙、成功获救。
为表彰望城警局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出的卓越贡献,严襄总督特别拨款支持其升级装备、强化训练。同时,她对积极配合、英勇无畏的民兵队伍表达高度赞赏,并正式将其编入第六师,成为麾下一支崭新的精锐力量。
面对满城赞誉,望城警局副局长谢杉依旧态度谦逊:“维护望城的和平与安宁,是我不可推卸的首要职责。能够协助严长官解决危机,更是我警察生涯的无上荣光。”」
江铎忍而又忍,最终依然抵着一边面颊微笑出声。
莫说把这一席话讲出口去,便是拿这新闻给谢杉看上一看,她也十有八九会立刻气昏了头。她继续向下读过两行,更对凯蒂肃然起敬。
「这番言辞不仅展现了谢副局长不矜不伐、温和有礼的品格,也反映了她对于警察这一职业的忠诚与热爱。」
这“美言几句”来得再踏实没有——简直都够得上颠倒黑白。江铎微笑着从报纸移开视线,落到玻璃车窗上刚巧由反光望进对面人的眉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瞧她。
“倒没听你提起过你有个姊妹?”
卫凌光茫然地眨一眨眼,目光落上她手里的报纸忽然动作一滞,一抹赧色自耳根起淡淡地漫上面颊。“那……那是……”头一次见她讲话迟疑至此,“那是我弟弟。”
江铎微微挑了挑眉毛。
“该以之为耻的并不是你,”她将报纸折了几折,随手搁在桌边。“你有什么可羞惭的。”
却不想这话效用古怪。卫凌光好像遭石头砸了一下猛地敛了神色,挺直脊背抬眼看她。“除了那个废物自己,”她语调也微微生硬下去,“倒也没人该觉得羞愧。”
江铎拧起眉头。这是慊自己含沙射影,暗骂了她的母亲?
倒没听过卫凌光的母亲是谁。她一面想一面伸手取回报纸重新翻开,不欲再接起话头。
劫车案事经跌宕,任取一段稍加润色便抓人眼球,自然算报社眼里一方宝矿。不说官讯本身占去很大一块版面,余下记者也不甘示弱,到其余纸页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散落了不少相关要闻。
江铎略略扫去一眼,忽然觉出余光里仿佛有个熟人轻轻一闪,原是报纸角落一张小小快照。
那是严襄的相片。照相时候光线仿佛过盛,印时墨量又偏薄,待登上报纸已丢了眼角唇周不少沟壑,骤然显得年轻许多。可她愈定睛细看,它便愈变回真真切切一张严襄的脸,连那失掉的皱纹都随她盯久了一圈圈地拼补回来。
江铎暗自摇了摇头,欲放下报纸又怕两人尴尬,只得一动不动接着举在眼前,自己转脸朝窗外去看。
火车离站约莫三五刻钟,此时早出了关外去。近处轨道栏杆急遽掠过,一根根呼呼地连成一片半透明的残影。栏杆外是低谷平原,不时从沟壑一端冒出几幢红顶黄墙的小房子,同松松散散乳白微黄的羊群一般不等她看得清楚便退到窗框另一头,只剩一点炊烟尾巴。
再远的山峦走得更慢些,叫人来得及看清它黄褐沟坎间生着苍绿树木,一片茸茸的、蒙了灰般的绿里偶有座牙白石塔,葫芦状的金顶聚起亮闪闪一点阳光,一头牵下一片五色小旗。
走得再慢的便是云彩,有浓有淡,出神好一阵子才见它越过一点车窗的边;青天岿然无界,白日静而高悬。桌上两支笔忽然哗啦啦向边缘滚去,江铎忙伸手按住,眼瞧那山峦绕自己慢慢转了个大弯,日光也跟着穿透云彩,直朝她洒过来。
她回身稍稍换了换报纸方向,叫它挡在窗前,自己随意寻了则广告一条一条往下读起来。半边身子不一会儿就微微发热,她盯着一段小字,好半晌才发觉自己三行都没读得过去,于是顺势靠回座椅,让沉且热的眼皮慢慢垂下盖住眼睛。
眼前暖红蓦地一暗,两旁骤然响起呼呼风声,江铎知是进了隧道,并没睁眼,只稍微裹了裹外衣。
没几秒忽听哪里咕咚一声,她睁了眼还未动作,黑暗里已有人急急叫起来:“彼得!彼得!快醒醒!救命!救命啊!”
她轻手轻脚搁下报纸,见卫凌光正扭头看着那边,听见动静又转回头来瞧她。江铎摊一摊手,对方立刻起身迈步向车厢外去,边走边扬声向那头道,“我有医生。”
车厢钻出山洞,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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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北向东。江铎重新取了报纸,再读却兴致缺缺,从袋里摸出一支铅笔,翻到填字游戏的一面随手填了几个,只听那头一阵闹嚷,跟着便是先前求助那人失声恸哭。
卫凌光不一时便走回包厢,顺手把厢门拉得严严实实,立在原地保持手搁着门把一动不动,转脸直直看她。江铎只作不觉,继续撑着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填那方格。
“那人没救了。”
“生死有命。”江铎两指夹着铅笔转了转,又抬手填进一词。“可是心梗发作么?”
“问题就在这里。”卫凌光压沉了声音,“彼得先生洁身自好、作息规律、饮食健康,从没什么犯病的前科,哪有心梗发作的机会?”
“牠说牠洁身自好,便果真确凿无疑?”江铎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划去一字,又重新填了一字。“若照这个讲,全天下医院的男科早不必开张了。”
卫凌光默然片刻,不依不饶地伸手拦住她的铅笔。“我若叫医生把结果讲出去,你倒是浑不在意?”
“什么结果?我还不晓得呢。”江铎面色一丝未改,“况且这医生不是我派的,”她含笑抬头瞧着卫凌光板成石头的脸,“便是查错结果耽误了性命,又同我有什么关联?”
“牠刚被你放出来不出半日,便一头死得这么蹊跷,”卫凌光恨铁不成钢地叩叩桌角,“你就不怕教有心人怪到你头上!”
“原是我太迟钝,听不出凌光这一番玉壶冰心。”江铎面色微赧,低头一笑。“你看怎么办好?方才牠死时正赶上车行隧洞,若教你的医生编一条过得去的理由给人家可不可行?”
“倒是可行。”卫凌光听她说着便开始琢磨,“彼得先生给土匪在山洞里关了许久,一见这山洞似的隧道便想起那一遭惊吓。”她满意地点一点头,转身攥紧了门把又回头看她一眼,“你于京城初来乍到,人情世故尚不明朗,严府人皆多疑,千万拿出十二分的小心。”
严襄贴身副官便算不得严府里的人么?
江铎起身向她道了谢,目送她推开滑门出去,再关上门倒像方才卫凌光一般,静静在原地立了半刻钟长。
卫凌光再回包厢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照时刻表不出几分钟便到京城一站。两人各把物件拾掇停当,不一时听得汽笛一声长长鸣响,便起身带了行李,一前一后跨出车门往站台边去。
江铎正去寻白及几人的车厢,忽听远远地有人喊起来:
“江铎江铎!这儿哪!嚯!凌光,你俩一块儿来的呀!”
6. 别来
卫凌光早替几人订好了馆子,临到饭时忽然被严襄的勤务员找上门来,只得赔个不是,告退到严府上去。江铎笑领了她一席好意——包厢雅座分明只预留了两人茶水点心。
“嘿,真没辙。我还指望她趁这当口多给咱们透点姓严的那些个门道哪!”陶有为悻悻望着街上那个刚刚钻进车里的背影,叹了一声,接着便乐呵起来。“也不错!这样能多同你讲些小话儿——何况你这人也不用谁替你透什么门道。”
透点门道?两人一样是副官,听陶有为这话,严襄同卫凌光倒比同她更近些。江铎微笑着点一点头,替两人各满上茶水。“你的信我收到了。正预备回复,就出了这么些事。想着恰巧要来京城一趟,便没赶着回信。”
“嗨!解释这么些干什么!我早晓得啦。”陶有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气把茶水喝干,放下茶盏便拿起筷子,先夹过一箸凉切肘花。“报上那什么新闻都简直胡扯瞎掰!我看这事分明是你跟谢杉办妥的,跟严襄有毛钱关系!”
“站人家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不是?”江铎平心静气应了一句,又含笑抬眼瞧她,“你不也……”
“真气人!”陶有为啪一声放下筷子,正要发作忽然缓下神气,先伸手把那一盘醋烧羊肉一份杏仁豆腐朝她推了推。“专照你口味点的,快吃!嗨,”她推得太急不慎叫桌锦堆到一处,忙嘿嘿笑着重把它捋平,立刻又生起气来。“我真不晓得那个姓严的怎么盘算!我妈哪一点干得不比我强?非逼着她卸了任叫我顶着,图我年轻冒傻气好由她使唤?我呸!”
“是么?”江铎见信上三言两语已觉得奇怪,如今亲听她讲话更觉得严襄神秘叵测。“能逼得陶督办放弃位置,这能耐当真不凡。”
“能耐!就她?”陶有为举箸恶狠狠地扯下一块肘子,还不忘夹到盘底蘸蘸汤汁,“耍心眼儿放冷箭算个头的能耐!也不知道靠的什么吊计连挖走我妈两个手下,还能跟那几个男官处得有来有回!”
“我妈怕真跟她撕破脸皮要白送了一堆人的命,又见我至少还能接她的任,真就这么答应了!你说说,你说说,”她气得拿筷子不住地在米饭里戳来戳去,“我陶有为有几个心眼儿跟她耍?不出三五年就得把我妈的家业打个包拱手请她过目!”
江铎听得仔细,忽然想起一件不曾得解的事来。
“我翻遍了报纸档案,见京城里旁人有名有姓的,家里关系一个赛一个地复杂。”她若有所思地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挑菜里的花椒。“可严襄是怎么回事?平日里替严府出面的真只她一个么?没有姊妹孩子或是旁的亲人?”
“可不!我自上了任从没见过她家里人,连亲信也没几个!我看她就是自己跟个老狐狸似的,也就怕别人权力太大了,会背地里捅她刀子呐!”陶有为转转眼睛,又竖起一根指头。“不过是有这么些小道消息,我胡乱讲,你可别全数当真哈。”她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据说她最初到京城时是死了丈夫的,来了这里又跟当时男总督的小男儿结过一回阍。”
“那爷们天性骚浪,没本分几个月就跑出去游山玩水,就可着这么一个不着家的晚上,死啦!那老男总督人到了更年期没男儿活不了,动员了全部手下去找,人是找到了,却跟严襄半点关系也没。男总督自觉错怪了她,不但没迁怒,反倒还提拔她几级。”
“跟严襄没半点关系?”江铎微微一笑,“你信么?”
她面上这么问,心里却转着另一个想法。倒可能真跟严襄没有关系——算算时候正是她和谢杉刚读一年大学。也不知道是不是正撞在龙泉茶社哪个客人枪口上?
“嗨,我管它真不真!听着爽快就成。”陶有为把这桩轶事一讲,自觉心平气和许多,跟着便眉开眼笑起来:“能有你在,我倒是不烦这个了,只怕咱们这边心眼儿还比她多几窍呐!”
咱们这边?听陶有为意思,卫凌光倒算严襄那一边的。那她在火车上一言一行又图些什么?
“唔。这倒是不敢当。”江铎被桂花红果甜得一个哆嗦,忙端过茶盏送了两口。“我们别去招她。若真教她瞧得不顺意,往后能见招拆招便算不错了;若是不成,三十六计还有走为上策。”她一字一句口齿格外清晰,生怕陶有为不入耳似的。“这么一说,一会儿我到严府去拜会,可有什么要当心的没有?”
“要当心的?”陶有为正奇怪江铎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老实得要命,听了问话便抛下这疑惑,把一箸笋丝停在空中,支着脑袋认真回忆起来。
“我想不出……哦!对了!”她一激动差点没把笋丝掉在桌上,忙囫囵塞进嘴里才安心道,“她不喜欢不听她话的,也不喜欢人当她面扯谎。她说你什么,你便点头称是,问起什么,你切莫迟疑,若一时编不出谎就嘿嘿笑一声糊弄过去,她便不追究你的。”
可当真么?别是陶有为本就一副没什么事可瞒人的样子,严襄才懒得细究吧?江铎一阵胡思乱想,跟着便细细地预演起严襄可能的问话来,后半段饭也吃得食不知味,更不提再同陶有为多聊什么话题了。
陶有为也见怪不怪由她去想,只说陶府早给她收拾好一间屋子,叫她见过了严襄依旧回家里来。
江铎心事重重地点一点头,不等陶有为吃完忽然掏出银钱放在桌上起身便走,一推门撞了旁人也只匆匆道一声歉继续走路,徒留陶有为冲到包厢门口大骂她放下筷子拔脚就走还不叫自己请这一顿接风宴是压根不把自己当朋友今晚干脆别回陶府卷铺盖到大街上睡觉要么就住严府里给那个姓严的老光杆当干儿子去。
她头也不回走到大街上叫了一辆车,才长长舒一口气,怕琢磨严襄太久反容易露怯,刻意找了点旁的想头。一会儿出了严府该同陶有为赔个不是——或许陪她到公园里走一走去。
一条大街走到尽头,又接连转过三个路口,远远见街尾绿树荫里一角飞梁探出一只琉璃套兽。江铎叫停车子,从街口起沿边步行,到近前才觉出银朱的大门高过杨柳树顶,金色门钉由上至下排班列阵,每一颗都比拳头还大过半圈。
才跨进门槛,街上糖火烧豌豆黄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全数低下去,车轮马蹄行人的纷嚣闹嚷连同过午日光被一齐拦在高而厚的朱墙外。
树冠森茂,檐影乌沉。槐木的影子静且缓地淌上地面,青砖带着幽幽冷意,每行一步,四面八方都荡起回声。
方才有人见了她立刻转身消失在楼后,停了一停却迟迟无人引她。江铎深吸一口气,迈步朝那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转过前庭豁然开朗。青砖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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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着日光,左右两侧满植花木,团团芬芳锦簇里时有鸟鸣纷繁,待她经过又扑棱棱一群群飞起,扎入屋檐内里,又一只只探出头来。路尽头便踏入池上折廊,一阵风过,岸边绿荫沙沙作响,槐花桐叶飞落浮水,引得五色锦鲤开口吞食。
庭前后院天差地别,仿佛门口一派肃杀只是为着保护府里这胜似春光的葳蕤迟夏。
上石阶,入得一道垂花门,转连廊,再走一道月洞门。江铎知是进了内府,脚步忽然犹疑起来。她静立原地想了一想,挑中最边角那座院落,还未迈步,便见那门悄无声息开了一道缝,有个军官远远朝她行一礼道:“江女士。”
江铎轻轻一点头,上前走近,一步跨进院内阴凉。院是四合院模样,正房位置却是座青灰洋楼。
楼门大开。一层左手书房里,早有人带笑坐在桌后,手里既无书卷也无纸笔,松松搁在台面上,仿佛专为了等她。
江铎没停顿径直走到她面前站好,这才瞧见被挡住那角落里还坐了一个卫凌光,手里噼噼啪啪敲着机器键钮,似乎是在写电报。
“你倒是挺认路?毕竟我住处算是挺偏。”
虽不带笑却也毫无威慑。语气平常,声调松快,不呼名道姓,不问来处生平,连一句或下马威或套近乎的开场白都没有,丝毫不像总督面对陌生来客,倒像平常人打趣朋友同僚。
江铎像用起十二分精力绷紧了脊背等着千钧砸落,却发觉落下的是片麻雀羽毛一般莫名其妙。
“是我赶得巧。长官府里构造同我们省首府所差无多,我便凭着鲁莽误打误撞寻来了。”你把自己的过去藏得那么严实,想必住处也同作风一般地谨慎。
“哦,是啊。”严襄随口接了一句,接着又问,“带了多少人来?”
“随我到京城的是一百一十四人,连同家乡留下的三百八十六人,共是五百人编入您第六师。”
“哦。怎么不全过来?”严襄调侃般问了一句,“还闹得有零有整的?”
“一来火车载荷有限。二来望城还有余事未打理妥当,骤然离开多生事端。三来她们受训不足,还须分批训练,若全数到了京城恐不好安置。假以时日,这一百一十四人若能教您满意,再令余下人来也不迟。”
“唔。考虑得倒是周全。第六师归卫凌光管,你便先做她的参谋吧。我听说你们是同学,想来也方便说话。”严襄轻飘飘作了安排,又问,“你打算重新训练她们?我想正规武器大概也短缺不少,你需要钱不要?”
