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妻驯夫记》
1. 刘珉之
刘家的小少爷从法国留学回来,这在漳县可是件大事。
他穿洋学士服的照片早见了报,细长脸,留短头发,眼睛上两个圆溜溜的大窟窿,往报纸里头带笑看你。如今这张脸切实出现漳县大街上,引得路人纷纷回望。
今儿他穿的是紧身窄袖的洋西装,身量细长,翘二郎腿坐在崭新的黄铜面包车上,肩背板的很直,屁股只蹭了半截椅子,没靠靠背。车夫的草鞋呼哧呼哧往前,四里八方的乡亲好奇地跟在后头。车轮隆隆,戛然停在刘府阔绰的大门前。
车夫用搭在肩膀的毛巾胡乱抹把脸。
“二少爷,到了。”
“嗯。”
二少爷从鼻孔里嗡出一个音节,挺身找双边扶手,车夫赶紧来搀他。
他推开对方冒热气儿的胳膊,从踏板上轻盈地跃下站稳,没急着进家门,先和围观的乡亲挥手打招呼。
乡亲们往后退了一步,小孩藏在母亲身后看他。
小少爷放下双手,有些感慨。
“各位乡亲,几年未见,我是刘家的小儿子刘珉之,大家认得我吗?”
没人回他,他也不尴尬,自己走进人群,蹲下来摸一个小孩的脸蛋:“你是谁家的孩子,长这么大了?”
小孩黑瘦,也不怕生,伸手抢他的的眼镜,他一歪头,金属的眼镜腿戳过眼皮。
裹烂头巾的女人噗通跪在地上,拦腰抱住孩子往后扯:“少爷,小孩不懂事呢,您莫怪他,要怪就怪俺,俺对不住您。”
她怯生生抱着孩子,刘珉之一笑,把人扶起来。
“张婶,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女人愣了:“你认得我?”
刘珉之把眼镜端正戴好,俯视这个身材缩水的中年女人。
“您在东市卖了十几年豆腐了,谁不认得?四年不见了,您还做豆腐吗?我在外头就想着这一口呢。”
张婶眼神呆滞了,接着涌出热泪:“少爷,您真是好人呐,居然还记得我这号人……”
他握住对方浮肿凹陷的手掌轻拍两下:“张婶,新时代来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张婶张着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站直身子,他比大部分人都高,能看到后面围的一圈圈人。穿短打的、穿长衫的;留钢筋头的,盘发的,蒙头巾的;眼睛有亮的、有呆的、有苦的。刘珉之站在众人瞩目的中心,徒然起了做主角的意气。
他清清嗓子,提高音量。
“乡亲们,我刘珉之远去法国,深感祖国之落后啊。”
他伸手指向人群中央:“你们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指尖望去,那是一个壮年汉子,他皱着眉头,不悦地回视。
“民国二十五年了,清政府推翻这么久,居然还有人留辫子,还有人效忠愚昧的旧政府!”
皇权破灭多年,军阀轮番更替,民国与列强谋皮。但他们这儿离皇城根儿远,犯不着那些人和事。漳县留辫子的人还不少,平时也有人拿着打趣儿,笑他们舍不得老佛爷,早晚让洋人绞了辫子垫铁路。
可那毕竟是熟人打趣,如今猛然被一个新派少爷当众指责,众目睽睽的,那汉子如坐针毡,将毛糙的长辫绕上脖颈,灰溜溜走了。
“大家看,这就是封建,是旧时代的产物,是注定要被剔除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个年老的留头人面露愠色,又碍于那人高马大的车夫,不好发作。
刘珉之浑然不觉,用在国外演讲时的气势高呼:“乡亲们,皇上太后都没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留辫子?头上的鞭子要剪,心里的鞭子也要剪,我刘珉之敢在这里和你们讲,我们马上会迎来一个新时代,一个民主自由的时代!”
“啪。啪。”
张嫂家的小孩突然鼓起掌来,张嫂回神打他。
小孩还了母亲一下,继续鼓掌。
刘珉之大笑,俯身和小孩击掌:“咱们的小主角听懂了,迫不及待要迎接新时代了,是不是?”
小孩又忽然腼腆起来,躲在母亲身后。
张嫂有些尴尬:“小孩子不懂事,少爷莫见怪。”
“我看他懂事的很呐,是不是,嗯,是不是?”
小孩被挠的咯吱笑,刘珉之满意了。虽然大部分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这场演讲还是起到了一定效果,起码,在一个孩子心中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二少爷,夫人正盼着您呢,您快进来吧。”
刘珉之回头,一个穿马褂带瓜皮帽的老人家揣手而来,他与记忆里的容貌一样,就是脸颊消瘦些,胡子白些。
“大伙儿别聚这儿了,都散了吧。”
他底气没以前足,音量不够大,好在还有些余威。众人做鸟兽散,他又扭头呵斥车夫:“行李也不会帮少爷拿,就在这傻愣着,像什么样子。”
刘珉之笑道:“钱管家,别怨他,是我来兴致了。”
钱管家不语,躬身挥臂:“少爷请。”
刘珉之进了大院,四年过去,刘宅全然没有变化。
两进的院子,从宅门进正对富贵牡丹的影壁,往左进垂花门,来到正院。青砖的小道两边依旧是高大的广玉兰,树干和他走时一边粗。
正房是敞开的,父亲不在,母亲颤颤巍巍迎上来。
老太太驻着梨花木的拐,费力地拉着小儿子前后看,两下蓄满眼泪。
“好、好,好儿子。”
母亲是这个家变化最大的,干瘦了,头发也白,眼睛比从前更浑浊,用这双眼看见的儿子不知有没有畸变。
刘珉之少不了摸着老太太一番宽慰,父亲和大哥都在外公干,要晚上才能聚上,老太太念着他瘦了累了,喊他吃了茶点赶紧回屋里歇息。
“顺便看看你媳妇。”
刘珉之噗嗤一口茶水吐出来。
“娘,你说啥?”
“你媳妇,王家的姑娘,已经接到咱们屋里了,她人不错,你回来了和她好好过日子。”
“咳、咳咳。”
刘珉之拍着胸口,快喘不过气。
他八九岁的时候,家里和县公曙里写文书的王鸿的独女定了亲,后来,军阀轮番混战,王鸿得罪了新来的老爷,被打发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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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种田,两家的来往便慢慢淡了,年轻人更是从没见过面。
他在国外读书,深受自由恋爱的观念影响,一直催家里把婚退了。父亲骂他,说他不知廉耻,已经定下的事,哪能在人家衰败时退掉?他叫苦不迭,又不敢忤逆父亲,这件事便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冬天王鸿去世,他在法国去的悼词,都不敢提断亲一个字。
但他始终记挂着这事,想亲自登门与王家致歉,定要做个了结。谁成想家里直接把人接来了?
“这算什么事?快给人送走!”
老太太不悦:“桂英过了堂,是咱们家的人,哪有说送就送的。”
刘珉之瞠目结舌:“过了堂?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今年三月初七,是个大吉日。”
刘珉之捋着额前的头发来回踱步。
“我都不在家,你们就把我婚事给办了?”
老太太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早晚的事,那会儿你父亲身体不好,得冲冲喜。”
刘珉之气极反笑:“就这样?”
“不然呢?”
老太太的理所应当让他更加烦躁。
“不行,我得找她去。”
他闯进从小住的东厢房,房间很干净,没一点儿灰霉味儿,就是到处贴着大红色的双喜字,和他铁青的脸色正相配。
刘珉之刷刷几下把双喜字撕下来,凶狠地团成团丢出去。
不明所以的女孩子进来查看,正被他一团红纸砸在脑袋上。
刘珉之中断怒气,他瞧对方面生,拿不准身份。
“你是谁?”
女孩怯生生的:“我是小葱,伺候二奶奶的。”
怪不得面生,估计是才买进来的。
“这个宅子没有二奶奶,只有二少爷,你今后不必伺候了。”
“啊?”
小葱惶恐地站不住,噗通跌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二少爷,求您别赶我走,您别赶我走!”
她年纪小,磕头的力道却实在,闷闷地一声声撞出来,却撞不进刘珉之满腔怒火的耳朵。
怎么被褥全是大红色!
这红刺的刘珉之眼愠,他在国外自理惯了,干脆亲自上手拆床单被罩。小葱眼见有表现的机会,机灵地抢活儿:“我来。”
刘珉之下意识拒绝,胳膊肘一甩,柴火棍一样瘦的女孩跌坐在地,不知撞到哪块骨头了,龇牙咧嘴地起不来。
“你……”
“你欺负丫头做什么?”
一个干脆的、利落的声音,音色醇厚,非有广阔的胸膛不能发出。
不知怎的,刘珉之心中起了兆头,这人一定是“她”。
他转身,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袖衫的矮个女人。那衣衫是棉绸的料子,袖子放量大,本该如绉纱叠波,如今却紧紧扎在黑色的捆袖里,露出女人圆润丰腴的腕子。
不仅腕子圆,这女人脸蛋也圆,颊腮的皮肉花朵似的绽着,眼睛黑亮有神,眉毛色浓而弯。
她当然也能看出刘珉之的身份。
“你老瞧着我做什么?二少爷。”
2. 清汤面
“哼。”
刘珉之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两位“新人”第一次会面,谁先露了怯可不好。
“我就不与你废话了,这门亲事不算数,你还是清清白白的。我知道你们女人名节重,我这里还剩七百元,你拿回家,娘家人不好怪你,另外我家给的聘礼和你日常用的物件,你都可以带走。”
刘珉之自认大度,说的话也合礼数,那女人却仿佛听不见似的,只把小葱搀起来,叫她去涂红花油。
刘珉之不爽:“我在和你讲话。”
女人打量乱糟糟的床榻一眼,神色没变:“二少爷吃馄饨么?我煨了鸡汤,馄饨是马蹄和猪肉的馅,好消化的。”
“不吃,你讲这些做什么,真把自己当刘家的主人了?”
“烩点汤饭?拿馅料做丸子?”
“你别老岔话,我在同你讲正经事。”
“那下碗面?搁点葱花和猪油?”
刘珉之下意识接话:“我不吃葱。”
“那吃清汤面。”
女人一锤定音,扭头走了。
“谁说我要吃东西了?”
刘珉之莫名其妙,拦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女人,就知道吃,怪不得脸那么圆!
屋里剩他空荡荡一个人,他如冷水浇了头,冷静许多。
被褥全拆了,尚不能睡。屋里添了好几个衣箱,打开全是些女人衣服,他不敢乱翻,喊小葱进来收拾。那女孩见他,却活见鬼似的跑了。
真没规矩!
刘珉之一肚子闷气儿没处撒,忽闻一股热腾腾的汤香气,把他生冷的肚子勾起瘾来。
“你又来做什么?我说了不吃。”
那女人雪白的腕子上捧个青花瓷碗,撂在桌上。
“二少爷慢用。”
说完直接转身离开。
“你别瞎忙活了,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你听见没?”
刘珉之话在身后追不上她,像新时代追不上旧时代。
真是窝火!
人既走了,刘珉之才好正眼去看那碗面。清白色的汤底,两个雪白的荷包蛋遮住底下的面条,点缀两根嫩黄的小白菜,简单又勾人。
他顿了两分钟,还是没人进来搭理他,干脆拿起筷子吸溜面条。
还是家里的鸡汤好吃,他在法国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生冷的面包,软塌塌的沙拉,硬而柴的肉,除了知识高贵什么都低劣。
刘家主餐只有早晚两顿,中午则简单吃口。因为父兄要出门做事,他们出门吃一餐,回家吃一餐,规矩紧着他们来。刘珉之到家是下午三点钟,不上不下的,老太太便叫他拿点心垫垫,到晚间再正经吃一顿。
兄长新近在军府做事,忙碌的很,放班不知要几时了。
面两筷子就吃完了,刘珉之将汤喝的干干净净,拿手绢擦嘴。
满足地伸个懒腰,扭头却见床上已整理好了,换了套深蓝色的被褥,叠的整齐。
什么时候的事?
刘珉之一边羞恼于自己像没吃过面似的可耻的专注,一边又倦意上涌。
算了,母亲不理事,父兄都不在家,那王姑娘也不好相与,凡事急不得。
他怕王姑娘趁他睡着进屋,干脆和衣而眠。
夏季的黄昏和正午一样明亮,令人无法分辨,刘珉之许久没能回神,恍惚以为自己在法国的公寓里做梦。
被格菱花窗切碎的阳光照在刘珉之的照片上,脸还稚嫩,温吞,带羞怯的笑。
这已是前年照的了,那年春节,父母给他寄来了全家福,也要他新照一张相片邮到家里。
后来不是又寄了穿学士服那张么?那张照的更好。
对啊,他毕业了。
刘珉之大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在彰县老家,还多了个已过堂的媳妇儿。
“二少爷,您歇好了么?老爷喊您吃晚饭。”
是钱管家,刘珉之不敢造次:“就来!”
他匆匆将西装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确保父亲从他衣冠仪容上挑不出理儿,这才出门。
天一晃眼黑了,正厅点着厚厚的烛火,吸引着飞蛾、蚊虫,还有思乡的游子。
钱管家在盯着丫头上菜,老太太闭着眼睛等餐,父亲刘伯参在烛火下查看今日的拜帖。
父亲的变化比母亲还大,头发已全白了,站在那颤颤巍巍,像一根摇摆的灯芯。
刘珉之鼻头一酸,恭敬喊了声父亲。
刘伯参顿住,缓缓扭头瞧他。
父亲脸颊都瘦的凹陷了,以前那双锐利的、令人生惧的眼睛也失了伸,变成一个寻常的平和老人。
老人上下打量他,矜持地点了两下头:“不错。”
刘珉之很欣喜。
简单问了安,菜也上齐了,众人落座。
刘伯参不急着动筷子,还在考效刘珉之的政见,问他从法国学到了什么,刘珉之自然是长篇大论一番自由民主的论调,刘伯参眯着眼睛听。
“爹,我认为接下来是场硬仗,国内需要变革的地方太多了。”
他心潮澎湃,刘伯参却不予置评。
老太太呵呵笑道:“在饭桌上就不要讲国家大事了,吃完你们随意讲去。”
“是,先吃饭,”刘伯参赞同夫人的话,吩咐钱管家,“去瞧瞧二奶奶,怎么还没来。”
刘珉之心里咯噔一声。
钱管家先看了刘珉之一眼,这才答话:“回老爷,二奶奶说今日身子不爽利,便不吃了。”
刘伯参果然不爽:“哪来的道理,饭也是说不吃就不吃的?这菜还是她昨日就开始准备的。”
老人又一转眼,皱起眉头:“珉之,是不是你埋怨她什么了?”
刘珉之惶恐:“我……”
刘伯参懒得听:“去叫二奶奶来,就说是我叫的。”
钱管家应了。
小一会儿,穿大红衫的矮个女人到了,恭恭敬敬朝三人行礼,腰福的极低:“爹,娘,二少爷安。”
刘伯参略点头:“坐吧。”
“是。”
刘伯参敲敲桌子:“挨着二少爷坐。”
“是。”
女人低头挨着刘珉之坐了,刘珉之紧紧抿着唇。
“给大少爷留了?”
女人快速回答:“留了菜的,放在锅里温着。”
刘伯参满意地点头,提起筷子:“吃饭。”
父亲下了令,桌上便不许说话了,只许吃喝。
今日桌上的菜色确实丰盛,正值夏季,炖的荷叶绿豆老鸽汤,清热消暑;肉菜有烤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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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炖的肥鹅,焖的羊肉和炒的排骨;素菜都是应季的新鲜蔬菜,炸茄盒、炒槐花、雕花萝卜淋汁豆腐,甚至还有一盘烤面包作甜点。
刘珉之看也没看那面包一眼,把肚子塞的溜儿圆。
吃完饭,钱管家吩咐撤菜,王桂英伺候二老漱口、净手,极殷切周到。
服侍他的是丫头小葱,还是那副怯生生唯恐刘珉之吃了她的模样,刘珉之一阵无言。
“爹,娘,我先下去了。”
“去吧,珉之和我去书房。”
刘珉之心头一凛:“是。”
到了书房,只剩他们两个人,刘伯参仿佛又老了几岁。
刘珉之不敢先开口,恭恭敬敬坐了。
“我听说。”
刘珉之直起腰板。
“你今天在门口骂人家留辫子?还说留辫子的都该死?”
刘珉之大为惶恐:“哪有的事!”
他努力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我只是说他们这种旧观念是要被剔除的,哪里说了该死?”
刘伯参叹了口气:“意思也差不多了,钱管家还留着辫子呢!平白被你骂了。你才刚回来第一天,参你的本子就告到军务局去了,要不是你大哥消息灵通,都不知道你开罪了人。”
刘珉之大惊,实在想不通那群听众里有哪号人物能扯到军务部:“这……我只是随口一说。”
“现在是能随口说话的时候吗?”
刘伯参拿眼睛瞪他,忽又咳了两声,刘珉之忙帮他拍背。
刘伯参缓过气儿来,看着长高了、变英俊了的小儿子,长叹一声。
“行了,好在是在漳县,咱们家还没人能欺负。”
刘珉之宽慰称是。
“对了,你和桂英是怎么回事?”
刘珉之几度张嘴,终究把话憋了出来:“爹,让她回王家吧。”
“放肆!”
刘伯参居然恼的吹胡子瞪眼,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我人不在就让她过堂了不就挺儿戏的。
刘珉之把话吞进肚子。
“我看你是在国外学傻了,什么话都敢乱说!
“不是,”刘珉之嗫嚅着,“我们俩都没见过面,怎么就结婚了?”
“你们是打小订的亲,正儿八经的三书六聘!怎么不能结婚?我看你是在外头学坏了。外国人乱搞男女关系,见面就亲嘴,你们年轻人就爱这个。别跟我提自由恋爱!你看看搞自由恋爱的,有几个好下场?”
刘珉之想反驳,但知道父亲肯定不听。
“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刘伯参苦口婆心。
“还有,新中学的苏校长请你明天去学校吃中饭,少不得要聊些见解,你注意尺度,别给人落了把柄。”
好容易转了话题,刘珉之赶紧应和:"是。"
刘伯参又咳了两声,容色枯槁。
“行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也别叫家里难做,早些歇息吧。”
刘珉之应了,走到夏夜的院里,极茫然的。
他住的东厢房燃着鬼魅的火,他想到里面有人,颓然叹了口气。
小葱裹着薄被挨在门边守夜,脑袋一点一点,已睡熟了。
刘珉之推开房门。
3. 王桂英
烛火森森,女人穿着白色的中衣,鬓发已拆了,黑瀑似的散在肩上。
她正在整地上的床铺,撅着屁股和刘珉之打了个对眼。
“二少爷。”
她叫了声,继续把被褥锤的松散,暖呼呼地钻进去。
她倒是自觉,刘珉之想。
床上搁了一套绵绸的中衣,抖开一看,又长又宽,是他的码子,许是家里给新做的,他拿去屏风后换了,顿觉清凉不少。
王桂英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好高明的女人,她都睡地上了,自己就不能赶她出去了。
她像地上长的一个瘤子,隔着高矮的空气让他在床铺上睡不安稳,像外国故事里公主床下那颗豌豆。
他终究挣扎起来,将人摇醒了。
“二少爷,是要喝水吗?”
她眨着黑亮的眼睛,推开被褥。
“不是,你……”
“我怎么?”
“你不能和我一个屋睡。”
他害怕她的反应,或许她很强硬,或许她又当听不见,想来想去,她哪种反应他都害怕。
她咬着肥厚而短的嘴唇:“为什么?”
刘珉之松口气,她愿意交流就好。
“因为男女有别,你和我睡了一个屋子,外人又要说闲话。我们造成的误会已经太多,能挽救一点是一点。”
“让他们说去,我们是夫妻,这是应该的。”
他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听到夫妻两个字,脸都要吓歪了:“别乱讲!”
女人不悦:“我过了堂,跪了祖宗的。”
刘珉之想给她跪下了:“可是我不在,那只是个形式,婚姻这种事,要两情相悦的。”
“什么是两情相悦?”
王鸿失势的早,女儿没念过两年书就跟他回老家种田了,连两情相悦都不知道。
“就是,”刘珉之挤眉弄眼地想怎么解释好,“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王桂英毫不迟疑:“我喜欢你。”
刘珉之秀才遇到兵,一肚子循循善诱被堵死了。
他深吸几口气才找回在国外演讲时的底气,斩钉截铁道:“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哪有女人不喜欢丈夫的?”
“那不是喜欢。”
“那什么是喜欢?洋画本里也是这么写的!”
你还看洋画本呢,刘珉之诧异。
“画本里说什么?”
女人捂嘴打了个哈欠,她手指也是圆圆胖胖的,粗短,但是白净:“画本最后都结婚了,所以结婚是好事。”
“那是哄小孩的。”
她不屑:“胡说,小孩能看这个?”
刘珉之越说自己越烦燥:“反正就是不行,你出去睡,我带你去书房。”
女人忽的醍醐灌顶,确信道:“你不要我。”
刘珉之不答,只一味卷铺盖。
女人如开了窍一般,盘膝坐在地上不动弹。
“你要休了我吗?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休,”刘珉之认为有必要解释清楚,“我们的婚姻是不做数的,你只是来我家住了几个月,你出去还是未嫁之身,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以后和旁人结婚,我会向他们家解释清楚。”
他抱起铺盖:“走吧。”
王桂英消了气焰,像落了水似的。
“你要怎么才肯要我?”
刘珉之叹气:“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
沉默漫延了一会儿,她忽的抢过被褥,抱着离开。
撞开的门板扇到小葱的脑袋,她不明所以,裹着薄被跟在女人身后,像无理由跟着母鸡的小鸡。
刘珉之莫名做了回负心汉。
这叫什么事啊!
他从里头反锁房门,恹恹地躺下,又瞧见自己那张稚气的相片,带着笑的,羞怯的,隔着玻璃相框与如今的自己对视。
摆照片在床头作甚。
他将照片倒扣,吹熄烛火睡了。
刘珉之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许是才从法国回来,还未适应。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身新的西装换上,外套就不穿了,等出门再穿。
妆镜前全是女人用的霜和粉,他不好乱动。拿出自己的剃须水,将胡茬仔细刮了,又放回箱子。
自己的屋子,怎么到处是别人的东西。
刘珉之叹气,想着还是得让父亲同意退婚。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算退婚还是休妻了。不,怎么也不该说“休妻”,顶多算“离婚”。
他差点被那女人带偏了。
刘珉之对着镜子胡思乱想。
他看一眼腕上的表,七点钟,也就是辰时,刘家该开第一餐饭了。
刘珉之的大哥刘琼越在军务部做事,漳县不是作战区,他主管物资和人事的调遣。这是个肥差,权力大,压力也大。他刚满三十岁,已比四年前老成许多。
刘琼越早年娶妻,是父亲千挑万选的书香门第孙家的女儿。那女孩子知书达理,处事端庄,刘琼越极敬重她。可她身子骨弱,年纪轻轻生下儿子,没几年就撒手去了。刘琼越一直没续弦,外头养着几个女人,从不往家里带。唯对这个独子精心养着,才长大些便送到上海读中学。
刘宅就他们几号人,刘琼越和刘伯参在看一早送来的报纸。王桂英换了身黑衣衫,边帮老太太捏肩膀边和她说家常。
老太太耳背,声音小了怕她听不到,声音大了又怕吵着男人看报,王桂英便凑在婆婆耳边说。
刘珉之看到吓了一跳,不知她在说什么不该说的。
王桂英面无表情叫他二少爷。
刘珉之应了,朝父母和兄长见礼。
“我从法国带了礼物,昨日已给了父亲母亲,今日才能给大哥。”
昨日给父亲的是一根欧式抛光手杖,母亲的是几尺丝绒料子和一条法国手链。王桂英一无所有,刘母便将衣料给了她。今日给大哥的是一块手表,还有叫他转赠侄儿的钢笔。
刘琼越将盒子打开,止不住笑了。
他两只手将金色的西洋表捧出来,喜欢的左右看,当场将原来的表取下,换它到腕子上。
“大哥喜欢就好。”
“这是劳力士?”
“大哥好眼力。”
“蒋部长戴的就是这个牌子,怎么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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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珉之不懂这些,只听说这牌子在国内难买,咬牙买了只贵的。倒是阴差阳错送对了,十分高兴。
刘伯参吹胡子看了一眼。
刘琼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的,爹要劝我,做实事的人不能打眼。可如今不比以前了,军队里头派系多,效仿上级也算风尚。”
刘伯参捋着胡子:“你自己拿主意,不必告诉我。”
对待已成器的儿子和未成器的儿子自然不能是一个态度。可他心里又窝火,干脆反过来教育刘珉之,怨他乱花钱,长篇大论一番刻苦与节俭,刘珉之老实受着。
刘琼越帮他说话:“小弟也是为家里人花的钱,你瞧他自己戴的表,都破了还在戴呢。”
刘珉之赶忙转着手查看,还真破了。他戴的是一块小羊皮的休闲表,不知是不是才从海上回来,湿度变化太大,表带末端有一小块皮开裂了。
刘琼越将才摘下来那只表给他:“先戴这只吧,改日我再送你只好的。”
中午要和新中学的校长见面,自然不能戴破了的表。
刘珉之小心翼翼将旧表取了,用手帕包起来,珍重地揣在前胸的口袋里。
“爹,你瞧瞧小弟这个穷酸相儿,你再骂他,他一会儿饭都不敢吃饱了。”
刘伯参板不住脸笑了,众人和气地吃了早饭。
吃完饭,刘伯参要去□□点卯,这是份闲差,但他很看重。
刘琼越有军务部的汽车接送,不怕迟到,犹坐着看报;王桂英扶老太太出去散步消食。
“你瞧着爹身体怎么样?”
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刘琼越率先开口。
刘珉之沉重道:“比从前差太多。”
“也就是这一两年了,北京和上海的医生来看,都说挺过今年也难。”
刘珉之惊愕:“这么严重?”
“开春后一直时好时坏的,好时看不出来,坏起来要人命。爹年纪也大了,这几年时局变动大,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死都算死在好时候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刘琼越声音阴冷,算变了个人似的。
刘珉之被震慑住,一时无言。
他缓了声音:“行了,你也成器了。在国外留洋的高材生,见识比大哥多。”
刘珉之忙道没有。刘琼越又问他未来打算,他都一一应了。
刘琼越满意地连点头:“不错,确实是个大人了。”
院子那头,王桂英扶着岣嵝的老太太进垂花门,送她回屋里歇息。
“你就算再不喜欢弟妹。”
刘珉之又是一惊,大哥怎么知道?
刘琼越笑着解释:“我昨夜里头放班回来,正好看瞧见弟妹被你赶出屋。”
刘珉之脸色通红,他都不知自己为何感到难堪。或许他已默认他和王桂英是社会意义上的“小家”,“小家”的矛盾不该被“大家”知道。
大哥轻声劝他:“该做的样子还是做,父亲现在就是靠一口倔气吊着,你别招惹他,让他不开心。以后你走远了,爱做什么做什么。”
院子那头,王桂英似有所感,隔空与刘珉之对视一眼。
两人具是一滞,目光迅速分开,同时看向远处。
4. 苏学章
刘琼越被汽车接走,王桂英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并不在屋里呆着。
刘珉之再见到她时,她正跟钱管家嘀嘀咕咕地说话。
钱管家年纪大了,又瘦又干,唯脑后的辫子如旧,又油又亮。他年轻时在京城呆过,见识大,本事高,可惜世道乱,没攒下银子。回漳县后许多人家请他做事,终被刘伯参要到了。这些年来,钱管家不仅管宅里的事儿,还管刘家田里庄子和城里铺子的事儿,在刘家极受敬重。
“二少爷来找二奶奶的?我先退下了。”
刘珉之叫住他。
“钱管家,我昨日在外头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刚回国,学洋人说话的习气儿还没转过来呢。”
钱管家脸色稍缓。
“二少爷说的哪里话,您是主子,何必对我解释?”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我说错了话,自然要认。”
钱管家拱手:“二少爷实在言重。”
他与刘珉之客客气气把话讲通,出去做他的事。
刘珉之讲通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
夏季已快过完,广玉兰肥厚的大白花朵凋零,只剩小块儿的白色花瓣点缀深绿的树冠。树下的女人严严实实裹在黑色的衫子里,和不肯结束的夏季一样顽固。
王桂英捻着绢子,站着不做声,只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他,疑惑的、好奇的,似乎觉得新鲜有趣,却偏不敢探究。刘珉之莫名想起四年前的自己,那会儿他刚到法国,瞧见另一个世界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软了语气:“抱歉。”
王桂英防备:“做什么?”
“昨晚你在哪儿睡的?”
“客房。”
“……哦。”
刘珉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父母对这个儿媳都很满意,大哥也在劝,他短期内不敢再提离婚。可王桂英对他来说是陌生人。一个作为“妻子”的陌生人,刘珉之怎么相处都觉得尴尬。
“我昨晚撞见大哥了,大哥没说什么,让早点休息,我等他走了才去的客房,”王桂英主动澄清,“我可没乱说话。”
刘珉之不好意思起来:“我没这个意思。”
王桂英盯着他,用眼神说她不信。
刘珉之咳嗽两声,真诚道:“对不起。”
女人沉默,他乖乖敞开眼睛,被对方审判好几个来回。
似乎终于识别到他的诚意,王桂英轻轻嗯了一声。
刘珉之如释重负,道歉的目的正是被接受。
“我今晚回屋睡。”
刘珉之脑子没转过弯来:“啊?”
王桂英很失望:“你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
王桂英不爽:“你这人真不讲道理。”
刘珉之被勾了火,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不讲理:“我怎么不讲理了?”
“你昨天要我出去睡,今天又和我道歉,那就是觉得我出去睡不对,可我要回去睡你又不肯。”
刘珉之憋红了脸,无法反驳。
“做什么你都不肯,真晓不得你要什么。”
王桂英露出个挫败的表情。
刘珉之理亏,勉强坚持道:“反正我们不能一个屋睡。”
“我又不做什么!”
“不是……一个屋我睡不着。”
王桂英恍然,觉得这个理由可以信服,但她迅速找到漏洞。
“不对啊,我睡觉不打呼的。”
刘珉之泄气,不知道为何,每次与她交流都会偏离主题。
“先不和你讲,我要出去了。”
他匆匆脱身。
时间还早,但刘珉之实在不想在家里呆着。
漳县的新中学全名华新国民中学,校长苏学章是江浙人,原是北大高材生,年轻时参加过五四运动,做过进步青年代表。可惜苏学章毕业后官途不顺,常叹雾深水浊,人近中年,一事无成,于是立志投身教育,种树育人。
正好他听到漳县原校长贪污下马,便设法接了新校长一职,携家眷上任。他刚来,深感县学校的腐朽落后,频频改制。
他开立了外语科目,宣传男女同校,经常请国民政府的官员来做演讲,短短两年,倒真做出了名堂。
“哎呀呀,刘先生来了,有失远迎。”
苏学章面白,微胖,戴方框眼睛,眼睛小但很有神采。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吴语混着京腔,竟并不难听。
刘珉之忙迎上去:“岂敢,久闻苏校长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刘先生不老实,我可不信我的名字能传到法国。”
“父兄信里有提过校长大才。”
他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客套话是越说越没完的,刘先生才回来?”
刘珉之握住他的手:“是,昨日才到家。”
“倒是我不好,没叫刘先生在家里多歇几天。”
刘珉之苦笑:“能出来走走才好呢。”
苏学章引他进学校里,新中学占地面积大,操场都有两个,有个班正上体育课,穿学生服的男女们年轻的熠熠生辉,频频朝他俩打招呼。
“校长好,先生好。”
刘珉之笑着应了,苏学章很和蔼,一一和他们招手。
时近正午,太阳毒辣,刘珉之脱了外套搭在小臂上,里头的白衬衫被汗渍黏在前胸。
新教学楼是栋两层的红砖建筑,圆弧的顶儿,窗户开的不大,光线斜斜透进去。
“走,我带你去看看。”
进了楼里,一下变得清凉,刘珉之舒了口气,悄悄拉拉衣襟,给自己扇风。
苏学章随手推开一扇门,里面正上国文课,十来岁的学生们愁眉苦脸作短文。
“校长好。”
“校长好。”
“校长,”干瘦的老先生朝他点头致意,又看看他身边的刘珉之,“这位是?”
"这位是刘珉之刘先生,才从法国学成归国。"
学生们炸开了锅。
“法国?法国在哪来着?”
“我也好想留洋啊。”
“你不看地图的么?法国就在英国边上。”
“那也太远了。”
“你懂什么,美国才是最远的。”
“刘先生,法国是什么样的?”
刘珉之笑着告诉他们,法国在欧洲,坐船要几十天才能到,法国是最先爆发革命的国家,有悠久强大的历史,希望他们好好学习,以后也去国外学新知识。
“真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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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们心驰神往:“刘先生,您真厉害,居然能去洋人的国家念书。”
“咳咳。”
教国文的老先生厉咳两声:“都别围着刘先生闹,十分没规矩。短文都作不好,还想去西洋国?”
苏学章适时开口:“行了孩子们,跟着邹先生好好学作文。”
“是。”
“刘先生还来吗?”
“这得看你们用不用功了。”
刘珉之同他们挥手告别,出去关上门。
没一会儿,门又打开,挤着几个脑袋偷看他。
刘珉之失笑。
邹老先生把人头扒进去,重重关上门,这下彻底安静了。
“孩子们真可爱。”
苏学章赞同:“是啊,搞教育还是很有意思的。”
“苏校长令新中学焕然一新,比外国学校也不差了。”
苏学章很受用,勉强谦虚几句。
走到二楼,听到学生正朗读英文。
“好,再朗读一遍:Japanesetroopsmassingnearpeiping;localauthoritiesurgerestraint.”
领读的女声英文和中文一样标准,教的内容较难,应该是近期的报纸新闻,学生跟读的磕磕绊绊,她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
刘珉之感慨:“居然还有英文课,教授的内容也好,教学生知道些时事。”
苏学章神色骄傲:“刘先生进去看看?”
他连摆手:“不了不了,进去又吵到他们。”
苏学章点头:“时候不早了,学校伙食简陋,还刘先生赏脸吃些。”
刘珉之应了。
苏学章是个很亲和的人,不爱摆架子,刘珉之说话他也用心去听,知道刘珉之学的是机械专业后肃然起敬,说他一直想加强理工教育。
“这东西实用,哪里都用的上,可惜国内人才太少。”
“是啊,千年来的科举文化影响太大。其实在国外,倒是理工科瞧不上文学科的多。”
苏学章笑了:“其实我年轻读大学那会儿也一样,读工科的瞧不上学政治的,学政治的瞧不上念文学的,念文学的便去瞧不上念哲学的。明明都是知识,偏要分个高低。”
刘珉之哂然:“看来人的本性在哪里都一样。”
“人总需要证明自己强别人弱,权利便是这样诞生的。”
刘珉之记挂着父亲的嘱咐,不敢往深聊。
“刘先生回来打算谋个什么差事?进军务部还是行政部?”
这种问题更是要小心回答,一个说不好便有牵连父兄的风险。
好在刘珉之另有答案,也不妨直说。
“我并不在漳县长待,我已受了同窗的聘,之后去山西做事。”
苏学章失望道:“可惜,我还想能抢刘先生来做教学主任呢。。”
刘珉之自然说承蒙他错爱,自己年轻,哪里担得起。
苏学章又问他机械和自动化的看法,越聊看他越眼热。
“刘先生要常来,可要是能教上几个月书就好了,不,有几天空教几天也好,新中学随时恭候。”
刘珉之失笑,心里难免开心。
5. 榨油坊
好心情延续许久,刘珉之辞了苏校长,不急坐人力车回家,沿着漳县的大路慢慢走,偶尔碰到个熟面孔,便停下来说几句话。
时间是位狗血的剧作家。
一些人一成不变,另一些人辞旧迎新。
刘珉之走到集市,下午已不热闹了,挑菜赶驴来的农人早收了摊儿,只剩下几家铺子开门迎客。
一个瘦小的姑娘杵在肉铺店里,一会儿看看吊挂的半扇羔羊,一会儿瞧瞧案前诡异咧嘴的猪脑袋。光膀子搭烂巾的店主喋喋不休地介绍货品,不时磨两下手里折光的宰刀。姑娘游移不定,站了半天什么也没买,店主说烦了,叫她自己看。
刘珉之好奇地走到肉铺前面。
“小葱?”
女孩一颤,猛地扭头,瞧清是他后松了口气:“二少爷好。”
“还真是你,你怎么在这?”
“我来买肉。”
“怎么?在刘家没吃饱,还要开小灶?”
“不是,”小葱重重叹了口气,“我来买所有人的肉。”
女孩不知纠结了多久,嘴皮子都咬破了。
她像是在对刘珉之念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底该买多少?二奶奶说一定要买好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早的量,中午只有老太太二奶奶和我们下人吃饭……啊,二少爷您可能在家吃也可能不在,得多备一份儿。不过中午的量少了不急,可以明天再买,但是晚上和明早的量一定要够。府上五个主子十七个下人,钱管家回自己家里吃不用算他,还有两个车夫也——”
“停,停。”
刘珉之被她说的晕头转向,简直比和苏学章聊机械工程还费脑子。
“怎么叫你来?家里不是有专门买菜的人?”
“崔婶有事出去了。”
“那也不该叫你来,钱管家没安排别人?”
小葱人也就和北方的葱一边儿高,面生的嫩,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吩咐清楚了叫她照单子买还好,她自己哪里算的明白。
“不知道,二奶奶和我一起来的。”
刘珉之一愣:“二奶奶呢?”
小葱手一指:“说是去那边等我呢。”
“你别买了,咱们找她去。”
“不行,”小葱愁眉苦脸,“我马上就买完了。”
刘珉之看她在三尺宽的肉铺彳亍难行,摇摇头,先往她指的方向去了。
下午清静的很,粉面铺子卖完最后一波中饭正清洗锅碗;菜农果农在挑拣次品重新摆放;卖粮油调味的铺子没开灯,黑漆漆的门洞里乱飘桂皮八角干辣椒香;走到榨油坊,是刘珉之小时候最爱闻的花生香油味。
大把大把的炒好的花生倒进磨盘碾碎,再用棉布包裹碾碎的花生,放在槽子里用木龙榨反复重锤,使花生中的油脂渗出,这些油液还要经过沉淀、过滤和脱胶等方法才能变成最终的花生油,但此时已经够香了。
赤膊的汉子打开棉布,捡起一把花生渣,大口咀嚼着。
“还不错,快出干净了。”
花生渣已看不出颗粒感,碾的结结实实压在一起,捏一捏就能做成饼,澄黄色的汁水顺着沟槽流进罐子,诱人的很。
刘珉之顺嘴夸道:“榨的真不错。”
汉子吓了一跳:“您是刘少爷?您怎么在这?”
刘珉之一哂:“你怎么认得我?”
汉子笑道:“在报上见过,刘少爷这身衣裳真精神。”
这年头到处都是办报纸的,刘伯参将儿子学成归来的新闻登在一家当地文化报,看的人还不少。他在报纸上的介绍头衔是“漳县□□名誉部长刘伯参幼子刘珉之”。刘珉之本不愿刊,他在国外厉害人物见多了,觉得自己只是个学士拿不出手,但还是顺从父亲想出风头的心愿。
“让你见笑了。”
“不敢不敢,刘少爷是大人物咧。刘少爷快尝尝,这刚出的渣子香的很。”
“多谢。”
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刘珉之没和他客气,直接捻了把尝,花生碎已被碾成完全另一种口感,但花生的本味不减,反被全部逼发出来,果真口齿生香。
一个膀子浑圆的妇人撩帘走出来:“这位是?”
“这是刘家的小少爷。”
“嫂子好,我过来转转,没打扰你们吧?”
妇人忙摇头,又掀帘子进去了。
刘珉之还没来得及尴尬,她又端着个干净陶碗出来。
“少爷喝口水,这天儿热的很。”
刘珉之道过谢,接来喝了。
那汉子头发都湿完了,用汗巾兜住脑袋囫囵蹭蹭,岔腿坐到地上,他用木瓢舀生水喝,喉结滚动几下,大半瓢水便干了。
妇人用帕子包住头发,接汉子的活儿,开始踩楔子压花生。
刘珉之同他们闲聊:“这活计累的很,赚的多么?”
“赚不了几个钱,不过包口饭吃。好在今年的花生不错,油大,一百斤花生能出三十斤油。”
“三十斤算很高的?”
“是咧,寻常才二十来斤。”
刘珉之站起来看,花生被石锥重重碾过,往两边散开,又滑回槽里被再次碾过,妇人速度还算快,但刘珉之知道她持续不了多久,每一次下压都面临偌大的阻力。
人力太辛苦了,效率也不高。
出油率也没个定数,只能凭借商户的经验,可能这家说高了,那家又说低了。
如果有足够重量的铸钢,可以设计一个螺旋加压的装置,不仅节约不少力气,也可以让出油过程标准化,省的今天油大明天油小,农户来闹店里没压干净。
但是铸钢和加工铸钢的设备,在漳县是没有的。
刘珉之叹气:“我小时候家里就是这么榨油的,十多年过去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汉子骄傲地抬起头:“这都是老祖宗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东西。”
那妇人一边压楔子一边搭话:“省城里头都用外国机子,榨的干净还不累人。”
“胡说,”汉子不悦,“那都是骗人的,城里的人不老实,把外国货全说成好东西,不给我们乡下人钱赚,我们家压了几十年油了,谁不说我们家的油香?”
妇人冷笑:“你就是舍不得买机子的钱。”
汉子跳起来:“你再胡说八道老子扇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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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停!”刘珉之忙拦他,“好好的发什么火,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哼,这婆娘,”汉子横眉怒目,仿佛在看最可恶的仇人,八国联军进北京城他都未必用这种眼神去看,“天天要买新报纸,还去别人家里听收音机,不知道那个女老师给她讲了什么东西,脑子都听坏了!”
妇人说不过他,将手往裤子上一抹,掀帘子进屋。
“你做什么去?活儿还没干完呢!”
她声音冷漠地传出来:“做饭!”
“少爷你瞧瞧,这婆娘就晓得偷懒。”
刘珉之不好评价别人的家事。
“就知道说别人好,别人好,嫁给我哪里亏了她了?少爷你给评评理,是外国的油好还是我们的油好?”
刘珉之语塞,被逼问几句后和稀泥说都好,但是家里的油他更吃的惯。
“我就说吧!”
他拿了个小陶罐,用长柄勺舀已滤好的熟油。
“少爷,您带点回去尝尝,今天才做出来的,炒菜吃香的很!”
“不用,家里都有。”
“知道您府上不缺,一点心意而已。”
刘珉之推拒不过,要给他钱,他一定不肯收。
“刘少爷,您是不是看不起我?”
中国男人这辈子最在意别人看不看得起他们,而他们的推理方式往往简单粗暴,但凡不顺着他们就是看不起他们。
“好吧。”
刘珉之苦笑着接了,想着告诉小葱她们下次来买油多给些钱。
他们俩忙着互相推拒时,一个半人高的小孩溜进店里,他头大身子小,蹲着勾手捧花生渣子,使劲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嘿!”
汉子大喝一声,那小子只顾着吃,被一巴掌从身后狠狠扇下。
他又抓了两把渣子,硬抗两下打,脱身往外头跑了。
“这混小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催命鬼。”
汉子恨恨的,对着小孩背影一顿怒骂。
刘珉之呆不住了。
“多谢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哎,”汉子摆手,“少爷慢走,常来坐啊,现在是正日子,油都新的很。”
刘珉之出了店子,手里还提着一小壶油,长叹一口气。
一个椭圆形的脑袋蹲在台阶底下,一点一点的,十分专注。
正是那偷油小子。
刘珉之拍拍他肩,他回头,脸上糊的全是花生渣子,但这张脸已够刘珉之认清了,正是卖豆腐的张嫂家的孩子,昨个儿还在刘府门前给他鼓掌呢。
怎么饿成这样?身上也脏兮兮的。
刘珉之柔声道:“去别人家里要东西吃可以,不能偷,知道吗?”
小孩子迷茫地看他,两手把脸上的花生渣推进嘴里,哽着脖子吞了。
刘珉之心软,摸摸他的脑袋:“是没吃饭吗?”
小孩猛地避开他的手,神色惊惧。
怎么反应这么大?
刘珉之正困惑着,一个熟悉的、干脆利落的声音冒出来。
“二少爷,你在和小哑巴讲什么悄悄话?”
6. 相处
刘珉之呆若木鸡。
“他是哑巴?”
“是啊,耳朵也不好,听说是娘胎里带的毛病。”
刘珉之揉揉小孩的耳朵:“真听不见?”
男孩打开他的手,往远处跑了。
刘珉之极失望,原来小孩昨天给自己的演讲鼓掌是乱鼓的。
王桂英往他手上一瞥。
“你拿的是什么?”
“是花生油。”
王桂英狐疑:“你中午在外头没吃饱?”
