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 第二百五十九章玉川 你算我哪门子哥哥! 谁要你罩。 我们俩还有仇没完呢! 小天爷在心里骂了一通,犹犹豫豫半天,还是举起了酒盅。 算了。 当着爹和先生的面,不为难这姓陈的。 姓陈的喝完酒,用胳膊碰碰卫东君的:你问吧,小天爷身世这样惨,余下的我张不了口,就不问了。 卫东君的勇气,在和陈器一同叫出那声“宁方生”的时候,就跑得差不多了。 再一听小天爷的身世…… 得,彻底没有了。 她冲宁方生笑了笑,口是心非道:“我就想说,三天后的桃花源之约,你和小天爷别迟到了。” 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刚刚她急吼吼的喊一声,就问这个? 宁方生捏着酒盅,不咸不淡道:“进了我这宅门,卫三小姐的胆子真是变小了不少,连话都不敢问了。” 不是不敢问,是怕问出你的一堆伤心事来。 她算是看出来了,偌大的宅子,一主一仆,空空荡荡,毫无人气,后花园还藏着一个人的坟…… 这宁方生一定是有来历和故事的。 再联想到他总是一身黑衣,总是一人独坐,一人独饮…… 宁方生的来历肯定不会小,故事也多半让人唏嘘。 于心不忍问啊。 卫东君面不改色,继续口是心非道:“我其实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让陈十二回家问那封信的事?” 陈十二一听这话,赶紧把放在小天爷身上的注意力,挪到宁方生那里。 宁方生抿了一口酒,“总觉得泽中知道那封信的时间,和陈侯爷知道那封信的时间,有几分相近。” 确实近。 一个前脚,一个后脚。 “还有一个原因是……” 宁方生看了眼陈器:“这么重要、隐秘的消息,按道理说还轮不到你爹这个侯爷。” 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陈器立刻:“宁方生,我爹是从一个人那边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我打听不出这个人是谁?” 宁方生:“那就静观其变。” 陈器:“如何静观?” “跟着呗。” 小天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像我家先生离开卫府一日,你们就阴魂不散的跟过来一样。” 陈器怒目:“这茬还能不能过去? 卫泽中幽怨:“别总揭人短啊?” 马住退一步:“要揭也等我们走了再揭。” 卫东君不退反进:“没有我们阴魂不散,你小天爷还在凄凄惨惨戚戚呢,现在我们四个哄你一个,你就偷着乐吧。” 小天爷:“……” 你们那是哄吗? 分明是四对一! 陈器又把酒盅往前一送:“小天爷,咱哥俩走一个。” 卫泽中:“我在边上陪一个。” 卫东君:“我抿一口。” 马住咽了口口水:“我替你们加个油!” 看,这不是四对一,是什么? 小天爷冷笑一声:“走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和我走一坛。” 哎啊,这小子深藏不露啊。 打架十二爷比不过你。 喝酒? 十二爷怕过谁! 陈十二拎起一个酒坛,“走就走,干了!” 天赐也拎起一个酒坛,那酒坛比他的脸还大:“谁不干,谁就孙子!” 卫东君正想劝他们“悠着些”,突然榻上多了一张银票。 她低头一看,整整五百两。 银票的主人弯了弯眉,脸上少了些许清冷,多了几分柔色:“我给二位添个彩头,谁先喝完这一坛酒,这五百两银子就归谁。” 卫东君:“……”财神爷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卫泽中:“……”我也想参加。 马住:“……”酒不给他喝也就算了,银子也不让他挣,真没王法啊! 陈器和天赐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拿起酒坛,同时放到嘴边,嘴里同时数着“一、二、三,喝!” 哪里是喝,分明就是灌。 灌得还颇有几分人品,一滴都没洒在外头,咕咚咕咚都进了肚子里。 卫泽中心里那个感叹啊:年轻,真好啊! 马住那个唏嘘啊:我若能参加,有他们俩什么事? 卫东君没怎么读过书的脑子里,先是想到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接着又想到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再想第三句诗的时候,脑子里空了,她头一转,想去问书读得多的宁方生,话到嘴边硬生生给咬住了。 此刻的宁方生,嘴角含着一抹浅笑,目光虚虚的,像是在看着眼前斗酒的两人,又像什么都没有落进他眼里。 恰好灯笼的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平日里的冷清疏离统统抚去,只留下了三分柔色。 偏偏这三分柔色,让卫东君的心怦然一动。 她着急忙慌的,挪开了眼睛。 卫东君并不知道,即使她不挪开眼睛,宁方生也不会察觉到她正盯着他看。 宁方生想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一个,天赐他爹一个,还有那个人,也曾在某个月圆的夜里,在某个深宅大院,盘坐在这方榻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 天赐他爹酒量好,千杯不醉。 那人的酒量比他还差劲,喝几口就上头上脸,再喝几口便醉了。 那人一醉,就哈哈大笑,就要和他一言为定。 “玉川,西山的枫叶红了,十日后我休沐,一起瞧瞧去。到时候别推三阻四,要一言为定啊。” “这个月银子不够了,玉川,你借我几两,下个月领了俸禄保证还,一言为定。” “下回的酒,我请,地方随你们挑,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玉川是他的字,是先生起的。 寓意清澈的河水。 那人说,你这字起得不好,河水一旦清了,就容易被人一眼瞧到底。 那人还说,但交朋友,得交你这样的,不浑不浊,清可见底。 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半朋友。 天赐的爹算半个。 他算一个。 “陈器,我赢了。” 天赐把酒坛翻过来倒了倒,抹了一把嘴后,抄起榻上的那张银票,往宁方生面前一送。 “先生,我赚的,你收着。” 宁方生回过神,看着天赐的眉眼,那眉眼意气风发,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收起银票,目光掠过半醉半醒的卫泽中,掠过一脸不可思议的陈十二,掠过馋酒又没酒喝的马住,最后落在卫东君的身上。 少女的脸染了酒气,红通通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不浑不浊。 宁方生淡淡笑了。 其实,阴魂不散也挺好的。 至少,他的天赐能偷着乐。 第二百六十章闹大 天赐偷着乐了,陈器却呜呜呜哭起来。 他哭有两个原因:一是拼酒输了,二是醉了。 怎么可能输了呢? 天赐那个小身板,脖子还没有他的拳头粗,真是没天理。 十二爷只要一醉,叭哒叭哒掉眼泪是家常便饭,这情形卫东君几个都见识过,宁方生主仆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主仆二人瞠目结舌。 陈器哭完,身子往榻上一倒,睡了。 马住赶紧把人背起来,朝宁方生主仆幽幽看一眼,现在你们知道我不喝酒的原因了吧,有个难缠的主子要侍候啊。 陈器难缠,半醉的卫泽中那叫一个乖顺,甩开女儿扶上来的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垂着头走了。 被甩开手的卫东君一脸尴尬。 “他有心事。” 宁方生看着卫泽中的背影:“只是年岁大了,心事就只能咽进肚子里。”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吗? 以至于卫东君在回府的路上,老是盯着亲爹看,亲爹被她看烦了,眼睛一闭,扭头睡了。 卫东君看着爹眼底的青色,突然悟出另一个道理—— 有些心事只能咽进肚子里,不想让小辈打探,因为,爹的身份是爹。 马车到了卫府,曹金花已经插着腰,一脸怒气地等在后门。 安抚她,卫东君只需要搬出宁方生这尊大佛。 怒气在曹金花的喉咙里转了一个圈,又生生咽下去。 再加上卫泽中一进府,就缠在曹金花身边,左一句亲亲我的媳妇,右一句亲亲我的媳妇,曹金花被他叫得心都软了。 爹有娘照顾着,卫东君放心。 不放心的是陈器。 陈器被马住背进大哥的院里,卫东君跟过去,看着他喝下醒酒汤,这才回了房。 回房洗漱,上床灭灯,黑暗袭来,卫东君突然想到一桩事—— 小天爷父亲的坟为什么没有立碑呢? 他父亲姓什么,叫什么啊? 刚刚在坟前,她怎么就没想起来问一问? …… 翌日。 一早。 卧房的门被悄悄推开,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 有人踮着脚走进来。 陈器虽然醉酒,但这份警觉还是有的,猛地睁开眼。 那人见他睁眼,冲他嘿嘿干笑。 笑得真是奸诈。 陈器闭上眼:“让我再睡会,头正疼着呢。” 卫承东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一脸的关心:“昨儿和谁喝的啊,醉成这样,呼噜声都钻到我房里来了。” 陈器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甩过去三个字:“宁方生。” 卫承东露出诧异:“一个宁方生把你喝成这样?” 别提了。 提了丢脸。 陈器把头往被子里一拱。 卫承东却把被子一掀,晃晃他,好声好气道:“对了,十二,我问你个事啊,沈业云为什么约你在北园吃饭啊?” 陈器被他晃得头昏:“不知道。” “那……” 卫承东凑近了,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能不能也把我带上?” 带上他? 去见沈业云? 你妹子能杀了我。 陈器的酒彻底醒了,蹭的从床上坐起来,“那个啥,我营里还有事,得赶紧出门了,迟了要挨罚。” 卫承东一把把人揪住,声音瞬间冷下来:“把我带上!” “哎啊啊,你揪着我做什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要迟了……” 陈器抱起衣裳,把卫承东往外一掀,“迟了要罚俸禄,就没银子请你喝酒了,我先走啊。” 他哪是走啊,根本就是溜,溜得还贼快。 卫承东追不上,气得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陈十二,你、他、娘、的给老子回来……” 老子就想打探打探沈业云这个人的深浅,看看北园里都藏了些什么秘密,你小子跑什么跑? 福来凑上来:“少爷,从前只要你想跟着,十二爷都把你带上,怎么到了沈东家这边,就不成了呢。” “我哪知道!” 卫承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把怒气压下去:“不带我,我就偷偷摸摸地进。”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沈业云自己说的,把他卫承东弄到桃花源做苦力,是想借着他这枚被人拿捏在手上的棋子,为他和桃花源搏一个前程。 最初,他还信了。 但现在沈业云和钱月华订婚了。 订婚也叫纳吉,在三媒六礼中属于第四步,普通人家走完前面三步,至少需要三四个月。 换句话说,沈业云攀附上钱家,他的前程就有了,为什么还需要借他这枚棋子? 再来。 月华姐心仪四叔很多年,她迟迟不肯嫁人,也是因为四叔。 沈业云娶的人,恰好是她,这只是巧合吗? 如果这事放在卫家还没有落魄前,卫承东绝不会多思半分,但现在…… 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最后让他决定冒险探一探的,是沈业云给陈十二下的那个帖子。 陈十二都把桃花源当据点了,都没见过沈业云这个人。 这会突然下帖子,难不成是沈业云突然良心发现,要拉拢一下陈十二这个给桃花源送银子的财神爷? 还把陈十二安排在北园…… 哼! 这几件事情连起来,要没有点猫腻,把他卫承东的头割下来当球踢。 沈业云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福来?” “小的在。” “这两日你想办法偷偷溜进北园,摸摸北园的路线。” “少爷,万一给沈……” “万一什么万一,你小心着点不就成了。” …… 街市边。 粥摊前。 马住咬了一口烧饼,用力嚼两口,含糊道:“十二爷,大少爷非要你带他去赴宴,这是为了什么啊?” 陈器喝一口薄薄的小米粥,胃舒服的把眉都展开了。 刚展开,又拧回来。 是啊,为什么? 按理说,打架的事情过去有一阵了,以卫承东那吊儿郎当的性子,绝不会记恨这么长时间。 偏偏他到现在,还在到处打听沈业云的事情,还把桃花源的内里摸得一清二楚,莫非…… “你们快来看啊,这纸上写了什么?” “我不识字啊。” “我倒识几个字,我来看看……户部员外郎贺湛年春闱舞弊,靠窃取他人文章……” “叭哒——” 陈十二手里的烧饼掉在地上。 他顾不得捡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看过去。 身后,不知何时围了一堆人,正对着墙上指指点点。 陈器二话不说便冲了过去。 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一笔极为出彩的字,写了贺湛年春闱作弊的事情。 事情写得很详细,起因,经过,结果都有,还带上长平伯府,看得陈器头皮直发麻。 更让他惊悚的是。 这笔极为出彩的字,他瞧着有几分眼熟,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会是宋平写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陈器吓得魂飞魄散,脸都黑了。 “马住,赶紧回卫府。” 第二百六十一章闹大 卫府门口。 陈器一勒缰绳,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卫府小门而去。 跨过门槛,他愣了愣。 同样怔愣的,还有门槛里的卫承东。 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 正好。 卫承东一把将陈器死死抓住,刚要说话,陈器用力一掀,差点没把他掀翻在地。 卫承东站稳一看,陈十二两条大长腿跑得蹬蹬蹬,活像后面有只厉鬼在追他。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找卫东君。” “狗畜生。” 卫承东气得直骂:“比我还不务正业,整天不是喝酒,就是卫东君卫东君,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 他哪里知道,此刻陈器的脑子里,就装了一句话:出事了,出大事了。 东厢房里,卫东君正由红豆梳着头,见陈器气喘吁吁冲进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陈器一进门就厉声道:“红豆,你先出去,看着门,一步都不准离开。” 红豆见十二爷眼珠黑沉沉,又见小姐冲她一点头,忙放下梳子,退出去,掩上门。 门一掩,陈器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纸:“卫东君,你瞧瞧。” 卫东君接过一看,惊得心扑通扑通直跳:“这,这纸是从哪里弄来的?” “外头,你快瞧瞧,这字是不是宋平的?” “肯定是。” 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平的字不仅写得好,而且有他自己的韵味,一般人根本写不出来那笔韵味,所以她记得牢牢的。 卫东君胆战心惊地看着陈器:“宋平这是要做什么啊?” “这还看不出来吗,他想把事情闹大啊。” 陈器急得团团转:“现在满大街贴的都是,要是让任家、贺家知道了,哪还能放过他,他当真是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这四个字,像道闪电划过卫东君的眼前。 “你还记得宋平催促我们离开的时候,手上在干什么吗?” “好像是在……” “他在磨墨。” 陈器一惊:“你的意思是……” “只怕他当时心里就有了决断。” 卫东君垂下眼睛:“我们劝他赶紧离开孙家洼,他对我们说,他很快就会走的,那儿不是他的归宿。” 陈器接过话:“我们都以为他会落叶归根,回到开封府,哪曾想到,他竟来了四九城,要和任、贺两家碰个鱼死网破。” 卫东君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为什么了。” 陈器:“为什么?” 卫东君:“是因为贺湛英最后喊的那句话——你要往前走。” 陈器急得一跺脚,“让他往前走,不是让他去送死啊。” “也许……” 卫东君眸子深处有风云涌起:“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直面那些高高在上的坏人,是他往前走要迈出的第一步。” 陈器一怔,真是奇怪,这丫头说话的口气怎么有点像宁方生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卫东君:“通知宁方生,想办法找到宋平。” 陈器又一怔,短短几个字,让原本像只无头苍蝇的他,一下子有了行动的方向。 “我这就让马住去找宁方生,我亲自去找宋平。” 卫东君一把拉住他,“十二,你身边还有没有靠谱的人了,如果有,看看能不能盯着任、贺两家,我怕他们真的会下手。” “你想保住宋平的命?” “想。” 陈器回看着卫东君,目光硬茬茬:“我也想!” …… 通知宁方生简单。 想在偌大的四九城里找到宋平,难。 陈器看着马住离开的背影,反倒将手中的缰绳勒了一下,马速慢下来。 去哪里找? 通过什么关系找? 还得是五城兵马司。 可五城兵马司是爹的关系,自己求上门找宋平,不出半天爹那边就得到了消息。 不行,还得另想办法。 陈器一拍大腿,对了,大嫂的兄长在顺天府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去走走他的路子。 …… 顺天府。 戴汉福匆匆从府衙里走出来,还没出门槛呢,就看到人高马大的陈家十二爷等在树荫下。 陈家这么多的爷和小姐,从侯夫人袁氏肚子里出来的,就一个大爷和十二爷。 妹子的嫡亲小叔子,戴汉福半点都怠慢不得。 他匆匆下台阶,“什么风把十二你给吹来了?” “戴大哥。” 陈器长臂一伸,把人勾到一旁,笑得胡子都飞起来,“正好路过,想着许久没和你喝酒了,特意过来瞧瞧。” 戴汉福手边还有急事,没功夫寒暄,直接道:“有话直管说,找我什么事?” 真是上路子啊。 陈器在心里感叹一声,低低道:“弟弟求大哥帮忙找个人。” 戴汉福在顺天府任职中,正五品的官位,找个人不是什么大难事。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 “姓宋,名平,开封府人。” “宋平?” 戴汉福惊得声音都呲了:“你找他做什么?” 陈器一听这口气,感觉不大对啊,于是试探道:“戴大哥,你认识宋平?” 戴汉福冷笑一声:“从前不认识,昨天算是见识到了,这两天我忙得脚不沾地,全都因为这个人。” 昨天? 因为这个人? 妈啊,看来这一趟我还真是来对了。 陈器强忍着心里的激动:“戴大哥,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来顺天府击鼓鸣冤了。” “击鼓鸣冤?” 陈器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张开,冷汗唰地就涌了出来。 顺天府门口的这张鼓,可不是让老百姓随意敲的。 只有在紧急情况下,如涉及军国大务,重大贪污或严重冤情时,才允许击鼓。 击鼓的人,进府衙的头一件事,管你有没有冤情,先打三十大板。 谁能想到,宋平这个窝窝囊囊,躲躲藏藏了一辈子的人,为了贺三的一句话,竟然用了这么一种近乎于自残的方式。 陈器的声音控制不住的有点发抖:“戴大哥,那宋平现在的人呢?” “人?” 戴汉福气得苦笑。 他也想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 昨儿他听到鼓声,赶紧去公堂上瞧热闹,想看看哪个不怕死的,敢来顺天府击鼓鸣冤。 来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白发男子,穿得破破烂烂,自称是个举人,曾经高中过解元。 府尹问他有何冤情? 他说章和六年,他的文章被现任礼部员外郎贺湛年,用卑鄙手段窃取,主谋除了贺府外,还有长平伯任中骐。 他还说,任、贺两家一直在暗中监视他,恐吓他,逼疯他,并且还杀了他家里的两个下人。 “这种疯话,谁敢相信,府尹大人见他笑笑哭哭,疯疯颠颠的样子,就把他当成了疯子赶了出去,哪曾想……” 戴汉福咬牙道。 “今儿一早,五城兵马司那边的人来报,说整个四九城的东西两市,每一条街巷,都贴上了伸冤纸。” 五城那头,上上下下都快疯了,都在找这个人,我们府尹大人一刻钟前,被喊去了都察院。 临走前他发话说,找不着这个叫宋平的人,你们头上的官帽一个个都别想要。” 陈器:“……” 娘咧,事情真的闹大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找人 黄昏。 卫府。 本应“卧病在床”的卫泽中,此刻正在女儿院里焦急地踱步。 忽然,他脚步一顿。 “春来,再去门口看看十二爷来了没有?” 卫东君想拦的话都涌到嘴边,可临到出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整整一天时间,不仅陈十二那头没有半点消息过来,就连宁方生那头,也音讯全无。 不怪爹每隔半个时辰,就让春来去门口瞧一瞧,连她都等得心烦意乱,急死个人。 “来了,来了,十二爷来了。” 随着春来的一声喊,原本萎靡不振的父女二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 卫泽中冲到院门口,等陈十二走近,一把揪住了,便往屋里拖。 卫东君朝红豆递了个眼神,等两人进了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快说!”父女二人异口同声。 陈十二指指自己的嗓子,表示嗓子都冒了烟,说不出话来了。 卫东君赶紧倒茶。 卫泽中恨不得亲手喂过去。 三盅茶喝完,陈十二便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讲出来。 讲完,房里静了。 父女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陈器一点都不奇怪父女俩是这个反应。 谁能想到呢,宋平嘴里的往前走,竟然是把四九城的天,捅出一个大窟窿呢。 陈器:“我觉得他是有预谋的,先去顺天府喊冤,喊冤不成,才在街市贴纸。你们知道他一共写了多少张吗?” 卫泽中:“多少张?” 陈器:“足足有上千张啊。五城的人都出动了,忙活了整整一上午,才把那些纸给撕下来。” 卫东君眉尖蓦地动了一下:“每一张都是他写的吗?” “每一张都是他亲笔所写,事情发生的年月日以及整个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一丝不乱。” 陈器苦笑:“这一下,就算官府有心想护着那两府,只怕是不能够了,百姓都在围观呢,闹得动静太大了。” 卫东君心里不知道是该替宋平高兴呢,还是难过。 他们离开孙家洼村这才几天啊,这上千张纸,一张纸上数百个字,每一个字都是他一笔一划所写…… 他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是带着滔天的恨意,还是鱼死网破的快意? 这时,只听卫泽中分析道:“这么说来,不光是咱们,顺天府,五城的人都在找他?” 陈器点头道:“事情闹太大,影响也太大,所以必须找到这个人,查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给天下学子一个交待,否则这事没办法收场。” 卫泽中:“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吗?” 陈器又点点头。 卫东君觉得太匪夷所思:“宋平从顺天府出来,身上又带着三十板子的伤,按理应该走不了多远啊?”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陈器累得往榻上一坐,“这人从顺天府出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怎么可能呢?” 卫东君惊声道:“那些纸肯定是他在夜里偷偷贴的,总有人见过他吧。” 陈器:“那些纸是他花钱,让一帮小叫花子贴的,贴一张,一文钱,小叫花子不识字,冲着钱就贴了。” 卫东君听了这话,不由呵呵苦笑几声。 一文一张,一千张就是一千文,这人是把全部家底都砸进去了,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这时,卫泽中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任家和贺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说到这个,陈器幸灾乐祸地笑了。 “这两个府还能有什么情况,四个字:焦头烂额。尤其是贺府,据说是乱套了,回头等官府的人找上门,只怕还得更乱。” 卫泽中冷冷再送上两个字:“活该!” 卫东君想了想:“任、贺两家现在自顾不暇,应该是挪不出手去杀宋平,这么说来宋平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宁方生也是这么说的。” 陈器压低了声:“他还让我们尽量赶在官家人之前,找到宋平,然后想办法保他安全。” 我们? 卫东君诧异:“那他呢?” 陈器:“他说他找他的,我们找我们的,分头行动,一旦有什么消息,他会让天赐递消息过来的。” 卫东君见宁方生和自己分析的一模一样,心安稳下来,但眼中却又蓄起一抹深深的担忧。 宁方生那里,就一主一仆两个人,他们这里,就陈器的人脉还广一些。 自己和爹,一个闺中女子,一个窝囊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怎么能尽量赶在官家人之前呢? 还有,就算赶在官家人之前,又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宋平呢? 卫东君此刻无比痛恨,自己身为内宅女子的身份,更厌恶脚上的这双绣花鞋,还有身上的裙子。 这些都是让她无法像男子一样,奔跑,骑马,进出,做事的约束。 “对了。” 陈器突然想到自己有话没说:“宁方生说宋平敢迈出这一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他让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卫东君:“……” 他怎么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呢? 边上,卫泽中“啧啧”两声:“一个身上没什么银子,又受了伤的人,能躲去四九城的哪里呢? …… 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藏一个人很简单,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躲,普通人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出来。 但官家找人不一样,他们有特殊的渠道,特殊的人脉。 哪曾想,顺天府和五城的人一连找了两天,都没找见宋平的影子。 官家那头没进展,陈器和宁方生这两头也没有进展。 陈器说他动用了幼官舍人营里的人脉,一无所获。 天赐说,先生暗下把找人的赏金提高到了两千两,也没有消息过来。 这些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卫家,卫泽中一改最初的焦急,还宽慰女儿说—— 这世间事,有阴就有阳,有悲就有喜,有坏消息,也一定会有好消息。 果然,好消息在两天后的午时传来。 顺天府那边正式着手调查,章和三年春闱舞弊之事,贺湛年身为当事人,已被停职拘家。 而与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长平伯府,长平伯任中骐也被顺天府叫去问话。 也得亏这些好消息,让卫东君脸上的愁容淡了几分,才有心思准备赴沈业云的约。 就在她一切准备妥当时,宁方生的马车如约而至。 神医来接人的理由,让曹金花无法拒绝。 上回看因果病的那个小姐,还有一些收尾的事情需要卫东君协助完成。 且这一趟,陈家十二爷依旧会一同前往。 还有一个人的晚归理由,也让曹金花无法拒绝。 这个人便是她的亲儿子。 卫大少晚归的理由是:在国子监与人打架,先生罚抄大学三遍,抄完了才准回家。 第二百六十三章赴约 帘子一落,马车启动。 驾车的是小天爷。 马住骑马跟在后面。 车里,茶香四溢。 宁方生将茶盅递到卫东君手边,卫东君接过来的同时,迅速地瞄了这人一眼。 嗯,三日不见,还是那身黑衣,还是那张冰冷的面孔,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凝重。 看来,他也替宋平揪着一颗心啊。 再看另一人。 嗯,这人破天荒的把胡子修剪了一下,显得年轻了不少,还隐隐透出几分俊朗。 卫东君没心思喝茶,放下茶盅便问道:“宋平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宁方生摇摇头。 陈器也摇摇头。 卫东君脑袋一下子耷拉下去,喃喃:“奇怪了,这人会藏在哪儿呢?” 宁方生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色,屈指敲了敲小几:“现在不是担心宋平的时候,得先想一想这一趟桃花源之行。” “是啊,是啊。” 陈器指指自己的右眼皮:“从下午开始,到现在一直跳,都没停过。”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卫东君耷拉下去的脑袋,一瞬间支楞起来:“你们有什么计划?” 瞧着这丫头幼稚的。 陈器冷哼道:“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能有什么计划,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卫东君一震:“你的意思是,他会害我们?” 陈器想着沈府那条黑漆漆的路,心有余悸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宁方生定定地看了陈器一眼:“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沈业云在桃花源宴请我们,很有可能是为了那两个字……” “元吉。”卫东君脱口而出。 陈器眼前豁然一亮:“我知道了,他想从我们嘴里打探出,我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字,又是怎么知道他和卫四爷的关系。” 宁方生拿起茶盅,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 “还有我用来敲山震虎,卫四爷在梦里的那一句——暮山,总有种日落西山的感觉。” 卫东君:“既然沈业云是这个目的,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陈器见宁方生忙着喝茶,想了想道:“不行……我们就见招拆招呗。” “光见招拆招还不够。” 宁方生放下茶盅,目光直视着卫东君:“你也要拟定一下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不要浪费这次和沈业云过招的机会。”