江铎更觉得她问话古怪无常。虽预感不妙,却碍着陶有为的提醒又实在找不出严襄话里问题,只得如实回答,“需要。”
“喏,卫凌光,听见吧?她需要钱。你便安心发吧。”严襄转头看一眼卫凌光又转回头来看着江铎,“全来了是不好安置——连我也一时拨不出这么些银子。”
卫凌光得了令在地址本上翻找起来,找到之后仿佛怕敲错了字似的,边敲边用指头一点点对着喃喃念出来:“望城……东区……和兴街105号……谢岭。”
江铎心里猛地一沉。
再抬头看严襄,依旧是额宽眉淡、长鼻薄唇,细眼睛里含着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水光一闪闪地瞧她,像极了阴影里冷不丁探出来一条花蛇。
7. 匪亲
那一瞥之后严襄便打发她出了门,仿佛这一回见面就是为叫她亲眼看着她给谢岭发了讨钱的电报。江铎迈出别院,叫风一过才发觉背后衣料潮湿一片,进了树荫骤然一冷,贴上皮肤微微发寒。
刚踏上连廊不几步,远远便来了个男人,一路小跑匆匆擦着她过去,直朝她来时方向没了踪影。江铎微垂着头不曾停步,只在心里冷笑一声。
只是换了件上衣,下装打扮同她开门撞上那男人一模一样,连亮漆鞋头上一小块没了光泽的磨损都全无不同。
卫凌光订了饭店又中途告退是为叫她同陶有为叙旧不假,真正目的却绝非好意。所幸她早留了一份心,那人要报,也只能报出她全不打算主动招惹严襄,若真遇上难处无非逃之夭夭。
“她不打算主动招惹您,说您若看她不顺眼,她就见招拆招,再不济,就走为上策。陶有为除了平常爱讲的那些坏话,也没说什么新鲜内容,唯一一句鼓动江铎对付您的,也被她立刻否了。”男探官微躬着身,一五一十讲完又挂起猸笑补上一句,“我觉得您根本没什么可忧心——一个二不愣,一个胆小鬼,还能反了您的天不成?”
严襄没答话,低头慢慢从桌上拿起两手,交握着举到半空支好下颌,这才从手指之间抬起眼皮,似有若无地朝牠扫过去。
“没什么可忧心?三个臭裨将,顶个丁国祥。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连这话都不曾听过?”她停下话头一动不动盯了眼前男探官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重新开口。“何况你倒以为你藏得巧,”她微微笑了一声,“从头到尾没被发现,是不是?”
男探官只恨自己不能立刻跪下好叫膝盖替自己的头顶分担些压力,哪敢再接她话。
“谁家常人同朋友吃饭忽然一声不吭走出门去?撞了人都不停它一停?你居然还傻站在那儿等着她撞?”严襄不曾提高声音,凉凉的语气倒比旁人盛怒更叫人冷颤,“若我猜得不错,你方才来时又见她出门了吧?她早认得你了!”
“还说什么 ‘若她看我不顺眼’, ‘再不济走为上策’,这小崽子分明是知道有人听她说话,专拣着她觉得我爱听的瞎话哄我玩呢!她是什么人,”严襄骂到一半,忽然敛了语调,转过脸悠悠地望一望卫凌光。“你跟她做了四年同学。她能是这么老实的人么?”
严襄对望城那点事查得一清二楚,哪里用得着靠她来核对?不过是要句她的回话。“不是。”卫凌光要跟电报机结拜似的深埋着头小声答话,“她有个性得很。”
严襄听了并无回复,或许对她的模棱两可不甚满意。默了一默,最终还是对那快吓成一滩烂泥的男探官摆了摆手,“下去吧。”
男探官转身时候差点没绊了一跤,接着便迫不及待叫书房门在牠身后关得严严实实。卫凌光从门上收回视线,也不看一看严襄,只继续低头对着眼前的结拜姊妹。
“这么没用的探子,怎么不辞了牠?”
严襄终于松了松神色,微微叹了一声。“你还是年轻。”书桌那头一阵窸琐,本册翻页的声音听起来发脆发黄。“同这帮人斗,从不是看你能挑出多少得力干将,而是看你能稳住多少蠢蠢欲动的墙头草。”
“陶贯德怎么甘心下台的?还不是因为没能留稳了手下?今天我因为牠行事不慎便开除一个多年的探官,明天再有人犯了什么错,会不会念着我必然责罚而干脆叛变?”
卫凌光张一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那弟弟。”严襄习惯她的静默,顾自放下话头去提另一桩事。“怎么又没看住,叫牠到报社里去招摇?废物一个还天天想着抛头露面,慊活得太长是不是?”
“是。”卫凌光埋头太久,骤然抻直脊背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我也想不到牠趁我离了京城便溜出门胡闹。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严襄这才收回视线,继续一页一页翻起手里册子来。“姓江这小子还真有些头脑,你万不能掉以轻心。”
卫凌光随声应下,垂头见右手食指还搭着地址册,默默地来回碾了一碾那条铅灰色的地址,最终停在家主的姓上。“我们的现银足够供新来那一批人吃住训练,无名无故朝谢家讨银子岂不跌份?”
“死心眼儿。”严襄又轻轻叹了一声。“你讨的哪是银子?要讨来瞧的是谢家的态度。若这么一笔无名无故的钱都能因为江铎拿得痛快,要当心的就远不止眼前这一个小崽子了。”
她又翻过一页便再不动作,一手拿支铅笔尾巴轻轻点着额头,“那家主是叫谢岭么?还有个警局里的妹妹是叫——”
“谢杉。”
“哎——!我的好姐姐哪。”被唤了名儿的人苦着一张脸磨磨蹭蹭站起身,拖着脚步朝屋里走去,“我下值才几个钟头?凳子都还没坐热就被你来来回回使唤了八百遍!早知如此,我还到这里躲什么清闲,咱家后院磨上的驴都比我自在!”
“要么你到后院替它,我自去使唤旁人。”谢岭毫不为她一脸苦相所动,提笔又勾去几条账目,听她走到身边也并不抬头。“到电报局去给我打问打问,商会那帮死人有点消息没有。”
“都死人了还能有什么消息!这么心急是等着给她们吊唁去哪?”谢杉才跨进书房门立刻又被打发出去,心下恼火嘴上更肆无忌惮,步子却一刻不敢怠慢地溜出了宅门。
谢岭听得大门当啷一声合上才搁笔起身,到穿堂门口扶正了被谢杉带歪的矮几,顺势掀了门帘走进院里,左右看看见假山上兰草开得正好,便闲走到鱼池旁边。
今晨有摊贩来报备说到电报局那街上卖些西域兵器。谢杉见了少不得停上好一会儿,能挑中顺意的是最好,不成也至少解一解这几日里浑身的闷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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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后展一展胳膊,回身叫人取些鱼食。正接到手里预备蹲下身子,忽然听得宅门当啷一声重新打开。
这才几分钟?谢岭皱了眉转过脸去,正对上一份直戳到眼前的电报,外封内页早被急不可耐拆得七零八落,垂下来带着署名的一角犹自微微晃荡。
“商会的电报没有,”妹妹脸上于她向来好懂的神色杂七杂八地混作一团,仿佛喜怒哀乐都要在那眉梢眼角分一杯羹。“京城来的倒有一封。”
谢岭立刻懂了妹妹脸上的喜色,伸手接了内页展平捋顺,才扫一眼眉头便深深拧起,一遍之后又读一遍,到第三遍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
目光交汇片刻,两人都不言语。
“她哪里会缺钱?”谢杉一捶墙砖替她把话讲出口,“京城同邻省一并五省的总督,连年的土地税都收不尽,她哪里会缺钱?!”
“我若痛快汇过款去,便应了她的猜测。”谢岭沉默半晌,冷笑一声。“不但不缺银子,还乐意替她养兵。往后这大小款项,怕是断不得了。”
谢杉两手抱胸,一脚踏着鱼池沿子愣了一会儿,恨恨地抽手朝膝头一拍。“真不是个东西!若应她所求汇了款,必叫她自个儿拿去充了库房!若不声不响,指不定她还要怎么难为江铎呢!”她愈说愈恼直跳起来绕着鱼池开始转圈,转到一半猛地顿住步子。
“我有个主意!”
谢岭不动弹,只微微侧过眼睛。
“我们汇什么款?不如直接折了现银给江铎送去。”谢杉面上郁气一扫而净,愈讲愈自信道,“她既得了钱,还不必叫严襄知道底细,更没有给她拿去充库的机会。”
谢岭悠悠地望了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 ‘主意’?我看你只是想去趟京城吧。”
“哈哈……”谢杉挠挠头发,想想又无可辩驳。“顺便的事怎么叫 ‘只是’!姐不觉得我这主意两全其美一箭双雕吗?”
她看着谢岭毫无波澜的脸,想着此事大概是成不得了,只能再寻旁的法子。正估摸一笔瞧得过去的银子得打几个男富人的劫,便见谢岭点一点头,开口好像是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我去签几张支票。你拿着到南城银行去,换上一匣小黄鱼就是。”
谢杉听得怔了一怔。这数目远比她自己预想的还大,便放在她家家底里看也绝算不得九牛一毛。
“……姐?”她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谢岭微微地笑了一声。“怎么还能有你被钱吓住的时候?我不过是拿钱做生意罢了。”她轻轻拍一拍手,重新捡起脚边一钵鱼粮。“望城财肥民安又短兵少将,若教旁人盯上,哪有转圜空当?不如便把这钱做了军费,也当一笔投资。”
她两指移开瓷盖,伸进钵中拈出正正好好十颗鱼粮,随手向池中一抛。“我信得过她能给我百倍回报。”
8. 鲤鱼
远远地便听鹁鸪谷顾、谷顾轻轻柔柔开始一唱一和,接着近处的狗响亮地吠了几声。
江铎稍稍向外侧过脑袋,一面睁开眼睛。丝绒长帘厚沉沉地一直垂到地板,只从顶端透出几片淡蓝的、稀薄而弧形的光。
屋里暗且寂静,床铺和暖窗外又冷萧,最适合不管不顾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偏她没这份好闲情。江铎翻身坐起穿戴齐整,下床到窗前把长帘微微挑开一道缝。
檀木花格之间玻璃冰冷,挂了一层蒙蒙热雾透出微蓝。她取了块干帕子沿着其中一格边角擦起,愈擦那一片茫茫的蓝色便愈醒目,最终擦出一片阴蓝色的天、灰蓝的街道,还有再远、再小些的苍蓝山峦。
那山瞧着柔缓,山道却曲折难行,若非来来去去走过三五回,便更易迷路——她同陶有为便险些寻不到出口。
昨日出得严府就见陶有为气汹汹叉着腰杵在门口等她,听过她解释赔罪倒立刻消了气,把严襄翻来覆去又骂了一阵,依旧沿大学时候的习惯拉她到近郊去登山。过午不久便踏上山道,一去却是一整个下午,直到暮色四合才堪堪原路返回。
陶有为刚到山下便大呼小叫中午的一顿饭在满山找路上耗得一干二净,不容分说又拉她进去一家面馆。吃过晚饭回府,还未安顿停当,刚讲几句话便见她道声晚安倒头就睡,想来现在也还未起床。
院里的狗又汪汪地叫起来。江铎收回视线推开窗户,一左一右挽起两边绒帘束好才回身打开房门。陶有为睡得正酣,陶贯德早便吃过饭出门钓鱼去,二楼厅里一派安寂,只听得阳台隐隐的鹦鹉叫声。
她转下楼梯,府里人已开始忙活,几个用人正走来走去打水洗脸、生火开灶。江铎知道她们除去陶贯德便只各管自己的饭,径自出门寻了家包子铺拣几样口味各要了一笼。带了早饭回府再上楼时,正撞见房门打开。
“早啊,”陶有为一手搭着房门握把,一手迷迷糊糊揉了揉脸,忽然耸耸鼻子一下睁大眼睛。“呀!你去买包子啦!真好,”她奔过来接了江铎手里笼屉帮她摆上餐桌,跟着嘿嘿一笑。“我起得太晚,每次去了店里五花酱肉和三鲜地皮馅儿的都不剩多少,只能买菜包子吃。”
几样包子错落摆开,江铎又下楼去盛出两碗夜里熬好的甜粥,顺手切了些豆腐丝并黄瓜用香油调过,同笼屉搁在一处。陶有为见了吃食早无一丝困意,高高兴兴摆好碗筷,还没坐下便抓过一只包子咬下一口。
“果然好吃,你快尝尝!怪不得那么早就卖光了。”她夹一箸菜尝尝,又舀起一勺粥,正送到嘴边忽然又放下,两眼直盯着江铎。“昨儿你不是说怕坏我兴致,过一天再同我细说怎么见的严襄吗?我可没忘!”
“当然。”江铎拿起筷子并不夹菜,只松松握在手中。“才见一回面,倒也没什么可特别留心的。只一件事:她叫我做了卫凌光的参谋而不是你的,想来是不爱看我们两个多联系。”
正埋头寻思余下的事该坦诚什么、隐去什么才好,手里动作忽然僵在空中。
江铎顿了一顿,缓缓地转过头去。
墙角窗户开了半扇,空出的窗台边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人。
“还听她讲?倒不如来问我哪。”那人衬衫长裤一身西式打扮,怀里抱着只皮匣子,半支着一条腿把自己塞在窗框里,毫无不速之客自觉地接起话头。见她俩看过来,便扬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保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道得还比她全乎。”
“谢杉!”陶有为从椅子上弹起来猛地揉一揉眼,“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来这里干什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是刚才。陶大帅伙食这么好,”谢杉收一收腿,轻轻巧巧从窗框跳下来走到桌旁,把皮匣子随手一放,伸手端过一屉包子。“我当然是来蹭口饭呀。”
江铎瞪她一眼,还未开口,先听陶有为兴高采烈应了一声。“你那个是菜馅儿,先吃我这个!”她把自己面前一屉包子推给谢杉,“这家做的酱肉馅儿特香。坐下慢慢吃!”
“哎呀,不愧是我的好姊妹。还是有为你最好啊!”谢杉拉过陶有为搬来的椅子坐下,毫不客气地一口把包子咬去一半,一边动情地抹抹眼睛。
“不像有些人,”她伸手把江铎的粥碗拖到自己面前,舀了一勺轻轻吹吹,才不紧不慢地送到嘴边。“我克服万难风雨无阻就是为了给她行些方便,结果刚一见面就只能得到她的白眼!多寒心呐。”她三口两口吃下第二个包子又一筷子把凉菜夹去一半,“诶哟哟你看她又瞪我!又瞪我!”
江铎抬手想摔筷子,又发觉自己筷子也刚被顺走,黑着脸一拉椅子下楼去了。
“诶——江铎!你去哪儿!”陶有为忙不迭起身扒着楼梯栏杆冲她喊,“早饭够我们吃的!”
你是没见过她饿了一整夜的饭量。“不碍事。”江铎扬声回她,“我下一碗面去。”
用人各吃毕了早饭,厨房里只她一人。江铎好不容易得了清净,开灶烧水,一边从盆里揪出一块面揉捏起来。刚擀薄切匀码作几摞开始调和汤底,便有人轻手轻脚迈进门槛,慢慢凑到她身后。她专心看火不去理会,便听那人笑了一声。
“专程来给你送东西,到头来理都不理我一句,好没良心哪。”说着那皮匣子便被提着握把送进她手里,江铎没防备下意识收指握住,胳膊猛地一坠,一个趔趄才堪堪把它提牢。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去。
“看什么看?”谢杉明明洋洋得意,却还故作伤怀。“见了人恨不得我当场消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倒立刻殷勤起来了?真是条白眼儿狼呐。”
“说得好。”江铎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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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坚决不抢我这白眼狼的早饭吃,知行合一倒更有可信度些。”她回身赶着水滚下了面去,这才把皮匣子提到怀里,轻轻摸一摸那银白带锁的搭扣。“我瞧你提得轻松便以为是汇票一类,不想谢大人慷慨远甚所期。”
“她说她信得过你哪,”谢杉笑着转到她面前在灶台上支起身子,一手敲敲皮匣边缘。“说你定能给她带去百倍回报。”不等江铎反应她已向后一仰,抬腕摘了笊篱递到她手中。“可别光顾说话把面煮过白瞎了你的手艺,我还要吃一碗呢。”
“什么面?我也要吃!”说话间陶有为也吃完了饭跑下楼凑到厨房里,耸耸鼻子大赞一句,“这汤味儿真香!”
“是吧?她手艺好着呢。”谢杉一面应下一面便起身走去同她耳语,“要我说你这陶府也不能叫她白住,该时时多使唤她给你炒几个菜才叫够本哪。”
两人一片笑声里,江铎翻着白眼把自己那一份面分出三碗去,恶狠狠地给谢杉那一碗倒了足足三贯醋。
厨房热气蒸腾,玻璃都叫白雾花了几块,却没人慊热也没人慊窄,各端了碗就地吃起面来。除过谢杉尝了一口便皱着脸大呼小叫江铎故意要酸死她之外,耳边倒得了难得的片刻安宁。
消停不过半刻汤面便见了底,这一回率先放碗的却是陶有为。
“今儿可吃好啦!”她把筷子一撂,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角。“再给那个老家伙干活去也值了!”走到厨房门口她又顿住步子回头瞧瞧江铎,“一块儿去不?”
“你先去吧。”江铎收了碗筷入盆又取下刷子,边舀起一瓢水边答她。“三师同六师营地方向正反,我们不很顺路。”
“好——嘞!”陶有为高高兴兴跑上楼取了东西,又噔噔噔下楼一直跑出大门。
门关不久,谢杉也放了碗冲她微微一笑。“我也出门办些小事。”
每回她预备捅出什么事先同自己宣布,说话愈是一本正经,这事便愈荒唐妄为;愈是轻描淡写,便愈地覆天翻。
“劝你收敛着些,”江铎冷下声音,“纵你穿了便衣又离了望城,也未必没人认得出警局副局长那副脸面。”
“哟?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是不是?”谢杉一下来了劲,“只许你不声不响跑到京城去给人家做参谋,不准我来既来了信步到街上随便逛逛?哪来这么个暴君!”