刘珉之哭笑不得:“不是,路过榨油铺子,人家硬送的。”
王桂英耸肩,提起手上的豆腐:“你名气还真大,喏,我路过豆腐摊,就是那小哑巴的奶奶支的摊子,硬要塞一块豆腐给我,说是送给刘少爷吃的。”
“是张婶吧,我昨日随口一说,她竟真往心里去了,”刘珉之心里一软,“我得去谢谢她。”
他往记忆中张婶的豆腐坊走去。
“诶!你去哪?”王桂英叫住他,“豆腐摊在那边呢。”
刘珉之愣住,难道他记错路了?
王桂英带路,刘珉之跟在她身边一步距离,女人走路很利索,带风似的,宽大的黑色衣袖跟随步伐摆动,簌簌打在后面的白色衬衫上。刘珉之不动声色地落下两步,拉开距离。
“你怎么让小葱一个人买菜?她在肉铺那站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王桂英满不在乎:“不用管她。”
刘珉之被噎住。
他们家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家里女人说了算,男人不当家不许挑理儿。小时候刘家是母亲说了算,后来有几年变成大嫂,再后来又变成母亲。
怎么今天管家的,变成自己的“媳妇”了。
王桂英似乎觉得觉得自己态度不好,又细细解释:“她胆子小,不敢拿主意,其实人挺聪明,我叫她多做事,事情做好了,有底气,就不总想着给你做通房了。”
刘珉之被突如其来的转折说的皱眉:“什么通房?”
王桂英回道:“她爹娘卖她的时候乱说的,什么不是爹娘心狠,是给你谋出路,好好做事,被少爷扶做姨太太就能穿金戴银享一辈子清福了,卖姑娘的人哪个不是这套话,偏她往心里去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珉之叹了口气,原来自己还活在旧时代里。
“你倒是懂的多,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也是听家里人说的啊,我差点就被卖了。”
她极坦然,像在说一件小事。
刘珉之走不动了。
“什么时候的事?王鸿要卖你?”
王桂英没说话。
有些问题,不回答已经是回答了。
王鸿怎么是这种人!
刘珉之咬牙切齿,亏他不知道,不然他给王鸿的悼词能作成檄文。
“真不是个东西。”
“也不能怪我爹,我爹常说,落了势的人家比狗还不如。”
刘珉之无法理解。
“既然刘家不嫌弃我,让我过门了,我会好好给你做媳妇的。”
乐观是好事,但这大可不必。
王桂英的袖子又挨上他的衬衫,她刻意走慢了,在偷看刘珉之脸色。
“怎么了?”
王桂英扭捏一阵,发现自己果然不是能憋住话的人:“你想纳小葱吗?”
“怎么可能!”刘珉之险些跟不上她的脑回路,“她才多大?就是个小孩子样。”
王桂英松了气,两人无声走了段路,看见路口支着小摊卖豆腐的大娘,正是刘珉之要找的张婶。刘珉之没记错路,只是张婶原先在铺子里卖豆腐,如今换了小摊,在外头卖。
女人突然小声嘟囔:“我都满二十了。”
“什么?”刘珉之没听清。
王桂英没好气道:“没什么。”
刘珉之莫名其妙,刚刚聊家里那些糟心事都好好的,这会儿却不开心了。
“张婶。”
裹着烂头巾的女人猛的回头,瞧见来人,从豆腐摊后绕到摊前仔细打量,似乎终于确认两人身份,拘谨地弓腰笑着。
“刘少爷,二奶奶,您俩位怎么来了?”
“来谢谢张婶的豆腐。”
她浮肿发胀的手在裙子上揩来揩去:“这有什么好谢的,不就一块豆腐。”
刘珉之笑道:“豆腐是小,张婶的心意难得。”
本是件小事,街坊之间相互说两句客套话。
张婶却眼里一热,紧紧抿着干瘪的、颤抖的嘴唇:“少爷您,您这么尊贵的人,何必对我这种老家伙这么客气。”
“别,张婶你别讲这些。”
中年女人的眼睛仿佛是一座峡关,轻易不得打开,打开便犹如泄洪。
“我真是,我这种人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刘珉之慌了:“这是怎么了?”
“我这种人……怎么配呢、怎么……”
刘珉之和王桂英对视一眼。
王桂英默默掏出黑色的绢子给她,她使劲摆手,扯下头上的烂头巾盖住眼睛,强止住泪。
“对不住,让少爷和二奶奶看笑话了。”
她脸上的皱纹被揉开许多,羞赧地笑着。
王桂英收回绢子:“没有。”
刘珉之没话找话:“张婶,你怎么在这边摆摊?以前那边的生意不做了?”
“那个,那个铺子给别人了。”
“这样啊。”
瞧她样子,过的很不好,刘珉之不便多问。
王桂英并不知道张婶原先有个自己的小店,可以在店里做豆腐卖豆腐,不用出来风吹日晒。王桂英嫁到县里五个多月,只知道这女人卖的豆腐便宜好吃,还带着个聋哑的男孩。
“二奶奶,这钱是您刚才落在我摊上的,我把钱还您。”
张婶从怀里掏出几枚铜元。
“这不是我落的,这是给你的豆腐钱,你拿着吧。”
“豆腐是我请少爷吃的,不要钱。”
“做生意都不容易,哪能不要钱?”
“是啊张婶,收下吧。”
“不行。”
刘珉之缓声劝她:“张婶,您就别跟我客气了,我白吃白拿心里过不去的。”
“那也不行,就算要收,一块豆腐五文,我只收五文。”
她固执的很,两人推拒不过,将多余的钱收了。
张婶明显松了口气,自语道:“就是,不能多要,不能多要,我只收五文钱。”
两人又对视一眼。
豆腐摊连块遮太阳的布盖都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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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落脚,刘珉之与张婶略说几句话便告辞了。
王桂英抛着手里几枚铜元。
刘珉之感慨:“倒是我不好,想来看看张婶,还让她少拿了钱。”
“嗯。”
王桂英心不在焉,他们俩并排走着,刘珉之的影子比她高出一截。
“张婶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大家都叫她豆腐西施。”
“嗯。”
日头往西,刘珉之的影子也往她这里偏,王桂英拉长步距,踩在他的影子上。
“她虽然是个寡妇,但是能干,街坊都挺敬重她,小孩子也都喜欢她,这些年竟被磋磨成这样了。”
“是啊。”
“那个小孩子,我倒是没印象,居然是个聋哑的,可惜了。”
“可不是。”
刘珉之惆怅时爱找人说话,说出来他心里就好受多了。王桂英不咸不淡地应着,也能勾住他把话说完。
他想,他对漳县的印象停留在很多年前,如今的漳县是陌生的。
街上迎面来了个醉醺醺的汉子,人长的高大,穿着新式衬衫,衣领却敞到腰肚,就剩最下面一个扣子没散。这人不知喝了多少酒,脸和脖子连着通红泛紫,步伐踉跄的能从东边歪到西边。
刘珉之移到从王桂英右边移到左边。
这下变成王桂英的影子往他那边斜了。
王桂英呆呆看着变化的影子。
“喂,看路。”
“哦,哦。”
王桂英回过神,才发现不是在说她。
那醉汉歪扭着撞上刘珉之,整个人的重量倚靠压上,像一只笨重的熊。
亏得刘珉之高,没被这家伙压倒。刘珉之撑起胳膊肘顶住他,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脸:“醒醒。”
“嘿嘿,嘿嘿。”
醉汉埋头在刘珉之胸口揉了两把,刘珉之脸色铁青,将人踢开。
醉汉顺势倒在地上,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对着太阳。
刘珉之上前踢他两脚:“喂,滚一边去,别挡路。”
“嘿,嘿嘿。”
醉汉似乎陷进美好的梦里,纹丝不动。
“别管他了,这种人多的是。”
刘珉之神色厌恶,使劲拍被摸到的地方:“大白天醉成这样,真是个浑人。”
王桂英轻声道:“你倒是跟别人都不一样。”
“什么?”刘珉之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
女人的眼睛黑亮。
刘珉之慌忙移开视线。
他又不傻,他能听明白。
两人并排,这条路仿佛走不完似的,沉默对一个人是折磨,对另一个人是暧昧。
“小葱?”
刘珉之感到解脱的欣喜。
瘦小单薄的姑娘捧着一座肉山,只顾盯着山顶别塌,双目炯炯十分严肃。
“二奶奶,二少爷!”她胳膊绷得笔直,“我买完了!”
王桂英上前检查,拎起最上面一根绳头,提起一扇排骨。小葱怀里还有一只羊腿,一条牛里脊。
“怎么全是红肉,鸡鸭鱼都没有吗?”
小葱嘴巴圆张:“啊?”
“晚上吃倒没问题,明天早上吃这么大块的肉不消化。”
小葱态度端正:“我再去买!”
7. 刘伯参
“算了,”王桂英叫住她,“买的够多了,先吃着吧。”
“哦。”
小葱做错了事,低着脑袋。
“花了多少钱?”
小葱掰着手指一一道来:“猪肉250文一斤,排骨重四斤三两,按四斤算,收一枚银元。羊腿肉200文一斤,一条羊腿五斤二两,按五斤算,共一枚银元。牛里脊一斤300文,我买的少,只有两斤多点,算600文,一共是两元600文。”
她掏出剩下的钱,王桂英看也没看:“不用,你留着。”
小葱把剩下几枚铜元收了。
刘珉之叹气,张婶一块豆腐才卖五文,一斤猪肉顶几板豆腐,普通人家怕是吃不起肉的。
王桂英下令:“回去吧。”
刘珉之一愣:“不用买素菜吗?光吃肉?”
“素菜早上买过了,早市比晚市新鲜。开肉铺的背后都有大主顾,这家铺子是供县公署的,每天都是这个点杀猪羊,再装车运到县衙食堂,所以我们也这个点来买。”
刘珉之倒是第一次听说:“怪不得。”
小葱心情好了,觉得不成器的不止她一个:“二少爷哪里知道这些。”
王桂英瞪她:“没规矩。”
小葱缩起肩膀。
三人坐人力车回府,刘伯参上今日放值的早,正和老太太在园子里晒太阳。见他们一同回来,刘伯参斜眼一瞥。
老太太欢喜的很,拄拐来摸两人的手:“好,好,瞧见你们夫妻俩感情好,我就放心了。”
刘珉之听到这话,身上痒的厉害。
刘伯参没往这边看,老太太又小声道:“客房不许睡了,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知不知道?”
王桂英红了脸:“娘,我知道的。”
刘珉之心里咯噔一声。
他倒是省了被催婚这一步,直接被催育了。
“说起来。”
刘伯参忽然起了话头,他一说话,众人都要看他。
老人家不紧不慢地,开口就要将事情定下:“当日桂英过门,是事从权宜,草草就办了。如今珉之回来了,得补办一场。”
“爹!”
刘珉之真慌了。
刘伯参瞪眼:“爹什么爹?”
“我……我不想办。”
“你说不办就不办?咱们刘家多久没热闹过了?”
王桂英急忙打圆场:“爹,我过了门拜了祖宗的,没必要再费那个钱。”
刘珉之接话:“就是,外头到处在打战,财不外露啊爹。”
“咳、咳。”
刘珉之忙去帮他拍背,他越咳越凶。
“你翅膀硬了,不想要这个家了,是不是?”
怎么把话拐到这儿来了。
刘珉之不敢回嘴。
“哼。”
刘伯参打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
刘伯参丢到地上。
“山西来的信,找你的。”
刘珉之捡起来一看信封,大喜,上面赫然写着山西晋华制造厂沈承枢寄。
沈承枢是山西人,是与他同在法国留学的好友。山西自民国二十一年以来,大力发展“造业救国”、“自强救国”,短短几年,铁路、银行、冶金、化工兵器都在急速发展。沈承枢家里有几个制造厂,造些肥皂、蜡烛、五金之类的商品,规模不大不小。沈承枢少年志气,打算毕业回国继承家业,立马革新自动机械化,在山西制造业打响名号。
他这封信,正是邀请刘珉之与他一起大展拳脚。
只是,信已被拆过了。
“你要去山西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刘伯参神色不悦,刘珉之小心翼翼地回话。
“还没来得及。”
“胡说!”
刘珉之啪嗒一声跪倒在地,刘伯参嘭嘭敲着手杖,犹不过瘾,往刘珉之脑袋上来了两下,用的还是刘珉之从法国带回来作礼物的那根西式手杖。
老太太心疼了:“好好讲话,和孩子置什么气?”
刘伯参瞪她:“这没你们女人的事儿!你们俩进去。”
老太太叹气,王桂英扶她走了,剩下父子二人在庭中。
“爹。”
刘珉之瞥他。
“你还认我这个爹?”
刘珉之挪着膝盖,跪行到他身侧,帮他捶腿:“您这就是在说笑话了,您是我爹,这可比溥仪坐皇帝老子的位置稳当多了。”
刘伯参噗嗤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刘珉之轻轻顺他的背:“爹,您身子不好就在家呆着,□□也没什么要紧事,天天去太累了。”
“我呀,也去不了几次喽。”
刘伯参摊在藤椅上,他实在太老了,体型缩水的像个小孩。
“你爹我啊,没本事,年轻的时候就考上个酸秀才,官儿都当不上,全靠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吃饭。”
父亲很少提这些事,刘珉之握住他的手,安静听着。
“祖上的田,每年收好几千石米,祖上的铺子,每年分息进账几千块钱,这些产业养活咱们刘家世世代代是足够的。我也是靠这笔钱,把你和你大哥养大的。”
刘珉之摩挲着父亲树皮一样的手。
“可惜啊。”
刘伯参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可惜你们两个都太有本事了。”
刘珉之抿着唇,没说话。
“你大哥在军队做事,军队那种地方是人呆的吗?哪天得罪人一份文件就给送到战场上去。别看你大哥现在风光,我是成天的为他提心吊胆。你这个小的,又不愿意在家呆,从小就说要去外面读书。读书是好事,去就去了。现在你大了,更留不住。”
“爹……”
刘伯参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就快死了,我对你就一个要求,和桂英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生两个大胖孙子。我的长孙才十一岁,就被你那个狠心的大哥送到上海去,送出去的孩子哪还有回的来的?你长大了我管不了,可你得给我留下个孙子啊,我刘家的家业不能没有人继承!”
老人见瞪圆了眼睛。
人老了,皮肤松弛,他眼周的肌肤像禽类的褶皱,粗糙的,如同砂砾;像海岸的礁石,亘古的,如同朽木。
刘珉之闷闷不乐,可他是父亲,他不容反驳。
刘琼越今天依旧很晚才回,钱管家去了田庄明天才回来。晚上还是他们几人吃饭,吃完饭,王桂英盯着下人干活,晚些又伺候两位老人洗漱休息,最后再去浴房把自己洗干净。
她回房时已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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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还亮着烛火,刘珉之穿着宽大的中衣,带着眼镜,坐在书桌前看信。
“珉之贤弟,为国兴业,为家兴财,为己立身,此乃丈夫之志也,贤弟何不早来?”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桌上一张白纸,回信一字未动。
王桂英轻轻关上门。
刘珉之慌忙收起信件:“你来了。”
王桂英嗯一声。
她自觉地打开衣柜搬被褥,先铺一张席子,再铺两床厚点的被子。房间很大,她偏紧挨在刘珉之床边铺。
刘珉之干咳两声,上前抢活儿。
“我来吧,我睡地上,你睡床。”
“不用。”
刘珉之坚持:“我来。”
女人黑亮的眼睛看他一会儿,把位子让开。
刘珉之松口气,悄悄把被子搬远些。
光线突然暗淡,是女人站起来,将床头的烛火挡住了。
刘珉之下意识去看她。
“你!你在干嘛!”
王桂英无辜地看他。
刘珉之深吸两口气:“换衣服去屏风后头换。”
王桂英不满:“我就脱个外衣,里头有中衣的。”
“那也不行,去屏风后头换。”
王桂英磨蹭两下,决定先不跟他犟,去屏风后头把外衣脱了。
刘珉之已钻进地铺里,紧闭着眼。
王桂英蹑手蹑脚地上了床,看了会儿他的背影。
她把床头那张照片立起来,相框撞在柜面,发出一点轻响。
刘珉之装睡装不下去了,转身面对她,一愣。
她看那张照片的眼神,也太……温柔了吧?
“你摆相片在床头做什么?”
“看啊。”
刘珉之抿嘴,她落落大方的,倒显得他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摆这张?”
他并不喜欢这张照片,那时的自己实在太稚气了。
“好看。”
刘珉之哽住。
“不许看,太奇怪了。”
他爬起来,要抢相片。
王桂英慌忙护住:“我收起来就是了。”
她拿去到梳妆台,随便打开一个抽屉放进去,又回来躺下。
“睡觉吧。”
“哦。”
她吹熄烛火。
快入秋了,晚间微凉,并不恼人,是舒适快活的凉。
刘珉之突然脖颈一麻,像过了电似的。
一双滑腻的胳膊从身后环住他,女人的身体像蛇一样钻进他的被子,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冷也不热,柔软的、细腻的。
刘珉之大脑一片空白。
王桂英从身后贴住他,圆滚滚的脑袋埋在他肩膀,深深呼了口气。
她抱着献祭般的虔诚。
“不可以。”
什么?
刘珉之钻出被窝,用被子将她整个包裹起来,抱回床上。
“睡觉吧。”
王桂英一动不动。
月色从格花窗扇里泄进来一点。王桂英能看到丈夫的轮廓。
他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到书桌前坐着。
王桂英不知他坐了多久。
等她与羞耻和愤懑斗争累了,沉沉陷入睡眠,刘珉之还坐在那里。
8. 忠贞之士
中国仕人讲究忠心,讲究一臣不侍二主,仕人只能选定一个主子,不管前路如何都得一条路走到黑,这叫“忠贞之士”。
刘珉之中体西用,认为自己既入了西洋科学的道,就该守自由恋爱的贞。
包办婚姻的妻子,是不能爱的。
这不忠贞。
可这妻子似乎抛不开了。
他花了刘家二十几年的钱,现如今也还在花刘家的钱,父亲的命令,他断然忤逆不得。
刘珉之叹气,琢磨了一晚上该怎么回友人沈承枢的信。
到后半夜,困意战胜了其他煎熬,刘珉之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天色方白,外头吵吵嚷嚷。
刘珉之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一伸懒腰,将背上盖的薄被耸了下去。
王桂英人不在屋里,床铺整理的干干净净,地上的被褥和席子也不见踪影。
刘珉之随手将薄被叠好,走出房门。
随手拦住一个下人:“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回二少爷,老爷一早起来身子不爽,已叫了医生,小的正要去准备招待茶水。”
刘珉之心下慌张:“老爷怎么样?”
“医生才来呢,小的哪里知道。”
下人被喊去干活儿,刘珉之心里擂鼓似的。
小葱端着洗漱的热水毛巾过来:“二少爷,您醒了,二奶奶正吩咐我叫您起床呢。”
“老爷怎么样了?二奶奶怎么说?”
“不知道,”小葱见刘珉之脸色不好,赶紧补充,“二少爷别担心,老爷不舒坦叫医生是常有的事儿,二奶奶叫您收拾好了再过去。”
刘珉之三两下将自己拾掇干净,往正房跑。
“嘘!”
王桂英拦住他:“医生在里头呢,动静小点儿。”
刘珉之喘着粗气:“爹怎么样?”
“早上起来喘不过气儿,说不出话,可能是夜里受了凉,医生一来先给喂了药,老爷子已缓过来、能喘得进气儿了。等医生做完检查再给开个方子。”
刘珉之放下心:“娘呢?”
“着了好一会儿急,让她去偏房歇着了。”
正说着话,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出来了,他是军医院当值的主任医生,一早被小汽车拉来的。
“少爷夫人放心,老先生目前已无大碍。”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请医生到正厅慢慢说。”
刘珉之回过神:“对,医生这边请。”
王桂英让小葱去通知老太太,自己跟着男人过去。
正厅已备下茶水糕点,刘琼越一身军装,坐在主位。
那医生脚一软:“刘、刘部长。”
刘琼越沉着脸,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我父亲怎么样?”
“目前已无大碍,只是还要将养几日,这几日切不能见风,可以吃些强身健体的补药。”
刘琼越敲着手指:“是中风吗?”
“这……不好说。”
王桂英突然想起来:“医生,我爹他现在能说话了吗?”
“还……还不能。”
几人心里一沉。
刘琼越抱胸:“医生,你有话不妨直讲。我们刘家是讲道理的人家,自个儿身体不好不会怪罪到医生头上。”
医生用白大褂的袖子擦汗。
“是、是这样。老先生五脏亏虚,不能用猛药,只能慢慢调养,现在天气还不算冷,没有大碍,只看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
刘珉之心头茫然。
刘琼越细细问了用药,包了赏钱,差人送医生回县医院。
等人走了,刘琼越一声冷笑:“庸医,连药都不敢开。”
刘珉之六神无主。
刘琼越拍拍他的肩膀:“我已差人去请中医馆的老郎中了,一个医生的诊断不作数的。”
“我明白的,大哥。”
刘琼越之前就说过父亲的情况不好,可说是一回事,事到临头是另一回事。刘珉之不敢相信,昨日还威严训斥自己的父亲今日就病倒了。
“郎中不刻便到,我公务缠身,家里就靠你们了。”
刘珉之白着脸应了。
王桂英忙道:“早饭热好了,大哥吃两口再走吧。”
“算了,我现在也吃不下。”
“那我叫人装起来,大哥得空吃两口也好。”
王桂英匆匆去吩咐厨房。
“别想那么多,爹的病反反复复的,一时半会儿倒不了。你老实在家陪他几天,就什么事都想通了。”
“大哥……”
“好了,”刘琼越拍拍他的脸,“有个大人样儿。”
刘珉之挤出一个笑:“嗯。”
刘琼越的侍卫拎着餐盒护他上小汽车,刘珉之二人去刘伯参屋里等郎中,刘伯参闭着眼,呼吸还算平稳,只是脸色青白。
老太太在床边拄着拐打瞌睡,她已年老,无法再扮演照顾者的角色。
王桂英叫她先去吃早点,劝说她的身子可不能再垮了,老太太摸着儿媳的手叹气,乖乖去了。
“你也去吃吧。”
王桂英瞧瞧窗外:“等郎中来了再说。”
她知道刘珉之这会儿定吃不下饭,也没劝他去。
中医馆的郎中到了,还是同一套说辞,不过好歹开了个进补的汤药方子。
刚吩咐完人去抓药,刘伯参闷闷咳嗽两声。
刘珉之大喜,跪在床头。
“爹,您怎么样?”
刘伯参说不出话,只一味咳嗽。
王桂英给喂进去两口水,隔一会儿又吐出来了。
“没事没事,郎中说了,吃了吐吐了吃,多少能补上一点。”
刘伯参虚弱地点头。
刘珉之接过了喂水大任,没一会儿,厨房送来一碗乳鸽红枣人参汤,也不知是从哪里变来的。刘伯参喝进去两口,神色缓和些许。
刘珉之头一回见父亲害病,吓得不轻,一整天寸步不离。
隔天,刘伯参还是不见好转。刘珉之回了山西的信,说家父病重,愚弟只求身前尽孝,至于所学所志,皆为身后之图,俯恳沈兄谅解。
信封贴了邮票寄出去,刘珉之一整天没说话,王桂英默默陪着,也不多话。
刘伯参一病好些天,世交的叔伯皆来探望。刘珉之回国后本该一一拜访他们,如今倒是都在家里见了。
又过两天,刘伯参身体好转,刘珉之这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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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气,有空想自己的事。
这个冬天结束之前,他不会离开漳县了。
在漳县找个差事做不难,刘家在各个部门都有熟人,只要想做没有他进不去的。苏学章也来刘府探过一回病,约他去新中学讲课,刘珉之暂时推了。
他想做化工,他毕竟是学这个的。
他打算开个机械制造厂,和刘琼越说了,却劝他韬光养晦。
“漳县离东北太近,不太平,现在做企业很不安稳。况且,你早晚要出去的,不要在家里留下太多牵绊。”
大哥懂他。
“可是,”刘珉之想起父亲,想起他托付的刘家基业,“我……我也想留在家里。”
刘琼越笑了。
“你要是实在闲不住,就去军工部帮我做事。等你真确定想呆在家,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这倒是个好办法。
刘珉之开始跟着大哥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去军工部点卯,但他远比大哥清闲,日常工作不过检查、清点器械,与同僚喝茶聊天,偶尔喝酒,每日早早放值回家。
王桂英把家里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从没操过心。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心中有愧,有时想就这样和她过下去算了。
可是,总差点什么。
差点什么呢?
山西的回信寄来了,沈承枢安慰他好好陪父亲颐养天年,再大的事也没有家人大,“况年华正好,来日方长”。
刘珉之将回信折好收起,心徒然松快起来。
他闲暇无事,用军工部的废铁做了个螺旋加压的压榨装置,虽然不是全自动的,但绝对比古老的木龙榨好用。
今日放值无事,他打算拿去送给榨油坊那对夫妇。
主任姓方,是个国字脸的憨厚男人,边擦眼镜边和他闲聊:“小刘今天心情很好啊?”
刘珉之一笑:“还好。”
方主任对镜片哈两口气:“心情好就早点下班,我也坐不住了。”
“主任,您对我们也太松泛了。”
“都是出来打工的,差不多就好喽。咱们这部门清闲,做一天是一天,没必要像军务部那些人天天斗的你死我活。”
刘珉之挑眉:“军务部闹的很凶?”
方主任咂咂嘴:“就差没直接打起来了,要是哪天日本人打过来,我都怕他们先给自己人来两枪。”
“这么夸张?”
“你见识过就晓得我说的夸不夸张。”
方主任站起来。
“行了行了,下班吧,我要接闺女放学喽。”
刘珉之哭笑不得:“好。”
军工部免费提供各大省部的报纸,几位同僚从不看地方小报,都不知道他是刘府的少爷。刘珉之乐的自在,偶尔听别人聊起大哥的传闻,都是用说大人物那种讳莫如深的口吻。
刘珉之觉得有趣,却也心疼大哥辛苦。
刘家养了两个车夫,一个是专门接送刘伯参,另一个其他人有事出门,或者客人接来送往用。
刘伯参身子才好些,又想去□□转悠,被两个儿子硬劝住了。他的专用车夫现在负责接送刘珉之。
“去集市榨油坊。”
车夫一句话不说,吭哧吭哧往目的地跑。
9. 木龙榨
榨油坊内正在吵架。
汉子的怒吼声震的牌匾都在颤抖,延绵不绝的,像波涛。女人的话则不多,但是音调儿高,嗓子尖利,爆竹似的夹在汉子的声浪里。
“你个臭娘们老子打死你!”
“你来啊!”
刘珉之进门,一个陶罐迎面击来。
“嘶!”
他缩脖扭头,罐子险险地贴眉骨擦过,倒是不疼。
“刘少爷!”
“少爷!”
汉子手足无措,小孩似的原地罚站:“您,您怎么来了。”
妇人两步跑来,抬手扒他脸,往眉骨揉了好几下,脸刷地白了:“出、出血了。”
汉子慌了:“都、都怨你!吵架就吵架,你丢什么东西?”
刘珉之摸摸眉毛,一看指尖,就一线薄红。
“没事。”
就这点血,估计还是妇人给揉出来的。
“我、我。”
妇人拿出帕子,又缩回来,估计怕刘珉之嫌脏。
在原地转了会儿圈,妇人的脑子终于开始运作:“我去拿金疮药!”
“不用,就一个小口子。”
两人哪里听得进去,自顾自地忙碌许久,刘珉之坐在藤椅上,眉骨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药粉。
妇人拿铜镜给他照,刘珉之看着别扭。
夫妇俩并排站着,紧张地等待审判。
刘珉之按下要擦眉毛的手。
“真没事。”
汉子讪讪地:“刘少爷,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顺路来看看,怎么,不欢迎?嫌我没写拜帖?”
他并没逗笑二人。
妇人惴惴地绞着手指:“没有没有,少爷能来是我们的福气。”
他们俩身上倒是挂着货真价实的彩儿。汉子额上一块圆形的淤斑,没破皮儿流血,只有暗沉的青紫色,像刑罚在脸上的黔纹。妇人也不好过,脸颊是肿的,脖子上几根通红的指印,活动了半天,颜色丝毫没消,可见掐的人有多用力。
刘珉之皱眉:“你们夫妻俩,怎么闹这么凶?”
汉子斜眼望天:“没有,就是闹着玩的。”
“这也叫闹着玩?”刘珉之看向妇人,“他先动的手?”
妇人沉默。
刘珉之结案:“你先动手就是你不对,打老婆的男人最没出息。”
汉子跳脚:“我没有!是这婆娘没事找事!”
刘珉之很失望。
他并不认识这汉子,小时候的榨油坊是个鳏夫老头儿开的,后来老的做不动便关门了。
这汉子言行草莽,像个使力气的乡下人,许是才攒够钱来县城开的店。刘珉之上次白受他一罐花生油,还以为是个瑕不掩瑜的厚道人。倒是看走眼了。
他听不进汉子怨天尤人,站起身,再不想来这儿了。
“少、少爷。”
妇人弱弱地喊他。
“实在对不住您,您看得起我们,来我们这坐,却让您瞧笑话了。”
她说着说着,泪珠打着串儿往下掉。
和汉子打战都没哭,这会儿却止不住了。
她哭的汉子很难为情:“你哭什么啊?好像我真欺负你了。”
刘珉之皱眉,递手绢给她。
她慌张摆手,只用袖子揩脸,又猛吸两下鼻子。
“少爷您坐,我去烧壶茶。”
“不用,我马上就走。”
“哦……哦,对,少爷肯定有正事要忙。”
妇人尴尬地笑。
她这才注意到刘珉之脚边的大包袱。
“少爷是去送东西吗?”
刘珉之叹了口气。
“这东西是给你们的。”
两人一愣:“给我们?”
“嗯,打开看看。”
妇人跪坐在地上,将裹着的黑布取了,露出里面的大铁疙瘩。
汉子挠头:“这是个啥?”
妇人力气大,抱着铁疙瘩转了几圈,欣喜道:“这是榨油的机子?”
刘珉之点点头。
汉子蹲下来:“这东西能榨油?”
妇人咬着嘴唇:“不行,少爷,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这东西不要钱,我自己做着玩的,不一定好用。”
“肯定好用!”妇人笃定道。
她眼睛亮亮的,抱着机子赞不绝口:“您真是太厉害了。”
刘珉之笑了:“就是个小玩意儿,可以代替木龙榨的木头杠杆,和前面的石锤部分,把原来连着的木头框拆了,安在石槽上就能用。”
见妇人听得认真,他起了兴致:“走,我教你们怎么用。”
妇人十分激动:“好!”
“诶!”
那汉子慌了,又不好说什么,跟着往屋里走。
刘珉之对着螺旋压榨机和木龙榨比划:“把这块儿拆了,然后用钢架固定,里面有铁杆和螺丝,直接拧上去,固定好了直接用。用法是一样的,但这个是螺旋的,会更省力气。”
妇人不住点头:“我这就试试。”
“急什么!”汉子大喊,“刘少爷难得来一趟就光陪你胡闹?去倒碗水去。”
妇人不好意思地擦擦手:“您瞧我。”
她倒水出来,刘珉之已被汉子拖到柜台,在看店里新榨的油。
“少爷您瞧,这个是大豆油,可香了。还有这个,这个是菜籽儿的,这个量少,就榨了一批。”
他拿出陶罐和长柄勺:“你都带点回去尝尝!”
“真不用。”
妇人忙道:“您就尝一些吧,我们家没有好东西,只有这点油了。”
她倒是诚恳,刘珉之想想,还是应了。
人情的往来是一种牵绊,要了人家的东西,下次就得给。
一来一往的,交情便结下了。
刘珉之并不想结这份交情,但妇人对他的产品还算热心,他想看看后续使用效果。
他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这种装置设计简单,使用范围并不广泛,无法量产赚钱,但刘珉之也不图赚钱。
他只是在漳县太无聊了。
刘珉之两天后又来到榨油坊。
这次店里很安静,妇人不在,汉子四仰八叉在藤椅上睡觉。
刘珉之没吭声,往后头走两步,看到那个木头和石槽做成的大家伙儿。
汉子手脚筋肉一抽,猛地跳起来:“呀!是刘少爷,吓死我了。”
他揉揉眼睛。
“您怎么来了?我去倒水。”
“不用。”
刘珉之绕木龙榨走了两步。
汉子明白过来,挠挠脸。
“刘少爷,那个,您上次给的那个东西太沉了,还没来得及换,等下次榨油的时候再用。”
刘珉之斜他一眼。
“我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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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来了。”
汉子站在原地,脚都没动一下。
刘珉之冷笑:“是你扔了吧?”
汉子神色大变:“少爷,冤枉啊!您的东西我哪敢丢?我供起来还来不及!”
“东西呢,拿出来给我看。”
汉子脸都快挠烂了,额头的淤青似乎涨的更紫。
“那个,收进地窖了,不太方便。”
这种谎都撒的出。
刘珉之冷冷道:“蠢货。”
“什、什么?”
汉子涨红了脸,嘴唇嗫嚅地像在弹琴,硬是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就是舍不得你这祖传的宝贝木头,是不是?”
汉子不说话。
“目光短浅的蠢货。”
刘珉之很少生气,他想,犯不着跟这么一个家伙生气。不敢尝试新事物的人多了,清朝灭亡二十五年还有人留辫子呢。
可是自己好心送出去的、亲手制作的工艺品,放着不用就算了,居然还平白扔掉了。
“你并不适合开店,你适合做一辈力气活儿,”刘珉之嘲弄道,“像你这种人,就算钱送到你跟前,你也会绕过去的。”
“少爷……我……”
刘珉之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居然来这里两次。
他走出店门。
傍晚的人并不多,今天的天气是沙黄色的,人和建筑都显得陈旧。
他叫车夫回去,自己独行在大街上。
街上现在一点儿也不热闹,像在看没声音的胶片电影。
穿马褂的、穿长衫的,苍老的、呆板的。
他在去法国之前也是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吗?他以前,也是这群人里的一员吗?
记忆真是不可靠的东西。
刘珉之突然看到一顶八瓣莲花嵌绿松石的瓜皮帽,底下一条黑白交杂油腻腻的粗辫子。
他走过去。
“钱管家,你怎么在这?”
“二少爷。”
钱管家板板正正鞠了一躬。
“我刚从米铺回来,买块儿豆腐回家吃饭。”
刘家在县城有六七家米铺,即将秋收,正是忙着点货换货的时候。
“辛苦钱管家了。”
“二少爷这是哪里话。”
钱管家拱着手,客客气气的。
“钱管家,我一直想问,”刘珉之无聊地瞧他腰椎处晃动的小尾巴,“为什么你还在留辫子?”
“你见多识广,不是认死理儿的人,也没受过大清的恩惠,实在没有留它的必要。”
钱管家瞥他。
他只比刘伯参年轻几岁,但远比对方矍铄。
“我就是懒得剪。”
刘珉之皱眉:“什么?”
“二少爷,不要对我们这种人有太多指望。”
“活着嘛,能每天看看老婆孩子,一块儿吃顿饭,就很值了。”
“其他的事,我懒得做。”
答案居然是这样。
刘珉之与钱管家分别。
现在去哪?各回各家?
刘珉之百无聊赖。
或许应该答应方主任去喝酒的。
刘珉之又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的腰腹结实,肩膀浑圆,腿脚却没什么力气,踉踉跄跄的。
是榨油坊那妇人。
妇人失魂落魄,脸上泪痕未干,完全没注意到刘珉之。
她这是去哪?
10. 苏湘子
刘珉之跟随妇人来到一座哥特式尖顶建筑。
灰白色的墙面饱经风霜,上个世纪涂抹的石灰分崩离析,化作深深浅浅的瘢痕。
这座天主教教堂是1860年法国传教士来到漳县修建的,它独特和美丽的造型吸引了无数大清子民,一些人皱紧眉头唾弃这里,另一些人走进来歌颂上帝。
这座西式建筑配了一扇黑漆木门,原先本是扇铁门,1883年清法战争时被激愤的民众摧毁过一次,事后筹钱修好了,又赶上1900年义和团的扶清灭洋运动,农民起义军经过这里,将铁门卸下运走,说作盾牌用可以挡住洋人的火炮。
百年来,宗教与各地群众的摩擦从未间断,但终究扎根在这片土地。
困顿迷茫的妇人走进黑漆的大门,视野高旷,最前方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妇人并没有仰望圣子乞求垂怜,令她神情激动的是一个正在祷告的信徒。看见那人,妇人的腿脚立马康健了,三两步到信徒身旁的长椅坐下。
刘珉之好奇,坐在后方。
看背影是一个年轻女人,她双手合十抵住额头,在虔诚地默念什么。
刘珉之只能看到她柔软垂落的头发,浅棕色的羊毛卷,精致漂亮,明显才烫过,这在漳县很少见。
等她诵念完,榨油坊的妇人才敢开口:“苏老师。”
“是你啊,大姐。”
这位苏老师的声音不疾不徐,咬字清楚,语调顿挫,听着如沐春风。
这声音有些耳熟。
刘珉之思绪飘远,身体前倾,假装自己在做祷告,偷偷听下去。
“你怎么来教堂了?今天不做礼拜。”
妇人低头不看她:“今天不忙,出来走走。”
苏老师了然:“又和你先生吵架了?”
先生?真是位文绉绉的女老师,她肯定没见过榨油坊那汉子,刘珉之想。
妇人没做声。
苏老师语调婉转,缓缓开解她:“你蒙受了苦难,尽可以找主诉说。但你总是蒙受一样的苦难,主只能施于你怜悯,却不能从天而降帮助你。”
妇人乞求道:“苏老师,我,求您帮帮我。”
女老师似乎轻笑了一声。
“大姐,你似乎搞错了,我不是神的使者,只是个和你一样迷茫的信徒。”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只是,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她泪如雨下。
苏老师叹了口气,拿出浅蓝色珠光的手绢给她擦泪。
漂亮的手绢泛了潮,她虚攥在手里。
“你之前不是说,想回娘家帮秋收吗?”
“是,”妇人吸着鼻子,“但我男人不让我回,田里的货收上来一批了,店里正忙着舂谷子、磨苞米、压秋油,他一个人做不过来。”
苏老师没说话。
妇人继续倾诉:“我让男人给家里拿钱,雇两个短工,他就是不肯,说十来亩田几天就忙完了。可是我家里就哥哥嫂嫂两个人干活,我娘腿脚不好,还帮我带着儿子咧,总不能让我娘也跟着下地吧。”
“我娘说我没良心,可是我也难啊。在县城里呆一年了,钱没赚几个,天天吃饭喝水还要花钱。在乡里要给地主分粮,在县里要给老爷交租,钱钱钱,一睁眼就是钱。”
“他还……他还天天和我吵架,说我不安分。”
她停下来,这回是默默地哭。
苏老师轻声开口。
“我给教堂捐了很多钱,你知道的。”
妇人慌忙摆手:“苏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
“当然,”苏老师笑了,“我给教堂捐钱,是因为主会让钱流向它该去的地方。如果主认为你应该得到钱,那么钱应该由主给你,而不是我。”
妇人茫然地望着十字架。
她不是要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向苏老师求救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只是她不说点什么,她会发疯。
“我还记得,你说想去外头做女工。”
妇人立马道:“那是乱说的。”
“好,乱说的。”
妇人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羞耻:“苏老师,你咋还记得这个。”
“因为你当时很认真。”
妇人张着嘴。
“你当时甚至想要离婚,一个人带孩子,还记得吗?你说你不想再和先生吵架了。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和我说的。”
她发不出声音。
苏老师继续说:“当然,人是会变的,这很寻常。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主会永远理解你,祝福你。”
她的手在额头、胸口、左肩和右肩各点一下,画了个十字。
张姐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
“好了,我该回家了,如果你不想回去,就在这里多祷告一会儿吧。”
她站起身,半裙雨伞似的撑开。
“苏老师,慢走。”
妇人起身目送她,这一扭头,却看见了惹眼的刘珉之。
她懵了:“少爷,您怎么在这?”
教堂里只零星几个人,况且刘珉之的外形条件优越,更加惹眼。
他本就生的高瘦,今日穿着量体定做的深灰色西服套装,配斜条纹的领带,气度不俗。
所有人都穿衣裳,但衣裳与衣裳的区别正如人与人的区别一样大。衣服有不同的材质、款式、剪裁,领结、袖口、下摆有不同的装饰搭配,西方的贵族绅士愿意花几十上百个小时去挑选适合自己的西装,在每一处细节上锱铢必较,最后累积起来,令穿上的效果与众不同。
审美是慵懒、轻盈的体现,需要足够的精力和财力支撑。
先敬罗裳后敬人,正是此理。
刘珉之也得见这位苏老师的正身,她穿一件蕾丝花边的白衬衫,泛珠光的丝绸料子,和斜纹织布的蓝色长裙很相称。衣裙垂顺地勾勒出纤细的身体,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好,只领口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脖颈。
在这个年代,衣服像无声的旗帜,可以快速区分不同的人。
刘珉之眼睛在看苏老师,嘴里却不动声色回答妇人的话:“我来找保罗神父。”
“不巧,神父外出布道了,”苏老师看看妇人,又看看他,“你们认识?”
说认识似乎高攀,妇人解释道:“刘少爷来我家买过油。”
“先生也是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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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我不是。”
硬要说的话,刘珉之是务实主义者,他根据立场来决定身份。在父亲刘伯参膝下他是儒家文化的接受者;在法国学习时是科学知识的信奉者;和沈承枢等人忙于抗战筹款时,又是中华民国的拥护者;想要退婚时,又是自由恋爱的拥趸者。
“但我想天主应该不会赶我出去。”
“当然,”苏老师轻笑,“主赐福每一个人。”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您是刘珉之刘先生吧?我认得你。”
刘珉之很意外:“小姐怎么知道?”
女老师眯起眼睛,她的眼尾微微下垂,瞳孔是浅棕色的,清清淡淡。
“家父与刘先生见面后,常说刘先生是难得有真才实学之人。我实在好奇,便找了报纸看,上面有刘先生的照片。”
刘珉之恍然。
“您是苏校长的千金?”
女教师愉快地点头。
“不错,我叫苏湘子,在新中学做英文老师。”
英文教师?刘珉之想起苏学章邀他去新中学做客那日,曾听见学生朗读英文,领读的老师一口标准流利的西洋腔,想来就是她了。
刘珉之伸出手:“幸会。”
苏湘子半握住他的手掌。
“今日得见,苏小姐方知我不过一介俗人,实在承蒙苏校长错爱。”
“怎会?刘先生比照片上还要英俊。”
刚认识的人只讲客套话,刘珉之深知这一点。
不过,被漂亮的异性夸赞总归令人愉悦。
苏湘子很漂亮,白皙透亮的鹅蛋脸,杏眼香腮,皮肤水灵的像才从江南的水乡画里出来。
“苏小姐说这话我可要当真了。”
“真话自然要当真。”
他们的交流礼貌而克制,又讲几句客套话,苏湘子看一眼腕上的表。
“苏小姐还有事要忙?”
“算是吧,”苏湘子沉吟片刻,“要去见一位朋友。”
刘珉之不便多问,与她道别。
“苏小姐再见。”
“刘先生再见。”
教堂空阔,是上好的回音场所,苏湘子的短跟皮鞋在石砖上哒哒作响。
她离开的太快,刘珉之还来不及真正认识她。
还会再见吗?
他与苏湘子的交谈太顺畅,完全忘记在场还有第三个人。
妇人不自在地动动手脚。
诚然,刘珉之因为无聊去过榨油坊两次,苏湘子则常和她一起祷告、还带她听过收音机,但极不对等的关系就是这样,来往的权限完全掌握在高位者一边。
现在只剩她和刘珉之,妇人率先开口:“刘少爷,我,我也走了,我得回去做饭。”
刘珉之的注意从不在她身上,随口应了。
“还有,那个,”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少爷上次给我们的机子很好用,压起油来省力气多了。”
刘珉之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那太好了。”
“真的很感谢少爷。”
“嗯。”
妇人如释重负离开教堂,刘珉之摇头一笑。
11. 保罗神父
刘珉之方才说来教堂找保罗神父,不算说谎,他和这位神父确实认得。
保罗神父今年52岁,他20岁就到中国布教,在这里度过半生有余。
刘珉之第一次知道他是在八九岁的时候,保罗神父挨家挨户上门传教,轮到刘家,被刘伯参客客气气请了出去。
神父大受感动,觉得这家人既没有动手,也没有骂街,一定是对主心怀感念,有被教化的潜质。于是一连几天登门拜访,虽未布道成功,倒与刘家人相熟了。
说起来,刘珉之选择去法国留学,也有这位神父的影响。
刘珉之略坐一会儿,等到神父回教堂。
“嘿!好久不见,我的二刘!”
保罗神父穿着黑色长袍,一头灰白色蜷发,皮肤泛红有斑,松松垮垮挂在崎岖的骨骼上。
刘珉之笑着与他贴脸拥抱。
“好久不见,老齐。”
保罗神父大名齐保罗,据说齐是他救命恩人的姓,他乐意听别人喊他老齐。
老齐厚实的手掌在刘珉之后背上连拍几下,力道嗙嗙嗙作响。
“走!去我屋里聊,早听说你回来了,没空去看你。”
“该我来找你的,别怨我来的晚。”
老齐哈哈大笑。
“来了就好,来了就欢迎。”
老齐的房间就挨在教堂后边的告解室,但是环境比教堂差远了,像是用剩下的泥料随手糊的。房间十来平大小,有电灯,但是灯光昏暗。屋里面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余下就是些生活必需品,水壶、水杯、毛巾,还有床头一本圣经。
水壶是空的,老齐去院子里摇上来井水,一人倒一杯捧在手上。
刘珉之坐椅子,他自己坐床上。
“怎么样,在法国生活不错吧?”