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逼他承认他和四叔是好朋友的关系。” 卫东君深吸一口气:“只要他承认了这层关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宁方生一字一句,用十分平静,又十分有力量的声音道。 “想着你心里要达成的目的,与他见招拆招,不用怕,现在的主动权在我们的手上。” 在别人的地盘上,他竟然说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 卫东君看着宁方生,心里一阵一阵恍惚。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他,总有让她深深震撼的地方? 不仅震撼,还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这世上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尽量。” 她不敢迎着宁方生的目光,说完后便匆匆挪开视线,又怕自己做贼心虚的太明显,于是去拿茶盅,打算用喝茶来掩饰一下。 恰好这时,宁方生也伸出了手。 小几就那么大,两只茶盅挨得很近。 手背轻轻碰上他的,卫东君指尖一滑,茶盅倒下来,水流一地。 “哎啊啊,卫东君……” 陈器一手去扶茶盅,一手去拿抹布,嘴里还埋怨着:“你也不至于被一个沈业云吓成这样吧,你的胆呢?” 我的胆? 卫东君余光飞快地看了眼宁方生,无奈又自嘲的叹了口气。 快被这人吓破了。 …… 马车到桃花源门口。 三人依次下车,刚站稳,便有人迎上来。 那人瞧着还不像是普通伙计,态度也十分恭敬。 “三小姐,十二爷,宁先生,我们东家已经等候多时,请三位随我来。” 既然先称呼三小姐,卫东君抬头挺胸,不客气道:“劳你前边带路。” “三位,请!” 走在最后的宁方生抬步前,扭头深深看了一眼天赐。 天赐颔首的同时,低低喊道:“马住?” 马住颠颠走过去,包含敬意地唤了一声:“小天爷。” 小天爷:“你看着马车,马借我用一用?” 马住:“……”怎么回回都让他挠心挠肺地等啊。 马住凑过脑袋:“小天爷这是又打算夜探桃花源吗?” 和主子一样的蠢货。 知道了,还要说出来? 小天爷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哎,我要有个战死的爹就好了,就能在主子面前傲气一把,不像现在,只能在外头干巴巴地等着。” 马住一边叹气,一边朝桃花源正门看过去。 咦? 刚刚走进去的那个背影,怎么这么熟悉,瞧着有点像是卫府大少爷身边的福来。 马住一拍脑门。 福来怎么可能进到这种地方? 一定是他看走眼了。 …… 马住并没有看走眼,福来走进酒楼,穿过大堂,直奔后厨。 后厨的一处隐蔽角落,卫承东正焦急地勾着头。 见人来了,他脸色一喜,忙朝地上一蹲。 福来也赶紧蹲过去,捂着嘴道:“少爷,人已经被领去北园了, 是掌柜亲自领的。” “掌柜亲自领的,十二能耐啊。” “不止十二爷,一同领进去的还有三小姐和宁神医。” “什么?” 卫承东身子一晃,屁股跌坐下去,两只眼睛瞪出来,当即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阿君? 宁方生? 这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福来用力扶了两下,愣是没把自家主子扶起来,索性也往地上一坐。 “少爷,掌柜出声先叫的是三小姐,三小姐也走在了最前面,依小的看,沈东家真正要请的人是咱们家三小姐,十二爷只是个陪同啊。” 请阿君? 阿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认识沈业云? 沈业云宴请阿君的目的是什么? 怪不得陈十二不肯带他赴宴,原来主角不是他。 不对啊。 卫承东眉头一紧:“还有一个宁方生呢,他也是陪同?” 福来一噎,抓抓脑袋,感觉一头雾水。 沈东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宴请三小姐和十二爷,都还说得过去,本来三小姐和十二爷总形影不离。 宁方生他算哪根葱? 凭什么他是陪同? 卫承东见福来不说话,一咬牙:“没法子,今儿这北园不闯,也得闯了。” 福来急得脸都白了:“爷,小的探过几回,那北园几个门都有侍卫看守,不会放咱们俩个人进去的。” “所以我才说要闯!” 卫承东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那沈业云对我们卫家,到底是想做什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故人 去北园的路,并非从桃花源的酒楼穿过去,而是走酒楼边上的一条青石小道。 穿过三道拱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在绿树的掩映下,隐约可见几处院子。 院子散得很开,中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卫东君心想,一处院子便是一桌贵客,贵客与贵客之间,谁也瞧不见谁,可真够隐蔽的。 三人进到一处院子,那院子雅致极了。 掌柜指着那道半遮半掩的门:“我们东家就等在里面,三位请。” 请就请。 卫东君大大方方推门进屋。 一只脚刚跨进去,目光扫见圆桌前坐着的人,卫东君吓得脸色大变,转身又走了出去。 身后跟着的两人见卫东君突然退出来,都惊了一跳。 陈器胡子都惊飞了:“里面什么情况?” 卫东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是她,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 陈器哽住:“谁啊?” 卫东君跺着脚,捂着嘴:“钱月华啊。” “月华姐?” 陈器声音一呲,脑袋一缩,脚下一滑,瞬间便滑到了宁方生的身后。 这个王八蛋,怎么能比她还躲得快。 卫东君急得想骂人。 没别的法子了,她也必须躲一躲。 正猫着腰要走到陈器身后呢,一只大手拦过来。 卫东君被逼着抬起头,迎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脸愁眉道:“宁方生,我不怕沈业云,但我……” “阿君。”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听得卫东君头皮发麻,两腿发软。 她硬生生挤进宁方生和陈器的中间,凑到宁方生耳边,捂着嘴,用气声说了三个字。 “我怕她!” 陈器赶紧解释:“我也怕!” 宁方生目光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抬脚走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比着院子更多几分闲适淡雅,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尤其是那个坐在桌前的女子,着一身月牙白的素罗衫,眉目宁静,气质恬淡,似从画中来。 宁方生无视坐在一旁的沈业云,冲那女子施一礼,“钱小姐,久仰。” 钱月华起身道了个万福,唇边含着一枚浅笑:“宁先生,幸会。” 声音圆润而温柔,像一缕微光,穿透了层层云雾,轻轻落在人的耳畔。 沈业云把钱月华请过来…… 鸿门宴啊? 看来见招拆招的人,只能是他宁方生了。 宁方生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平日里你们总心心念念,这会人就在眼前,反倒怕了?” 这话既不动声色地向钱月华示好,又替两人遮掩了一下。 时机恰到好处,两人硬着头皮从宁方生身后走出来,同时冲钱月华露出笑脸。 卫东君唤了声:“钱姐姐。” 陈十二唤了声:“月华姐。” 钱月华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卫东君身上。 多年未见,她竟出落得这样,眉眼间依稀有一点那人的模样。 她浅浅笑道:“阿君,十二,都坐吧。” “都坐吧”三个字,让卫东君心里狠狠打了个激灵。 这是在宴席上,女主人招呼客人时惯用的三个字。 所以,面前那个眉目宁静的女子,是此间的主人,是沈业云的未婚妻,而非她心心念念的钱姐姐。 想明白这个道理,卫东君心里的忐忑害怕,一扫而光。 她在圆桌的对面坐下来,坦坦荡荡道:“钱姐姐,我刚刚进来又退出去,一是太突然,二是没想好要怎么恭喜你。” “我也是。” 陈器在卫东君的一侧坐下来,“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月华姐,有好些年没见了。” 宁方生黑沉的眼中有惊诧一闪而过。 不错。 情绪调整得很快。 他看了卫东君一眼,随即在她的另一侧坐下,淡淡道:“虽是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无论如何,久别重逢总是好事一桩。” 一句话,说得桌上四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陈器:他在提醒我,这出鸿门宴是有预谋的。 卫东君:他也在提醒我,既然对方打出感情牌,你不妨也可以利用一下这张感情牌。 沈业云则与钱月华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掌柜亲自过来斟茶倒酒,秀丽的婢女一道道上菜。 一切妥当后,婢女退下,掌柜恭敬地道了声“诸位请慢用”,也掩门而出。 这时,卫东君三人才发现,比着前面楼里的菜品,北园的菜品更精致,精致到不忍动筷子。 “北园专门用来招待桃花源的贵客。” 沈业云提起酒盅,冲对面三人歉意一笑。 “上回三位雨夜登门,我身体有恙,不曾好好招待,今日特意请三位过来,就是想用这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话说得这么漂亮,卫东君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一双眼睛只看着钱月华。 其实,她刚刚走进来,又退出去,并不是害怕。 而是下意识的心虚。 当年钱月华因为等不来小叔的一句话,还偷偷找过她。 “阿君,你替我暗下问一问他,我哪一处惹他讨厌?” 她没有问,而是借着卫家的一回宴请,自作主张地把钱月华拉进了八角亭。 另一边,她又安排十二把四叔也拽进八角亭。 等他们两个都到齐,她和十二跑开了,远远的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看着亭子里的动静。 当时十二还问呢:“被干爹干娘知道了,咱们俩会不会挨打啊。” 她满脸不在乎:“只要能让钱姐姐嫁进来,挨打我也认了,十二你看,他们站在一起多般配啊。” 哪曾想,她话说完没多久,小叔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钱月华便再也没有来过卫府。 这是卫东君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遗憾的一件事。 她甚至还暗戳戳想过,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非把两人凑一起,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不一样。 这时,一个念头在卫东君心里破土而出。 “月华姐。” 她突然出声:“听说你定婚了,恭喜啊,这杯酒,我敬你。” 钱月华端起酒盅,温柔看着她:“阿君,谢谢。” 卫东君一饮而尽后,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 “沈业云,虚情假意的寒暄和客套就没必要说了,你这一趟专程请我们过来,是想知道‘元吉’二字,我们是从何知晓吧?” 沈业云脸色微微一变。 “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但你也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卫东君直视着沈业云眼睛。 “你敢,还是不敢?” 第二百六十五章刺激 包房里,针落可闻。 陈器心有余悸地看着身旁的人:卫东君,你干什么啊?是要活生生把我吓死吗? 宁方生眼中再一次闪过惊诧,随即又浮上笑意:如此大胆,或许可以破局。 沈业云忍着心惊,轻描淡写地一笑道:“三小姐想问什么?” “我想问——” 卫东君话锋一转:“我小叔写下那封检举信是自愿的,还是太子逼迫的?” 石破天惊的一问。 惊得什么程度,惊到陈器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他立刻用脚碰了碰卫东君的:你前面不是说,要逼他承认是卫四爷的朋友吗? 卫东君回碰了他一下:我改主意了,既然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为什么还要隔靴搔痒,不直接一点? 陈器心跳如擂:你、丫、的,胆子太大了。 大吗? 跟宁方生学的。 当初他们在水榭,宁方生用一句话,逼得沈业云立刻称病赶客。 那句话便是—— 既然桃花源最合四爷的心,那四爷为什么做了那般蠢事,想必人沈东家多少应该知道一些吧?”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沈业云在听到那句话后露出的神情,震惊,不可思议,还带着一点慌乱。 既然,宁方生都已经把话问到这个份上了,那她何不再往前逼进一步,来个猛的。 “又或者说……” 卫东君目光更深了些,“我小叔欠了太子的债,所以只能用他这条命,来还那份债?” 话落。 死寂。 如果不是有对面两个人在,陈器想挖个地洞,立刻钻进去。 太刺激了,也太让人窒息了。 他心脏受不了,砰砰跳, 如果不是有对面两个人在,宁方生想冲卫东君竖起大拇指。 这世间,无爱可破情局,无情可破全局。 我管你沈业云和卫四爷是什么关系,我管你钱月华为什么偏偏要嫁给沈业云,我只想知道我想知道的。 卫东君,好样的。 宁方生捏紧了酒盅,目光紧盯着沈业云,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 沈业云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那两句话。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里,连同五脏六腑都一齐地动山摇起来。 “元吉啊,欠债还债,欠命还命,既然我注定活不过三十,为什么不能用我的这条命,助他一臂之力,也好让我早点把债还了。” 这是卫四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如同刻在他心上一般,从不能忘。 任这世间所有的人,一个个都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卫四的自尽,其实就是一场还债。 那么,卫东君是如何知道的? 是她侥幸猜到的? 是她聪明推演到的? 还是…… 另有原因? 沈业云放在膝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尖深深掐进肉里,掐出血痕,却察觉不到半点疼。 “还债”比“元吉”二字,还让他惊魂。 他要如何回答? “阿君,你还记得有一年你祖母寿辰,我跟着二伯母来府上祝寿,你把我拉进八角亭,不一会,你四叔也被十二拽着来了。” 钱月华的声音像柔风一样吹过来,将屋里的死寂一吹而散。 “你冲我调皮地眨眨眼睛后,便和十二跑开,亭子里就剩下我和他。” 卫东君心说真巧啊,这段过往我刚刚才想起过。 钱月华娓娓道来:“我们寒暄了几句,便说到了那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话题。 他说我不该私相授受,我便咬着牙反问他:若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卫四爷就该娶我。 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他说:钱月华,这世间没有人能胁迫我做任何事,除非我心甘情愿。” 卫东君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 “钱姐姐的意思是,我小叔是心甘情愿成为太子手上的刀,然后又心甘情愿把刀砍向自己最亲的人?” 钱月华眼中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原样。 “阿君,其实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有自己的坚守。 有人坚守孝道,有人坚守富贵,有人坚守权力,有人坚守自己的喜欢,还有一种人,坚守自己的立场。” 而立场这个东西,你站在你的角度看,和他站在他的角度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钱月华依旧浅浅地笑着,因为逆着光,她给人一种格外温柔的感觉。 “于你来说,那把刀砍向的是他的亲人;于他来说,那把刀砍向的是他的敌人。” 敌人? 卫东君唇动了动,想反驳几句,终是什么都反驳不了。 是的,从四叔进到詹事府的那天起,他和祖父就成了敌人,以至于父子二人根本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呆着。 呆着,便是无止尽的争执和吵架。 四叔连婚事都不能委屈,不愿意将就,又怎么可能在立场上改变自己的初心。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内容被揭开,卫东君还会纠结四叔的大逆不道。 而现在真相水落石出—— 正如四叔托梦所说的那样,他的自杀是自愿的,无人胁迫。 祖父一倒,反对太子上位的阻力便没有了,太子离君临天下只有一步之遥。 四叔用自己的死,助了他一臂之力。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宁方生突然开口。 “冒昧问一句,钱小姐这么体量四爷,还把卫老大人称之为敌人,这么说来,钱小姐和卫四爷的立场是一样的,都站在太子这一边?” 这话问得突然,角度也问得刁钻。 不仅钱月华意想不到,连一旁的卫东君都狠狠一惊。 然而,卫东君还是惊早了。 不等钱月华作答,宁方生目光一偏。 “既然钱小姐站在太子这一边,那么即将娶钱小姐进门的沈东家,想必也是太子党吧。” “宁先生这想象力,还真是惊人。” 沈业云冷笑反击:“惊人的一派胡言。” “哪里一派胡言?” 卫东君决定胡搅蛮缠一把,助宁方生一臂之力。 “我四叔站队太子,钱姐姐替四叔说话,也就是替太子说话,你娶钱姐姐,难不成还想和太子对着干?” 天啊。 按这个逻辑…… 完全说得通啊! 陈器惊得目瞪口呆。 对面,沈业云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布满了阴云。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钱月华替他解围的话,被这个叫宁方生的人钻了空子。 而且这空子钻的,他竟无言以对。 这时,宁方生深黑的目光再度看向钱月华。 “刚刚钱小姐也说了,有人坚守着自己的喜欢,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钱小姐都喜欢着卫四爷,等着卫四爷。” 宁方生话锋一转。 “然而,卫四爷一死,钱小姐便有了归宿,看来钱小姐对卫四爷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啊。” 钱月华脸色大变。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钱小姐依旧有着自己的坚守,只是……” 宁方生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中透出一点感伤:“被逼无奈。” 钱月华脸上的恬静一扫而光。 她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被宁方生拿出来大做文章。 而且这文章做的,也让她无言以对。 沈业云声音一厉:“我娶月华……” “你娶钱姐姐是为了情?为了爱?” 鬼信! 卫东君撇撇嘴:“你明知道钱姐姐这十几年来喜欢的人,只有我四叔,娶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沈东家很大度啊。”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不可能大度,沈东家心里一定有所取舍。” 宁方生自然而言地接过话。 “因为娶妻可不光是娶一个女子进门这么简单,还和她身后的家族一并产生关联。 钱小姐的父兄在三边,有了他们坐镇,谁想动太子的储君之位,怕是得掂量掂量吧。” 轰! 天雷滚滚落下。 落在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的陈器身上。 陈器心跳如擂,心惊胆颤,心潮澎湃。 沈业云是太子党。 钱家是太子党。 这个时候两家联姻,就是为了助太子一臂之力。 我的天啊! 这事,刺激大发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越界 菜冷了,上面便浮了一层淡淡的薄油,于是再精致的摆盘,也看得人毫无食欲。 让人没有食欲的,除了冷了的菜以外,还有包房里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和死寂。 陈器想出声缓和一下,又觉得卫东君和宁方生都火力全开了,自己还缓和个屁啊。 反正,受压制的又不是他们这一头。 就在这时,掌柜突然推门进来,一脸为难道:“东家,北园进了一个贼,已经被咱们的人,拿下了。” 时机恰到好处。 正好开溜。 再呆下去怕是要挨揍。 不等沈业云出声,卫东君非常有眼力劲儿道:“沈东家,钱姐姐,既然园子里进了贼,那你们忙你们的,我们就先走了。” “是啊,是啊。” 陈器赶紧打哈哈:“咱们下次有机会再聚,有机会再聚。” 宁方生一脸歉意地抱了抱拳:“刚刚那通话我是在胡说八道,二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沈业云强颜欢笑:“宁先生放心,我从不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话,放在心上。” 来历不明? 卫东君和陈器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姓沈的暗中查过宁方生了。 宁方生则不以为然地笑笑:“如此,甚好。” “我会放在心上。” 钱月华缓缓起身,直视着宁方生的眼睛。 “人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我是哪一相,坚守什么,喜欢什么,宁先生莫非长了火眼金睛?” 宁方生实话实说:“我没有长。” “既然没有长,那就不要乱猜,什么关系说什么话……” 声音可以像柔风,也能像数九寒天里刮起的北风,钱月华一字一句:“可别越界了。” 宁方生眼中露出诧异,也是这一点诧异,让他明白了卫东君为什么会喜欢面前的女子。 因为,她们是同类。 但还是有区别。 区别在于,卫东君的刺,长在外面,表里如一。 而钱月华的刺,因为岁月的沉淀,长在心里,需要有人逼一逼。 “越界”二字,也让卫东君心里突然生出了愧疚。 如果不是小叔的死因太过扑朔迷离,她绝不会用钱月华对小叔的感情,拿出来说事。 “钱姐姐,我……” “阿君。” 钱月华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又如柔风一般吹过来。 “身边的人是哪一相,你自己要多长只眼睛,十八岁,大姑娘了。” 不知为何,卫东君听了这话,眼眶竟微微一热,以至于走出北园的一路,她异常的沉默。 她不知道钱月华是自愿嫁给沈业云,还是被逼的,总觉得命运这只手,残忍的有些可怕,一个不留神,有人留在了昨天。 阴阳相隔。 …… 包房里只剩下两人。 沈业云看着面前空了的三张椅子,忽然自嘲一笑。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可吃,他想来一颗。 这一顿饭,不仅没有探出那宁方生半分深浅,还让人家把自己所有的底牌,都给一一推断了出来,半个字都不错。 太子党? 沈业云心说就冲这三个字,这一夜他又别想睡了。 “月华,今天让你受惊了,我没有料到短短几日不见,卫东君那丫头变得这般厉害。” “苦难和挫折,会让人一夜之间长大。” 钱月华温和地笑笑:“若非她是女子,她比外头那个想闯进来的人,还配挑卫家的大梁。” 沈业云沉吟片刻:“关于宁方生这个人,你怎么看?” “深不可测,厉害至极,你最好要留一个心眼。” “我何止留了一个心眼,眼下的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 沈业云脸上露出极为少见的一点挫败。 “唯独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宁方生,还有卫东君这丫头,让我感觉节外生枝,无从下手。” “不能怨别人,谁让你们先算计了卫家呢?” 钱月华缓缓起身,低头看着轮椅上的人:“想活命,是每个人的本能,这世上只有一个卫四。” 沈业云抬头,“你若有机会,能不能帮我接触一下……” “不能。” 钱月华在外人面前一向温和柔顺的脸庞,透着一点冷。 “我和你的合约上,没有接触阿君这一条。我之所以会应下今天之约,只是为了见一见那两个孩子。” 她缓缓走到门边,转过身:“接下来的一切,咱们按事先说好的办。” “钱月华,卫四说你……” “卫四也没长火眼金睛,他的话,你最好也别信。” 说完,钱月钱抬起脚,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业云看着她的背影,一口气吊在喉咙里,愣是半天没吐出来。 今儿这是怎么了,竟一个比一个厉害。 “东家?” 掌柜走进来:“那贼人怎么处理?” 沈业云强行定了定神:“他被逮住后,什么反应?” 掌柜:“不吵不闹,像没事人一样。” “哟,长进了。” 沈业云冷笑:“这几日他在楼里表现如何?” 掌柜想了想:“除了探头探脑,到处打听东家你以外,别的挑不出什么错来。” 沈业云:“传菜的时候,就没遇着几个熟人?” 掌柜:“遇着了,冷眼冷语也听了,就嘿嘿陪着一张笑脸。” 沈业云:“陪笑脸的时候,直着腰,弯着腰?” 掌柜:“腰弯着,走出包房,门一关,再直起来。” 沈业云若有所思地看了掌柜一眼:“把他带过来吧。” “是!” …… 卫承东一脚踏进包房,目光先往桌上一扫。 一个圆桌,五把椅子。 阿君他们三把,姓沈的一把,还有一把是谁? 奇怪,为什么桌上的菜一口没动? 是不合胃口,还是阿君他们压根吃不下? 卫承东见姓沈的慢悠悠地喝着茶,心说敌不动,我也不动。 沈业云瞄了他一眼,突然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放:“我这楼里有个规矩,不知道卫大少听说了没有?” 敌动,我装傻。 卫承东眼神露出茫然:“规矩?我没听说过。” 沈业云看了眼掌柜。 掌柜立刻道:“回东家,所有伙计进来的第一天,这个规矩我都和他们交待过:擅闯北园者,死!” 卫承东激灵一下:“纪掌柜,这话你说过?” 纪掌柜不理会他,只看着沈业云,唤了声:“东家?” 沈东家连个停顿都没有:“既然闯了,那就按规矩办事。” 要我死? 卫承东吓得大喊一声:“等下!” 沈业云故意沉了沉眉:“有什么遗言,说吧,卫大少。” 卫承东上前一步,“北园我闯了,但为什么闯,你得听听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看到我家三妹,陈十二进了北园,不放心,所以才要闯一闯。” “你不放心什么?” “阿君是我妹子,陈十二是我兄弟。” 卫承东眼神蓦的一凝,手指向沈业云。 “沈业云,你戏弄我,玩我可以,想打阿君和陈十二的主意,想都别想。” 第二百六十七章泥鳅 卫承东一身粗衣打扮,脸上还有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唯有一双眼睛,戾气逼人,狠的跟什么似的。 沈业云凉凉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真正请他们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钱月华。” “不可能!” 卫承东脱口而出:“钱月华怎么可能认识宁神医?” 那个宁方生竟然是个神医? 沈业云目光一闪:“他看什么病?在哪里坐堂问诊?” 不等卫承东回答,他指指自己的双腿:“我这腿,他能不能看?” 卫承东目光也一闪,心里忽然也有了一个主意:“我说了,你是不是可以放我一条生路?” 沈业云:“可以。” 卫承东暗暗松了一口气:“看因果病,不坐堂,你这腿他看不了。” 沈业云:“何为因果病?” 卫承东:“他日因,今日果,即为因果病。”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小子不会是在诓人吧。 沈业云:“你还知道些什么?” 卫承东:“我就知道这些。” 沈业云:“他为什么住你家?” 卫承东:“他家在修缮。” 沈业云:“他家在哪里?” 卫承东:“我不知道。” 沈业云:“家中还有什么人?” 卫承东:“也不知道。” 沈业云:“他学医师从何人?” 卫承东:“更不知道。” 沈业云微微有些恼火:“你就知道这些?” 卫承东手一摊,“刚刚不说过了吗,我就知道这些。” 他满脸的真诚,恨不得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 沈业云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问下去,已被他抢先一步:“沈东家,我可以走了吗?” 沈业云不答反问:“你们家怎么会收留这么一位来历不明的人?” “沈东家,你为什么会对他,特别感兴趣?” 卫承东一脸好奇:“你和钱月华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大胆!”纪掌柜怒斥道。 卫承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脸上却不见半点愧意。 “瞧我这张嘴,连个把门的都没有,沈东家,我先去忙,今儿这一个时辰,我一定补足了,绝不偷懒。” 说罢,他一转身,就这么在沈业云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业云坐在轮椅上足足愣半晌,倏而,笑了。 “不能怨别人,谁让你们先算计了卫家呢?想活命,是每个人的本能。” 沈业云想着钱月华的话,“老纪啊。” “东家。” “从明天开始,让这小子跟着你吧。” “东家,他才端了几天的……” “几天就已经学得跟个泥鳅一样滑手,连我都吃了他的哑巴亏。” 纪掌柜神色一敛:“东家说的是。” 沈业云深目看了他一眼:“忠树。” 忠树听到唤声,从外头走进来:“大爷?” 沈业云放在膝盖上的手,交握起来:“你亲自去查一查,因果病是个什么病?” “是!” “慢着。” 沈业云放在膝盖上的手,松了紧,紧了松,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去给那位送个讯,请他帮我查一个叫宁方生的人。” 宁方生厉害成那样,早该让太子帮着查一查了。 忠树心疼地看了眼自家主子,认真一点头。 “是!” …… 马车里。 陈器脸上的惊色,还没有完全褪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沈业云竟然是太子的人,这下都说得通了。北园这种地方,进进出出还有侍卫守着,它根本就是太子的一个据点,沈业云是在替太子笼络人。” “宁方生。” 沉默了许久的卫东君突然开口。 