江铎沉默片刻,有话也都卡回了喉咙。“请你自便。”她抹了最后一只碗放回柜里,放下袖管提了皮匣上楼去,临到最后一级台阶又回头看她。“你最好能信守这诺言,只是到街上随意逛逛。”
谢杉仰头望着她笑。那脸明明正迎着窗户,晨光落上去却像流水进了瓷缸,全从缸底的孔穴漏得一滴不剩,只剩下那两孔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一句最多余。你还不晓得我么?”
9. 十步
卫凌光觉得忐忑。
仿佛需要抬头挺胸、静默肃立等待眼前这位参谋检阅的,不止台下那排班列阵的万余士兵,还须加上一个她本人。立刻她又觉得自己荒唐。只害怕严襄也便罢了,身为师长却对自己的下属发怵,恐怕在兵家历史还闻所未闻。
“我道长官怎么能在罗平那一爿小店便解决了手下早饭。”她那下属终于松开背在身后的手,扶着栏杆转过身来。“原来除了那两个排,余下都是男人么?”
卫凌光立刻预备先自我检讨再详细解释,想起对方身份又止住冲动,只点一点头,答了一个字。“是。”顿了一顿,依旧怕她从此不知拿什么眼光打量自己,跟着便补道,“这兵是严总督招来的,不过交由我统领罢了。”
江铎听了不置可否。“以我所见,长官带在身边那两个排的精魄神气,比其余人全加起来还高出几筹。陶师长手下一整个师都是一般的昂扬风貌,长官不愿意也有那样一支队伍么?”
若两人只是寻常朋友,卫凌光定然不会掩饰面上苦笑,也能毫无顾虑长叹一声。
从来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严襄念着陶有为应付不来这百般的勾心斗角、偷歼献猸,专为两人重编了队伍。陶有为领的那一支几乎带去总督旗下全数女人,她自己得了这新编的第六师,时不时便须像严襄宽宥那日那个男探一般,出手平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内讧矛盾,再多容忍些犯懒耍猾。
“招兵时候,应征的便多是男人。”她挑了些事实作为答复。“我便愿意,在办事处坐上一整天也难觅得几个女人。”
却不想江铎听了微微一笑。“长官什么时间、派什么人、到哪里去招兵?”
这是什么话?
“若派男人去,自然只会招来男人。二来所谓招兵办事处,常年都由男人把守,哪有叫女人生出兴趣、进门瞧一瞧名堂的时机?三来,”她轻轻摇一摇手指,“春秋两季又值农忙时节。女人不是在地里便是在家里做活,连能及时得到消息都不见得,何况抽出空当、打问寻到办事处其址?自然只能叫无所事事、溜街好闲者抢去那一份军饷了。”
卫凌光听得细致又觉出在理,却并不立刻答话。
“只为严总督的利益考虑,也还需多招些女人。”江铎知她并非反对,便不停住话头。“严总督军饷向来丰厚,入伍应征者多半应利而来。既能应利而来,便能逐利而去。男人不乏丰厚利益,不论什么境地都有不只一个算盘可打,加之心内从无廉耻,再不济还能腰身一塌勾子一翘,钱来得更是不曾困难。”
“要做统领,少不得属下忠心。”她回身一扫台下人海,又转回来正眼望着卫凌光。“这样一帮散漫无心、全为利使,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东西,你能指望牠们有几分忠诚?”
这一回江铎话音落下便再不开口,任由她也沉默无言。
卫凌光头一回不敢确定自己等沉默到头,会答出什么话来。她静了许久,直把心一横才缓缓开口,“你说招兵处招不到女人。可我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去吧?”
江铎摇头微笑。若说比从前不同,便是笑意终于漫进眼中。“不必,”她倾身凑近卫凌光耳畔,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男人急不可耐拉住面前小倌一边衣袖,话里半带兴奋半带怀疑。“原先势头最盛的一家早就关门大吉,最近一个更隐蔽些,也被姓严的一锅端啦!你们倒比这两家能耐在哪里,不声不响藏到现在?”
“大人莫急,跟我来就是。”那小倌猸笑一声,转眼便叫衣角离了牠手,一闪没进面前窄巷。“只盼大人若赢去一座金山,也还顾着赏我几个金粒子。”
“那还用说!”男人后脚便跟了这小哥钻进巷口,此时早急急地走在牠前头,直见了一道三路岔口才停了步子回头冲牠嚷嚷,“快着些!”
京城街巷素来宽天阔地、横平竖直,若非亲身走过,断想不出城郊角落还藏了这样一块隔绝天日的迷宫。
脚下的简直不是路,而是两侧危房硬挤出的一条罅隙。房里不住活人,又经久不做正经营生,一扇一扇破门烂窗活像老翁口鼻,只管把内里各式各样尘烟秽味都向中间弥漫过来。
烟膏、油垢和男人体味乌黏黏地聚在一处,重些的沉在脚底化成胶泥,轻些的散到半空里去,自变成一片瘴气黄灰的天。七拐八拐间路面愈走愈窄,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条狭缝去,一望到头,正是一条死胡同。
那小哥终于在这胡同尽头款款停下,朝着最里一间房舍微微一倾身。男人顿住脚步听得隐隐的骨牌脆响,一颗心当即要立刻跳进去,三两步便赶到门口,一掀布帘跨进屋里来。
这屋小得很,光线比方才巷里还更昏沉。歇榻、茶台和点心酒水统统没有,整座正房只放得下正中偌大一张牌桌。若是换了从前,牠必然要恶声恶气慊弃一番,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可如今这般场所都被抄得几乎销声匿迹,好不容易寻到一处,牠再摆不出那么大阵仗。
唯一叫牠在门口左右徘徊而不立刻掏出银票冲到凳上坐下的,是桌前那个庄家。
乌黑卷发,圆白面颊,身上干干净净一件墨色短衫。从头到脚打扮虽是黑漆漆的一片,可却黑得分明澈底、纯粹利落,一分一毫没有这胡同里该沾染的浊杂颜色。周身气度不像什么旮旯角落的赌摊老板,倒像哪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少娘。
牠心生疑窦,片刻间又散得无影无踪。她必然经验浅薄,远不如牠曾交手那帮老油子一分毫毛。今天必要在这傻孩子身上好好捞一笔,牠这么一合计,又立刻得意起来,扯过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边从怀里抽出一沓子银票,啪一声重重拍在牌桌中心。
那人看着银票扯了扯嘴角。牠却被另一道动静吸去目光。明明自己落座动静不小,身后喀哒一道落锁声响依然清晰可闻。
那点刚压下的慌张又翻涌上去,“大白天的锁什么门啊?”牠强压着恐惧,试图在话头上占个上风,“难不成你这儿还做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上头查烟膏查得紧,你以为锁门就拦得住?”
“客人以为,赌钱便能见得光么。”那人脾性却异常平和,听了这话依然笑微微的。“若不锁门,等着检查队进门把我这小店端了么?恐怕客人只能到梦里去赌钱了。”
“那还废话什么?快来快来!”男人搓搓手把那一沓银票分出一半去,想一想,又从剩下的一半里拨出去几张。
对面庄家眼瞧着牠拨完了钱,笑一笑道,“三百两,没错吧?”说着便从桌下取出一只骨盅,夹在指间轻轻摇了两摇,倒转来朝桌上一扣。
“大!”男人喜不自禁,不等她抬头已半探着身子报出点数。这人经验比牠想象还更不足些!摇骰子又轻又缓还不刻意弄出旁的声响,简直是明摆着露给牠答案。
那人手指一动,骰盅在桌上轻轻一点。
六二三。合计十一,正正好好是一个大。
那人微微一笑,又从桌下一摸,取了三百两银票与牠推出的银票叠作一叠。
再来。
男人很有些冲动把全部的银票都押上去,可又疑心对方头一回生疏是故意设套圈牠。牠把赢来的钱与原先的一注叠在一处,朝她点了点头。
那人又哗啦啦轻轻摇起骰子。
若老练庄家刻意收敛,每一回摇骰虽温和轻缓,声音却必是均匀的。可她用力却不成体统,骰子带着满身点数在骨盅里轻一下重一下地翻滚,整只骨盅哗啦啦地直晃。
这一回牠是确信了。她绝对是个生手!骨盅刚一扣上台面牠便大叫,“小!”
三三四。
又赢一回。正正好好卡在“小”的一回。
牠向前倾着身子盯她伸手探到桌子底下,眼珠简直要穿透桌面黏到那叠银票上。它们刚一露面便被牠一把抢过去,“唰啦”一声同牠全部的押注、再加上牠全部的余钱叠在一处:“一起来!”
“一千四百两。可拿定主意了?”她微微笑着报出数目,丝毫没有即将赔出同样数额的自觉。或许只是哪里的富家孩子出门体验生活百态,输了多少也不足惜的么?
不管它,今天必要赢个彻彻底底。男人舔舔嘴唇。
骨盅又哗啦啦摇起来,第一下便叫牠觉得心安。还是一样地手艺生涩!那几颗骰子愈滚愈急,牠一颗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直到它咔哒一声扣上台面的一刻到了巅峰,几乎要蹦到骨盅里去:
“豹子!”
豹子一赔五,一千四百两、两千八百两,一共五个一千三百两再加上牠的本金,这一笔银子足够牠把姓严的……
骨盅被那只手轻轻移开。
二,二,三。
丑陋的、鲜红的、多余的那一点赘在牙白的骰面上,狠狠刺着牠的眼睛。
那声音牠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不是豹子!牠这样想也这样吼出来,“混账!你是不是出老千!”
那人脸上的微笑全数敛去,面色跟着一沉。
“原来便这样地输不起么?赢便赢了,输了钱就空口污人?”
平白无故说人出千,不论灯火通明的大赌坊还是犄角旮旯的小彩摊,从来都是大忌一桩。若想一场好赌,便永生触犯不得。
“不,不是,”男人刚吼出口便立刻清醒过来,对上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睛更觉情理皆亏。“是我一时赌昏了头。”
那人听牠服软,依旧并不买账。“豹子一赔五。八千两,客人请吧。”
输赢赌家常事。可这一回坐在名不见经传一间小屋里,面对单单独独一个少年庄家,牠却无缘无故地心慌起来。“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但是我可以回去取!”牠边说边站起身来往门口走,蓦地又回过头去,“我这张脸!这还不够做押么?我可是严襄手底下第四师的师长!”
那人随牠起身,也扶着桌面,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这张脸?”
是认出牠身份而害怕了么?她无风无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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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终于带了些小小的波澜。
“不行呢。”她弯起眼睛,露出一个遗憾的笑。“才八千两,不值得费劲把它剥下来还要保你活着。赌坊规矩,每赊一回账,”牠每大张旗鼓地退一步,她便悠哉无声地进一步,最终逼得牠后背咚一声抵上大门。“是要剁你一根手指头。”
“你你你敢!”牠跳起来伸手向后,还没摸到腰间便被她猝不及防出手钳牢了一只手腕,顺便把牠翻了个个儿拔了佩枪。“男人身上还带这玩意儿?”她嗤笑一声,拿枪杆拍拍牠的脸,“还知道给我准备工具,挺懂事嘛。可惜,”那只手轻轻一扬,它便被她远远地扔到墙角里去,“今儿我用不着。”
牠大喊大叫拼了命地挣扎着想叫她放开自己,踢出去一脚,只踢中了墙角生生震得骨头发疼;再想咬她的手臂,换来重重的一巴掌,扇得牠脖颈一扭再也正不回来。
牠再不敢动弹,由她扯着牠的手臂拖牠到赌桌边去,依旧从那一边桌底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
怪不得门面这样狭陋、庄家这样生疏的赌坊还能开得下去,牠一片混沌的脑子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是因为有这样的煞神守门。
小刀举到半空,牠绝望地闭上眼睛。
牠从不知道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叫声,连自己的耳膜都被震得微微发疼。
小指——不对,手掌根处的疼痛钻髓彻骨,温热的血流沿着手臂淌下来,浸透了衣服依然不住地下渗,最终带着一片甜腥气漫到胸口时候依然微微发温。
“可……可以了吧?”牠眼前一片发白,听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忽大忽小、飘忽茫然,“我回去……”
她又一次抬起小刀。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牠不知道忽然又哪里来了力气,拼了命朝着四面挣动,扯疼了扭伤的脖颈也丝毫不管,几乎要从她手里挣脱,“赌坊规矩一次只剁一根!你要干什么!”
她听了这话,倒是笑盈盈地低下头来。
“谁跟你说,”那双眼睛弯成黑色月亮,却暗沉沉不带一丝辉光。“我是赌坊老板了?”
牠这才明白她把牠逼到门口之前,声音里那一分颤抖的原因。不是恐惧,不是忧虑。
那是纯粹的、彻头彻尾的快活。
第二根、第三根。有时候只剁下半根,也有时一回剁两根下来,她还会懊恼地轻叹一声。
牠数不清自己丢掉手指的个数,杀猪一样的嚎叫倒是丝毫不减,终于在某一回边嚎边挣动害她走偏了刀之后,狠狠地惹恼了她。
“你吵什么?”她一甩手就把牠掼到地上,再一脚踢上牠的鼻梁。“很烦,知道吗?”
“我真没玩过像你这么丑男多作怪的东西。”一片眩晕中她的声音愈来愈近,牠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个恶魔的影子蹲下身,却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直到一阵崭新的、剜心裂胆的疼痛从腹部开始,翻江倒海地涌遍全身。
一堆带着腥气的东西落到牠脸上。她跟着便毫不客气用刀插着牠的牙齿一撬,撬飞两颗牙齿又咒爹骂舅地啐了一声,动作粗暴地把那堆东西塞进来。
“吃下去。”她命令道。
牠缓缓地眨一眨眼,挤掉流入眼眶的血浆,慢慢挣扎着,抬一抬头。
那是牠的肠子。
“你吃不吃?”她明显不太耐烦了。
眼瞧着那只沾满牠血肉的手又要拿起刀子,牠连忙一阵点头,用只剩下手掌的两个臂膀夹起肠子送入口中,扯到了五脏又引得一阵痛楚,却无暇顾及而只管一下又一下尽可能把它们塞进喉咙。
她随手把刀子一扔,径自起身到别处去了。牠见机会一来立刻松开两臂,拼命蠕动着到牌桌边去,终于堪堪触到地上散着那一堆银票,把它们拢一拢,忍着掌心痛楚发狠地蹂躏起来。
正把它们揉得一片血污、再也使用不得那当口,她那一双黑皮鞋又无声无息停在牠面前。
她笑了。
像见到什么笑话一般的笑声。
“你想报复我哪?”她一边笑一边蹲下身拾起其中一张,放在牠眼前轻轻晃晃,“睁睁你那雄眼好好看看,这是银票吗?”
那张被牠揉得凌乱不堪的 “银票”上墨迹也花糊一滩,同牠的血迹混在一起向下流,分明是白草纸上用笔勾出花纹的假货。
“你觉得我赌技生疏,是不是?”她随手把那张纸扔到牠脸上,继续笑道,“真以为我是跟你赌哪?”
“这赌桌,从来不是叫人真赌的地方。只要一靠运气,你便是输家。永远的输家。明不明白?”寸许长的铁钉自上而下打掉牠的牙齿、穿透牠口里的肠子一点一点钉进去,直钉到牠的喉咙深处依旧不停,她也继续笑盈盈地拾起小刀,随手挑掉牠的眼皮又一刀剜出一颗眼睛。“明不明白?”
牠躺在自己的四肢和脏腑中间,依旧只听得她在遥远的地方松松快快地笑。
“太老太笨还爱作怪,美感是一点甭想瞧出来。方才那个小倌儿呢?”
10. 沧浪
也许是晌午日头太盛把她照花了眼。不然她好好地走着道儿只不过拐了一个弯,怎么一拐便拐进五六年前去?
金秀荣快走几步,伸手到额前支了顶凉棚,眯眼将那人相貌瞧个真切。错不了,她略有些踌躇,却也更雀跃。
“谢大人!”
那人循声停步投过一瞥,立刻弯起眼睛转身朝她走来。
“是秀荣啊。”她一手揣在袋里,另一手正松松垂着,便自然而然搭上她肩。“怎么叫得这么生疏。也到龙泉茶社去?”
“是。”都走到这鱼嘴胡同口上,还能往哪儿去?只不过她年复一年,每隔两日到茶社去早成了习惯;谢杉却是望城生人,自毕业便回了家乡,怎么忽然神仙似的落到这里来?
谢杉带笑眨一眨眼,仿佛看穿她心里疑惑似的。“我到京城办些小事。事既成了,”肩上的手跟着轻轻拍了拍,“不能不四处走走,故地重游一番哪。”
说话间已到得茶社门口,守门壮妇早不拦她二人,一个继续抱着胳膊望天,另一个搁下手里水碗,朝金秀荣点头一乐。
跨进前院,立刻有伙计千里眼一样冒出来,笑逐颜开迎上前道:“贵客!贵客呀!快请进,今儿正演我们掌柜改的《再生缘》哩!”她边招呼边拿眼瞧着谢杉,忽然便心领神会。“连掌柜正见客人,大人不彷先进后院雅座去,喝口凉茶歇一歇脚?”