“当然,法国是个很美的国家。”
听到对祖国的称赞,老齐骄傲地仰起脖子,他的颈部满是赘皮,从下巴一条斜线连到胸口。
刘珉之用法语和他聊法国的艺术、法国的人民,齐保罗神情激动,唾沫横飞。
刘珉之又聊起巴黎的街道,安东尼的戏剧,还有与德国在莱茵兰的冲突,老齐沉默了,他离开法国太久,这些不是他熟悉的话题。
刘珉之收住话头。
“老齐,你居然舍得离开那么美丽的家乡。”
老齐嘿笑,颈部的皮肉弹簧似的抖动。
“我那时候太年轻,特别想在外国传播主的福音,没想到就在中国呆了一辈子。”
刘珉之有些感慨:“你没想过回去吗?”
“都过去了。”
齐保罗并没多说,或许到他这个年纪,遗憾会和空气一样寻常。
“二刘,你受洗了吗?”
”没有。”
齐保罗追问:“你没有在西方找到信仰?”
刘珉之觉得好笑:“都说了我不信教。”
神父犹不死心:“你有文化,有知识,不是野蛮人,你应该知晓天主。”
“是的,我知晓祂,我也尊重祂,所以我也尊重祂的使者,也就是您。”
神父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好吧,你是个特别的文明人。”
刘珉之不经意地转移话题。
“我刚才在教堂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信徒。”
“谁?”保罗想了想,“我猜是苏小姐,她经常来。”
刘珉之颇有兴趣:“她是你发展的教徒吗?”
“不是。”
保罗有些挫败,许多年来,他对工作一腔热忱,但是收效甚微。
“她是在北京受洗的。”
“北京?”
“是的,她在北京读大学,被同学介绍,纳入主的怀抱,”保罗突然反应过来,“你在打探她的信息?”
“没有,随便问问。”
刘珉之扭头。
保罗神父拍腿大笑:“别害羞,二刘,喜欢漂亮女性是正常的。我主虽然要求神职人员保持纯洁,不可进入婚姻,但对信徒没有要求,据我所知,苏小姐还是单身。”
刘珉之抓着下巴。
“二刘,正好你也单身,在中国,你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苏小姐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单身?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下意识回答后,刘珉之开始唾弃自己的无耻。
包办婚姻在西方观念里不作数,他安慰自己。
保罗神父并未发现异常,两人交谈一阵,神父送他出去。
“二刘,我可以帮你受洗,这样你就有很多机会接触苏小姐。”
“神父,您这样传教太不择手段了。”
保罗大笑:“好吧,我彻底放弃了,我无法说服你。”
“这不影响您始终是一位优秀的传教士。”
花园里,修女玛丽正在铲土,她在中国学会了自己耕种土豆和豌豆,这为她和保罗提供了很多营养。
“您好,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她斜眼看过来,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保罗扯着嗓子问:“玛丽,今天工作怎么样?”
玛丽兼任教堂医生,为教众提供廉价的医疗服务。
事实上,她依靠市区教会提供的西药,为贫困农民免费治病,发展了好几位信徒。
“一切正常。”
说完,她继续翻土。
保罗耸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还是只有您和玛丽女士两个人。”
“嘿,现在的年轻教士不愿意来中国传教了,就算来,也只愿意去上海北京那种大城市。”
“是啊,这是时代的选择。”
他们经过狭小的忏悔室进入教堂,天色已晚,教堂前方有两位衣着讲究的老人家正在祷告,看见神父共同起身问好。
“愿主赐福您。”
神父和男人碰了碰额头,在女人的额头上用手掌轻轻抚过。
“感谢神父。”
保罗面向他们后撤几步,调转方向继续走。
快要走到黑漆木门,两人停下。
一个男人俯趴在最后一排,睡的很香,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
他的西装外套盖在身上,两个袖子皱皱巴巴,睡相大大咧咧的,一条腿延伸出椅子,另一条腿侧耷在地上,他的头发许久没修,半长不短盖在后脑勺,像一个绒线球。
保罗突然往这人屁股踹了一脚,把刘珉之吓一跳。
“你怎么又来了,给我滚出去!”
刘珉之不明所以:“怎么发这么大火?”
“你别管。”
保罗将人从长椅上拽起来,刘珉之这才看见他脸上熏红,像是醉了。
“神父,你好啊。”
醉汉眼睛微眯,往保罗怀里栽。
保罗将他丢开,掼回长椅上。
“你又来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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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义愤填膺。
“怎么能是捣乱呢?我一心,一心向主。”
男人双腿和舌头都打了结,站也站不稳,说也说不清。
前方的两位老夫妇往这边看,保罗勉强压制住怒气。
“你给我滚出去。”
“神父,你这样,主会,怪罪你的。”
“滚。”
“真不讲道理啊。”
醉汉拍拍脑袋清醒过来,用两根指头拎起西装外套,往肩后一甩。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神父,帮我受洗吧,我每个月都来捐钱。”
“滚!”
保罗中气十足,余音绕着教堂的尖顶旋转徘徊,经久不散。
醉汉举手投降,离开教堂。
刘珉之朝那对受惊的老夫妇摆摆手,也拉着神父离开教堂。
“何必这么生气?”
保罗余怒未消。
“那个醉鬼!对主不敬!”
刘珉之拍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老齐你什么人没见过,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保罗又讲了几句法国国粹,勉强控制住情绪。
“二刘,忘记我的失态,教堂永远欢迎像你这样的文明人,哪怕你不信教。”
“我的荣幸。”
保罗神父说教堂欢迎他,他还真往心里去了。
接下来几天,刘珉之又去了几趟教堂,一个人坐半小时再回家。
玛丽女士很少用正眼看人,她一边洒扫教堂,一边有气无力道:“苏小姐这几天都没来。”
刘珉之左右看了看:“玛丽女士,您在和我说话?”
玛丽女士不作声,将壁沿一弯残水泼出,提桶走了。
刘珉之失笑,也起身离开。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刘珉之瞧他眼熟,多看了两眼。
男人朝他一笑。
“你好。”
“你好。”
刘珉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
“怎么称呼?我是马竭。”
“刘珉之。”
“来一根?”
“我不抽烟。”
马竭收回烟盒,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马先生,在教堂抽烟不好。”
“哦,对。”
他将烟别在耳后。
"刘兄受洗了吗?"
“没有,我不信教。”
马竭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来教堂做什么?”
刘珉之随口道:“只是喜欢这里的氛围,让人很平静。”
马竭无意识地拿起耳边的烟摆弄。
刘珉之这才认出他是那日的醉汉,他没喝醉,看起来很正常,甚至算的上衣冠楚楚。
男人咬着香烟的滤嘴,深吸一口气。
“刘兄,听小弟一句劝,反正你不讨厌这里,入个西洋教没坏处。”
“怎么说?”
马竭手背往他胸口一打:“多个选择多条路呗,还能是什么?”
刘珉之觉得好笑:“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马竭极自然地勾上他的肩膀,语气轻佻:“时代不一样了,不要这么死脑筋。”
刘珉之无意再聊。
“我要走了。”
马竭在身后大喊:“我就住在鼓楼东大街17号,刘兄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刘珉之并不准备记住这个地址。
12. 家事
时节正好,庄子里的人送了新鲜野菜。刘伯参爱吃这个,样样吩咐了怎么做,哪个油炸哪个凉拌,哪个多放醋哪个只抓一点盐沫子,王桂英一一记下,盯着厨房忙活一下午,折腾出一大桌素菜。
刘伯参刚刚病愈,嘴巴大胃口小,一道菜吃一口便饱了。
刘珉之也跟着放下筷子,倒是人高马大的刘琼越不挑食,又添了一碗饭。
他最后一个放下筷子,飨足地舒一口气:“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刘母心疼坏了:“你都多久没吃顿安生饭了,悠着点,仔细胃疼。”
他大笑:“娘,我才三十岁,哪那么娇气。”
丫鬟用温湿的帕子裹住刘伯参的手,细细将每个指头搓干净。帕子拿开,手转瞬就干冷了。刘伯参眯着眼睛看自己枯木一样的手掌。
“三十岁的汉子,壮的像头牛。我那个岁数,顿顿要吃两碗干饭。”
刘母嗔他:“你就吹牛吧,你又不干力气活儿。”
“怎么不干?往外头做生意,码头港口到处跑,你以为享福呢?”
“好了好了,你最厉害,行了吧?”
刘伯参一串咳嗽作为回答。
刘母慌忙拍他背:“怎么了,噎着了?”
“嗓子,嗓子有点痒。”
刘母紧张:“是不是齁着了?我就说那个藠头做咸了。”
王桂英尴尬地捏着帕子:“我怕不入味,早腌了半个时辰。”
“都说了让崔婶她们按老法子弄,你就是事事都要看着管着,管过了也不好的。你瞧是不是,盐都渍进去了。”
王桂英乖巧认错。
刘伯参捧了热水,皱着眉小口往下咽。
“得了,我吩咐她弄的,女人家不就是忙活这些事的吗。”
“是,怕了你了,你说话永远有理儿。”
“不过,有人管总比没人管强,”老太太转了口风,转到大儿子身上,“你就是缺个女人管你。”
刘琼越无奈:“怎么又说到我了。”
老太太来劲儿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填房不是个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养女人,既然喜欢就领回家里来。”
“是这个理儿,”刘伯参应和,“咱也不在乎姑娘是啥模样,进咱们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成。”
这可不一定。
刘珉之见过大哥那几位外室,真舞到刘伯参面前,他一定会破口大骂什么妖妖道道。
饭菜早已撤了,重新摆上茶水,王桂英哄着婆婆吃了一盏。
刘琼越盯着茶叶沫子看,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出声。
“你们不嫌弃人家,人家还不想进咱们家的门呢。”
老太太和刘伯参对视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姑娘最不喜欢咱们这种老派家庭,规矩多,不自由,不乐意嫁过来做受气媳妇。”
“这是什么话?”刘伯参愤愤,“没个正形儿。”
老太太也满脸不情愿:“在哪家做媳妇不是一样的?那洋人结婚不也是一家子人过日子?”
“所以现在姑娘都不乐意结婚了,结婚有什么好的,还耽误谈恋爱。”
两位老人头回听这惊世骇俗之言,被震的说不出话。
刘琼越朝刘珉之挤眉弄眼,试图祸水东引:“小弟肯定懂我,是不是?”
刘珉之还来不及说话,刘伯参大喊:“你别带坏你弟弟!”
他喘着粗气骂了几句,累了,就停下来。
刘琼越左耳进右耳出,抖开报纸看新闻。
老太太嫌他不听父亲训话,心里不舒坦,话到嘴边说出来却是关切的。
“难得在家里休息,别看报了,晚上看字眼睛疼。”
刘琼越将报纸面朝她抖开,一整面头版新闻,加粗标题是“全国团结一致,共御外侮之基础奠定”。
“看大事呢,我能休沐全靠他们。两广那边的战提前打完了,万幸,蒋校长位子坐的稳,我们军务部才有安生日子过。”
老太太听不懂这其中的关联,只知道他忙,小声嘟囔:“我当初就该拦着你进军务部。”
刘伯参闭着眼睛参与话题,这世道,人人都爱聊国事。
“同盟会那帮人可真能折腾,日本人都到跟前了,还在自己人打自己人。”
刘珉之深以为然,嘲讽道:“他们在南京可不怕,日本人又打不过长江去。”
刘伯眼珠子不转了,警惕地盯着小儿子。
“你可别想跑南边儿去,我告诉你,那边更乱。”
刘珉之苦笑:“爹,您这是想到哪出了?”
“孩子大了留不住,我能不操心吗?”
刘琼越帮弟弟说话:“小弟在军工部呆的挺踏实,再熬两个月,我提他当主任,在漳县哪里都混的开。小弟是最稳重不过的人了——弟妹,你说是不是?”
王桂英眨眨眼睛,轻轻点头。
刘伯参哼了一声。
“我老的快死了,连个孙子都抱不上,可不是只能操心你们两个?”
提起孙子这茬儿,两人俱不敢说话。一家人又闲聊几句,各自回房。
夜色蓦然深了,王桂英盯着下人做完今天的事。
东厢房亮着莹白的灯,王桂英轻手轻脚推开门。
这些日子,她已摸清刘珉之的脾气,不是个多事儿的,她便吩咐小葱不用守夜,晚上回自个儿屋里睡觉。
屋里屋外只有她和刘珉之二人。
今天晚上,公公又提起孩子的事……
王桂英胡思乱想着关上门,一愣。
刘珉之还没睡觉,坐在电灯底下看书,一动不动,极专注的。
她倒一杯温水,放在案上。
“你回来了。”
刘珉之揉揉眼睛,看一眼腕上的小羊皮表。
“这么晚了,我去书房看吧。”
“不用,”王桂英顿了顿,补充道,“别吵到爹休息。”
书房挨着刘伯参的正房,刘伯参觉浅,以前乐意监视儿子用功,隔壁灯亮的越晚越高兴,如今年纪大了,畏光,蜡烛都恨不得罩两层灯罩。
“那你先休息,睡不着我就关灯。”
“没事,现在还早,我也睡不着。”
这话就是骗人了,王桂英睡得早起的也早,而且睡眠奇好,沾床就着。
不过,她乐意迁就刘珉之,刘珉之也领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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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看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关灯。”
“嗯。”
她想和他说话,想问他为什么突然看书,想问他为什么回家越来越晚,想问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自己要孩子。
见她还站在原地,刘珉之边翻书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
下意识回答完,王桂英懊悔地咬了咬舌头。
刘珉之抬眼看她。
王桂英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眼睛也跟着转了一圈。
”你怎么还在戴这块表,都破了。”
刘珉之转转表带,他手腕不粗不细,皮肉白,因常年读书写字,没有太多肌肉,微微用力,筋腱便刺破皮肤紧绷出来。
他手生的好看,戴贵气的表相得益彰,戴便宜的表效果也不差。
“戴习惯了。”
他说的轻淡,手却一直在腕上摩挲。
他不想搭理自己。
王桂英想。
她走到另一边的梳妆台坐下,悄悄看他。
他看的书都是洋文,还有一堆复杂的图案,她是断然看不懂的。
磨磨蹭蹭换完衣裳擦完脸,半个时辰还没有结束,刘珉之姿势都没变,十分认真。
她从柜子最底下翻出绣花料子,做好的话是一个小荷包,图案是描上去的,简简单单两朵牡丹。
就这么两朵小花她绣了近半年,花蕊还没有成形。
绷圈太紧,她用的是老式绣圈,正反两个圆圈将布料卡住,为箍的紧,两个圈差不多大小,要用劲儿往里塞。
好像现在有种新的绷圈,是用螺丝拧的,不必费这么大劲。
“嘣!”
两个绷圈挤压弹飞脱手。
王桂英慌忙去看刘珉之,他翻书的手顿了一下,继续往下翻。
还好没吵到他。
王桂英松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
她从小就不是做女工的料,小时候王家还没失势,王鸿也有些余力培养她。
他对女儿的要求很传统,书是不必读的,但要认识字——管家的人,账本拜帖都要看,家里的书房也要懂得如何整理。字写的好不好倒无所谓,那些活计是男人做的。
至于女工,是一定要会的。就算现在国内纺织厂开了不少,衣服布料便宜的很,女人很难再通过纺布刺绣赚钱,而妇女开的廉价裁缝铺到处都是,衣裳破了,也不必在家里缝补。
但女人哪有不做针线活的?
王鸿没少为这事骂她,说她不是享福的主儿,就是个干力气活儿的劳碌命。
谁成想这话成真了。
后来他们一家在回到乡下,为维持生计,人人都下地干活,挑水播种,除草施肥,到秋天一整天佝着腰在地里割麦子。
王鸿做的还不如年幼的她,没多久就累的病倒下。
之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你在绣什么?”
王桂英一惊,从回忆里缓过神。
刘珉之俯身看她手里的刺绣,微长的头发压到她额头。
“瞧你绣的这么认真,我还以为多漂亮呢,原来是在逗自己玩儿。”
是揶揄的口吻。
王桂英噗呲笑出声来。
13. 第一定律
华新国民中学的大讲堂坐满学子,人数太多,实木的笨重长桌撤下,只留下紧挨着摆的一排排长凳。
哪个年代的学生都一个样,青壮血盛的年纪,被压在屋里读书,一身筋骨施展不开的憋屈,全泄在自个儿座位这一小方天地。
叽叽喳喳聊最新的电影,县里的烧肉铺子,催人还昨天借出的一块钱法币,预约传抄还没动笔的作业。不知哪个讲的上头,嗓门越来越大,聊着聊着就变成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不一会儿几个学生凑在一起闹打上,红木的板凳失了重心,一头高高翘起,将那边坐的学生摔个狗啃泥。
“哎哟!”
平白吃亏的学生自然不干,撸起袖子加入战场。闹的大了,讲堂像密集养殖的牲畜场——一片鸡飞狗跳。
今儿个不是他们的主场,来旁听的教师乐的袖手旁观。
陪刘珉之进来的苏学章喊了几声肃静,没人听,抓起讲台的戒尺狠拍几下。这戒尺的声音惊、脆、响,像拍在皮肉上,对学生很有几分杀伤力。
学生退潮似的各回各位,在凳子上坐好。
当然,还是有小动作,但动静轻的可以叫校长假装看不见了。
因尊师重道,教师坐第一排。
刘珉之打眼看去,一溜的长袍马褂,间或几个穿西装的,女教师只有两位,都很眼生。
他收回目光。
苏学章清清嗓子。
“先生们,同学们,很荣幸今天请到了在漳县军工部任职的刘珉之刘先生,刘先生毕业于法国综合理工学院的机械工程专业,现在为我们讲授力学工程课,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还算热烈。
其实苏学章请过不少官员来讲课,学生们早见怪不怪。而教师对陌生的课程总有些许排斥,怕自己和学生一起从头学,若不如学生懂,会露教书育人的怯。
他们肯给这个面子,多是被洋学校的名号唬住了。
毕竟这个年代,外国的东西总比国内的好。
“刘先生。”
一个公鸭嗓的男学生坐着提问,他正值变声期,声音很有攻击性。
“您从国外回来,如今做什么官?”
苏学章瞪他,白胖的面颊都鼓了起来。
“你是哪个年级的?这么没规矩,和先生说话要先请示,然后站起来说,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么?”
男学生懒洋洋站起来。
“提问,刘先生如今做什么官?”
台下睽睽之目,或好整以暇,或面带挑衅,显然,不是只有一个人关注这个问题。
苏学章声音冷下来。
“你们是来学知识的,不是来攀高枝的,坐下听课。”
男学生撇嘴,不情愿地坐下。
苏学章歉意地朝他拱拱手,让出讲台的中心位置:“刘先生,请。”
刘珉之鞠躬回礼,信步上前。
“今天能站在这里,和各位学生共同探讨交流,我感到非常高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朗有力,和平时说话的温和模样有些不同,似在刻意宣张一种威严感。
忽的,他拐了个弯。
“要知道,在我小时候,漳县只有私塾可读。”
“提问。”
学生举手。
“漳县国民中学1915年就成立了,私塾也已废除多年。刘先生,您没有那么老吧?”
“不错。”
刘珉之朝她笑笑,示意她坐下。
“北洋时期确立了新式学制,漳县也与时俱进,宣布废除私塾,开设新中学。”
“但北洋时期穷兵黩武,无力支持教育长期发展。虽定下了课程校令,但毕业后的文官考试内容模糊,地方学校一头雾水,还是参照旧时科举的题目授课。”
“虽叫新学校,实则是老私塾换了新壳子。”
他这话虽有捧新踩旧之嫌,但还算有理有据,几位在私塾教过课的老先生听得摇头晃脑。
学生提问:“刘先生,后来呢?”
“后来——”
刘珉之拖长了调子,几个本低着头的学生抬头看他。
“民国一十六年,国民□□u大学部改为教育部,又颁布了《中学法》和《中学规程》,还明确规定省税的30%用于教育。”
“之后推行各省市中等教育改进计划,发展国语教育和公民训练,采用审定教科书,增设各科目课程。”
“同学们今天能坐在这里听课,是无数人协力争取的结果。”
这话大部分学生是头一次听,纷纷交头接耳。
刘珉之适时停顿一阵子,慢悠悠开口。
“他们这样做。”
有一半学生都抬头看他。
“是因为我们如今比洋人差的太远,仅靠一代人难以追赶差距,于是寄希望于下一代人,也就是你们,能比上一代人更强。”
“苏校长同样相信你们的力量,所以放弃了北京的官位,来到这小小的漳县,做起教育事业。”
他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苏学章对视一眼,对方笑着点点头。
“最后,我想提一个问题,谁都可以回答。”
刘珉之四下扫过,台下翘首以待,俱是年轻的头颅。
“有谁知道黄埔军校门口,那副大名鼎鼎的对联,写的是什么?”
台下鸦雀无声。
苏学章点兵点将。
“谢觉梅,你是学生代表,你来回答先生的问题。”
一个丹凤眼短头发的女学生站起来,冷静而流利地念出答案。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很好,一字不差。”
刘珉之带头鼓掌,众学生也跟着热烈鼓掌,谢觉梅不太习惯,僵着颈背坐下。
氛围正好,刘珉之切回主题。
“开场词就讲到这里,接下来我们讲力学的第一定律。”
这个年纪的学生颇有种不服天地的傲气,你越逼着他服谁他越不服,可若是他们发现你有真东西,打心眼里认可你,便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个时辰的课满满当当讲完,前排的教师们挨个起身致意,与刘珉之说几句客套话离开讲堂。
学生们散了课,却还没走,围着朝刘珉之问问题。
都是力学相关的问题,可见认真听了,刘珉之很欣慰,一一作答。
学生代表谢觉梅问的问题很有见解,刘珉之细细讲来,把她的问题讲透,余下学生也都通了。
“刘先生。”
好有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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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度的公鸭嗓,是开场问他做什么官的那个男学生。
他身体前倾,挤着人群趴靠在讲台上。
“您在军工部当值,应该经常摸枪吧?”
刘珉之笑笑。
“军工部管军火军械,枪支自然是最重要的。只是我们军士众多,武器却严重不足,工厂的枪支刚刚运到仓库,便马上发给还没配枪的战士了。”
公鸭嗓追问:“刘先生,枪您造的吗?”
刘珉之哭笑不得。
“若是我一个人就能造枪,蒋校长早把我绑到前线做军需部长了。”
学生们哈哈大笑,一向冷淡的谢觉梅也忍俊不禁。
公鸭嗓叹了口气,很是失望:“我还以为您能教我们造枪呢,我父亲常在家里骂,就为找美国人和俄国人要那几杆枪,白受他们那么多鸟气。”
刘珉之摸摸他的头。
“枪械制造其实不难,难得是标准化、规模化。若你们真有兴趣,我下回来讲这个。”
“好啊好啊!”
"刘先生一定还要来!"
“好,一定来。”
得了允,学生们纷纷散了。
那公鸭嗓的男学生被叫先生叫走训话,谢觉梅指挥其他人搬桌子,将讲堂恢复原样。
结束了。
刘珉之重敛心神,走出讲堂。
“刘先生。”
刘珉之一颤,和来人对上目光。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黑白裙装,上衣是旧式斜襟的扣子,腰身宽大,反叫人显得更加纤细,黑色的长裙一直遮到脚踝,只露出一点鞋跟。
浅棕色长发一丝不苟扎在脑后,颅骨圆润、饱满,额头方窄,脸颊短小,显得有些幼态,倒像位女学生。
“苏老师,又见面了。”
苏湘子眯起好看的浅棕色眼睛,和他手掌相握。
两人虎□□碰到一起,又慢慢抽离。
“我还以为苏老师今日休沐,无缘得见了。”
她笑了笑,没回答。
“家父请先生们一起用晚餐,刘先生可一定要赏脸。”
刘珉之手按在胸口,微微弯腰。
“恭敬不如从命。”
路过的学生们好奇地打量他们两个,苏湘子带头离开。
“晚上定在学校旁边的徽菜馆子吃饭,我带刘先生认认路。”
“多谢苏老师。”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刘珉之生的高,能看到苏湘子浅棕色的头顶。
“苏老师好。”
“苏老师好。”
苏湘子矜持地点头,她人气高,同她问好的学生太多。
“苏老师好,苏老师今天也很漂亮。”
不等苏湘子训斥,调皮的男学生泥鳅似的从她与刘珉之间穿过。
刘珉之一愣。
苏湘子轻笑,朝他挨近一些,和他的肩膀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刘珉之似乎闻到她头顶发油的味道。
清新甜美的茉莉香。
穿过人流,来到空旷的操场,茉莉的香气飘荡着散了,若有若无,像随着心意臆想出来的。
“刘先生课讲的真好。”
刘珉之挑眉。
“苏老师怎么知道?”
14. 说错话
“我刚才有听刘先生讲课。”
刘珉之起了玩心:“苏小姐不在前头和教师们一起听课,却在暗处悄悄看我。”
“才不是,”苏湘子嗔道,“只是来晚了,不好打扰大家,才从后门进去的。”
“这倒要多谢苏老师体谅。我讲的力学课这般无聊,稍有一点动静——比方有只小鸟经过,学生都要走神去看的。”
苏湘子掩嘴笑。
"那我下回偏要正大光明从前门进去,替你瞧瞧学生们听课认不认真。"
“这可万万使不得,若是苏老师闯进来,别说学生,我的心思也不会在书本上。”
苏湘子止了步伐,挑衅地看他。
“那刘先生的心思会在哪里呢?”
“自然……”
刘珉之深思着拖长语调,俊逸的眉头苦恼地皱起。
“自然是在学生们身上,他们乱了套,我可要遭苏校长的训。”
苏湘子噗呲笑出声。
“那我替你向父亲求情,请他法外开恩,饶你一命。”
“若真如此,”刘珉之佯作欣喜,“我可要提前感谢苏老师救命之恩了。”
苏湘子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应了。
沉默一会儿,他们同时大笑。
笑过了,看对方的容颜似乎有所变化。
更生动、更漂亮。
“我还以为今日遇不见苏老师了。”
“瞧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专程来见我的。”
刘珉之刻意不答话,笑着看她。
气氛刻意暧昧起来,苏湘子偏不遂他的愿,转了话题。
“刘先生课讲的这样好,不愧是法国回来的高材生。”
“苏老师见多识广,我还怕入不了苏老师的耳朵。”
苏湘子挑眉:“你怎知我见多识广?”
“苏校长的千金,自然是不会差的。听说苏老师是在北京读的大学,不知是哪所学校?”
苏湘子笑容忽然冷下来,转身往前跑。
新中学校内遍植阴香,这种植物古板、笨拙,花果极小,但枝叶繁茂,可以一直盛绿到秋冬。
她的脚步轻快,跑着跑着停下来,小步跳跃。
刘珉之不明所以地追上她。
她闭着眼,深深吸进一口气。
刘珉之忐忑地在她身边站定。
“我说错话了吗?”
苏湘子尖利道:“没有!”
刘珉之这下真的慌了,苏湘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瘦弱的胸膛像引火的鼓风机,一呼一吸地吹颤。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不用。”
苏湘子咬着牙缝蹦出来两个字,痛苦地抱头蹲下。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刘珉之举棋不定,苏湘子努力调整呼吸,声音越来越平缓,几分钟后,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抱歉,让刘先生见笑了。”
她又挂上那副清清淡淡的微笑,微微下垂的浅棕色眼睛却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刘珉之很失望,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我很担心你。”
“真没事,”苏湘子的笑容多了两分真心,蓦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还好有真主保佑。”
晚上的徽菜馆子很热闹,除新中学十几位老师,军工部的几位同僚也来了。课虽是刘珉之一人讲的,但挂的是军工部的牌子,说出去就是军校协作。
方主任喝了酒,多了几分惯常没有的豪气。
“学校就得苏校长这样的人来办!你们瞧瞧这两年,新中学办的多好、多热闹,省里头的报纸都在夸呢!”
苏学章酒量浅,才喝两口,面上就泛红。
他摆摆圆胖的手掌,谦逊道:“不敢不敢,都是各位领导栽培,新中学才刚刚有些起色。”
方主任用食指点他:“太、太谦虚,来喝酒!”
苏学章又挨个陪一圈,面盘已全红了。
“家父不胜酒力,我来代他喝。”
方主任奇怪看来,但见苏湘子瘦瘦小小,长相漂亮,却讲出挡酒这种豪言壮语,大笑出声。
“苏小姐这是要做酒场花木兰?苏小姐一片孝心,可我怕人家说我欺负小姑娘。”
苏湘子淡笑,举起酒杯。
“请。”
言罢一仰而尽,将酒杯倒转,表示自己喝完了。
军工部的同僚大为稀奇:“苏小姐厉害啊。”
方主任举杯:“苏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我有眼无珠,来,敬苏小姐一杯。”
“不敢。”
苏小姐站起来,杯沿矮放与他相碰,只一口闷在嘴里,片刻咽了。
“好啊,好!”
“不愧是苏校长的千金,豪气干云啊!”
军工的人挨个敬了一圈酒,只剩下刘珉之。
方主任嗓子已干了,大喊:“珉之,你也敬苏小姐一杯。”
刘珉之为难:“方主任,你知道,我是最喝不得酒的。”
“知道你酒量不好,可苏小姐这一杯还是要喝的。”
苏湘子面庞微红,神态还算自若,瞧不出醉的痕迹,只是那双漂亮的浅棕色眼睛,已含了一汪秋水。
她握着酒杯,水光潋滟地看刘珉之。
刘珉之站起来,举起小小的白瓷杯盏。
酒局自有好事者倒酒,次次满到杯口,稍一晃便溢出来。
苏湘子和他隔空碰杯,纤白的两个指头捏住杯口,酒液湿湿哒哒黏在手上。她神志清晰,举止得体,但烈酒的味道凑到跟前,还是不着痕迹皱了皱鼻子。
“不行,真不行。”
刘珉之突然讨饶。
“这酒劲儿太大了,我是一口也喝不下了。”
苏湘子奇怪地瞧他一眼,抿唇坐下,将酒盏沿边放了,在桌子底下用手绢揩指头。
“哈哈哈哈哈。”
“珉之做事情是极好的,喝酒可不如别人。”
方主任也调笑他:“知道珉之是我们军工部的酒篓子,没想到连女孩子都喝不过。”
刘珉之顺着他们的话说:“方主任他们喝酒是越醇越喜欢,我不行,度数一高,闻着就发晕。”
众人俱笑了,苏学章已缓过来些,也加入话题。
“我也不行,年轻那时候就喝不了酒,后来年纪大了,勉强练出来些。”
一个大舌头的男人嚎着嗓子道:“苏校长,不,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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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喝酒,哪能干事业。”
方主任即刻呵斥他:“说什么呢!你才喝几杯就醉了,敢说苏校长的事业?苏校长的事业比你强到天上去!”
那男人讪讪,酒已醒了大半。
苏学章摆摆手示意无妨,又叹了口气:“其实,也是这个理儿,刘先生还年轻,偶尔喝一喝,练练酒量还来得及。”
刘珉之唏嘘:“再怎么练也不如方主任他们这种天生海量的。”
方主任大笑。
“珉之惯会偷懒,一上酒桌便开始说自己不行,他也是奇了,哪有男人上赶着说自己不行的?”
众人揶揄地笑。
在场几位女老师都很年轻,难受地皱眉头。
刘珉之不好说话,有位长脸型的女老师替他反驳:“要我说,敢承认自己不行的男人才有本事呢。”
方主任啧啧称奇。
“是了,现在有本事的女人多,尤其各位女教师,都很能干,你们几位对我们男人的意见很值得采纳呀。”
几个男人开始不爽,嫌在场就几位女性,却使他们不能敞开了说话。
“还是你们女人珍贵,我们说话,方主任可从不采纳。”
“去去去,胆子大了,敢编排我了。”
方主任嬉笑着坐下。
苏湘子喝完酒任务便完成了,她吃不下东西,只安静呆着,可作为酒局里难得的女性,还是位漂亮女性,她是逃不掉成为话题中心的。
“早听说苏校长家中有位才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哪。”
苏学章自然低调作答:“谈不上什么才女,不过时代好,多读了几年书。”
“这还不叫才女?书读的好,课也教的好,我侄子说新中学里属苏小姐的人气最高呢。”
“学生说着玩儿的。”
“那也是苏老师自己有本事。”
“不过真论起来,学生有几个真懂学问的?但看苏小姐人生的漂亮,便断定学问不会差。”
刘珉之突然开口:“我倒真听过苏小姐讲课,苏小姐英文教的极好,比国外的老师也不差。”
苏湘子顿住,抬眼瞥他,见他正看自己,又扭过头。
“哟,珉之还听过苏老师讲课?”
苏学章忙道:“是我请刘先生来的,那时刘先生刚从法国回来。”
提起这个,方主任不满。
“珉之瞒的我们好苦,要不是他要来新中学讲课,我都不知道他是刘家的高材生。珉之,何必口风这么紧?就算知道你是刘部长的弟弟,我们也敢亲近你的。”
刘珉之赶紧赔罪,硬灌了两盏酒。
话题又拐到他身上,众人轮流吹捧一番,虽不免有几个阴阳怪气,但还算克制。
“刘家真是门楣显赫,哥哥在军务部做部长,弟弟也是大才子,是什么,法国综合理工学院是不是?”
“是。”
“听说是法国工程专业最好的学校呢。”
“会读书的人最厉害了。虽说现在不考功名了,但读了书还是更好升迁。”
方主任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向苏湘子。
“我听说苏小姐也是高材生,是在北京女子大学念书的,是不是?”
刘珉之心理咯噔一声。
15. 过往
刘珉之恨不能捂住方主任的嘴,让他把话咽回去。
今日他本和苏湘子聊的好好的,问及她的学校,却忽然犯了忌讳,搞得两人不欢而散。刘珉之不知缘由,只不敢再提这事。
偏方主任又讲出来了。
刘珉之很担忧。
苏湘子眼眸低垂,看不清神色,也没什么反应。
苏学章替她回答:“是,北京女子大学。”
“哎呀呀,了不得呀,民国最好的女子大学。”
“许多将军夫人都是这所学校的呢。”
“怪不得我听这学校耳熟,冯将军的夫人就是这里毕业的。”
聊起上级,众人兴致昂然,又探讨起冯将军的家事。据说冯将军不喜欢乡下没见识的原配,就娶了这位新太太,结果新太太本事太大经常干政,他又不喜欢了,在外头纳了几房小妾。
“不止有将军夫人。”
苏湘子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什么?”
众人聊的火热,还以为她有什么新的八卦消息。
“女子学院不止出将军夫人,也出了很多革命者。”
气氛冷下来。
方主任有心搭话,乜斜着眼睛想了半天,以他的见识,实在想不出哪位女革命者是女子学院的。
谁会去关心女革命者呢?
又不是自己的上级。
刘珉之慢吞吞道:“我今天上课也提到革命呢。”
方主任笑了:“你讲的不是力学课,怎么能和革命扯上关系?”
苏学章有不同看法:“刘先生大道归宗嘛,学什么不都是为报效祖国。”
那位长脸型的女教师很捧他的场:“是了,刘先生课上提问黄埔军校门前对联写着什么,是咱们的学生代表答上来的,正是位女学生。”
“这有什么难的?那副对联大名鼎鼎,谁不知道?”
刘珉之好笑道:“那你说,写的是什么?”
那男人摇头晃头,和着酒气飘逸朗诵:“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
众同僚齐接话:“勿入斯门!”
场上人俱笑了,纷纷碰杯。
“还有横批呢,”话既正经了,方主任拍桌而起,壮怀激烈,“革命者来!”
“好!”
众人又鼓掌吹嘘。
接下来便是灌酒环节,刘珉之拒绝的还算坚定,也喝了十来杯。等散场,天灵盖直冒白烟。
“再上,再上两瓶!”
“方主任,真不能喝了,酒店也该打烊了。”
方主任咂咂嘴,不爽道:“刚刚过瘾呐。”
“下回咱们再喝,我定个过夜的场子,喝个痛快。”
“哈哈哈哈,”方主任大力拍讲话人的肩膀,“你说的?”
“我说的!”
酒店楼下就有等客的人力车,苏学章只喝了两轮,眼神迷蒙地站在包厢门口,和客人挨个道别。
刘珉之站起来才发现腿软的厉害,一步三颤,下台阶时怯怯扶着墙,还是险些跌跤,幸被身边人抱住了。
“珉之,你是真不行啊。”
刘珉之张嘴,还没说话,嗓子眼直往外涌酸水。
“诶诶诶!别吐我身上!”
刘珉之鼓着腮帮子,踉跄摔到室外。
晚间凉风一吹,神思复回笼了,几位教师先上了人力车,往四周散去。
“珉之,走了。”
刘珉之弓着腰,手撑在膝盖上,有气无力地冲同僚扬手。
“哈哈哈哈,那我们先走了。”
刘珉之虚弱地点头。
人声渐弱了,他忽闻到一股幽淡的茉莉香,接着,才是短跟皮靴轻巧的踏击声。
刘珉之将散开的领带扶正,站直身体。
“苏小——呕!”
刘珉之拼命捂住嘴。
苏湘子笑了,递过来一条闪珠光的白手帕:“擦擦吧。”
刘珉之接了。
柔软的蚕丝料子,边角一朵小巧的刺绣茉莉。
“真漂亮,你自己绣的?”
苏湘子嗤笑:“怎么会?洋货行买的,一块钱五条,我买了很多。”
“哦。”
她这样的新派女人是瞧不上女工的,嫌耽误时间,不如看会儿杂志、听会儿收音机。
刘珉之讪讪,将绢子捏在手里,不舍得用。
苏湘子弯起眼睛:“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傻乎乎的。”
刘珉之脑袋昏沉,思维时断时续,怕说错话她不开心,干脆不说。
苏湘子便站在旁边,陪他吹了会儿风。
“今天,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很轻,像她身上的茉莉香气,刘珉之根本无法忽略。
“没什么。”
苏湘子又笑了。
"我都没说是哪件事,你果然在心里怪我。"
“哪件事都没关系。”
苏湘子沉默。
良久,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我在女子大学的时候,经常跟女同学们参加游行,你在国外不知道,北京的学生最时兴这个。”
刘珉之其实知道,法国的抗战爱国学生组织也很活跃,但他没说出来,只安静听着。
“其实,我说不上多懂,今儿个反日本,明儿个反美国,我根本记不清楚哪条个约签的哪个条款,我只是跟在她们身后走罢了。”
一弯残月如钩,安静、朦胧地为黑夜笼罩一层白雾。
刘珉之忽想起来,今日是农历的九月初一。
“我甚至还制过横幅、定过口号,你说可不可笑?”
"怎么会可笑呢?你已经很勇敢了,总要有人发出声音。"
“是啊。”
苏湘子抬头望月。
“所以她死了,死在我面前,被枪杀的。”
刘珉之懵了:“什、什么?”
“嘭!一枪子过来,人的脸直接被打烂了,血溅到我脸上,她的眼睛还在看我。”
刘珉之这几年并未听说北京有武装镇压学生游行的案例,但或许,只是国外没有报道。
“你知道吗?我那时根本感觉不到难过,只庆幸自己没走在前头。”
刘珉之张了张嘴,脑袋好像又沉重起来,他谨慎地没有发言。
苏湘子长舒一口气。
“很抱歉和你说这些。”
“不,我很,我很乐意听你说。”
苏湘子惨然一笑,又强行打起精神。
“不讲这些难过的了,毕竟天主,天主会保佑所有人的。”
刘珉之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会信教,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静默地相处片刻,等苏学章下楼找她,才正式告别。
“刘先生,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
“那么,期待下一次见面。”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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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湘子狡黠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刘珉之脸更红了,不知是不是酒气又冒上来。
“我听说,□□弄来一套新的胶片,下周在小剧院放。”
“那小剧院窄的很,也不干净,坐着很不舒服。”
“哦。”
刘珉之懊悔,他没有准备备选方案。
“不过,我愿意为了刘先生给它一个机会,瞧瞧它这次有没有进步。”
刘珉之大喜:“真的?”
苏湘子笑着点头。
“那太好了,周日下午四点钟,我到学校门口接你,我们先去吃饭。”
“直接去教堂接我吧,我要做礼拜。”
“好!”
苏湘子转身,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茉莉的香气如春风侵袭,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刘珉之愣住。
他呆呆听着鞋跟声音远去,又呆呆地上了人力车,回到刘府,值夜的下人睡眼惺忪地为他开门。
“二少爷。”
他没应,腿脚却聪明的很,自己往东厢房走。
灯光果不其然亮着,屋里的女人又在绣花玩。
“你回来了!”
刘珉之拿门撞门框,撞了几下没撞上,王桂英抚开他的手,将门扇合拢。
刘珉之嘿嘿笑。
“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王桂英早将地铺铺好了,刘珉之噗通一屁股摔下去,痛的直皱眉。
“你去床上睡吧。”
王桂英来扶他,他甩胳膊反抗几下,没挣过,顺势扑在床上。
“诶!鞋子!”
刘珉之慢吞吞抬起腰,伸手够到鞋子,一只一只扔下床。
“把衣裳换了再睡。”
刘珉之不理她。
她叹了口气,上手扒衣服。
刘珉之抗拒。
“不用、不用你,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王桂英无语,将挂在屏风上的中衣丢给他。
“快点。”
她转过身。
衣料摩挲的声音就响了两下,渐了,只留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好了没?”
没人应声儿。
“我转过来了?”
他默认了。
王桂英扭过身子,男人什么也没脱,就解了两个马甲扣子,正趴在枕头里酣睡。
王桂英抬头看了会儿木顶棚,先把自己气儿捋顺了,这才上手将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搬抬起身,给他换衣裳。
人醉的只差昏死,还不忘捂住胸口和下身,当真贞洁。
王桂英如同打完一场架,全身是汗。
刘珉之晕晕乎乎的,终于睡踏实了。过一会儿一条温热的帕子挨在他身上,挨过的地方清爽干净,他舒服的很,任由那帕子将整个人擦过一遍。
又过一会儿。
“醒醒,醒醒。”
他肩膀被晃来晃去。
“起来喝了醒酒汤再睡。”
好烦。
刘珉之皱眉,怎么都不肯睁眼。
“啪!”
宽厚的手掌往他脑袋上用力一扇,脑浆子都打匀了。
刘珉之震醒,心有余悸地摸着脑袋,只见王桂英黑着脸捧个瓷碗坐在床边。
一汤匙苦药送到嘴边。
“快喝。”
刘珉之学乖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终于睡了个好觉。
16. 玉佛
虽喝了解酒汤,早晨起来还是头疼,有根针在拧似的。
身上倒不难受,很清爽。
刘珉之瞪大眼睛,这才意识到有人给他换了衣裳擦了身子。
王桂英起的早,已不在房里了,一个瘦成竹竿的小女孩蹲在床脚打瞌睡。
“小葱?”
“二少爷,”小葱打着哈欠起来,“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刘珉之揉着太阳穴起床,昨日那身被酒气熏透的衣裳不见了,屏风上挂了新的西服。
换好衣裳出来,才看到案上一方手帕,白色泛珠光的桑蚕丝料子,和屋里古朴厚重的陈设极不搭调,像故意摆在那儿的。
刘珉之将帕子拾起,轻轻抚摸那朵小巧的银丝茉莉。
小葱翘着指头捧进来解酒汤,冒冒失失的,刘珉之赶紧接过,温度正好,他三两口灌进肚子。
“二少爷,二奶奶叫我转告你,这个帕子金贵,还带香气儿,她怕把香气给你洗坏了,叫你自己洗。”
怪不得搁在这里。
刘珉之心虚。
“二少爷,你昨天是不是喝花酒了?”
“胡说什么呢!”
小葱咂咂嘴,知道他脾气好,也不害怕。
“二奶奶早上气坏了。”
“哦?怎么个气坏的法?”
“崔婶早上和她打招呼,她都不理人的。”
刘珉之觉得好笑。
“别贫嘴了,帮你二奶奶干活儿去。”
刘琼越昨天带外头几个女人上京城玩,家里只剩他们四个吃早餐。
天气转凉,刘伯承越来越没精神,连小儿子初一晚上不回家吃饭都懒得说,恹恹喝了两口小吊梨汤,不动了。
“爹,再吃点东西吧。”
刘伯参又拿起汤匙,在碗里搅了搅。
“是不是这汤没胃口?厨房还有银耳,我叫人炖一盅来。”
“不用。”
刘伯参费劲地放下汤匙,往椅背上一靠。
“早上霜重,我老觉得,身上发寒。”
今天分明是个大晴天。
刘珉之心下叹息,不敢表现,只附和说天气确实冷。
“是啊爹,再多添件衣衫就好了。”
刘伯参垂着头,显得体型很小,像个孩童。
初一本该祭祖,刘珉之去祠堂补了香,回来发现王桂英难得在屋里坐着,身影空愣愣的。
“怎么了?”
王桂英扭头,刘珉之吓了一跳。
“你怎么哭了?”