宁方生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记得你前面说过的,厉害的人走一步,看三步,甚至看十步,如果你是太子,下一步会怎么对付我们卫家?” 宁方生:“想听实话?” 卫东君:“想。” 宁方生:“你们卫家已经无需对付了。” 卫东君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是啊。 连钱家都纳入囊中,太子还有什么可害怕,可担心的呢,只等着皇帝闭眼,这江山顺理成章就是他的。 太子一上位,卫家在劫难逃。 宁方生看着她凝重的脸色,淡淡道:“不过,钱月华为什么要嫁给沈业云,这里头有些蹊跷。” 卫东君心微微一跳:“蹊跷在哪里?” “太子一营中,根本不缺青年才俊,钱月华为什么要嫁给沈业云这个不能走路的。” 宁方生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的指腹:“最重要一点,沈业云和你小叔还是好朋友。” 陈器插话:“他们年龄相仿,都不曾婚娶?” 宁方生摇摇头:“这个不是全部理由。” “对了。” 卫东君:“我好些年没有见到钱姐姐了,这一趟见,她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陈器剑眉深锁:“眼神冷了,话说得犀利了,而且我总觉得她的话里,藏了些什么。 ” 没错。 她也是这种感觉。 卫东君:“还是十二你观察得仔细。” 我谢谢你的夸啊。 陈器心说,你们俩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逼人咄咄,吓得我都不敢张嘴,就只有看和听了。 “对了,宁方生。” 陈器一边说,一边用脚尖轻轻碰了下卫东君的:“沈业云说你来历不明,他在暗中查你。” 卫东君看向宁方生。 宁方生面无表情道:“我没什么好查的,他也应该查不到什么。” 卫东君目光无声看向陈器,微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下去了。 陈器抿了下唇:我是好心提醒他,太子查人可不比我这种粗人,万一他真有什么秘密不能示人,也好早些做准备。 就在这时,有马蹄声近。 很快,天赐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先生。” “说吧。” “北园有暗卫,我接近不了。” “我知道了。” 马车里的三人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一个开酒楼的人养着暗卫,再一次证明了,这个沈业云绝对是太子的人。 他在替太子做事。 宁方生等来天赐,立刻道:“马住,速度加快,先送三小姐回家。” “是!” 卫东君听这话里的意思:“你还要回自个府上?” 宁方生:“下一个斩缘人,快来了。” 陈器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方生:“感觉。” 两个字落下,马车里安静下来。 陈器:下一个斩缘人,会是谁? 卫东君:接下来,又是不眠不休的七天。 宁方生:找个什么理由,让卫东君能光明正大的在外头呆七日? 不多时,马车拐弯进了胡同,远远就看到卫家门口挂着的两只白灯笼。 马住刚要抽一鞭子,突然,墙角处冲出来一个人。 “马住,十二爷呢?” 马住定晴一看,竟然是大爷身边的小厮,吓得赶紧一勒缰绳。 陈器一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你怎么等在这儿?” 那小厮忙上前扒着车窗:“是大奶奶的长兄戴大人急着找十二爷。” 这么急着来找他,莫非宋平找着了? 陈器心头大喜:“他人呢,还在咱们家吗,我这就赶回去。” 小厮忙回话道:“戴大人派身边的人来找十二爷的,那人左等十二爷不来,右等十二爷不来,就留下一封信,让大爷务必、立刻转交给你,大爷就派小的来了。” 陈器:“信呢?” 小厮从怀里掏出信。 陈器接过来,把头缩回马车,从信封里把信掏出来,就着夜明珠的光低头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卫东君察觉到他不对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陈器喉结上下一动,“宋平,死了。” “什么?” 卫东君失声惊叫。 第二百六十八章吊死 黑夜里的一声惊叫,差点没把小天爷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小天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平,死了? 这怎么可能! 马车里。 卫东君眼睛瞪好大,瞳仁里惊恐交加,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没有一个念头落到实处。 她只能直勾勾看向宁方生。 宁方生垂着的眉眼依旧透着冷淡。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自恃的冷静冷情,在听到“宋平死了”这四个字后,一扫而光。 宁方生猛地掀起车帘,看着外头的小厮:“除了那封信,送讯的人还说了什么?” 小厮被宁方生脸上凝重吓了一跳,摇摇头,“没有了。” 宁方生:“再想想?” 那小厮想了想,苦着一张脸道:“确实没有了,他把信交给大爷后,就急着走了,说他们家大人还在衙门里等着他呢。” 衙门? 宁方生扭头问陈器:“我记得你说过,戴大人在顺天府?” 陈器这会脑子里都是浆糊,木木地点了点头。 宁方生冷声道:“马住,立刻去顺天府衙。” 两道声音同时吃惊地喊出来。 卫东君:“这么晚了?” 陈器:“去府衙干什么?” 宁方生一字一句都透着强压下的怒气:“问清楚宋平是怎么死的?查清谁杀了他?” 陈器担心:“万一戴大哥这会已经不在……” “找了三天的人好端端的突然死了,戴大人这会还敢不在,他这个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宁方生冷冷一笑后,怒气尽数收敛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 不知为何,陈器看着面前的人,半个反驳的字,都不敢往外说。 妈的,刚刚这人给他一种错觉。 好像…… 他若是敢出声反驳一句,这人就会弄死他。 太、他、娘的有气势了。 卫东君也暗自惊心。 宁方生的这张脸,如果非要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淡,什么情绪都是收着的。 但此刻,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怒了。 “小天爷,麻烦去和我娘说一声,就说这个病人有点棘手,今晚怕是要晚归。” 天赐用一声“驾——”,作了回答。 …… 黑夜的青石路,哪有什么人,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顺天府。 车还没来得及停稳,陈器就先跳下去。 一抬眼,他愣住了。 此刻的顺天府,不仅灯火通明,门口的石狮子旁,还站着一帮官员和衙役。 这是怎么回事? 他敲敲马车,示意车里的两人赶紧下来。 卫东君刚要下车,被宁方生一把拽住:“先别动。” 这一拽,拽住了卫东君的心急如焚,也让她的心微微一跳。 小臂上的这只手骨节分明,如他的人一样,修长且苍白。 “为什么?”她问。 “一是你卫府三小姐的身份不能下去;二是我们下去,起不了任何作用。” 宁方生松开手,把头凑到车帘边。 “陈器,你先去打听一下情况,无论多少银子,我要知道宋平的死因。天赐?” 天赐翻身下马,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陈器身边,递过去一张银票。 陈器一把接过,低声道:“你跟着我,一张怕是不够。” 天赐一吊眼。 你算哪根葱? 敢命令我! “天赐,跟着。” “是,先生。” …… 穿过青石路,便到顺天府衙的门口。 衙役一看深更半夜,跑来两个看热闹的,气得想骂娘,有这个闲功夫,回家睡觉不好吗? “闲杂人等,走开,走开。” 陈器扭头看了天赐一眼。 天赐顿时炸毛,刚刚不给你了吗? 陈器压着声:“这是个小喽啰,几两银子就能打发。” 敢情你陈大人几两银子都没有? 天赐呵呵两声,掏出几两银子朝那衙役扔过去。 陈器等那人接住了,才上前一步道:“我找戴大哥,我姓陈,宣平侯府的。” 哎哟。 侯府出来的,还这么有眼力劲儿,那衙役立刻陪了一张笑脸。 “陈爷,我这就把人给您叫出来。” 几两银子的“这就”,那简直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戴汉福几乎是被那衙役给推出来的,抬眼一看是陈器,倒也没感觉意外,冲他使了个眼色。 陈器立刻跟过去。 两人远远地走到一处角落里。 戴汉福低声道:“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陈器把银票递过去,“给戴大哥送银子来。” 戴汉福一看银票,怒道:“我们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个,你赶紧收起来,别让人……” “戴大哥,你不收银子,我哪好意思张这个口。” 陈器不管不顾地塞了过去,手顺势勾住了戴汉福的肩膀。 “快和弟弟说说,宋平是怎么死的?” 不收银子,以两家的关系,戴汉福也得说。 银子一收,他连个停顿都没有,伸手指指衙门口的那个石狮子。 “一根麻绳,在那上吊死的。” 啥? 陈器惊得声音都呲了:“吊死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 戴汉福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 “哎啊,我的十二爷,这是机密,我们大人已经下了封口令,不让往外说的。” 陈器也没功夫计较戴汉福手上是什么味,一把扯下来:“戴大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戴汉福算了算:“一个多时辰以前。” 今儿衙门里没什么大事,到点就下衙了。 下衙后,顺天府的正门就锁上,值班的衙役进进出出,都从小门走。 今儿值班的人当中,有个叫陈大皮的衙役。 这人是个老油条,一当值就往外头跑,约人喝酒吹牛皮。 酒足饭饱,陈大皮就摇摇晃晃回来了。 路过衙门口,尿急,他就掏出家伙放水。 好巧不巧,黑灯瞎火的,他就站在了石狮子底下,对着石狮子的底座撒。 一抬眼,看到面前有条黑影。 他刚开始以为站了个人,还打了声招呼,没听到回声,便睁大眼睛仔细一瞧。 这一瞧,尿都吓了回去。 石狮子的脖子上,绑着一根麻绳。 有人把头套在那根麻绳里,活生生把自己给勒死了。 惊魂未定的陈大皮一想,事情不对啊,谁、他、娘的,敢把自己勒死在衙门口啊。 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把那人的头往上一抬,一看。 魂飞魄散! 我的个亲娘咧。 这不是他们苦苦找了三天的宋平吗,这人的画像,还在他们衙门口贴着呢。 戴汉福说完,看着那石狮子苦笑一声:“这不,府尹大人一得到消息,就把我们一个个都叫来了。” 陈器听得脑瓜子一抽一抽的疼,“戴大哥,你确定这宋平是自己吊死的?” “否则呢?” 戴汉福叹息一声:“要我说啊,这人就是以死明志,想逼着我们彻查贺湛年的案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死因 如果陈器不知道宋平这一生的遭遇,还就真信了这个话。 毕竟,一个普通百姓想要状告当朝五品官员,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吊死在顺天府衙门口。 但。 有没有一种可能…… 是任、贺两家下的黑手,然后嫁祸给宋平本人呢? 陈器扭头,朝身后的天赐用力一挤眼睛。 天赐二话不说,便蹬蹬蹬向马车跑去。 陈器:“……”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让他去找宁方生? 天赐跑着跑着:“……”奇怪,我怎么会读懂穷鬼这一挤眼睛的意思? 陈器回过头,把戴汉福再往身边勾了勾:“戴大哥,仵作验尸了吗?” 戴汉福:“验了。” 陈器:“怎么说?” 戴汉福:“就是吊死的。” 陈器真是服了眼前这一位:“吊死也分是自己吊死的,还是被别人吊死的,万一是任、贺两家……” 他手掌往下狠狠一切。 戴汉福吓得又想去捂他的嘴。 这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他、娘、的什么都敢说! 戴汉福甩开陈器那死沉死沉的膀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拖着他又往远处走了十几丈。 远远地走到一处黑暗角落,戴汉福脚一顿,头往前一伸,目光逼近。 “陈十二,你给哥哥我交个底,你和宋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要从头开始说,得活活累死。 再说了。 我真说了,你也不信啊。 宁方生,对不住了,我得拿你做个挡箭牌,否则,戴汉福暗戳戳向我大哥告状,我大哥再讲给爹听…… 我爹能拿鞭子活活抽死我。 陈器脑瓜子一转,手指指远处的马车。 “瞧见了没有,车里有个大人物,是他找宋平,不是我。我这人,兜里比脸还干净,拿不出钱来孝敬你。” 戴汉福眼一眯:“什么大人物?” “哎啊,我的好哥哥,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这人有钱有本事。” 陈器一脸求求的表情:“你倒是快和我说说,仵作验尸都验出了什么了?” 戴汉福叹气:“我要知道验出了什么,还能不告诉你?” 这话什么意思? 陈器故意一皱眉:“不至于吧,戴大哥你好歹也是顺天府的第四把手,连你都不知道,这里头莫非有什么猫腻?” 猫腻肯定是有的。 马仵作验完尸,刚要说话,被府尹大人一个眼神止住。 马仵作立刻改口道:“晚上验尸,验得不准,还要明日白天再复验一遍。” 戴汉福几乎是贴着陈器的耳朵。 “以我这些年为官的经验,宋平是自己吊死的,还是被人吊死的,仵作说了不算,府尹大人说了也不算,还得等上头的人定夺了再说。” 陈器身为官宦子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人一死,很多事情就能盖棺定论。 若上头的人想保任、贺两家,那他就是自己吊死的。 过段时间,等百姓差不多把这件事情忘了,出一个告示,说这人因中举失败发疯,诬告任、贺两家,事情就能轻轻揭过。 若上头的人,不想保任、贺两家,那他该是怎么死的,验尸证明上就会如实写上他的死因。 贺湛年窃取他人文章一案,也会继续查下去。 现在就看,任、贺两家的手,往上能通到哪里? 看是保他们的人,能耐大些? 还是想让他们死的人,能耐更大些?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两人赶紧把头分开,警觉地转过身。 见来人是小天爷,陈器暗暗松出一口气的同时,挑了一下眉:宁方生怎么说? 天赐强忍着心里的嫌弃,走到陈器跟前,踮起脚,趴在他耳边道:“先生说他要亲眼看到尸体,不论砸多少钱!” 轰隆隆! 天雷再一次,滚滚落在陈器的身上。 怪不得这一天,他的右眼皮总是在跳,敢情从桃花源,到宋平死,再到现在…… 就没一件好事。 他乜了一眼小天爷。 这是砸钱就能解决的事吗,这根本就不可能…… 余光扫见戴汉福,陈器脑子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整个人顿时支楞起来。 娘的。 说不定有戏。 赌一把。 陈器长臂一伸,把戴汉福严严实实地勾住:“戴大哥,马车里的那位大人物发话了,他要看看尸体。” 戴汉福气得差点没笑出声来:“十二,你和我开什么玩笑,这里是顺天府,不是什么菜市场……” 陈器另一只手臂往后一掏。 天赐往他手里塞进一张银票。 陈器把银票往戴汉福手里一塞:“戴大哥,想想办法?” 戴汉福看着手里的银票,一脸为难道:“十二啊,不是哥哥不想帮,实在是……” 天赐一听这话,正准备再拿一张银票过去呢,突然,目光扫见陈器的大掌在戴汉福的颈脖上轻轻捏了几下。 “戴大哥,可不能你们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器压低了声音。 “上头神仙打架,今儿个你胜,明儿个我胜,谁说得定呢,别到时候翻起旧账来,大哥什么都没做呢,偏偏还要跟着倒霉,亏不亏?” 戴汉福眼皮轻轻一颤。 “多留个心眼,就是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捏在手里,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救命的筹码。再说了……” 陈器一脸忿忿不平。 “大哥总不能一辈子跟在你们大人身后吧,以你的能力和资历,明明是你该压他一头的。” 我擦! 妹子不是说这个小叔子,没什么本事,整天就知道睡睡懒觉,跟卫府的三小姐厮混在一起吗? 这小子怎么把官场的事,摸得这么透啊。 没错。 以他戴汉福的本事和资历,这顺天府尹的位置就该他坐。 他迟迟爬不上去的原因就是太有良心,不会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向上面的贵人邀功。 但戴汉福还是不为所动。 他神色一厉:“你小子还得跟我交个底,马车里的大人物,为什么非要找宋平?非要看到他的尸体?他到底想干什么?” “找到他,是因为宋平是他的一个旧友;看尸体,除了想送宋平最后一程外,也想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陈器扭头看了远处的马车一眼。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宋平真是被人害死的,只怕他会让害死他的人……” “怎样?” “偿命!” 第二百七十章看尸 子时。 宋平的尸体被搬去了停尸间,大门上锁,留两个看门的小衙役。 府尹大人打了个哈欠,说了声“都回吧”,便上了自家的马车。 九月中的天,夜里冷的都得套件薄棉袄,谁耐烦在衙门里熬着。 他一走,下面的人树倒猢狲散,也纷纷回了家。 两个小衙役站了一会,累了,索性一屁股坐门槛上。 一门之隔的木板上,停放着死人。 死人为阴,活人为阳。 阴气顺着门缝透出来,那两个小衙役冷得直打哆嗦。 再一想到,这个死人是刚刚吊死的,指不定魂魄还没有被收走呢…… 突然,有脚步声近。 两人吓得一哆嗦,赶紧起身,拿刀。 “是我。” 两人一看来人,同时松出一口气, “原来是戴大人啊。” “戴大人怎么来了?” 戴大人家住得远,一回再一来,压根睡不了几个时辰,所以主动留下来值夜。 “下半夜了,都歇会去吧,这门上着锁呢,别瞎守了。” 就是的。 守什么守啊。 难不成,还有人跑衙门来偷尸不成? 府尹大人就是太过紧张。 两人心里乐开了花,连声道谢。 戴大人脸一肃:“别歇太长,顶多两个时辰。” 其中一人出于关心:“戴大人你呢?” “我又不是畜生,一夜不睡还能生龙活虎,我转完一圈,也得歇会去。” 戴汉福背起手,转身离开。 衙门很大,前门,后门,角门,小门…… 他转到一处墙边,拨开墙上挂着的爬山虎,左右看了几下,见没人,手用力一拉门栓。 这是顺天府衙的一片废弃的小门。 门从外头被推开,走进来一、二、三、四、五个人,像一条绳上串着的蚂蚱。 戴汉福见中间还有个女的,气得脸都绿了。 陈器忙解释:“戴大哥,她是我发小,卫三啊。” 卫三? 卫府三小姐? 大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看死尸? 戴汉福一张绿脸,变成了黑脸,心说我怎么就信了陈十二的鬼话。 卫东君上前行礼,“戴大哥,辛苦了。” 言有度,行有礼。 一看就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戴汉福却更气了:“你们卫家虽然落魄了,但你好歹也是……” 话说到一半,余光扫见有个黑影自说自话的迈步了,他赶紧伸手拦住。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瞎跑什么,停尸房在左,在右分得清吗?” “在左,左边有尸气。” 啥? 戴汉福脸色倏地一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还尸气? 我一巴掌扇死你。 戴大人脸色一沉,刚要出言教训几句,目光一抬,愣住了。 男人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漆黑的眼珠透出一点微光来,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人去世后,魂魄会在尸身旁逗留一段时间,等着牛头马面来勾他。” 宁方生声音冷冷淡淡:“若已经勾走了,他的死因便很难问了。” 戴大人:“……”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器:“……”怪不得,他非得见着尸体。 卫东君:“……”我就说吧,这人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马住:“……”我好想回家。 天赐:“……”切,一帮子没见过世面的。 戴汉福一个激灵回了神,伸手一扯,把陈器扯到了一旁。 “这就是你说的大人物?” “是啊。” “他干什么的?” 陈器看着戴汉福惨白的脸,决定再吹个牛皮:“看阴魂的。” 戴汉福腿一软,身子晃了几晃。 陈器:“戴大哥,你们家要有什么阴魂作祟,也可以找他看看!” 我一巴掌也扇死你。 戴汉福一甩袖子,撑着两条软绵绵的腿,佯装镇定道:“都跟着我,别莽莽撞撞的,这里是衙门。” …… 小门离停尸的院子不远,抄个近路很快便到了。 院子里两盏白灯笼,被风吹得左一晃,右一晃。 一踏进院子,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后背都冷飕飕的。 不对啊。 刚刚我进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冷。 戴汉福走到宁方生身旁,“那个……大师啊,阴魂有没有被勾走啊!” 话音刚落,马住把小天爷往边上一挤,直接贴在宁方生的身后。 陈器:“……”真丢人。 这小子:“……”丢人总比丢命好。 宁方生看看身后,再看看身旁,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方黑帕,系在眼睛上。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陈器实在心急,“怎样?” 宁方生摘下黑帕,摇摇头:“已经勾走了。” 卫东君:“得,这一下问不着了。” 宁方生低头看她:“看看尸身?” 也只能这样了。 卫东君转过身:“戴大哥,门锁的钥匙呢?” 戴大哥不说话,脸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卫东君。 陈器赶紧又问一遍:“戴大哥,问你钥匙呢?” “噢,噢!” 戴汉福回过神,慌里慌张地从袖中掏出钥匙,慌里慌张地递到陈器手上,顺势也把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 宁方生看他一眼,“戴大人去院子外头找个地方呆着,这里阴气重,对身体不好,马住陪着,小天爷守在院门口。” 他目光看了卫东君和陈器各一眼,抬步往前。 卫东君和陈器赶紧跟过去。 卫东君:“比起看尸身,我宁愿看阴魂。” 陈器:“ 为什么?” 卫东君:“阴魂不怎么吓人,尸身……难以入眼。” 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扶扶? 我有点头晕。 戴汉福一伸手,扶住了马住的肩膀,“那个……卫府三小姐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马住一脸茫然地向小天爷看过去: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那是因为你蠢啊! 小天爷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后,稳稳地站在院门口。 …… 院子里。 陈器用钥匙开了锁,门吱呀一声打开。 屋里空空荡荡,安静的可怕。 只在中间架着一张木板。 木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盖着一层白布。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吹起了白布的一角,一张惨白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露出来。 陈器吓得整个人一僵。 偏偏这时,卫东君的声音幽幽响起。 “他一定知道我们来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他杀 他,正是宋平。 和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的是,死了的宋平脸上干干净净,一点胡茬都没有。 由此推断,宋平进四九城之前,把自己狠狠捯饬了一番,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宁方生走上前,将白布往下掀了掀。 “卫东君,你转过头去;陈器,你过来。” 卫东君已经眼尖地看到白布下面裸露的皮肤,再联想到宋平被仵作验过尸…… 她微微脸一红,转过身。 陈器硬着头皮走上前,低头,宋平两只没有生气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卧、操,他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只有一种可能:有冤情。 卫东君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握起了拳头:“宁方生,你检查他的颈部;陈十二,你检查他的十根手指,尤其是指甲。” 两个男人同时看向她。 她垂下头:“我四叔也是上吊,当时刑部还来了人,判定他是自尽还是他杀。 如果是他杀,因为挣扎的原因,可能会导致颈椎骨折,指甲会有抓痕。” 陈器:“如果是敲晕了,再被挂上去呢?” 卫东君手背上暴起一条青筋。 她记得很清楚,祖父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 刑部的人说,一样会醒来,一样会挣扎,而且只会挣扎得更厉害。 于是,祖父冲到小叔身边,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检查过去。 一遍; 两遍; 十遍…… 小叔指甲干干净净,连根倒刺也没有。 祖父颓然跌坐下去,老泪纵横。 这是她第一次见祖父嚎啕大哭。 也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再水火不容的父子,也是父子。 少女的背影在月色下,纤细而单薄,看得人心中微微生怜。 其实,闺中女子的胆儿,哪有戴汉福想象的那样大,之所以不怕,是因为她经历过一遭。 宁方生收回视线,低头去看宋平的颈脖。 陈器则蹲下去,仔细检查着宋平的十根手指。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卫东君看着外面的沉沉夜色,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自杀? 他杀? 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前者,是宋平自己选择的归宿,没有遗憾。 若是后者…… 那宋平这一生,也太过凄惨了些。 “是他杀。” 宁方生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卫东君瞳孔骤然一缩:“当真?” 宁方生:“他的颈椎断了,脖子上除了一道很深的勒痕外,还有许多细密的抓伤。” “他的指甲缝里,全部都是血污。” 陈器直起身,慢慢拧起眉。 “我猜测啊,他应该是被人从后面,突然勒住了脖子,他本能的挣扎,把手伸到颈脖里,拼命的想去解开那绳索。” 卫东君咬牙:“他死后,那些人把他挂到石狮子上面,作成以死明志的假象。” 宁方生掏出帕子,一根一根地擦着手指。 “仵作应该是一验就验出了宋平是他杀,但府尹大人不确定上头的意思,所以才说明日复验。” 陈器长臂一伸,一把抢过宁方生手中的帕子擦手。 “不用想了,凶手十有八九就是任、贺两家人,事情闹得太大,他们决定杀人灭口。” 说着说着,他突然异常地愤怒起来:“这帮畜生,老子从此和他们不共戴天。” 宁方生看了眼自己的帕子,脸上露出和小天爷如出一辙的嫌弃。 “有一点很奇怪,他们偷偷把人杀了埋了,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岂不是更稳妥一些?” 陈器冷哼一声。 “稳妥是稳妥了,但心里不解恨啊,你宋平是个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敢拿鸡蛋来碰石头。 瞧瞧,我就是把你吊死在顺天府的石狮子上面,这案子也翻不了天,你这条贱命,死了都是白死。” “嚓啦啦——” 像是为了应景一般,夜空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得陈器眼前一阵发白。 他赶紧用手挡了挡。 “都快九月底的天了,还电闪雷鸣……怕是连老天爷都瞧不下去了,要替宋平伸冤呢!” 话音刚落。 两扇门,砰的一声合上。 陈器被吓了一大跳,放下手,扭头去看门口的卫东君。 “卫东君,好端端的你关什么门啊?” 卫东君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动,这么直挺挺地站着。 嘿! 陈器心说这丫头是怎么了,没听到他说话吗? “快把门打开来,我……” 脚边的灯笼“扑”一声,灭了。 陈器脑袋嗡的一声,吓得头皮都快炸开了。 “谁,谁把灯笼给吹灭了,宁方生是不是你?” 宁方生也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动,也直挺挺地站着。 有病吧,这两人。 陈器彻底怒了。 “都这个当口了,你们俩个王八蛋还装神弄鬼的来吓……” 声音戛然而止。 陈器眼珠子骤然睁大。 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钻进来。 白白的。 薄薄的。 像雾,又像云。 不对,是烟,滚滚浓烟,带着刺鼻的味道。 陈器刚要冲过去,把卫东君拉过来,钻进来的浓烟一下子弥漫开来,瞬间就把卫东君给笼罩住了。 陈器急得大叫一声:“卫东君?” 无人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浓烟,莫非哪里失火了? 陈器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不对啊! 没有火光。 难不成是诈尸了? 他低头往下一看—— 下面空空荡荡,没有尸体,没有门板,什么都没有。 “卧、操!” 陈器吓得差点尿了。 真的诈尸了。 情急之下,他只能拼了命地大叫:“宁方生,宁方生,宁方生……” “不要乱叫!” 宁方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猛地扭头去看。 身后没有人! 人呢? 陈器浑身的冷汗唰的落下来,赶紧又往前面看,正好看到那白烟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要将他一口吞噬。 他下意识扭头就跑。 腿还没伸出去呢,又骤然缩了回来。 不知何时,地上薄薄的一层火苗,已经烧了起来。 妈的! 这、狗、日的宋平不仅诈尸,还要放火烧了这屋子。 那火苗像是听到了陈器心里的这一声骂,蹭的蹿起来,火光映红了他整张脸,一股强烈的灼热感扑面而来 陈器看看这边冲天的火光,再看看那边滚滚白烟…… “宁方生,快救老子命啊!” 