“好。”谢杉也不多问,只笑眯眯点一点头,接了木牌,慢悠悠进门去了。
龙泉茶社生意兴隆,又因特别生意攒得不少酬金,一年前便买下邻里建筑拆去隔墙,叫房屋院落大小都翻了几番。如今只说内间,一场戏也足容二三百人同观。
正进了二道门、穿过一片桑下凉桌,隔着青竹篱笆忽见侧间门扉轻轻开了一道缝。开门那人正是连嘉佑,正一面朝外走,一面回头向身后两个军官打扮的人讲什么话。
金秀荣顿住脚。
前一个六师师长卫凌光早便声名远扬,常听坊里传她是严襄由街上捡去的孤儿,贴身养大便成了总督亲信;而那靠后一些、正同连嘉佑低声讲话的军官,既不穿蓝布衫还叫帽檐挡去了一半眉眼,却是化成灰她都能认得。
那人察觉到视线忽然抬头朝这里瞥了一眼,原本还和缓平常的脸色立刻变得无比难看。金秀荣心底咯噔一声,不等寻得哪处不妥,身旁谢杉已抬手搭上篱笆,轻轻啧了一声。
“哟。”
那人早又低下头去。倒是卫凌光循声转过脸来,愣不过眨眼便扬起一道亲和的笑:“谢局长啊。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
“我一介闲人,满街里溜达散漫惯了。倒是卫师长,”谢杉懒懒一笑,“从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从不见你为了消遣迈出过校门。如今做了师长却还喜欢到茶社来听首曲子,当真好雅兴哪。”
卫凌光神色有一刹极细微的变动,顷刻便像微风息止的水面一般无波无痕。
“谢局长说笑了。你我学院住处都相隔甚远,哪里来的日日见面?”她答了话,又转身笑着向连嘉佑拱一拱手。“给连掌柜添麻烦了。府里还有些杂事,我不便多留,有什么要求、什么条件,尽向我这位参谋提便是。”
她从江铎手中接了纸笔,回头又朝谢杉微微一躬身,这才戴正了帽子一路朝茶社大门走去,跨出后院时候还轻手轻脚带上间门。
谢杉抬头望天,江铎低头瞧地,金秀荣看天不是看地也不能,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连嘉佑一回身瞧见了她立刻笑着招呼,“可是来听再生缘的?前半截不听倒不打紧,如今台上正演到新改的结局,你莫再耽误。”
将金秀荣好生送进内间,连嘉佑才掩了门转过身来,面上霁色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一半的忧心忡忡一半的无可奈何。
“你们俩。”她看一眼谢杉,再转头看一眼江铎,轻叹一声,又重复一回。“你们俩。几年之前是你,现在你又找上门来了。”
“连掌柜除去打理特别业务,每晚还要分神出来改戏,不正是愿客人消遣时候比起沉滓糟粕,能听些您亲自挑出的精华么?”江铎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慢慢走近内门。“客人听过戏受了您鼓舞,出门便能立刻落到实处岂不美哉?如此看来,龙泉茶社当真是块招兵宝地。”
“我并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妥。也并不是怕将来什么兵变把我这一方小院掀了。”连嘉佑仍负手立在原地,两眼不看别处,只直直地望她。“江铎,你敢确信她们去的是该去的地方么?昔日京城这一把总督交椅是陶贯德坐着,她所行所愿能教你满意么?如今换了严襄上去,她又比陶贯德好在哪处呢?”
“谁说要允许严襄那老糊涂安生坐着?”不曾讲话的谢杉忽然笑了一声,“糊涂家伙到棺材里糊涂才是各得其所。”
连嘉佑了然地闭上眼睛,一面缓慢地摇一摇头。
“你以为走到总督身边多么轻易?像你做过的那些活计一样?莫说总督,便来个小处头领也难办得很。她们那些业务,我这十年里便因此推拒过整整五回。”她睁开眼睛盯着谢杉,“你以为没人对陶贯德动过杀心么?为什么她能安安稳稳坐到和平下台?严襄防备只会比她更严实百倍,只怕睡觉还有人彻夜值守,吃一口菜都须用双纯银筷头。”
谢杉听过却只微微一笑。“人活一世,不能没有破绽。”她一手仍揣在袋里,抬头直直迎上连嘉佑眼睛。“连掌柜。那时候你信都信了,也不?再信我们一回。”
连嘉佑抱着臂膀注视她许久,终于轻叹一声。“五个月。”
告辞出门,直走到胡同转角不见了龙泉大门的房檐,江铎才转头去狠狠地盯着她,不由分说猛地伸手插进她那一边衣袋,在谢杉“哎!哎!怎么还搜起身来了!”的叫喊中掏出两块小东西来。
是一截颈椎一截腰椎两块人骨,筋肉血管都尚未剔尽,稍失了些水分,附在椎孔横突之间微微发黏。
谢杉不等她开口便伸手把骨头抢回去收进袋里,一边连连陪笑,“我不是专门的。本想着那一匣都是谢岭手笔,显得我对你多不上心似的,只好寻处地方捞些银子给你,倒也聊胜于无。喏,”她掏出一沓银票塞进江铎袋里,摆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下回再不敢了。成不成?”
江铎捏着那一叠钱拿也不是推也不是,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个什么人?”
谢杉笑得更谄猸,一面转了转眼睛,半晌才慢慢回答。“也就是……”她挠了挠头发,“也就是个师长来着。”
江铎一瞬间天旋地转,有那么一刻真觉得自己会吐一口血出去。好一阵子脚下才重新踩得踏实,眼前花白一片也稍稍散开,她张了张口,只能说出一句话来:“今天你必须回去。越早越好。”
“哎,是,是。”谢杉点头哈腰忙不迭应下,又挂起那一副笑容来瞧她,直瞧得她无可奈何转过头去。江铎心知多说无益,定了定心绪,重提起旁的话来。
“你同卫凌光讲那话做什么?”
谢杉松了一口气忙正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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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然看出些小问题不得其解,朝她求教一番罢了。”她眯眼瞧了瞧江铎的脸,“你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卫凌光可不然。”
“什么意思?”
“她眉眼同大学一点不像。那时候她的眉毛比现在更粗些;眼皮没褶,眼角也是挑上去的,”谢杉伸手杵到她面前被一把拍掉,只得反回来捏住自己的眼尾往上提,一时活像个京剧武生。
“像这样。可是如今却耷拉得很,”那几根手指一松,她的眼角便重新垂下去,眨一眨,变回两弯小小的月亮。
“你记人倒是照相似的记得牢。”江铎看过她一番表演,轻轻摇一摇头,忽然脚步一顿,飞速伸手到衣袋内里一阵翻找,掏出一张纸片伸到谢杉面前——
“这个人你曾见过不曾?”
那是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男人相片。谢杉歪头看一会儿,慢慢摆了摆手。“没见过这个人。”
也是。一来隔过三五年头,又是个男人,谢杉记不得才是常事;二来或许牠真与龙泉并无关系。江铎略带遗憾地收起相片。若面貌靠不得,靠姓名更是大海捞针——龙泉茶社虽会留份档案,却怕连嘉佑为防东窗事发不用真姓实名。
她边走边暗暗发愁,抬头忽然见谢杉笑盈盈地瞧她。
“没见过这个人。可我千真万确,见过这颗脑袋呐。”
简直像正预备跨下高高一级台阶、落脚却落到平地一般叫人闪了一回腰。
“你这讲话留半截的毛病用不用我给你治治?!”她既惊又恼地狠狠瞪了谢杉一眼,见她遭了骂比受夸还快活些的神气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见的?说!”
“江老师真凶哪。小的这就如实招来,”谢杉惹了她反更如鱼得水,笑眯眯回忆道,“我记得是二年级那时候……唔……大概是冬天,因为地窖不曾用过冰块。牠是缠上一个哑孩子,被她报到龙泉茶社,换了一个卖糕的去给打昏了塞进糕篮子带回来处理的。”她回忆间忽然兴奋起来,“当时牠两条腿蹬得太厉害,我只能先给卸掉,没想到腿都没了还有劲哭!……”
江铎无可奈何只能暗暗记下开头信息,边听她讲故事边又把思绪转回卫凌光身上来。
京城大学文学院学生、总督府第六师师长。若她们真是同一个人,谢杉又记得不错,那她是修细了眉毛,还用什么法子改了改眼睛么?
她为什么呢?
“那还用问!”严襄狠狠地一掌合上旧书,震得桌案都微微发颤,“必是偷摸着给小崽子送银两去了!盯着陶家门口的那几个都说没见过,这崽子还知道翻墙哪!”
卫凌光垂头噤声。凭她对严襄了解,区区瞒着她送一回钱,还远不到叫她大动肝火的程度。果然另一掌又立刻拍下去,“混账!敢在姥子眼皮底下杀姥子的副官!”
“怎么能……”
“不用确定!撞见你那时候正杀完不久哪!把人拆成那副样子,除了她还有谁!”严襄发过一通火气又转头瞪卫凌光,怒道,“不用张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第四师师长早该死了’是不是?牠是我的下属,死不死我说了算!那小崽子敢动我的东西,就是不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
“那……”
“那家废店不有个男屋主么?明面上人是牠杀的,找出来砍了头就是。”严襄火气渐消,说话重新低下去和缓起来,“暗地里呢……”
她静了静,微微地勾起一边嘴唇。
“陶府到车站附近有那么一段荒路,是也不是?”
11. 云乐
“啊——才待不到一天就走呀!”陶有为把车票往桌上一甩,跺着脚走了几步又一把抓回它看了一眼,脸上失望又加一层。“这时间也真不赶巧!我都没法儿送你到车站去!……诶?”她忽然停住步子,一手握拳朝掌心一敲,“要不,我把晚值给它旷了!”
“不成。”不等谢杉答话江铎便先开了口,“身为严襄副官不按点上值,到时必教她逮个正着。先不提扣钱罚俸,你猜她会不会叫你交份几千来字的检查?”
“噫!我才不要。”陶有为听见 ‘检查’二字便打了一个寒噤,垂头丧气放下车票,又抬眼瞧瞧谢杉。“真没辙。要不我派旁人去送你?”
“你们一个两个净把我当作三岁小孩儿。来时带着那一匣东西还一点不觉碍事哪,回程反要人送?况且,”谢杉笑眯眯夹起车票收进袋里,又夸张地摆上一副可怜神色。“人家江大参谋都发话叫我收拾包袱快滚,我哪儿敢不从?”不用挨瞪她已经换回笑脸连连朝江铎点头哈腰,“玩笑一桩!是我狗眼不识好人心,江老师大人有大量嘛。”
天色不早,二人又各有晚班,因只送谢杉走过几条巷子,到街口便道了别回城上值。同陶有为分手又迈进六师营地时候还略比晚值时刻提前几分,偌大一层主楼都不见卫凌光踪影,江铎只得先到书房坐下,取过晌午对到一半的账目摊在面前。
落座方觉出呼吸较往日急促许多。江铎以为是赶路缘故,便倒出一杯茶来,略抿两口又静坐半刻。不想周身愈静更显出她心跳愈快,像给攥住腿脚身躯还不住扑棱翅膀的鸟,因力不从心而愈发慌张。
一片寂静中目之所及随她心跳愈加颠簸,账本里字目虚虚实实忽近忽远,唯朱笔勾画一动不动,凝在黑白之间一片血红。
好不容易翻过一页账目,密不透风的难熬寂寂终于撕破一线缝隙。匆匆脚步由楼梯转角愈走愈近,一直转到书房门前。
江铎稳了稳心神,勉力摒去满怀杂念,转脸望着卫凌光正欲问好,却见她进门不曾抬脚,碰地一声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让你见笑了,”她一手扶门站直身子,立刻朝江铎扬起一抹微笑。“是我走路太不小心。”边说她边进门绕到正中书桌背后,把手里一摞资料朝桌面一码,刚要拉开座椅却又咚一声叫椅腿磕到书桌边缘。
江铎抬起头来。
卫凌光低头错开她的目光。“今日晚值任务不少。除过中午的账目,”她俯身重新抱起那一沓文件轻轻落在江铎桌角,“还须把这几营的身份证明核验一回。”
现在并不到统计户口的时节。
江铎放下账本,略扫一眼那摞证件。身份证明平日全存在档案室里,若照常取来必是依着次序齐齐整整,全不像眼前杂乱无章徒增她繁忙。
“我明白了。”江铎伸手揽过文件,一手揭开砚台。
卫凌光点一点头,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揭开墨盒盖子蘸一蘸笔,便向面前纸页埋下头去。
阴云压得窗外昏黑一片,只五六点光景倒像无日黄昏。初秋天气理当宜人高爽,今日屋内却无端气闷难当。
江铎扫空了心绪迅速理过余下账目,刚一合起账本,心底波澜便重新起伏翻腾,一直涌到十指之间。她暗暗吸一口气,伸手从纸片顶端取过一张证件,提起毛笔,臂腕颤抖却愈演愈烈。
那笔杆在她四指之间摇摇晃晃,片刻之后似乎被汗液浸得溜滑,再不能同往常一般稳稳悬在半空——
啪嗒。
毛笔摔在桌上,晕开一片墨痕。
江铎回神见毛笔依旧安生待在手里,那掉了笔正急急忙忙起身收拾桌案的却是卫凌光。
“卫师长?”
卫凌光却不急于翻找帕子,一手拎着浸墨的纸愣了一愣,忽然抬头看她。
“户口留到明日也一样能统计,晌午对了许久账目,”她声音轻而茫然,几乎近于自说自话。“今晚你便早些回去吧。”
江铎起身绕到她面前,强掩不安低头笑道:“我不明白。卫师长可有旁的意思?”
卫凌光手指一松,浸墨的纸便飘落桌面。她也仿佛回神一般重新坐下,却依旧不看江铎。“我叫你回去,你立刻回去就是。”
江铎定定地望着她并不动弹。
不想卫凌光腾一声猛地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快去啊!”
轰隆一声闷雷。
江铎转身夺门而出,冲出楼外飞身翻上门口白马,一夹马肚转瞬奔过一条长街。阴云密布间时有闷雷作响,身侧狂风呼啸,血如浪涛翻涌,心底不宁反而慢慢回落,宛如泥沙沉入河床。
严府大门、门前街道乃至半座京城都远远向身后甩去,连绵山脉同乌沉云彩一齐向她缓缓压来。
乌云愈积愈暗,山岭愈走愈高。
谢杉略一估摸,此处早离正道偏出数里,便消消停停踱到一棵树下,顿住脚步,却并不回头。半晌,才悠悠笑道:“偷偷摸摸做跟班这么久了,也不晓得滚出来磕几个响头?”
无人应答。
谢杉静了片刻,兀自笑了一声,猝然飞起一脚踹上身边树干,一树半熟青枣哗啦啦摇落下来。不等青枣落地她又是一脚,这一回却扑通一声,落下一个男人。
牠双手一撑地面正欲逃跑,早被她揪着衣领提到半空,抽出腰间铁锤掂了一掂,伸到牠鼻尖上:
“干什么的?”她拎着锤尾随手一挽,叫那锤头依次掠过牠额眼口鼻又稳稳定在手中,“严襄叫你替她跟她祖姥姥磕头拜个早年?也不慊秽气。”
那铁匠打扮的男人并不出声,只飞快地偷眼朝她身后瞟了一下。
谢杉微微侧头。
农夫、油翁、贩夫、尼舅,二十多个装束各异的男人松松围成一圈半圆的网,正迈着蚂蚁一般密密匝匝的脚步向中心围拢,一个个扛上锄头、举高铁勺、竖起扁担,一点一点,将网收得越来越密。
谢杉一松左手,那断了气的男铁匠便身子一松,软软堆在地上。眨眼间铁锤已经破空射出手去,不偏不倚砸入那尼舅眉心。牠还未倒地身边那农夫便大喝一声,高高举起锄头向她冲来:
“你敢杀我们的兄弟!”
“怎么,”谢杉侧身避过闪到牠背后,一掌砸断牠脖颈反身捞起锄头,“你爹卖钩子一个个屙出来的兄弟?怪不得天生带来的一身吊味。”她一边被自己逗乐边单手将一把锄头舞得花枪般虎虎生风,向外一转叮叮当当挡掉凌空飞来几块石头,再向内一敛高高劈下,铿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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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掉油翁半边脑壳。
杂铁锄头不甚结实,撞上人骨生生崩飞一块锄尖,同那半块脑壳一起摔落在地,叫温热脑浆溅满她半边面庞。锄柄依然稳稳当当握在她手中不曾迟滞又横扫出去打落几人手中家什,到最末贩夫处斜斜一挑,勾着下巴颏儿连人带担把牠掀到一旁。
当中那轿夫看准她扫回来的锄柄抽刀便劈,被谢杉轻巧绕过,反抡起锄头砸地借力,足尖一点腾空跃起,半空里接连踹断几人骨头。人还未倒她已落地收锄,忽然身形一凛,双手握锄向后一送,叫它直直飞出去穿透她身后预备偷袭那人,将牠钉在土墙一边。
一扫一踹间二十余人未近她身已倒地大半,除去几人逃之夭夭,只剩一人见她两手空空便大喝一声,举高了手中木槌冲上前来。谢杉拍一拍手,闲闲站在原地看牠的锤头直要舞上自己脸面才笑了一声,略一后仰,抬手擒住牠一只手臂矮身一转,越过肩头重重摔下地面。
她回头瞧一瞧几个抱头鼠窜的影子,并不急于追赶,先低头拾了把佩刀甩掉刀鞘,散着步子依次去寻满地的男人,一个一个斫去四肢又划开肚腹,只留一块肝肠横流的躯干。
处理过最后一个她便拣了根树枝双手一撑跳坐上去,带着一抹微笑欣赏满地身躯蜗牛般呜呜呃呃地到处蠕动,所过之处淋淋漓漓刮着草叶碎石留下一道内脏,腥气四溢、交错纵横。
谢杉看了半晌,忽然又想起手中的刀来。“倒是不钝,”她自言自语,一面将它掂了一掂,“用料却不好,握着比纸片子还轻飘些。”正要随手一扔,忽听树下草叶咔嚓一声。
那是个小男孩。
或许同家人走散了又不敢独自找路,躲在草丛中不知静悄悄看了她多久,面对一地躯干早吓得半傻,眼泪无声无息流得满脸都是。
谢杉饶有兴趣地跳下树枝,走到牠面前蹲下身去,伸手替牠揩一把眼泪,微微一笑又回身指指满地狼藉。
“好看么?”