王桂英一愣,拿黑色的绢子沾沾眼角,瞧不出湿了没。
“没事。”
“真没事?”
王桂英不说话。
刘珉之莫名感到心虚,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这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本来就在欺负我。”
刘珉之噎住。
“等老爷子不在了,就没人护得住我了。”
刘伯参的身体状况平日没人提,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老派的家里养着新派的孩子,全靠刘伯参将他们聚拢在一起。
她这个儿媳妇,也是老旧的、快要消亡的。
王桂英想着,腮边淌过两行清泪。
她的长相很古典,银盘脸杏仁眼,头发乌黑如漆,皮肤白里透红,瞧着就气血充盈,是老一辈人都喜欢那种长相,常被人夸有福气。
她又爱忙,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管,只晚上回来和刘珉之一个屋歇息。
白日不相见,刘珉之便当没这个人,晚上呢,就将她看做屋里一座玉佛,撞上了便拜一拜,否则便不去理会。如今见玉佛也会眼红泣泪,刘珉之自己倒先乱了。
“你,你有什么怨我的话说出来就是了,是我对不住你。”
王桂英沉默地抹眼泪,边抹边哭,根本止不住。
刘珉之慌了:“我错了!都怨我!”
她哭的直打嗝,刘珉之帮她拍背。
“姑奶奶您消消气,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天煞的,他可真见不得女人哭。
王桂英突然一转身扑到他怀里,他僵的手脚都不敢动。
女人的肩膀起伏着,像困顿的小兽,哪还有刘府二奶奶半分神采。
刘珉之叹了口气,认命地回抱住她。
等哭过劲儿了,王桂英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离开丈夫的怀抱,脸上布满红晕。
“你这几天都在家里呆着,要出去吗?”
刘珉之以为她在怨自己昨晚醉酒,赶紧表态:“我这几天都在家里。”
王桂英松了口气:“太好了,你得去米铺看看。”
“米铺怎么了?不是有钱管家吗?”
“钱管家还在庄子里。我听下人说米铺的伙计在闹涨工钱,爹不喜欢女人家掺和外面的事,我不好去管。”
“我知道了。”
刘珉之将这件事记下,心中更是惭愧。
王桂英确是一心一意为刘家操劳,日后多补偿她些钱财吧。
刘家在漳县有上千亩耕地,每年靠收租净赚十几万斤粮食,这些粮食大部分运到大城市出售,剩下的囤积在刘家粮仓,粮仓之中又拿出一部分在漳县做长期经营,保证本地充足的粮食供应。
原先,乡下人自己有地,除了灾年不必买粮。后来兵荒马乱,卖地求全的人越来越多。没了地,便不用守着固定的家,可以到处行走,靠做雇农、雇工赚钱度日。如此,饮食、居所都要花钱维系。米是粮食的根基,刘家的米铺从不缺大小顾客。
木瓦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刘家米铺”四个字已错金落灰,木门陈旧,门槛低矮,踩进去就是堆满米柜的店铺内部。
客人三三两两,柜台后的掌柜沉默地打着算盘,还有一个伙计看称,旁边立着一块木牌:新米75文一斤。
“今年米价怎么这么贵?”
伙计头也没抬,快速解释:“银元又涨价了,现在一银元换1500文,按银元给还是一银元20斤米。”
民国货币制度复杂,去年刚刚发行“法币”,规定一银元=一法币,同时禁止银元流通,回收白银。但在大部分地区,这只是一纸空文,大家依旧使用自己熟悉的银元和铜钱。
考虑到政丨策时局种种因素,米价的涨幅勉强说的过去。
刘珉之没说话,在店里来回踱步,掌柜的感觉不对劲,一抬头,吓了一跳。
“二少爷,怎么是您?”
伙计唬了,忙抬起柜台的暗门,刘珉之大大方方走进去,站在掌柜让出的地方,翻看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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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生意不错?”
“正秋收呢,陆续进了两批新米,生意嘛,还是老样子。”
账目没问题,每天大概几百斤米售出,好的时候上千斤,隔几天会有一两个大单子。
“这里只你一家的账本?”
“是。”
“其他门店生意如何?”
“二少爷,这可不归咱管,”掌柜为难道,“我只管自个儿店里,要说所有门面的事,得问钱管家去。”
要是钱管家在,也不用他刘珉之费心了。
“你工钱多少?”
掌柜谨慎地没回答:“二少爷这是何意?”
“问你话答就是了。”
“我每个月15元,手下伙计每个月8元,年底有分红,节日有津贴,钱管家还会视情况给奖薪。”
刘珉之合上账本。
“这么说,你还算满意喽?”
掌柜擦擦额头的汗:“不敢不敢,能在刘家讨一口饭吃,我们每天都感念老爷,额,还有少爷的恩德呐。”
刘珉之又看向伙计:“你刚才说现在银元涨价,那就是铜元不值钱了。刘家每个月薪水给的是银元还是铜钱?”
伙计唯唯诺诺:“是银元,是银元。”
刘珉之向后一仰。
“在漳县,应该没有比刘家更好的去处了。”
“二少爷说的极是,亲戚都羡慕我们在刘家做事呢。”
“是是,咱们东家是最厚道不过的。”
两人千吹万捧,刘珉之又训了几句话,叫他们平时做事勤谨些,门沿、案板上的灰尘常打扫,他们一一应了。
刘珉之任务完成,赶回家去。
刘伯参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郎中每天都来,开的药方也改来改去去,其实就是换一两味无关痛痒的补药。偏王桂英实心眼,大夫刚改方子,她便盯着抓药重做。
王桂英捧了药进屋,见刘珉之在,一挑眉。
“这么快就回来了?”
刘珉之施施然点头,从她手里接过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刘伯参。
没喂两口,黑色的药沿他嘴边流出,刘珉之忙拿帕子去堵。
“我来吧。”
王桂英夺过药碗,翘着指头喂,也瞧不出手法有什么不一样,反正他全喝进去了。
喂完药,她温声哄病人休息,刘伯参虚弱地点头。
刚给刘伯参掖好被子,对方的手又从被缝里伸出来,轻轻拍王桂英的手背:“苦了你了。”
“说什么呢,爹。”
到夜间,王桂英才有空问刘珉之米铺的事,刘珉之将情况简单说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做事懒怠些,刘家的薪水是漳县最高的,我不信他们敢闹。”
“这可说不准,人心总不知足的。”
“放心,我训过话、给过教训了。你是从哪里听说他们要涨工钱的?我可一点没瞧出来。”
“是厨房的崔婶,她娘家人开饭馆,和米铺来往多。”
王桂英换了衣服上床,犹不放心:“是不是他们不敢在你跟前说?你可是刘家的少爷,有事自然要瞒着你。”
“真有事我不会看不出来。好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娘说的没错,你就是操心的命。”
刘珉之吹熄蜡烛。
“睡觉吧。”
17. 莓果
第二天是周日。
刘珉之记挂着和苏湘子的约会,一整天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三点钟,他抄起衣服往外跑,跑到垂花门,和湖蓝色的女人撞个满怀。
“哎哟,”王桂英抵住他的小臂站稳,“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出去有些事。”
刘珉之笑笑,抽身离开。
“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回了!”
“诶!”
男人一溜烟跑了,也没坐刘府随时候着的人力车。王桂英瞧他带烟儿的背影很不满,不吃饭也不早些讲,她菜都备下了。
王桂英努努嘴,往里走向厨房。
漳县教堂离刘府不远,若车夫脚程快,十来分钟便到。
刘珉之不愿显得焦急,硬是盯着表走路过去,又在外头踱了会儿步。等到三点五十,才施施然走进哥特教堂的漆黑大门。
教堂庄严,高耸的尖形屋顶在头顶聚会,视野最远处是巍峨的神像。神高高在上,神悲悯垂怜,神的目光往下,跪坐着一位穿鹅黄连衣裙的纤细女子。
刘珉之收敛脚步,安静地到离她最近的位置的坐下。
五点过几分,女子缓缓睁开琥珀似的眼睛。
“苏小姐。”
苏湘子眨眨眼:“你什么时候到的?”
“才到呢。”
苏湘子跪久了,腿全是麻的,刘珉之扶她坐到长椅上,蹲下来给她揉小腿。
“还痛吗?”
刘珉之蹲着只比她坐着矮半个头,两人一个向上看,一个向下看,贴的极近,刘珉之脸倏然红了。
苏湘子弯起眼睛笑:“更疼了呢。”
“抱歉。”
“不,谢谢你,让我缓缓就好了。”
他收回手,坐到苏湘子旁边。
天气转凉,她的裙子是棉质长袖的,近了才看清布料上浮雕铺满同色系的花朵,裁剪蓬松而精致。因坐的近,她下身宽大的裙摆挨在刘珉之的长裤上。
她今天不再是茉莉,散发出另一种幽芳,有些甜腻,不像花朵,倒像是外国人拼命放糖的糕点。刘珉之对这个味道谈不上喜欢,但因是她用的,也绝不能说讨厌。
“你用的香水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是新款的莓果味。”
“怪不得。”
刘珉之恍然。
苏湘子轻轻咬着下唇,她的牙齿小巧而闪细白,像某种贝类。
“是不是味道太浓了?”
“怎么会?很香甜的味道。”
苏湘子垂下眼帘。
“我不该选这款的。”
“为什么?”
“你不喜欢。”
刘珉之纳闷,她居然能觉察到这么细微的事,可这种话是不能说的,他快速掩饰:“怎么会?我很喜欢,和你今天的装扮很相配。”
这话说完,苏湘子却慌了:“相配?是我今天的裙子太艳吗?妆呢?是不是太浓了?”
“没有,没有的事。”
“这么打扮太出格了,是不是?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别这么想。”
刘珉之按住她乱动的手,盯着她尾部微微下垂的琥珀色眼睛。
“你很漂亮。”
苏湘子安静下来。
莓果的香不是若有若无的,是热烈的,层叠的,一波强过一波,一浪胜过一浪。
似乎任何事物到达一定浓度都有令人沉醉的魔力,交错之间,呼吸的声音突然沉寂,下一秒,又乱糟糟起伏起来。
苏湘子轻轻闭上眼睛。’
刘珉之紧张地靠过去。
“嘭!”
两人瞬间分开,端坐在长椅两头。
发出声音的是玛丽女士,她将水桶重重摔在地上,拧干抹布开始清洁教堂。
“玛丽女士,”刘珉之稳住声音,“我们,是来做礼拜的。”
他这话真是没头没脑,他又不是天主教徒,况且玛丽女士早知道他常来教堂是因对苏湘子有意。好在玛丽女士没正眼看他,依旧做手里的活计,刘珉之松了口气。
“那我们先走了,玛丽女士。”
玛丽还是不理人,将木质长椅擦的锃亮。
刘珉之和苏湘子神经兮兮地走出教堂,脖子都不敢乱动。
一踏出漆黑的木门,长长的呼气声音重叠响起,两张脸惊讶地相对,忍俊不禁。
“别笑,玛丽女士能看见呢。”
"嗯。"
刘珉之死死抿住嘴。
彻底离开教堂尖顶的阴影,他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玛丽女士突然出现,吓坏我了。”
苏湘子还算稳重,笑着解释:“玛丽女士不是位多事的人,她认为缄口是一种修行。”
刘珉之恍然:“怪不得她总不理人。”
“不过,”苏湘子挑起眉毛,她的眉毛细长,眉骨扬动之间总有几分挑衅,“你刚刚是不是太紧张了?”
“嘿,突然冒出一个人,谁都会反应不过来。”
苏湘子信服地点头:“所以你能立刻反应过来,向玛丽女士解释我们刚刚是在做礼拜,真是很厉害。”
刘珉之心中一动:“那我应该说,我们是在做什么呢?”
苏湘子不语,带笑看他。
方才被打断的气氛重又回来了,刘珉之向苏湘子压近,她身上那么香、那么甜,像一块令人垂涎的糕点。
身体靠到最近了,刘珉之的脸凑过去,苏湘子一动不动,只馥郁地呼吸着。
临了,刘珉之闭上眼睛,仔细感受这一刻。
“呀。”
苏湘子突然握住他的左手,掰过来看上面的金属手表。
“都快五点钟了呀。”
一个吻被中断两次,刘珉之泄了气。
“我记得,有位先生说,今天要先和我吃饭的,对不对?”
苏湘子个子不高,也不算矮,但刘珉之生的高瘦,谁在他怀里都得矮一截。苏湘子又总是刻意地低着脸,只抬起眼睛看他,更显得娇小又惹人怜。
刘珉之哪里舍得怪她,回话的声音都柔的要掐出水。
“当然,刘先生马上带您去吃饭,尊贵的大小姐。”
刘家的菜好吃,刘珉之对在外吃饭并不热衷,也不知哪家馆子好,晚餐他选的是一家老牌的粤菜饭店,只求无功无过。好在苏湘子还算满意,一大桌菜样样都尝了,没有太挑嘴。
吃完餐,刘珉之拿上外套,为她推开包间的门。
“咦,好巧,是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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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声,刘珉之还在想这人是谁,声音又一惊一乍地响起。
“呀!苏老师,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湘子缓步走出来,露出得体的笑容。
“邓老师,真巧,居然在这里碰到您了。”
刘珉之恍然,这人脸型较长,似乎是前几日一起吃过饭的女老师。他对新中学的女老师印象还不错,笑着打招呼:“您好啊,邓老师。”
“邓老师,今天不用在家带孩子?”
“放到她奶奶家了,”邓老师笑着又向后一招,将一个圆脸微胖的男人招来,“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和我爱人来吃饭。”
两人自然说了一堆恭喜祝福的场面话,又和她先生简单认识了。一场招呼打完,倒比吃饭还累。
“苏老师,刘先生,你们也要加油,早结婚,早点要孩子,以后就轻松了。”
苏湘子红了脸,刘珉之也有些尴尬,她先生笑着解围:“他们还年轻的很呢,我们都是过来人了。”
“是是是,怪我多嘴,你们别往心里去。”
“没有。”
“那我们先走了,您夫妻俩慢用。”
“好嘞,再见。”
“再见。”
出了酒店门,刘珉之又回头看了两眼招牌,确定这只是一副普通的招牌。
“怎么这么巧,竟能遇上熟人。”
苏湘子不大开心,但这种事情她经历太多,已见怪不怪。
“在漳县就是这样。一个部门便好些人,每个部门常来常往,彼此又都认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休假,能去的地方却只这样几个,哪里都能撞见熟人。”
“说到底,还是漳县太小了。”
刘珉之慨然,他到底刚从国外回来不久,不够了解情况。
苏湘子总是穿粗跟皮鞋,走路的脚步轻盈,像在钢琴的琴键上跳跃,所以她脚步一迟疑,刘珉之立刻就察觉到。
“怎么了?”
苏湘子咬着下唇,烦恼的很:“不会又在小剧院碰见熟人吧?”
刘珉之觉得可爱,故意逗她。
“肯定会啊,剧院那么小,又不是天天都有电影放,总有人去凑热闹——”
“喂!”
苏湘子羞恼地打断他,粉白色的颊腮鼓动起来。
“你怎么这么坏!”
刘珉之噗呲乐了:“我怎么坏了?他们要撞见就撞见好了。”
苏湘子神情一凝。
“那、那撞见熟人该怎么说呀?”
“实话实说喽。”
刘珉之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她光滑的手背。
“就说我在追求你。”
天色已利落地黑了,晚风将她身上的莓果甜香吹的澎湃,星子刚刚露头,还来不及占领天空。
苏湘子仰起头,盘扎好的浅棕色卷发只在耳边放出两缕,被风吹在脸上飘扬。
苏湘子将它们拨回耳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并肩走向剧场,背影十分和谐。
“那要是遇上我的学生怎么办?”
刘珉之沉重地叹口气:“那只能遗憾地告诉他们,他们敬爱的苏老师被我狠狠缠上了。”
“喂!”苏湘子笑的很开心,“你果然是个坏蛋!”
18. 杜其骏
漳县的小剧院比教堂小许多,还是露天的,就建在文丨化部旁边一块空地。空地拉长,前头放一块展开的幕布,后头搁放映的大机器,有这两样东西,哪里都可做影院。
中间的观众席地方虽小,来寻找娱乐活动的居民却多,为照顾更多人,观影条件一压再压。腐化的木头长椅密集摆放,观众的大腿挨着旁边人的大腿,膝盖顶着前排人的屁股。有几家人还嫌不够挤,边磕瓜子零嘴,边攮在一起聊天。
苏湘子一瞧见这景象,期待的火苗瞬间熄了。
刘珉之也十分犹疑。
“还、还看么?”
“不想看了。”
“好,我们走吧。”
场地边缘亮着一盏炽白的大灯,叫人看清脚底的路。
晚间风凉,刘珉之将外套为她披上。
“不用了,我不冷。”
“那劳烦你帮我保管一下外套,好不好?”
苏湘子笑了,缩了缩肩膀将外套裹住。
刘珉之牵起她的手,心猿意马想等下去哪里消磨时间。
一小队警卫人员正绕场巡逻,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距离,他们却突然绕了个s形的大弯,拦在刘珉之和苏湘子面前。
“一、二、三、四!”
人马站定,刘珉之正摸不着头脑,警卫队打头的高壮男人将刘珉之推开,杵进两人中间:“湘子,你也来看电影?”
苏湘子先是一愣,立马露出标准的笑容。
“是啊。”
她越过男人,亲昵地挽住刘珉之的手臂。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这位是军工部的刘珉之刘先生,珉之,这位是警务队的杜其骏队长。”
苏湘子头一回叫他名字,刘珉之还没来得及荡漾,便被杜其骏那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的凶恶目光戳伤了。
“刘珉之?你是军务部刘部长的那个弟弟?”
来者不善,刘珉之也不会摆好脸色。
“正是。”
“原来就是你,呵。”
刘琼越的名号在漳县足够响亮,讲出来谁都要敬重三分。谁成想今日却奇怪,杜其骏确认他的身份后,敌意反倒更重了。
“听人说刘部长的弟弟最近在军工部高就,不知你官任何职啊?”
“目前只是位专技人员。”
杜其骏没忍到他回答完毕,已开始哈哈大笑。
“就算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又如何?读书多脑子也不一定灵光嘛,职员就职员,还什么,专技人员?”
一队警卫人员配合队长发出嘲弄的大笑,动静太大,剧场的观众纷纷侧目。
苏湘子明显不太舒服,忍住了没说话。
刘珉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掌。
“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专技人员只是工种分类,就像杜队长和各位小兄弟,就叫做安保防卫人员,杜队长,您肯定读过书,这种常识应该清楚吧?”
笑声戛然而止。
“你这家伙,真是伶牙俐齿啊。”
“杜队长谬赞。”
“你这样的人才放在军工部真是屈才了,薪水多少?怎么来小剧院看戏了?刘部长可是带着几位姨太太去京城了。”
杜其骏继续进攻。
“想不到刘部长自己威风,却不提携提携自己的亲弟弟,想来弟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珉之不甘示弱,回击道:“杜队长怎么知道刘部长没有提携在下?在下心不在仕途,常人无法理会也无大碍。只是杜队长如此关心家世背影,难不成自己便是靠裙襟关系上位的?”
“你!”
杜其骏一急眼,反倒坐实了刘珉之的猜测。姓杜,这是哪家的公子哥?不过在漳县,背景应该越不过大哥去。
刘珉之心念一转,安定下来。
“杜队长既有人脉提携,做了一队之长的位置,自然是辛苦百倍,不敢为人脉抹黑。杜队长为人忠义,肯定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杜其骏咬牙切齿:“那是自然。”
“杜队长真是好命,不像我,只做个职员,都要被拦路质疑。”
刘珉之哀愁地叹了口气。
“既然杜队长有要务在身,在下不好叨扰,和湘子先行一步。”
他特意将湘子两个字音咬的缱绻,杜其骏果然脸色扭曲。
他视而不见,揽过苏湘子单薄的肩膀,绕开挡路的警卫员。
“站住!”
警卫员踏步,将他们包围起来。
刘珉之望天,他刚刚那番话算是白说了。
苏湘子皱起鼻子,终于不满道:“杜先生,你今天很无礼。”
“湘子!”杜其骏生的高壮,兼之五官板正、一丝不苟,神情稍认真些便横眉立目,有几分凶像,但面对苏湘子时,这几分凶相全成了委屈。
“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珉之是我的朋友,”苏湘子冷静道,“况且,我也没有向着珉之说话,我只是陈述事实。”
“湘子,你今天怎么这样对我。”
杜其骏刚可怜兮兮一会儿,又振作起火气,转移到刘珉之身上。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把他给我拿下!带到警卫处去!”
“是!”
一队人马一拥而上,刘珉之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但日常运动仅限于维持健康和保持身材,武力值极低,两下就被一个警卫员扣住了肩膀。
“杜其骏!”
苏湘子真生气了,可杜其骏不去看她,仰头背手,道貌岸然。
“本队长奉命维护剧院治安,今有人寻衅滋事,扰乱秩序,特缉拿回警务处拘留,以示法治严明,绝不循私。带走!”
“是!”
“嘶!”
刘珉之难受地甩动被扣住的手腕,那人手掌钢筋似的,下手极重,他腰都直不起来。
“杜其骏,你不要惹事,别人都在看呢!”
苏湘子脸蛋小,五官都恼的皱在一起了。
杜其骏左右顶顶下巴。
“看什么看,都老实点儿。”
围观者假装避开,注意仍在他们身上。放映还未开始,但观众已无心在电影上了,不知明天他们会怎样编排今天的好戏。
“湘子,”杜其骏嗓音柔的艰难,但还是尽力柔了,“你把外套脱了,穿我的,好不好?”
苏湘子面皮头一回儿涨这么红。
“滚!”
杜其骏细长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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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算了,我们走!”
苏湘子去追他:“珉之,我去你家里找人保你出来,你等一等。”
“不要!”
大哥在京城,父亲病着,母亲又不理事,苏湘子去刘府,肯定会撞见王桂英。
苏湘子愣了,不知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刘珉之冷静下来:“我没事,他不敢拿我怎么样。你别担心,湘子,你回去休息吧。”
警卫队缉着刘珉之离开,苏湘子茫然地停在原地,一阵凉风袭来,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警务处地方不大,刘珉之又被关在狭小的拘留室里,只能透过铁栅栏观察他们。
警卫队只剩两个值班人员,余下都在外面巡逻。
杜其骏只撂下一句“老实呆着”便走了,瞧他那股狠劲儿,不知什么时候才肯放他。
刘珉之叹了口气。
四面墙壁煤炭熏过似的肮脏,他根本不敢靠,倒有一张板凳可坐,可那凳子上包了一层五彩的浆,不知都混进些什么。
“警卫人员,你们先把我放出去,我不跑。”
没人理他。
“你们知道我是刘部长的亲弟弟吧?”
还是没人理人。
刘珉之再努力几次,终于放弃。
拘留房连踱步都踱不开,刘珉之唯一自由的只有头脑。一会儿想他这么晚没回家王桂英该着急了,一会儿想晚上风大苏湘子回去没有,一会儿又想大哥在就好了。
思维和肌肉一样是会疲惫的,手表指到十一点,刘珉之没骨气地靠在生锈的铁栅栏上。
不会要关他一晚上吧。
杜其骏确实不能治他的罪,但在权责范围内,已足够折腾他,让他难受。
“哥几个,当班辛苦了。”
外头进来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人,穿不合身的西装,两手提满纸包。
“老马。”
“马哥,你怎么来了。”
写文件的年轻小伙儿放下笔过去迎接,来人将东西转交给他。
“买了点卤货,还有烧鸡,没敢买酒,兄弟们将就吃点,垫吧垫吧。”
年纪最大的那位笑着坐过去:“又让你破费了,老马。”
老马豪爽地一挥手:“什么破费不破费的,都是兄弟,你们这么晚还辛苦值班,我得替人民犒劳犒劳你们啊。”
几人俱笑了,两下将纸包拆开摆放,分了筷子。
“老马,一起吃点?”
“我不吃了,我刚吃过。”
他摆摆手,慢悠悠在室内行走,没两步就走到刘珉之这边。
刘珉之盯着他的脸:“你是,马竭?”
马竭笑着走过来,隔着铁栅栏和他对视。
“真的是你。”
马竭压低了声音,不叫吃肉那群人听见:“刘少爷还记得我,真叫我受宠若惊。”
他长相普通,且每次见面状态都不一样,有时是醉汉,有时是烟鬼,这次又成了警卫处的兄弟,也亏刘珉之能认出来。
刘珉之很疑惑:“你……”
“嘘!”马竭示意他噤声。
他又清了清嗓子,夸张道:“哎呀呀,这位是刘部长的弟弟吧,老赵老孙,你们怎么把他给抓起来了?”
19. 解救
年轻些的老孙一边啃鸡腿一边回答他:“是杜队长让抓的。”
“杜队长为什么抓他?”
“好像是争风吃醋。”
马竭错愕:“这算什么理由?”
“杜队长教训人还需要理由么?”
几人长吁短叹,想到工作不易,啃起鸡肉来更卖力了。
“咱们还是赶紧把人放了,人家这个家世,等出去了,有咱们好受的。”
警卫员面面相觑,还是老赵说话了:“道理咱都懂,又不是咱哥几个要为难他,实在是杜队长他……唉。”
马竭笑了:“杜队长有他好哥哥罩着,咱们可是小喽啰,没必要摊大人物的浑水。”
“可是,杜队长那边不好交代啊。”
“这好办,”马竭迅速决断,“就说是军务部那边的人知道了刘部长弟弟出事,赶紧派人来保释,你们也是奉军务部的口令办事。”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还嚼着马竭带来的烧鸡和卤货。
终究还是年纪最大的老赵拍板决定:“好,就这么办!”
拘留间的铁栅栏哗哗啦啦打开,刘珉之终于舒展开四肢。
“多谢。”
开门的年轻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马竭朝他拱手:“刘先生,得罪了,我先送你出去。”
“好。”
路过警卫员吃夜宵的地方,几人站起来目送他,老赵还给认真鞠了一躬:“得罪了,刘先生。”
刘珉之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夜已深得月色都疲惫,刘珉之腰酸背痛,笔直高挺的身形也佝偻了。
“珉之!”
刘珉之一愣,挺直腰板。
道路转角,一身鹅黄色裙装的苏湘子亭亭站在那里,月亮沉寂了,她的短跟皮鞋踩着急切的奏章奔向刘珉之,刘珉之张开双臂,接住这块鹅黄色的宝物。
“还好你没事。”
刘珉之爱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抱歉,让你担心了。”
苏湘子落了两滴泪,立马冷静下来,退出刘珉之眷恋的怀抱。
“我去军务部找人帮忙,没人理睬,就想去找军工部的方主任,可我不知道方主任住在哪,便找人问,问到这位小哥,他说他虽然也不知道方主任在哪,但可以帮我的忙——没想到还真把你救出来了!”
刘珉之紧紧牵住她的手,向马竭郑重道谢:“谢谢你,我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马竭笑嘻嘻的:“不敢当,想攀附刘先生的人多的是,只是我马竭刚好捡了便宜。”
苏湘子吸吸鼻子:“我真没想到军务部那些人什么都不管。”
刘珉之也不解,紧皱着眉。
“那是因为刘部长不在,军务部现在是杜参谋长的天下。”
刘珉之一愣:“杜参谋长?就是你说的杜其骏的好哥哥?”
马竭点头:“刘先生果然聪明。”
苏湘子若有所思:“杜其骏的哥哥叫杜其骧,是在军务部做参谋长,但我没见过他,不了解情况。”
“他和刘部长可是死敌,他的弟弟赢了死对头的弟弟,他暗地里乐见其成,军务部自然没人敢管。”
苏湘子恍然:“怪不得。”
刘珉之抓起她的手掌,在手背亲亲吻了几下:“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苏湘子羞涩地抽回手:“这些是我应该做的,毕竟杜队长他,也算是为了我……迁怒你。”
“这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是他自己心胸狭隘。”
两人对视。
“咳、咳。”
马竭干咳两声。
“尊敬的先生、美丽的小姐,已经深更半夜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对。”
“好。”
几家通宵营业的大酒楼附近还有等客的人力车,苏湘子推拒不过,硬是让他们陪送到新中学学校门口。
“今天真是对不住,没照顾好你。”
“没有,我今天,已经很开心了。”
刘珉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他们的拥抱已经十分自然,甚至还开始称呼彼此的名字。杜其骏本意是想拆散他们,谁成想叫他们更亲密了。
“快回去休息吧,今天实在辛苦你了。”
“嗯。”
苏湘子在他肩窝蹭了蹭,不舍地分开。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不要我去你家里找人?”
刘珉之一僵,女性的敏锐总令他无法招架,他努力平复表情:“我父亲身体不好,我害怕他知道为难。”
他的神情太若无其事,以至显得有些刻意,苏湘子眯了眯眼睛:“是吗?”
“当然。”
苏湘子又盯着他看了看,徒然松懈下来:“我相信你。”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校园里,刘珉之沉沉叹了口气,却见马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
马竭不说,刘珉之也无力去问。
“今天真是多亏有你,你想要什么回报?刘家会满足你的。”
“既然刘少爷开了金口,我就不客气了,”马竭落落大方,“我家境贫寒,日夜盼能有贵人相助。”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反倒简单,刘珉之轻松道:“你说,要多少钱?”
“钱?钱总要花出去的,我不要钱,我想在军务部当值。”
“这……”刘珉之犯了难,“军务部现在选人很严苛,不一定能成功。”
“我只求做个小员工,不敢奢求高位。”
刘珉之沉吟一会儿:“好,等兄长回来,我会和他说。”
马竭大喜:“多谢刘少爷!”
刘珉之精疲力尽回到刘府,已过凌晨,四下如墨漆黑,开门的下人探着脖子左看右看,奇怪道:“二少爷,怎么就你一个人?”
“什么意思?”
下人挠挠脑袋:“您一直没回来,二奶奶出去找您了。”
刘珉之大脑轰隆一声。
事情好不容易解决了,她又在添什么乱。
他心里烦躁,说出的话也冰冷:“她去哪里了?老爷太太知道吗?”
“二奶奶没说去哪里。老爷太太不知道您没回来,也不知道二奶奶出去了,二奶奶临走还特意嘱咐要瞒着死死的。”
还算有点脑子。
刘珉之累的指头都不想动,径直走进府里。
“二少爷,要去找二奶奶吗?”
“漳县那么大,你知道要去哪里找?”
“这……”
刘珉之冷冷道:“不用管,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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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会回来的。”
往拘留所走了一圈,刘珉之腰酸背痛,身上太脏,他强撑着洗完澡,打好地铺,一股脑扎进被窝里,没一会儿进入黑甜的梦乡。
次日早上七点,还是准时醒来了。
刘珉之犯了会儿懒,浑身肌肉酸痛,可长期规律的作息令他无法再次入睡。
他静静感受大脑缓慢夺回身体的主权,突然一个猛子扎起来。
床上被褥平整,瞧不出是没睡过还是已收拾好了。
他随手披件外衣,打开房门大喊:“小葱,小葱!”
小葱不在。
打扫院子的婶娘气沉丹田,更大声地喊:“小葱,二少爷叫你!”
“来了来了!”
小葱从后院慌慌张张跑过来,跌了七八个弯:“二少爷,您找我?”
刘珉之黑着脸:“二奶奶呢?”
“额……”
“额什么?快说。”
“在厨房呢,早饭做好了,老爷的药还在熬。”
刘珉之松了口气。
“在厨房就在厨房,你支支吾吾地做什么?”
小葱心虚地嘿嘿笑:“看您这么凶,不敢说话。”
刘珉之无语。
“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哦。”
“还不走?”
小葱嗫嚅了一会儿,嬉皮笑脸道:“二少爷,昨个儿二奶奶很晚才回来,就睡了一个时辰,身上可不舒服了,要不您劝劝她,歇息歇息?”
刘珉之斜眼看她。
“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小葱弓腰退下,刘珉之无奈摇了摇头,这小丫头,被王桂英宠得越发没规矩。
刘伯参今天没精神,早上就在屋里吃了两口,老太太也在屋里陪他吃,正房餐桌只有刘珉之一个人。
“你二奶奶呢?”
小葱无辜道:“还在厨房呢。”
“去叫她吃饭。”
“哦。”
小葱雀跃地走了。
又一会儿,小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二奶奶说她没胃口,叫您先吃。”
刘珉之撂下筷子,扔下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板着脸道:“带我去找你二奶奶。”
“……是。”
刘珉之本有些不耐烦,嫌王桂英使小性子,等见了人,火气却一股脑消了。
王桂英容色憔悴,黑亮的大眼睛没了神,底下明晃晃两道黑眼圈。她打着哈欠,弓腰驼背,无精打采地依靠在墙边。
刘珉之蹲下来,摸摸她的脸:“你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医生来瞧瞧。”
“不用。”
她侧过脸,总是红润的嘴角起了皮。才过去一天,怎么憔悴成这样。
“先回房睡会儿觉。”
刘珉之搀她起来,被虚弱地打开:“不用。”
她昨天只睡了一个小时,还是为出去找自己。刘珉之觉得自己要负主要责任,所以很有耐心.
“听话,睡一觉就好了。”
王桂英苦笑:“真不用,我小时候就这样,天一亮,就在床上呆不住。”
她说着逞强的话,眼睛却已半睁不睁,长直的睫毛难耐地颤抖着。
“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刘珉之温声温气道,“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20. 哄
“不要,我没事。”
话是这样说,但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刘珉之敏锐地觉察到。
“是肚子痛?”
王桂英一僵,脸上苍白泛着羞恼的红:“没有!”
“真的没有?”
他把手放到她的手上,在平坦的肚子上揉了揉。他动作很轻,王桂英还是痛的嘶气,刘珉之赶紧停下。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怎么这么严重?”
“没事,就是,”王桂英眉眼躲闪,“就是女人家都有的毛病。”
“哦,”刘珉之恍然,“是月经啊。”
“喂!”
王桂英弹腰起来捂住他的嘴,羞的左右看,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空管主子闲事,王桂英声音小的像蚊子叫,还是生怕别人听见。
“你小点声儿。”
刘珉之觉得有趣,想不到她的羞赧竟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
“这有什么好小声的,”他凑到她鲜艳的耳朵边上,“你不是连生孩子都敢说。”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生孩子是正经事,传宗接代的。”
“你这也是正经事啊,你身子不好,怎么传宗接代?”
王桂英咬着指头想了一会儿,被说服了,她摸了摸肚子,喟叹道:“这回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疼的厉害,喝姜糖水也没用。”
“可能是昨天夜里受了凉,这事都怨我,不该那么晚回来。”
王桂英挑起眉毛瞥他。
刘珉之做好了老实认错被骂一顿,叫病人泄泄火的准备,谁知她只是抿抿嘴,快速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甚至还为他开脱。
“不怪你,是我太鲁莽了。”
她偏过脸,一副不想再提的模样。
刘珉之眨眨眼。
就这样?
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了?
“不提那些了,我们先去看医生,好不好?”
“都说了不要!”
王桂英干裂的嘴唇经不起大动作,急的裂了个口子。
“这种事情,怎么好叫医生呢!”
“好好好,听你的。那你回房歇着去,睡不着也躺会儿。这件事听我的,好吗?”
王桂英垂下脑袋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刘珉之松了口气,自己和小葱一起把人扶回房间躺着,顺手为她掖好被子。
“闭上眼睛休息。”
王桂英黑溜溜的大眼睛总跟着他转来转去,闻言停顿片刻,乖巧地闭上了。
刘珉之夸学生似的夸她:“真棒。”
王桂英眼皮颤动,身子一转,向里头对着墙,只留个背影给他。
刘珉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找小葱问话:“二奶奶昨晚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小葱挠头:“我不知道啊,昨晚我没跟着。”
刘珉之瞪眼:“这么大的事你不跟着?”
小葱干笑:“二奶奶说夜深了,叫我好好守着府里,自己带几个壮实男人出去的。”
“你去问清楚昨晚他们去哪了。”
“是。”
不消一会儿,小葱急急忙忙来回话。
“回二少爷,二奶奶先是去刘府的铺子和钱管家屋里问,他们都说不知道。二奶奶就去军务部找,但军务部那些人不认识二奶奶,都不理睬咱们,后来听一个守卫说在华悦酒楼见过您,就去了酒楼。”
找到酒楼,肯定知道自己和其他女人一起吃过饭。
她知道时是什么反应?
“然后呢?”
“然后就听到您被抓了,赶过警卫处去又知道您刚被放走,之后二奶奶就回来了。”
刘珉之叹了口气。
“就这些?”
小葱老实巴交:“就这些。”
“你做的很好。”
刘珉之转转眼珠子。
“现在你去老爷那里,叫来检查的医生给老爷看完,就过来给二奶奶看看。”
“啊?”
小葱懵了:“二少爷,二奶奶不是不看医生吗?”
“她身子虚成这样,说不看就不看么?”
“可是……”
“你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去。”
“那您找别人吧,”小葱松了口气,“我不能背叛二奶奶啊。”
刘珉之无语,叫另一个在洒扫的婶娘去了。
苏学章和他约好明日在新中学上枪丨械制造的课,他在屋里温书。王桂英则在床上休息,闭着眼睛,不吵也不闹,想来已睡着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刘珉之放下书,小葱进来禀报医生马上过来,刘珉之应了,回头一看,王桂英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看他。
“你们在说什么?”
刘珉之稳住心神,柔声道:“医生给爹看完病了,现在过来给你瞧瞧。”
眼睛滴溜溜地瞪大,瞪出四周裂布血丝的眼白。
“我说了我不看医生!”
“医生已经过来了,就叫他看一眼,好不好?”
王桂英猛然挣扎起来,怒吼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什么都听你们刘家人的,连不想看医生都做不了主吗!”
刘珉之愣了,从不知王桂英还有这种想法。
“你、你别这么想,我只是以为,看医生对你有好处。”
王桂英控制不住的流泪,她并不想哭,但胸膛像窝着火,随随便便就能炸起来,偏刘珉之今日总顺着她,勾得她更想撒泼。
“你不要哭,好不好?不看医生了,不看就不看,都是我的错,我太自以为是了。”
王桂英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叫他看见眼泪。
小葱哪里见过这阵仗,手足无措:“少爷,我……”
刘珉之小声吩咐:“先叫医生去偏房,坐着等会儿。”
“是。”
刘珉之坐到床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委屈。”
王桂英已不哭了,但方才哭的太猛,现在控制不住地打嗝。
刘珉之好气又好笑:“别蒙着头了,出来透透气吧。”
王桂英不动,刘珉之将她盖头的被子掀了。
“让我瞧瞧,怎么里面蒙着这么漂亮一个大姑娘?”
王桂英鼓着嘴瞪他,毫无杀伤力。
“肚子还痛不痛?”
王桂英快把嘴唇咬破了,终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哎呀,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刘珉之语调夸张,王桂英没忍住笑了。
笑了就好办,但凡笑出一声来,就端不起架子再生气了。刘珉之哄她把肚子露出来,轻轻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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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害怕看医生?小时候被逼着灌苦药,落下阴影了?”
王桂英努着嘴:“才不是。”
“那是为什么?”
王桂英又要咬嘴唇,刘珉之一把捏住。
“别咬,都咬破了。”
王桂英眨眨眼,脸倏然红了。
“就是,就是害怕。”
“害怕什么?”
王桂英闷闷的:“害怕怀不上孩子。”
刘珉之沉默了。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的话赶着趟地说出口。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要是怀不上孩子,我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怎么会?”
王桂英期待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一点用都没有,刘府上上下下都是你在操持,你做的很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嗯。”
王桂英有些失望,她还以为他是要反驳他不喜欢她这句话呢。
“不过,女人的身子是大事,我也很为你担心。”
王桂英看他。
“所以,我们看看医生,好不好?”
刘珉之小心翼翼的,生怕又触了她的霉头。好在王桂英既已被哄好,就不再抵触。她略一犹疑,到底应下了。
看了医生,医生说是寻常炎症,算不上大碍,又给开了两幅药,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好好休息,不可操劳。刘珉之谢了礼,叫小葱把药丸收好。
“这下我就安心了。”
知道自己无恙,不耽误怀孩子,王桂英松快的很,三两下从床上爬起来。
“你干嘛?”
王桂英风风火火:“我去看账本,昨天有笔账没对上。”
“用不着你,我向军工部告个假,今天你歇着吧。”
“哦。”
王桂英坐下,又站起来。
“还有昨天来修补屋顶的师傅,你得看着他拿工钱,不然银子交出去,就对不上数的。”
“昨天有师傅来修屋顶?我怎么不知道?”
王桂英嗔他:“你下午不是出去了吗”
“也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崔婶家里有事,今天休息,厨房我叫小葱管,她做事毛手毛脚的,你别骂她。”
“我才不敢骂她呢,”刘珉之无奈,“崔婶怎么又休息?这个月都没见着她人。”
“她娘家饭店生意不好,怕开不下去,叫她帮忙呢。”
“她做菜确实好吃,”刘珉之认可道,又想了想,“那家馆子不是挺热闹的,怎么突然开不下去了?”
王桂英叹了口气:“打战打的频,大家手里都没几个钱,加上今年收成不好,更难熬了。”
“今天收成不好?”
“是啊,听说地里旱的很。”
刘珉之倒是头一回听说:“我都不知道这事。”
王桂英笑了:“二少爷,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知道这些柴米油盐的小事?”
“好啊,你是不是嫌我不当家,不晓得你的辛苦?”
“才没有!”
刘珉之和她闹了会儿,王桂英又忧心忡忡说起正事:“说正经的,钱管家这次下乡好长时间,我一直担心是地里收租出事了。”
“不会。钱管家这么大年纪,灾年荒年没少遇到,没有他搞不定的事。”
王桂英还是不放心:“但愿吧。”
21. 你很聪明
刘老太太正靠在床边打盹,忽见儿子赶着丫头进来布菜,唬的眼睛都睁大了。
“今天真是奇了,我家小儿子竟亲自上菜了。”
刘珉之无奈:“娘,别打趣我了。”
“桂英怎么样了?”
“她胃口不错,喝了一大碗桂圆乌鸡汤,肉全吃光了,就是肚子总绞痛,睡不着觉。”
老太太舒了口气:“能吃就好,能吃是福。”
刘伯参恹恹地搅着碗里的粥,附和道:“是这个理儿,我就总吃不进东西,所以不见好。”
“爹,您别多心。”
老太太咬了一口白米糕,用钝了牙齿慢慢磨着,半响才咽下去。
“今天崔婶又不在?”
刘珉之回话:“是,她去娘家饭店帮厨了。”
老太太撂下那块米糕,转头喝粥。
刘珉之奇了:“娘,这米糕不好吃?”
“没发好。”
刘珉之掰了一块尝,宣软微甜,疑惑道:“挺好吃的,我吃着一直是这个味儿。”
老太太眯着眼睛笑:“我们老人家的嘴巴,哪能和你们年轻人的嘴巴一样。”
刘伯参默默放下筷子。
“爹,你也觉得今天饭不好吃?”
“我吃不出来,吃不动。”
刘珉之丧气,难得他管一次家,都没得到反馈。
刘伯参忽又重重叹了口气:“桂英是个好孩子,是我这个病,耽误了她。”
“您怎么又说这个。”
刘伯参胡子颤颤巍巍,半句话调子高半句话调子低,出气儿和进气儿前追后赶地把话推出嘴巴:“若不是我病着,给你们办场喜酒,人家姑娘也能安心。”
“您别操心了,爹,她现在在府里也挺好的。”
刘伯参不语。
老太太慢悠悠吃完粥点,叫丫头收拾桌子上盏新茶和水果。
刘伯参突然又摸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以后,就是想娶新人了,也好好待她,她是个可怜人。”
“爹,”刘珉之无奈,“您怎么总把我说成个负心汉。”
刘伯参吹胡子:“我们文丨化部这些老头子研究过了,洋书读的越多的,离婚的也越多,越容易做负心汉。”
“您这可是偏见。读洋书的人不搞纳妾那一套,宁可离婚也要专一,这明明是有担当。”
“少拿纳妾说事儿,以前有几户人家纳妾的?都是没根基的暴发户才纳妾!”
刘珉之怕他动气伤身,求助道:“娘,您管管爹。”
老太太乐呵呵剥着橘子:“我才不管呢,你爹也就是骂你的时候有点精神。”
刘珉之愿打愿挨地挨完骂,想起来没盯着王桂英吃药。
他一进东厢房,正碰到王桂英正慌里慌张藏东西。
“在藏什么?”
“没、没什么。”
东厢房原先只有一张桌子,被用做王桂英的梳妆台后,刘珉之又叫人搬了一张书桌进来。两人的桌子是分开的,并不相连,如今王桂英正坐在刘珉之书桌前。
“说不说?不诚实的学生要被先生打手板的。”
王桂英见他没生气,有些动摇。
刘珉之假装失望地叹口气:“有些学生,生了病就不乖了,仗着先生不舍得打她,胡作非为。”
王桂英撇嘴:“才没有。”
“那刚刚藏的是什么东西?拿出来。”
王桂英鬼鬼祟祟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笔记。
刘珉之挑眉:“你在看这个?”
“嗯……就是,就是想看看你最近在忙什么?”
“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明天去新中学讲机械学,这是我做的教案。”
“嗯。”
王桂英低着头,看脚上的绣花布鞋。
“你想学?”