话音刚落,火光和白烟瞬间将陈器吞噬。 第二百七十二章阴魂 熊熊的火光直向陈器扑过来。 完了! 他心里哀嚎一声,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谁能想到,夜探死尸的结果,就是自己变成一具死尸,还是烧焦的那种。 也不知道爹娘能不能认出来,自己好歹比那宁方生要高出那么…… 咦? 身上好像不疼,也不痒。 陈器猛地睁开眼睛,不禁浑身一颤。 自己就站在白烟和冲天的火光中,但那些烟和火仿佛对他……没什么作用。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扭头,又浑身一颤。 那个狗、日、的,喊了也不搭理他的宁方生,此刻竟然就站在他右侧。 他眼泪唰的一下落下来:“宁方生,你、他、娘的……” “嘘!” 宁方生转身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还让他嘘? 陈器心里火冲出来:“嘘你、娘的嘘啊,卫东君呢,我刚刚看到她……” 另一边,有人扯扯他的袖子。 陈器猛地扭过头,碰上那双从小看到大的,熟悉的眼睛,怒火直冲天灵盖。 “卫东君,你、丫、的……” “嘘!” 卫东君也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又嘘? 这两人莫非是被鬼附身了? “卫东君,你……” 一只小手捂上来,陈器眼睛骤然瞪大,心说,幸好刚刚这手没去碰尸体,否则…… 卫东君冲陈器使使眼色。 陈器瞳孔一缩,猛地向前方看过去,整个人愣在当场。 冲天的火光中,似乎有人在向他们走过来。 那人走得不快,也不慢,一步,两步,三步…… 这谁啊? 为什么会从火光里走出来? 他是人? 还是鬼啊! 惊惧之下,陈器做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动作——伸出另一只手,把宁方生用力往他和卫东君面前一扯。 宁方生的脸本来就白,这一下就更白了。 但这个节骨眼上,他没有时间计较,因为那人…… 越走越近。 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穿了件水绿色的道袍,头上戴了个方巾,整个人看上去萧萧肃肃。 再近些。 他脸上的轮廓在火光中慢慢显现,是一张有棱有角的脸,脸上带着一分痞气,二分放荡,三分肆意。 他,怎么会来? 宁方生深黑的瞳孔中露出些不可思议。 这时,左右耳边各钻进一道细小的声音。 卫东君:“宁方生,他谁啊?” 陈器:“宁方生,你无论如何得拦住啊。” 宁方生真想学着小天爷,冲身后某人翻个白眼,但教养让他沉稳如山地说了两个字:“阴魂。” 啥? 卫东君大吃一惊:“阴魂怎么会跑这里来?” 陈器疑惑:“枉死城什么时候开的门?” 卫东君不解:“既然开了,我为什么还能动?” 陈器猜测:“莫非下面的人,喜欢搞些出其不意?” 算了。 看在他们一个帮我窥梦,一个替我跑腿的份上,忍忍吧。 宁方生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上前一步,看着来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那人在宁方生面前站定,挑着眉眼,定定地看着宁方生。 他看了会,“嘶”的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定定地看着宁方生,良久,才慢慢勾起唇角。 “你……竟然是斩缘人?” 宁方生阖了下眼睛,“斩缘人,宁方生。” “宁方生?” 他低笑一声:“不错,还真是个好名字,我挺喜欢。” 卫东君和陈器都听傻了。 需要斩缘的人,都是自杀之人。 自杀之人,要么像向小园那样,活着没有希望;要么像贺湛英那样,万念俱灰…… 总而言之一个字:惨。 怎么到他这里,他还能笑出来? 还能调侃斩缘人的名字? 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阴魂怎么办呢,斩缘人只皱了一下眉后,稳稳迎着来人的目光。 “你是……” “许尽欢。” 许、尽、欢? 卫东君一脸惊悚地看向陈器:怎么会是许尽欢? 陈器比她还震惊呢:我哪里知道? 宁方生的眼里也闪过一抹疑惑:“宫廷画师,许尽欢?” 他嘴角上扬:“如假包换。” 还真是贺三的恩人——许尽欢。 饶是宁方生知道这人的死因,还得按斩缘的规矩问一句:“你……” “我要斩缘。” 许尽欢微微一笑:“我很想知道尘世间,有谁会对我这个混蛋,这么挂念。” 连话都不让斩缘人说完,还确实挺混的。 宁方生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斩缘最终有两个结果,成或败。成者,转世投胎;败者,魂飞魄散。许尽欢,你可接受?” “我不接受。” 宁方生一怔:“那你想……”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许尽欢漫不经心地抱起了胸,“我还想再到人间,去好好耍一回。” 身后的两人,彻底听呆了。 卫东君:既然还想活,为什么要自尽? 陈器:再说了,来人间是耍的吗? 卫东君:这个许尽欢,和贺三嘴里说出来的,不太一样啊。 陈器:宁方生要头疼了。 宁方生的确头疼,但话说得很有分量。 “想要成功,那你的过往就一定要说得很详细,越是详细,就越能找出真正对你有执念的那个人。” “这么说来……” 许尽欢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有些秘密,我还藏不住喽。” 确实藏不住。 我也不会让你藏。 因为,我突然对你有了兴趣。 宁方生重重点了一下头。 许尽欢向宁方生的身后看过去:“他们两个,是什么东西?” 嘿! 怎么还出言骂人呢? 卫东君和陈器齐唰唰变脸。 宁方生:“是我两个朋友,帮助我斩缘。” 许尽欢表示出诧异:“他们……还能……帮你?” 卫东君哼哼:“看不起谁啊?” 陈器磨着后槽牙:“哥们,说话积点德。” 许尽欢先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 卫东君和陈器听得头皮发麻。 笑声戛然而止。 许尽欢突然一敛神色,看着宁方生,一字一句道:“许尽欢,靖德元年十月初一,纵火而亡,死时整三十九岁。” 只比贺湛英早死四个多月,卫东君立刻在心里算计出。 “我七岁之前都生活在东海上,爹娘死后才上的岸。” 许尽欢掐指算了一下,又想了想:“海上那帮人都死光了,应该不会是他们惦记我,嗯,这茬不说也罢。” 卫东君却好奇坏了。 这人为什么会生活在海上,他是渔民的后代吗? 像是知道卫东君心里好奇,许尽欢笑眯眯道:“对了宁方生,我爹是个海盗,我娘……她是个妓女。” 海盗? 妓女? 宁方生心头狠狠一震。 第二百七十三章海盗 何止宁方生震惊,卫东君嘴巴都张成了一个圆圈。 妓女倒也罢了,京中这个楼,那个馆的,到处都是,不足为奇。 海盗那可太少见了。 卫东君活十八年,这两个字也只听大人说起过几回。 许尽欢竟然是海盗和妓女的后代? 这简直不敢让人相信。 那他画画的天赋,从哪里来? 许尽欢:“我画画的天赋,属于隔代传,我娘做妓女前,也是书香门第的大族小姐,是我外祖父犯了事,被抄了家,这才流落进了烟花巷。” 兔死狐悲。 卫东君心说如果太子上位,她要不死,说不定也是这个结局。 “顺便多说一句,我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曹衣,她做妓女的时候,隐去了上官这个姓,用了曹衣这两个字。” “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宁方生心中忽的一动,“你外祖父……可是上官迟?” 许尽欢意味深长地笑笑:“斩缘人真是聪明,我外祖父正是上官迟。” 卫东君和陈器面面相觑。 卫东君:知道宁方生聪明,他也不能聪明成这个样子吧。 陈器:什么吴带当风,什么曹衣出水,我听都没听过。 卫东君:就算现在听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陈器:更别说通过这两个字,还能推断出上官迟来。 卫东君:这是赤祼祼的碾压。 陈器:娘的,我太没文化了。 卫东君:对了,上官迟是什么人? 陈器:他犯了什么罪? 卫东君和陈器一对眼:往下听! “曹衣出水是指描绘人物画中衣服的褶纹,指线多而稠密,有出水湿衣的感觉,和吴带当风是一个意思。” 宁方生:“你祖父上官迟画人物最擅长用的,就是曹衣出水。” 许尽欢听到这里,又冷笑一声:“只可惜啊,衣服画的好有什么用,把人画得好看,才是正经。” 宁方生垂了一下眼,“你接着往下说。” “我爹看到我娘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于是就开始砸银子,砸着砸着,就把我娘给砸动心了,再砸着砸着,就把我娘给赎了。” 许尽欢:“后来就有了我,我是他们的独子,七年后,我爹被官兵杀了,我娘跳海自尽,也跟着我爹去了。 我回到了陆地上,由忠奴罗叔扶养长大,我们俩生活在舟山的一处小岛上,我白天画画,晚上下海,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罗叔是陪着我一起死的,所以,你们也不用再去查他了。” 寥寥数句,轻描淡写,却听得对面三人胸闷无比。 七岁便父母双亡,他却说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这人还真够没心没肺的。 “我最开始学画,是跟着船上的一个东洋人,那家伙没事干,就用海水在甲板上作画,画的那叫一个栩栩如生啊,只是太阳一晒,海水就干了,画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尽欢忽然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现在想想,这和咱们的人生有什么区别,眼一闭,火一烧,什么也不会留下。” 听到这里,宁方生看向许尽欢的目光深了一些。 “那个岛上除了我和罗叔外,还住着十几户人家。 他们的来历都很特别,有退隐江湖的杀手,有被朝廷缉拿的凶犯,有逃出妓院的妓女,还有翘着兰花指的太监,也有私奔的小情侣……” 许尽欢笑意慢慢多了些,“你们猜,这些人里头,谁是我画画的先生?” 卫东君:“凶犯。” 陈器:“太监。” 宁方生沉默着,摇了摇头。 “是那个退隐江湖的杀手。” 许尽欢目光直视着宁方生:“一双手,既可以杀人于无形,也可以妙手丹青,斩缘人,你说神奇不神奇?” 宁方生依旧沉默着,点了点头。 “只可惜,他只教了我八年,八年后,他离开了岛上,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刀口上嗜血的人,多半已经死了,所以你们不必费心找他,也找不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说他叫张三。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许尽欢笑笑 :“这老东西藏得够深。” 宁方生看着他脸上的笑,不得不出言提醒他一句:“许尽欢,你只有一个时辰。” “好吧,好吧。” 许尽欢很是无奈的一耸肩:“我在岛上生活了十一年,十八岁那年,我进了宣和画院,宣和画院在四九城。” 卫东君一听这话,眼里露出些不可思议。 据她所知,宫廷画师的选拔都出自一个地方——宣和画院。 能进宣和画院的人,大部分都出生于书画世家,或者是书香门第。 仅有一小部分是来自普通百姓人家。 所谓普通人家,其实也是有家底的,否则供不起画画所消耗的纸张、颜料。 像许尽欢这样,爹是海盗,娘是妓女的人,是根本进不到宣和画院的。 画院收学生,要求家世清白。 “你们一定惊讶,为什么我这样身世的人,能进宣和画院?” 许尽欢得意一笑:“两个原因,一是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 二是我临时拜了个师,请他替我写了一封推荐信。” 宁方生心中一动:“你拜师何人?” 许尽欢:“何泊锦。” 竟然是何泊锦。 房尚友的岳父,何氏的父亲。 卫东君扭头去看陈器:堂堂华盖殿大学士,前内阁大臣怎么会临时收学生? 陈器吊吊眉梢:鬼知道。 卫东君:何老爷子画画好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陈器放下眉梢:鬼知道。 “你们也一定惊讶,堂堂内阁大臣,为什么要替我这个默默无名的人,写推荐信。” 许尽欢笑得更得意了:“这世上有一种东西,人人都缺,人人都要,那便是银子,我送了何泊锦整整五千两的银子。” 五千两? 求一封推荐信? 这人出手可真大方。 但还有一个问题。 卫东君两条秀眉拧在一处:“何大人好像不是为了五斗米折腰的人啊?” “是吗?” 许尽欢轻轻扫了卫东君一眼:“那何家这么大的家业,从何而来?” 卫东君:“……” 许尽欢冷笑一声:“世人只知道何大人名满天下,却不知他靠写推荐信敛财,家中有些根基的,一千两,像我这样无根无基的,五千两。” 卫东君惊得目瞪口呆。 何老大人还干过这种事? 他读书人的清高呢? 宁方生接过话:“既然无根无基,你哪来那么多的银子?” 第二百七十四章女人 许尽欢脸上的那一分痞气又上来了。 “我爹提着脑袋做海盗,九死一生,为的是钱。当年我娘正当红,赎身身价是五万两,我爹眼皮都不眨就砸了。” 五万两赎个妓女? 陈器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做海盗还真他、娘、的有钱。 钱对于宁方生来说,没什么感觉,他阖下眼睛表示知道了,又问:“后来呢?” “我在画院呆六年,六年后被选拔为宫廷画师,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我的贵人是当时的内阁大臣徐行。” 徐行这个人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三人耳中。 上一回提起这人的,是贺湛英。 贺湛英说任中骐请许尽欢作画,图谋的就是他背后的靠山——徐行。 卫东君从来没有听过祖父谈起过这人,好奇问一嘴:“这徐行大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许尽欢想了想,“骨头特别的硬,嘴巴特别的毒,脾气特别的臭,官特别的大。” 卫东君喃喃:“这样的人,还能做大官吗?” “能啊。” 许尽欢目光看向宁方生,似笑非笑:“谁让他忠君呢!” 这话什么意思? 卫东君刚要插话问一问,哪曾想许尽欢来一句:“他早就已经死了,斩缘人也不用查他。” 死了? 卫东君扭头去看陈器。 巧的是,陈器也正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 两人心里涌出同一个念头:这人有些怪啊,讲半天,尽讲些没有用的人。 这时,只听宁方生沉声道:“你的人生分为四个阶段:船上,岛上,书院,宫廷画师,前面三个排除,重点是宫廷画师这一段,对吗?” 卫东君:瞧瞧我们斩缘人,多利索。 陈器: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很对。” 许尽欢手往身后一背,沉默了下。 “鉴于我接触的人实在是太多太杂,一个时辰内说不完,我就大致挑一些重要的吧。” 卫东君:那还浪费时间? 陈器:是不是有点自信过头了?” “有了徐行这个贵人,再加上我画技出众,我很快就在京城有了名气。名气一大,找上门来的人就多。” 许尽欢清了清嗓子。 “我这人吧,招女人爱,招男人恨,所以我就先说几个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我猜多半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对我有执念。” 这话一出,三人看向许尽欢的目光,更深了些。 没错,这人的确有一副上好的皮囊。 身形高挑,四肢修长,有文人的长相,却无文人的秀气,反而瞧着孔武有力。 尤其是他的身高,太有压迫力了。 再配着他那副“我、去、你、大、爷”的傲气,的确招女人喜爱。 贺湛英的话里,不也能看出来吗,每次见到他,要么怀里有女人,要么是一副酒色财气的样子。 “头一个叫阿满,阿满原本是公主府上的一名舞妓,因为长相太过妖娆,身段又实在柔软,就成了公主的眼中钉。 有一回我替公主作画,画作得她很满意,她就趁机把阿满赏给了我。” 许尽欢笑笑。 “回去的路上,我就问阿满,你想做我什么人? 阿满说,她想做我枕边人,没名没分也成,只要给她一间屋子,一口饱饭就行。 我给了她一间大宅子,五六个下人,一年四季的凌罗绸缎,首饰头面。 我一个月总有五六天歇在她那里,她把我侍候得很好,也常常为我舞上一曲。 我给她作的画最多,大约有几十幅。 我名声最大的时候,她和我玩笑说,把这些画卖出去,她这辈子就是不用侍候我,也不愁了。” 宁方生见他说完这一句突然沉默了,提醒问道:“后来呢?” “这世上的女人啊,没有哪一句话是随便说说的,说出来都有用意。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想离开我。” 卫东君不解:“你给她锦衣玉食,为什么她还要离开你?” 许尽欢:“人啊,都是不满足的,没地方落脚的时候,想要个落脚的地方,有了地方落脚,又想着锦衣玉食;锦衣玉食了,便想着要更多。” 卫东君:“她要什么?” 许尽欢:“要我娶她。” 卫东君:“你不娶的原因是……” 许尽欢:“我只图她的身子。” 有这么直接的吗? 卫东君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宁方生扭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后来又如何?” “后来我便不再往那府里去,她找过我很多回,我连见都懒得见,渐渐的,她也只能死心。” 宁方生:“你觉着她对你有执念的理由是?” “我不见她,她就拖人给我捎了封信,信里说,只要我一日不死,她就等我一日。” 许尽欢喉结一滚,“誓言这种东西,多半不太可信,但男人吗,谁不想有个女人为他守着呢。” 宁方生:“她住哪里?” 许尽欢:“狗尾巴胡同,从左往右第四家。” 宁方生:“第二个是谁?” 许尽欢静默片刻后,轻声说了个名字:“吕小英。” “她是哪里人?是什么身份?” “哪里人不知道,只知道她嫁到了京城,身份是个寡妇。” 寡妇? 卫东君听得脸又红了。 这人怎么还和寡妇有染呢,这也太风流了。 “她婆婆请我画像,她跟在身边伺候,就这么认识了。” 许尽欢苦笑一声:“要我怎么说才好呢,十天后,她说愿意与我私奔。” 私奔? 陈器惊的差点没叫出声来。 这世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活十八年,身边就卫东君一个女的。 这人倒好,寡妇都愿意和他私奔。 许尽欢:“我想了想,说奔者为妾。 她沉默了好一会,说愿意做我的妾,哪怕是婢女,她也愿意。 我又想了想,说我一不娶妻,二不纳妾,还是不要了。 她问为什么?” 陈器也忍不住问:“是啊,为什么?” 许尽欢看向陈器:“我这辈子只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图长长久久。” 陈器:“……”这也行? 一旁卫东君暗暗磨牙:哼,男人! 宁方生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淡淡问道:“这个叫吕小英的,我们如何找她?” “京城钱府,祖辈有人官至内阁,曾任过三边总制。” “钱府?” 卫东君声音都呲了,人往前冲了一大步,两只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 “你说的可是钱府二房的长媳吕氏?” “怎么?” 许尽欢展颜一笑。 “姑娘认识?” 第二百七十五章心悦 何止认识。 小时候还见过好几回呢。 吕氏的男人叫钱卓阳,是钱家二房的长子,也是钱月华的四堂兄。 钱卓阳成婚不到三年,就突发疾病死了。 吕氏自己没有生育,倒是男人有个小妾生了一个女儿,后来过继到吕氏的名下。 孤儿寡母在一个院子里生活,据说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吕氏自己的娘家也是官宦人家,具体娘家在哪里,官做得大不大,卫东君不是很清楚。 但吕氏这个人,她印象很深。 是个极为端庄的女人,穿得很素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话也不多,总是在一旁默默坐着,很是安静。 这样安分守己的人,怎么可能要和男人私奔,别是这许尽欢胡扯的吧? 卫东君把裂开的表情又收回去:“她为什么对你有执念?” 许尽欢看着卫东君的眼睛,轻声道:“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往往都有执念,据我所知,她暗中一直在收藏我的画。”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贺湛英的救命恩人,如果贺湛英没有走到卫东君的心里,她真想上前啐他一口。 一个守寡的妇人,吃喝拉撒都靠着公中发的月银生活,能有多少银子去收藏许尽欢的画? 他的一幅画,最少也要一千两的银子。 吕氏得不吃不喝几年,才能买得起一幅? 再说了。 钱家那样的门第,那样的门风,能给她收藏吗,她甚至连钱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卫东君不知道说什么,只咬着牙道:“吕大奶奶我是认识的,但她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得查一查。” 许尽欢脸上的笑深了几分,“那就有劳姑娘好好替我查一查。” 声音不算冷硬,但每一个字都有着压迫性。 卫东君一发狠,“天亮就查。” 许尽欢突然往前逼了一步,目光直视着卫东君的眼睛。 “姑娘是想要查出些什么,还是不想查出些什么?” “啊?” 卫东君一怔。 忽然,一只大手把她拽到身后。 宁方生看着许尽欢,淡淡道:“一切等查了再说,不要浪费时间,还有没有第三位?” “有!” 许尽欢双手交叠抱在胸前,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目光在宁方生和卫东君之间转了个来回。 “第三位是项琰。” “项琰?” 陈器扭头看向卫东君:“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卫东君也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项府的四小姐,他们家做木工的手艺赫赫有名,我放火烧的那幢宅子的所有木工,请的就是项家人。” 木工。 项家。 陈器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擅长刻印章的那一位?” 卫东君也想起来。 这人的名字她是从四叔嘴里听说过的。 四叔说他想求一枚印章,却得等到两年后。 她那时候还小,就问为什么? 四叔说,项小姐一年只刻十二枚印章,想求她印章的人,能从咱们卫家,排到北城门口,两年已经是他托了关系的。 怎么会是项小姐呢,她大吃一惊。 项琰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个男名啊。 更何况,闺中小姐怎么能刻印章,还把印章刻得那样出名? 四叔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长大了,也不知道。 卫东君整天不是在爹娘跟前撒娇着,就是跟陈十二厮混着,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哪还记得项琰这号人物。 这时,只听陈器幽幽道:“我听说这人从项家分出来了,自己立了门户,开铺子做买卖。” 自己立门户? 卫东君又惊着了。 宁方生接过话:“她为什么对你有执念?” 许尽欢突然沉默下来,足足过了好一会,才轻轻一笑道:“她心悦我,故有执念。” 宁方生眼神中有些意外,这人怎么突然一下子文绉绉起来,反问一句:“那你呢?” “我……” 许尽欢看着四周浓浓的烟雾,笑道:“我自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哼,男人! 卫东君在心里咬牙切齿。 到处留情,却一个也不想负责,亏我对你印象那么好。 “姑娘在心里骂我?” 卫东君没想到许尽欢会注意到她,想着这人是阴魂,对着阴魂不怎么好撒谎,于是老老实实回答。 “骂了一句。” 许尽欢看着她红通通的脸,笑道:“怎么,姑娘是为她打抱不平吗?” 卫东君一挑眉:“否则呢?” “我若娶她,她便成了我内宅中的怨妇一枚,如今她能自立,我罪在何处?” 卫东君又噎住了。 许尽欢叹了口气,“如果皮囊好也是一种罪的话,那我认了。” 卫东君:“……”好吧,我投降。 卫东君陪了个大大的笑脸:“好看的许画师,请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你宝贵的时间,请继续往下说。” “为好看的小姑娘浪费一点时间,是值得的。” 许尽欢笑笑:“哪怕我最后的结果,是灰飞烟灭!” 轰—— 卫东君的脸蛋,红成个猴子屁股。 陈器咬咬牙:难怪男人们都恨他,我这会也开始恨了。 宁方生看着许尽欢脸上的笑,总觉得有些诡异,但诡异在什么地方,他说不上来。 “提醒一下,你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这么快的吗?” 许尽欢显然是有些诧异,语速变得快起来。 “关于女子,我想应该就这么多,若她们三个统统都不是,那就劳斩缘人再查查别的。” 他既然讲了女子,那一定还有男子。 斩缘人很想说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但这个当口,他还是很负责任的问一句:“男子有几个?” “两个。” 那就是总共五个。 一天查一个,努努力也不是办不到,就是得马不停蹄。 宁方生:“头一个是谁?” 许尽欢干脆利落:“吴酸。” 竟然是他。 陈器条件反射似的朝卫东君看过去。 卫东君无声问了一句:谁啊? 陈器刚要回答,宁方生扭头看着他:“你认识?” 其实也谈不上认识,他和我爹有些交情。 我最多借了我爹的光。 但当着许尽欢的面,陈器要面子的点点头:“五城兵马总指挥使,我求他办过几次事。” 宁方生转过身,仍看向许尽欢:“你和他什么渊源?他为什么对你有执念?” “我救过他的命,对救命恩人,我想他应该念念不忘吧。” 宁方生不得不提醒他一下。 “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之辈,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第二百七十六章有仇 “很简单。” 许尽欢轻轻一笑,“因为,我救过他不止一次!” 许尽欢救过吴酸不止一次? 如果不是陈器亲耳听见,他根本不会相信这话是真的。 五城兵马总指挥使这个位置,瞧着官位不怎么大,但能坐上去的,不仅要有家世,背后还得有人。 更关键的一点,这人得要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面的会巴结,下面的会笼络。 吴酸别看长得歪瓜裂枣,脑瓜子绝对聪明,否则也不可能混到现在这个官位。 要家世有家世,要人脉有人脉,要聪明有聪明,他还需要别人救他什么命? 陈器抢在宁方生面前开口,“许尽欢,你能不能详细说说,你是怎么救他的?” “这真要说起来,那就是说来话长了。” 许尽欢这阴魂不知道是意识到时间不够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突然话锋一转。 “你们总是要查一查的,去问他吧。” 陈器脸色一僵。 大哥啊,这会想着让我们查一查,前面说废话的时候呢。 宁方生抓紧时间问:“许尽欢,这最后一个呢?” 许尽欢有些犹豫了,“这最后一个,我还不是很确定。” 不确定也得说啊。 陈器又急了:“别犹豫了。” “宣平侯,陈漠北。” “我爹?” 陈器倒吸一口凉气,直接冲到了许尽欢的面前。 “你和我爹认识?” 饶是许尽欢是阴魂,也被陈器这速度吓了一跳,这时,他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面前的男子来。 许尽欢打量的时候,陈器莫名的心慌。 爹怎么会和许尽欢认识,而且对他有执念? 难不成,爹除了喜欢女人以外,还喜欢男人? 又或者,他也救过爹的命? 正想着,许尽欢朝他抬抬下巴:“我说这头一眼瞧见你,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原来你是他儿子,排行第几啊?” “排行十二。” “排行十二,那你应该叫陈器。” “你……” 陈器傻眼了:“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许尽欢没有回答,手冲卫东君一指:“那她就是卫府三小姐咯?” 这一下,轮到卫东君傻眼了。 “你怎么知道?” “你们一个全阳,一个全阴,需得常呆在一起,才能活命,所以有陈十二的地方,就一定有卫三。” 头皮炸裂!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卫东君心里的好奇冲到嗓子眼:“许尽欢,你和陈侯爷是什么关系啊?” 许尽欢眯了眯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仇人!” 两个字落下,四周再无一点声音。 死寂。 陈器心跳如擂,后背发凉,浑身冒汗,口干舌燥,总之,整个人都不好了。 爹有个仇人,他怎么一丁点都不知道? 卫东君也惊得说不出话来,赶紧伸手碰了碰宁方生的后背,示意他再问问。 她手指还没碰上,宁方生已经问出了口:“你们因为什么结仇?” 许尽欢想了想,重重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我们俩有什么仇什么恨,真正有仇的是……” 话没有说完,所有人耳边突然响起“吱呀”一声。 什么,一个时辰这么快就到了? 宁方生的脸色骤然一变:“时辰不对啊,应该还有小半盏茶左右啊。” 话音刚落,烟雾和火光尽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原本站立在三人面前的许尽欢,也被裹挟着往后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似一团盈光,幻化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三人同时追过去。 陈器大喊:“真正有仇的是谁啊?” 卫东君:“你倒是快说啊?” 宁方生:“我找城主把时间要回来。” “不用找。” 许尽欢哈哈大笑:“你不在,城主问我,城门要不要晚点开,等一等斩缘人。” 宁方生:“你怎么说?” 许尽欢的声音飘过来:“我说干嘛等啊,斩缘人忙,我就去找他呗,所以才浪费了一点时间。” 宁方生一向四平八稳的脸上,露出愤怒:“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 “我为什么要等?” 许尽欢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张扬又恣意,嚣张的跟什么似的。 “等来等去多无聊,我来找你的路上,看到有人对月吟诗,有人醉酒大哭,有人翻墙偷情……多有趣。” 宁方生咬牙:“魂飞魄散的时候,你就知道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有你啊,斩缘人,七日后,咱们不见不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大喊一声:“斩缘人,接住了,这是我给你的报酬。” 话落,那一团盈光被尽数吸进黑暗中,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一声关门声。 宁方生摊开手,低下头,掌心一根食指大小的木棍。 拿根木棍做报酬? “许尽欢,我、日、你、大、爷的!” 