她指尖干且暖,眉目又温和圆柔好似观音。男孩止了哭泣,不由愣愣点了点头。
点到一半,那头忽然一滞,咕咚一声同身子一起落到草堆。
“叫你同牠们一般好看。不用谢。”谢杉依然挂着那副笑脸,哼着小调伸脚一挑,那活躯便凌空落到方才的蜗牛堆里,原地只剩两条小小的下肢。
她这才转身朝几个男人奔逃的方向慢悠悠过去,到得胡同跟前还未找到牠们身影,先听几道枪声。
马蹄声响由街角转来,座上那人翻身下马,手里枪支尚冒着青烟。谢杉眯眼带笑瞧了她片刻,忽然浑身一松,一下坐在地上再不起来。
“好吓人哪!我孤身一个小年轻,不知怎的就惹上一群凶神恶煞的索命鬼,”她索性扯住面前人的裤脚晃了晃,“今天天色又不好,到处都黑漆漆的,我好害怕!江大人一定要为我做主呀!”
江铎一言不发地拉她起来。
除过劫后余生的幸运,她还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悚然,直到她将一把满弹的枪交给谢杉又把她送上火车也一点不能消除。
这悚然像根被愈折愈弯的青竹,终于在她第二日拿到晨报的一刻咯嘣一声彻底折断:
「望城警局副局长街头滥杀无辜」
12.长闻
踏进警局那刻,她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晌午局里留人不多,只一个徐全值守大门、一个刘泊整理文书,另有三人窝在前厅墙根闲话,一人手里捧了一只白气腾腾的饭盒。
路经门外时候她尚听几人有说有笑,刚一跨过门槛,房内忽一瞬安静下来。
吃饭那几人齐齐停了筷子,刘泊抱着档案一声不响,徐全猛地站起身朝她探过脸去,将要开口又忽然顿住,慢慢把目光转回一边。
谢杉蹬着门槛愣在原地。不过告一次小假回来,怎么见了她如见死人还魂一样?她抬脚落进房内,正要逮一个人来问话,却见几人转身的转身、低头的低头,拼命要把自己缩进地缝似的,徒留她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摸不着头脑。
正愣神间,右边臂膀轻而又轻落下一只手。
“怎么都吓得这样厉害?谢局长从来宽宏大量不爱照规矩罚人,”那人温声打一句圆场,“往后若见她来,你们愿吃饭、愿聊天的,要做什么还接着做便是。我说谢局长,” 那手掌力道稍重了几分,“你来得也不是时候。怎么偏挑午休打搅她们?忙活一上午也该让各位歇一歇,晚些时候再排班也不迟。”
“是我性急——还数周警长最体贴她人。”谢杉心领神会,含笑应了一句便随她转身,跨出门外依旧不敛笑意,忽觉腕上又紧了紧,稍一偏头,便瞧见周瑾愁容满面。
她恍然大悟,跟着便轻轻松松笑了一声。“是那北方晚报吧?半日不读报纸,真不晓得又被怎么编排。”她伸手解开腕上那几根手指,捏着其中一根半开玩笑地晃了晃,“报上讲我什么了?逃班?渎职?夜闯前督办府?贿赂首府参谋?”
周瑾听她讲话丝毫没被逗乐,每听她吐出一词,愁色反倒更浓几分。她不声不响走出几步,直远离了警局大门才低声开口。
“若真是这几样却好办——哪个有些身份的人没招来过这等传闻?只把它放着不管,由它当一阵茶后闲谈也便过去了。”周瑾垂头盯着砖道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她,“我们这是朝哪儿去?”
谢杉扑哧一乐。“原来你不知道哪?那还敢跟着我走?”她边笑边瞧着周瑾面色,“也不怕我给你引到吃人魔窟里去?”见对方全无玩笑心思,她便补上一句,“自然到我家去——只是难为你到杀人犯的地盘坐坐了。”
周瑾刚听这词又悚然一惊,顾自缓了缓气,终于轻声问她。“报上说你赤手空拳杀了十几个男人。头版还附了照片。这报在京都望城两地都是头一号的出名,你当真一点不觉得害怕?”
“我怕什么?”谢杉依旧笑意不减,“相片上那一地玩意都怪惨的吧?这等消息都敢在报上登出来,还把我吹得这么神乎其神,也难为牠们绞尽脑汁给我壮了志气还灭自己威风了。”
“可你的名声……”
“不打紧。从前江铎她们替人杀过多少男人,她们名声不反倒越来越好么?你当这城里人都是傻的?”谢杉一眼瞧见自家洋楼白顶,笑眯眯迈起大步继续往前,“要我说……”
半截笑语断在空中。
白露秋收,后街原本一派瓜果香气,此时全散得无影无踪。刺鼻的油漆气味生生隔出一道屏障,一跨进去仿佛跨入了瘴气阵法,直被熏得眼睛生疼。
谢岭为她置办东西向来只挑上上等,洋楼全用一色的乳白大理石,花柱阳台修得错落细巧,边角覆一层琉璃绿砖,楼外再围一圈雕花铁栏。白石绿瓦一尘不染,映着斑驳桐影鲜明青翠,比挂画还精致三分。
她微微闭了闭眼皮叫眼睛好受一些,过了片刻才睁开瞪大了朝前看。
铁栏正中折了两道,凤凰雕花弯垂下来;外墙四五处叫火熏得煤黑一团,梧桐树干断去几枝砸入青竹相互倒作一片,歪歪斜斜堆得乱七八糟。
白生生泛着光的大理石正门上,两道鲜红粗叉叠成井字,叉尾颜料血般滴落,同地上翻倒的漆桶混成一滩。
“那新闻不止说你杀男人。”周瑾低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还登出一张穿了布裙、扎着双辫的孩子照片。这事……必然不是你做的,对吧?”
“离晚报发布只过去一夜,今天清早我已经听人开始以讹传讹。她们说……”
“说你杀人取乐,必是邪祟化身。”
邪祟?
谢岭换一条腿搭在膝头,从袖里取出暖炉掀开铜盖,随手取签拨了拨炉里烧尽的灰香。暖炉小巧,还被磨得铜光锃亮——还是她小时候常常偷用的那只。
那时候谢长风还未远游,却也日夜不沾家院,她便常常取了钥匙摸进母亲房间,翻出一件最小的马褂套在身上,正一正头上过大的瓜皮缎帽,系上玉扣荷包、捧起乌木算盘,再把这大暖炉使劲塞进袖里,让它沉甸甸地坠着她的左肩——
“哈哈,姐姐学姥姥打扮玩。真羞!”
“嘘!”谢岭腾一下跳起来把算盘账本急急忙忙塞回原位,一边扯衣服扣子一边飞快把食指竖到唇边,“你不懂,我做正事呢!别告诉旁人!”
谢杉却毫不上当地摇一摇头,扬起一个得逞的笑,一边打开双臂举得与头齐高。谢岭无奈叹一口气,抖一抖衣服挂回柜里,转身带上房门,蹲身屏气,双手揽着妹妹腰膝把她抱起来——谢杉又变沉了。
“我快要抱不动你了,”她让谢杉伏在一边肩膀上,艰难分出一只手掏锁挂上房门,“你自己不会走路吗?”
“我走不动啦。”
“你抱着羊羔子从南村回来两个时辰都没歇过一回脚,”谢岭冷笑一声,一手轻轻颠她一下,“今儿莫非是扛了一头牛过去,才喊得出 ‘走不动’来?”
“姐姐没力气就该多练哪。”谢杉耍着赖皮避过她问话,扭来扭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起头来,洋洋得意地冲着她笑。“你不抱我,我就找姥姥去,说你偷拿妈妈账本。”
那摊账本谢长风几时动过一回?谢岭暗嗤一声,趁机将谢杉抱得高些,垂下眼睛仔细瞧她。
一身银朱法翠的织金宋锦,颈上原先还挂了枚长命金锁,只是每每必被谢杉扯下扔到一边,往后便再不戴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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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发密而乌黑,漆色眼仁几乎占满整个眼眶,常常笑弯起来,一闪闪泛着水光。
春风一忽从绿柳梢头经过,沾了那水光涌进她心里,万物都化成亮闪闪的一滩开始雀跃流动。那一刻谢岭觉得自己微带醉意,甚至摇摇摆摆处在原谅谢长风的边缘……
“等等。”她忽然抓起谢杉的手举到眼前,“你的指甲是怎么回事?”
那指甲平日白硬洁净,虽常因一通疯玩沾上泥土、卡入沙砾,却从未染过如此干裂微腥的锈红。
谢杉一声不响地由她查验自己手指,待她大致看个清楚,才忽然抽回手指笑起来:“玩的时候弄脏了。”
谢岭沉默半晌,又拿起她手指凑到眼前,凝神看了片刻。
“让我瞧瞧,”她这才缓缓开口问她,“你玩什么去了?”
谢杉一挣便挣开她的臂膀,灵巧一跃落地朝后院跑去。谢岭欲快步跟在她身后,一步两步却走得无比蹒跚。
她又感到一种醉意,却非小酌佳酿而是猛灌一白,直灌得她头晕气岔、腿软身僵,每挪一步便觉天旋地转,心下慌而无底,却还勉强支着一副沉似铁物的躯壳。
好不容易跟到后园,谢杉就站在西北角落,见她进门便飞跑去假山石后,不一会儿便拖她的玩具出来。
谢岭头脑嗡一声响,勉力撑着身子便见妹妹举起一只鲜红黏腻的手,邀功似的朝自己挥了挥。
再走几步她才看清那玩具真容。是授谢杉武艺那镖师的男儿。
谢杉见她走得近了,扔下手里血肉模糊的团块,又一次张开臂膀冲她笑起来。谢岭沉默无语,上前弯身将她抱起,孩童腥腻十指便紧紧贴上她的脊梁,留下印痕被日光照了片刻便已干透,硬硬地硌着皮肤。
她逼迫自己低下头去看那张脸孔。正午日头高照,那对乌沉沉的眼睛笑起来不带一丝光亮,漆黑旁边鼓起的面颊零落溅了几点鲜红。她伸手去擦却让它愈揉愈散,眼角整片皮肤都晕开血痕。
谢岭急忙收回手指。她垂目凝视片刻,无端想起偶尔翻来解闷的连环画幅。
邪祟。
“好玩么?”她愣神不过片刻,便含了笑意柔声问她。
“好玩。”谢杉回她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她悄无声息烧掉染血的衣服,又把那残躯斫开大块分别沉了鱼池。那镖师接了她一锭银子便再未过问一句话,也便从那时起,谢岭才真真切切逐渐晓得几乎万事万物皆可、亦只能倚仗钱财。
谢长风离家那日她摔了菩萨又发下两道誓,一是必要挣得钱财万贯,叫她永生永世只需这一样东西便能走通万里大道;二是,
“若我妹妹是杀人取乐的邪祟,我便保她杀得痛快淋漓。”谢岭随手泼掉凉茶,瓷杯落到桌边砰地一声。“谁毁了你的院落、污了你的房门,你自去追究;更不必因为名声担心我的生意。不仅如此——”她抖了抖衣襟,在椅上坐得端端正正。
“今后只要我活一天,那报社留在望城一天,便甭想接到一家商铺的广告。”
13.示君
手里报纸折了又卷,早被揉出潮软毛边。铅字新闻给浸得脱了纸面,带着一股油墨气味融进空气,在寂静无声的轿车里阴沉沉地弥漫开来。
严襄向来不雇司机只愿自己开车,偶尔吃了酒才叫她接手。京城里街巷横平竖直,条条大路严襄又熟稔于心,因而大部分时候她只须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偏偏这般有事发生却无事可做的氛围最难捱,卫凌光摁一摁手里纸页,没能把空气里一片阴沉按回报纸,干脆避过这油墨味的阴霾,转脸扭向窗外。
蒙蒙灰天几乎瞧不见雨点,街心水洼却涟漪不停。她离了水洼抬起视线正见一幢湖绿铭文的乳白牌楼缓缓退出窗侧,忙折一折报纸收回袋内,取了帽子摆在膝头。
“急什么,”驾驶座上那人发了话,“面对一个下属,还用不着这样殷勤。”
卫凌光知道她并非说自己此刻所为。不过这话头由严襄而不须由她先声提起,依旧能叫她松一口气。她并不迟疑,顺对方发问答道,“我喜欢这一个下属,自然更愿见她。您不也更愿见您喜欢的下属么?”
视野缓缓转过一幢白楼,严襄略松了方向盘向后一靠,微微笑了一声。
“我喜欢她,是因着她愿尊我为上司,对我意思也向来顺从。你呢?”
卫凌光梗了片刻,摇一摇头出声辩道,“只知俯首听命,哪里做得了参谋?她既有远见又心细,做参谋最称职也没有。何况她也未见得不拿我当……”
“我问你,”严襄毫无怒意,只平平淡淡开口打断她话头。“你弟弟曾跑到报社去现了一回眼;那一刊正巧是望城劫车的新闻,她不可能一字不读。你既赞她心细,”路行窄巷,她把本就平缓的车速再度压慢,带笑转过脸来,“那她瞧见 ‘卫凌云’三个字儿没有?”
严襄问话语调往往平常松快,落入听者耳里却无异万钧雷霆。卫凌光心底悚然,半晌才低声回答:“瞧见了。”
“哈,”严襄转回头去,笑声比方才更冷些,“瞧她那副样子。自打给她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弟弟,你以为她心里还能怎么瞧你?你倒是真把她当你的参谋,你以为她心里会认你做她的长官?”
卫凌光欲要辩驳,火车上那一日江铎冷言冷语却骤然冲上头脑,呲牙咧嘴咬住她的喉咙。不等这记忆松口沉落下去严襄的话又响在耳边,“她是留不得的。”
……留不得?
卫凌光恍恍惚惚靠在皮座位上,眼里盯着雨涡散大消失,再由一旁生出新的一个,心里却早忘记前一个雨涡什么位置又形状如何。
如果因为她有弟弟便叫下属瞧她不起,那只须没了弟弟,是不是就能留下江铎?
不对。卫凌光眨眨眼睛,重新找一圈雨涡死死盯着。除了弟弟她还有……
“我容不得她,倒是另有缘由。”车停在街后巷里,严襄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朝她转过头来。“你不要忘记她怎样做了你的参谋。劫车那一帮根本是群流窜土匪,最后取得筹码的却另有其人。”
她一手敲敲玻璃,叫卫凌光也被这声音敲得再不能聚焦水洼。“听起来,是两地总督招安望城山匪。实际上,我、你、还有那帮有勇无谋的倒楣蛋,根本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即便都算她一手策划又能如何?”卫凌光回过神又来了反驳劲头,“京城大学毕业生却只做得土匪,要谋一个配得上自己才能的职位有何不可?”
“有谁逼她不要聘书去做警佐么?有谁逼她弃了警佐去进匪帮么?”严襄恨铁不成钢地剜她一眼,“不过是她自寻的苦头!只是这样的人哪有自讨苦吃的道理?”她顿一顿,语调重又变得低缓柔和。“你且瞧一瞧她上一个上级的下场——既非头脑愚钝,必是狼子野心。”
严襄盯着她静了几秒,回身抽过一把雨伞递到她手里,“去吧。”
车门开过又闭,蒙蒙的灰天之下,黑伞彭一声大大展开。
“你听见没有?”
“啊?什么?”陶有为两指捏住臂上鹦鹉鸟喙,带着它凑到江铎身边,“我正说它终于学会唤你名儿了——你听见什么了?”
江铎无声地朝她招一招手,转身指指身侧开了一道小缝的木窗。陶有为踮脚一望,猛地缩回来奔到洋台门口,急急忙忙把鹦鹉塞回笼子盖上绒布便抢进走廊。
“可给我瞅见了,是那挨千刀的没错!这时候还找上门,专程讨骂来的?”她叉起腰站到楼梯口一跺脚,好像那底下就是严襄似的,“走!我和你骂她去!好好儿地瞎胡给谢杉造谣,闲得屁股长蛆是不是!”
除了那个被套上裙子加了发辫的男尸,旁的倒不算造谣——江铎一面下楼,一面暗暗思忖该寻个什么时机把谢杉大学那一摊事给陶有为透一透底,免得日后节外生枝。“我倒觉得来人不是严襄,”她拉住陶有为叫她跑得慢些,“许是卫凌光或什么旁人用了她的伞来。”
“那也甭想得我一丝儿好脸色!”陶有为顺着她缓下步子嘴里依然骂骂咧咧,“卫凌光是吧?我还以为她是个明白人呐!依我看呐,人跟吊子待久了,脑子没一个能正常!”