王桂英眼神躲闪:“才没有。”
刘珉之来了兴致:“我给你讲讲。”
王桂英不满:“我没想学。”
“好了,你先看这张图,其实手枪的构造很简单,分成枪管、枪机、弹匣、击发器、瞄准具和枪托。最后还有一个小东西,叫做保险机构。”
王桂英专注地起来。
“……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通过车床、铣床和钻孔,还有膛线加工和表面处理,一把枪就基本成型了。”
“那咱们自己造的枪,老是哑火和卡壳,是不是因为咱们钻孔和上膛的位置不准?”
刘珉之愣了,不错眼地看她。
王桂英不安地缩起肩膀,声音也哑了火儿:“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你说的是对的。”刘珉之笑道,“你很聪明,你全都听懂了。”
“真的?”
王桂英舒展起来,瞧了眼课本,又瞧了眼刘珉之:“都是你教的好,从来没有先生夸过我聪明。”
刘珉之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面前这个女人,但现在,他动了一点探究的心思。
“王鸿给你请过先生?”
“也不算给我请的,是给我哥哥请的,我跟着一起听。”
“你还有哥哥?”
“有一个,他比我大两岁。”
刘珉之感到诧异:“我可不信没有先生夸过你聪明,除非,你哥哥比你还聪明很多。”
“是啊,真的没有哪个先生夸过我,”王桂英说的云淡风轻,“但是每个先生都和我爹说,我哥是个做官的好料子。可惜,要是我爹没有回乡里就好了,说不定我哥现在都……算了,不说了。”
王鸿失势对他们来说,一定是很难熬的打击。
“我很遗憾以前都没人夸过你,所以现在本先生要好好夸夸你,你很聪明,要是好好学,也是块做官的好材料。”
王桂英咯咯笑:“别损我。”
“我是认真的。”
王桂英的笑意在脸上挂了好一阵子,突然眼睛湿润起来,她连忙往上看,不叫眼泪流出来。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总想着哭。”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女性经期容易情绪波动。”
王桂英呆呆地看他:“你懂的好多,怎么连女人的事都懂……”
刘珉之觉得好笑:“这都是科学常识,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王桂英的雀跃没维持两分钟,忽然又咬着指头,纠结道:“还是算了。”
“为什么?”
“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我……我要打理好府里的所有事情,然后生个孩子,照顾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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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孩子长大,再生孩子……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王桂英目光呆愣的,像一个叙述程序的傀儡。
这些程序从出生起就植入她体内,被她的父母、兄弟、先生、邻里,不断强化,在她第一次来癸水时完美成形。她被塑造成一个三纲五常的容器,她必须是空心的,而她以后的人生如何,全看她承载的是一个怎样的男性。
“你不必这样。”
“什么?”王桂英呆傻地看他。
“我不需要你生孩子、照顾孩子。至于打理府里的事情,这不是你必须做的,所以我愿意支付你报酬,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王桂英对生个孩子有执念,听到前半句,垂丧的很。听到后面,又振作起来。
“什么都可以教我吗?”
“当然不是。”
王桂英失落。
“得是我会的才行。”
王桂英恼地锤了他一下。
“我,我想学洋文,可以吗?”
刘珉之有些意外:“可以是可以,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就是,想看懂你那些书……”
刘珉之噗通一声笑出来。
“你又取笑我!”
“没有没有,”刘珉之死死抿住嘴,“我是在感慨你勇气可嘉,居然想看懂最难懂的机械工程学。”
这分明就是取笑!
王桂英恼了:“你还教不教了?”
“教,怎么不教?”
王桂英话说的豪言壮志,结果刚学两句常用语就开始走神。刘珉之心中一动,先盯着人吃了药,然后一股脑给她灌了一遍法语字母和读音,半小时过去,王桂英迎来了成年后第一次午睡。
将人在床上搁置好,刘珉之颇有成就感地离开房间。
“二少爷。”
“怎么了?”
“外头有个人找您。”
“什么人?”
“不知道,说是来还东西的,一定要亲手交到少爷手里。”
刘珉之皱眉:“带我过去。”
“是。”
刘府大门和垂花门之间是下人住的倒座房,大门进来是影壁,再过去是抄手游廊,不够尊贵的客人就在这里等候接待。
“刘少爷。”
一个陌生男人,穿不值钱的麻布衣服,捧着个扎蝴蝶结的漂亮纸盒。
刘珉之一见那蝴蝶结,了然于心,除了苏湘子没别人了。
“这是我家小姐叫我亲手交给您的。”
“多谢。”
刘珉之赏了几个铜钱才送客。
他迫不及待将盒子掀开一条缝,是那日他亲手披在苏湘子肩上的外套,外套已被洗干净了,茉莉的香气从缝隙里透出来,幽微的。
他抬眼,见下人都在偷瞟,突然咯噔一声。
明天他就去新中学讲课,苏湘子大可以明天再将衣服还他。为什么偏要选今天?为什么偏要他亲自收取?
“那个男人刚刚还说什么没有?”
“他一直在问府里的事情。”
刘珉之深吸一口气:“你们怎么说的?”
“回二少爷的话,小的们不敢多嘴。”
刘珉之松了口气:“做的很好,去领赏钱吧。”
“是!多谢二少爷。”
22. 杜其骧
已是第二次在新中学讲课,课题还是大家都感兴趣的枪丨械制造,学生听的认真,刘珉之也讲的投入,眼神甚至没有往第一排的苏湘子身上瞟。
“下面开始提问。”
那公鸭嗓的男学生踊跃的很,胳膊举的老高,站起来口若悬河,刘珉之认真答了,他又接着下一个提问,刘珉之好声好气制止他:“现在该其他学生提问了。”
公鸭嗓扭捏地坐下,刘珉之又解答几个问题后,轮到短头发的学生代表谢觉梅。
“刘先生,如果制造过程的精度提高,是否可以避免枪丨械哑火的问题?”
刘珉之愣了,眼前短头发丹凤眼的女学生和一个黑长发银盘脸的女人重叠起来,像树木的枝杈交缠在一起,你才恍惚它们竟来自同一根主干。
“刘先生?”
谢觉梅皱着细长的眉,有些不解,又有些轻微的不满。
刘珉之回过神来,笑着夸赞:“你问的问题很好。”
课业结束,人潮散去。
一个装满水的瓷杯轻轻递到他手上,刘珉之抬头,露出个更真心的笑容:“湘子。”
“你嗓子都哑了,讲课都不知道备水的么?”
刘珉之小口吞咽,慢慢润嗓子。
“唉,我毕竟是个新手教师,比不得苏老师经验丰富、德高望重。”
苏湘子娇嗔地瞪他:“惯会耍贫嘴。”
刘珉之被她看的心里发痒,公众场合,不敢有多余举动,只轻轻摩挲手里的水杯,没话找话道:“这杯子是你用的么?”
“想什么呢,”苏湘子翻了个白眼,竟也是优雅的,“办公室备客的水杯,放心,我洗干净了。”
“嗯,我就说这水怎么是甜的。”
“坏蛋!”
两人正调笑着,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大喊着:“刘先生,刘先生!”
刘珉之敛了神色:“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男学生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外头、外头来了好些个穿军装的人,堵在校门口,说是找您。”
刘珉之和苏湘子面面相觑。
“穿军装的人?是不是杜队长……”
刘珉之沉住气安慰她:“别多想,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可是杜队长他气量狭隘,如果真是他……”
“没事的,”刘珉之深吸几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新中学的校门口被热热闹闹地包围了,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的水泄不通。
“是刘先生!”
“是刘先生!喂!让一让!”
刘珉之不住声地道歉道谢,挤到了事件中心。
苏学章正跟一个穿军装披大衣的高个男人讲话,瞧着很亲热,他转头看到刘珉之,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刘珉之心定了大半。
“刘先生,您来了,杜参谋长特意来找您的。”
高个男人长相冷峻,五官深刻,像用刀斧凿出来的,他的眼睛深邃,瞧不出一点情绪,盯着人看时让人无端的心里发毛。
但是忽然,他露出一个极温暖熨帖的笑。
“刘先生。”
刘珉之不动声色地握住他递出的右手,他带着白手套,手掌宽大,力量比刘珉之胜过十倍,但是他并没有用力,只是很得体地握了握便松开。
“我是杜其骧,在军务部任参谋长一职,和刘部长共事。”
“杜参谋长,久仰大名。”
刘珉之单刀直入。
“不知杜参谋长有什么事,要找到珉之身上。”
杜其骧呵笑,向后方招招手。
一排排穿军装的男人有序退开,招呼出几个穿黑色警卫员衣服的男人,这几个男人都被用麻绳五花大绑,好不可怜。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杜其骏身上干干净净,可以自由活动,但他也垂头丧气,蔫头耷脑。
“还不快过来?”
杜其骧声音寒冷,杜其骏像被冰块激了脑袋,小跑过来,恭敬地低着头。
刘珉之淡淡扫过一眼,看向话事人:“杜参谋长这是何意?”
杜其骧笑的如沐春风,他只要想,就可以表现出对别人的无限诚意。
“舍弟前日在剧场与刘先生有些矛盾,我事后问话,才知是这些队员目无法纪、无非生非惹出的祸患。”
被捆绑住的警卫队员齐刷刷地跪下,大声道:“对不起刘先生,我们错了。”
刘珉之被唬了一跳。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就让他们跪着,”杜其骧恨铁不成钢,“都怪他们有眼无珠,竟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抓人,害的刘先生声誉受损。我杜其骧在此严正声明,刘珉之先生没有任何过错,都是警卫队玩忽职守,造成恶果。”
围观者纷纷私语,传播其前天的八卦。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所以人都知道他刘珉之进过拘留所了。
刘珉之心里暗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只能顺着杜其骧的话说:“既然是一场误会,参谋长也不必追究,叫他们起来吧。”
“听到了吗?还不快谢谢刘先生?”
“多谢刘先生,多谢刘先生。”
警卫队员纷纷鞠躬拜谢,他们还跪着,刘珉之生怕折寿,赶紧把他们挨个扶起来。
好人做到底,他顺手为他们松绑,手刚碰到绳子,那被绑着的人肩膀一鼓,虚捆的绳子被扯成几截掉在地上。
刘珉之一阵无语。
闹剧演完,也该收场了。
“杜参谋长,既然误会澄清,就叫大家散了吧。”
“不,还没完。”
杜其骧沉声道。
“事情虽然是他们几个惹出来的,但舍弟身为警卫队长,管教不严,亦有过错。”
杜其骏上前两步,咬牙切齿。
“杜其骏,你今天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向刘先生正式道个歉。”
刘珉之瞥了眼苏湘子,却见苏湘子一直盯着他,有些担忧,又很关切。
刘珉之心中一暖。
杜其骏活这么大,就不晓得做小伏低怎么写,如今被大哥压着,脑袋是垂下来了,眼睛却还凶恶的很。
"刘先生,对不住。”
刘珉之没听清:“什么?”
“你!”
“杜其骏,”杜其骧不紧不慢地嘱咐,“大点声。”
杜其骏浑身崩的笔直,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对不住!”
还不等刘珉之反应,杜其骧又道:“不要让我说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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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大点声。”
“对不住!”
这回声音够大了,旁边的苏学章都吓一大跳,可杜其骧犹不满意。
“对不住谁?把话说全。”
杜其骏下半张脸都在颤抖,终是一咬牙一闭眼,大喝出声:“刘先生,都怪我驭下不严,对不住您了!”
他喊完,牛一样地喘气。
杜其骧把他踹到一边,笑的如沐春风:“刘先生,您还满意吗?”
刘珉之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一时没有回答。
“杜其骏。”
“在!”
“继续道歉。”
“是!”
“不用了,”刘珉之赶紧阻拦,他都怕一会儿杜其骏失控,会当众吃了他。
“既然是一场误会,解释清楚便是了,难为杜参谋长特意带大家走一趟。”
杜其骧笑了:“总不能让刘先生白白受委屈,我们当兵的,最讲究信义二字。虽说刘先生大人有大量,但舍弟莽撞,我也会带回去好生管教,必不教他再犯。”
“杜参谋长言重了。”
杜其骧拍了手,围观的人群才肯散开,有几个好事者本想找刘珉之搭话,又想起方才杜其骧的手段,不寒而栗。
他的衣角动了动。
刘珉之扭头,看到苏湘子漂亮的脸。
“刚才吓坏我了。”
“好了,没事了。”
刘珉之很想抱抱她,但大庭广众的,不想叫人看见,只握了握她的手,又克制地放开。
“我还真是头一回见杜队长他,”苏湘子说着,没忍住笑出来,“那个样子。”
刘珉之也跟着笑:“老实说,还蛮解气的。”
“好啊,瞧你不动如山的,原来在想这个?”
“不止,我还在想,”刘珉之靠近她,小声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和我抢你了。”
苏湘子耳根倏的红了。
“你、你……我又不喜欢他。”
“我知道,你喜欢我。”
“喂!”
刘珉之逗完苏湘子,心情舒畅,但心里还是在隐隐担忧。
杜其骧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不愧是大哥的对手。
回到刘府,大门前方停着一辆眼熟的黑色小轿车。这虽是军部的车子,但其实就是刘琼越私用。
他大喜。
大哥回来了!
刘珉之三两步跑回府里,刘伯参、老太太、王桂英,还有府里的下人们全部聚在正厅,正中央,高壮结实的刘琼越只敞怀穿件薄衬衫,意气风发地坐在桌子上,给大家伙分派礼物。
怪不得杜其骧一反常态,绑着杜其骏负荆请罪,原来是他们刘家的靠山回来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们了。
一群人其乐融融,还是刘琼越最先看到他。
“小弟回来了。”
“大哥!”
刘珉之跑上前抱住大哥,被狠狠拍了肩膀。
刘琼越笑他:“这么个大个人了,还是个小孩样儿。”
“大哥,你回来就好了,你回来我就有主心骨了。”
“你呀,”刘琼越无奈地摇摇头,但能被家人依赖,他还是很高兴的,“快瞧瞧我给你带的礼物,喜不喜欢?”
23. 礼物
刘琼越给他的是一块浪琴的手表。
表带是银色的,表盘视窗简洁,是如云星般瑰丽的深蓝色。蓝钢指针优雅地擦过罗马数字,表镜平滑,材质考究,表圈精细地反着均匀的光,内部的机械齿轮镇静地无声运转,每一个细节都挑不出一丝差错。
刘琼越上手捋刘珉之的袖子,将他腕上的旧表解开。
“你今天戴的这支——还有那支棕色破了的,都赶紧给我扔了。我见你还在戴就心烦,一到北京先给你买了新的,快,试试合不合适,我刘琼越的弟弟可不能穷酸。”
刘珉之笑着换上,摆弄手腕向家人展示。
“好看。”
“多谢大哥,我很喜欢。”
刘琼越满意地点头,突又想起来:“弟妹,我记得给你也带了只表,怎么不戴上?”
王桂英低头回话:“我怕弄坏了,还是收起来安心。”
“东西本就是买来用的,坏了叫小弟再给你买就是了。”
刘伯参拉长音调:“是这个理儿。”
“女人啊,不能太节俭,”老太太帮腔,“不然外头都要说闲话,说我们刘家养不起媳妇儿。”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珉之也催她:“戴上吧。”
王桂英含羞看他一眼:“那我戴了?”
等王桂英从盒子里拿出那只贝母蓝的细银手表,刘珉之才明白她为什么害羞。
同样的银色表带,同样的星云色深蓝表盘,只是款式更纤细些,好显出女性柔和的曲线。
这和刘珉之手上的分明是情侣款。
王桂英将自己那支戴上,她腕子圆,胳膊和手臂较短,其实更适合戴圆润柔和的玉镯,这种金属链条显不出她古典雍容的优势来,但绝对不丑。
王桂英头一回戴手表,紧张道:“是不是不好看?我还是摘了吧。”
“别。”
“戴着吧,挺不错的。”
倒算不上多好看,但大家愿意给面子。
刘琼越得意道:“我眼光不错吧?两个人戴都好看。”
大家自然吹捧不断。
王桂英的大眼睛水潋潋地看着丈夫,不说话也是一种温柔的催促。
刘珉之尽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淡淡道:“好看。”
王桂英这下才真的欢喜,不住地摸自己腕子。
刘琼越难得有空出门,大肆采购了一番,回程时小轿车都塞满了。
有荣宝斋的水印笺纸,砚背浮雕燕京八景的墨石端砚,景泰蓝的鼻烟壶,铜刻珐琅的墨盒,东郊民巷的银器和洋货行的香烟。
刘伯参最先挑,将喜欢的几样收了,余下的赏给下人。
女人的东西也带回来不少,样样奇巧精致,许是刘琼越的情人帮他挑的。
成盒装的雪花膏,每人都分了几盒;还有同仁堂的散香囊、秋梨膏,百货行的手袋、绸伞、围巾、棱镜,小物件不胜枚举,尚来不及分,就被一哄而散抢光了。
老太太乐呵呵的,叫她们慢点,每个人都有份。
“娘,您还有呢。”
刘琼越又拿出几个重工雕刻的盒子,挨个打开展示。
龙凤呈祥累丝金项圈、镂金翡翠手镯、岫岩玉点珐琅耳坠,烧蓝填色牡丹戒指,瞧成色全部价格不菲。
老太太喜的嘴都合不拢,还嗔怪大儿子乱花钱。
“钱不就是给家里人花的吗?娘,您都不夸夸我。”
“是是,我错了,我大儿子最孝顺了。”
老太太一件一件抚摸过去,又道:“我年纪大了,用不上这么多。桂英,你来挑几件。”
王桂英还没开口推拒,刘琼越倒先拦下了。
“不用,这份是给娘的,娘您收好就是了,弟妹那份我另外准备了。”
王桂英眨眨眼:“我也有?”
刘琼越大笑:“当然,家里就娘和你两个女人,娘有的,你也都有。”
刘琼越本来说是去玩三天,结果在北京呆了一周。现在终于回来了,刘府上下一片欢喜热闹。军务部那边来了人请,说大伙儿自发办了接风宴,刘琼越骂骂咧咧叫他们撤了。
晚上全家人在刘府吃饭,又唠家常唠到深夜,刘伯参撑不住眼皮打架,一家人于是散了睡觉。
王桂英一整天都乐呵呵的,到晚上,在梳妆台收拾今天收到的礼物,她先是分开放在妆奁里,想了想,又放到抽屉里。等刘珉之从屏风后出来,她又从开始折腾,打开她那一人多高的衣箱,往外头掏衣服。
“怎么突然开箱子?”
王桂英笑道:“我把那个翡翠镯子收起来,它好贵,要是戴着碰碎掉,得心疼死。”
“那个翠绿色的?”
“是啊。”
“你戴那个颜色好看,多戴一戴,不会随便磕坏的。”
“好,那听你的。”
翡翠镯子的事定下,王桂英还不闲着。
“怎么还在弄?”
“我把其他的小东西收起来,大哥带的东西太多,我用不完。”
“用不完就赏给下人,你这一收起来,不知道哪天才能用上,反倒浪费了。”
王桂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几件首饰先挨个放好,就算不戴摆着也好看。雪花膏也留着,总能用完。胭脂水粉她平日不爱用,是勉强自己用还是给别人?还有好几个梳子、镜子,这些肯定用不完。
她守在衣箱旁边一会儿拿过来一会儿拿过去,对着剩下满妆台的物件犯难。
刘珉之觉得好笑:“真看不出你还是个财迷。”
“不行不行,我还是都收起来吧。”
“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要是不舍得给别人,就给小葱,你不是最喜欢她吗?”
王桂英嘟囔:“不是值不值钱的事儿。”
“哦?那是什么事儿?”
王桂英咧嘴笑道:“这是我头一回收到礼物,我想好好收起来。”
刘珉之一愣。
王桂英说出这话,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好像还是个容易满足的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就足够开心,恨不得一直守着她的宝物。
刘珉之又想起很早之前,王桂英说过王鸿想卖掉她。
原来王鸿不止是失势之后性情大变,而是他在这个女儿出生之后就没有给过她多少爱。
父亲不爱她,刘珉之是赶鸭子上架做了她的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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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她。
他原本想等刘伯参病好之后就把王桂英送回娘家去。
刘珉之本以为自己这样做就已经算仁至义尽,可他从没想过,两个人来自不同的世界,两个人拥有的东西差距太大,他不爱她、不保护她,就已经是对她的欺丨辱。
衣箱很大,里面多是一年穿不了几次的厚重衣服,刘珉之突然看到一匹眼熟的黑色绒布,上前摸了摸。
这匹天鹅绒布,本是他从法国带给母亲的礼物。因不知道王桂英在刘家,没给她准备礼物,刘母特将它转赠给王桂英,好不叫她空着手。
“哎哟。”
王桂英突然一拍脑袋。
“我搞错了,这才是我头一回收到礼物呢。”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
刘珉之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对不起。”
王桂英呆呆的:“什么?”
"我应该给你送份礼物的。"
王桂英笑了,她笑起来也很好看,眉毛又黑又弯,像舒展开的月亮。
“我真是有福气,刘家对我太好了。”
好容易收拾完,王桂英还不睡觉,坐到书桌那边,期待地看他。
“做什么?”
“你答应教我洋文,还做不做数?”
刘珉之失笑:“自然做数的,不过今天太晚了,我们只学半个钟头。”
半个钟头后,一夜好眠。
次日,刘琼越要去军务部当值。刘珉之趁早上的空闲,将杜其骧兄弟俩的事说了。
“这个混蛋,我才出去几天,都欺负到我亲弟弟身上了,”刘琼越扶额,“小弟放心,这件事,大哥会帮你出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哥。”
刘珉之冷静道。
“杜其骧特意当着众人的面负荆请罪,这件事便是不了也要了了。”
刘琼越长吁短叹,拍拍他的肩膀,“难为你咽得下这口气。”
刘珉之笑道:“这点小事我还不至于往心里去,只是我很担心,他们会对大哥不利,杜其骧这个人……非常可怕。”
“放心,大哥心里有数。只是军务部水浑,暂且不好动他,”刘琼越摇摇头,“对了,你和杜其骧他弟弟怎么起的冲突?”
刘珉之红了脸,和大哥实话实说。
刘琼越哈哈大笑。
“原来我家小弟,也是折身为红颜了。”
“大哥!”
“羞什么,你这个年纪,喜欢漂亮女人很正常。况且苏校长的千金我也有所耳闻,是位很有才情的美女。”
刘珉之叹气:“她是位很完美的女性,但我最近很烦恼,总怕她会撞见桂英……”
“女人凑在一起势必要打架,”刘琼越认可他的烦恼,然后简单粗暴给出建议,“多买几个宅子,让她们分开住。”
“不是这么回事!湘子她,她是基督教徒,只接受一夫一妻的。”
当然,他刘珉之是自由恋爱的教徒,也只接受一夫一妻。
刘琼越犯了难。
“你可不能休了弟妹啊,弟妹在刘家这么久,挑不出一点错处。”
刘珉之苦笑:“我就是在烦恼这个。”
24. 不忠不义
哪怕是朝夕相处的人,也可以视而不见。
可一旦见着这个人,就在眼里心里都有了位置。
你知道她来自哪里,知道她受过磋磨,知道她聪明有天赋,知道她试图讨好所有人,知道她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
她是活生生的。
你没有办法把她赶回去,假装自己从没见过她。
“刘先生,又来找苏老师哦?”
长脸型的邓老师抑扬顿挫地调侃,她并没有恶意,刘珉之也得体地回应。
“不止,也来看看邓老师。”
邓老师咯咯笑,她年纪已不轻了,但因婚姻生活过的顺心,身上还保有几分少女的纯粹。
办公室是几位课少的老师轮流坐班,苏湘子还在上课,现在只有邓老师在。
“我带了点水果,邓老师尝尝吧。”
“刘先生贿赂我,是不是?”
“是,还请邓老师不要为难我。”
邓老师笑着应了,伸手剥他带来的枇杷。这种好吃又难处理的东西,人一吃起来便安静了。
短跟皮鞋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刘珉之现在听到这声音就心里发痒。
苏湘子抱着书本进来,她日常喜欢穿白蓝色的衣物,显得雅致又清爽,像春风打着旋儿吹在刘珉之脸上。
“湘子。”
苏湘子轻轻淡淡地笑道:“等我一下。”
“嗯。”
苏湘子将课本和教案随手放下,摞在还没批改的学生试卷上,又拿起一个闪细银的手提包,转身亭亭道:“走吧。”
刘珉之牵她的手。
邓老师嬉笑:“真没见过你们这么要好的,我可就等着喝你们两个的喜酒了。”
苏湘子红了脸,刘珉之赶紧道:“邓老师,说好不为难我的。”
“我这哪里是为难,分明是撮合你们。谈恋爱固然甜蜜,也不能耽误办正事哦。”
苏湘子越听越羞,落荒而逃。
天气越来越凉,已入深秋。
街上的树木橙红交叠,不见光秃,反倒是另一种热烈。
“今天去哪吃饭?”
“县北边那家谭家菜,怎么样?”
苏湘子噘嘴:“又是那家啊。”
“你上次吃那家的黄金蛋不是很喜欢么?”
“可我都吃过好多次了,自己也在家里做过,早吃腻了。”
“那咱们换一家,方主任说东大街那边有家驴肉火锅,味道还不错。”
“我和同事去吃过,不好吃。”
刘珉之犯了难,在脑子里筛选剩下的饭店。
苏湘子噗呲笑了:“是不是太为难你了,漳县就这么大,咱们早就逛完了。”
刘珉之歉意道:“我还真不知道吃什么了。”
苏湘子沉沉叹了口气:“真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带你去我家里吃,我做饭的手艺还不错。”
刘珉之心神荡漾。
苏湘子的短跟皮鞋踩在簌簌落叶上,发出残忍的、酥脆的碾碎声,她不经意问到:“你们家是谁管做饭?”
刘珉之慌的心跳漏了一拍。
苏湘子突然露出个失望的表情,刘珉之更慌了,不知她看出了什么。
他赶紧补救:“我们家有个姓崔的厨娘,是位当之无愧的大厨,等过阵子,你一定要尝尝她的手艺。”
这话说的暧昧却讨巧,过阵子,是过哪阵子?
好在苏湘子没为难他,应过去了。
午饭选在一家口碑不错的羊肉店,苏湘子还是嫌膻,只吃了另点的几个菜,勉强送进去半碗米饭。
“咱们再去吃点小吃,好不好?”
苏湘子摇摇头:“吃来吃去就是这么些东西,早没胃口了。”
“那咱们去买点水果,你上回不是说想吃柿子么?”
苏湘子失笑:“我说的是想女子大学宿舍楼旁边那棵歪柿子树,想的是念大学那会儿的趣事儿,才不是馋柿子了,好不好?”
刘珉之也笑了:“我不能叫你重新念大学,还不能叫你吃个柿子么?”
“你可真会耍滑头!”
酒饱饭足,沿着秋日街道百无聊赖地漫步。
“几点了?我还得回去把试卷批完。”
苏湘子明明自己戴着手表,却偏要抓刘珉之的手看他的。
“你怎么还在戴这块表?我第一次见它就是破的。”
他戴的还是从法国带回来那块棕色小羊皮的休闲表,和苏湘子变亲密后,他不再对外表过于重视,穿戴都随意起来。
苏湘子倒恰好相反,或许是源于男女观念的不同,她的穿着打扮明显越来越精致了。
刘珉之收回腕子,解释道:“我问了几家钟表店,都说可以修,但不保证能瞧不出修补的痕迹。我想想还是算了,等以后遇见好师傅再修吧。”
“这么舍不得这块表,是对你有什么意义么?”
刘珉之怀念地摸摸羊皮表带,讲起往事。
“每年中国留学生会团都要在当地华人区募捐,有一年我们联系上一位办企业的爱国华侨,他帮我们筹到了两万块。这件事很轰动,上了当年的国际报纸,国民政丨府收到捐款后,专程写信表扬了我们。会长很高兴,给我们每人买了件礼物做纪念——就是这块表。”
“真是很有意义的事。”
苏湘子有些感慨,走了两步,一拍手。
“我去帮你修好它吧!”
刘珉之笑了:“怎么帮?你要从今天开始学做钟表匠么?”
“才不是!”苏湘子鼓起嘴巴,“我下个礼拜要去北京,可以顺便去帮你修表。”
刘珉之慌了:“怎么突然要去北京?去多久?”
“我大学的一位同学结婚,叫我去吃酒。放心,我只去三天,还要回来上课呢。”
刘珉之松了口气。
只是三天不见苏湘子,还可以忍受。
苏湘子听完他的故事,一直牵他的手腕,时不时瞧一眼他的破表,好像透过这只表能看出那些同学少年的往事。
刘珉之被她看的心里发痒,话语没经思考,直接脱口而出。
“我陪你一起去北京。”
苏湘子顿住了:“真的?”
刘珉之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自然是真的,军工部本来就不忙,方主任会给我批假的。”
“你家里也没事么?”
刘珉之字斟句酌着回答:“我父亲最近身体还好,大哥也回来了,我出去几天没关系。”
苏湘子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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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个开心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早就想和你出去玩儿了。”
他去趟北京倒不是什么大事。
大哥是他做什么都由着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出去,总怕他在漳县呆不住,出去了就不回去,他反复保证三天一定回来,也只能勉强同意了。
正好钱管家这几日也从田庄赶回县里,刘府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可以帮着管,王桂英也不必太劳累。
但王桂英还是闷闷的,一声不吭。
刘珉之最近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忍不住想哄哄她。
“我就去三天,见个同学时代的朋友,很快就回来。家里辛苦你照应,爹最近精神还不错,钱管家也在,外面的事你别太操心。”
“嗯。”
“怎么了?有气无力的。”
“没事。”
“真没事?”
王桂英眼神闪躲。
刘珉之沉沉叹气:“本先生只记得教学生洋文,却忘了教学生诚信。本先生现在要补上,不诚信的学生不是好学生——要被打手板的。”
王桂英噗呲笑了,挑衅道:“那你打呀。”
“好啊,你倒自己承认了,刚才果然是在骗我,是不是?”
王桂英有些不服气,又怕再反驳落了他的圈套,闷闷哼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和先生说一说。”
王桂英沉默了一会儿,努努嘴,指向书桌的一本手写册子。
“这不是我的教案么?已经教过你一遍了,难不成全忘光了?”
“才不是!”
刘珉之摸不着头脑。
王桂英平复下心情,陈述道:“你把这个本子落在学校了,今天下午一个姓谢的女学生送回来的。”
“哦。”
应该是谢觉梅。
刘珉之有些紧张,是谢觉梅跟她说什么了?说自己正在追求他们的苏老师?王桂英知道这些会怎么反应?
他尽量若无其事道:“然后呢?”
王桂英闷闷的:“没有然后。”
刘珉之眨眨眼。
“怎么就没有然后了?”
王桂英不理他。
刘珉之来劲儿了,框住她的退路挠她的痒。
“说不说?说不说?”
“哎呀!”
王桂英含羞带怯地推开他:“我说我说!”
“就是,”王桂英还是吞吞吐吐的,“那个女同学……很漂亮,很……我不知道怎么说,很惹眼。”
她无意识地玩弄自己的手指。
刘珉之突然感觉心里一阵酸涩,像刺了一根带汁水的针。
“很自信,很朝气,是不是?”
王桂英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意思。”
她黑溜溜的大眼睛又马上黯淡下去,像蒙尘的明珠。
“我,我连话都不会说,人还是要有文化,不要像我这样。”
那根冒酸水的针在他心脏狠狠拧了一圈,又酸又痛,竟有种狠厉的爽快。
他突然很想抱住王桂英,捧住她的脸告诉她她很棒,她只是缺少一些幸运,她不比任何人差。
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是自由恋爱的教徒。
这样做既对王桂英不义,也对苏湘子不忠。
25. 北京,北京
作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北京的环境远比漳县复杂。
刚下火车,站台乌泱泱站满穿军装的护卫,护卫将所有乘客包围了,只留一道口子。
刘珉之和苏湘子排队通过,受了从哪来、来几日、来做什么、可有保人的盘问,又将他们的行李仔细检查两三遍,去贴的告示那里听了五分钟宣讲,这才被挥手放行。
一出车站,北京的天灰蒙蒙的,哪里像是清晨。
他们要去六国饭店下榻,顺着出站的人流一起走,走到最热闹的地方。
穿警卫服的工作人员排成一道人墙,人墙那边衣衫褴褛的车夫们摩肩接踵,鸭子似的叫喊着客人,他们的口音五湖四海,模样包罗万象,好些个人还留着斑驳的长短辫子。
苏湘子勉强选了辆干净的车,那车夫穿自编的草鞋,快入冬了还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肌肉和骨骼嶙峋地耸立着。他谈好了价钱,闷不做声往前拉车。
北京的街道人口稠密,一条街能住漳县一个镇的人。
外城街道狭窄曲折,马车和洋车擦肩而过,撞上街边卖牛肉包子的小贩,被小贩揪着衣领拉下马车,嚷叫大伙儿评评理,收扫垃圾的老头撑着笤帚看热闹,远处一条黑巷子里走出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边系裤袋边骂骂咧咧地绕开人群。
道路阻塞,他们的人力车填进人潮的缝隙,一时寸步难行。
拉车的黑汉子和另一辆敞篷的三轮车聚首,两人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方言,还用奇怪的眼神往车上瞟。
苏湘子被打量得直皱眉头,刘珉之按住她的手背安抚她。
“师傅,还要堵多久?”
“快了,快了。”
“我们就在这里下,自己走过去。”
“都堵住了,走过去也没有车的,”车夫挽留他们,“再等一等,马上就通的。”
人力车龟速前移了半个钟头,豁然畅通,车夫的草鞋又飞舞起来。
北京的城墙是青灰色的,远远就看到它高耸连绵的轮廓,如伏案的巨龙。
近到城门脚下,看见的并非砖垒的龙鳞,而是穿黄褐色军装、带软质圆顶帽的武装日军。他们举着长枪和刺刀,在城墙下做出攻击的姿态,时不时爆发几声呼喝,又将武器高举过头顶。
刘珉之抬起头来,高耸的城墙墙垛上,也密布着土褐色的日军,他们挥舞着武器穿行,像巨龙身上的藓块。
广安门门洞里外,被国丨党的军队牢牢占据,里三层外三层隔开日军和百姓。
但声音是隔离不掉的,日军的大呼小叫在城墙里外回荡,苏湘子死死抓住刘珉之的手,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快速通过。
“呵——呸!”
车夫擤住嗓子,朝身后吐出一口浓痰。
苏湘子气的声音都在颤抖:“北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车夫愤恨道:“那些鬼子,天天在城根底下练兵,闹了好多次,死了好多人——没用,还是没用!”
进来北京内城,街道较外城宽阔许多,顺利到达六国饭店,刘珉之要多给车夫一倍价钱,他坚决不收。
“价钱说好了,咱不带反悔的。”
这里不许停人力车,汉子急匆匆跑了。
刘珉之无奈。
六国饭店位于各国使馆区的核心位置,进到这里,像是进到一个和平悠闲的庄园。
房间是新娘为他们定的,报过名字入住,各自回房睡到中午。
午餐刘珉之点了牛排和马赛鱼汤,苏湘子不想吃肉,但胃口不错,连吃了两块焦糖布蕾,餐后还要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刘珉之怕她着凉,盯着她只许吃半块。
许久没这样飨足,苏湘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还要睡觉么?”
“不睡了,明天就要参加婚宴,我得去烫头发。”
刘珉之疑惑:“你头发不是烫了的?”
苏湘子勾垂脑袋,把发顶凑到他脸上:“发根长出来了,要重新烫。”
“……哦。”
刘珉之不太懂。
饭店附近就有美容厅,但苏湘子要去王府井的一家店子,说在杂志里看到那家店子的广告。
“顺便在附近帮你修表。”
“嗯。”
先把破损的羊皮表搁在钟表店修理,随后过进美发店,谁知女人弄起头发来没完没了,刘珉之坐在沙发等来等去,不自觉打起盹来。
“珉之,好不好看?”
刘珉之提起精神去看,还是浅棕色的,还是羊毛卷,但是更蓬松了些,好像也更有光泽了。
“好看,更漂亮了。”
苏湘子满意地转了个圈,笑着挽他的手臂。
浓烈的发油香味钻进鼻孔,刘珉之有些不适,苏湘子平日只用清淡香水,突然换个味道,像换了个人似的。
钟表匠人竟更磨蹭,还没修好表,他们绕出隔间,在钟表展览区闲逛。
“咦。”
苏湘子蹲下来,看柜台上的表。
“这个好看。”
刘珉之愣了。
这是两只摆在一起的表,银白色的表带,云星色的深蓝表盘,一只略粗,一只略细——分明是刘琼越给他和王桂英一人带一只的那款情侣手表。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腕子,庆幸没把它戴出来过。
苏湘子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会儿,撂下走了。
刘珉之赶紧道:“你喜欢就买下来,咱们一人一只。”
“算了,太贵了。”
是很贵,寻常一只外国品牌的表售价80-150元不等,这两只表合售却要462元,相当于一户普通家庭一整年的工钱,哪怕去掉关税、调运、保修等费用,溢价也太高了。
“没关系,我去银行取钱。”
“诶!”
苏湘子拉住他的手,眯着眼睛笑:“真不用,这个颜色的表我有好多。”
刘珉之仍然过意不去,他在法国受过浪漫熏陶,知道和女性单独出来,该支付几笔大额账单作为纪念。
要不要悄悄把这两只表买下来,给苏湘子一个惊喜?
但怎么偏偏是这只。
若是两个女人都戴了,他又和谁是情侣呢?
似乎觉察到他的为难,苏湘子又找到个新目标。
“我喜欢这个,你买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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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刘珉之松了口气,价格都没看就应声说好。
苏湘子嘟嘴:“你都不先看一眼。”
“你挑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那可不一定。”
苏湘子意味深长地挽住他的手。
她挑的是一只珍珠系带的纤小链表,不是牌子货,售价二十块,在这里实在算不上贵,戴在她瘦长的手腕上非常雅致。
苏湘子舒出一口气:“好了,我满意了。”
刘珉之笑她:“你也太好满足了。”
苏湘子也笑自己:“以前在北京读书觉得日子很普通,现在在漳县教了几个月书,来趟北京都觉得不容易,跟乡下人进城似的,进哪家店都想花点钱。”
“照你这么说,我更是个土包子。我上回来北京,都是十三四岁的事情了。”
苏湘子咯咯笑:“你是留过洋的人,可以叫洋包子。”
“那就是面包啰?”
“面包没有馅儿。”
“那我是什么?”
苏湘子想了一会:“你当披萨好了,披萨的馅儿在外头,也算是有馅儿。”
“我瞧你是馋披萨了,我们晚上吃披萨,好不好?”
“好。”
苏湘子好心情地眯起眼睛。
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哪里都没去,天色刚暗下来,苏湘子就说要回去睡美容觉,结果新娘打电话到酒店找她,两人煲了一小时电话粥,困的直打哈欠。
刘珉之好笑道:“明天就见面了,你们一晚都等不了吗?”
“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苏湘子突然转了语调,沉沉叹气,“她怎么就要结婚了?”
“结婚不好么?”
刘珉之这话问的暧昧,他本以为苏湘子会笑眯眯地回答“当然好”。
可是并没有,苏湘子只是长久的沉默,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很晚了,你也回房睡觉吧。”
婚礼定在西什库天主教堂举行,听说新郎是位美国商人,和新娘都是基督教徒。
到场才发现规模超乎他们想象,教堂外熙熙攘攘停满小轿车,红毯从下客处一直铺到教堂里头,两边的玫瑰花不要钱地簇簇摆放,被闪雷般的笨重相机定格下来——摄像师都来了好几位。
苏湘子挽着刘珉之的手臂亮相,摄像要为每位宾客拍照,闪光灯照射时,苏湘子下意识伸手挡眼睛,被咋咋呼呼喊话。
“小姐,再来一张,你很漂亮,和你爱人很般配。”
苏湘子抬头看刘珉之,撞进他快乐的眼睛里。
与会的宾客里外国人占了一半,男士全部西装革履,女士穿缤纷鲜艳的礼服。
在这种场合,苏湘子还是很惹眼。
她穿粉色的花苞礼服,戴同色的蕾丝手套,像一朵娇嫩的粉百合。
如今这百合依偎在刘珉之身上,一路收割旁人羡慕忮忌的眼光,刘珉之未免心神荡漾。
这份荡漾在遇到女子大学其他同学时达到巅峰。
“湘子!”
“你终于到了,湘子。”
“这位是?”
苏湘子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这是我男朋友,刘珉之。”
26. 回家
“你好。”
“你好。”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苏湘子将他去新中学讲课的事说了,自然又提到他从法国留学回来,学的机械工程学,很受军部器重。
“男才女貌啊。”
女同学们艳羡道。
刘珉之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心脏却已在云朵上飘了。
这些女同学和苏湘子一届,都是今年才毕业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稚气,和其他衣冠楚楚的宾客们格格不入。
“没想到婚礼场合这么大。”
“我头回瞧见这么多外国人。”
“她真是嫁了个有钱人啊……”
“你呢?你怎么样?”
“我进了老家的纺织厂,有几个男同事在追求我,但我还不想结婚。”
“咱们这个年纪还不结婚,家里该急死了。”
“咱们才刚毕业呢,他们就晓得催人生孩子。”
“真生了又不是他们管。”
苏湘子左右看,问到:“菊兰呢?怎么就她没来?”
“她在坐月子呢。”
苏湘子嘴巴圆张:“这、这么快。”
“她家里催的紧。”
几个晓得内情的,又说她当时难产,出了好多血。
“还好是个儿子,不然她家里还要逼着她生。”
苏湘子沉默了。
旁边两个外国男人突然鼓掌大笑,又热情地拥抱,两根鹰钩鼻亲昵地碰到一起。
女同学们好奇,又不好意思去问,只敢小声嘀咕:“他们是不是,同性恋爱啊?”
“很像哦。”
“好歹是在教堂里面,都不注意点影响。”
“湘子,你英文最好,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苏湘子悄悄摇头:“我再听一听。”
女生们屏息听了一会儿,那两个外国男人毫无察觉,勾肩搭背走远了。
苏湘子不确定道:“好像只是……生意往来?”
另一个女生点点头:“我也听到了,他们在聊一份农业合同。”
“什么嘛。”
大家不满。
“一点都不劲爆。”
刘珉之打趣道:“你们怎么跟蹲八卦的记者一样。”
“湘子,你男朋友敢嘲笑我们,这事你管不管?”
“当然管。”
苏湘子板着脸打了他几下,刘珉之认错求饶,请她们高抬贵手。
女同学们笑了。
“瞧在湘子的份上,放你一马。”
唱诗班入席,神父手捧圣经庄严登场,婚礼要开始了。
宾客像珍珠穿线似的落座,阳光从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乐团开始歌唱,管风琴温和地飘鸣,在花大价钱塑造的圣光里,新娘和新郎隆重出场。
新娘身穿蕾丝重工的繁复婚纱,裙摆飘逸远去,被两位金发碧眼的花童提起。
她生了一张明媚大方的脸,头纱也压不住她的璀璨,她的笑容张扬、恣意,热情向两侧的宾客招手。
她眼睛一亮。
“湘子!”
“锦艾!”
女同学们结团而坐,苏湘子坐在最边上,握住新娘裹着钻石蕾纱的手。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程锦艾顶着灿烂的笑容简短道谢,又回首往殿堂走去。
女同学们小声感慨。
“锦艾今天好漂亮。”
“是啊,婚纱很适合她。”
苏湘子愣愣看着新娘的背影。
外国男人本就显年纪,新郎头顶稀疏,看着更年长,起码有四十岁。好在他在中年人里算得上英俊,加上外国人营养好,个头高,站在貌美的新娘身边,还能叫人昧良心说一声般配。
唱诗班的歌声停止,神父庄严致辞。
“AlmightyandeternalGod,whobythepower……”
婚礼是全西洋式的,新娘这边有听不懂中文的亲友宾客,跟着外国人的节奏一起鼓掌。
交换戒指,手按圣经宣誓。
“……andthereafterpossesseternallife,Amen.”
欢快的歌唱音乐响起,新郎新娘热情地拥吻,宾客快乐地起哄祝福。
刘珉之有些感慨,这场婚礼的氛围比他见过的其他婚礼都要好。
礼成一片欢欣,女同学们又叽叽喳喳聊起天。
“哎呀!”
“湘子,你怎么哭了?”