宁方生生平头一回,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脏话,好一会才将怒意压下去。 奇怪。 那两个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猛地转过身—— 原本还生龙活虎站着的两个人,此刻全部倒在了地上。 无声无息。 …… 卫府。 厢房。 曹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外头喊:“来人,去看看三小姐有没有回来了?” “是!” 都已经丑时二刻了,三丫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曹氏狠狠一拍床沿,“我就不应该答应她跟着宁方生出去,这下倒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床沿抖一抖,卫泽中心里抖三抖。 自打小天爷来家报讯后,卫泽中就使出吃奶的劲儿,陪着各种小心,哄媳妇睡觉。 要是平常,了不得他咬咬牙,牺牲一下自个,陪媳妇大战八百回合,让她累得呼呼大睡。 但家里还有丧事呢,英雄无用之地啊。 哄不好,就跑。 卫泽中被子一掀,忙起身道:“我去门口等着她,大姑娘家家的,还没王法了。” 一边说,他一边穿衣裳:“你踏踏实实睡,为那个小兔崽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曹氏想拦:“这大冷天的,你……”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好好管教管教她,绝不心软。” 卫泽中拉开门:“什么因果病,什么没治好,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自家爹娘安心。” 曹氏冲他背影喊:“要是宁方生在,你多少留点面子。” “留屁留,再不回来,我连宁方生一道骂……” 卫泽中蹬蹬蹬,一口气冲到小门口,差点没把看门的小厮吓出病来。 开门。 出府。 卫泽中踮着脚尖,勾着头往远处瞧,脸上哪还有半分怒气,脸上堆着的,都是担心。 小天爷走的时候,偷偷和他说了一嘴,宋平死了,他们打算去看看尸体。 因为这一句话,卫泽中煎熬了一个晚上,不光因为宋平,还替那帮小兔崽子们揪着心呢。 看尸体,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可千万不要生出事来啊。 正想着,耳边传来马蹄声。 卫泽中定睛一看,黑暗中,一人一马疾驰过来,瞧身影…… 是小天爷。 小天爷骑到近前,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卫泽中赶紧上前:“怎么样?” “看尸的时候,突然遇着要斩缘的人了,现在三小姐和陈大人都已经昏过去,先生把他们带去了最近的客栈。” 小天爷来不及换了口气。 “先生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该卫大爷你出马了,想办法让三小姐在外头逗留七天?” 卫大爷:“……” 这会? 七天? 卫泽中想着曹氏的怒气…… 不如让我去死! 第二百七十七章下跪 小天爷见卫府大爷愣在原地,一副魂不知道在哪儿的表情,急得直跺脚。 斩缘只有七日的时间,先生那头都火急火燎了,怎么这卫大爷还一脸的淡定? “您老倒是快想想办法啊。” 卫泽中对上小天爷的眼睛,眼珠子慢悠悠地转一圈。 有了。 “你跟我一起去见见大奶奶。” “为什么要我去见?” “打个配合。” 卫泽中腰一挺,头一抬,拎起衣角走上台阶。 走几步,见身后没动静,他扭头呵斥:“赶紧的,别耽误时间。” 小天爷见他这般笃定,紧绷的神情一松,立刻跟上去。 一路往里。 卫泽中进了自个院里,理了理衣裳,十分笃定道:“你在院子外头等着,我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小天爷简直要被他的笃定感动了。 关键的时候,还得是卫大爷啊,比什么陈大人靠谱多了。 他目送着卫大爷进了厢房,看着厢房的灯亮起来,听到大奶奶悉悉索索从床上爬起来穿衣…… 小天爷悄无声息走到窗户边。 倒也不是故意要听壁角,实在是卫府大奶奶这个人比较难对付,他得把卫大爷编的来龙去脉都听一遍才行。 一会打起配合来,能更得心应手。 这时,只听厢房里传来“噗通”一声。 小天爷一脸茫然,两眼疑惑。 这什么声音? “媳妇,有件事情我憋了很久,但现在我不想再憋下去了,我决定向你坦白……” 小天爷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下去。 说好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呢? 说好的打配合呢? 就这? 跪地坦白? 谁不会!!! …… 客栈里。 陈器迷迷瞪瞪直起身,刚要喊一声“马住”,眼一睁,冷不丁正对上一双透着亮光的眼睛。 他吓得“哎啊”一声,“宁方生,你干什么啊,黑灯瞎火的?” “思考!” 思考你母亲! 哪个好人连盏灯都不点,像个僵尸一样,干坐着思考的? 陈器起身去点灯。 烛火一亮,他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卧房,宁方生正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捏着一只茶盅。 乌漆嘛黑的,他也不怕把茶喝进鼻孔里。 一扭头,床上有人,那人裹着被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卫东君。 卫东君八字全阴,是要比他晚醒一会。 宁方生抬头问:“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陈器活动了一下手脚,晃了晃脑袋:“好像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有点口干舌燥。” 说罢,他手一伸,抢过宁方生手里的茶盅,咕咚咕咚喝完,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 “宁方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宁方生看着那只茶盅,胸口微微一窒。 这人什么毛病? 怎么总喜欢抢别人手里的茶盅喝? 谁惯的他? 陈器见他愣住了,忍不住催促道:“问你话呢?” 算了。 看在这人热心斩缘的份上。 宁方生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卫东君。 往日红润的脸庞,此刻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瞧上去很是虚弱。 额头涌出一层薄薄的虚汗,两条秀眉死死地拧着,似乎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宁方生伸出三指,扣在卫东君的手腕上。 他凝神诊了片刻,随即将手中那截纤细的手腕,轻轻放下。 “等她梦醒。” …… 卫东君此刻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顺天府里游荡。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停尸房的地上,除了宋平的尸身外,不见一个活人。 这帮狗男人,独独把她一个人扔下。 没人性! 黑灯瞎火的顺天府,卫东君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有凭着感觉往前走。 走半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走多远,只在原地打转。 莫非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卫东君吓得一哆嗦。 但转念又一想,枉死城都闯过了,她怕什么。 就在这时,眼前忽的一亮。 亮光的尽头,隐隐绰绰出现个院子,那院子四四方方。 卫东君进到那院子,才发现亮光是从窗户里映出来的,一并映在窗户上的,还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卫东君瞳孔一缩。 是他! 是自己梦里,那个总也看不清脸的黑衣男子。 卫东君的胆儿一下子肥起来。 她刚要走过去,突然那黑衣男子把什么东西,狠狠往下一摔。 “砰——” 像是碗碟打碎的声音。 卫东君赶紧冲到窗户前,用手指捅破窗户纸,把眼睛凑过去。 屋里,男人慢慢蹲下去,慢慢伸出手…… 这是怎样的一只手?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便是苍白,苍白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都瞧得清清楚楚。 这只手从一地碎渣中,捡起一个瓷片。 瓷片的一头尖得像针,锋利无比,卫东君的呼吸倏的一下子,停止了。 这时,她的视线里又出现一只手腕,瓷片的尖利慢慢挪到那只手腕上,往下轻轻一挑。 轰! 卫东君全身的气血,都往头顶冲上去。 “不要”两个字还没有喊出口,屋里的男人似察觉到什么,突然向卫东君看过来。 卫东君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瞬间。 眼前的一切,四分五裂。 …… 卫东君一个激灵,从床上直直坐起来。 她眼睛还是虚着的,脑子也不太清醒,只感觉床边坐了一个人。 应该是陈十二。 卫东君双手揉了揉脸,喃喃道:“陈十二,我真的不想在现实中,再瞧见阴魂了,不仅伤元气,还乱做梦。” “……” 没有应声。 屋子里出奇的安静。 “我缓一会就好了。” 卫东君索性把脸埋进掌心里,突然想到昏迷前的那一幕,头痛道:“宁方生,许尽欢话还没有说完,就进了枉死城,咱们现在……” “咳咳咳咳……” “陈十二,你乱咳什么啊……” 卫东君把脸从掌心里抬起来,一抬眼,傻了,“娘,你怎么在这儿?” 话落,几道视线齐唰唰看向角落。 角落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脸上委屈,眼神委屈,浑身上下都透着委屈。 陈器咬牙:他还有脸委屈上了? 小天爷:叛徒好歹还要逼一逼,这人倒好,直接跪。 宁方生幽幽叹出一口气,那一口气包含的意思是:泽中啊,我真是高看你了。 卫泽中掀掀眼皮,看看面前的三个人,又看看床边的那两个,心里咆哮—— 一帮无知的小辈,你们懂个屁,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到后面肯定圆不起来。 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再说了,你们知道女人发起飙来有多可怕吗? 比老虎吃人还要可怕! 第二百七十八章卖女 卫东君一看蜷缩在角落里的亲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卖女求平安呗。 这又不是第一回,早八百年就干过了。 她还是太年轻啊,信了这人的鬼话。 卫东君在心里叹出一口气,先观察了一下娘的脸色。 脸色淡淡的,大事不妙。 从以往和娘斗智斗勇的经验来看,这是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的前奏。 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向某个不要脸的人看齐。 卫东君二话不说,从床上爬下来,然后快步走到角落里,双腿一屈,在亲爹身旁跪下。 一旁,亲爹的天灵盖差点没掀起来。 小畜生啊,好不容易我脱了身,你竟然还敢把火引过来,老子白养你了。 咋办呢。 我在爹身边跪着,才有安全感。 卫东君在心里冲他爹翻了个白眼后,目光向陈器看过去。 要不说,父女连心呢。 同一时间,卫泽中的目光也落在了干儿子身上。 陈器一怔。 你们父女俩看我干吗? 让我也跪? 凭什么? 卫东君:就凭你是帮凶。 卫泽中: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干儿子。 干儿子看看这两人的表情,再看看干娘的神色,再回忆了一下他打开门,看到干娘站在门口的心情…… 得,跪吧。 帮着分散一下火力。 陈器也二话不说,也起身走过去,也扑通跪下。 狭小的房间中,就宁方生主仆二人—— 一个梗着脖子,腰背挺得直直的; 一个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好像旁人的死活,统统都不在他的眼中。 地上跪着的几个人,心里同时怒吼:宁方生,我们不要你跪,你倒是帮着说句话啊! 姓宁的仿佛听到了跪着的人的呐喊,不紧不慢地起身,冲床边的曹金花一脸歉意道: “大奶奶,我先告辞。” 啥? 卫东君诧异:他要溜? 卫泽中火大:事情都因你而起。 陈器怒了:有还没有点同情心了? “慢着。” 曹金花走到宁方生跟前,眼神凌厉地看着他:“宁先生,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宁方生想了想:“该说的,不该说的,想必泽中都已经说过了,我无话。” 曹金花眼中冒火:“不解释吗?” 宁方生摇摇头:“无需解释。” 曹金花上前一步,怒火冲天:“你斩你的尘缘,撺掇着我女儿窥梦做什么?” 宁方生淡淡地笑了。 “不撺掇,卫四爷又如何跑进她梦里?她又如何知道卫四爷的死,是心甘情愿?又如何能查出卫四爷和桃花源的沈业云有渊源? 有道是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拍案定乾坤,这些道理,想必大奶奶都明白吧。” 大奶奶一噎。 宁方生朝天赐看一眼,天赐立刻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往桌上一放。 “下一个斩缘人已经来了,只有七天时间,这一点银子,算是对三小姐的补偿,我先告辞,后会无期。” 说罢,他转身离去,眼风都没有朝地上三人瞧过去。 卫东君:宁方生,你可真是个混蛋。 卫泽中:说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就后会无期了?是人吗? 陈器:姓宁的,你敢走出这个门,十二爷我打断你的腿。 走到门边,天赐已经把门拉开,宁方生一只脚踏出去,身后传来一声呵斥。 “站住。” 宁方生根本不理,继续往前。 曹金花狮吼功爆发:“我让你站住。” 这时,宁方生才停下来,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曹金花插着腰走过去,老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不是自己揪住了这人的小辫子,而是这人掐住了她的七寸,掐住了卫家的七寸。 “我让你走了吗?” “大奶奶是嫌银子不够吗?” “……” 不仅掐住了七寸,还拔了她的伶牙俐齿。 曹金花也不装大尾巴狼了:“我有五个条件。” 地上三人齐唰唰瞪大了眼睛。 提条件? 那也就是说…… 不等三人想下去,只听宁方生冷冷回了一句:“只能有三个。” 三个? 老娘想泼妇骂街。 “三个就三个。” 曹金花挺了挺胸脯:“头一个,必须在我眼皮子底下。” 宁方生:“可!” 曹金花:“第二个,任何事情,有任何进展,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宁方生:“也可!” 曹金花:“第三个,我女儿不允许有半点危险。” 宁方生:“我有危险,也不会让她有危险。” 这还算句人话。 曹金花刚要暗下松口气,却听宁方生又道:“大奶奶,我也有三个条件。” 曹金花一怔:“……”他还敢跟我提条件? 地上三个吓都吓死了:“……”胆子可真肥啊。 曹金花一咬牙:“说!” 宁方生:“银子必须收下,算是给大奶奶压惊。” 这也算条件? 曹金花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宁方生:“卫东君出门,请大奶奶替她打好掩护,我不想坏了她的名声。” 曹金花心口一热,又点点头。 宁方生手冲三人一指:“让他们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 什么意思? 说得她好像蛮不讲理的一样。 曹金花看都不看地上三个一眼,径直走到桌边,把那几张银票塞进袖中,然后又走到宁方生面前,笑眯眯道: “早饭喝小米粥如何?” “正馋那一口呢。” 曹金花十分满意宁方生的回答,目光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地上三人面面相觑。 一场危机,就这么解决了? 尤其是卫泽中,脸上那叫一个不可思议。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到宁方生面前:“你怎么知道她会同意我们……” “很简单。” 宁方生目光朝房门看过去,“因为大奶奶是这天底下最讲理的女人。” 门外,曹金花嘴角的笑,根本没办法压下去。 哼。 还二十几年的夫妻呢,都没人家宁方生懂我。 我不仅讲理,而且目光放得长远。 这世间啊,哪有那么多误打误撞的事啊。 宁方生这个斩缘人,指不定就是老天爷,给卫家扔过来的一根救命稻草。 既然是救命稻草,她有什么理由拦着。 万一,真被他们几个找到四爷和太子的秘密,卫家也能多出一条生路不是。 只是阿君这身体,让她有些担心。 瞧着,有些虚弱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求荣 曹金花一走,地上的人齐唰唰爬起来,围到宁方生跟前,一脸的谄媚。 他们刚才是磕坏了脑子,才在心里骂宁方生。 但现在。 卫东君:我混蛋,宁方生都不可能是混蛋。 卫泽中:我生是那条绳上的蚂蚱,死了,是那根绳上的死蚂蚱。 陈器:谁敢动宁方生一根手指头,我问候他十八代祖宗。 天赐看着这三个脸上的表情,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一个个什么德性! 宁方生不去看面前三张脸,而是把目光挪向窗外。 窗外,天已经亮了。 卫东君这一睡,比头一回见到阴魂后,睡的时间要长,看来真不能让她在现实中,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都坐吧。” 宁方生不敢浪费半点时间。 “现在咱们手上有两件事,一件是宋平被杀……” “宋平是被杀的?谁杀的?” 唯一不知道内情的卫泽中惊叫起来,叫完,他发现自己问了两个蠢问题。 他们要是知道是谁杀的,那就是神仙了。 卫泽中赶紧找补:“第二件事呢?” 宁方生:“下一个阴魂是许尽欢!” “许尽欢?” 卫泽中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思绪就是到了那里。 “这事,有点不对劲啊。” “爹,哪里不对劲?” “你们看啊,向小园因贺三而死,向小园斩缘结束,便轮到贺三;贺三因那幅画而死,她斩缘结束,又轮到了作画的人许尽欢。” 卫泽中一脸神秘兮兮:“这……仅仅是巧合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拧起了眉。 是啊,这仅仅是巧合吗? 若是巧合,那只能感叹一句无巧不成书。 若不是巧合…… 那又会是什么呢? 一片沉寂中,宁方生稳稳开口。 “不管是不是巧合,这个缘我们都得斩。但在许尽欢之前,宋平的事情我们要先大致商量一下。” 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马住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先生,先生,宋平的事情突然闹大了。” 屋里四人一惊。 这么快的吗? 天才刚刚亮啊。 陈器心急:“快说说,怎么个闹大法?” 马住喘了几口气,“天亮前,仵作又验了一次尸,说宋平的颈椎骨折,指甲里有大量的抓痕,所以推断他是被人勒死后,挂到石狮子上的。” 和他们当时猜测的,竟然一模一样。 宁方生:“还有吗? “消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走漏了,天刚刚亮,顺天府门口就跑来好多看热闹的人。” 马住:“有人击鼓鸣冤,说要府尹大人查出害死宋平的真凶,还有几个学子去礼部门口闹了,说是要调出当年贺老大春闱的卷子。” 宁方生:“还有吗?” 马住看看宁方生的脸色,“他们都说是任、贺两家联手杀死了宋平,想来个死无对证。” “好像不对。” “好像不对。” 一阴一阳的两个人,又是异口同声。 宁方生眼里藏着一抹浅浅的笑:“任、贺两家当年的丑事被揭出来,狗急跳墙,想杀人灭口,哪里不对?” 卫东君和陈器对视一眼。 卫东君:“有点嚣张过头了。” 陈器:“太胆大包天了。” 卫东君:“既然想杀人灭口,月黑风高夜,偷偷地杀不好吗?” 陈器:“就是,非得把尸体挂顺天府门口,这有多想不开?” 卫东君:“把人往地里一埋,谁也不会发现。” 陈器:“闹这么大,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惹麻烦吗?” “我也觉得不对。” 宁方生说出自己的理由:“任、贺两家行事,喜欢暗戳戳玩阴的,很少会这么明目张胆,从他们算计宋平就能看出来了。” “对对对。” 卫泽中接过话:“当时我们在孙家洼村,他们是请的杀手,真要得逞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一件事情,如果一个人觉得不对劲,那还没什么,但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那就真的不对劲了。 换句话说,杀宋平的人,另有其人。 得出这个结论后,屋里,瞬间陷入沉寂。 这个世界上,除了任、贺两家,还有谁会要宋平这条烂命呢? 杀了他,又把他挂顺天府门口,这又是为什么呢? 宁方生的脸,沉了。 卫东君心底,隐隐升起怒意。 陈器额头的青筋,暴出来。 卫泽中握紧了拳头。 四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藏在暗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着这一切。 寂静中,天赐突然出声:“先生,宋平的死,我们还能慢慢查,但许尽欢,只有七天。” 何止先生一惊,余下人也都各自惊心。 是啊,宋平的死还能慢慢查,但许尽欢七天后,如果斩缘不成功,那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他们没长三头六臂。 宁方生立刻唤道:“陈器。” “说吧,要我做什么?” 宁方生:“戴大人那边,再送点银子去,宋平的案子有什么消息,麻烦他给你报个讯。” 陈器:“这个简单,都不用我出面,一会我让马住跑一趟。” 宁方生:“还有两个人,我们要死死盯住,一个是任中骐,一个是贺老大。” 卫东君不明白 :“既然人不是他们杀的,盯着他们做什么?” 宁方生抬目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八个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卫东君眼睛一亮。 她明白了。 世人都以为宋平的死,和任、贺两家有关。 那任、贺两家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没有杀宋平。 想要证明,就只有一个办法—— 找出真正杀害宋平的凶手。 如果派人盯着这两家,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明白是明白了,但卫东君还是愁:“宁方生,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派谁去盯?” 宁方生深目看了天赐一眼:“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天赐立刻掏出几张银票,放在陈器面前。 干嘛放我面前? 难不成我去盯? 我不干。 陈器刚要拒绝,突然心思一转:“……你的意思是,让我找两个靠谱的人,帮我们盯着他们?” 宁方生点点头。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器拿起银票,起身往马住怀里一塞:“你去军中找我最好的两个兄弟,顺便再去见一见戴大人。” “是。” “事情办完,立刻回来。” 第二百八十章侯爷 马住离开,宋平的事情无需再商量下去。 门一关,卫东君连个停顿都没有,就把阴魂许尽欢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说完,卫泽中在心里发出了和干儿子一样的感叹。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这辈子到现在,就摸过一个女人的身子。 这位许画师倒好,女人一个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这桃花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分? 还有,这事怎么就扯上陈侯爷了呢。 不能够啊。 陈侯爷多正派的一个人。 卫泽中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宁方生突然问:“五个人选,七天时间,我们先查哪一个?” 陈器:“我爹。” 卫东君:“陈侯爷。” 卫泽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 宁方生看着几乎又是异口同声的两人,问:“理由?” 陈器想了想:“如果不弄清楚我爹和许尽欢是什么仇,什么怨,我没心思查别的。” 小天爷撇撇嘴:“你不是和你爹不对付吗?” “再不对付也是他爹。” 卫东君帮陈器说话:“他看着混,其实挺孝顺的。” 所有人都以为小天爷听了,不会再说什么,结果他来了一句:“没瞧出来啊。” “谁给你瞧了!”陈器眉一竖。 要不是看在你爹战死的份上,就冲你这一句,十二爷我打爆你的头。 小天爷冷笑一声:“先生,我建议先查三个女子。” 宁方生:“为什么?” 小天爷:“连贺湛英这样只见过许尽欢几面的人,都对他念念不忘,更何况那三人,我们时间不多。” 不得不承认,小天爷的话有道理。 这世间,通常是女人的情爱,藏得最深,也最长久,越是得不到,越成执念。 许尽欢提供的名单,足足有五个人呢,就算一天入一个人的梦,也得五天的时间。 如果像宋平那样,光找到他的人都得费上两天的时间,许尽欢十有八九是魂飞魄散的命。 稳当起见,先从三个女人查起,才是最好的安排。 更重要的一点,五个人当中,陈漠北的信息量最少,他们只知道许尽欢和他是仇人。 而那三个女人,许尽欢却是说得最多,信息量也给得足。 然而,宁方生却果断道:“那就先查陈漠北。” “先生。” 天赐额角一抽:“你是斩缘人,凡事要以斩缘为先,怎么可……” “八字全阳的人有了心思,八字全阴的人才会有心思,你忘了,他们称不离砣,砣不离称。” 宁方生:“我没有徇私。” 没有徇私的结果,就是陈器这会恨不得连命都卖给宁方生。 他蹭地起身:“我这就去问我爹。” “陈十二,你先别冲动。” 卫东君一把拽住他。 “你和你爹关系这么僵,他怎么可能和你说实话,更何况许尽欢的身份很敏感,他最后是被按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哎啊,是我冲动了。 陈器又一屁股坐下:“那谁去问,干爹你吗?” 他干爹差点没被这句话,给活生生吓死。 “我不敢,我怕被他一掌拍出来。” 陈漠北是谁? 堂堂侯爷啊,手掌天子二十六卫中的一卫。 他是谁? 京城赫赫有名的窝囊废啊。 要不是因为爹有权有势,自己这号人物,人家陈漠北根本不会拿正眼瞧的。 每次见陈漠北,他都跟在爹的身后,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陪着各种小心。 所以陈、卫两家这些年,都是女眷走动得勤快。 换一句话说,他对上陈漠北,不是能耐不能耐的问题,而是身份上不匹配。 他,够不着啊。 连卫泽中都够不着,那桌上四人中,也只有宁方生能试一试。 前提是。 宁方生必须拿出斩缘人的身份。 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斩缘人的身份是最后一步棋,眼下还不到时候。 陈器只能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宁方生。 还用说话吗? 话都在眼神里。 宁方生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要敢说个“不”字,我就是他、妈、的孙子。 宁方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天赐一眼。 天赐立刻将他手边的冷茶倒掉,换了热茶来。 宁方生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平静道:“还得从许尽欢说的那句话入手。” “没错。” 卫东君这会和陈器是一样的感受,也恨不得把命都卖给宁方生,所以脑子转得异常的快。 “他和陈漠北是仇人,但结仇的又不是他们俩,这话听着就很矛盾,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陈器沉吟片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许尽欢和我们陈家别的人有仇,又或者和我爹的朋友有仇,而我爹是被牵连的那一个。” 这话一出,所有人眼前一亮。 天赐看了陈器一眼。 哟,蠢货也有聪明的时候。 “但问题的关键是,既然你爹是被牵连的那一个,他为什么要记恨你爹呢?” 这话一出,连宁方生都不由深深地看了卫东君一眼,这丫头的反应也太快了。 看我做什么? 我都说了,以后要好好替你卖命。 卫东君收了一点心中的小得意,装作老成的样子道:“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陈器:“许尽欢和我爹有故事。” 卫东君点点头,“所以,我们能不能曲线救国,先找一个知道他们故事的人?” 陈器心里立刻有了人选:“这世上最懂我爹的人,不是我娘,而是大管家刘恕己。” 陈家没有什么庶子上位,能者上位一说,一代一代继承家业的,都是长子长孙。 爹呱呱落地,就是下一代的宣平侯。 为此,祖父替他规划好了一切。 刘恕己就是祖父找来,给爹当左臂右膀的。 所以他们俩打小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就像他和卫东君一样,称不离砣,砣不离称。 祖父去世后,爹承了爵位,刘恕己便做了陈家的大管家。 陈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无须经过爹,刘恕己能做大半的主。 “我和他关系挺好的,可以先到他那边暗中打听打听。” “你确定刘恕己什么都会对你说?”宁方生眉心一蹙。 “这……” 陈器剑眉一挑,一脸正气:“撒泼打滚一下,应该可以。” 小天爷微微张大嘴,惊着了。 他有脸说,我还没脸听呢。 宁方生却是“嗯”了一下,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陈器等得心急,又赶紧补了一句。 “真不能直接找我爹,我爹这个人,看着还挺随和的,但他不想说的事情,那真是一个字都不会往外透。” 第二百八十一章惊吓 “光你这一条腿走路,还是不够。” 宁方生淡淡道:“毕竟我们要查的是陈漠北,最后要入梦的人,也是他。” 我懂了。 卫东君立刻道:“你是想一边让陈器去打听过往,一边给陈漠北施压。” 宁方生点点头:“没错,两条腿走路,才最稳当,也最节约时间。” 的确最节约时间。 卫东君眉头皱起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连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都不了解,怎么给陈侯爷施压?” 