江铎正劝她消气便听门铃揿响,只得赶到门前朝后嘘了一声,开了门心道果然。
“陶师长下午好——冒昧打扰了。”卫凌光先朝她身后陶有为微微一躬,才转回江铎笑道,“这回来是接你到住处去。张罗住所耽误不少时间,这段日子辛苦陶师长舍出一间房来。”
“这是什么话?问过我意见了吗?我不允许。”陶有为抢在江铎答话之前哼了一声,“话说得光鲜,事做得龌龊,谁愿意到你们准备的地方安心住下?”
“我断然不敢不问陶师长的意见便擅自作主。”卫凌光略过后一句话温声答道,“只是这一桩事已有严总督发了话,我不能不来执行。”
“严襄!你还有脸提严襄!”陶有为火气噌一下窜上来,两步跨到江铎身前抬起食指对着卫凌光鼻头,“她一个——”
“陶师长,”卫凌光伸手轻轻把那根指头按下去,“辱骂上司和同僚是不被允许的。”
“不被谁允许?谁定的规矩?”陶有为一时间更来气,向门框狠狠拍了一掌,“姥子在家里爱骂谁骂谁!倒是你,——”
“有为。”江铎忽然拍拍她的肩膀。“对你的维护和照顾,我不胜感激。只是既做卫师长的属下,不住得近些多有不便。你与令堂招待我这么多天,我不应该再多叨扰了。”
“为什么呀!哪里是叨扰了!”陶有为又惊又疑一下哑了火,“我高兴还来不及呐!”她眨眨眼睛望着江铎,却见对方摇头笑道,“又不是见不到了。我们休假时候再爬山去。”
“好吧。你乐意就成。”陶有为垂头丧气点点头,眼光扫到卫凌光又发起狠来,“你!别得意!严襄干出这档子事你还做狗腿子做得欢,两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大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
江铎接过一把伞撑开在头顶。原本柔和绵密几近无声的雨打上伞面,立刻噼噼啪啪响若落豆,穿胸贯耳,无比喧哗。
雨落整夜,次日清早依旧不停。
江铎别无它法只得把那白马牵出厩来冒雨行路,到了茶社牵入厩里细细擦过一遍,回身便见有人已站在门前。
“你对它倒是爱惜。”连嘉佑抱着胳膊靠在门口,“十五年冬季的哑客人,你要的记录我找到了。姓许名无病,备案时为长春楼乐伎,现木匠,家住炒米胡同。”
“辛苦掌柜。我们进去谈么?”江铎拴牢了马走到她身边,为她头顶撑开一把伞盖。
“得了。”连嘉佑由她撑伞,迈步走到院中又轻嗤一声。“你要的东西我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还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见了报纸上消息便放不下心,想来找我问一问么?”
“连掌柜聪明,”江铎微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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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丝毫不敢糊弄。”
【弯身近,把袍开,要试明堂郦相台。这一个,缓缓揭开衣服起;那一个,轻轻搬过小腿来。将欲伸手脱靴落,忽闻叱喝平地开。】
“店里还演《再生缘》么?”江铎回身掩了包厢门,舞台灯光声色立刻细暗下去,那主角唱功却是上乘,一字一句依旧无比明晰。
【呀!大胆宫人!趁人之醉近我身便罢了,怎地还欲动手动脚,狎亵起来!
惊雷乍起平地滚,走兽奔逃鸟啼哀。都氏美儿容失色,苗人抖索若糠筛。原因风流郦元宰,假寐多时醒转来。怒冲冠,满面春色皆褪尽;威镇海,一双铁目自含嗔。】
“近日抽不得空再改新戏,这一出反响又好,”连嘉佑慢慢啜了一口茶水,“也便接着演了。”她放下茶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笑。“前几日有客人把这最末一出看了三遍,回家便撂了挑子,再没伺候她老娘老爹。”
【话说这成宗男帝,心忧不止,暗命宦男近处等;太后国母,切盼难捱,巧偕宫人侧旁听。石砸犬吠宦男出,磨停驴叫中宫来。千双耳,千对眼,齐齐朝向亭台里,拢拢对准郦保和。少年元宰冲冠怒,冷笑出,弯身抬腿脱靴来。只见那,双脚俱皆有袜穿;新簇簇,白绫绢袜锦沿边。男帝一见心大喜,中宫玉面如死灰。】
“那是好事。”江铎静静听了一阵戏码,忽然抬头笑道,“连掌柜从前做主编,如今改新戏,前一样笔锋纸锐后一样润物无声,不论哪一样都远胜百级浮屠哪。”
“我算是瞧你明白,”连嘉佑哼笑一声,“无缘无故把人夸得天花乱坠,接下来必有所求。”她按着茶盏沉吟一阵,敛了容色抬头看她。“北方晚报的报社,我并不曾在其中供职;不过,若我猜得不错,那报社必定同我进过的报社一般鱼龙混杂。”她说着便笑了一笑,笑里意味不明。“细心挖其污点,必不会空手而归。”
“掌柜的意思是,”江铎跟着她面上春风也微微一笑,“与其自证清白,不如还治其身。”
连嘉佑点一点头。“不错。若旁人质疑什么你便坦白什么,直坦白到小时候用过几块尿布也不得终结——对手倒能一身轻松,优哉游哉看你笑话。”她又摇一摇头,“何况谢杉那人哪有什么清白可证?比起实事求是,报社向来随风而行。旁人买通报纸污你名声,你便如法炮制把泥水泼回去就是。”
【我明堂郦丞相眼明身正,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铁面无私做宰辅,鞠躬尽瘁为黎民,三元连中登桂府,座下桃李自成蹊。病疾初痊朝未理,先入宫来画观音。孟老男损我清誉,梁老男辱我威名,皇甫牠父男二个,更兼是观人以马眼格物以驴毬!一而再,再而三,可听过那再一再二不再三?啊陛下,我是你大青的宰相,还是牠闲人的玩物?若这帮老贼不死,便是你的大青要亡!】
“还有一条。”连嘉佑端起茶来尝了一口,提壶兑入一注滚水,放了银壶,又支着身子瞧她。
“报社总部虽设在京城,其印刷厂却处处坐落。你那朋友若能寻到晚报在望城的工厂,混进去弄些乱子出来,叫印发报刊出些谬误,那报纸失了信誉,谣传自然不攻而亡。”
【明堂一怒镇四方,男皇身胆亦微凉。千般数落万般责,件件真来桩桩当。孟姓龙图老昏聩,自家女儿认不明。皇甫国舅性胡狂,缠纠师长死不停。保和郦相纵仁恕,荒唐烦扰也难谅。皇亲国戚仗人势,当朝宰辅正朝纲。二者孰轻与孰重,男皇心内尚有常。当朝下旨不容抗,如何治罪任明堂。皇甫父男闻此事,惊慌无措神无方。急急赶至郦相府,一跪不起三日长。天寒霜打风吹雪,不敢起身披衣裳。声悲泪垂全无法,身寒体僵心悲徨。三日后,满门问斩菜市旁。】
推开厢门时候,台上正演到一雪恨仇。
一众仇敌七七八八倒成一片,红绫飘飞、白绢遍地,只主角一人屹立当中,刀光雪亮,威仪堂堂。
14.怀怒
廊下血红油漆凝出一层微微发褐的半干外表,气味依旧刺人眼鼻。
周瑾跨上台阶,踮脚越过斑驳锈褐,见漆流边缘伸出半只鞋印,叹了一声,抬脚跨入门槛,顺着一步一只的淡淡痕迹一路上到二楼。
屋里不出所料坐着谢杉。只是这人反常地不坐凉床也不坐藤椅,反而端端正正坐在书案跟前,指间支一杆笔,手臂一侧甚至像模像样摊开一本古旧厚书。
周瑾暗暗称奇,却不得不先把这疑惑压下一边。
“我去得不是时候。”她做出一副遗憾模样,“南城有人正建新房,凡有些名气的泥瓦木匠全到那头去应请,大概只能择日再请人来修你的院子。”
谢杉原本并没动弹,听她这话却抬起头来,好笑地瞥她一眼。
“用不着编瞎话给我听——我再气不过还能出去杀人怎么着?”她一边搁了笔,两手枕到脑后顺势靠上椅背,把张雕花嵌玉的红木圈椅翘起两条椅腿,像只玩具木马似的前后晃了一晃,这才又转头微笑起来。
“没人敢应你的邀。若真应了,岂不一则为虎作伥给邪祟卖了力气,二则明里招惹上泼了油漆那人?”
一番话倒显得她本人比谁都事不关己心绪明净,周瑾一时语塞,又应她提醒想起自己进门前的发现来。“漆桶还留在你院里,只要顺藤摸瓜查一查这几日谁买过恒久的红漆,要找到那人倒也不难。”
“便是找出来又要怎样?”谢杉无甚所谓地摇一摇头,带着椅子也又摇了几回,“想给我院里画道红叉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更不会少。罚完这一个,还有旁人过来补齐。要想从此安生,还须从源头解决才是。”
“话是这样的道理,”周瑾两眼盯着她身下两条纤细光圆的椅腿,看它们因承了整张圈椅连同其上主人的全身重量而晃晃悠悠,总觉得它们下一瞬便会在花砖地上打一个滑擦,咯嘣一声摔得地裂山摇。“我只怕自澄清白一旦开头便不得终了,不但不能解脱反而愈描愈黑。”
“哈。谁说我要自澄清白了?”谢杉瞧着她笑出声来,那两条翘到半空的椅腿也慢慢向下,稳稳当当地落上地板。“何况不止你一个,连堂堂总督府参谋都正替我忧心哪,”她扬一扬手里信封,笑得无比得意,“要不要一起来瞧瞧?”
周瑾正奇怪谢杉何时肯叫旁人读那人给她的信,依言走去探头一望,立刻明白她何以如此慷慨大方。
壹佰零贰叁佰壹拾伍拾叁 捌拾捌陆,贰佰伍拾贰柒拾玖壹佰陆拾捌伍拾肆壹佰陆拾捌。
拾柒壹佰叁拾陆贰佰肆拾玖拾叁 伍拾柒壹佰壹拾贰
信笺薄而小巧,除过这几串毫无头绪的数字和红蓝铅笔绘上去一只小小的飞鸟图案,便再无任何内容。
“上学当助教当多了就是不一样哪,”谢杉微带恼意地敲敲额头,“倒有这好雅兴给我出题。”她抽过一张大纸摆在桌前,上面笔墨淋漓尽是各类算式,“我头一回遇到还需要草稿纸的题目。”
周瑾不声不响,略过那一纸只看一眼就叫人头昏脑胀的算式,静静地望着信笺上两行文字,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
“数学题目,怎么会有句读呢?”
这话出了口她索性拈过那张信纸,凑到眼前看了一看又递给谢杉。“这分明更像一句话哪——数字不是大小而是编号,每一个都对应一个字符。”
谢杉浑身一振,一手举着信一手拍了下桌面,“我就说不可能有我算不出来的题!”她乐盈盈地转过头来,“我第一眼就觉出它根本就没什么规律嘛!那只要——不对。”满面春风又慢慢散下去,谢杉脸上比方才还更茫然,“我哪知道这对应的字要从哪儿找啊?”
她靠回椅背一手托起脑袋,两根手指在下颌来来回回慢慢摩挲。“她又得清清楚楚知道哪个字在第几位,又得防着旁人必不会、而我能知道内容——”谢杉回头望一眼自己寥落空旷的书架,“……至少能排除这几样。”
“倒背如流、无人知晓、由你珍藏。”周瑾循着她目光从《逻辑新引》扫到《珠算全书》再到几本侦探小说,忽然微笑起来。“我倒是有一个想法——现在想来,字数也仿佛对得上。”
那似乎是极端久远的事,久到她的人生刚从源头淌出,无风无浪非江非海,只是一条明澈见底的山间溪流。
山顶融雪终年不断,溪流自会遇上另一条溪流。
“不行,”她从两涧相汇的水边岩石抽回前脚,退到山道中央。“那一面全是青苔,太滑了,我站不稳。我们另寻一处地方吧。”
“不必。”那人接过她怀里的画册夹在腋下,伸脚到那块石头上来回试了试,迈上去轻轻一跃,转眼便到另一头岸边,就地掏出画册半跪下来仰头看树,手里铅笔沙沙动个不停。
半晌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已交到她怀里,“成了。回去上一点色,你的十样动物便找齐了。”
周瑾盯着小鸟细细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合上画册。“你陪我补了一整周的自然课作业,我却没有什么可帮你的。”
那人微微一怔,含笑摇一摇头。
“无彷,我正有一事相求——常见你为《凤藻》题女书,能教我写一写么?”
常写字形只三百余个,教者用心细致、学者又聪明勤勉,于是月余便已学成。
周瑾替她调了调墨,瞧她提笔默书行云流水,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怎么忽然想起来学这个?”
“因为有话对人说。若照常写了,她一眼看去便能读得明白,我怕太难为情。”那人微微笑起来,又像四月春风。
风里带起一股樟脑气味,等了片刻甚至愈来愈浓。
周瑾回过神来,见是一轴纸卷连忙接过,只一眼便认出熟悉花纹。
她捧它在手,小心翼翼轻轻展开一节立刻又合上,“是它没错——连卷轴都是劳技课上我瞧她亲手糊成的。信上所应的明文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你可以立刻试一试,”她兴高采烈要把它还给对方,却见她一动不动,迎着自己目光才尴尬地笑了一声。
“我……”谢杉举起手来无处可放,最终只好落到头顶挠了挠。“我懒得认女书,收了这信一直存在柜里没取出来读过。”
周瑾好气又好笑地摇头叹了一声,只得到桌前坐下,展开卷轴又取了铅笔,照信上内容一字一字去寻。谢杉无比殷勤地在一边转来转去地给她指出相应数位,不多时便解出两句流利的话来——
勿、自、裁、心、腹,宜、以、讹、制、讹。
印、刷、厂,在、城、东。
两人对视一眼,眼睛都亮起来。片刻后还是周瑾先打破这无言兴奋,起身放下字纸,又伸手取回信笺:“我虽是因这只鸟记起从前的事来,”她伸手抚了抚那只展开一边翅膀的鸟,“但它与那时候的一只却一点不像。”
“这个我却记得!”谢杉笑意盈盈地伸过头来,“这是张地图哪!那时候我们拿着地图到城东云丰泰去要债,我忽然瞧着那一片地块像极了一只鸟,当个笑话同她讲了。”她拉过信笺边沿,一手在鸟身上点了一点,“你瞧有颗红点——这便是说,”她抬头瞧着周瑾笑道,
“晚报的印刷厂,是建在鸟胸这里了。”
宽翼、长颈、细脚、圆胸,这鸟在地图上看得分明无比,到了夜里置身其中,却与平常街道毫无分别。
远远望见谢杉衣角转过一条胡同,到了跟前才知是三岔分路,周瑾停下步子,寻了处月光照到的角落,背靠墙壁,从袋里抽出地图慢慢展开。
砰地一声,半扇窗户猛地支愣出来。
周瑾猛地一闪又慢慢转过头去,正瞧见黑漆漆的窗里慢慢变亮,蒙蒙胧胧透出一个人影。她知是扰人清梦立刻觉得不好意思,立刻悄声开口赔个不是:“真对不住,”她转过窗扇朝那人一拱手,“我马上就走。”
对面没有声响。
她抬起头来。
是个裸着上身的男人,两条肥胳膊扒在窗口,两眼陷在肉里,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周瑾浑身一震,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警服又须去做要事不能过多纠缠,眼前只剩走为上策这一条明路。她转身拔脚就跑,那边却先她反应早离了窗口,哐啷一声开了大门闪到路上抓住她的胳膊。
“放开,”她觉出牠正拖着她往门内去,一面拔河一样向后稳着身子一面仍怕吵醒了邻人耽误正事,只能压着嗓门低声警告,“我叫你放开!你知道后果么?”
牠无动于衷。周瑾紧紧压着土地发现自己依旧一寸一寸向后滑去,鞋底硌着沙砾石子,发出微小却刺耳的喀喇声音。
小腿绷得太紧忽然一阵抽筋疼痛,她脚底一松,立刻给猛地一拽,只来得及伸出臂肘咚一声别上铁皮大门。
她长到二十三岁,漫长的二十三年里从没跟人动过一回手,也从没开口骂过一句脏词,便是发怒和提高声音讲话都少到叫旁人闻所未闻。人人赞她是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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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仁善和蔼,同学如是,老师如是,母亲也如是。
指节一根一根坚硬如钢地卡着门框,铁面被汗液浸渍发出微微的酸锈气息。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周瑾浑身紧绷地扒着大门神思却恍惚不定,仿佛地震来前潭水也晃动草木也飘摇。
她想做一件事。只是二十三年的积习层层叠叠筑成一道堤坝,暂还拦得住心里愈翻愈烈的洪流。周瑾自己都不能明白自己的犹豫,直到外面巷里忽然响起一道迅捷又不曾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是谢杉。
这等关头不能再让谢杉杀人了!
“我劁你爹!都是你自找的!”周瑾猛地放开手臂,借这股冲劲一个转身用力扑到男人身上,抽出腰间匕首不管不顾狠狠刺下一刀。男人失声大叫放开她跌跌撞撞向屋里跑去,不出两步就被她追上送出第二刀、第三刀,直到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周瑾扑上去双膝压开牠四肢朝身体正中又是一刀,势头狠得像要捣烂牠的肚肠。
她跪在牠身上握着匕首一刀又一刀好像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发泄二十三年所积攒的怒火,那些由细小云翳慢慢堆积起来、连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怒气终于聚成乌云铺天盖日滚起雷声,每一刀都电闪雷鸣有声有色地劈下去,翻起血雨叫她更加痛快淋漓。
真傻得没边。她一边扎一边扪心自问,我方才怎么会犹豫那么久的?这一刀带出来的血花真漂亮,我从前一年一岁怎么会犹豫那么久呢?