刘珉之这才发现身边的苏湘子满脸泪痕,他吓坏了,掏出手绢为她揩拭。
苏湘子笑着解释:“我没事,我就是,太激动了。”
酒宴定在教堂附近的西什库法国医院餐厅,提供纯正法餐,刘珉之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不想吃法国菜,可它味道实在不错,还是敞怀吃了个尽兴。
她们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聊从前、以后、生活、梦想,倒不怎么聊婚姻和爱人。
刘珉之完全插不进嘴,用钢叉一只只消灭蜗牛。
“锦艾来了。”
新娘换了身仿旗袍设计的鱼尾婚纱,行动起来方便些。
“锦艾,你这身也好漂亮。”
程锦艾落落大方转了个圈,换来夸张的惊叹。
“你可是全北京最漂亮的新娘了。”
新娘骄矜地接受,讨来苏湘子两下打,又连连求饶。
“真的很感谢你们能来,咱们都好久没见了。”
程锦艾始终站在苏湘子旁边,很自然地和她手掌交握。
“你们多吃点,不喝酒的太多,我就不敬你们这桌了。”
“那不行!我们可以不喝,新娘必须喝。”
程锦艾被押着喝了两杯,挽着新郎的手去下一桌。
“锦艾性格还是和读书那会儿一样。”
“是啊,真怀念。”
“说真的,湘子,我一直以为你会和锦艾一样留在北京。”
“你们两个是我们这批最优秀的学生。”
苏湘子笑了笑:“现在的生活也不错,大家都很不错。”
“是啊。”
“希望永远不要打战。”
酒宴结束,住在北京的女同学热情地邀请苏湘子去她家里玩,苏湘子看向刘珉之。
“想去就去吧,难得来一趟。”
苏湘子笑着亲他一下,被同学调侃了一整天。
分别已是月上中天。
苏湘子疲惫又满足,快乐地摇晃着手臂。
“谢谢你今天一直陪着我。”
“这是我身为男伴的职责。”
苏湘子又笑。
“明天我们出去玩吧,难得来一趟北京。”
“好。”
刘珉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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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好觉,醒来雀跃地计划着和苏湘子去哪里过二人世界,可在餐厅找到她时,她却在更雀跃地和另一个女生交谈。
苏湘子看见他,笑容满面。
“珉之。”
穿立领旗袍的女生款款站起来。
“刘先生您好,我是程锦艾。”
刘珉之一时震住。
程锦艾今天不施粉黛,眉眼凌厉,薄唇尖颌,和昨天艳压群芳的新娘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您好,我是刘珉之。”
见过礼,程锦艾重新坐下,很自然地翘起二郎腿。
“程小姐新婚燕尔,怎么有空过来?”
“湘子难得回北京,我当然要来见湘子,”程锦艾一举一动都很得体,“况且约翰最近在做药品生意,忙的很。”
苏湘子疑惑:“他不是开酒厂的么?”
“酒厂现在由我接手,约翰说快打战了,药品生意更赚钱。”
刘珉之挑眉:“约翰先生怎么知道要打战了?”
“他们外国人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程锦艾淡淡道,“就算不打战,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在中国赚钱。”
苏湘子忧心忡忡:“真的要打战了吗?”
“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打战吗?只是还没打到咱们身上。”
刘珉之慨然。
“对了,听说刘先生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怎么进了县里的军工部?以刘先生的才干,应该大有可为才是。”
刘珉之答说家父身体不好,只想陪他颐养天年。
“哦。”
程锦艾淡笑。
“你倒跟湘子一样,都很恋家。”
两人世界变成了三人世界,苏湘子和程锦艾形影不离,刘珉之默默跟在旁边,后来又跟到她们后面。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走到女子大学校门口,兴高采烈地要进去逛。
女子大学不准男性入内,程锦艾歉意地看着他。
苏湘子犹豫:“要不算了,我们去别的地方逛吧。”
“不用,你们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可……”
“太好了,”程锦艾欣喜道,“多谢刘先生体谅,我们尽量早些出来。”
“嗯。”
女学生们人来人往,大都穿着朴素,带着热烈的朝气。
刘珉之一个大男人守在门口太惹眼,干脆沿着街道漫步。
北京学生的时尚是书本,刘珉之瞧了几眼,《生活周刊》、《大众哲学》,还有一些手抄稿和抗战宣传册。
都是在漳县见不到的。
沿街走到底有一家洋货行,刘珉之进去挑几件小巧的礼物,叫店家精心包装好。
之后又回到校门口,在对面咖啡店点一杯美式,整整呆了两个钟头,苏湘子和程锦艾才姗姗来迟。
苏湘子飞扑过来拥抱他。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刘珉之抚摸着她纤瘦的后背。
“没关系。”
第三天一晃过去,他们又踏上回漳县的火车。
来的路上如胶似漆,回程却一路无话。
“珉之。”
“嗯?”
“我们以后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现在的一切。”
刘珉之按住她的手。
“别瞎想,马上就到家了。”
27. 晋绥战争
战争还是来了。
眼看就到年末,刘伯参的身体一天好一天坏,反复无常。
日本人一直在国境边缘寻衅滋事,这次是挑唆伪蒙军队进攻绥东的红格尔图地区,引发民族骚乱。
晋绥军已出动御敌,漳县因离得近,负责一应后勤辎重调遣,刘琼越作为军务部部长,要亲往前线。
刘伯参和老太太得了信,惶惶不可终日。
“我早说过这差事当不得,刀枪无眼啊,我的儿。”
刘琼越安慰地嘴角起泡,无果,只能放弃。
“我出去,家里就靠你了。”
刘珉之沉重地应了。
刘琼越拍拍他的脸:“你怎么也这幅丧气样儿。”
“大哥,你千万保重。”
“我会的,”刘琼越沉声道,“打日本人,再难也要去的。”
他又向刘珉之交代一番。
“我会把杜其骧带走,省的他在漳县兴风作浪。万一出现搞不定的事,你就去军务部找赵副官,他是我的人。”
“我知道了,大哥。”
战争落在亲近的人身上,才终于有了实感,刘府上空密布乌云,每个人都垂头丧气、谨小慎微。
最先扛不住的人居然是王桂英。
她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越来越心神不宁。
“桂英。”
“桂英!”
“娘,”王桂英归了魂,“有什么吩咐?”
“方才和你说的事记下了吗?”
王桂英尴尬地笑。
老太太不满,又吩咐一遍。
“钱管家外家侄子结婚,你记得多去礼。钱管家自己没孩子,难得遇上件喜事。”
“娘,我知道了。”
老太太还不解气,板着脸训了她几句。
晚上王桂英翻账本算账,刘珉之凑在身后瞥了几眼,呐呐道:“这个月开销好大。”
“我没乱用!”
王桂英很激动。
“我知道,一打战物价就上涨,什么都贵,”刘珉之奇怪地看她,“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王桂英讪讪,说不出话。
“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
王桂英胡乱应了,学洋文时又总是走神。
“算了,睡觉吧。”
“对不起。”
“不用道歉。”
生活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刘珉之抓不住它,只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变,按从前的轨迹继续生活。
有天从军工部回来,看到王桂英躲在墙角和人打架,竟气的脸色涨怒。刘珉之怕她吃亏,上前将人隔开。
“什么人!”
那男人敞怀穿一件麻布衣服,吊儿郎当,毛发的颜色很深,胡子像黑色的灌木丛,扎在尖刻细长的下巴上。
王桂英慌了,抱住刘珉之的手,怒喝:“快跑!”
那锥子脸的男人似乎逃跑惯了,听到话下意识撒开丫子,两下没了踪迹。
刘珉之尚且没反应过来。
“他是谁?”
王桂英挠挠脸,眼神躲闪:“就是,就是乡下一个邻居,他家里地荒了,吃不上饭,来县里找短工……”
“那你叫他跑什么?”
“他……我……”
刘珉之叹了口气。
“你柜子里那几件常戴的首饰,是给他了吧?”
王桂英惊慌:“你知道?”
“看你成天心神不宁的样儿,想不知道都难。”
刘珉之无奈。
“他到底是什么人?”
王桂英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声音微弱的刚出牙缝就碎掉。
“是我哥哥。”
“亲哥哥?”
王桂英不好意思地点头。
猜测被肯定,刘珉之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那个被所有先生都夸赞“比王桂英聪明”的哥哥,竟是这么个货色。
“我会把钱补上的,我……”王桂英顿住了,她很无望,她甚至想不到赚钱的法子。她只会种地,现在王家的地也没了,只能做雇农,雇农赚的钱很少,连吃饱饭都难。她无比珍惜在刘府的富裕生活,若是把她赶出去,她又该怎么维生呢?
“我,我可以去米铺做工,把欠府里的钱还上,你不要把我赶出去……”
王桂英苦苦哀求,若不是还在街上,若不是还有几分刘府二奶奶的自尊,她真想当场给丈夫跪下。
王俭的出现让她从富足的美梦里惊醒,她并不是县公署里王鸿的千金,她是迫于生计,无名无分进了刘府的儿媳。
晚上一家人沉默地吃饭,刘珉之兴致缺缺尝了一口羊肉汤,将汤匙撂下,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王桂英紧张地看他。
刘伯参和老太太住了嘴,也奇怪地看他。
“没有,是我中午才和方主任吃了羊肉,现在吃不下。”
王桂英很自责:“我应该多问两句的,都是我的错。”
刘珉之无奈:“没有,你别多想。”
“我去热一碗人参汤,给你做宵夜吃。”
“不用。”
“那喝点芝麻糊?”
“真不用,你坐下吃饭。”
“哦。”
王桂英坐下了,还是吃不安宁,总偷看他脸色。
晚上刘珉之扶父亲回房入睡,刘伯参虚声道:“你打她了?”
“咳、咳,”刘珉之呛住,“什么?”
刘伯参教育儿子:“咱们刘家可不兴打媳妇那一套,那是最没本事的男人做的事。”
“爹,我知道,我怎么可能打她?”
“你没打她她那么怕你?”
“我怎么知道啊。”
刘伯参不言语,闷闷上了床。
良久,老头子叹了口气。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好管,但桂英伺候我这么久,你不能太对不住她。”
“我知道了,爹。”
他和苏湘子一起去北京的消息在新中学人尽皆知,邓老师熟稔地将他当苏先生来看,连苏学章都和他越来越亲近,已经在他面前以长辈自居,摆起准岳父的架子。
所有人都觉得他和苏湘子郎才女貌,只差一杯喜酒。
可实际上,他和苏湘子见面越来越少,即便相处也经常沉默无言,再没有去北京之前那样亲密。
以前和苏湘子蜜里调油时,刘珉之总想把王桂英送回娘家,他好清清白白和苏湘子确定关系。现在,王桂英的娘家人出现了,正是把她送走的好时机。
可他的心已经变了。
回到东厢房,王桂英已体贴地铺好地铺,坐在上头。
“你睡床上。”
刘珉之无可奈何。
“你不用这样,我都说了不怪你。”
王桂英抱住膝盖,将自己团成一个秤砣。又长又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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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垂落下来,盖住她的脸颊。
刘珉之挑开她的发帘。
“你去床上睡吧。”
情绪的潮水汹涌着,眼泪滴滴哒哒,直愣愣地落下来。
“我好没用。”
刘珉之盘膝坐在她身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你很有用。”
“我赚不到钱,只会种地。”
“你很聪明,都快会说洋文了,管家也管的很好。”
“可是这些都赚不到钱。”
刘珉之拧着眉头,他都快被绕进去了。
“我都说了不会赶你出去,是不是还不信我?”
王桂英使劲擤鼻子。
“不是。”
“那你说,到底在担心什么?”
王桂英止了哭,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他。
“担心打战。”
刘珉之愣住了。
“是担心大哥吗?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回来的。”
“嗯。”
王桂英心不在焉。
看来不是担心大哥。
刘珉之无可奈何:“有话你就直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王桂英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就是我哥哥他,因为今年打战要多交一半税,干脆把地卖了,以后都没有地种了。”
刘珉之没忍住:“你哥哥真是位神人。”
王桂英噘嘴。
“也不能全怪他,种地很辛苦的,一年到头只能勉强吃饱。”
刘家是漳县最大的地主家庭,刘珉之很难理解。
“你给你哥那么多钱,是叫他去买地?”
王桂英重重点头:“有地就有粮食,心里踏实。”
“那你还担心什么?”
王桂英欲言又止。
“都说了,有话直说。”
“就是怕,万一日本人真打到咱们这儿,有地都没用,只能饿死。”
刘珉之沉默。
战争的乌云一直笼罩在所有人头上,假装看不见,似乎也不耽误生存。
可一旦抬望眼,就是无边无际的黑雾。
“别想那么多,刘家不会让你饿死的。”
“真的?”
“真的。”
王桂英猛的扑抱过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可惜她身高不够,像头重脚轻挂在树上。
她肌肤温厚紧实,血肉充盈,像一个柔软的火炉。
刘珉之可耻地发现自己有些享受。
“我怎么会遇到你这么好的男人。”
王桂英满足地喟叹。
打战一要军火,二要粮食,各地米价水涨船高,盈利翻了几倍。作为漳县的囤粮大户,刘伯参忧心忡忡,频频吩咐刘家的米铺不许涨价。
钱管家却有不同考量。
“老爷,咱们不涨价,穷人是高兴了,但其他米商,咱可就得罪了。”
“得罪就得罪,”刘伯参喘着粗气,“今年是灾年,涨价会大乱的。”
“只咱们一家不涨价,该乱还是会乱。”
“那也不能涨,一个铜钱也不能涨。我儿子还在前线,我得为他积德!”
刘伯参说得激动,重重咳嗽,拿帕子一捂,竟咳出两块血斑。
钱管家慌忙叫医生。
“老爷,您撑住。”
刘伯参沉沉叹出一口气。
“我没事,最后这点日子,我得好好活呐。”
28. 教训
马竭在军务部巡防队谋了个差事,对刘家千恩万谢,硬要请刘珉之吃饭,刘珉之正好心中烦闷,应下了。
马竭选的是火车站附近一家烤肉店,下料重,舍得放油盐,又咸又辣,正好下酒。
刘珉之一连干了几杯,脸上浮起艳红。
“少爷,您别喝这么急,容易醉。”
“喝酒不就是图醉么?”
“醉酒伤身啊。”
刘珉之自顾自又干了一杯,见马竭滴酒未沾,奇怪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就是个醉鬼样,在教堂吵着要入教,还被保罗神父踹了两脚。”
马竭尴尬地摸摸脸。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怎么,改邪归正了?”
“当然,”马竭笑的有些腼腆,“三生有幸得到少爷提携,我可不敢再犯浑了。”
刘珉之小酌,他陪喝茶水。到杯盘狼藉,马竭交了心,说妻子死后他沉迷烟酒,不务正业,把家底都吃空了。
“有一次我酒后耍赖,说英国的海军最厉害,叫英国人把日本人打跑,咱们给英国人当儿子。这话被个赌鬼听到,他才输了钱,正想找人泻火,说我那么想认老子就跪下来叫他一声爹。我当然恼了,一拳头砸过去,当时醉的太厉害,怎么打的全记不清了,就记得他骑在我身上揍我。最后店主怕店里东西被砸光,叫了警察。”
马竭撩起头发,叫他看侧面的伤痕,只见两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发根里,头发落下,又藏了个严实。
“我脑袋开了两条疤,”他笑道,“那狗东西瞎了一只眼睛。”
“我在牢里呆了大半年,苦的很,不过也认识了几个人。我出来后才知道,是我婶娘把屋子卖了,三天两头给一只眼赔礼道歉,他才终于同意把我放出来。我现在讲起这件事都亏心,我不是个人,我一辈子都欠我婶娘的。”
刘珉之唏嘘不已。
两人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婶娘现在怎么样?”
“我给她在县西边新租了个屋子,条件比原先好些。等以后,我再买座大房子,给她养老送终。”
“好志气!”
马竭碰杯,抿了一口茶水。
“听说刘老爷身子不大好,少爷是在为这件事烦心吗?”
刘珉之叹了口气。
“我也说不上具体是为哪件事烦心,自从回国后,我是哪里都不顺。”
“怎么会?”
“怎么不会?”刘珉之苦笑,“我如今一事无成,只是在军工部混日子。有时去教学生机械课,人家还说我不诚心教,是为找女人才去教的。这话说的,到底是谁稀罕了?女人的心思,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才不去挨她们!”
男人醉酒后无非就是这么几种浑样,马竭见的多了,微笑道:“像少爷这种人中龙凤,竟也会为这些琐事烦恼。”
“我哪里算的上人中龙凤。”
刘珉之说出这话,眼前突然一阵恍惚。
“少爷,少爷?”
马竭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
刘珉之晃晃酒瓶,已然空了。
“少爷,不能再喝了,我送您回家吧。”
家?
刘珉之脑海里漂浮出一个圆脸女人的模样,她踏实、可靠,把刘府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喝了酒,家里一定会有一碗醒酒汤。
“嗯,回家,回家吧……”
马竭担心他头晕站不稳,抵着力道扶他,刘珉之踉跄着把他甩开。
“不用,不用扶我,我酒量好的很,跟着方主任他们喝,喝了一个月,早练出来了!”
出了店面,是肮脏逼仄的小巷,初冬的寒风萧瑟,疲惫的行人裹着破棉烂袄垂首默行。不远处火车轰隆隆地呼啸,像吞吃灵魂的怪物。
拐角亮着一盏昏黄的霉灯,一杆烟枪伸出来,倒扣在煤火上敲了敲,没见一点渣子。
几个衣不蔽体的萎靡男人一齐从墙角冒出,将搓过的烟膏装在烟锅里,好几根烟枪聚集伸出,架在发霉的火上烘烤。
刘珉之眯着眼睛:“他们在做什么?”
马竭挽住他的胳膊,将他掰转个方向。
“少爷,咱们走,别理那群鸦片鬼。”
刘珉之恍然。
原来穷人是这样吸鸦片的。
他被马竭架着往前走,又忍不住好奇,回头张望。
他好像看到一个瘦削粗粝的男人,皮肉腌臜,头发和胡茬却呈现一种浓密的墨黑,他挨火烟挨的近,毛发被火光炙烤的蜷曲,几近融化。
刘珉之怒目圆睁,大喝一声:“王俭!”
王俭飞快地一回头,看清来人,急往拐角蹿去,刘珉之边骂边追,酒气从胸腔炸花似的炸往外窜。
“你站住!”
“你居然敢吸鸦片,你对得起你妹妹吗!”
巷子曲折暗深,王俭早没了踪迹,剩下这群吸食鸦片的人无动于衷躺在地上,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少爷,少爷!”
马竭追上来,刘珉之怒气冲冲将王俭的事和他说了。
“他还骗他妹妹要了钱是去买地,真不是个东西!”
“少爷别动气,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马竭笑道:“自然是给他个教训,教他知道种田的好。”
王俭住在东大街一间柴房里,租金只要五百文,还算宽敞。
其实和人合租更便宜,但他毕竟还有点家底,虽说藏的谨慎,但若有人同屋住着,难保不被发现端倪。
他每天回屋第一件事就是摸他那几大包鸦片。今天撞见了他那体面妹夫,心情烦躁,更得摸摸大宝贝定心。
他扒开稻草做的床,又挪开放碗的木头板子,将烟杆烟锅和灯灶小心放好,撅着屁股往砖缝里掏,果然摸到那熟悉的纸包,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嘭!”
柴门猛然大开,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大马金刀杵在他家门口,最边上的啰啰狞笑着逼近:“原来藏在这儿啊,你个狗东西,叫哥几个好找。”
王俭大惊,挪屁股往后撤了两步,已挨到墙角。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屁话真多。”
啰啰掏掏耳朵,把耳屎往他脸上一弹,下一秒一记重拳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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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叫王俭脑门嗡嗡作响。
领头的男人一努嘴,余下几人一拥而上,用拳脚将王俭包围,好生招待。
“各位好汉!各位爷爷!饶命啊!”
自然没人理他。
王俭尽力护住脑袋,肚子上挨了好几脚,又缩起双腿护住肚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只肉球,被踢来踢去。
王俭鼻青脸肿,死狗一样趴在地上,那啰啰将两大包鸦片捡起掂量两下,给大哥交差。
“哟。”
王俭死死扒住他的小腿,睁不开的眼睛几乎要泣下血泪。
“行行好吧,给我留一口,一口就好,一口就好!”
啰啰嗤笑,一脚踹在他面门上。
“啊!”
王俭捧住自己的脸,生怕哪块肉掉下来。
领头的大哥接过鸦片,掀开纸包验看纯度,满意地收下。
“各位好汉,”王俭半死不活道,“就是死也叫我死个明白吧,我究竟怎么得罪你们了。”
啰啰又踹了他两脚,他痛的已无力去挡。
大哥往前走了两步,两腿分开蹲在他脑袋上方。
大哥出手利落,一个字没说。王俭的下巴已被卸掉,痛的他不住惨叫。
啰啰好心解释:“进了谁的地盘,就要给谁赚钱,这是规矩。你来东大街半个多月,还不去拜土地,害得我们大哥只能亲自来找你。”
“还算没白来,这小子倒有点家底,”大哥悠闲道,“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派人过来,你准备好和今天一样份量的大烟,如果少了——”
“我知道了大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大哥仰头笑了,近乎玩笑地赏了他两脚。
几人满载而归,大哥拿着鸦片包,动作轻快。
那啰啰落在最后一个,想了想,又好心地回头警告王俭:“你最好老实点,别到处乱跑。在漳县,大哥哪里都能找到你。”
王俭有气无力地点头鞠躬。
白受了这无妄之灾,王俭恨的牙根痒痒。
身上的伤一时消不掉,他得吸鸦片止痛,可烟杆里最后一层烟渍也被刮干了,怎么烧都烧不出味道。
他恼的将烟杆砸在地上,又怕砸坏了,宝贝地捡起来摸一摸。
冬夜漫漫,王俭裹着衣服蜷着身子熬过了这一晚。
还好天气冷,伤口不会烂,但疼痛依旧难忍,加上一晚上没吸大烟,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他哆哆嗦嗦去巷子里找认识的人借一口大烟,再三担保一定双倍奉还。
朋友一脸为难。
“你!我王俭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有钱的时候给你白抽过多少大烟,你自己说!”
“老王,不是咱信不过你,可你这教训是东老虎给的,咱哪敢搭手啊。”
王俭心寒,转身走了。
底层的消息传播的特别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那个东老虎亲自上门揍的,视他为洪水猛兽,生怕沾上一点腥。
王俭心如死灰,这才明白漳县不是那么好混的。
眼下他一无所有,只有重新去找他那个好命的妹妹,再怎么样,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亲哥哥去死吧?
29. 苏小姐
王俭东躲西藏来到刘府,刘府车马如织,正碰到厨娘坐洋车出门采购。
奶奶的,这厨娘都比别人家少奶奶威风。
府门里头趋步出来一个穿深橘色衣服的矮个女人,王俭一激动,险些出头来。
他妹子捏着手绢,和厨娘唠叨个没完,说着说着,还拿出好几块银元往厨娘手里塞。
装的真贤惠啊,叫她帮衬她亲哥哥的时候,倒不见这么爽快。
洋车的大铁轮叮叮当往前转,转眼就到了下一条街,王俭从墙角抬起身子,压着嗓子呼唤妹妹:“桂英!桂英!”
王桂英站在府门下回头张望,眼看就要发现王俭,却被一个细白脸、长高个的年轻男人喊住,那男人亲昵地抬手招呼她,王桂英一脸娇羞,三两步奔过去握住他的手。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王桂英捂着嘴咯吱咯吱笑,之后十分不舍地松开他的手进了府。
王俭气地一拳头砸在石墙上。
这当口是碰不着他妹妹了,下午他再来蹲守。
王俭扭头想着能不能赊账讨一口大烟,先把身上这点疼挨过去,等拿到钱,才好思量长久的对策。谁料这一扭头,看到一张叫他魂飞魄散的狐狸脸。
细白面皮的妹夫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别来无恙啊,王俭,我是不是还得叫你一声,大舅哥?”
王俭腿脚发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却见眼前的男人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他也管不得这许多,硬邦邦砸了几个响头。
“刘少爷!刘少爷您看在我妹妹尽力伺候您的份上,发发慈悲吧,您瞧瞧我这一身伤!我好歹也跟您沾点亲戚,咱们刘家的人在漳县的地盘被人欺负了,你可不能不管呐!求您行行好,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啧。”
刘珉之皱着眉头。
“起来说话。”
“是,是,多谢刘少爷。”
王俭极夸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尽可能用大动作展露自己的伤口。
刘珉之背着手,施施然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王俭添油加醋地说了,还说自己再三强调他是刘府的亲家,那东老虎还是不管不顾地打人,“丝毫没有王法”。
刘珉之讥讽:“瞧你这个模样,谁会相信你是我们刘家的亲家。”
王俭心下怨恨,还是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俗话说的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呐,那东老虎打了我没关系,可叫人知道了,他这不是打的你刘少爷的脸嘛!”
刘珉之瞪他一眼,叫他灭了声息。
“我,我错了,他打的就是我,就是我。”
刘珉之冷冷道:“你识相的,就不要在外面传和你和刘家有什么干系,也算是为你妹妹积德了。”
“是,是是,这都是我自个儿不好。”
王俭忍辱负重。
“可是,我那几包大烟,值好些个银子呢,刘少爷您能不能帮我要……”
这小少爷长的不赖,怎么总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王俭话说到一半,频频咽回去,难受的身上蚂蚁又往上爬。
“哪里都有地头蛇,他们有他们的规矩,你招惹了他们,在漳县也混不下去了。”
王俭听到这话,知道刘家是不打算管,心下凉了大半。
“不过,我们两家从前是世交,你妹妹在刘府,也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看在她的份上,也不好太苛责你。”
王俭期翼地抬起头。
“你就从哪来的回哪去吧。我给你二十块银元,够你回去踏踏实实买几亩地,等会我叫人领你去刘记提几袋米,叫你扛过这个冬天。你记住,以后不许出现在漳县地界里了——那东老虎可不是好惹的。”
王俭听到二十块,嫌少,正欲讲价,又听到后面,左右一权衡,老老实实应下了。
东老虎每个月都要来找他,他就这一副身板,哪里挨的住。
小心翼翼收了二十块银元,搁在最里面的衣兜里。又等了一会儿,一个人高马大的粗使汉子大咧咧来了,领他往最近的米铺走。
这汉子是刘家养的车夫,王俭对富贵人物唯唯诺诺,对这种做体力活儿的老实人,却熟稔大方的很,只掏了几枚铜钱给他买烟,又大哥长大哥短地又吹又捧,一路上和他套话,把刘府的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才知道他那个妹妹哪里像她说的那么惨,分明在刘府上下很受尊敬,前些日子刘家大公子去北京,还给她带回好几件价格不菲的首饰——再瞧瞧她打发自己的!几件不值钱的银首饰,还骗他说她也没钱,在刘府连月钱都没有。
分明是看她亲哥哥落魄了,要和娘家人撇清关系!
真是不知廉耻,要不是他们的老子失了势,他现在应该在县公署做大官呐!哪里轮的到被这狼心狗肺的妹妹和妹夫欺辱!
王俭怒火中烧,碍于有外人在,不敢表现出来。
到了米铺,先给提了两袋子米,又给了他一块木牌,叫他日后缺了短了,可以去最近的刘记米铺再白领一百斤米,王俭心里这才平衡了一些。
他心不在焉地摸着怀里揣的二十块,琢磨着一会儿先少买几块钱大烟。
还是不要一口气全买完,省的又被劫走。
王俭正想着,竟就看见那位叫他肝胆俱裂的男人,他正翘着腿在茶馆喝茶,嘴里悠闲地哼着小曲,好一副自在样儿!
王俭身子都软了,匆忙躲在车夫后头。
“老王,你咋的了?”
“没、没事,这边太阳毒。”
车夫不明所以,这大冬天,哪有人怕太阳的?
王俭小心瞄着那东老虎,却见东老虎放下茶碗站起来,对新来的男人点头哈腰,那男人拍拍东老虎的肩,极自然地坐在上座。
王俭眼睛都撑大了,这是什么人物,能叫东老虎毕恭毕敬?
不对。
王俭猫着腰,越过车夫往前探身,这男人越看越眼熟。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车站抽大烟,遇见刘小少爷从烤肉店出来,身边不就是跟着这个人么!
好啊,好啊!
“老王,你到底咋的了?”
“没事,我好的很,我好的很呐。”
王俭气的浑身发颤,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在作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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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
刘珉之处理了一个烦人精,心情良好地哼着小曲儿。
方主任打趣他:“难得珉之今天心情好,自打刘部长走了之后,你可是对我们都没个笑脸。”
刘珉之无奈:“我错了,方主任,您可别给我穿小鞋。”
方主任大笑:“我哪里敢呐。”
方主任今天不喝酒,他女儿最近学会了包饺子,说放学回去包给爸爸吃,方主任已经乐呵一整天了,提前半个时辰,就迫不及待放值回家。
“方主任就是太顾家了,所有没有事业心。”
同僚摇摇头,反手搭他肩膀。
“珉之,咱们几个喝酒去?”
刘珉之推拒:“不喝了,今天有别的事。”
“哦?”同僚意味深长道,“会是什么大事,叫珉之连酒都不喝了?”
“还能是什么?”另一个同僚接话道,“当然是美人在怀,窃玉偷香的大事了。”
刘珉之求饶:“别取笑我了。”
“你小子,苏小姐那种大美人都被你占了,还不许我们说两句,还真是什么好事你都要占?”
刘珉之无奈,灰溜溜离开办公室。
他和苏湘子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两人像有无言的默契,不敢打扰彼此,也不敢点破现在的关系。
今天苏湘子主动约他,他有点惶恐,又有些期待。
他意识到这是场特别的约会。
地点定在漳县天主教堂,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冬日的天气灰沉,聚焦在哥特式的尖顶之后,遥远地像远在西欧那段时光。刘珉之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指针指到五点整,这才缓步迈进黑漆的木门。
教堂里燃着几盏白色蜡烛,应该是玛丽女士才点上的,烛身长直,刚刚燃了个开头。
教堂零星坐了好几个人,最前方的耶稣受难像下方虔诚地跪拜着一对老夫妇。穿浅蓝衬裙的苏湘子坐在最后方,浅棕色的卷发一丝不苟散在脑后,每一根头发丝都挑不出谬误。
刘珉之轻轻坐在她身边。
“你来了。”
“嗯。”
两人长久地静默,但这次并不尴尬,反而有些释然。
许久,苏湘子轻轻浅浅地开口道:“我们两个到此为止吧。”
刘珉之侧身看她。
“和你在一起这段时间,是我在漳县最快乐的日子。”
苏湘子声音婉转,像在讲述一个轻柔的美梦。
“那也仅此而已。我们只是太合适,误以为一定会相爱。”
刘珉之看着远处的圣像,心里像破了道口子,流出些陈旧的暗血。
“对不起。”
他说不上为什么道歉,他好像总是对女人道歉。
他太优柔寡断。
苏湘子眯着眼睛笑,琥珀色的浅棕色眼睛,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迷人。
“那么,好聚好散,刘先生?”
刘珉之站起来,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掌。
“好聚好散,苏小姐。”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忽然一起大笑起来,随性、轻松,又愉悦。
30. 传言
出乎所有人意料,晋绥战争很快就打完了,国丨军在蒙古取得了振奋人心的速胜,可是战争并没有结束,蒋部长要趁势在西部完成剿匪大业,更多兵马发往西北,连他自己也要亲往西安督战。
刘琼越没有回到漳县,反倒是越来越多的人力枪丨支和粮食离开家乡,源源不断地输往无望的战场。
国内形式越来越复杂,刘珉之熄了年轻气盛的火气,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刘伯参整日忧心忡忡,病的离不开床,还要看五六份报,念念叨叨大儿子不来封家书。
“老爷,大少爷行事稳妥,会保全自己的。”
“打着战,哪能不忧心。”
刘伯参将报纸盖在胸口,他瘦了不少,一张报纸打开,整个人都被罩进去。
“咱们的囤粮还有多少?”
战争让粮食越来越值钱,刘记米铺坚持不涨价,生意十分红火,到后来,不得不搞出限量销售,每家店铺只卖两百斤,早晨一开市就被抢光了。
钱管家一一回答,将米铺的存粮、田庄的余粮和刘家粮仓里的囤粮仔细报来,加在一起还能有一二万石,能在漳县细水长流地卖一整年。
刘伯参松了口气。
“记住,粮仓的粮千万不能动。”
“我晓得的,老爷,”钱管家沉吟道,“还有件事,咱拿不定主意。”
“你讲。”
“大少爷在军部管事后,一直是咱们刘家米铺向军务部供粮,平日里都是赵副官亲自接应咱们的粮食,可是前两天赵副官自个儿不来了,派了个姓孙的年轻小子,那小子还算客气,可是瞧着有些莽撞样儿——老爷,这生意咱还做不做了?”
“姓孙的小子?哪家的孩子?”
“外地人,在漳县没根基,查不到背景。”
这就难办了。
刘伯参沉吟许久,还是拍板道:“做,这生意得做。军务部怕是看我儿子不回来,想要造反,咱们不能被他们拿乔,人家见咱们让一步,该往死里欺负咱们去。”
刘伯参喘了几口气,继续说:“这生意你和二少爷轮流盯着,你们俩得亲自盯着,一点把柄都不能给人家握住。”
钱管家得了确切的令,松口气。
“我晓得了,老爷。”
一直乖巧旁听的刘珉之赶紧跟着表态:“我知道了,爹。”
好在刘珉之是个闲人,多份差事也无关紧要。
军工部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工厂机床,生产些治安巡查队需要的粗糙消耗品,前线的军火多从国外购买,犯不着他们后方操心。刘珉之随手记录下今天的生产情况,回办公室等下班。
似乎斗志就是这样一点点磨没的。
刘珉之百无聊赖地喝着茶。
“珉之。”
“嗯?”
刘珉之懒散地睁开眼。
“你最近见着苏小姐没?”
又是八卦他的。
刘珉之闭上眼,慢悠悠道:“没有啊。”
“你……”同僚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不说了。
刘珉之没往心里去,下了班,他还要去米铺,护送今天去军务部的粮食。
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不过是双方当面点清,省的日后出问题被秋后算账。
那姓孙的圆头圆脑,短脖子里全是褶儿,能塞进去两斤肥肉,瞧见刘珉之总是点头哈腰地喊少爷。
“孙长官,请你过目,每袋五十斤,这里二十袋,正好一千斤。”
“是是是。”
“孙长官,你还是挨个瞧瞧吧。”
姓孙的嘿嘿笑:“二少爷的差事,怎么会有差错呢。”
刘珉之不理他,叫伙计挨个将袋子拉开,给军务部的后勤人员一一验看。
姓孙的应脸上肉多,挤的眉眼细小,显得獐头鼠目。
“二少爷,听说您府上有位二奶奶?”
刘珉之乜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听说。”
那姓孙的油盐不进,和他讲话像在揉棉花。
刘珉之心里烦闷,散了伙计不冷不热地往回走。
漳县近日多出很多力工,冬天地里没活儿,跑来县城谋求生路,他们在县城没有宅地、亲人、家畜,散了工就挤在廉价茶馆里互侃大山。
“啧啧啧,那孙老师可真是位狐狸精!知道人家有妻室还硬往上凑!那俩人在新中学什么事没干过!那可是学校啊,孔老圣人的圣地,学生下了学,一瞧,霍!孙老师不教洋文改教活春宫了!”
刘珉之转了方向,往茶馆里冲。
“他们这些和洋人沾边的就是荡!家里正儿八经娶的媳妇,嘴上是嫌没文化,其实是嫌不够骚!”
刘珉之撞开围观听众,一把揪住中间胡说八道的王俭。
王俭傻眼了:“刘刘刘刘少爷。”
“嘭!”
刘珉之往他脸上来了一拳,把他门牙打偏了,犹不解恨,乒乒乓乓往他身上招呼。
“哎哟,哎哟!刘少爷,刘少爷饶命!”
王俭一个种地的乡下汉子,不至于躲不过刘珉之的拳脚,但地位的悬殊带来全方位的卑贱,王俭压根没想起来自己还能躲。
“看什么看!”
刘珉之朝围观群众泻火,众人一溜烟散了。
“刘少爷!您就饶了我吧,我们就是凑在一起说点乐子。”
刘珉之往他嘴巴来了一拳,叫他吐出一口血沫。
“嘴巴这么不干净,干脆别说话了。”
王俭瞪大眼睛。
“刘少爷!您不能这么做啊!我,我,我好歹是你大舅哥!我们王家是您的亲家啊!”
“你也配?”
刘珉之拽着他的衣领,叫他屁股托地,在大街上反向爬行。
“刘少爷,刘少爷您要带我去哪!”
刘珉之不语。
“刘少爷!我,我妹妹是您亲媳妇啊!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路人纷纷聚首,不知唱的是哪出好戏。
“道歉。”
王俭一喜,明白了刘珉之的用意,连忙大喊:“我错了,我不应该编排刘少爷的私事,我嘴巴不干净,我,我掌嘴。”
王俭喊了一路,打了自己嘴巴一路。
刘珉之拖拽的疲累,停下来。
王俭大喜:“多谢刘少爷开恩!小的这就滚的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刘少爷跟前!”
刘珉之往前两步,蹲坐在门槛上,嗤笑两声。
王俭一抬头,这才看清脑袋上悬着刘家米铺的招牌。
“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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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弓腰出来听吩咐。
“把他给我关起来,不许给吃的喝的。”
“是。”
王俭瞳孔睁大。
“刘少爷!你不能这么对我!”
伙计两下把人按住,像捆猪一样将他捆缚起来。
王俭挣扎不过,破口大骂:“刘珉之!你个不知廉耻的王八蛋!我哪里说错你了?背着我妹妹在外面瞎搞!你个伪君子!你们刘家人都是禽——呜!”
伙计忙拿破布堵住他的嘴,又给了两脚。
刘珉之岔开腿坐在店门口,好半响才缓过神来。
他疲惫地站起来,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又抬手叫面包车。
到新中学门口,学校一片安静,学生早就放学了。
新中学只有一扇上锁的铁门,没有门卫,刘珉之没有钥匙,只能在外面干等。
他又发了会儿呆,到附近的小饭店坐下,找老板要一瓶酒。
“我们在学校门口做生意,哪里会卖酒哦。”
刘珉之一愣:“哦,是,那要壶茶吧。”
他坐在店里喝茶,呆呆地看着大门。
一个短卷发的中年女人从学校出来,拿钥匙打开铁门,又站在外头重新上锁。
刘珉之迎过去。
“邓老师。”
“哎呀!”
邓老师惊慌地拍着胸口。
“谁啊,吓死我了。”
“是我,邓老师,”刘珉之沉吟道,“请您告诉我,湘子怎么样了?”
邓老师神色冷下来,大踏步绕过他往前走。
“邓老师!”
“哎哟!别拽我!”
“对不起。”
刘珉之难堪地收回手。
邓老师冷哼一声:“刘先生好会做戏哦。”
刘珉之张嘴。
“现在做出这份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你们两个好起来蜜里调油,我还以为苏老师终于要结婚了。你……你家里明明有妻子!哼,学校里全是骂苏老师的,她已经辞职了。”
邓老师甩身走了,刘珉之愣愣站在原地。
他去邮局要了公用电话,忐忑地拨通苏家的号码。
等候音叮铃铃地炸响,刘珉之祈祷快些来人接,又祈祷谁都不要接。
“喂,我是新中学的苏学章。”
刘珉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苏校长。”
苏学章沉默了,连呼吸都在努力控制。
“我对不住您,请您告诉我湘子怎么样了?”
“你还有脸问!”
苏学章怒吼一声,挂断电话。
一连串忙音密集地流出,打的刘珉之不知所措。
回到刘府。
正收拾屋子的小葱浑身紧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刘珉之瞥她一眼。
“府里也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刘珉之白她一眼。
晚上一家人沉默地吃饭,刘伯参问过他几句生意上的事,没多说别的。
但刘伯参显然什么都知道,瞥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住没说,和老太太搀扶着回屋了。
刘伯参是最在意名声的人,他能忍住不管,是给他这个当家的儿子面子。
31. 抉择
今儿个晚上,谁也没心思学洋文了。
王桂英抱膝蜷在床脚,只露出来两只眼睛,像个瓷娃娃。
刘珉之换好衣服,也坐到床铺的铺脚,和她相望。
“对不起。”
又来了,他总是在对女人道歉。
王桂英把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藏起来,只拿个脑袋旋儿对着他。
“是不是之前来还书的那个姑娘?”
她说的是谢觉梅。
刘珉之摇头:“不是,是位女教师。”
王桂英咬着牙齿,脚指头都僵硬地蜷缩起来。
良久,她轻声道:“肯定是个特别洋气、特别厉害的老师。”
刘珉之无法否认,只能再次重复。
“对不起。”
王桂英闷闷道:“没啥对不起的,是我挡了她的位置,你一直就想休了我。”
“不是这样的。”
刘珉之急道。
王桂英愣了,抬起两只黑眼珠子看他。
刘珉之被她看的心神不宁,移开目光看远处的书桌,书桌上还摆着他们这几天在学的法语单词。
“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王桂英傻乎乎的:“什么?”
刘珉之心烦意乱:“没什么,我跟她不可能了,你别想那么多。”
“那不行啊。”
刘珉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王桂英往床里退了两步,讷讷道:“话不是都传出去了,人家女老师的名节咋办?”
刘珉之呆呆地看着她,看的王桂英浑身不自在。
王桂英不明所以:“我,我说错话了?”
“没有,”刘珉之叹气,“是我做错事了。”
王桂英似乎单方面下了某种决心,把脑袋抬出来端端正正地对着刘珉之。
“我已经在刘家过了一年好日子了,也该回去了。”
“本来我爹才死,我应该守一年孝,不能过你们刘家的门的。”
“你和人家女老师好好说,咱俩啥也没干,别叫她怪我。”
“我得把祖上的田盘回来,等过完年,就该下麦子了。”
王桂英突然羞赧地笑了:“其实我还挺喜欢种地的,累是累了点,但心里踏实。”
那是因为我让你在刘家过的不踏实。
刘珉之垂着脑袋,喃喃道:“对不起……”
王桂英慌忙摆手:“没有。”
她又沉默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开口:“二少爷,我能不能求你个事儿?”
“你说。”
王桂英从床上爬起来,噗通往刘珉之跟前一跪,膝盖磕在木板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
“你做什么?快点起来!腿疼不疼?”
刘珉之扶她,她纹丝不动。
“二少爷,这事,我,我一定得求您。”
“你说就是了。”
王桂英定定地看着刘珉之,眼里鞠着一汪热泪。
“二少爷,您能不能饶了我哥哥?”
刘珉之顿住。
王桂英慌地挪着膝盖,抱住他的大腿。
“二少爷,我知道他对不住您,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了,都是他管不住嘴乱说话,给您抹黑。”
“可是,可是……”
王桂英两汪热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可是他毕竟是我亲哥哥,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们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他出了事,我爹在地底下也不会安心。”
“我会带着他回乡下,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
“您就放他一条生路,好不好?”
王桂英脸蛋被眼泪蒸的熏红,像被雾晕开的胭脂,乌黑的长发像被新雨洗过,墨油般水亮。
刘珉之把她额前的头发挑到耳后。
“起来吧,我没想对你哥怎么样。”
王桂英一口哽咽没喘上来:“真的?”
“真的,”刘珉之无奈,“他毕竟是你哥。我就是想给他个教训,省的他到处得罪人。”
王桂英破涕为笑。
“多谢二少爷!”
她喜滋滋地坐回床上,还是沉浸在王俭得救的开心里。
“我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疼我的。后来在乡下呆久了,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才变了样儿。”
刘珉之沉默地听着。
“其实我自己也是。我以前,还是会读一些书的,当然肯定比不上人家女老师。后来种地种久了,全忘光了。”
王桂英眷恋地看他一眼。
“二少爷,您是个顶好的男人,是我配不上您。”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刘珉之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明明,已经快爱上她了。
苏湘子那边一点音讯也没有,刘珉之很担心她。
虽说他们已经正式分手,但如今的祸事毕竟是他惹出来的。
如果他如实相告,如果他一早就承认他家中有位妻子,像苏湘子那样清冷高傲的女人,是不会跟他谈恋爱的。
男人总是把愧疚转换为责任,刘珉之也不例外。
他迫不及待想找到苏湘子,想做出可以弥补她的一切行动。
他又给苏家打了几次电话,到后来他都不敢开口说话,苏学章接听几秒没人应声,便知是他,直接挂断电话。
马竭一直在尽心尽力帮他调查,终于得了信儿,说有人在火车站看到了苏湘子,还说那个时间段的火车,是开往北京方向的。
刘珉之松了口气。
“我得去找她。”
他买了去北京的车票,简单收拾好行李箱。王桂英捏着帕子,默不作声地守着。
“对不住,家里辛苦你了,这趟我必须去。”
王桂英懂事地点头,把情绪都藏进眼底。
火车下午五点钟开,刘珉之在车站旁的小店要了一杯黄酒,用筷子挑带盐粒儿的花生米下酒。
冬日越来越生动,游客哈着带白烟的气儿,脱下粗线织的黑旧手套,和同伴举杯暖胃。
一个带瓜皮帽、留花白辫子的老年人出现在白烟混杂的店门口,背着手左右瞥看。
他年纪大了,腿上走不快。
“二少爷。”
倚在窗边的刘珉之一愣:“钱管家,您怎么来了?”
钱管家晃悠悠地坐了,他嫌弃桌上的油渍,双支穿大袖的手臂板正地在胸前合拢。
“二少爷,那姓孙的到咱们铺子里捣乱,说什么突击检查。我看他是要开始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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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您是东家,你得去铺子里看看大伙儿。”
刘珉之皱着眉头:“什么时候的事?赵副官呢?赵副官不管么?”