陈器脑壳生疼。 房尚友可以绑架,谭见可以找人假扮,任中骐可以用冤魂惊吓…… 但这些统统都不适合用在自家亲爹身上。 他们陈家世代武将,不是吓一吓就能吓得住的,骨头硬着呢。 “我想引蛇出洞。” 宁方生的话,说得很轻很淡,但威力不亚于在每个人心里扔了一个爆竹。 引蛇出洞? 卫东君:“怎么个引法?” 陈器:“谁来引?” 卫泽中:“用什么东西引?” 宁方生迎着三道直勾勾的视线,语调缓缓:“我来引,用画引。” 没听懂。 三人的眼神还是懵的。 但宁方生的目光已经朝天赐看过去。 “天亮后,立刻去买一套上好的、作画要用的笔墨纸砚,还有各色颜料。” 先生说什么,天赐从来不问,只说:“好。” “陈器。” “啊?” 宁方生:“想个办法,把我引荐给你母亲,就说你付了钱,请我帮她画像。” 三道声音,异口同声,一个字都不差:“你还会画像?” “略懂一二。” 卫东君:“……” 为什么别人说略懂一二,我觉得是在吹牛。 陈器:“……” 为什么他说略懂一二,我觉得他还是谦虚了。 卫泽中:“……” 为什么有的人这也行,那也行,而有的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比如我。 陈器也不想再问了,反正在宁方生这个人身上,他得出一个经验,就是和小天爷一样:乖乖照做。 “我这就先去找我娘,再找刘恕己。” 宁方生:“就约今天。” 陈器:“大概什么时候?” 宁方生:“越快越好,只要你爹离府。我们没时间了。” 陈器一听没时间,立刻起身,却被卫东君一把拽住。 是的。 卫东君还有一肚子话要问:“画了以后呢?” 宁方生:“让侯爷夫人想办法,把画给陈侯爷看。” 卫东君:“看了以后呢?” 宁方生:“他自然而然会来找我。” 卫东君敲敲自己脑门,一脸的痛苦,“宁方生,我还是不明白。” “很简单。” 宁方生看着她脑门上的红印,“我会在那幅画的角下,写上四个字:尽欢而散。” 四个字一出,桌上三人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卫东君:“你是打算让许尽欢死而复生?” 陈器:“再用他的画,来刺激我爹?” 卫泽中:“这不是刺激,这是惊吓啊。” 宁方生既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起身将茶一口饮尽。 “陈器,这一天你的事儿最多,肩上担子也重,我让天赐在边上帮你。” 陈器瞄了天赐一眼,心里还有些小得意。 天赐乜了陈器一眼,心里“呸”了一声。 宁方生:“天赐,这间房不要退,付足七天房费,但我答应了大奶奶,要在她眼皮子底下,陈器那头有什么消息,你来卫家找我。” 天赐:“是!” 宁方生起身:“我们各自分头行动吧。” 怎么就分头行动了呢? 卫东君:“那我做什么?” 宁方生:“好好休息,等着晚上入梦。” 卫泽中一昂头:“那我呢?” 宁方生:“你——” 干什么拖那么长的调调? 难不成,我在这个队伍当中,已经没有作用了? 卫泽中老脸一红,垂死挣扎:“我还是能跑跑腿的。” 宁方生拍拍他的肩,“你回去好好安抚一下大奶奶的情绪。” 卫泽中:“……” 就这? …… 这世间,有人偶尔跑跑腿,但有人从生下来,就是跑腿的命。 吕权从马上跳下来,匆匆上了几层台阶,跨过门槛,进了一处深宅大院。 进到院里,一刻都不敢耽误,吕公公脚步匆匆。 远远看到一处院子,他才理了理衣裳,慢下脚步。 院子里,几个年轻标致的丫鬟正在忙碌,见到吕公公来,纷纷上前行礼。 若是往常,吕权定要跟那几个丫鬟调笑一番。 但今日,他半点心思都没有。 吕权径直走进屋里,见何公公坐在八仙桌旁,喝着小米粥,忙上前回话道:“公公,事情成了。” 何娟方掏出帕子,拭了拭嘴角,轻轻“噢”了一声。 吕权陪着笑道:“今日天黑前,任、贺两位大人,定会站在公公面前,从此对公公死心塌地。” “人啊,都是算盘珠子,你不去拨一拨,他就不会动一动。” 何娟方冷笑一声:“跟着我,那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吕权弯着腰道:“谁说不是呢,小的跟了公公,才有了今日的好日子。” “以后,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何娟方把帕子一扔:“卫、陈两家,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动静?” “回公公,卫泽中回府后,就称病不出。陈侯爷照常上衙、下衙,只是不见外客。” “一个称病,一个不见客……这些都是做给我看的。” “公公,那这两颗算盘珠子,咱们要不要也拨上一拨?” “卫家就算了,那出戏本就是唱给陈漠北看的。” 既然戏是唱给陈家的,那陈家就不能算了。 吕权体会着何娟方话里的意思,低声道:“公公,陈漠北这人从来不会多管一点闲事,咱们起兵那日,只要趁着他换岗……” “你懂什么?” 何娟方阴阴的眼神看过去:“有了这个人,我手中的那三大营,才会心甘情愿的替我卖命。” 吕权一惊。 何娟方看着他脸上的惊色,重重叹了口气。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小吕子啊,你别忘了,我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太监,三大营里恨我这个太监的人,不在少数。” 太监遭人恨,吕权是知道的。 自打那个、狗、日、的薜渊,让三十万大军送了命后,别说三大营了,四九城里就没有不恨他们这帮太监的。 但—— “小的瞧那陈漠北,就守着天子一卫,整天畏畏缩缩的,也没什么大本事,怎么就能号令三大营?” 何娟方起身,走到门槛前,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你是不记得陈漠北的爹了。” 老宣平侯? 吕权一怔。 “当年如果不是他,东南边哪会得这几年的安稳,三大营的人到现在提起他,眼神里都是敬佩,只可惜啊,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娟方负手而立:“老侯爷虽然人不在了,但余威还有。否则,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儿,在陈漠北身上。” 明白了。 吕权跟过去,声音压得更低了:“小的听说陈漠北儿子很多,但嫡子却只有两个。” 何娟方扭过头,深深看了吕权一眼。 “去办吧,要不动声色,也要快!” “是!” 第二百八十二章成了 卫东君一回到卫府,便直奔娘的院子。 娘临走前那深深的一眼,她一直记在心里。 不瞧瞧去,心里总觉得不安。 走进房里,曹金花的贴身丫鬟迎上来,“三小姐来了,大奶奶还没起。” “没事,我进去瞧瞧。” 卫东君推门进房,一抬眼,发现娘半倚半靠在床头,正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哪里没醒啊,就等着她来呢。 卫东君赶紧一头扑过去,把人死死抱住,嘴里“娘啊,娘啊”的乱叫。 这会知道喊娘了,睁着眼睛对着娘撒谎的时候呢? 曹金花气极了,用力打了她几下。 卫东君抱得更紧了,头还直往曹金花的怀里钻,比好爹还要死皮赖脸。 曹金花被闹得没辙,手指狠狠戳上她的脑门,“你啊,和你爹一个德性,就会死缠烂打这一招。” “娘,这世上谁也不能让我死缠烂打,就娘一个。” “嘴也跟你爹一模一样,就会哄人。” “只哄我娘一个人,别的人,想都别想。” “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一个。” “摊上了,就认命吧,你已经不能把我塞回去了,晚了。” 曹金花简直哭笑不得。 片刻后,她手抚上了女儿的后背,像儿时那样,轻轻的,一拍,一拍。 哪里还有什么气啊,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十一岁那年,忘了戴镇魂木,夜里离魂出窍,魂都不知道跑到哪里。 你昏睡了三天三夜,娘在你边上守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你爹求来白云观的道长替你招魂,你就是个活死人。” 卫东君记得这事,也就是那一次离魂出窍以后,她才会反复做关于那个黑衣人的梦。 奇怪。 这才是七年前的事情呀,为什么她总有一种错觉,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久到她一直以为是小时候发生的事。 “道长说过,离魂出窍的次数,越少越好,一是容易回不来,二是对身体不好。” 曹金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卫家上百条人命,如果不是宁方生能跟你一道入梦,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卫东君知道娘的担心。 她其实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每次从梦里出来,她都会觉得很疲惫,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就想沉沉睡上一觉。 “娘,我会小心的。” “所以,娘才向宁方生提了那三个条件,你只有在娘的眼皮子底下,每天活蹦乱跳的,娘才能放心。” “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将来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这世上有几个媳妇的日子是好过的。” 曹金花叹了口气:“当一天女儿,做一天官。我就想着,至少你们在我身边,能过几年好日子。” 卫东君眼眶红了,把头埋下去。 这世上,有向小园的娘,贺三的娘,也有她卫东君的娘。 就冲这一点,她就是这个世上最好命的人。 …… “哎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侯府内宅,袁氏指着儿子的鼻子骂:“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连银子都能给别人骗走。” “娘,人家也不是骗,只是一时间还不出来。” 陈器嬉皮笑脸:“不过那人说了,他会替人画像,算是用来抵债。” “一幅画值五百两,它是镶金边的吗?” 袁氏心说如果我能活到五十岁,还没这个小儿子活活气死,那一定是老天有眼。 “娘,你到底要不要?” 陈器一脸不耐烦道:“要,我立马把他拎过来,给你好好画上一幅;不要,他明儿就离开四九城了,儿子这五百两银子,可就算打水漂了。” “要,必须要!” 袁氏一拍桌子,一插腰。 “不仅要给我画,还得给你哥,你侄儿、你侄女,人人都画上一幅才行。” 你想得倒挺美。 我答应,人家宁方生都不会答应。 “娘,那我先把人给你带来,你要觉着画得好,也不是不可以。” “那还不快去。” 陈器得袁氏这一句,脚底抹油,开溜。 溜到门口,他突然杀了一记回马枪:“娘,你听说过许尽欢这个画师吗?” “许尽欢?” 袁氏想了想:“就是前些年通敌叛国,又纵火自焚的那一个?” 陈器点点头:“听说他画的人物像,是一绝呢。” 袁氏丢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过去:“你赶紧闭嘴,这话要给你爹听了去,指不定又要挨一顿打。” “怎么,爹和他认识?” “你爹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 袁氏一皱眉:“好端端的,你怎么提起他来?” “这不是那人说起作画吗,我就想到许尽欢来,娘,先不说了,我先去把人叫来。” “不准想,不准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别整天惹祸。” “放心吧,我老实着呢。” 猜的没错,娘还真不知道许尽欢的事,爹瞒着她呢。 陈器愁眉苦脸地走出院子,一直走到陈府角门,看到等在门口的天赐,他脸上的得意才敢露出一点来。 “爷们成了,你速速去把宁方生带来,要快!” 成了?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 天赐一脸的不可思议。 陈器凑近了,斜眼俯视他:“我和我娘说,宁方生欠了我五百两银子,只能以画抵债。” 天赐:“……” 奇怪,明明这只是个借口,为什么我听着就很想揍他呢! 但不得不说,这法子妙啊。 天赐抬眼看了看,学着自家先生的口气:“陈大人真是长进了。” 爷们本来就很长进,只是不屑于表现出来。 陈器冷哼一声,手往天赐面前一摊。 天赐:“干嘛?” 陈器傲气地回了他几个字:“请客我刘叔。” 天赐:“多少?” 陈器:“请个客用不了多少,五十两吧?” ……五十两? 你好意思开口,我还不好意思给呢。 天赐掏出银票,往陈器手里一塞,便翻身上马。 陈器低头一看。 靠。 足足五百两。 他摸摸胡子,一脸感叹。 “真别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小天爷这出手阔绰的性子,是随了他先生啊。”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是马住回来了。 马住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主子身边。 “十二爷,一切妥当。那两人一有什么动静,他们会立刻通知咱们。” 还是用钱好开路啊。 “你就在这里等着宁方生他们,我先去找刘恕己,请他喝顿酒。” 陈器想了想:“宁方生来了,你立刻来通知我,娘那头,还得我陪着。” 马住赶紧提醒:“爷,你前几日才请刘管家喝过一顿酒,连着请,他怕会有戒心。” “爷没忘。” 陈器揪着下巴上的胡子,两条眉毛愁成一团。 但如果不喝酒,我用什么办法撬开他的嘴呢,当真撒泼打滚吗? 不行,爷要脸。 第二百八十三章山水 陈器就算把两条眉毛都愁没了,也没想出撬开刘恕己嘴的办法来。 算了,不想了,先见着人再说。 陈器甩开膀子,往管事房去。 哪曾想,管事房院子里,想见刘恕己的人,从门口排到院子外。 这时,陈器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上午这半天,刘恕己是要处理整个侯府的大事小事的,不到午时,根本不会结束。 而且以刘恕己的性子,事情处理不完,他是不会有心思聊陈年往事的。 陈器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决定还是先回角门口,等着宁方生来。 宁方生来的很快,陈器看着他身上的黑衣,再看看他周身的气度,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谎,扯的可能有些离谱。 这人就是顶了个破麻袋,瞧着也像贵族公子。 宁方生已经从天赐嘴里,知道了陈器用的借口,安抚道:“不用怕,见招拆招。”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陈器喉头动了动,很想问一句“你到底画得怎么样”,但话到嘴边,还是选择闭嘴。 这时,耳边落下一声:“我其实不怎么会画人像,但山水画得还不错。” 陈器:“……”娘面前吹出去的牛皮,还能再收回来吗? 宁方生:“府上风景最好的一处是哪里?” 陈器掩额,“宁方生,你是成心想看我挨揍吗?” 宁方生:“挨一次揍,我补你一千两银子。” 陈器立刻把手放下,一脸云淡风轻:“宁方生,你随意发挥,反正我皮糙肉厚,扛揍。” …… 陈府风景最好的地方,是在后花园的一片小竹林里。 袁氏被儿子拽过来,远远就看到一个黑衣人,背手而立。 她脸攸地一沉。 欠了我儿子的银子,还好意思背手而立,真是没规没矩,一会等走近了,我先刺他两句,解解恨再说。 也不怪袁氏生气,当家主母的一天,也是从早忙到晚,若不是这人欠了儿子的银子,她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受这个罪。 宁方生听到身后有动静,缓缓转过身,冲袁氏行礼:“夫人安好,我是宁方生。” 袁氏先一怔,随即脸上露出狐疑。 刚刚离得远,她没有瞧清楚,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身上的黑衣,不是普通的料子,更不是普通的针角。 再看他行礼,如行云流水一般,看得人赏心悦目,这哪像是穷困潦倒,被逼离开京城的人? “夫人见谅,十二爷对您撒谎了。” 袁氏本来心里就怀疑,一听这话,刀眼立刻看向儿子,“你对我撒了什么谎?” 陈器哪里想到,好端端的宁方生会来这么一招,冷汗直接冒出来。 干什么拆我的台? 你疯了吗? 宁方生对陈器强烈谴责的目光,视而不见。 “夫人,其实并非我欠了十二爷的银子,而是十二爷怕您不肯答应,不得已才找了这个借口。” 袁氏:“……” 陈器:“……” 宁方生对上袁氏挪过来的目光。 “十二爷对我说:我娘年轻的时候,不仅长得好看,气质也出众,是四九城里数一数二的。 这些年她为这个家操劳,为我这个儿子揪心,才变得日渐苍老。 我就想趁着我娘现在还年轻,给她作一幅画,等我娘百年后,我想她了,把画拿出来,看一看,就好像她的人还在。” 袁氏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臭小子竟然这么有孝心,也不枉她明里暗里的偏袒着。 陈器听得眼泪哗哗的流啊。 宁方生啊宁方生,难怪你能做斩缘人,就你这张嘴,别说我了,阎王都能被你说哭。 宁方生朝竹林那边一指。 “夫人站过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只要含笑而立就好了。整幅画作完,约摸两个时辰左右,夫人若站累了,就辛苦忍一忍。” 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三个,四个……袁氏这会都忍得住。 这可是小儿子的一片心啊。 袁氏嗔目看了儿子一眼,理了理衣裳,喜滋滋地走过去。 几步路,她竟然走得袅袅婷婷,像个少女一般。 此刻,画纸已经铺在了方桌上。 宁方生一边看着眼前的袁氏,一边磨墨,两条眉毛慢慢蹙紧。 其实,他早已想不起来,上一次握着画笔是什么时候了。 但教他作画的人,却时常进到他的梦里。 那人常说,字画不分家,只有简率,高雅之笔,才是佳作。 那人还说,作画并非用眼睛去观察,而是要用心去感受画中人的喜怒哀乐。 他人生的第一幅画,是在五岁那年,画的是院子里的一只大水缸。 他画完,屁颠屁颠地拿给那人看。 那人看后,揉着他的小脑袋,笑着说:“我儿以后,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画师,也不错。” 是的。 那人,就是他爹。 因为爹的这句话,他用在画作上的时间便多起来,也只学着画山水。 他都想好了,长大后就去天下各处走一走,看一看。 看到一处美景,就把它画下来,托人带回四九城,让爹瞧瞧这个人世间,有多好看。 只可惜啊…… 宁方生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旁,陈器看看娘脸上的喜色,再看看宁方生脸上的愁容,心里有些发酸。 倒不是怕挨打,是怕伤了娘的心。 他已经很久没见娘笑得这么开心了。 他这边正愁着,那边宁方生已经拿起了笔,蘸了蘸墨,开始落笔。 落笔……是真快。 神情……也算是专注。 就是……不知道画得怎么样。 陈器迈着小娘们的碎步子,挪挪攒攒地站到书案前,低头一看,纸上竟是黑漆漆的一团…… 我的娘咧,这画的是什么? 一坨狗屎吧。 陈器差点没晕过去,不敢再看,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旁坐下,开始琢磨一会怎么跟娘解释。 另一边,袁氏心里也在嘀咕。 她堂堂侯爷夫人,好歹也是见过几分世面的,人家作画,都是让人坐在太师椅里,摆出一副端庄大气的样子。 怎么这人作画,非得让她站着? 他到底行不行啊? 硬生生地站两个时辰,这腰腿还挺酸的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画作 最后一点香烧完。 宁方生把笔往地上一掷,朝袁氏躬身行礼,又喊了一声“陈器”,便转身离去。 他竟然先溜,把烂摊子甩给自己? 陈器咬牙看着宁方生的背影,心说:这笔账回头我再和你算。 袁氏揉着发酸的腰,急匆匆走过来:“儿子,你朋友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儿子说啥? 总不能说他就是个吹牛皮的混子。 “娘,你去看看他画得怎么样?” “你不来看吗?” “我……我腿麻,缓一缓。” “我站着的人还没腿麻,你坐着的人倒麻了。” 袁氏在桌子前站定,低头一瞧,不吱声,也没什么表情,就两只眼睛定定的。 瞧,完蛋了吧。 陈器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低声下气:“娘,你别生气,我下次再请好的……” 话,戛然而止。 陈器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在几株翠竹中,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迎风而立。 秋阳从她后面照过来,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眼神含着一点笑,整个人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满足。 “儿子啊,就算他真的欠了你五百两银子,这幅画也值了,我要把它裱起来,挂在房里。” 袁氏眼睛就跟粘在了画上一样,“画得可真好啊。” 儿子啥也没听进去。 儿子在心里想着,以后宁方生再说自己会什么,自己要再起一点疑心,他就再当一回孙子。 这不叫画得真好。 这叫画得……真、他、娘的好! 陈器心里感叹完,没忘自己要干的正事。 “娘,等爹回来,先给爹看看,爹看完了再裱也不迟。” “必须得让你爹看看。” 袁氏想到了什么,用胳膊碰了碰陈器。 “儿子,让他帮你爹也画一幅呗,就让你爹穿上盔甲,腰间别把刀,手里牵匹马,也在这竹林边,我觉着一定好看。” 陈器看看画上的那个题词,心说:我爹一定会打死我。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面一闪而过。 陈器一拍脑袋。 他想到办法撬开刘恕己的嘴了。 陈器朝远处的马住走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去和宁方生说……” …… 傍晚前。 陈漠北刚走进院子,就见发妻兴冲冲地迎出来。 “老爷回来了?” “有喜事?” “老爷怎么知道?” “你这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都要咧到天上去了吗。 一下午,袁氏什么事情都没做,就光盯着那幅画看了,左看喜欢,右看喜欢,横看喜欢,竖看也喜欢,反正怎么看都喜欢。 “老爷快来,我给你瞧个好东西。” “是什么?” “瞧了就知道。” 袁氏拉着男人的胳膊进了屋里,亲自拿起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桌上。 “老爷,你看。” 陈漠北走过去,见是有人给发妻画了一幅画,微微皱眉道:“谁给你画的?” “老爷先别问是谁,就说画得好不好吧。” 袁氏不等男人回答,自己先忍不住得瑟起来。 “十二请来的画师,站了足足两个时辰呢,我心想这孩子做事一向没什么谱,也没报什么希望,却没想到,那画师竟然画得这样好……” 咦。 老爷怎么不吱声。 袁氏一抬头,却发现男人阴沉着一张脸,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老爷?” “那个画师叫什么?” 陈漠北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起伏,但夫妻多年,袁氏岂能听不出来他隐隐收着的怒气。 “那画师叫宁方生。” 宁、方、生! 陈漠北森森问道:“你儿子这会在哪里?” “在……” 袁氏又看了眼男人的脸色,心有戚戚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儿子是一片孝心,你别……” “他人在哪里?”陈漠北又问了一遍。 这一遍语气陡然变厉,吓得袁氏忙道:“在他自个院里呢。” “去把他叫来。” 话刚说完,陈漠北突然一把抄起画,大步往外走:“不用叫了,我去找他。” “老爷,老爷……” 袁氏追出去,见男人越走越快,直觉不太妙,赶紧喊:“来人。” “夫人。” “快让刘管家去十二爷院里。” “是。” “要快。” …… “砰——” 门,从外被一脚踢开。 陈器从床上爬起来,“爹,你怎么来了?” 陈漠北沉着脸走过去,“那个画师,是你请来的?” “是啊。” “他叫什么名字?” “宁方生啊。” 陈漠北一把将手中的画纸砸过去,“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 陈器看着亲爹瘆人的目光,赶紧把画卷展开来,指着落款的地方:“爹,你看,就是宁……咦……” 他似不敢相信一般,把头凑过去,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念。 “尽、欢、而、散。” 念完,他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奇怪,他明明叫宁方生啊,怎么落款是尽欢而散呢?” 陈漠北冷冷地看着儿子:“这人,你怎么认识的?” “就……喝顿酒认识的。” “认识多久了?” “也就一两个月吧。” “他是哪里人?父母是谁?” 陈器认真想了想,气死人的来一句:“我不知道。” 陈漠北一把揪住儿子的前襟,脸色铁青:“不知道你还把人领回家里来?” “我领家里来,是让他给娘作画,是给娘尽孝心啊。” 陈器看着胸前的大手,梗着脖子反问一句:“爹,我哪里做错了?” 陈漠北被他问得一怔,松开手,把怒气往下压一压:“说,他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爹。” 陈器挺起胸脯,抬起下巴:“你先告诉我,这份孝心我哪里尽错了,我再告诉你,他人在什么地方?” 陈漠北瞳孔瞬间扩大,完全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小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你,敢跟我谈条件?” “谈了。” 陈器眼神桀骜:“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 压下去的怒火直冲天灵盖,陈漠北想都没想,抬腿就是一脚。 陈器被踢翻在床上,挣扎着站起来,咬牙怒吼。 “爹,我这份孝心哪里尽错了,你动不动就打我,动不动就骂我,我还是不是你的儿子?” “我再问你一遍。” 陈漠北面色说不出的森然:“他人现在在哪里?” “爹,你再问十遍都没有用,你不告诉我真相,我死都不会告诉你,他人在哪?” “小畜生!” 陈漠北又是一脚踹过去,直接把陈器踹翻在地。 陈器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像头发怒的野兽一般,蹬蹬蹬走到陈漠北面前,“来啊,你有种就打死我。” 野兽的眼中,带着腾腾杀气。 那杀气,激得陈漠北暴怒。 “来人,拿鞭子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招安 侯爷发话,谁敢不从。 没一会,鞭子就递到了陈漠北的手里,叭叭两鞭子抽下去,野兽连哼都没哼一声,反而眼中的杀气更盛了。 反了他! 陈漠北森寒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不待缓气,再度扬起了手。 “老爷,老爷!” 刘恕己冲过来,一把揪住了甩出去的鞭子,拦在两人中间:“消消气,哥儿大了,打不得。” 陈漠北正在气头上,“你让开,今天我要不打死他……” “老爷。” 刘恕己眉眼往下一压:“打死他有什么用?哥儿年纪小,黑的白的什么都不知道。” 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来,陈漠北一怔,瞬间冷静下来。 刘恕己轻轻一阖眼睛:“老爷刚下衙,先回房去换身衣裳,我来劝劝哥儿。” 几十年的主仆,很多事情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陈漠北把鞭子一扔,冷冷看了陈器一眼后,转身大步离开。 陈器这才“哎啊、哎啊”,大声叫嚷着疼。 刘恕己拿起地上的画纸,展开来一看,气得手恨不得戳上这小子的脑袋。 “你啊,疼死也活该。” 陈器挨了两脚,外加两鞭子,才等到刘恕己的这一句话,激动的眼泪都流出来。 这眼泪落在刘恕己的眼睛里,多少有些不忍。 十二这孩子,他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府里这么多的哥儿,就数这人的心思最单纯。 别看长得胡子邋遢,一副不怎么好惹的模样,听到哪个人命苦一点,那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这样的孩子长不歪,但也容易被人骗。 对付这样的人,只有以柔克刚。 刘恕己放低声音:“十二啊,叔问你,宁方生这人在哪儿?” “刘叔,你和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也总得让我知道,这戏台上演的是哪一出啊?” 陈器抹了一把眼泪,一抽一抽道:“我这顿打不能白挨,都快疼死了。” 说罢,那泪又哗哗地流出来。 是真的疼。 爹这两鞭子没留一点余地,要不是穿得多,后背一定皮开肉绽。 刘恕己叹了口气:“来人,拿药箱来。” 马住早早就把药箱备好了,一听刘管家喊,赶紧送进去。 刘恕己接过药箱,挥手赶走马住,把门一关,命令陈器把上衣脱了趴下。 这一脱,后背两条深深的鞭印,有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血。 关键是旧伤还没完全愈合。 “你啊,就不能改改你那倔脾气。” 他心疼上了,就说明时机到了。 陈器哼哼:“刘叔,尽欢而散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我给你上药,你忍着点。” “你告诉我什么意思,我就能忍,你不告诉我,我就忍不住,得嗷嗷叫。” 可不就是个小畜生吗。 刘恕己在心里骂了一声。 “你也别怪你爹打你,尽欢而散是个人,那人叫许尽欢,也是个画师,他和咱们家是结了仇。” 果然被他猜对了。 陈器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什么,咱们家有仇人?刘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事啊,说来话长,还得从你祖父说起,你可知道,当年你祖父官至几品?” “官至三品。” “在哪当官?” “浙江。” “浙江那边有什么?” 陈器一懵:“有什么?” 刘恕己一听这三个字,心都凉透了。 难怪世人都说,宣平侯府一代不如一代,看看眼前这个小畜生,一问三不知,可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吗? 不过,这事也不全怪小畜生。 老太爷死得早。 老爷对从前的事情又闭口不谈,也不准孩子们过问。 “浙江有海,当年你祖父被皇上钦点为浙江总督,专门负责海防。 海防? 陈器忽然眼前一亮。 他大概猜出许尽欢和陈家是什么仇,什么怨了。 但猜出来,和从刘恕己嘴里讲出来,还是不一样。 永和帝驾崩,太康帝上位。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的一把火,新帝把目光对准了东南沿海。 当时的东南沿海有一大患,那便是海盗。 海盗有两类人组成。 一类是华国人; 另一类则是东洋的倭寇。 这两类人常常勾结在一起,抢劫过往船只,烧杀掳掠。 沿海百姓被这些人弄得苦不堪言,却又束手无策,只能三天两头去官府报案。 