她起先乱捅乱刺,而后逐渐有了些章法,只扎肉脂肥厚而血管稀少的地方,刻意留着喉咙不去动弹。
一刀接着一刀,三刀连成一片丘壑、五刀带起两座山陵,周瑾并不停顿直到终于略有些疲累才慢慢地收手,轻轻揉一揉臂腕才最后一次高高举起匕首凌空砸下,白刃没入喉咙,红泉喷向半空。
几点温热溅上面颊,周瑾满意地拍一拍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慢慢起身。刚一抬头,匕首便脱了五指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谢杉无声无息站在她身旁。
“怎么了?自个儿玩得这么开心还不许我瞧瞧?”谢杉笑眯眯地捡起匕首送回她手里,随意两脚把尸身扫进泥土,一手揽着她朝门外走去。“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洗澡换衣服去。这后面有条小河。”
周瑾愣愣地看她一手蹭了蹭裤子,从怀中掏出一套新衣来。
“愣着做什么?走吧,又不是只能玩这一回。”谢杉推着她朝前走,离开时顺便反锁了院门。“我们还有事要做呢。”
她照谢杉建议沉默无言地洗了澡、烧了衣服、换了新衫新裤,没问谢杉何以知道小溪的位置又为什么随身带着干净衣服和火柴盒。再启程时两人不像方才一前一后而是一同走路,谢杉自动领了寻路和望风两样差事,由她还在梦里似的踩着棉花蹒跚而行。
她似乎什么也没做却累得头脑发晕。等再度打起精神,两人已走到工厂边缘。
谢杉停了一停,拉她闪进墙根灌木原地蹲好,瞧瞧地图又望望眼前建筑,如此反复几个回合才朝她转过头来。“是这里没错,”她用地图掩着一边脸道,“我们先……”
“嘘。”周瑾猛地一侧身子。
一道手电光飘来飘去地胡乱闪了两下,立刻便“咔哒”一声被摁灭收回,跟着是一声长长的哈欠回荡在深夜巷里,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回去睡吧——投资人刚断气没几个时辰,上头只顾着料理后事全忙成一锅粥,哪顾得上检查咱们这些小喽啰。”
“投资人?安德森先生?死——唔!”是个小孩的声音,得了警告之后压低声音却依旧清亮可闻:“怎么死的呀?放心放心,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两人屏息凝神过去许久,直等到都以为前一人不打算接话,才听她又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门:
“嘘——!我听她们说哪,是得了脏病。”她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话里透着几分颤颤巍巍的兴奋,“而且啊,是那种……那种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半句打趣半句告诫相互聊着走得远了,周瑾才敢试着为自己的腿麻换一换脚,一抬头却见谢杉满脸尽是恍然大悟又无比促狭的笑容。
“我终于知道了。”她笑着自言自语一句,又转过头来瞧着周瑾,眼里一闪闪的全是做了精彩恶作剧才有的兴奋亮光:
“我终于知道,那时候江铎大半夜叫我找几个漂亮小男孩,是拿着做什么去啦。”
15.慈乌
破伤风,缘于感染者组织创口接触泥土、动物粪便或铁锈,感染后四至二十一天出现症状,牙关紧闭、吞咽困难。
登革热,主要源于伊蚊叮咬,夏秋两季流行,全身肌肉、骨、关节痛,有皮疹。
血吸虫,中间宿主钉螺,终宿主哺乳动物,症状经急性期、慢性期至晚期,腹水、巨脾、静脉曲张。
契弟疮,因高发人群及症状得名。二至四周出现硬下疳,九至十二周皮疹、发热伴有黏膜损害,缓慢破坏心脏、血管、神经系统,过程可持续数年。
大学时的医学笔记早便撕去姓名留在谢岭房里充作手抄藏书,任谁问起也同她本人找不出半点关联。江铎抬起头来,对上直伸过来快要戳到自己脸上的讣告,依旧端坐桌后一动不动,只抬手将面前纸卷轻轻拨开两寸,垂眼去瞧纸上字行。
“伟大的传教士、大北方报社投资人安德森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二十一年十月三日在友好医院去世。”她只读一句便停,转头去瞧拿纸那人。“卫师长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因着晚报近来登载攻讦某人的消息,便认定她与投资人暴毙脱不开干系吧。”
“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她。”卫凌光居高临下冷冷地用讣告指着她面门,“一个在望一个在京,只有疯子才会从这之间找出干系。我问的不是旁人,”纸卷又向前一杵,枪杆似的直指她鼻梁,“我问的是你。”
“我?”江铎左看看右瞧瞧,仿佛直见卫凌光那纸枪杆对准的只可能是她一个,才莫名其妙又不甚甘心地放下手里纸笔,认真面对卫凌光的兴师问罪。“我做什么了?一个在总督府一个在修道院,能找出干系的怕不是只有……”她顿了顿,像遇到什么无聊话题似的耸了耸肩。
“江铎!”卫凌光啪一下把讣告拍在她桌上,片刻后又拿起来抖开到她眼前,“因病死亡,你知道牠得的什么病吗?”绘制精美的纸面被她抖得哗啦直响,“是契弟疮!但是牠从来只挑选未被使用的男孩!”她停顿片刻,怕又得到江铎什么恼人回答似的接起话头,“还有火车上那个老彼得!牠一辈子矫生惯养从不劳动也不接触秽物,结果牠染的病是破伤风!”
“噢。这不恰恰是很合逻辑的事么?”江铎两手交握敲了敲桌面,“喜好男淫的人被困山间无法满足欲望,而身边正有一群同样迫切的男人——谁知道牠们哪一个染了疮病?从不劳动、毫无常识的人不得不自己动手,结果出现伤口又沾染秽物再正常不过了。”
“你倒是早早给自己编好了理由。”卫凌光气极反笑,“不愧是严总督亲自留下的人,要知道她对从前那些投奔她的队伍,”她忽然俯身逼近江铎,横眉竖目一字一字咬得愈来愈重,“向来是杀、匪、首、而留之。”
“既然卫师长不信我,我便有再多理由也不过是狡辩伪装。”江铎无可奈何摇一摇头,毫不胆怯地回视着她,“严总督既要杀,会因为我顺从你而放过我么?我怎么觉得这话比起威胁,更像卫师长好心警告呢?”
卫凌光猛地收回身子退了一步,慢慢地转过脸去才低声回答。“你愿怎样想便怎样想吧。”
江铎安静片刻,看卫凌光拿起讣告握在手里慢慢向门边走去,忽然开口叫她顿住步伐。
“卫师长方才恼的是什么呢?”她声音轻且缓,仿佛真有什么疑问不得解,“前几日北城交锋全派男兵过去而生者十不存一,不正是您授意愿见的结果么?怎么报社的男投资人没了命,反叫您生起气来?”
卫凌光停了步子站在门边,手搁在门把上没有动弹。
“死者不只彼得和安德森,那一班被劫的男旅客到如今已有五人死去,无一例外不是热病便是淫疾,只因是无名之辈,消息不易流走。我晓得你大学修过医科。”她说了这话,依然没有回头,“我气你最爱扯谎诓我,江铎。我恼的是你从来不信我。我对你,并无半分歹心。”
“卫师长话有偏颇。隐去几分事实便是 ‘不信’了么?”江铎微笑一声,“那么卫师长既有要事相瞒,便更是信不过我了。”
这话果然换得无边无际的沉默。江铎拾起纸笔埋下头去,只听门扉轻微地响过两次,而后屋里重归寂静,了无声息。
她接着工作一会儿,而后起身进了内间,把浑身上下皮带马靴全换了个干净,伸手摸进床底,取出几枚银元来。
银元在面前人手里一闪一闪,叮叮当当敲起与铜板不同、她数年不听的金属声音。这声响清脆连绵却丝毫不觉悦耳,因从前它们这样响起来的时候,从来都带着轻蔑和狎昵,不买她的乐技而买她的心绪,不买她的劳动而买她的人格。
许无病本能地皱起眉头,却见面前风衣皮鞋的陌生人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只肥鸡一大块五花来塞进她手里,一面笑道,“我要采访必占用您工作时间,本想只付些银钱作为补偿,又瞧您白日工作,想来抽不出空早早到市场去,便挑着容易售空的货物买些聊作谢礼。”
一块五花一只土鸡足有十来斤重,落进手里坠得她面皮发紧再难拧起眉毛。
五花红白分明纹路匀停,土鸡结实健硕指爪粗长,许无病提起棉绳来看看直瞧得心里欢喜,跟着便为自己极可能白瞎了这上好食材而暗暗发愁。
她做饭生涯止步于从前楼里轮流熬一锅疙瘩汤、煮几碗咸菜白饭,自做了木匠更是不入厨房一步,有活时跟着主家吃饭、无活就买芝麻烧饼白面馒头轮换着啃,哪里够得上炒鸡炖鸭、烹猪解羊?
“我看您来给我开门时候院门还落着锁,屋里又没开灶,您还没吃早饭吧?”那人边随她进门边开口打断她胡想,一边伸手欲拿过她手里肉绳,“这么着吧——您要不慊我手艺,我们先吃了饭再说话。”
许无病不由笑了一下。这么一个怕是连厨房都没进过的文静书生要给她做饭?
她虽不操炊事,好歹也见过主人家如何抬出一口大锅架到院里,如何斩筋剁骨、如何切了葱姜一并下去油锅,炒得满院飘香再下去几大瓢水,炖出一锅好肉来。
她一边暗自温习,一边提起手里那块猪肉,转着绳子欣赏了一圈,用眼神一道一道地把它片成均匀肥美的肉条。
哐啷一声。是案板被抽出来搁上灶台。
许无病抬起头。
那人早脱了大衣,背对着她挽起两只袖管,啪一声把鸡甩在案板上,拿过她豁了道口的菜刀举到半空。不等许无病阻拦那刀便唰地落下去稳稳当当把鸡劈作两半,再抬起来砰砰几下便剁好一案肉块,干脆利落,大小均匀,不带一丝骨渣。
莫不是京城饭店的厨子技痒难耐,提着东西闯进一户人家只为了到灶边大显神通?
许无病带着这样微妙的敬畏看着她又举刀把肉片成漂亮的几十条,扫一眼空空如也的灶台,不等她觉出尴尬便取来那只皮包,掏出的却不是绝密信或圣贤书,而是油纸里满满当当的花椒大料还一瓶陈醋一瓶酱油。
她合着许无病的记忆烧油、炒肉、倒下开水去,等许无病对她“技痒名厨”身份的怀疑达到顶峰,忽然一手盖上锅盖,一手取布抹着灶台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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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您还爱到龙泉茶社去么?”
许无病立刻用力点点头,想了想,又小小地摇一摇头。爱是当然爱的,只是家住太远,常在演好戏的时候不得闲暇,抽空去时又扑了个空。
“去得不很多,对不对?”那人很快解了她的意思,又笑道,“连掌柜新改的《再生缘》听过没有?”
许无病猛一摇头。难得是她把剧情熟稔于心的戏码,却碰不上空去捧场真叫可惜。她攒了多少闲钱?下回一定抽空到茶社去,即使社里休息,也一定把它们送到掌柜手里。
“我背给您听吧。”那人笑了一笑,当真从倒数二折开始背起,从面圣、醉酒一路讲到新编的怒发,戏里主角和着她没有唱腔顿挫却字正腔圆的声音斩仇敌、登帝位,听得许无病心底无比快活,最后真想拖来一张小几架在炕上,边抓一把瓜子边继续听个痛快。
到那人背毕了戏码又掏出一块木牌、满屋里飘起肉香的时候,许无病觉得她就是问自己小时候尿过几回炕,她也心甘情愿全给对方抖搂出来。
“如您所见。”江铎手里握着木牌,倾身一倚便也坐到炕边。“我是连掌柜的朋友,在京城大学教书,兼授社会学、新闻学和历史。”她毫无犹疑地把魏则钧的名头搬出来唬人,“最近研究本地军事势力变迁,到现任总督这里诸多内容都无分晓,只好走街串巷遍寻同她有过联系的人。”
她观察着许无病一下严峻起来的神色,立刻补上一句,“您放心,我只把消息用在内部资料,有权查看的总共也不到五个人;若您不愿留名,我便不署就是。之后若再有什么不妥,”她把木牌举起来到许无病眼前晃了晃,“您尽管找连掌柜,叫她去寻我来。”
许无病面色神色缓和些许,望着她点了点头。
“您能写字么?不大会,但能认得?这便够了。”江铎从包里掏出纸笔,把白纸垫着木板摊开在两人膝头,推开钢笔盖子夹在指间。
“您知道我来问的是谁。严襄严总督的前夫男,对不对?”江铎落笔到纸上,一笔一划写出那个男人的名字,点着纸面抬头一瞧许无病眼睛,“您还记得是这个人么?”
许无病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点一点头却像还有话要说,抬起头盯着她,一只手举起来比了一个“二”。
二?江铎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她有过两任夫男,对么?”
点头。
“另一个是她来京之前休掉的?”
摇头。
江铎短暂地顿了一顿。“是她来京之后休掉的?”
更猛烈的摇头。
“她没有休掉牠?”
点头。
江铎沉默片刻,觉得略微头晕。
“那么,”钢笔尖头按在纸上,留下一块越来越大的墨痕,“她有、或者有过孩子吗?”
点头。
江铎深深吸一口气,几乎被猛灌入肺的炖肉香气熏得泛起恶心。
“您知道牠的名字吗?”
许无病有些犹豫,一手撑着下巴紧盯着纸面,最终脖颈微微一动,又像点头又像摇头。
“我来猜几个字,”江铎从墨晕里把笔尖抽开,一边看着许无病的眼睛。“您看看认不认得。”
钢笔尖微微颤抖着下垂,直触到纸面才定在原处。笔尖一顿,开始慢慢移动,笔画粗且深入,像游侠拖着宝剑,留下一道深深刻痕:
横折钩,竖,横。
她还未抬起笔来便觉出纸面一阵上下摇晃,是许无病在猛烈地点头。
16.吞海
本地警局剿过山匪审过犯人的副局长外出半途要了几条人命,如今却还安安生生坐在局中;京城报社面目慈蔼、德高望重的男老板背地里猥亵□□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直到染了疮病一命呜呼才被人发觉。
于望城诸人,怎么看都是后一样更天差地别、更勾人兴起,更适合当茶余饭后填饱胃口的刺激谈资而不必担心得罪于人。
头版头条安德森的讣告和丑闻之后,翻过一页,正经严肃的标题骤然变成一副戏谑模样,仿佛首府大楼白底黑框的光亮门窗一夜糊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杂闻。
前几日登了谢杉消息的一版,如今却写着她同胞姊妹的姓名:「茂生银行行长谢岭看破红尘,决意捐出全数财产出家为僧」;标题旁边还有模有样附上一张削发相片,却是个光头溜脑的襁褓婴儿。
会不会对谢大人太过冒犯?
周瑾一个个取掉拼成「严襄总督第二师大败临城军队」的活版字样,依着谢杉口述重新找字拼文时尚心有不安,转头却见谢杉嘴上编排亲姐手里也没闲着,早拿活字拼出一句「望城警局局长王安永靠与人比赛吃馒头胜出升职」,当下把心一横,端着拼好的印版便塞进机器。
晌午饭点未到,几条插科打诨的报道早跟着安德森的消息跑遍了全城。这下“邪祟”彻彻底底成了同“僧人”和“吃馒头”一般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只有几个好事者到谢宅门口去试探着领一笔捐款的,还没摸到门环便被仆人抄着扫把轰了出来。
前不久报纸印厂还受过警局罚款,明眼人都讲这是工厂负责人趁死了老板无人管束,在憋着坏劲报复警局呐。
谢杉搁下报纸,缓步下楼停在门口,倚着门柱向外一瞧。
才一夜过去,门外红漆已消失得只剩一圈淡淡的褐痕。顺着这痕迹最末端,一只黄藤编篮端端正正搁在台阶一角,篮中秋梨苹果、香瓜葡萄排班序齿摆得整整齐齐。她拣起一串葡萄拎在手里轻轻晃晃,饱圆的颗粒便跟着一颤一颤,颗颗晶紫挂一层剔透白霜。
她笑眯眯地放下葡萄,抬眼朝远处一瞧。树条扶正铁栅也修好,边角白石小坛里甚至歪歪扭扭新栽了几棵半开半损的月季花。
谢杉不怕瘟神名号,可若被供作上仙却是如鱼获水心安理得。同事待她比往日多一份愧意,街坊邻居话里话外也更敬她三分,这几日过得可称滋润无比,烦心事却也有一桩:
“局……局长说既然她是靠吃馒头升上去的,”周瑾低头瞧一眼她手里没菜没肉全是馒头块的饭盒,小心翼翼地看看她的脸色,“那你这个副局长也得把升职须吃的内容补回来——你去哪儿?”
谢杉伸手把周瑾让到自己面前的菜盒推回她手边,
“拿警局经费买碗肉菜去。”
“我买羊杂回来啦!”