“就刚才的事儿,姓孙的带着三五个穿军服的,查了咱们的总店,他动作快的很,十来分钟就走了。我立马派了伙计去问,赵副官今日在城外的营道巡察,还没回来。”
刘珉之松了口气。
“有赵副官在,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是。”
钱管家顺着他的话说。
“可是赵副官只有一个人儿,分身乏术,保不了所有人周全。眼下大少爷不在,二少爷,您可不能抛下大家伙儿啊。”
刘珉之抿了口黄酒,咽下去,嗓子火辣辣的疼。
“钱管家,我在这也起不到什么用。”
“二少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刘珉之笑了:“我除了是个少爷,还是个什么人物?铺子里一向不是我管事,军部呢,有赵副官照应,乱不到哪里去。”
“二少爷,您是咱们的东家啊,是主心骨。”
“钱管家,您这话说的,我又不跑。我处理完私事,马上就回来。”
刘珉之招呼店里的伙计,让给钱管家也上一杯黄酒。
“我不喝。”
钱管家支棱出手臂摆摆手,脸上的白胡子也跟着颤。
“二少爷,我知道您眼界儿高,心气儿也高,瞧不上我们这些老家伙,可您得为老爷子想想吧?”
钱管家嘴唇干瘪,呼出的气息细长,一缕一缕的。
“他没多少日子了,您别让他操心了。”
刘珉之愣了,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白烟。
钱管家站起来捋捋袖子,又摇摇头,那根花白的大辫子微微晃着,走进更迷障的白烟里。
火车轰隆隆地嘶鸣。
欧洲人在17世纪发明了内燃机,他们将煤转化成征服世界的动力。
200多年后,刘珉之远跨重洋学习了内燃机的原理,知道屁股底下坐的火车是由一个炙热的锅炉推动向前,知道火车通过阀动装置和刹车系统完成停动,知道它带来的利益大部分由外国人把持垄断。
刘珉之跟着疲惫的人潮涌动,天色已晚,北京灯火阑珊。
上次住的六国饭店很不错,他叫了人力车,又去六国饭店下榻。
广安门洞黑漆漆的,如沉睡的巨龙。
刘珉之感慨:“北京晚上倒很安静。”
车夫低着头,粗声粗气回答客人:“租借区那边热闹,跟白天似的。”
到六国饭店,果然灯火通明。
收了四十文钱,车夫急忙忙拉车跑了,仿佛在逃难,不敢多停留一秒。
刘珉之换了大额钞票进店入住,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客客气气登记好基本信息,又道:“先生,请您留下保人的联系方式。”
刘珉之一愣:“我没有保人。”
“不好意思先生,中国人入住本店,必须由一位外国人或者政丨府官员作保人。”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你们不是在中国开的店子么?”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本店的规定。”
刘珉之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他站在比月亮还亮的灯光下叹了口气,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酒店入住。
32. 时局
苏湘子在北京和她的同学们最熟,若真的来了这里,肯定会联系她们
刘珉之记得之前去过的女同学的家,登门拜访。
“湘子?”女同学疑惑,“她来北京了吗?我不知道。”
刘珉之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锦艾,湘子什么事都跟她说,她应该会知道。”
“那就麻烦您了。”
“别客气,一有消息,我就给你住的酒店打电话。”
北京的冬天是沉重的。
数不尽的煤炭和燃油在街巷流转,依旧不够这座城市消耗。破旧的人蜷缩在角落御寒,尽可能的少做动作。
天气冷只有一个好处,食物不会轻易腐烂发霉。等活儿的力工将干粮窝在怀里,饿的狠了就拿出来细嚼两口,和着唾液饱腹。
刘珉之一个人出门在外,懒得坐在店里慢吞吞地进食,随手买了几个牛肉包子。
说是牛肉包子,其实里面的馅料是拼凑的,什么都有。市场肉铺每天收摊时,剩的碎肉降价处理,被包子铺老板包圆儿,买回来搅合在一起作便宜肉馅,想不到竟将牛肉做出一种独特的胶糯口感,当地人管这叫筋头巴脑。
味道出奇的不错,刘珉之站在包子铺门沿吃了两个,又打包了两个,边吃边回酒店。
路上经过西单牌楼,却见此处乌泱泱围满了人,道路被封锁了,穿黑亮制服的军丨警严阵以待,他们手持木棍、盾牌,有的还戴着美式头盔。
刘珉之皱眉,不知撞上什么紧急的大事。
他伸出双手配合搜查。
“去去去,赶紧过去。”
军丨警不耐烦地赶他过卡哨。
他们根本不拦行人。
这群人是自东向西设的卡哨,刘珉之是自西向东进来的。
刘珉之看向西边。
他们要拦谁呢?
他实在好奇,站在原地多等了一会儿。
远处大踏步而来一直年轻的军队,脸蛋稚嫩而鲜红,高举着旗帜和拳头,大声呼喊口号:
“停止内战,枪口对外!”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反对亲日派,建立全国统一抗日战线!”
“停止内战,枪口对外!”
是学生游行。
刘珉之怔怔看着眼前同胞的壮举,感到自己像溪流前的一颗碎石。
“停止内战,枪口对外!”
他被冲到路边,眼看溪流撞上堤坝。
扩音器发出刺耳的长嘶,警察的嗓音混杂机械噪音,像割山的石斧,折磨所有人的耳朵:“警告尔等速速解散,否则依丨法处置!”
“再次重复:速速解散,否则依丨法处置!”
队伍最前头的学生代表振臂高呼:“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冲啊!”
青年人用肩膀撞开盾牌,用□□挨下木棍,澎湃地挤进人墙,又拉起同伴的手,重塑新的人墙。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溪流浩浩荡荡,溪流奔腾入海。
领队的警察头目瞻前顾后,并不敢真的动手,装模作样唬不住他们,只能任由这群学生崽冲散防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学生伸出手,戴头盔的警察似乎僵硬了一下,伸手和对方交握。
“停止内战,枪口对外!”
“咳、咳!”
头目重重咳嗽两声,警察忙甩开对方的手,他们聚集在长官身边,集结撤退。
溪流川行不息。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不知是谁起了一个调子。
这是去年上海电通影片公司上映的电影《英雄儿女》的主题曲,电影上映后,这首歌迅速地传遍全国。不,不止全国,刘珉之远在法国,也知道这首歌。他还和爱国学生会的其他成员一起,跟会长学唱过。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
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唱,大家一遍一遍地重复第一句歌词,直到所有人都加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
刘珉之迟疑地张开嘴,陌生地跟读。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
似乎所有人都加入了。
游行队伍最前面,有人开始带唱下一句。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歌声是喉咙里的旗帜。
曲调是飘扬的韵律。
合奏是群体的激昂,扬起恐怖的波涛。
“中华人民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刘珉之仰起头颅,和他们共享朝阳。
“每个人都该发出最后的吼声!”
刘珉之跟着人群来到总统府,和其他支流的学生们聚合。
他们要在这里抗议请愿,最前方的学生代表正在和头目交涉,他们要一直聚众造势,直到总理亲自出面,同意他们的主张。
队伍停下来,刘珉之的理智也回了笼。
“他们真的会同意吗?”
“不知道。”
“那现在怎么做?”
“等。”
“等什么?”
“等他们妥协。”
四周乌泱泱全是手持武器的警察,这群年轻人身处其间,竟也沉的住气,一遍遍重复停止内战的口号。
最前方似乎达成短暂协议,学生领袖发令,众人安静下来。
一个男学生从屁股后头摸出一副扑克,马上有人凑过去,席地圈坐。
“还是你聪明,竟然带了牌。”
“那可不,今天有的耗呢。”
刘珉之瞧见又一支女学生到来会和,恍惚想起苏湘子从前讲的故事。
他轻声道:“我该走了。”
“走呗,”在打牌的男学生搭腔,“这有我们呢。”
刘珉之觉得奇怪:“你们不怪我临阵脱逃?”
男学生满不在意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嘛,咱能干多少干多少。”
另一个盘坐的学生也笑:“要是一会儿我老子亲自来喊我,我也得回去。”
“回呗。”
“那就没人陪你打牌了。”
“去去去,这儿这么多人,差你一个?”
学生们开怀地大笑起来,他们如此轻松惬意,难以想象是在闹革丨命。
刘珉之心情复杂地走了。
围站的警察毫不阻拦,等刘珉之出去,又迅速合上出口,生怕他再回去。
北京。
真是个奇妙的城市。
回到酒店,前台说有电话找他。
刘珉之一喜:“什么时候打来的?”
“大概一个小时前。”
“我知道了。”
他深呼吸几次,回拨电话。
“好的先生,马上帮您转接。”
“叮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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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刚响三声,被接起,一个冷静沉稳的女声沿着电话线传来。
“Hello,thisisHuiHongDistillery,I’mMscheng。”
是程锦艾。
刘珉之更紧张了,嗓音都变得尖细。
“程女士,我是刘珉之。”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
刘珉之正斟酌该怎么开口,又听那边响起高跟鞋款款行走的踢踏声。
踢踏声停下。
“不好意思,最近我和湘子都比较忙。你想见她的话,可以直接来我的酒厂。”
“啊,好。”
程锦艾报了地址,叫他重复一遍。
刘珉之照实念了。
“没错,就是这里,刘先生随时可以过来。”
“我现在就过去,马上到。”
程锦艾似乎轻笑了一声。
“好吧。”
刘珉之加了价钱,车夫草鞋都要跑飞了,半小时就到达目的地。
酒厂的规模很大。
一整座砖墙建筑都属于恢弘酒业,刘珉之通报姓名,被职员领着七拐八拐上了三楼。
他被安排在欧式会客厅里等待,几分钟后,职员端上现磨的咖啡。
“多谢。”
“您客气了,刘先生。”
咖啡的味道很醇厚,刘珉之慢悠悠喝了半盏。
绘橄榄叶装饰的大门打开,程锦艾穿深红色旗袍,化着精致的浓妆,她刚刚露出脸,就朝刘珉之道歉。
“不好意思刘先生,最近实在太忙了。”
“没事,别这么客气。”
“我现在就叫人,带你去找湘子。”
“麻烦您了。”
程锦艾扭头和下属交代两句,又歉意地朝他微笑:“我还有位客人要见,您和湘子聊,下回我再和刘先生叙旧。”
“程女士请便。”
程锦艾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她的气场似乎更加张扬了。
刘珉之跟着应侍穿过长长的走廊,又想,要是自己有这么大一座酒厂,气场应该比她还张扬。
“刘先生,苏小姐就在里面。”
刘珉之站在深红色的木门前,深吸了两口气,轻轻敲门。
“请进。”
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怀念吗?惊喜吗?
似乎没有。
他对这两个女人的感情,到底是愧疚还是爱,他自己也分不清。
刘珉之打开门,愣住了。
苏湘子头发散乱,容颜憔悴,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办公桌、椅子还有地上,全部摆满了文件资料,将她团团围住。
“珉之。”
她不太习惯戴眼镜,怕动作大了把眼镜晃下去,所以脸部尽量不动,只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眼睛看人。
目光从镜片后透出来,是冷淡的,坦荡的。
“你竟然来了。”
刘珉之觉得喉头有些干涩。
“湘、湘子。”
苏湘子清浅一笑。
“坐吧。”
她小心翼翼离开文件堆,摘下眼镜,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我都没见过你戴眼镜。”
“我度数不深,平时懒得戴,”苏湘子想了想,补充道,“我可不是坏老师,上课教书还是能看清黑板的。”
33. 再见
“你当然是位很棒的老师。”
听到肯定,苏湘子得意得扬了扬脑袋。
“学生们都很想你。”
刘珉之斟酌着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去?”
苏湘子定定地看着他,憔悴的脸上是浅淡的微笑。
“我不回去了。”
刘珉之几度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苏湘子随手拿起身边的英文合同,展开给他瞧:“我要过目酒厂以前到现在的所有合同,国际法很复杂,我在从头开始学——那群外国人狡猾的很,锦艾信不过别人。她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我得留下来帮她。”
苏湘子说着,大大方方打了个哈欠。
她很累,但明显很享受其中。
刘珉之低声道:“你很厉害,留在漳县,是屈才了。”
“不,”苏湘子道,“漳县很好。”
她并不是漳县本地人,她的祖籍在浙江,出生地在湖南,在北京读过书,又在漳县教过书,她并不认为哪个地方更好或更差。
“我认真想过,要在漳县呆一辈子。”
“漳县的生活很平静,没有战争,没有新闻,没有波澜。”
“和你谈恋爱,是因为想要结婚安定下来。”
对待这段感情,苏湘子是认真的。
刘珉之愣愣地看着她:“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我家里有妻子……我,我一开始没把她当做妻子,这件事全是我父亲做的主,我父亲又病重……”
“我知道。”苏湘子耸耸肩,打断他磨磨蹭蹭的道歉。
“什么?”
“我知道你家里有妻子。”
刘珉之惊疑,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苏湘子被他的反应逗的笑出来:“怎么不可能?我是什么很愚笨的人吗?”
“那你怎么会……”
“因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刘珉之惊疑惑地看着苏湘子,好像今天才刚刚认识这个女人。
“你知道吗?我很羡慕邓老师。”
苏湘子放松地倚靠在沙发上,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我以为在漳县可以过一辈子平静的生活,所以要像她一样,挑一个看的顺眼的丈夫。”
“不过,漳县的青年才俊数量不多,家世好的都早早结了婚。”
“我能选择的范围不广,在你出现之前,我正在考察杜其骏。”
刘珉之激动道:“什么!”
“嘿,别这么大反应,”苏湘子咯咯笑,“其实他人还算不错,是你出现之前最好的一位。”
刘珉之还是愤愤,自己居然被和这种人相提并论。
“你出现之后,我认定你是最好的人选。”
“你家境好,留过洋,尊重女性,对我也像是真心。”
“我知道你家里有个娃娃亲定下的旧派女人,但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她,所以我没把她放在眼里。”
刘珉之走了神。
王桂英现在在做什么?他远赴北京了断旧情,把刘府大大小小的事全抛给王桂英,还任别的女人对她评头论足。
刘珉之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羞耻,像是他自己被摆在砧板上,任人评判。
“后来,我亲自去你家里看过她。”
刘珉之又是一怔,听苏湘子继续说下去。
“她似乎是个普通的女人,相貌普通,穿着普通,是个哪里都能见到的人物,”苏湘子用手掌托着脸颊,迷蒙道,“我小时候在湖南见过很多这种女人,当时我父亲在北京闹革命,母亲带着我去乡下避难,是很多这样的女人给我们一碗又一碗的饭吃,我们才能熬过那段日子,才能活下来。”
苏湘子沉沉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争抢同一个男人呢?”
刘珉之低着头。
“所以,漳县那些人骂我也是我活该,我明明知道她的存在,还是选择了和你恋爱。”
刘珉之胀红了脸:“不是这样的,明明是我的错……”
苏湘子轻笑:“已经无所谓了,女人的名声太容易被败坏,再怎么修补也是亡羊补牢。”
“好在在北京,女人的名声,还没那么值钱。”
“锦艾也被很多人骂,骂的很脏,但并不耽误她赚钱。”
刘珉之记得那位秃顶的外国新郎,可以想见程锦艾受到过哪些攻击。
“不过,”她轻飘飘补充道,“有时我也会怨恨,为什么男人的名声,就不会被轻易败坏呢?”
苏湘子送他离开酒厂。
他们没有拥抱,只是简单说了再见。
刘珉之坐上人力车,苏湘子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材太单薄,寒风里瘦骨凛冽,像一根褪了花瓣的花枝。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苏湘子。
刘珉之不想在北京逗留,买了最近一班回漳县的火车。
他发现火车的噪音会阻碍人思考。
中国的人太多,而火车太少,尤其在北京,每一趟车的座位都是满的。两人座的座位挤了三个人,刘珉之和乘客肩膀屁股贴挨着,时不时跟着车况颤动几下,陌生的皮肉扇扇打打,毫无礼貌可言。
隔壁座有个婴儿在哭闹,母亲焦急的哄,解开衣襟喂奶,同行的年轻姑娘脱下外套为她遮挡。
婴儿聒噪两声,满足地安静了。
北京之行结束,刘珉之本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会像放电影一样回想和苏湘子的从前,可真上了火车,苏湘子完全被他抛在脑后,彻底留在了站台。
连日赶路让他很疲惫,他迫不及待想回熟悉的地方好好休息。
如果准时的话,火车会在下午四点到达漳县,回到刘府正好赶上吃晚饭。
王桂英今天会准备什么菜色,看到他回来会不会自责菜准备少了?
刘珉之勾起唇角。
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脑海开启自愉的幻想。恍惚间北京的学生和总理握手言和,西北的战事偃旗息鼓,外国人答应和中国友好经商,日本军队撤出国境。
世界太平了。
不太平也无所谓,反正他要回家。
刘家在漳县传承了几百年,到刘伯参这一代,家中握有几千亩良田。
他没有沈承枢和程锦艾那样大的志向,他还是继承家里这些田地,好好做他的二少爷。
王桂英一直很想生孩子,他们可以多生几个。有野心、闲不住的孩子就送出去,由他们自己折腾;胆子小、温驯的孩子就留在家里,养在他们身边养一辈子。
对,等开了春,等大哥回来,等父亲病好一些,他就和桂英把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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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办了。
刘珉之下了决心,神清气爽,迫不及待要很家人分享。
到了家,刘府上下静谧。
洒扫的丫头缩肩拢腿,眼观鼻鼻观心,笤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做什么呢?”
丫头一惊:“二少爷!”
刘珉之皱着眉数落:“做事一点也不用心,就知道磨蹭。”
丫头唯唯诺诺地受着。
“二奶奶呢?”
“在厨房。”
刘珉之把行李扔给丫头:“给我提到东厢房。”
“是。”
他直奔后院厨房,崔婶今天又不在,另两个厨娘切菜备菜,王桂英性子急,嫌指挥别人不称心,干脆自己亲自掌勺。
她膀子圆,瞧不出这么有劲儿,硕大的铁锅被颠来颠去,里面似乎是红彤彤的羊肉,等炒入了味,王桂英抓起一瓢水洒进锅里,盖上盖子由大火闷煮,白烟从锅缝边沿冒出,热腾腾地打在脸上。
她用绢子擦擦脑门,一愣。
“二少爷?”
刘珉之心潮汹涌,一把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出声。
王桂英浑身是汗,极不自在,身体僵硬地板着。
“二少爷,您,您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以后只有我们。我保证,我再也不在外面胡来了。”
“哦。”
王桂英看起来并不兴奋,这令刘珉之很受挫。
“你还在怪我?”
“不是,”王桂英眼神躲闪,“家里……不太好。”
刘珉之心中一凛:“爹的身体不好了?”
“没有,”王桂英解释,“爹最近精神还行,是店子里出事了。”
原来刘珉之离开第二天,姓孙的派人抄查刘家米铺,说是有人举报,他们卖的米里掺了沙子,军部要求米铺闭店接受调查。
“这几天都没开门。”
“钱管家呢?”
“钱管家连着几天被带去问话,一问就是几个时辰。”
刘珉之心下沉重,这下事情麻烦了。
“爹知道这事吗?”
王桂英忙道:“没敢告诉爹,府上里里外外都交代了,大家嘴巴严的很。”
“你做的很好,”刘珉之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王桂英斜眼看向远处:“二少爷,您去厅里坐会儿吧,马上就开饭了。”
“好。”
刘珉之去正房看了父亲,果然精神不错,乐呵呵扶着他和老太太一起去正厅。
这次出门急,他没买礼物。临上火车匆匆捎了件点心,正好这会儿摆出来吃。
刘珉之怕丫头乱翻行李,自己去拿。
到东厢房,却见里头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
刘珉之皱眉,一脚踢开房门。
“小葱?”
小葱眼睛瞪的溜圆,惊慌道:“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刘珉之脸色黑沉。
“你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
小葱年纪小,藏不住事。
刘珉之眯着眼睛走进来,一个黑影贴着墙根往他身后蹿。
“什么人?”
刘珉之怒喝。
“拦住他!”
34. 表白
守卫的下人听到动静往东厢房赶,那人影见事不妙,反向往府里躲,刘珉之上前截拦,和人影撞了个面对面。
刘珉之牙根咬的酸痒,怒声道:“王俭!”
王俭狗躯一震,身后下人已聚集过来,还是刘珉之这边防卫薄弱,干脆迎面跑上去,见他攒足怒气挥出拳头,赶紧一猫腰,猴也似的往人家腋下钻。还没来得及得意,谁知刘珉之迅速变幻身法,往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哎哟!”
“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刘珉之气急败坏。
“抓住他!”
下人挥着扫帚木棍往前冲,王俭本想求饶,这下哪里敢停?两条腿死命飞奔,在院落里东拐西藏,一个人闹一出鸡飞狗跳。
“桂英!桂英!”
王俭一边跑一边喊救世主的名字,谁知妹妹没招来,招出来两个拄拐棍的老东西。
“在吵什么?”
这白头发老头讲话有气无力,脸又白又黑,一副衰相。但身上穿的却讲究,外头一件灰鼠锦毛棉袄,里头是老气得体的秋香色大褂,使的绫罗密织的好布料,冬日里冷光一照,折出幽微的光。
这人身份不言而喻。
王俭扑腾一声跪在老头脚下,嗙嗙两个响头。
“刘老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我一命吧!小的实在是,吃不起饭了呀!”
王俭起落之间,脸上满是泪痕。
老太太眯着眼睛,迟疑道:“你是不是,王家那孩子?”
王俭大喜:“老夫人这尊菩萨,竟还记得小的这个俗人!”
“王俭?”
“正是小的!”
刘伯参一手撑着拐棍,一手去扶他:“起来说话。”
“爹!”刘珉之追上来,急道,“他可不是个好东西,抽大烟抽的,把地都卖了!”
不等老头老太太反应,王俭立马泣泪道:“今年地里旱的很,朝廷又加了税,小的实在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来投奔亲家公。”
“放屁!”刘珉之哪里见过这种厚颜无耻的人,“你妹妹给的钱,我给的钱,还少么?还不是被你自己败光了?”
刘珉之越讲越气,又要去踹他,被刘伯参喝住。
“不可无礼!”
刘珉之悻悻,用眼神杀人。
刘伯参捋着胡子,慢条斯理道:“都是一家人……先吃饭吧,吃饭。”
刚从北京回来,就遇上这个偷鸡摸狗的小人,还要和小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刘珉之嘴都气歪了。
王俭吃饭叮铃哐啷响,筷子在瓷碗里打架,生怕吃慢了会少进嘴一块肉,他脸上黑浓的胡子拉碴,沾上红焖羊肉的汤汁,随着嘴里吧唧吧唧的咀嚼声颤动,像山羊的须。
刘伯参伸出筷子夹菜,才伸到一半,王俭的筷子凌空飞来,最顶上的茄子酿肉已进了他的嘴巴。刘伯参顿了顿,改夹一筷子菠菜,放在餐盘里一根一根往嘴里送。
王俭吃的旁若无人,吃的浑然忘我,餐桌仿佛成了他的舞台。
王桂英垂着头,低声道:“哥,你慢点吃。”
王俭没听清,以为她在讲别客气多吃点之类的客套话,一边嚼一边回应:“好吃好吃,你们也吃。”
刘珉之啪嗒撂下筷子,一点胃口也没了。
刘伯参瞪他:“摆脸色给谁看?一点规矩也没有。”
“爹!”
“爹什么爹?”
刘珉之一肚子火,硬是捱过了这顿饭。
饭后刘伯参和王俭叙了旧,讲起刘家和王鸿的渊源,又说到王桂英在刘府尽心尽力,王俭乐呵呵地附和,王桂英头也不敢抬。
刘伯参感慨道:“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可不是,”王俭挤着眼睛,没挤出一滴眼泪,只能用哭腔表示他的难过,“还是我爹不会做人,得罪官场上的老爷,落了这么个下场。要是当年我们王家能留在漳县,现在咱们两家的日子得多红火啊。”
他人虽浑,这话却说到王桂英心坎里,王桂英闷闷地红了眼睛。
刘伯参叹气,他毕竟是长辈,讲起往事比小辈更无奈。
“那几年世道乱的很,不然,我们刘家是一定帮你们王家的。”
“亲家公!您这话说的,您帮我们的还少吗?”
王俭噗通从椅子上跪到他脚边。
“这些年要不是有您接济,我们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这话完全是胡诌,王鸿被赶出漳县,和所有人都断了来往,刘家也不例外。
但王俭说的真心实意,姿态又摆的这样低,刘伯参只能囫囵认了。
“更别提您还不计前嫌,让桂英过了门,我看桂英过的这么好,就知道您没给她一点委屈受,您对我们王家,真是再造之恩呐!”
王俭情绪酝酿到位,一瞬间涕泗横流。
“桂英是个好孩子,让她进门这事,我很满意。”
刘伯参拍拍王俭的手,勉为其难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刘老爷!”
王俭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伏在刘伯参膝上哭泣。
刘珉之冷冷道:“哭够了没?”
王俭打了个嗝,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撑的。
“哭够了就爬起来滚回去。”
王俭愁眉苦脸:“少爷,您让我滚哪里去?我地也没了,房子也没了,还得罪了东老虎,出去只能是个死。少爷,您再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我去死吧!”
刘珉之本想凉飕飕说:怎么不能?
但碍于王桂英还在旁边,怕她听了伤心,生忍住了。
“也不是没给过你钱,是你自己不中用,再多的钱都拿去买鸦片。”
王俭眼神飘虚。
“以后刘家米铺每个月供你五十斤米,多的,一分也没有。”
刘珉之自认这样安排仁至义尽,王俭却觉天塌地陷,又朝刘伯参胡搅蛮缠一阵。谁知这老头提起往事和颜悦色,谈到钱却寸步不让。
“刘家现在是珉之当家。珉之说的也有道理,还是等你把大烟戒了,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啊?”
王俭又争论几番,无果,只能见好就收。
王俭的事终于拍板,他今天在刘府再住一晚,明天刘伯参派人带他出去租房子,在漳县好生安顿下来。
刘珉之被闹的头疼,关上东厢房的房门,还是心浮气躁,一肚子无名火往脑门上冲。
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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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设想的美好生活雾一样消散,只剩下没完没了的琐碎日常。
王桂英不会哄人,闷葫芦似的坐在屋里。
刘珉之刚想发火,却听她低声道。
“对不起。”
她已经换了衣裳,冬天天气冷,刘珉之冷静下来,将被子盖在她身上。
王桂英鼻子一酸,抬头看屋顶。
“对不起。”
刘珉之无奈道:“傻瓜。”
“什么?”
“我说你真是个傻瓜。”
王桂英愣愣的:“你之前明明说我很聪明。”
“那好吧,你是个聪明的傻瓜。”
“哪有这种说法?”
“可你不傻的时候还挺聪明,傻起来,又拦不住。”
王桂英破涕为笑,赶紧收敛神色,正色道:“对不起,我不该把我哥带进府的,我知道他给你找麻烦,你不想看见他。”
“不用说对不起。”
刘珉之把自己哄好了。
“我虽然讨厌他,但你毕竟是我们刘家的人,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多谢二少爷。”
王桂英脸颊通红,她穿着白色的中衣,黑发红唇,像琼脂一样暖润。
气氛正好,刘珉之不作声地朝她挨近。
忽然,他听到她低低的、钝钝的声音。
“可是,我才不是你们刘家的人。”
刘珉之一惊:“什么?”
王桂英抱起膝盖,把脸埋进去,闷闷道:“没什么。”
刘珉之方寸大乱,忙表衷心。
“我和那个女老师断干净了,我以后只有你一个女人。”
这话简直是在表白,刘珉之说出口,只觉心脏跳的极快,快得他分不清是羞赧,还是慌乱。
王桂英抬头瞥他,嘴唇还是咬的死紧。
刘珉之扶住她的肩膀。
“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想好了,等开春我们就办婚宴。明年大哥会提我当军工部的主任,军工部事情不多,我可以经常回来陪你,以后还会陪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多生几个孩子。大哥只有一个儿子,爹天天念叨着刘家的香火,等你肚子大起来,他肯定乐的嘴都合不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桂英先是愣愣地看着他,之后纠结地闭上眼睛。
刘珉之大惊失色。
为什么会这样?
王桂英不应该很开心,很激动地扑在自己怀里,他再抱住她,趁机说些俏皮话,彼此互通心意吗?
“你怎么了?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王桂英甩开肩膀的手,往身后缩了缩:“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我真的和那个女老师断干净了!”
刘珉之急切地逼近:“你相信我!”
“那你以后会和我断干净吗?”
刘珉之一滞:“什么?”
王桂英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哥说,那个女老师很漂亮,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比我好十倍百倍。这样的女人都留不住你,我凭什么留住你?”
“你别听你哥胡说!他是不是骗你拿钱给他?”刘珉之急了,“他一个吸大烟的,能说什么好话?”
35. 生病
王俭确实是个吸大烟的,嘴里也没句好话。
可王俭有句话没说错,她再向着刘家也没用,她永远都是王家人,现在虽然过了刘家的门,可只要刘珉之起一个念头,她就不再是刘家人。
女人是可以被赶出去的。
而刘珉之不喜欢自己。
那段时间刘珉之经常往新中学跑,她未尝没听过一些风言风语。
她从前以为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以为只要自己生了刘家的儿子,就不用担心被休妻,就可以坐稳这个位置。
可是刘珉之不一样。
他太温柔、太浪漫,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这样的人真的会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吗?
王桂英没有这个自信。
刘珉之和那个女老师的传言一出,她简直松了口气,一直害怕的事准备爆发了,所有人都被牵扯进来,不得不去解决。
那就解决吧,是死是活都来个痛快。
她已经做好准备,等刘珉之把那位女老师带回来,她就离开,去乡下买几亩地,和王俭凑合着过日子。
可是刘珉之居然没带那位女老师回来。
又突然说和自己生孩子。
她算什么?
胜者吗?
怎么会有她这种胜者。
王桂英感到耻辱。
刘珉之说的越多,她越觉得虚幻,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接受。她不想再一次坐在家里,等刘珉之从北京回来。
刘珉之说的口干舌燥,王桂英还是石头一样杵着。
他泄了气,不明白王桂英怎么也像变了个人。
他哪个女人都没搞懂。
刘珉之无奈地瘫在地铺上,业已入冬,地板的寒气将被褥侵的透凉,刘珉之腿一抬一夹,将自己裹紧。
王桂英抱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是不是很冷?你睡床上吧。”
“不用,”刘珉之翻了个身,正对着她,“等你愿意和我生孩子了,我就睡床上。”
王桂英脸色通红,瑟瑟地退回来。
熄了烛火,晚间的寒月如霜。
王桂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
眼前倥偬出现许多景象,一会儿是王俭怒气冲冲的脸,一会儿是那个短头发的女学生,一会儿她竟然回到小时候在县里的家,教识字的老先生一边训斥一边打她手板,老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尖,忽然幻作张女人脸。
王桂英吓的要叫起来,又看出一个瘦高的男人。
男人在梦里没有脸,只有影子,这影子一会儿教自己读书,一会儿捏她的脸,又一会儿那影子提着行李箱出门,留下她一个人空空荡荡。
影子把颜色带走了,她自己成了影子。
王桂英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凌晨,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谁知她竟算是好的了,刘珉之夜里着了凉,两个鼻孔嗡嗡堵堵,不住冒青白鼻涕。
王桂英扶他去床上,又给他盖了两层厚被子,刘珉之被严严实实包起来,还是虚弱地不住咳嗽。
每天早上郎中都到府上为刘伯参诊脉,王桂英顺便去叫,却被刘珉之拦住。
“去军医院帮我开几粒西药,西药见效快。”
王桂英应了,扭头吩咐小葱。
刘珉之沉沉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王桂英愣愣坐在床头,小葱则在焦急地和她说些什么。
“咳、咳!”
王桂英把他扶坐起来,轻快地为他拍背。
“我,咳咳,没事,”刘珉之嗓子又干又疼,咽了两口唾沫润喉,“你们在聊什么?”
小葱欲言又止,急切地看王桂英。
“没什么。”
王桂英扭头,拿起床头放的汤碗,汤匙一碰,搅出两缕温热的白烟。
“先喝点鸡汤,然后再吃药。”
刘珉之只是普通风寒,不至于失去自理能力,但被伺候的感觉实在不错,他懒得动,乖巧地被喂进去一碗鸡汤。
小葱憋屈地看他,急的直跺脚,挨了王桂英几记眼刀。
胃里有了热乎气儿,身子也有劲儿了,刘珉之仰脖咽下药片,却见王桂英端来一小碟蜜饯。
他感动到有些无奈:“西药又不苦,不用蜜饯。”
王桂英尴尬地收回。
“别,”刘珉之伸手,“拿都拿了,给我吃一颗。”
病患的舌头吃不出滋味,刘珉之将蜜饯顶在腮囊,装模作样地吮吸蜜糖。
“外头出什么事了?”
王桂英一僵。
“是不是铺子里的事?”
刘珉之问到点子上,小葱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嚷了出来:“警卫队的人一早把所有的铺子都围起来,抓了好几个伙计,钱管家找他们理论,结果连钱管家也被抓了!”
“什么?”刘珉之双眼瞪大,“他敢抓钱管家?”
“他们派头大的很,扛着步枪来的!伙计去拦,他们就打人,好几个伙计挨了打,还是让他们把钱管家抓走了。”
“岂有此理!”
王桂英劝他:“你别急,伙计说已经去请赵副官了。”
刘珉之还是怒气冲冲,掀开被子下床。
“反了他们了,连钱管家都敢动,这是彻底不把我们刘家放在眼里了……”
他鼻子不通,说话瓮声瓮气,王桂英边帮他找衣服,边担忧道:“你身体扛得住吗?”
“扛得住,这种时候必须抗住。”
刘珉之一肚子火,烧的又旺又烈,翻衣箱的手臂却发软。王桂英找出配套的衬衫西裤和棕色毛衣丢来,刘珉之费劲巴拉地将自己塞进去,又见王桂英已抖开他的黑色呢子大衣,刘珉之伸展手臂,两根袖子自动套住胳膊,两襟再往胸前一拢,大衣便暖烘烘穿在他身上了。
王桂英边帮他系扣子,边担忧道:“你别和他们来硬的。”
“我心里有数。”
王桂英还是不放心:“我担心是冲你来的,之前都是军部的人来查,偏偏今天换成警卫队的人……”
刘珉之叹了口气。
“恐怕真是冲我来的。”
王桂英担忧地看着他,却听他幽幽道。
“这下我更得去了。”
刘珉之穿戴完毕,又多围上一条羊绒围巾,临出门,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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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极黑,油亮顺滑地盘在脑后,只插一根陈旧的银簪,再无其他粉饰。
“爹那边你瞒好。”
王桂英郑重地应了。
刘珉之先去铺子查看情况,几日没有开张,堆积的货物塞的严严实实,里外都贴着白纸封条。可这些封条并没护住货物,好些袋米被刺破毁坏,两个伙计将洒落的粮食扫拢,装进新袋子里。
“二少爷!”
伙计们围上来。
“二少爷,您回来可太好了。”
掌柜的扶拢一边胳膊,颤颤巍巍地迎过来。
“掌柜,你怎么了?”
“回二少爷的话,早上警卫队的人来闹事,我被拧了一下,倒没大碍。”
刘珉之眉头皱的死紧,又查看了另几个受伤的伙计,总共有六七个,好在都是皮肉伤,没动着筋骨。刘珉之吩咐给他们叫最好的医生,一应花用由刘家出。
“多谢二少爷。”
“掌柜的,跟我说说钱管家的事。”
掌柜的细细讲来,原来前几日来的都是军部的人,对钱管家和他们都很客气,只说战时情况特殊,粮草辎重审批严格,他们不过是例行检查,等军队那边收到货说没问题,立马让米铺重新开张。
结果今天一大早,警卫队的人逼上门了。
“他们凶的很,直接闯门进来的。嘴上说的是检查,其实就是闹事。上来就捅破咱们好几袋米,硬说咱们米的颜色不对,是陈米,叫管事的来。钱管家急急忙忙赶过来,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抓人,他们人多,手上又有枪。那领头的是个愣头青,谁都不认,已经抽刀了。钱管家怕再闹不好收场,就自己跟他们走了。”
“离钱管家被抓过去多久?”
“一个多时辰。”
时间已近中午,阳光方正地洒下来,但并不温暖。
刘珉之鼻尖堵塞,脑子晕晕乎乎像醉了酒,他用手绢将鼻涕擦了,强行打起精神。
“赵副官那边还没消息?”
“赵副官不在军部,说是今天和妻子回老家祭扫。”
刘珉之皱眉,这已经不是赵副官第一次靠不住了,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军部其他人怎么说?”
掌柜的一脸愁容:“没一个敢管的,说警卫队有权抓人,他们军部管不着。”
刘珉之叹气,他从前只知道权利的好处,如今才算领教了权利的脆弱。
“军部和赵副官家里都派人蹲着,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晓得了,二少爷。”
靠山不在,刘珉之也不能坐以待毙。他和伙计去银行取了几千块钱,又带着人和钱一起去警卫所。
正午刚过,刘珉之顶着太阳擤了擤鼻子,他腿脚酸胀发软,一步步走的极慢,伙计们跟着他龟速移动,半晌才到地方。
一个花白头发、穿丝绸衣裳的妇人正从警卫所出来,她怀里抱着木漆的食盒。食盒不大,对她这个年纪却有些重了,她抬胯顶着重物,费力地迈过门槛。年老的身形一下子松垮下来,她喘着气儿,拎起一只手腕抹眼睛。
刘珉之和伙计们一蜂窝上去扶她。
“钱夫人,您慢点。”
36. 冲突
钱夫人抬头看见大伙儿,眼里歘地噙满泪水。
“二少爷,您,您也来了。”
“我当然得来。”
刘珉之拍拍她的手背,她反手捏住刘珉之的小臂,干瘪的嘴唇颤抖着,诉苦道:“我来给我家老头子送饭,他胃不好,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我就给他熬了稀饭,就点小菜吃。”
似乎人老了都有这个毛病,说话总说不到重点。刘珉之虽有耐心听下去,但现在毕竟是在警卫所的门口。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喝斥。
“别拦道儿,出去说去。”
随行的伙计恼了,捞起袖子忿闷道:“岂有此理,他们警卫队是什么东西!”
“二少爷,您说怎么办吧!”
“他们这样对钱管家,这不是打咱们的脸吗?”
钱夫人紧紧抱着食盒,跟在伙计们身后。
刘珉之吸吸鼻子,沉声道:“稍安勿躁,咱们是来救人的,不许生事。”
“怎么还在门口挡道儿!”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队员出来赶人,瞧见刘珉之,神色尴尬:“你是,刘少爷?你怎么来了?”
刘珉之毕竟进过一次拘留所,瞧他也有几分面熟,露出个友好的笑来。
“我们刘家米铺的钱管家,来这里配合贵部工作,这本是应当的。只是这都中午了,钱管家还没回去,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特意来看看。”
年轻的队员慌忙摆手:“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里头又传来一个沙哑些的男声:“怎么都杵在门口,还做不做事了?”
队员求救道:“师傅!”
中年男人出来,看到乌泱泱一群人,面色沉重:“您几位什么意思?”
“哎哟我草!”
“什么什么意思!”
刘珉之伸手拦下躁动的伙计,依旧好言好语道:“我是刘家米铺的二少爷,军务部刘部长的弟弟,我来看看我们钱管家。”
中年男人脸色一僵,客客气气让开路:“进来说,进来说。”
一行人闯进警卫所,将空间填了大半,钱管家在狭窄的拘留室里,抓住铁栏杆往这边伸头。
“钱管家!”
伙计们一窝蜂围上去,旁边的队员吓了一跳,猛地握住警棍。
刘珉之先左右打量了一圈,没见着杜其骏,松了口气,这才跟着去看钱管家。
里头太热,钱管家将瓜皮帽摘了扇风,露出满脑袋灰白蓬乱的头发,显得比平日苍老。他稳重地应对伙计的关心,等刘珉之到了跟前,才沉沉道了声二少爷。
刘珉之隔着铁栏杆握住他苍老的手:“苦了你了,钱管家。”
“不苦,不苦,他们没拿我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但钱管家这个年纪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折腾,在里头呆了半日,他已疲惫地面容凹陷、眼神无光,叫钱夫人心疼地止不住泪。
警务室里有七八个队员,此时都警惕地盯着他们,刘珉之瞧这群人神色,应该以刚才叫他们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为首。于是心下一定,从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光明正大塞进他手里:“长官,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刘少爷,我姓赵,叫我老赵就行。”
“赵长官,我们钱管家辛苦您关照了。”
“没有没有,”老赵咽了口口水,“刘少爷,这钱我可不能收。”
刘珉之笑道:“一点小钱,给弟兄们买点酒水。”
“那就多谢刘少爷了。”
老赵引他去待客的长沙发上坐下,还叫徒弟去倒茶水,总算有些接待贵客的样子。
刘珉之病的真不是时候,眼前晕的天旋地转,只能快速进入正题。
“赵长官,钱管家什么时候能放回去?”
“刘少爷,这实在是不好说。”
刘珉之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
老赵迟疑了。
“赵长官放心,我兄长常说一句话,我们刘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老赵慢吞吞地坐下,却见刘珉之拉过他的手,重重拍了拍,又紧紧握住。老赵只觉手里多出几张纹路细腻的纸张,大喜,借着衣袖的遮掩尽可能隐蔽地塞进内兜。
“赵长官若能帮忙,事后定当上门拜谢。”
老赵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刘少爷太客气了。”
钱送出去,刘珉之这才好讲理。
“按说我们刘家米铺在漳县正儿八经开了上百年,也是漳县的老字号了,在场诸位有谁敢说从没在我们刘家买过米?”
“是是,少爷说的是。”
刘珉之喝了口茶水,咽下去时像刀刃划过嗓子。
“眼前时局艰难,西北在打战,咱们后方也不能懈怠。各方面管的严,粮草也不能马虎。我们刘家既然供应军粮,军部要查便查,要管就管,从来没有不配合的。只是军部进我们刘家铺子尚且客客气气,不知今天怎么就惹恼了警卫部的大人?”
“刘少爷,瞧您这话说的,我们也只是例行检查,绝不敢为难!”
刘珉之似笑非笑。
伙计坐不住了,跳起来骂:“你还真有脸说!上来就打人,还要放枪!”
众人义愤填膺:“你们有枪,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毙了,来啊!”
屋里几个警卫队员摸出警棍严阵以待,刘珉之喝着茶水,任由他们闹。
“冷静,大家冷静!”老赵站起来调停,“今早的冲突绝不是我们的本意。诸位为刘家做事,我们为部队做事,大家都是厚道人,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没有说不通的。”
老赵弯下腰,话锋一转。
“二少爷,您说是吧?”
刘珉之笑着放下水杯。
“有赵长官在我就放心了。”
“是,是。”
“那钱管家……”
“刘少爷。”
老赵叹了口气,挨坐在刘珉之身边。
“实话跟您说了吧,这事是杜队长的主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
刘珉之心下烦躁,是杜其骏在故意整他。
老赵俯耳道:“他本来想抓您的。”
刘珉之瞪大眼睛。
老赵心有戚戚地点头,小声道:“您还是别和他正面冲突,他……没几个人能管得住。”
可也不能叫钱管家替他受无妄之灾。
“能不能先叫钱管家回去,之后的事,我一力承担。”
老赵猛一拍大腿,急道。
“刘少爷,您不了解他,现在只能顺着他来,您要是和他对着干,他能把漳县搅翻天。”
刘珉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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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副官态度越来越暧昧,他这个节骨眼和杜其骏闹起来,传到刘伯参耳朵里就不好了。
“那钱管家……”
“刘少爷您放心,”老赵举手表态,“钱管家在我们这里不会受一点委屈,等队长心情好,我立马提议放人。”
刘珉之心中权衡,看姓赵的不似作伪,还是应下了。
“还请赵长官速决。”
“一定,一定。”
事情谈妥,刘珉之站起身,嗡声道:“走吧。”
“少爷……”
“少爷!”
刘珉之叹了口气:“走吧。”
钱夫人蹲在铁栏杆这边,夹菜喂给钱管家吃,见他们要走,急的左右为难。
钱管家咽下最后一口菜,看着夫人道:“你也走吧。”
刘珉之愧疚道:“对不起。”
钱管家闭上眼睛,揣着手默不作声。
老赵又凑过来:“刘少爷,当断不断啊。”
刘珉之搀扶起泪眼汪汪的钱夫人:“夫人,我们先回去吧,我保证钱管家马上出来。”
“饭还没吃完呢,饭还没吃完呢……”
刘珉之手上使了几分力气,拽着她出去。
形式比人强,他刘珉之认了。
一行人怒气冲冲地来,又满肚子火地走。
谁知还没出警卫所的门槛,又起变故。
“师傅!”那戴眼镜的年轻队员大喊,“队长回来了!”
“什么!”
老赵急的跳起来。
“刘少爷你们快走!”
伙计们怒了,不放人就算了,还赶人?
“奶奶的我是真受不了这鸟气!”
“少爷,咱和他们干一战!”
钱夫人奋力甩开刘珉之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不回去,你们把我也关起来算了!”
“诶!”
老赵又气又急,还是决定先稳住刘珉之。
“少爷您可千万别硬来啊!”