大海广阔无垠,海盗们常年在海上生活,熟悉水性,神出鬼没,官府别说抓捕了,就是想弄清楚他们的行踪,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东南沿海的大部分官员,都拿过海盗暗中送来的好处,所以凡事都是睁只眼睛,闭只眼睛。 这世上,有坏,就有好。 就在这时,一个叫霍从连的年轻官员,拼上身家性命,上书朝廷,请求剿灭海盗,击退倭寇。 按理,这封奏章根本到不了新帝的手边,早该在半路就会被人截下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还真就让新帝看到了。 就这样,老宣平侯陈良平,挂帅去了东南沿海。 因为是新帝钦点,陈良平自然要做出些政绩来。 但想彻底剿灭海盗,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陈良平只有安下心,一边熟悉官场环境,一边研究打击海盗的策略。 海盗也分好几个帮派。 当时东南沿海最大的海盗帮派头子,叫许淼。 许淼原本是华国人,是在倭寇的扶持下,成为海上一霸的。 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可谓坏事干尽,十恶不赦。 最令人发指的,他还引倭寇入侵,为祸百姓,为祸国家。 如果能将此人除掉,东南沿海一带的百姓,至少能安稳生活好几年。 但要怎么除掉这个许淼呢? 陈良平绞尽脑汁。 再十恶不赦的人,也有软肋。 许淼最在意的人,是他的妻子曹衣。 在意到什么程度? 曹衣说要啃许淼身上一块肉,许淼想都不想,伸出手臂直接让她啃。 啃完,许淼还会再问一句:够吗,要不要再来一口了。 陈良平于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招安。 突破口,就是曹衣。 陈良平找到中间人,暗中和曹衣接触,让她劝说许淼上岸投诚。 曹衣原名上官曹衣,原本是个大族的千金小姐,因为父亲犯了事,才流落流落风尘。 后来被许淼看中,许淼用巨额银子为她赎身。 赎身后,两人结成夫妻,恩爱异常。 曹衣跟着许淼在海上,虽然不愁吃喝,快活自在,但做海盗,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说句不好听的,抢再多的银子都没处花。 第二百八十六章剿灭 曹衣和许淼有个独子。 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只要做了母亲,都会为孩子考虑将来。 曹衣也不例外。 她读过书,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个道理。 海盗的后代,只会是海盗。 她不想孩子将来也像他爹一样,在大浪里搏命,在刀口上觅食,整天东躲西藏,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 她想上岸,给孩子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家。 于是,曹衣便在许淼的耳边,吹起了枕边风。 心爱之人的枕边风,是有用的。 许淼从前光棍一条,自己死在海里,尸骨喂鱼,怎么样都无所谓。 但现在有了媳妇,有了孩子,特别是有了孩子,就想着要为孩子的将来想一想。 但许淼并不相信当官的人,认为他们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于是,陈良平给出承诺,只要许淼愿意投诚,就给他官做,给他荣华富贵,并且会安顿好他手下的所有兄弟。 许淼大半辈子在海上漂泊,给倭寇当走狗,当汉奸,被世人唾骂,连家中的祖坟都被人挖了。 他当然也想后半辈子能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做人。 许淼心动了。 他又试探了陈良平几次后,见这人还算可信,于是决定带着兄弟投诚。 听到惊心动魄的时候,陈器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后背的伤也不管了。 “然后呢?” 刘恕己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你祖父的计谋当中,招安是假,剿灭才是真。” “什么?”陈器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祖父说过,一个手上沾满无辜百姓鲜血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连这种人都能做官,享荣华富贵,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话说得一点没错,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陈器挠挠头:“刘叔,战场上的规矩,是降敌不杀啊!” “非常时期,只能行非常手段,若非如此,这些为害一方的海盗如何剿灭,百姓又怎么能过安宁日子?” “这……” 陈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后来呢?” 刘恕己:“这许淼倒也是个人物,面对官兵的围剿,带着手下的兄弟杀出一条血路,但临了还是死了。” “他妻儿呢?” “他妻子跳海自尽了,他儿子也就是那个许尽欢,并没有在招降的队伍当中,这对夫妻当时多留了个心眼,把人藏起来了。” 陈器心里低低叹息一声。 原来,许尽欢和祖父还真有杀父、杀母的深仇大恨啊。 “当时就有人劝你祖父赶尽杀绝,以绝后患,但你祖父想着不过是个孩子,手上也没沾过人血,所以就没有再派人去寻,哪曾想……” “哪曾想什么?” “哪曾想,许尽欢就把这杀父杀母之仇,记恨在了你祖父身上。” 刘恕己冷笑:“想当年,要不是老侯爷心软,留他一条性命,他以为他能藏到哪里去?” “那……” 陈器:“许尽欢有没有进京报复咱们家啊?” 被问到这个,刘恕己一声冷笑:“你一定想不到,他后来还和你爹,成了称兄道弟的朋友。” “啊?” 陈器一脸匪夷所思:“这不太可能吧。” 刘恕己:“当时你爹并不知道许尽欢的身份,只觉得同他十分的志同道合。” 陈器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许尽欢是打算刻意接近,然后伺机报复。” 刘恕己点点头,“后来还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查出了这人的底细,你爹才知道这人接近他的目的。” 怪不得,许尽欢会说,爹对他的死有执念呢。 原来。 我爹还和许尽欢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兄弟。 陈器:“再后来呢?” 刘恕己:“再后来这个人的名声越来越大,和你爹再没有什么交集。” 陈器很是诧异:“他难道没有再报复了?” “他拿什么报复?” 刘恕己又是一记冷笑。 “你爹想让他身败名裂,只需要把他的身世散出去,你爹觉得当年的事情,出于道义,多少有些愧疚,就一直替他瞒着。” 陈器听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没错,这是爹干得出来的事情。 爹这个人,素来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恕己伸手把那幅画拿过来,指着上面的落款。 “许尽欢最后落了个畏罪自焚的下场,所以,尽欢而散这四个字没有人敢用。 偏偏这会出现在咱们府里,你自己说,你爹急不急?要不要打你?” 陈器说什么呢。 只有羞愧地低下头。 “好孩子,你快和刘叔说说,那个宁方生到底是什么人?你是怎么想到,让他来家里给夫人画像的?” 尽问些我没法回答的问题。 陈器只有随口扯谎道:“他说他会画人像,我一听,那不正好给娘画一幅吗,这就把人带来了。” 刘恕己:“那他现在人呢?” 陈器抬起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在悦来客栈。” 刘恕己收起药箱,起身叮嘱道:“后背的伤要养一阵,一会刘叔让人给你送点好吃的,好喝的来。” 陈器吸吸鼻子:“一会我爹他……会不会去悦来客栈找人啊?” “这你就不用管了。” 刘恕己拍拍他的脑袋:“你只要明白一件事,你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说罢,他拿起那幅画,背手走了出去。 陈器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抬手,重重拍了几下床沿。 片刻后。 床底下钻出一人。 正是小天爷。 小天爷胸口起起伏伏,用力呼吸几口气。 娘的。 这么长时间趴在床底,差点没把他给憋死。 陈器乜他一眼:“刚刚我们的话,可都听清楚了。” 天赐很想反驳一句“那不废话吗”,想着这人刚挨的打,算了,可怜可怜他吧。 “听得一清二楚。 “可都记住了。” “记得一清二楚。” “那就赶紧去悦来客栈说给宁方生听,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天赐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还没走两步,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让我藏床底下,万一给发现了……” “笨了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笨? 天赐气得冲某人翻了个白眼。 某人回他一个白眼:“你在床下面有点小动静,我在床上能替你遮掩,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什么?” “爷!” 就在这时,马住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上门 马住这一冲,屋里的两人都被他吓一跳。 天赐一看这人脸色,就知道有事发生,索性往边上一站。 不走了。 陈器后背不能动,脖子还能抬:“什么事?” 马住关上门,压着声道:“被爷料准了,刘管家去了老爷书房,这会两个人正关起门来商量呢。” 陈器冲天赐得意的一挑眉。 “你信不信,不出一刻钟,我爹一定出门去悦来客栈,找你家先生。” 小爷当然信。 天赐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就一刻钟时间,我先走一步。” “小天爷,等一下。” 马住赶紧叫住他:“刚刚那两头有消息过来了,你一并带给先生吧。” 天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两头是哪两头。 “快说。” “戴大人派人过来送信说,下午,宋平的事情又发酵起来了,京城好多学子,都去礼部门口静坐,要求严查春闱舞弊一案。” 马住换了口气:“戴大人还说,他们在宋平的衣服夹层里,找到了几张纸,纸上是一篇八百字的文章。” 夹层? 陈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宋平当真是有备而来啊。” 马住:“现在刑部接手这桩案子,宋平的尸身也已经运去了刑部,戴大人说,他这头怕是打听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我、日! 那他还好意思把银子收下来? 陈器气得想骂人:“还有一头的消息呢?” 马住:“任、贺两家今天一天,都是大门紧闭,但傍晚时分,任中骐和贺湛年都从后门出来,坐马车去了一个宅子。” 陈器:“谁的宅子?” 马住:“大太监何娟方的宅子。” 陈器两条剑眉紧紧地皱起来。 “这两个货,是打算找何娟方帮忙吗?但现在才找,会不会太迟了?” 天赐:“马住,还有吗?” “没有了。” 话音刚落,马住感觉眼前有什么黑影一闪而过,睁大眼睛一看,只看到了敞开的房门。 “小天爷这速度,和鬼有的一拼啊。” 嗯。 翻白眼的本事,也比鬼厉害。 陈器发自内心的苦笑了一声,这一头要替许尽欢斩缘,那一头还得兼顾着宋平的事…… 哎,牲口都没有他们忙。 …… 黑夜。 马车,在悦来客栈的门口停下。 陈漠北跳下车,抬头看了客栈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就在这里等我。” “老爷。” 刘恕己跟着跳下去,一脸的担心:“要不……我还是陪一道进去吧。” “不用,你就在这里等着。” 陈漠北深深吸了口气后,大步走进客栈。 客栈里,伙计笑眯眯地迎上来:“客官住店还是……” “找人。” “您找……” “宁方生。” 伙计“噢”的一声,指了指三楼:“客官往里走,最后一间就是。” 一般客栈的三楼,房间最好,也最安静,住的都是有钱的主儿,并且是越往里,越有钱。 陈漠北缓缓打量了这客栈一圈,才迈开了步。 拾级而上。 上到三楼。 陈漠北沿着走廊往里,在最后一间屋子前停步,正要抬手敲门,却意外发现,门竟然开着一条小缝儿。 陈漠北的手,倏的僵住。 京城有句老话,叫“里九外七皇城四”。 他手掌天子一卫,专门负责皇城的安危。 皇城有四门。 陈漠北守这四门,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所以他对“门”这个东西,格外留心。 此刻,房门留了一条缝儿,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门里的人,算准了他要来,故意留的。 换句话说,自己现在所有的行动,都在门里那人的算计之中。 想明白这件事情,陈漠北短促的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门。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门,吱呀一声打开。 屋里一片昏暗。 昏暗中,有人朝门口的方向端坐着,手里捏着一只茶盅,目光正向他看过来。 “侯爷来了,请进吧。” 连灯都不点,果然装神弄鬼。 陈漠北活了四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一脚踏进屋,关上门,走到那人对面,一掀衣角坐下,目光笔直地回看过去。 门一关,屋里更是漆黑一片。 即便只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陈漠北也只能看到那人大概的轮廓。 当眼睛失去了作用的时候,耳朵就会显得异常敏锐,一道细小的呼吸声,从屏风后面传出来。 陈漠北心里咯噔一下。 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是谁? 但凡换个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对面坐着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屏风后还藏着一个,势必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但陈漠北没有。 他冷静地开口:“你就是宁方生?” “是!” 他承认是,那陈漠北也没必要再拐弯抹角。 “既然你是宁方生,为什么要在那幅画上,落款是尽欢而散?” “你猜?” 毫无逻辑的两个字,就像小孩子随口一说,却让陈漠北隐隐升出些怒气。 “我没功夫和你猜,你给我老实说。” “侯爷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和许尽欢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接近我儿子?落款尽欢而散那四个字……” 他声音陡然变厉:“想干什么?” 面对陈漠北的咄咄逼人,宁方生还是不紧不慢地回他两个字。 “你猜?” “宁、方、生!” 哪怕陈漠北再好的涵养,此刻也被这两个字给弄没了:“你信不信……” “信不信我杀了你?信不信我连你的祖宗八代,都能查出来?信不信我能让你生不如死?信不信你根本走不出这个客栈?” 宁方生轻轻笑了一声。 “侯爷啊,做人别太自信,我要是没有十成的把握全身而退,会让你坐在我的面前?” 陈漠北素来镇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后悔了。 不应该脑子一发热,连宁方生是人是鬼都没有弄清楚,就跑来兴师问罪。 这人,是有备而来的。 陈漠北决定换个策略。 “宁方生,我有两种办法可以坐在你的面前,一种是只身前来,另一种是把这间客栈团团围住,逼你现身。” 他拿出宣平侯的身份,然后用谦让的姿态继续道:“我选择前者,是想解决问题。” 话到这个份上,陈漠北心想这个宁方生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些目的来。 偏偏,这个宁方生没有按常理出牌。 “侯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尽欢而散这四个字,并不代表什么。” 他淡淡一笑:“也有可能是你想多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杯弓 这话和胡搅蛮缠有什么区别? 陈漠北死死压着的怒气,被彻底勾了上来。 他一掌拍下去,猛地站起来,气势逼人:“既然你不想和我好好谈,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把陈漠北惊得眼皮一跳。 屏风后,竟然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出现在这剑拔弩张的屋里——这在陈漠北过往的人生中,是完全不曾经历过的事情。 以至于他脸色倏地一变,整个人都僵住了。 而就在这时,宁方生也缓缓起身。 黑暗中,他的眼睛格外的亮,声音也格外的冷:“陈漠北,尽欢而散这四个字,为什么让你草木皆兵?” 陈漠北一噎。 “许尽欢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们是仇人,还是朋友?”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惦记着他,以至于午夜梦回,还能常常梦到?” 嗡—— 陈漠北脑子里一阵轰鸣。 这世上能知道许尽欢是他朋友的人,只有一个刘恕己。 刘恕己跟了他几十年,绝不可能出卖自己。 陈器那个小畜生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这一切,这会,他还在府里养伤。 那么…… 宁方生是如何知晓的? 他到底是谁? 这时,只听宁方生轻轻一笑。 “陈漠北,等你回去把这些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我再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还有我找你的真正目的。” 陈漠北毛骨悚然,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 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说宁方生画师的身份,是假的。 真正的目的——也意味着“尽欢而散”那四个字,还只是个开始。 陈漠北深深地看了宁方生一眼,转身,拉门,离开,一气呵成。 当真是他疏忽了。 宁方生这个人必须好好查查。 他的身后,肯定有人。 脚步渐渐远去。 屏风后面的人走出来,径直走到宁方生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宁方生,你让我坐到屏风后面,又让我在关键的时候发出一声叹,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唱的是哪一出啊?” 唱的是哪一出? 宁方生坐下来,一边往茶盅里添茶,一边轻声道:“唱的是杯弓蛇影这一出。” “杯弓蛇影?”卫东君赶紧在他边上坐下。 “不说我是谁,不说我的目的,让他猜测,让他疑心,让他忐忑不安,让他辗转反侧。” 宁方生喝了一口茶。 “让他走出这个门,到他入梦,脑子里想的都是许尽欢这个人,回忆的都是和许尽欢的点点滴滴。” 卫东君听得目瞪口呆。 敢情我就是那条蛇影啊。 哎。 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把人心拿捏的,这般恰到好处? 她刚刚坐在屏风后面,真怕陈侯爷一怒之下,把桌子都掀翻了,冲进屏风里面来。 “我去点灯。” 肩膀被按住。 卫东君一怔:“干嘛?” “先不点,陈漠北绝不可能一个人来,只怕外头还有他的人 。” 那也不用按着我的肩膀啊,害得我心脏停了一拍。 卫东君脸一红,赶紧没话找话:“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宁方生收回手,拿出个干净的杯子,倒上茶,放在卫东君面前:“等他入梦。” 卫东君端起茶盅,想着天赐带回的那两个消息。 “宁方生,宋平那头,咱们要不要趁这会没事,先商量一下?” “今晚先放一放。” 宁方生指指自己的脑子。 “这里面就这么大,装不下太多的东西,那头的心思放多了,这头的心思只能放少。一心二用,一件事情都不会做好。” 好吧。 反正,我这会也确实没心思想宋平的死,就是觉得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太不自在。 “对了,天赐呢?” “这会没什么事,我让他先去打听一下阿满这个女人。” “你怎么确定,对许尽欢有执念的人不是陈漠北。” “最好是他。” 宁方生眼中染了一点深秋的寒气:“如果不是,我们也能节约一点时间。” …… 陈漠北走出客栈。 刘恕己立刻迎上去,“老爷,见着人……” “上车再说。” 刘恕己一听这语气,片刻不敢耽误,立刻扶着刘恕己上车。 马车刚启动。 陈漠北低声道:“那小畜生人现在哪里?” “在家呢。” “跟着他的马住呢,有没有出门?” “没出门,十二爷嚷嚷着喊疼,马住在一旁服侍着,老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陈漠北沉着脸,没有说话。 刘恕己却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明儿一早,我就派人去查一查宁方生的底细。” “明早太迟了,回府就派人去查,宁方生的背后十有八九是有人的。” 陈漠北沉吟片刻:“如果他是许尽欢的后人,来找我寻仇,这没什么可怕;最怕的是……” “老爷怀疑宁方生的背后,是那个死太监。” 陈漠北目光看向刘恕己,半晌,点点头。 没错。 他怕宁方生的背后,是何娟方。 许尽欢是因为通敌叛国而被迫自尽的。 这个罪名的人,哪怕沾上一点,都是万劫不复。 如果何娟方想拿他和许尽欢曾经的关系作文章,逼他打开皇城门,这就是要了他和整个宣平侯府的命!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人死了五年多,还能给我惹出麻烦来。” 刘恕己不知道该怎么劝。 老爷这人,素来话不多,情绪也都是往里收着的,能说出刚才那句话来,可见是无奈到了极点。 刘恕己只有说:“老爷,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我再去探探十二爷的口风。” “那个畜生……” 陈漠北脸上掩盖不住的失望:“就是被人卖了,还傻傻的替人数钱呢。” “哥儿年纪还小。” “快二十,不小了,我二十的时候,已经挑起整个陈家的家业,他还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会长大的,老太爷在的时候,老爷不也是万事不管,只管吃喝玩乐。” 陈漠北听他提起老太爷,有很散的一抹光,在眼里闪过。 良久,他低低一声叹。 “护不了一辈子的。” —————— 看到你们催更了,也想保持每天两更,因为后面有一个人物的内心没有揣摩到,所以只能慢慢来,否则仅有的几章存稿就全部用完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仇恨 子时一过。 卫东君准时醒来,离魂出窍。 房里不见宁方生的影子,她走出客栈,发现外面下着小雨,这人撑了一把黑伞,已经站在路边等她。 她走到伞下,“从这里走过去,还得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不急。” 宁方生把伞往她那边挪挪:“陈漠北今晚不会太早睡,我们走快点。” 再快能快到哪里去呢。 雨水打在伞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就像此刻卫东君的心跳,也是闷闷的,有些呼吸不过来。 两人离得太近了。 街巷一个影子都没有,好像除了他们,这个世界再没有别的人。 总之,是有些尴尬的。 卫东君正挖空心思地想话题时,只听宁方生问道:“如果陈侯爷杀了你爹娘,你还会和陈器成为朋友吗?” “啊?”卫东君一怔。 会吗? “不会。” 卫东君摇摇头:“陈十二再重要,和爹娘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毕竟他们是生我养我的人。” 宁方生:“会报复吗?” 卫东君还是摇头:“如果是十二,我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是陈十二。” 宁方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卫东君知道这人不会随便开口,“你是觉得许尽欢和陈侯爷的关系,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 宁方生目光看向远处,面色冷峻:“我只是在想,一辈子能碰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是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但有些仇恨也是没有办法放下的。 比如:杀父之恨、夺妻之仇。 卫东君心想。 …… 很快就到了陈府。 卫东君打小就在这府里玩,熟门熟路,再加上马住预备下的记号,她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陈漠北的书房。 书房,还亮着灯。 一道人影印在窗户上,看轮廓,正是陈漠北。 他竟然还没有睡! 卫东君抬头去看宁方生: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宁方生无声说了一个字:等。 就这么站着? 就这么和你,在同一把伞下站着? 卫东君心跳又开始闷闷的,喘不过气。 天地,静寂。 细小的雨丝夹着风飘过来,尽数被伞挡去,她没淋着一点,但那人身上…… 卫东君把伞往宁方生那边推推。 宁方生低头看她一眼,仍把那伞撑过来。 哎啊。 怪不得大家闺秀要被拘在内宅里,不见外男。 万一碰到像宁方生这样的,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把持得住啊。 卫东君心想,她算是有定力的。 但再有定力,也没有办法和一个男人在伞下,干巴巴地站着。 卫东君提议:“一时半会,他也不会睡着,要不……我们瞧瞧陈十二去?” “等着。” 宁方生看着窗户上的那道人影:“一千两银子,挨一顿打,他不算亏。” 这是啥时候的事啊? 她怎么不知道? 卫东君安静了一会,指指书房:“这么晚了还不睡,他在想什么呢?”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有人走进来。 卫东君一看那人,踮起脚尖对宁方生道:“是刘管家。” 宁方生:“看来陈漠北这么晚不睡,应该就是在等他。” 两人一对眼。 走近点,偷听去。 很快,屋里传来说话声。 “老爷,我已经和吴酸说过了,让他帮着查一查。” 吴酸? 宁方生和卫东君对视一眼:真是巧了,这个人也是他们后面要查的。 “他怎么说?” “他说请侯爷放心,一定竭尽全力。” “吴酸办事,我是放心的。” “所以老爷就赶紧睡吧,不要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宁方生背后的人是何娟方,咱们也有办法对付他。” 怎么会是何娟方呢? 卫东君惊了一跳,又赶紧抬眼去看宁方生,却发现他也正向她看过来。 卫东君:“他们以为你的背后是何娟方?” 宁方生点头。 卫东君挑眉:“他们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呢?” 即使知道屋里的人听不见,但宁方生还是低下头,把唇凑过去。 “只有一种可能,何娟方也找上了陈漠北。” 男人的气息落到卫东君耳旁,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句话——何娟方也找上了陈漠北! 卫东君惊愕地看着宁方生的眼睛,“是为了造反吗?” “应该是。” 我的娘咧。 敢情,那死太监为了造个反,还到处招兵买马呢。 幸好听宁方生的,没去看陈器,否则哪能听到这么隐秘的消息。 正想着,眼前忽的一暗。 屋里的烛火被吹灭了,有脚步声往外走。 就在卫东君以为,书房里的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只听陈漠北声音疲惫道: “明天,给那个畜生找个太医来瞧瞧。” “是,老爷。” 刘恕己退出书房,走出院子。 天地间,再无一点声音。 卫东君指指屋里,示意宁方生要不要进去了。 宁方生冲她摇摇头,又站了一会,等屋里有了鼾声,才低声道:“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 两人走到榻前,卫东君等宁方生把手掌落在她肩上后,很快伸出了手。 等了一会。 又等了一会。 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卫东君收回手:“他还没有入梦。” 宁方生皱眉:“那就只有等。” 卫东君索性在榻后面坐下来,手时不时的去碰一下陈漠北。 她时不时,宁方生也只有时不时的将手掌落在她肩上。 少女的肩依旧那样的纤细,柔软,像春天的柳枝儿,轻轻一折,便断了。 一盏茶过去; 一柱香过去…… 身体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卫东君急了。 这是她第一次等了这么久,还没有等到一个梦的。 “会不会是咱们暗示的,还不够啊?” 会吗? 不会吗? 宁方生答不上来,只有安抚道:“梦本来就是个今天有,明天没有的东西,很多时候看运气。” 说得没有错。 看来,前几次他们能入梦,纯粹是运气好。 卫东君秀眉耷拉下来,心说以后入梦前,要去祖母的小佛堂拜拜,求菩萨保佑一下。 宁方生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他对许尽欢没有执念。” 扑哧—— 卫东君眸里的两簇星火,瞬间熄灭。 要真是这个结果,那这一天一夜就算浪费了,陈器那顿打也白挨了。 可转念一想…… 刚刚熄灭的两簇星火,又重新点起来。 她莞尔一笑:“把他排除了,陈十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就落下了,也算是好事,宁方生你说呢?” 宁方生没有说话。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前一瞬还愁眉苦脸,后一瞬间就喜笑颜开了,那张脸就跟个孩子似的。 “是好事。” 他低声说:“所以,我们耐心等待!” 第二百九十章无梦 “马住,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 谁的声音? 睡意朦胧的陈器艰难地抬起头,努力把两只眼皮撑起来。 窗前,有人抱着胸,斜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我房里,马住呢?” 我还想问你呢,姓马的人呢? 天赐走过去,“先生让我来给你捎个信,你爹一夜无梦。” “什么?” 哪还有什么睡意,统统吓跑了。 陈器挣扎着爬起来:“怎么会一夜无梦呢?” 我哪知道。 