陶有为一步才迈进大门先已扬声到楼上去,“汤水还热着呐,你快下来尝尝!”她边叫喊边砰砰啪啪掀开提篮盖子,端出两只烫手陶罐摆在桌上,又忍不住先掀开一只罐盖,抓筷子站在餐桌边上捞了两口,抹一抹嘴才跑上楼去。到了楼梯口,刚探头一望她就顿住步伐。
“……江铎?”她退了一步,又上前两步,“你没事儿吧?”
江铎才由房中走出,听了这话一手扶着门把,轻轻摇一摇头。
“无事。昨夜里睡得晚了些。”她顺手掩了屋门朝楼梯口走去,经过陶有为时略一颔首,“我们先吃早饭去?”
“瞎,没事儿就成。我瞧你脸青得活像个死人!要我说你也是自讨苦吃,哪有人还要教手底下几个兵识文断字的?这下我还上什么大学,一只脚踏进你们师里倒成半个秀才啦。”陶有为溜着栏杆一路蹦蹦跳跳,先她一步下到楼底又回头冲着她乐,“来吧!吃点儿红的,脸色也就红啦。”
江铎含笑应了,坐到桌前一掀陶罐,扑面便是鲜羊脂膏的浓香气味,醇郁里透着微微的清甜。
“能识字是好事。你若想同人讲清什么道理,对方又识不得字,只能靠讲演训话口耳相传;一旦识得文字,能读书看报、阅信解文,再做什么也都方便得多了。”
陶有为夹了一大筷子羊肉粉条,又送下去一大口汤。“你有什么金科玉律非告诉她们不可?”
江铎只笑不答,低头慢慢尝一勺汤,才又开口问她。“你为什么即便没什么事也天天到营地去待着?”
“这还用问!当然是要跟大伙混个脸熟,能叫她们都喜欢我是更好!”陶有为答得一刻都没犹豫,一边拿副看幼稚园小孩的模样瞧她,“若真遇上什么事,到时候她们却看那老东西比看我还亲,那还得了!……噢。”她恍然大悟地一磕勺子,“噢。你是这么个想法?”
“成千上万人能长长久久聚在一处,总要有些共同的缘由。”江铎瞧她自个儿想得明白了,才慢慢笑道,“临城是为活命,邺城是为烟膏。京城总督府麾下的,原本大多是为了赏钱。若衷心缘于外物,便总有随外物变动的一天;只有求之于内、发之于外,靠人思想才来得最深最长。”她瞧着陶有为眨一眨眼,“你那一师不用识字上课,不因为你就是她们的活课本么?”
活课本正捧着罐子吃得畅快无比,闻言停了筷子,嘴角尚沾着一滴红油。
“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陶有为抹抹嘴,难得腼腆地笑了一笑。“今后我也要教——教什么?”她刚一斗志昂扬立刻又泄下气去,“教她们怎么把铅笔削得针尖儿一般细,然后比着尺子画工图去?”
江铎带笑摇了摇头。两人沉默无话地吃了几口,她便提起旁的事来。
“你上任是在今年八月,严襄做总督是五月中旬。在这之前,你最早听说严襄是什么时候?”
陶有为听了“严襄”一词不语先怒,带气把筷子往罐里一掼,正要发话才把问题过了脑袋,又低下头拄着筷头思考起来。
“唔——最早见她是去年除夕,她带了一捆大葱半扇猪肉上门做客——我呸!黄鼠狼给鸡拜年!真不要脸的东西!”她握起筷子狠狠地戳了一下罐底,趁谈话演变成对严襄的辱骂之前转了话头,“不过最早应该是前年秋天——正是我们刚毕业之后。她取了前总督的小男儿,等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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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便升作副官去了。”
卫凌光大学毕业,严襄升任副官。
后者开始频频露面,前者——可能正在那时——开始改换容颜。
“我倒还有个疑问。你大学时候不曾见过卫凌光么?”江铎托着下颌低头望进陶罐,只见到挂着汤水油滑光亮的内壁上一个模模糊糊的扭曲虚影。“我倒不晓得她有什么来头。怎么同你一样,一上任便能成严襄副官?”
“唔——这真问住我了。”陶有为抓抓脸颊挠挠脖颈,也并没抓住个所以然来。“大概是政治学得好吧?”她自己也知道这答案靠不住,嘿嘿一笑顾自解释,“你们文学院一个个都是神秘人物,教学楼离得又远,我根本没机会寻访仙山呐。运动会上倒见过一面,我只记得她是大高个儿,长得太高把太阳挡住了,五官全糊成一团没法儿看清。”
江铎点一点头。半晌又道,“有一点倒是我才猜到不久的:她似乎有个弟弟叫作卫凌云。只不过我从没见过牠的影子。”
“是啊,牠就住总督府里头。”陶有为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无比顺畅,仿佛这是个跟“男子天生智力欠缺”一般无二的常识,“你拿牠用来干什么?我——江铎?”她话说到一半,抬头才见面前人猛地呛进一口汤一般噎了一下,俯下身去不停咳嗽又紧张起来,“你怎么啦?”
“……牠……”江铎缓了缓气便立刻抬起头来一拍桌子,“牠就住总督府?!”
“……呃?对?”陶有为给她吓了一跳,愣了一愣才接着回答,“你怎么这副模样?卫凌光有个弟弟扣在她手里,在她看来更不容易叛变——严襄最爱干这档子事,我也有个表弟住在总督府里。虽然,”她一口气喝干罐里汤底,把陶罐往桌上一磕又乐道,“从我家院里逮个蚂蚱关进总督府去,倒比现在更叫我关心些。”
陶有为从来不在乎爹舅弟兄,严襄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头?
在府里养着一个少男让牠白吃白喝,总不可能不另有所图。
早饭后同陶有为道了别江铎便赶回六师营地去,进了院门一面挽着马绳一面仍暗地里寻思。直拴了马还没走到自己门前她已经觉出几分不对,停了步子抬起头来。
几十个士兵围成一圈聚精会神像在瞧什么热闹,圆圈中心正是她的院窗。
她们转身见她过去,便散了散让出一条道簇拥她走向她的房间,好像狼群等待首领对一头猎物的判决。
江铎在窗前站定,低头看清猎物的形容。
是个陌生的少男,不知怎么进得她客室又坐得她座椅。
不,并不陌生。牠见了人忽然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容,笑时神采酷肖其姊,瞧了更觉怪异恶心,好像余光里瞥见一联珠玉,定神才发觉是椿虫卵壳。
与其说面前少男是陷于兽夹的无措猎物,只等猎人去割头放血,不如说是倒扣筛网下的满撒谷粒,只待她向前踏出不得不行的一步,捕鸟人手里牵绳便应声而收。
“来人。”她很快转过身来,声音平静无波。
“把牠架到演武场去,我亲自杀给各位看。”
17.譬如
身后几声粗喘愈奔愈近,狂热、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卷起一阵湿热旋风。
卫凌光顿住脚,几条玉堂番子飞梭一样擦过她裤腰扎入面前人海,只在空中留下几绺飘飘扬扬的长毛。
她静立原地,看它们消失不过片刻便重新出现在人群中央,三两步跳上台阶循着铃声绕那人打起圈儿,绕不几圈忽然一个挺身直立起来,伸长前爪搭挠她肩。
那人拂下狗爪,收起铃铛挂在一边架上,被铃声和狗吠掩盖的声响才真正清晰起来。
“求求您……”少男抖抖索索地蜷在方台一角,被一条立起身子又落地的狗踩了一脚,更惊恐无比地向后一缩身子。“我不是有意冒犯,是、是个陌生的大人命我——唔!”
那人顺手到狗身上扯了条兜裆布塞到牠口中。
卫凌光不由要笑,同时更为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觉得荒唐。从严襄房里出门踏上来此的路她便知道今日必不能无事安度,到门口撞上陶有为更觉得祸不单行——直到进了内院,真正瞧见这一大片无处下脚的人丛和那个陶姓少男的处境,方知绝望没有顶峰。
她偷瞥一眼陶有为。她大概因慊恶站得离自己甚远,两手叉腰,一动不动盯着人群中央,面色却是少有的全无表情。
“你别看她从不在意她爹舅弟兄。她便再不关心,却有这姓氏连着,牠到底算是她陶家的人。江铎若真要杀牠,又置她脸面于何地?只要容牠几日,就能在日常起居上做点儿文章,到时候推牠出去就是,不用你背谋害部下的名声——你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
江铎便在她梦中也没有如此鲁莽的时候。卫凌光缓慢地眨一眨眼睛。
极尖锐又极生涩的咯吱一声已趁这一闭眼穿透她脑海,再睁眼时,人丛之间缓缓升起一条细白的胳膊,一头五指尚微微颤抖,另一端正衔在那条最高的细犬口里,红白交错断茬淋漓。
白色被日光照得透亮;红色带着浓鲜的腥气,一滴一滴,落到那人的皮靴沿边。
那只皮靴稳稳地并不动弹,倒先伸下一只手去,像拎条破抹布似的捞起少男颈子往台上一掼,顺手取了牠口里布条。
卫凌光这才瞧见牠的脸,不哭不叫只呆呆地望着狗嘴里那根断臂,仿佛不能相信那来自牠身一般。她怔了片刻又移开视线,正错过猛然高起来的撕心锐叫,跟着是更深更长的咯吱声音——大概是换了一条腿吧。
骨骼皮肉丝丝缕缕地拉扯分离,哀叫也随之被扯得尖长细锐不绝于耳,卫凌光一转脸,见陶有为紧紧皱着眉头。她叉腰的手早换到胸前紧紧抱着,嘴唇上下动了动,听不清说的什么。
卫凌光不动声色地凑近些。
“什么人呐。”陶有为搭在臂上的手指烦躁地来回抓了抓。“都不跟我提上一提,我好生养着它们就是为给你吃垃圾用的?也不怕给骨头茬子划伤肠胃!”说到此处那悲鸣陡然更尖利几分,她一抬眼,卫凌光立刻别过视线,举起两手放到耳边佯作不堪扰声。
江铎由牠叫嚷想来是为以此慑人,如今效果十足便俯下身去,到牠脖颈挑准了位置划一道小口,穿肺贯耳的哀声立刻像水柱浇上烧红的铁,嘶啦一声便消逝得了无影踪。
空中只余浓腥血气,随几条细犬咬啮一股一股地放射出来,撞向她耳鼓还嗡嗡回响。再看台上胴体依然像块抹布,不过是刮出破洞、勾起线头又多抹过几滩红瓤烂柿子,更显得破烂骯脏一些。
“诸君共睹。”那声音在一片血气中回荡开来,更显得铮铮掷地作金石声。“男子贸闯内营,皆以今日为鉴。”
陶有为早便离开。卫凌光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原先静止的人丛三三两两流动起来,都绕过她向四面远去,叫她像只插在山溪或沙丘里的铜矢,任四方滔滔又留不住一滴水或一缕沙流。
河床半干,杂沓声响里终于有一道向她靠拢,皮靴停在她身边咔哒一声,像铁锚倏地一落。
“卫师长。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明明台上的血痕都还未凝固,听语气倒像自己无事可做专找她麻烦来。卫凌光盯着阶上几条大快朵颐的细犬,“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沉默里只有啃食骨头的声响。这沉默快耗光她浑身的自制,只想转过去揪着对方衣领问她为什么明明白白一口火坑你还直往里跳时,她的问话终于得到应答。
“我知道。严总督叫你来瞧着我表现,若留牠一命,就全等于打消了我自己立过的规矩;若相反,她也有由头治我的罪,是不是?”卫凌光看不到她面色,只靠她平和的声调猜她正面无表情,“要么失信于整个六师,要么得罪陶师长又得罪总督,横竖她容我不得。对不对?”
卫凌光料她猜得明白,却不料她要一股脑全说出来。“你明明有办法不触她怒。我一直也愿帮你,只要——”
“只要我事事顺服么?”江铎打断她话头,“卫师长。长官要一个好的属下,却不看她能力几何、办事多少而看她克制异议、抑制自尊的程度,这究竟是要下属呢,还是要虜隶呢?这样一位上司所拥有的集团,又有什么进步的希望呢?”
卫凌光梗噎一下,无话可说。
“我谋其职必要尽心竭力,”江铎始终并不回头,如今再走一步,二人更几乎两相背对。卫凌光看不清她神色,只听得她音调决绝笃定。“否则便换一个木偶来在其位也并无分别。”
再转头只剩远处一个挺拔凛然的背影,卫凌光找不出由头追上去,抬脚又不知道要去何处。
细犬咬着最末一块肉躯各撕了一块叼回窝去,台上只剩一滩胡涂。未干的血在石阶边角聚成一滩,愈聚便愈摇摇欲坠,终于拢不住血泊边缘。
滴答。
天花板漏下一滴水珠。
吕焕之抬头瞥了一眼,把书本一拉远离桌上湿痕。她抬腕看一眼手表,搁了书起身走去炉边,左右看看从架上挑一罐咖啡出来,舀一匙到杯里冲了滚水,边搅拌着边慢慢地踱到窗前。
窗外只是一片死黑。框起这片黑的是一方毛毛糙糙还设着铁条的窗口,同满屋绣花地毯、红木宝阁和丝绒沙发格格不入,真正显出几分监牢的滋味来。
她对此觉得新鲜,在窗口站定了直盯着黑漆漆空无一物的墙外,仿佛那是什么她不曾见过的良辰美景春色湖光。
父亲不听她劝告而听男副官吹鼓,率临城那支可怜的军队到严襄地盘碰上严襄的第二师,理所当然地打了败仗。
活像一个贫穷赌徒卖尽浑身家当,只为换了筹码到最大的赌场去与庄家对赌,吕焕之想,根本不为着计画财利,只为满足浑身上下瘙痒难耐的赌虫。
她喝干了咖啡,从那一小块独属监牢的窗子转身,重踏入檀香艾气的锦绣堆里去。
地毯绒毛厚长,再硬实笃定的脚步踏下去也软绵绵毫无着落。昔日同事同乡打起仗来总如此好笑,你来我往打得混乱不堪,一旦擒了敌首却客气得过分,只在府中好吃好喝地软禁几日,待把你的土地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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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力瓜分明白便放瘦虎归山。
那时候她便能离开这个锦绣囚笼,重落回家里的锦绣囚笼了。
吕焕之放下水杯,再转身望着铁格窗户。她倒希望这繁花金彩的一间屋都能像这窗户一般做副真正的监狱模样,因为她必是凭自己的抉择进去又能凭自己的本事出来,而非——
喀哒。
是外间大门动静。
吕焕之唰一下把自己贴到墙上,一边细听动静,一手慢慢地伸到侧腰。等了片刻也无人说话,外面静得出奇,她正欲探头看个究竟便听父亲的声音嚷起来:??“你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你们师长,郭小小,牠是我同一个镇上同一个村子的好兄弟!你敢——哎哟!”
手枪上膛的声音。
事情大出吕焕之意料。她忙闪身到门边一步跨出去,一抬眼,正与那拿枪抵着吕老二额头的军官撞个正着。
是个女人。浓眉锐目,神气凛然,见了她却并无敌意,只把枪口压得更紧些。
“吕女士。”这人方才一言不发,见她露面却忽然率先开口,“请你理解,这是郭师长的命令。”
郭小小?牠与吕老二无冤无仇,平白无故怎么会破了同乡和气,专作出这两面不讨好的事来?不等吕焕之思索明白便听对方又开口,这一回却是对着枪口底下的男人:“便是亲兄弟,若遇上明算账,可不见得还有多少情分。”
“我劁你个兔爷屙的!我为你跑前跑后、为你损兵折将,倒是叫你独吞拨款来的?郭小小我跟你没完!”男人一听“明算账”三字立刻像被点着的炮仗似的,在额前一支枪管、颈后一条手臂的压制下又颤颤巍巍哑了火,磨蹭一会儿甚至挤出几分笑意来望着那军官。
“姑姥姥,您行行好放我一条小命成不成?我……我……”牠偷眼一望望见吕焕之,立刻大救星似的攀住她身份,“我这一条命倒不要紧,我只担心我可怜的女儿呀!”
“无彷。”那军官丝毫不睬牠一副声泪俱下模样,“要分去拨款的本就没她在内,长官枪决了你,自把吕女士送出城去就是。”枪管向牠额头压得更紧,“你还有什么话要——”
“别!”
两人的话同时出口在空中撞上,那军官眨了眨眼,没看手里男人,只平静地转过脸来,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瞧她。
吕焕之被她先发制人唬得懵头蒙脑,过了一时却觉出不甚对劲。郭小小与吕老二也曾同乡做过一段土匪,她从没见牠任用女人;何况两人若因分款不均起了矛盾,比起枪毙前还先宣布缘由,悄没声息地解决不该是更好的选择么?
父亲不该死得不明不白。须教她趁此机会挣些好处,牠老人家才能算死得其所。
“派您来的不是郭小小吧。”吕焕之抬起头来直视她那双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丝慌乱来,“否则怎么连牠同我父亲的交易都要靠套了话才能确信呢?”
回答她的只有咕咚一声。
吕老二软绵绵地滑入沙发。那军官收回手肘,又把手枪插回腰间,抬正了面孔抱起胳膊看她。
“明人不说暗话。我姓江,是总督府里参谋。临城军队同二师这一回交战,我见拨款数额分明不少,下放到二师里开销却微薄。又观战术混乱、死伤蹊跷,才疑二师师长同吕老二有所约定,拿总督这笔拨款中饱私囊。”
她向前一步,从袋里取出绣了名字的领章递到她面前。“吕女士助我补全证据,我替您在临城收编军里谋一个好位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