刘珉之哪里想硬来。
他病的脑袋都要炸了,只想息事宁人,回去从长计议。
可他有这个心,杜其骏却没有,杜其骏进屋见到刘珉之,像豺狼见了腥肉,眼睛通红一片。
“刘珉之,你竟敢送上门来!”
他怒喝。
“把他给我抓起来!”
“是!”
“别……”
刘珉之第一个字刚出口,双方已迫不及待打成一片,他带来伙计本就是为了助威,选的都是精壮强硬的汉子,方才憋的胸闷气短,这下抄起椅子凳子干起战来。
众人缠斗在一起,一时难舍难分,一个年轻的警卫队员冲过交战众人一路跑到刘珉之面前,他自己都有些意外,迟疑地停下了。
杜其骏怒骂:“废物,想什么呢!”
队员收起警棍,无辜地去看队长。
杜其骏已紧随其上,一脚将没用的属下踹倒,举起棍子怒喝着朝刘珉之挥下。
“少爷!”
伙计们急了,奈何来不及阻挡。
别说刘珉之还病着,他就是没病,也躲不开这一击。
杜其骏是个不要命的,出手用了十成十的力。
挨这一下,可有他好受的。
37. 误会
“哎哟!”
老赵龇牙咧嘴,痛地瘫在刘珉之身上。
刘珉之腿脚一酸,险些一齐跌倒,幸被老赵重新撑住。
杜其骏大怒:“你个狗日的吃里扒外!”
刘珉之努力道:“你冷静点……”
“冷静你爹!”
杜其骏挥着棍子劈头盖脸而来,老赵展臂兜住刘珉之后撤,米铺的伙计们上前阻拦,杜其骏一视同仁一人一脚,场面分外焦灼。
刘珉之被老赵顶的胃痛,猛地呕出一股酸水。
老赵了被吐了一肩膀,不敢置信地看向刘珉之,众人都愣了,连杜其骏都停下来瞥着手里的棍棒,怀疑是不是刚才打中了。
刘珉之擦擦嘴角:“大家冷静,冷静。”
杜其骏冷哼一声:“怎么,你该不会想说都是误会吧?”
刘珉之换了个说法:“大家都是漳县人,何必动手呢?”
杜其骏大怒:“放你奶奶的屁!敢来警卫所闹事,全给我关起来!”
老赵大喊:“队长,他们没闹事。”
“把这个叛徒也抓起来!”
“是!”
老赵懵了,双手护头左藏右躲,刘珉之被肘击的七零八落,和老赵蜷缩在一起。
杜其骏大踏步站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笑。
“绑了。”
“是!”
寡不敌众,伙计们束手无策,刘珉之很没形象地擤擤鼻子,尝试以理服人。
“杜队长,我们刘家一直按规矩做事,您这样不合礼数。”
“规矩?你敢来警卫所,还敢讲规矩?”
老赵弱弱插话:“队长,他们就来看了一眼,正准备走……”
老赵的话被凶神恶煞瞪了回去。
“嘶!”
刘珉之被掰了下肩膀,轻呼出声。
“磨蹭什么呢?我来!”
杜其骏正待上前,激动地伙计团团围在刘珉之身前,建起一道人墙。
杜其骏冷哼一声:“你们要造反?”
“杜队长,”刘珉之仍不死心,“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愁,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你还有脸说?”
杜其骏咬牙切齿,愤恨道。
“要不是你,湘子早和我在一起了!”
老赵痛苦地捂脸,队长仗势欺人就罢了,怎么还把心里话交代出来。
刘珉之也觉得好笑:“这就是你针对我的理由?”
“是又怎样?”
“苏小姐已经在北京安定下来,”刘珉之努力解释,“我们两个都与她无缘,何必针锋相对?”
“还不是你从中作梗!你家里有一个女人,还能在外头风花雪月,”杜其骏怨毒道,“我却只有她一个女人,事事以她为先,凭什么我会输给你……”
老赵弱弱道:“队长……”
“闭嘴!”
老赵默默退下,刘珉之无可奈何。
“杜队长在漳县也算是前途无量,何必为情情爱爱的小事烦恼呢?”
“哈哈哈哈。”
杜其骏大笑。
“是啊,我哪里不比你强。”
刘珉之屈辱地抿着嘴,本以为可以靠忍耐避开今日的冲突,谁知杜其骏话锋一转。
“还愣着做什么,把他关起来。”
“杜其骏,你!”
警卫队员一拥而上,和米铺的伙计颤斗在一起,刘珉之体力已到了极限,被老赵遮遮挡挡护在身上。
队员们不敢尽力,磨磨蹭蹭地住了手。
“废物!”
杜其骏从腰间拔出手丨枪,朝天射出一声巨响。
“啊!”
室内放丨枪的巨响将耳膜震的生疼,刘珉之痛苦地捂住耳朵,周遭一行人也俱被震慑,但紧接着便是不可名状的愤怒,长期被欺压针对,这群汉子终于在枪声中迎来了反抗的高丨潮。
“奶奶的,拼了!”
“呀!”
可枪声代表着绝对的武力压制,肉身如何对抗?
刘珉之不想看见自己人无谓伤亡,痛苦挣扎道:“别动手,别动手……”
已经来不及了,人活一口气,伙计们奔冲上去,杜其骏的枪口从头上移下,对准了第一个人。
老赵绝望道:“别!”
“嘭!”
子弹从来人的头顶三尺擦过,射中另一块屋顶。
伙计吓傻了,杜其骏冷冷道:“你们最好老实点,下一枪,我就不会留情了。”
场面胶着下来。
刘珉之认命了。
“这是我们两个的事,别牵扯别人。”
“二少爷!”
刘珉之摆摆手,事到如今,只能以他妥协收场,可之后的事情……
“哎哟!这是怎么了?”
一个夸张的、爽朗的男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众人抬头去看,见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痛心疾首地走进警卫室。
老赵大喜,刘珉之也一愣。
来人是马竭。
杜其骏不认识他,皱眉道:“你是谁?来警卫所做什么?”
马竭啪嗒一并腿,敬了个礼。
“报告杜队长,我是军务部第三巡查队的,奉赵副官之命前来保释刘家米铺的钱管家。”
众人愣了,杜其骏狐疑道:“赵副官回来了?”
马竭面不改色:“赵副官刚进官道,收到消息派我先来查看。”
缩在一旁的钱夫人来劲儿:“赵副官!青天大老爷啊!”
伙计们纷纷应和,杜其骏脸色铁青。
但对方拿赵副官说事,他不好发作。
万一赵副官真回来了呢?
正这时,老赵又贴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杜其骏还是不放心:“赵副官的手令呢?”
“事发突然,我只得了口令,”马竭笑道,“放不放人不是什么大事,杜队长不必挂怀。”
钱夫人急眼了,被刘珉之拦住。
马竭抬手一指,警卫所的木顶棚被刚才两发子弹打出两个深坑,木头残破地要坠不坠。
“只是警卫所是公家地盘,闹成这样子不好看,杜队长,我认识几个师傅,手艺很好,我能不能帮他们介绍个生意?”
杜其骏冷哼一声:“不必劳烦你。”
“是是是,怪我多嘴。”
队员和伙计们偃旗息鼓,刘珉之和老赵分别制住两边的人。
马竭点头哈腰地捧着杜其骏说话,一副军务部和警卫所一家亲的良好态度。可他毕竟是军部的人,杜其骏不能没有顾及。
“既然赵副官发话了,你们走吧。”
伙计们面面相觑,刘珉之为难地看一眼钱夫人。
“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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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也放走。”
老赵赶紧应声:“是,队长!”
“赶紧放人!”
“是!”
事情圆满解决,刘珉之深深看一眼杜其骏,带着众人回程。
被关了大半天,钱管家精神萎靡,刘珉之要给他叫医生,却被叹息拒绝。
“人老了不中用,也不是病,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苦了你了,钱管家。”
钱管家摇摇头,惆怅道:“世道变了,现在年轻人做事,没有章法,早晚要乱套。”
刘珉之顺着他说了几句,又沉吟道。
“钱管家,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
“二少爷请讲。”
刘珉之清咳两声,警卫所大闹一场,他风寒倒好不少。
“还请钱管家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我父亲。”
钱管家叹气。
“二少爷放心,老爷的身体刚有起色,我定不会叫他知道这些糟心事。”
“我正是此意。”
“我这里无妨,其他人那里的口风,二少爷也要盯紧。”
“我明白。”
回到大本营,在军部和赵副官家里蹲守的伙计也回来了,都说没见着赵副官,也没见他要回来的音讯。
刘珉之慌了神,那马竭是如何得到的口令?
吩咐去找人的伙计还没出门,马竭提拉着帽子,疲惫地进了刘家米铺的门。
“马竭!”
“刘少爷。”
刘珉之大喜,忙叫人看茶。
铺子里的茶算不上好,是去年的次等龙井,香味是不错,但不是头茬,还掺了不少碎叶子,马竭牛嚼牡丹,连碎渣也一并咽进肚里。
“你真得了赵副官的令?”
马竭沉重地摇摇头,刘珉之心死了。
假传军令,等杜其骏知道了,又是后患无穷。
“我得了刘家被查的信,请了不少哥们蹲守,可一点赵副官的消息都没有。我怀疑警卫队早就知道赵副官一时半会回不来,才挑在今天动手。”
刘珉之也想到了这点。
这是件很糟的事,这证明刘家在漳县的消息源已经落后了。
刘琼越再不回来,他们会越来越受制于人。
“你要小心,今日你帮了我,杜其骏一定会找你麻烦,他们杜家在军务部可有不小的势力。”
马竭一笑:“我知道的,刘少爷。”
刘珉之沉声道:“我真是不知谢你,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实在无法收场。”
“何必客气?”
马竭叹息道。
“若不是刘少爷,就没有我马竭的今日,刘家的事就是我马竭的事。大不了以后,我不在军务部做事,继续回我的东大街。”
“那可不行,你对我有恩,若你真不在军务部,我要聘你到米铺来,做我的账目先生。”
“少爷还是饶了我吧,我可不会算账。”
两人大笑,刘珉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今天去银行取了些钞票,这点钱你拿着,给你婶娘买点东西。”
马竭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算了,婶娘不喜欢我拿钱给她。”
刘珉之一愣:“那你自己收着。”
马竭还是摇了摇头,笑道:“婶娘教我的,只做分内的事,拿分内的钱。”
38. 发难
刘珉之回到家,一家人正悠闲地窝在暖房里,刘伯参合着眼睛,在躺椅上摇摇晃晃。
王桂英在旁边念报纸,念的又是西北方面的新闻。蒋部长声势浩大地调集百万兵马剿匪,近日却突然没了动作,大家都在揣测他的心思,试图摸清国内局势。
王桂英看见他,焦急地要迎过来,被刘珉之摆手制止。
“怎么不念了?”
刘伯参眼睛没睁,慢悠悠道。
“爹。”
刘伯参睁开眼,不满地看着儿子:“你还病着呢,出门也不说一声。”
“风寒而已,小毛病。”
“你得爱惜身体,现在你哥不在,家里就靠你了。”
“我明白的,爹。”
刘伯参又慢悠悠抱怨一阵子战事,又抱怨家里人丁少,也没个人陪他。
“我病的太久,文丨化部那些家伙都不来看我了。”
“爹,您别多想。”
刘伯参叹了口气,把头偏向一边。
“人老了,总是要寂寞的。”
出了暖房,王桂英拉起刘珉之转着圈地左右看,确认他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我听伙计报信说,你们在警卫所打了起来,可吓坏了。”
“我没事,都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是赵副官回来了吗?”
“还没,不够他派人传了信儿。”
王桂英疑惑:“怎么传的信儿?”
“这你就别管了,外头的事有我呢。”
刘珉之硬要逞这男人气概,可王桂英却不识趣,不晓得娇弱地窝在他怀里,说些有你在我就放心之类的好话。
王桂英急着赶他回东厢房歇息,一会儿派小葱送来了八宝桂圆粥,并几样清淡小菜。等他吃完,小葱还不走。
“二奶奶叫我看着您吃药。”
刘珉之无奈,又有些甜蜜,配合地把药吃了。
他今日睡的够多,实在不想再睡,出来院里散步消食。
院里的广玉兰已凋零了,只剩下粗苯的树枝树干,刘伯参嫌弃不好看,心血来潮种了两株梅花,梅花细骨憔悴,还没长出花苞。
他走到后院的耳房,却突然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驼背塌腰,形容散漫,浓黑的头发和胡须不修边幅地翘立着,和他规矩懂事的妹妹完全是两个极端。
刘珉之十分不悦,闷声喝叫他的名字。
“王俭!”
“诶!”
王俭吓地原地一跳,没头没脑地转了一圈才找到来人,赶紧讨好地凑上前来。
“刘少爷,您也在家啊。”
刘珉之冷冷道:“你怎么在这。”
王俭嘿笑两声,说来看望刘老太爷。
“用不着你。”
“二少爷,您这就见外了,咱两家可是实在亲戚,老太爷病了我怎么能不来呢?”
刘珉之冷眼看他:“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王俭挠头:“这个……”
“你别想找你妹妹要钱,她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王俭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他狠狠叹了口气:“二少爷,和您实话实话了吧,我就是来蹭口饭吃,我老大个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地也卖了,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心里苦啊!是,我是不要脸,我就是来打秋风的。可我就是想吃口热乎饭,二少爷,您就高抬贵手,赏我口饭吃吧。”
刘珉之最烦这种哭天喊地的家伙,明明是自己作孽,倒好像是全天下的人待他不公。
“滚。”
王俭止了哭腔,见刘珉之神色冰冷,不敢触他的霉头,欲语还休地滚了。
赶走碍事的穷亲戚,刘珉之乐的清静,谁知倒晚上吃饭,老太太却提起他了。
“王俭呢?他也在府上,怎么不来吃饭?”
刘珉之顺嘴答道:“他有事回去了。”
老太太有些担心:“他能有什么事?别又是抽上大烟了。”
“不会,他又没钱。”
“难讲,大烟可不是那么好戒的,”刘伯参慢悠悠道,“珉之,你时不时派个人去盯着他。”
刘珉之不服:“爹,娘,你们那么关心他做什么?”
“怎么说话的?”
刘伯参狠狠瞪他一眼,又瞟一眼王桂英。王桂英默默低头吃饭,仿佛他们一家人聊的不是自己娘家哥哥。
老太太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她一口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顶动几下,吐出一根干干净净的骨头。
刘珉之回过味来,有些尴尬道:“我……我没想那么多。”
王桂英低着头,小声道:“他是做的不对,你们管他吃喝,我已经很感激了。”
刘珉之讷讷举着筷子。
刘伯参叹了口气:“人家以前也是公子哥,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刘珉之连忙附和。
“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世道,谁说的准。”
刘伯参疲惫地摸摸胡子,又想到自家身上。
“你看看你大哥走以后,军部的人都没上过门,得意时花团锦簇,其实都是看人下菜碟。”
他说的话太多,连连咳嗽好几声,老太太手忙脚乱帮他拍背,王桂英叫丫头去倒温水。
“我没事。”
刘伯参咽下一口温水,叹息道。
“明天叫王家那小子上门陪陪我吧,我在家也闷的很。”
“是,爹。”
第二天,王俭千恩万谢地来了,对着刘珉之好一通尽诉衷肠,刘珉之烦躁地打断他。
“你在刘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要有数。”
“二少爷放心,桂英都和交代过了,外头的事一句都不许和老太爷提。”
“你记得就好。”
“不敢忘,不敢忘。”
王俭虽是个浑球,嘴上却真有一套,时不时说些俏皮话,把老两口逗的笑出声来,哄的他们心里松快。
王桂英似乎也放松很多,没再提去乡下种田的事,刘珉之暗暗松了口气。
大哥不在,米铺举步维艰。
若是王桂英也不在身边,他不敢想回到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子。
家丨国一体,这个冬天又发生一起了不得的大事。
蒋部长在西安载了个大跟头,剿匪不成反被擒获,东北军和西北军联合通电全国《抗日救国八项主张》,全国上下炸开了锅,不知何去何从。
南京方面天翻地覆,据说发动了几场兵丨变,都被强行压制下来。
漳县远离权力中心,也还是受到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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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工部的方主任直接下台,连个小公职都没保住,灰溜溜回家坐冷板凳。
赵副官谨言慎行,避不见客,生怕在这节骨眼露出一丁点马脚。
刘珉之不敢冒险,下令所有铺子关门,伙计的薪水照发,一群人窝在铺子里一遍遍清点账目,只等熬过这段时日再做打算。
王桂英把家里的报纸都收起来,不给刘伯参看,省得他整日长吁短叹刘琼越的音讯。
山雨欲来,只有王俭雷打不动上门蹭饭。
刘伯参看他都有些怜爱了,像养只小鸟一样,喂点好吃的就讲几句好话,哪日他不来,还会念叨两句。
这日一家人吃早饭,外头的下人急忙忙闯进来报信,被骂了没规矩,他又急又气,求救地看着刘珉之。
刘珉之心里一沉,放下碗筷出去。
“二少爷,大事不好了。”
刘珉之往堂屋里瞥一眼。
“去外面说。”
“是。”
还没走到外面垂花门,下人实在忍不住了,压着嗓子道:“钱管家又被抓走了。”
刘珉之暗道不妙。
“谁抓走的?派人去找赵副官了么?”
“又是警卫队抓的,就刚刚的事儿,已经派人去找赵副官了。”
“伙计们呢?”
“都在铺子里呢,就等二少爷您拿主意。”
刘珉之匆匆往米铺赶,脑子里胡思乱想,不明白杜其骏怎么突然发难。
才到铺子,派往军务部的伙计也回来了,说赵副官不见客,是被赶回来的。
“你没说你是刘家的人?”
“说了。”
“那他们还赶人?”
“可别提了!不说还好,说了,直接被架着两杆枪打出来。”
众人惊异,议论纷纷。
刘珉之唯恐军务部生了什么变故,叫人去找马竭。
马竭上次得罪了杜其骏,却没被报复,还在军务部做事。他人机敏,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二少爷,咱们去警卫部把钱管家要回来!”
“对!就和上次一样!”
“咱们人多,不怕他们!”
伙计们义愤填膺,刘珉之却不得不冷静。
“上次把钱管家放回来不是因为咱们人多,是因为杜其骏顾忌赵副官的面子。这回,可就难说了。”
伙计们还是坐不住。
“二少爷,您说怎么办吧?”
“总不能不管钱管家,他年纪那么大,哪里受得了坐牢。”
刘珉之沉思。
掌柜的急了,以为他要舍弃钱管家。
“二少爷,钱管家一人事小,可是他们今日敢抓钱管家,明日就敢抓店里所有人,后日,可就要抄家了!”
“是啊,二少爷!”
“不能不管!”
刘珉之被吵的头疼,喝道:“安静!”
伙计们安静下来,神色各异地盯着刘珉之。
“这事不能硬碰硬,咱们赢不了。”
刘珉之叹气。
“还得去找赵副官,请他帮我们管。”
从军部回来的伙计迟疑道:“可是赵副官不肯见咱们……”
“我亲自去,”刘珉之道,“他们总不能把我也打出来。”
39. 领导人
刘珉之并不常来军务部。
军务部是刘琼越的地盘,他是刘琼越的亲弟弟,他来这里令旁人不自在。领导的亲戚是半个领导,刘珉之不爱去耍这一半威风。
可这次真有事求上门,却没人搭理他了。
“刘先生,赵副官不在。”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那他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刘先生,长官的消息,我们无权过问,也不了解,请不要为难我们。”
“可我有急事找他。”
刘珉之被拦在门外,大门紧闭。他焦躁不安,深呼吸两下,心知一时半会儿见不到赵副官了。
“请告诉赵副官我来过。”
“好的,刘先生。”
刘珉之不死心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
“巡查队的人在哪?”
“你问这个做什么?”
对方的语气很冷硬,刘珉之受够了,怒道:“你在用什么态度和我说话?”
“刘先生,我们公事公办。”
“你们办事若是这个态度,也不必当值了!”
对方冷笑一声,轻蔑道:“刘先生,你是军工部的人,什么时候能管军务部的事了?”
“你!”
一层楼的守卫整齐地摸住枪,刘珉之这才明白不妙。
他们已经完全不认刘珉之的名头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珉之愤愤不平地离开大楼。
谁知这口窝囊气还没咽下去,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黑色轿车。
漳县是小地方,哪怕是在军务部这种部门,轿车也是稀罕货,只有部门最高领导人有权使用。
刘琼越离开之后,就是赵副官乘坐轿车出入。
刘珉之愤愤不平。
赵副官果然是故意不见他们刘家人。
他决定堵人,好好地陈明利害。
守卫一拥而上,夹道车门两侧,整齐地将人簇拥在中心,车门打开,那位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款身而出。众人鞠躬问好,他被包围在权力中央。他不动声色,将帽檐压低,被拥戴着往前走。
这派头比大哥还足。
刘珉之想起一把年纪的钱管家,一时心切冒了出去,谁知却被一个陌生的士兵拦住。
“刘先生,您做什么?”
“我找赵副官!”刘珉之气急败坏,“别拦我!”
“刘先生!”
那人紧紧抱住他,急道:“您冷静点!”
他情急之下,狠狠捂住刘珉之的嘴,将人往墙角拖。
可为时已晚,他们的动静太大,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察觉,男人抬头,往这边一瞥。
锐利、深刻的一张脸,如刀削斧凿,虽然略显阴冷,但不得不承认是张很帅气的脸。然而就是这张脸,惊出刘珉之一身冷汗。
这人不是赵副官,是杜其骧。
刘珉之缩回脑袋,心有余悸地躲起来。
好在杜其骧没发现他,若无其事地移回目光。
刘珉之老实了,和陌生士兵窝在墙角,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杜其骧那里,没人注意到他们。
人群攒动,刘珉之惊魂未定。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和大哥在西北吗?大哥……大哥!”刘珉之眼前一亮。
他的喜悦刚刚冒头,就被掐灭。
“刘先生,刘部长他没回来。”
刘珉之呆呆地看着陌生的士兵:“你说什么?”
“刘先生,刘部长还在西安,行踪未定,只有杜参谋长回来了。”
刘珉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什么意思?”
“刘先生,你快回家吧。我,我也该去向度参谋长复命了。”
刘珉之并不认得这个士兵,但他似乎对刘琼越很忠诚,顺带着也很关切自己。刘珉之不想令他为难,匆匆离开了军务部。
杜其骧的脸搅的他心神不宁,他明白漳县要变天了。
钱管家是第一个,之后是他,父亲,整个刘家。
刘家有上千亩地,养着数百号人手,屯着几万斤粮食,可这些,都需要权力来保护。
不,他不能认输。
他得赶快去通知米铺的伙计解散,回家避避风头。
刘珉之定了心神,赶紧招呼人力车去米铺,谁知等他回来,店里大门敞开,一地狼藉,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刘珉之急了,小跑去问邻居情况。
“都被警卫队抓走了。”
刘珉之瞪大双眼:“全抓走了?”
“是啊,全抓走了。”
邻居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
"不是我们不帮忙,他们人多,全都带着枪。"
“我知道,我知道……”
刘珉之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正茫然不知所措,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少爷!”
刘珉之看向来人,愣道:“马竭?”
马竭急切地抓起他的手往外跑:“咱们快走。”
刘珉之茫然地被他拉着走,傻傻问道:“去哪?”
“我带您去乡下避一避,等刘部长回来再做打算。”
刘珉之有些搞不清情况:“现在吗?”
“对,现在。”
刘珉之顿住,甩掉他的手。
“不行,我得回家。”
马竭急了:“刘少爷!杜其骧可不像他弟弟是个蠢货,他既然回来,一定会快刀斩乱麻,把刘家一网打尽。”
刘珉之本就心烦意乱,被他一点破,气急败坏道:“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马竭愣了。
“是……是我心急了,可是少爷,事不宜迟啊。”
“不行,我得回家。”
“诶!”
刘珉之奇怪地看向马竭:“怎么了?”
马竭吞吞吐吐。
“到底怎么了?”
马竭叹了口气:“杜其骏已经带着人去刘府了。”
“什么!”
刘珉之怒目圆睁。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马竭缓声劝道:“刘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西北那边的情况还没确定,杜其骧不敢把事情做绝。只是杜其骏这个人不好办,您躲着他就是了。”
刘珉之噌地站起来。
“我得回家。”
他转身往外跑,马竭一边喊少爷一边跟在他身后跑。
两人上了人力车,没走两步,刘珉之嫌轮子转的慢,干脆下地自己跑。
马竭气喘吁吁跟在后头,边跑边劝。
“刘少爷,您过去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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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用啊。”
刘珉之恼了:“怎么没用?难道我要任由他们在我家撒野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竭小心翼翼道。
“杜队长他,他不至于搞出人命,左右不过搜刮些财物,炫耀炫耀他的威风。”
“那也不行!”
刘珉之一脑门子汗:“我父亲身体不好,动不得气……”
他牢牢记着医生的话,熬过这个冬天,父亲的病就有转机。
不能是他。
大哥不在,现在是刘珉之当家,不能是在他手里出岔子!
马竭欲言又止,到底是叹了口气,乖乖跟在刘珉之身后。
一直追到刘府门前一条街的地方,才终于追上他们。
杜其骏意气风发,队员们舞枪弄棒,悍气凛然。他们一道查抄米铺而来,最后一家分店离的近,没抽人手送战利品回警卫所。那几个伙计被一道押解着去往刘府,五花大绑着,嘴里堵了破布,屈辱地无法言说。
邻里出来旁观,见是警卫队的人,俱不敢说话,又缩家里关上门窗。
“少爷!”
马竭不及阻拦,刘珉之已飞奔而出,跑到队伍前头。
“唔唔!”
队员给了乱叫的伙计一闷棍,大喊:“谁?”
刘珉之满脑门子汗,被数只长枪指着,举起双手投降。
“是我,刘珉之。”
马竭是个识时务的人,轻手轻脚卸下腰间的配枪,双手举的老高。
“各位兄弟,有话好好说。”
走在侧边老赵急眼了,趋步上前。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刘珉之沉声道:“这是我家。”
老赵噎住。
队员两边散开,杜其骏从中间走出,方正的下巴高抬,梗起脖子看人。
“刘少爷,奉命行事,刘记米铺员工已全数逮捕。你也得走一趟。”
两个队员抓起绳子警惕地靠近他,刘珉之原地不动,沉声道:“抓我可以,不要进刘府。”
杜其骏冷嗤一声:“绑了。”
马竭拦在他身前,他到底穿着军务部的衣服,有几分威慑力,几个队员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杜其骏仔细瞧清楚马竭的脸,咬牙切齿:“又是你。”
马竭露出个讨好的笑:“杜队长好。”
“好你爹!”
杜其骏将手中警棍飞掷而来,马竭唬了一跳,下意识抱头躲避,还不往双手一揽,用咯吱窝夹着刘珉之,两人一起缩在地上,十分没骨气。
“队长息怒!”
“你也滚!”
杜其骏看老赵也碍眼,老赵忧心忡忡,不敢再吱声。
杜其骏穿着配套制服的高筒靴,踢铃哐啷地踏步过去捡起警棍,又站定刘珉之跟前。他才居高临下没几秒钟,这该死的刘珉之已站直身体,个头竟比他略高一截。杜其骏不爽地后撤一步,距离拉开,两人的目光接近于平视,杜其骏勉强找回了睥睨的姿态。
“刘大先生,想不到你有今天吧?”
刘珉之闷不做声。
杜其骏大笑,用警棍点了点他的肩膀。
刘珉之浑身肌肉抽搐,强行忍住这份屈辱。
“你抓我可以,你要多少钱我都给。请你不要进刘府,不要动我们府上的人。”
40. 血
杜其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是在跟我谈条件吗,刘家的二少爷?”
“是。”
杜其骏被逗乐了,哈哈大笑。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你以为你还是军务部长的弟弟?”
被戳到痛处,刘珉之死死咬住牙关,却听杜其骏又自得其意道。
“现在军务部长的弟弟,是我。”
马竭瞧刘珉之神色不对,帮他说话:“杜队长,刘部长还在西北呢,只是还没回来。”
杜其骏阴狠地看着他,马竭不敢再出声。
他敲着警棍,扬武扬威。
“风水轮流转啊,刘少爷。”
刘珉之低着头,又听他慢悠悠道。
“你要怎么求我呢,刘少爷?”
“刘记银行账目里的钱,还有仓库囤积的粮草,刘家愿意无偿充军。”
刘珉之自认为很有诚意,谁知杜其骏掏掏耳朵,费解道:“刘少爷,你在说什么?”
“刘家愿意配合军部,一应资源任凭军部调遣。”
杜其骏身体前倾,夸张地贴过耳朵:“什么?”
他身型虽然宽大,但比刘珉之矮一小截,这个动作不伦不类,圆溜溜的脑袋挨在刘珉之胸口,刘珉之皱眉,下意识想躲,又忍住了。
“你……”
刘珉之恍然,杜其骏根本不是在谈条件,他只是在逞威风而已。
“我求你,不要进刘府。”
杜其骏满意了,背着手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求你,不要进刘府。”
杜其骏哈哈大笑:“再大点声。”
刘珉之咬牙切齿:“我求你。”
他几乎是愤怒地嚷出来的,连队伍后头的老赵都听得到。马竭于心不忍,偏过头去,杜其骏终于满意了,乐呵呵抓过绳子,亲自将他双手绑上。
刘珉之低声道:“还请杜队长不要食言。”
杜其骏打上死结,狠狠一扯。
他眯着眼睛刘珉之的脸,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有可取之处,怪不得湘子会被他迷惑。
他往这张好看的脸上拍了怕,看见这张脸露出屈辱的表情,愉悦地几乎要疯掉。
“走,”他牵起拴住刘珉之的绳子,声音跳跃着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带刘少爷一起去刘府搜查。”
他根本就没想过答应!
“杜其骏!”
刘珉之忍到极致,终于无法再忍。他骤然发难,两手一捞将杜其骏圈在怀里,用作手铐的粗绳狠狠勒住杜其骏的脖子。
“你敢!”
刘珉之恶狠狠道,警卫队员懵了,老赵赶紧冒出来主持大局。
“冷静冷静。”
“咳、咳。”
杜其骏脸红脖子粗,呼吸不畅,他一只手伸进脖颈和绳子的缝隙里抵挡,另一只手够腰间的枪,刘珉之拼了狠,非要在他摸到枪之前结果了他!
“队长冷静!”
老赵感觉自己也颠了,这些少爷怎么一个比一个疯。好在队长命大,一时半会儿勒不死,他先扑上去将队长的枪丢远,再和队员一起死命分开二人。
“哎呦,刘少爷你怎么也犯糊涂!”
“谁也不许动我家里人!”
“是是是,您松开点,您松开点。”
刘珉之到底不胜武力,能制住杜其骏全凭一时激怒。一阵兵荒马乱之下,杜其骏终于重获自由,捂住脖子不断咳嗽。
刘珉之被牢牢制住,几人分别压住他的四肢和身体,他刚张嘴骂了两句,又被老赵眼疾手快堵住了嘴。
“天老爷,您就少说两句吧。”
老赵头疼欲裂,忽又听一声枪响,炸的人头脑冲荡。
整条街的人被震的耳膜刺痛,带着下人赶来查看情况的王桂英愣在原地,眼前的场景冲击太大,她都忘记了捂住耳朵。
“二少爷?”
熟悉的声音令刘珉之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天大的蠢事。
可为时已晚,杜其骏被彻底激怒,他已经彻底不管不顾,啪啪又是两枪打在石板铺的大路上。
“让开!”
“队长你冷静点。”
“让开!”
一枪擦过老赵的靴子,老赵满地乱爬,其他几个队员和刘珉之非亲非故,早就跑的没影。杜其骏紧握着枪,面向没了挡体的刘珉之。
守在旁边的只剩下马竭,他向来能说会道,今天却没了用武之地,只能来回说些车轱辘话。
“杜队长,杜参谋长才刚回来……”
“吵死了!”
“嘭!”
马竭嘴巴张合,却已然发不出声音,他愣愣捂住腹部的伤口,一时竟没感受到疼痛。
“队长!”
老赵惊呼,恨不得以头抢地。
枪是有魔力的,持枪的人握住的不只是枪,也是权力。权力是致命的,有第一枪就会有第二枪,直到把所有忤逆他的人都杀光。
杜其骏鬼神不论,接连放枪。
“珉之!”
王桂英竟还有力气向他扑来,他自己的腿脚都发软了,刘珉之根本根本分不清该往哪边躲,只是下意识地抱头鼠窜。
“唔。”
枪子闷闷扎穿血肉,刘珉之眼前发懵,好半天才看清身上趴着的人。
是马竭。
他双目圆睁,全身是血,已没了声息。
马竭替他挡了枪。
“马竭!”
马竭的血液把所有人的眼睛刺的生疼,杜其骏打空了弹匣,正待更换,被队员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王桂英将马竭抱起平放在地上,马竭瞳孔涣散,倒映着天上的黑云,像两颗浮了色的玻璃珠。
“马竭,马竭。”
刘珉之神色大乱,王桂英颤抖地探他鼻息,又扒开衣襟听胸口的起伏,似乎还有几分脉动,忙道:“我去叫医生!”
老赵绝望道:“没用的,中了两枪,活不了的。”
刘珉之坐倒在地上。
“马竭,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趴下来贴在马竭的唇边,妄图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
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的死亡如此突然,没有人为此做任何准备。
刘珉之懊悔自己应该让他先走,或者自己和他一起走也好,他是受了自己的牵连,上次得罪杜其骏也受自己牵连。
刘珉之看向失魂落魄的王桂英,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做出任何有用的事。
杜其骏挣开队员,看见马竭的尸体,一时不知如何收场。
老赵身心俱疲,崩溃道。
“队长,他是军务部的人。”
这确实有些棘手。
“马竭妨碍公务,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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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伤,把他尸首带回去,由警务部出钱安葬。”
“队长……”
“剩下的我自己和军务部的交代,不用你们操心。”
“……是。”
杜其骏看向罪魁祸首,王桂英挡在刘珉之身前,警惕地和他对视。
“呵。”
杜其骏嗤笑。
“你女人缘可真好啊。”
“桂英。”
王桂英一颤,回身看他。
“你回去吧,是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所有人。”
王桂英沉默,刘珉之站起来,直视杜其骏。
“你想怎么样?杀了我?”
已经闹出一条人命,杜其骏后知后觉地感到为难,老赵见机把他拖走,嘀嘀咕咕地陈明利害,也不知他能听进去几句。
王桂英担忧地看着刘珉之,拿手绢擦他脸上的血。
血?
刘珉之一愣,这才意识到是马竭的血。
他握住她的手,接过绢子,露出一个苦涩不堪的假笑。
“我没事,是他……”
王桂英停下来,突然狠狠抱住他的腰。
她身上暖烘烘的,她的双臂如此有力量,刘珉之静静感受着这个拥抱。
杜其骏终于做了决定,收枪挺腰,大刀阔斧地走过来。
“本队长开恩,不搜查刘府了。”
他直勾勾盯着刘珉之。
“但是刘少爷要配合我们。”
“……好。”
刘珉之束手就擒,马竭被抬走,脸上蒙了件衣裳,将他惊惧恐怖的面容遮住。
刘珉之偏过头。
警卫队一行打道回府,刘珉之终于敢回头看一眼身边的王桂英。
她脸色苍白,眼里只有担忧。
“……帮我照顾好爹。”
王桂英咬着嘴唇,郑重地点点头。
警卫所是个临时办事机构,空间不大,许是已经关满了人,没有多余的位置。刘珉之这回没进那间狭小的拘留所,而是被带到监狱。
监狱这种地方自然不能奢求有多干净,即便是大冬天,也一股复杂的粪便和发酵的馊味。
刘珉之已失了抗争的心气,老老实实跟着人往前走,谁知这里的人倒还算客气,给他安排了一间明显才打扫过的单间,里面还有一张木板搭的小床,铺着洗到掉色的被褥。
监狱的守卫和他说话也很礼貌,还带着几分歉意。
“刘先生,委屈您了。”
刘珉之轻轻摇头,走进隔间。
铁器磕碰的声音实在不够悦耳,刘珉之呆呆坐了一会儿,又有人给他拿来一套衣服,浆色很新,是特意拿的。
“谢谢。”
送衣服来的守卫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穿着制服,没加外套,手上生着冻疮,脸上透红发紫,他睫毛很长,紧张地眨了眨,连连摇头。
“不客气,刘,刘先生,您,好好休息。”
刘珉之对他露出个友善的笑,可他忘记自己脸色很难看,男孩明显吓到了,老鼠一样逃窜离开。
刘珉之换了衣裳躺在床上,还是不够暖和,他只能用思维麻痹自己,幻想这是在刘府的东厢房里。
王桂英现在在做什么?
爹呢?
爹的身体能不能抗住?
良久,身上终于暖和起来,只有马竭留下的鲜血依旧寒凉。
41. 家人
失去自由时,对时间的感应是迟钝的。
刘珉之厌恶时间的流逝,因为他分不清这是否重要。
他本以为杜其骏会立刻来找他,示威也好,欺辱也好,总好过现在这样,彻底把自己忘掉。
被关在这里的第三天,那个总来送饭的小男孩不见了。
听说他只是来替叔父值班,如今叔父复职,他可以回家过冬了。
刘珉之为他感到高兴,殊不知今天,他自己也会高兴。
监狱的守卫并不苛待他,反倒经常送些小东西,连书都送来三五本,床边亮着两盏油灯,刘珉之窝在床上读书解闷,一上午也看不进几页纸。
脚步声响起,这个点儿应该是来送午饭的。
刘珉之面墙坐着,只听见来的声音却没听见去的,这才奇怪地转过身。
这一转身,却愣住了。
王桂英挎着个木框,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刘珉之张张嘴,没发出声音,他窘迫地从床上站起来,披上黑色的大衣罩在囚服外头,不太敢看王桂英带水光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
王桂英抬手捂住嘴,还是发出一声呜咽。
刘珉之的心被暗无天日冻了三天,如今乍一见光,堆积的酸水汹涌着往外头冒,像一道倾泄的伤口。
两人隔着铁栏杆摸手,王桂英不畏寒,但什么季节就该穿什么衣裳,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狐狸皮的夹裳,袖口翻出来,露出里头腕子又圆又白,像温泉里泡着的暖玉。
刘珉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干皴起皮,他缩回来,又被王桂英握过去。
他心头一暖,正想吸吸鼻子,好生说会儿话,却听王桂英扯起嗓子喊人。
“大哥!”
“来了来了。”
一个胡子拉碴的守卫小跑过来,王桂英已做好准备,从袖口里掏出个小钱袋,泪眼朦胧地塞进他手里。
“大哥,你行行好,叫我进去和我男人聚聚。”
“哎呀这是规……”
守卫话说到一半,熟练地紧急拐弯。
“就通融你们一下,动作快点哈。”
铁门打开,刘珉之反倒更加无措起来,他想起自己三天没洗澡,身上是不是都馊了?他一时冲动被抓进来,家里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会怎么看自己?
脑子和身体各论各的,一切迅速发生。
刘珉之下意识张开双臂,稳稳接住扑进来的女人。
好温暖。
监狱里头一股阴气儿,他差点就要呆惯了,思维都染上三分病气。现在祛了寒,才明白他还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就喜欢这暖玉温香。
“家里……”
刘珉之止住,感觉到怀里的脑袋疑惑地动了动,抬起脸看她。
她的眸色怎么这样黑,眉毛也是浓黑色,似乎描摹这个人的每一笔都浓墨重彩,使了十足的力气。
“你怎么样?”
该聊正事了。
王桂英不舍地从他怀里拱出来。
“挺好的,家里也都好。”
刘珉之瞪大眼睛:“真的?”
王桂英没注意他的震惊,一箩筐地往外倒消息。
她手脚十分麻利,一边交代情况,一边折腾带来的东西,将木框里的热饭热菜盛出来。
“警卫队没去过家里。事后我也去找过赵副官,赵副官说军务部死了人,这件事闹的很大,那个叫杜其骧的,正在教训他弟弟。赵副官还说刘府近期不会有事,我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不怎么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你出来。”
说到这,王桂英委屈的很。
“那个赵副官,是不是成坏人了?”
刘珉之抹抹她通红的眼睛,柔声道。
“好和坏的事我也说不清,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还肯见你,我已经很感激了。”
刘珉之垂下头,用更轻的声音问。
“马竭,他怎么样了?”
这个男人因忠于自己而死,刘珉之胸中有愧,他如何配得上这份恩情?
“他还没下葬,听说他有很多兄弟在帮他喊冤,要找警卫队算账。”
王桂英已将饭菜都摆出来,冬天冷,她为了让刘珉之吃口热的,往瓷壶里灌了开水暖着,一样四份肉菜,到这里还是温的。
王桂英将筷子柄儿塞进他手里,刘珉之夹了一口黄牛肉,好吃的他鼻子发酸。
他不敢再提马竭的事儿,转问道:“爹呢?”
“还是老样子,我没敢让他知道外头的事,说你去北京了。”
“那就好,那就好……”
刘珉之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握住王桂英的手。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说这个干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抬眼看狭小的牢房,灰扑扑的,什么也没有,比王家在乡下的房子还差的多,娇生惯养的二少爷竟也要过这种日子,可见想世事无常,无人幸免。她思及此处,不禁簌簌落下两行清泪。
“委屈你了,我本来带了衣服被褥,可是他们不叫我拿起来……”
刘珉之撂下筷子,擦掉她脸上的泪痕,轻柔地喟叹一声:“能看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想,患难见真情,大抵如是。
王桂英用大拇指揉干净眼泪,又抹在手背上,冬天的衣裳贵,绢子也难洗,她总在冬天暴露这些贫穷的习惯,好在刘家人从没说过她。
“不说这个了,你吃饭,吃饭。”
“好。”
王桂英怕他吃不好,等他把饭菜都吃干净,才又絮絮叨叨说起外头的事。
“马竭的家里我去过一趟,把我手上的现钱,一共两百块法币留给他家里人,叫他们置办丧事。但看样子,这丧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办。”
刘珉之重重点头,马竭的家人,他是一定要管的。
“这两天天气冷,爹又起不来床,只能呆在暖房里看报——”
“爹怎么样?”
刘珉之很紧张,王桂英忙安抚他。
“没事,没事,都说了还是老样子,大夫也每天去把脉。”
刘珉之还是心神不宁,叮嘱道:“大夫的口风也要把紧,不要叫爹知道铺子和我的事。他的身子,不能再操一点心了。”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王桂英将碗筷收拾好,通道尽头的守卫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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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表,磨磨蹭蹭站起来。
“还有,爹最近看报纸,说蒋部长答应联共抗日了,爹很高兴,我不懂这些大事,但听爹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家也能落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是。”
刘珉之也很高兴。
“大哥是蒋派的人,大局定了,大哥应该也会有消息了。”
王桂英大喜:“那你是不是就能放出来了?”
刘珉之笑着点头:“那是当然,等大哥来了信儿,谁还敢欺负咱们刘家的人?”
政丨治是很复杂的事情,千里之外的一道文书发出,全国上下都要天翻地覆。在官场谋生的人,今朝起明日落,都如碧涛逐浪般慷慨。刘家是地主家庭,对权力有着天然的敬畏。刘琼越在军中时,他们声名鼎赫;刘琼越落难时,他们也要忍受不得好死的磋磨。
好在刘琼越没站错队,只要能保住小命,只要能熬过这个坎儿,漳县又是他们的天下,何必惧怕见风使舵的杜家?
两人才高兴起来,守卫拖沓着步子过来催人。
“大哥,再给我们两分钟。”
“……快点。”
守卫倚靠在旁边,变成一座黑色的钟。
王桂英几乎是才来就要走了,刘珉之心里酸酸涩涩。他从不知道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这样宝贵,他总以为家人是理所当然的存在,是偏安一隅的退路,可如今才明白,家人是遮风雨的墙,而他自己,一直在享受家人的庇护。
“谢谢你把家里照顾的这么好。”刘珉之摸摸她的脸,她的面庞圆短,像个福娃娃,她明明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却已经顶天立地的二奶奶了。
王桂英把脸颊贴在他手上。
人手的温度会比身体其他部位更高,可刘珉之的手一点也不暖和,她反握住,试图传递给他一些温度。
“你回去吧。”
王桂英咬着唇,被轻柔地抚开了。
“听话,回去吧。”
王桂英站起来,守卫早已把铁门打开,她突然小声道:“咱们一起跑,外头有伙计在接咱们。”
刘珉之失笑,不知道她是怎么冒出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她似乎还是认真的,刘珉之不想败她的兴,转移话题道。
“伙计都放出来了?”
“放了几个,钱管家也放出来了,但他伤了身子,在家里养伤。”
刘珉之点头。
守卫轻咳两声,很有礼貌地催促着。
王桂英还是顽强地牵他的手。
“好了,等大哥来信儿,我马上就出去,用不了多久的。”
王桂英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刘珉之心中一动:“等等。”
正准备锁门的守卫撂下钥匙:“快点儿。”
“马上。”
刘珉之突然抱住王桂英,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
“啧,”守卫分开两人,“不好意思,时间到了。”
王桂英站在铁栏杆外头,眼睛里水光潋滟。
“照顾好爹。”
“我晓得。”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世界蒙蒙然灰沉下来,刘珉之在余温里徘徊片刻,重新坐进那张破败的小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