天赐看着陈大人嘴角的一汪口水,一脸鄙视地别过眼睛。 “先生问你能不能爬起来,能的话,就去客栈说话;若不能,那就歇两天再说。” “必须能啊。” 陈器挣扎着爬起来,胸口一痛,又跌了下去。 后背是皮外伤,前胸那两脚是内伤,昨儿没觉得有什么,今儿发作了,疼的很。 天赐从怀里掏出一千两银子,又放下一个瓷瓶。 “银子是先生补给你的,瓷瓶里是最好的治外伤的药,回头让马住给你擦一下。” “你替我擦,不就得了吗?” 小爷我是你佣人啊? 还替你擦? 小天爷翻了个白眼,弯下腰,压着声:“对了,先生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何娟方也找上了你爹!” 什么? 陈器的脸,瞬间变了。 …… 卫府。 屋檐下。 卫泽中双手插在袖子里,看着远处的晨曦,长长叹出一口气。 老天下了一夜的雨,还有第二天放晴的时候。 他呢? 那死太监一日不造反,他得在家装病一日;一年不造反,他得在家装病一年。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让他死了算! 哎—— 也不知道宁方生他们怎么样了,陈侯爷的梦境里又探到了什么机密? 这天光都大亮了,也没人给他送个讯,这帮小王八蛋是铁了心的要把他甩开啊。 “哎——”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一坦白成千古恨啊! “五十八。” 卫泽中扭头:“什么五十八。” “你一个早上,叹了五十八口气。” 曹金花从账本里抬起头,“我都替你数着呢。” 数吧。 卫泽中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等叹够五百八十次,这天就黑了,就可以洗洗睡了。等叹够五万八千次,我差不多也能入土了。” 曹金花:“……”这男人莫非和她一样,也要来葵水了? 曹金花起身走到男人面前。 男人抬起头:“媳妇,你干什么?” 曹金花:“帮我。” 男人:“帮你什么?” 曹金花:“……去客栈监视那帮小王八蛋。” 卫泽中蹭地站起来,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媳妇。 看了一会,又一屁股坐下去,他委委屈屈道:“他们不会让我监视的。” 曹金花:“你就不会对宁方生说吗,不让你监视,大奶奶就不允许三小姐出门。” 这也行? 这肯定行啊。 卫泽中又蹭地站起来,饱含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媳妇。 看了一会,又一屁股坐下,他伤心欲绝道:“有那个死太监在,我出不去啊。” 曹金花:“卫府大爷出不去,卫府下人出得去。” 乔装打扮? 对啊! 卫泽中又又蹭地站起来,冲着自己的媳妇咧嘴傻笑。 笑了一会,又一屁股坐下,他依依不舍道:“这一去,要七天呢,我舍不得我媳妇。” 还装? 曹金花怒吼一声:“给老娘滚蛋!” …… 这一滚,便滚到了悦来客栈,滚到宁方生和卫东君的面前。 卫泽中传达完曹金花的指示后,还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 “不是我非要来凑这个热闹,大奶奶那个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是不敢不从啊。” 卫东君:“……”说谎打草稿了吗? 宁方生:“……”有点好奇,他是怎么忽悠大奶奶的。 一片寂静中,传来敲门声。 三声过后,门从外面被推开,陈器僵着上半身走进来。 他目光一扫,见除了小天爷外,人都到齐了,转身示意马住去门外守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 还有半个屁股坐不得。 带着伤呢。 “宁方生,你怎么知道,那死太监找上了我爹?” 宁方生看了卫东君一眼,卫东君立刻把昨天晚上的经历,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完,陈器脱口而出:“那死太监是想让我爹,替他开城门。” 卫泽中心里生出一点狐疑。 陈侯爷的作用是开城门,那我的作用呢? 我好像没啥作用啊。 卫东君接过话:“你爹手掌二十六卫中的一卫,何娟方打的应该就是这个算盘。” 陈器冷笑一声:“可惜啊,我爹手掌二十六卫整整十五年,没出过半点差错,别说是他何娟方,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他都不会开。” 这一点,陈器特别有自信。 爹虽然整天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的,但在外人眼里,是个正直到近乎有些古板的人。 “对了。” 陈器突然想起来:“我出门前得到一个消息,任中骐和贺湛年这一夜,一直呆在何娟方的府邸,天亮之前,才刚刚离开。” 这还用想吗? 宁方生:“十有八九是在商议造反的事情,他们快要动手了。” 卫东君也冷笑:“想死得快一点,就赶紧动,我现在听到任中骐和贺湛年这两个名字,就恶心,就想吐。” 卫泽中刚想说“对对对,我也恶心,我也想吐”,宁方生的声音横出来。 “陈器,你爹以为我是何娟方的人,找吴酸在查我,你看要不要和他解释一下?” 陈器沉默了良久,“如果你怕被他查出些什么,那就解释一下;如果你不怕,就不用解释。” 宁方生面色平静:“为什么不用解释?” 陈器:“因为一旦解释,我不仅要再挨一顿打,还得被我爹禁足,你们少一个帮手,根本忙不过来。” 有我啊。 我可以帮忙。 卫泽中挺挺胸脯,话却不敢说出口。 宁方生:“禁足的理由是?” 陈器瞄了卫东君一眼:“因为卫四爷那封信的原因,他不让我和卫家的人多走动,我这天天和卫东君混在一起,陈家会被牵连进去的。” 卫东君的脸耷拉下来。 唉。 他们卫家人一个个都成瘟疫了,人人避之不及。 陈器赶紧:“哎啊,我们不用理他,他也管不住我,我是陈家最没有出息的,真要牵连上了,大不了把我逐出家门。” 卫东君眼眶微微一红。 “那我也不怕他查。” 宁方生声音淡淡:“他也查不出什么来。” 卫东君目光看向宁方生,又落在陈器的身上。 就在这两人以为她要说些感谢、感动的话时,她却挺了挺腰板,深吸一口气。 “宁方生,陈侯爷没有做梦,可以排除了吗?” 说再多感谢的话,不如实实在在帮许尽欢斩缘,这样小叔就又能入她的梦。 她有一种预感,真相还远远没有到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阿满 宁方生有些惊讶地看着卫东君。 片刻后,他目色柔下来,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 “理由?” 卫东君:“比起许尽欢这个人,他似乎更担心何娟方的威胁,可见许尽欢这个人,在他心里没有留什么分量。” 宁方生头一偏,看向陈器:“你觉得呢?” 陈器捏着胡茬,停顿了好一会。 “我爹是一个古板守旧,做事一板一眼的人,不太可能对人有执念。 而且,我爹夜里经常会做梦,我娘说,他有时候还常常会惊醒,你们都已经施压到这个份上,他却还没有反应……” 陈器神色一正:“我也觉得可以排除。” 一旁,卫泽中刚要开口,说说自己的看法,宁方生已经话锋一转:“你的伤怎么样?” 陈器拍拍胸口捂得热热的银票:“有了这玩意,爷什么伤都痊愈了。” 宁方生:“手伸出来。” 陈器连个质疑都没有,乖乖伸出手。 宁方生三指落下。 陈器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宁方生,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吗?” “有啊。” “什么?” “口出狂言,卖女求饶,出卖朋友,厚颜无耻……” 宁方生淡淡扫了某个人一眼:“……这些统统不会。” 陈器:“……”骂人真狠。 卫东君:“……”秋后算账。 这一茬,还能不能揭过去了? 卫泽中一脸老脸涨得通红,委委屈屈道:“我一夜没睡,就替你们担着心呢。” 没有人说话。 卫泽中更委屈了:“监视你们是假,帮你们才是真,一早上的,我都叹了五十八口气呢。” 还是没有人说话。 卫泽中真是委屈到家了:“……那我走?” “让你走了吗?”宁方生开口。 “你走了,端茶倒水的活儿,谁做?”卫东君开口。 “替我捶背捏腿的活儿,谁做?”陈器开口。 还端茶倒水? 还捶背捏腿? 我打不死你们俩个小兔崽子。 卫泽中心里骂着,嘴上哄着:“我来,我来,统统我来!” 见拿捏的差不多了。 三人对视一眼:放过! 宁方生松开陈器的手腕。 “百药堂有一味药叫还魂丹,这药除了能延年益寿外,对内伤有奇效,你这一点内伤,小半丸就好了。” 陈器:“……”他竟然还能诊出自己受了点内伤。 卫东君:“……”神了。 卫泽中立刻:“我去买。” 最后一个字落下,小天爷推门进来,“先生,阿满的住处打听到了。” 卫东君一怔,“她不是住狗尾巴胡同,从左往右第四家吗?” 天赐:“五年前,那幢宅子就已经换了主人。” “五年前?” 卫东君掐指一算:“那也就是说,许尽欢一死,阿满就搬家了?” 三小姐这反应,真是快得像闪电。 天赐点点头:“许尽欢一死,阿满就嫁了人,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得大眼瞪小眼。 许尽欢一共说了三个女子,偏偏阿满放在了头一个,可见在许尽欢的眼里,阿满是对他最痴情的一个。 结果倒好,这头刚一死,那头就结婚生子。 什么痴情啊,分明薄情的很。 宁方生皱眉:“她嫁给了什么人?” 天赐:“乐伎曾平。” 曾平? 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卫泽中在心里暗戳戳的想。 这时,只听天赐接着又道:“据说这个曾平天生是个长短脚,娶过一回亲,发妻生病死了,留下个女儿,阿满算是续弦。她嫁给曾平后也生了个女儿。” 宁方生:“他们现在住哪里?” 天赐:“住城南。” 陈器眉目蹙起:“南城那边,鱼龙混杂,住的都是些偷儿、骗儿、千儿,他们怎么住那边?” 年轻人,不懂了吧。 卫泽中接过话:“咱四九城有句老话:东城富,西城贵;北城穷,南城贱。他们夫妻俩一个曾经是舞伎,一个是乐伎,比着普通人还要低一等,只能住南城那边。” 一旁,天赐冷哼一声:“这世道,人分三六九等,住的地儿也分贵富贫贱,凭什么?”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卫泽中的脑子。 “我想起来了,这个曾平我见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卫泽中看过去。 卫泽中脸上泛起一点羞愧。 “大约十几年前吧,我和几个狐朋狗友吃饭喝酒,席上少了些乐子,他们就叫了几个乐伎过来,有两个唱小曲儿的,有两个伴奏的,曾平就是其中一个伴奏。” 卫东君:“然后呢?” 然后? 他爹脸上的羞愧,又多了一点:“酒足饭饱,那两个唱小曲的,就被人带走了。” 卫东君:“干嘛去啊?” 他爹看着自个那不明事理的女儿,咬出两个字:“暖床。” 好你个爹爹,竟然还去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卫东君刚要谴责,他爹已经连连摆手:“我没有啊,也不敢。” “那个曾平呢?”宁方生突然问。 “也有人瞧中了曾平,想把他一并带走,曾平说他卖艺不卖身,扭头就走了。” 卫泽中:“我当时觉着这人还挺有骨气的,就追出去,塞给了他几两银子。 我们俩还在树下聊了一会天,他就对我说,凭什么他们乐伎就要低人一等?我这人心善,还安慰了他几句。” 宁方生:“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卫泽中朝卫东君抬了抬下巴。 “她娘管得紧,不许我和那帮人混在一起,说他们一个个都是冲着我爹来的,把我当跳板呢。” “妻贤夫祸少啊,泽中。” 泽中——啧啧,多么暖心的称谓,终于重现江湖了。 卫泽中激动的差点没掉眼泪,“那……要不要我先去找找曾平,侧面问一下?” 问什么? 问你媳妇的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她是不是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以至于都有了执念? 不妥。 宁方生忽然起身:“你们瞧瞧我这副样子,可还算是个风雅之人?” 废话。 卫东君:“你头上顶块破布,都像是贵公子。” 陈器:“宁方生,你是打算……” “买画,重金求购一幅许尽欢的画。” 屋里几人的眼睛,唰的亮了一度。 卫东君:“许尽欢通敌叛国,京城没有人敢私藏他的画,所以任中骐才逼着贺三烧画。” 陈器:“阿满如果还藏着他的画,哪怕是半幅,都能说明她对许尽欢还有旧情。” “如果没有……” 宁方生一字一句:“也能旧事重提,方便我们夜里入梦。” 第二百九十二章危险 屋里一片安静。 没有人开口说话,都在心里思索着宁方生的这个提议。 不得不说,重金求画这个借口,真是妙极了,而且也省事。 卫东君看着宁方生,心中那股闷闷的感觉,突然又涌上来。 但她心里清楚,这回的闷和上回的闷不一样。 自己每次出主意,不是把祖宗的牌位推倒,就是绑架…… 尽是些阴招。 这人出的主意不是上门画画,就是上门求画…… 都是阳谋。 这一阴一阳之间,高低立现。 自己就像是个跳梁小丑,而他却像极了正人君子。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大。 这时,只听陈器说:“干爹认识曾平,可以让他牵线搭桥,否则我们冒冒然上门,很不妥。” 宁方生:“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一趟就由我和泽中去。” 怎么就你和干爹? 陈器:“我身体没问题……” 宁方生打断:“这种事情不能兴师动众,越少人越好,并非你身体的问题。” 而是我现在,比你们两个小畜生都有用。 卫泽中在一旁连连点头,眼里掩不住的得意。 宁方生看着陈器:“一会你和卫东君一起去趟百药堂,买味还魂丹。” 话音刚落,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陈器斜眼看过去。 怎么又有钱拿啊? 你是财神爷身边的散财童子啊? 小天爷翻了个白眼:“你这算是因公受伤。” 真奇怪啊。 陈器突然觉得小天爷这个白眼,翻得还挺让他舒服的。 “在想什么?是有什么不妥吗?” 陈器刚要回答,发现宁方生不是问他,而是在问发愣的卫东君。 卫东君回过神,目光扫见亲爹,忙掩饰道:“我在想,我爹去见阿满夫妻俩,要不要穿得气派些。” 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卫泽中今天出来,身上穿的是小厮的衣裳。 宁方生一点头:“不用,就这挺好。” 卫泽中:“……” …… 片刻后,客栈门前两辆马车,一辆往南走,一辆往北走。 百药堂离悦来客栈很近,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马住扶三小姐和自家爷下车,“爷,要我跟着吗?” 他家爷嫌弃:“你跟着干嘛?” 卫东君冲马住摆摆手:“我陪着就行了,你看着马车。” 马住把马的套绳系在树上,看着两人并肩走进百药堂,喃喃自语。 “我这个下人跟着,可以让你们两个孤男寡女,不那么瓜田李下啊。” 突然,脖子上传来一点刺痛。 他刚要低头去看,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动,刀子不长眼。” 马住额头的冷汗唰的一下涌出来。 不好,爷和三小姐有危险。 他刚要开口大喊,脖子上的尖刀往前抵进了一点。 “敢发出一点声音,要你的小命。” …… 百药堂里,人来人往。 卫东君虽然和裴景熟,但卫家早就不是从前的卫家,她也不是从前的三小姐了,只能和陈器乖乖排队。 轮到他们时,陈器好奇问一句:“还魂丹多少银子一味啊?” 伙计:“二百两银子。” 陈器惊着了:“二百两,你抢钱啊?” 伙计:“几十年前就是这个价,几十年后还是这个价,客官别嫌贵,就算阎王一只手都拽着你脚了,吃了这还魂丹,你还能再撑个几年。” 卫东君:“买两丹。” 陈器拿眼睛瞪她:“贵着呢,一丹就够了。” 卫东君:“有备无患。” 陈器心说,阎王又没有拽着咱们俩的脚,干嘛有备无患啊,药这个东西,备多了,不吉利。 一手付钱,一手拿药,药装在一个白瓷瓶里。 陈器刚要打开瓷瓶,卫东君赶紧拦住:“这丹药要用热黄酒送服,药效才最好。” 陈器把瓷瓶往怀里一塞,“那我回去再吃。” 两人走出百药堂,马车稳稳停在对面,却不见马住的身影。 陈器皱了皱眉:“这小子人呢,跑哪儿去了?” 卫东君四下瞧了瞧,没瞧见人:“兴许是方便去了吧,我们上车等。” “真是懒人屎尿多。” 陈器一想到小天爷的机灵劲儿,悲伤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卫东君一听这话,也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宁方生评价小天爷的那一句——可抵千军万马。 两人走到马车旁。 卫东君先把陈器扶上车,一探头,发现马住已经拉起了缰绳,拿起了马鞭。 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出发吧。” 马车缓缓启动。 她在陈器身边坐稳,心里盘算了一下时辰。 “南城不远,小天爷的车又赶得快,最多一盏茶的时间,宁方生他们也应该到了。” 自家亲爹的嫌疑被排除,陈器心里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还是得让干爹研究研究怎么入梦。” 卫东君:“你还惦记着呢?” 陈器,“你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饱汉子叹息一声:“前几次进到别人的梦境,觉得很新奇,很刺激,进的次数多了,就觉得有点累。” 陈器:“哪里累?” “这里。” 卫东君指指心口:“装得东西太多了,有点沉。” 尤其是经历过贺三的斩缘后,心口沉沉的感觉越发明显了,有时候想到贺三这一生,再想想嫁了人的大姐,兔死狐悲啊! 卫东君掀起一点车窗,决定透口气。 目光一抬,她惊了:“马住,你把车往哪儿驾呢?” “马住”没有吱声,而是一记马鞭狠狠抽下去。 马车突然疾驰起来。 不好! 陈器心底猝然升起一丝不寒而栗。 自己胸口有内伤,马住不可能不顾着自己的伤,把车驾得这么快。 “卫东君,现在驾着车的人,不是马住。”陈器低声说。 不是马住? 那会是谁? 卫东君颤着声道:“那人穿了件和马住一模一样的衣裳。” “也有可能就是从马住身上扒下来的,卫东君,快跳车。” “不行。” 卫东君虽然满心的慌乱,脑子里却还保持着一点清明。 “你本来就有内伤,再跳下去,摔一跤,可就不是半丸还魂丹可以决定的。” 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马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陈器一个不稳,后背撞在车壁上,疼的脸都变了形。 卫东君赶紧扶住他,“谁要劫我们?” 陈器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卫东君已经接过自己的话:“为什么要劫我们?我们招了谁,惹了谁?” 陈器根本答不上来,内伤之人,最忌讳的便是颠簸,马车一颠,他胸口就一疼。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卫东君,现在想咱们要怎么逃命。” 卫东君看着越来越快的速度,毛骨悚然道:“十二,我们多半是逃不掉了。” 陈器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是啊,马住再怎么没出息,手脚功夫是好的。 百药堂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连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被人放倒,可见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这时,只听卫东君小声道:“也不知道宁方生那头是不是也有危险?” 宁方生? 都这个时候了,她竟然在担心宁方生? 陈器头皮都炸开了。 想骂人。 第二百九十三章有变 此刻,宁方生也正坐在马车上,掀着车帘一角。 他从来没有到过南城,也不知道四九城里还有这样一处存在。 要怎么形容呢? 搜肠刮肚还真的只有那四个字——鱼龙混杂。 马车停下来。 天赐扭头:“先生,曾平家住里面,胡同窄,马车进不去,要走个半盏茶的时间。” 宁方生看了卫泽中一眼,“那就走。” 三人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里走。 没走一会,卫泽中捂着鼻子“呕呕……”的开始干呕。 为啥? 路边上左一摊,右一摊的都是屎尿。 臭味和骚味混杂在一起,别提有多恶心了。 偏偏,十几个脏得像泥猴一样的小孩,在路边玩得不亦乐乎,好像闻不到这些味道似的。 卫泽中穿了件小厮衣裳,内里却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卫府大爷。 他忍不住抱怨道:“南城也有好的地方,那阿满怎么就住了这里,这种鬼地方……能住人吗?” 宁方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心,“你回去,别跟着了。” 卫泽中赶紧放下手:“我就随口一说,不是真嫌弃……” “计划有变。” 宁方生看了眼身后的马车:“你去马车那边等着。” “哎,好端端的怎么计划就有变了?再有变,中间人还是要一个的。” “你的身份,跟进去反而碍事。听话,泽中。” 听话。 泽中。 卫泽中脚步一顿,嘴巴张成一个圆:“……” 我要年轻个二十岁,非得被这人硬生生逼成断袖不可。 太、他、娘、的温柔了。 …… “先生,就是这里。” 宁方生一掀衣角,走进院子。 这是间一进的宅子。 宅子不大,正门朝南边开,三间平房围着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妇人正拿着搓衣板,吭哧吭哧地搓衣裳。 听到有脚步声,那妇人头也不抬道:“赵叔,银子我们会还的,你别一趟一趟的来……” 声音戛然而止。 察觉到不对的妇人,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睛。 她吓得一惊,手里的衣服“吧哒”掉了下去。 “你,你找谁?” 宁方生目光在女人身上停了下。 三十七八的年纪,腰肢并不纤细,甚至有些粗壮,脸很浮肿,眼袋大得能挂下来,颧骨边一圈斑斑点点。 应该不是她。 宁方生上前一步,微微含笑:“我找一个叫阿满的女子。” 那妇人缓缓起身,湿手在身上擦了两下,“你找她……做什么?” 宁方生:“有个故人,托我来看看她。” 那妇人眼里带着一些惶恐,“什,什么故人?” 我家先生哪能对你说呢。 天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果然。 宁方生:“抱歉,等见了她本人,我再……” “我就是阿满。” 什么? 别说宁方生吃了一惊,就是身后的天赐,也都骤然变了脸色。 她怎么可能是阿满! 许尽欢是怎么形容阿满的? 说她长相太过妖娆,身段又实在柔软,就成了公主的眼中钉。 还说,他给她作的画最多。 能成为公主眼中钉的,能让许尽欢入画的,就算不是闭月羞花,多少也有几分姿色。 可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妇人,哪怕是岁月催人老,身上也找不出半点有姿色的痕迹。 许尽欢死了不过五年多。 短短五年,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宁方生扭头看天赐:没找错? 要是别的事,天赐定是喉咙里发出一记冷哼:先生,你是瞧不起谁? 但此刻,天赐挠挠头皮,不怎么笃定地点了下头:应该……没找错……吧。 宁方生收回视线:“能否进屋说话?” 阿满突然快步走到宁方生面前,语气说不出的急切:“不进屋,你先和我说,那个故人是谁?” 不仅语气急切,眼神中也透着焦急和恐慌,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催命。 迎着这样一双眼睛,宁方生想了想,回答:“尽欢而散。” 尽欢而散? 尽欢而散! 阿满踉跄着退后半步,整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慢慢的,她眼眶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似要落下来,却又久久没有落下。 没错了。 这人就是许尽欢嘴里的阿满。 天赐没有找错。 就在宁方生想掏出帕子时,阿满用力吸一口气,硬生生将那两行泪,逼了进去。 她用力把宁方生往外一推:“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宁方生没有料到她会推他,更不曾想到,她的手劲会这么大,竟被推得连连后退。 这时,只听阿满吸了吸鼻子,冲屋里喊:“孩他爹,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 不等屋里有回答,阿满便一头往外冲。 冲到院外,她压着声,对宁方生道:“你们跟我来,别跟得太近。” “去哪里?” “去个能说话的地方。” …… 能说话的地方,是处破旧的屋顶。 阿满沿着堆在屋后的柴堆爬上去,三下两下便爬到了屋顶上。 这时,宁方生才发现,阿满虽然身形臃肿,但手脚还很灵敏,有跳舞的功底。 他朝天赐看一眼,示意他在下面盯着,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 上了屋顶,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 “你要不嫌弃就坐下说,这处老宅子没有人住,南城人多嘴杂,就这里说话,还能方便些。” 宁方生看着眼前一排排的房舍,看着头顶的蓝天。 嗯。 的确方便。 他一掀黑衣,屈膝坐下来,然后拍拍身侧,示意阿满也坐下来。 阿满没有坐,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里哪还有什么焦急和惶恐。 有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怀疑。 许尽欢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是受他所托,来看她。 “你是什么人?” 她眉宇间的戾气掩不住,“和许尽欢是什么关系?他什么时候托的你?你是怎么找到的我?” 从乍一听到“尽欢而散”时的激动难耐,到此刻的怀疑,面前的妇人只用了一段路的时间。 宁方生到这里,才彻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就是陪伴了许尽欢很多年的阿满。 也明白了,为什么许尽欢会把阿满放在第一个。 因为。 她对他,是真的有情。 “我是他在南边的朋友,五年前,许尽欢捎来一封信,信里让我以后有机会进京的话,去看一个叫阿满的女人,他说阿满住在狗尾巴胡同。” 宁方生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塞到阿满手里。 “这一千两银子,是随着他的信,一并捎来的。我找你不容易,狗尾巴胡同已经换了人,这里是我好不容易打听来的。” 还没等阿满说话,他低声又道:“山高路远的,我其实并不想来,但他信里有句话,打动了我。” “是什么?” 宁方生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说,他一日不死,阿满就会等他一日。他说,这样痴心的女子,你无论如何都替我去看一眼。 第二百九十四章舞伎 他一日不死,阿满就会等他一日。 这是许尽欢不再来狗尾巴胡同后,阿满在信中,写给他的一句话。 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留住这个男人。 这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除非,许尽欢自己往外说。 阿满看看手里的银票,眉宇间的戾气一点点散开,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一千两。 这要换在六年前,她眼皮都不会掀一下。 但现在,别说一千两,就是十两银子,对她来说都是一笔巨款,能救命。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哪怕是死了,都能把她从地狱里,救出来。 “收起来吧,我的任务也算彻底完成,否则心里总惦记着。” 宁方生故意挑起眉,上上下下看了阿满一眼。 “说句实在话,我实在不明白,许尽欢那样的人,为什么放不下你?” 屋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微风拂起阿满耳边的碎发,她仿佛听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也用这种不屑的口气,对她说: “阿满啊,我实在想不明白,许尽欢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小贱人。” 说这话的,是长公主。 那个嘴角边,永远衔着一抹冷笑的高贵女子。 阿满咬着后槽牙,问:“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宁方生不作回答,而是敛去所有表情,认真道:“其实,我这一趟进京,不光是来看看你,给你送点钱,也想……” “也想什么?” “也想查一查他为什么纵火自尽。” 宁方生的声音低沉,且有力,“我总觉得,他不该死。” 是的。 他不该死。 他还应该活着。 压在阿满心中整整五年多的愤怒,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起来。 于是,她固执地又问一遍:“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放不下我吗?” “想!” 宁方生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说话, 阿满没有动。 她不是没有见识,当年在宫里,在公主府,她见过太多太多身份和地位都在天上的人。 所以,从见到宁方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人既贵又富,必是出自哪个高门。 偏偏,他爬上了屋顶,席地而坐,又毫不在意自己穿着这一身旧衣,蓬头垢面地坐在他身边。 阿满听到自己的呼吸重了些,喉咙里也开始发痒。 她有一种感觉。 这是今生唯一一个,愿意听她讲完前尘往事的人了。 阿满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看着自己粗糙的,满是老茧的双手,满腹心酸。 “我从前,不长这样。” …… 她们家四个女儿,四朵金花,她打小就是最娇,最柔,最美的一朵。 娘连生四个女儿,不仅在家抬不起头,在村里也低人一等。 赔钱货是没有名字的。 她出生的那天正好是满月,祖母说小名就叫阿满。 但赔钱货能卖。 祖母把大姐卖了三两银子,让她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 二姐因为力气大,能干活,留在了这个家。 三姐卖给了南边的戏班子,卖了五两银子。 她因为打小就是美人胚子,祖母说了等她大一点,出落得好一点再卖,能卖个好价格。 娘生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女儿,祖母这回连养都懒得养了,直接把孩子溺毙在马桶里。 也是老天看她可怜,那日伶官来村里挑人,一眼就挑中了刚满七岁的她。 伶官给爹娘的原话是这样的—— 这丫头四肢纤细,柔软,是个跳舞的好苗子,你们家生出这么个女儿,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就这样,她成了乐户。 乐户,是指入乐籍的人户。 有跳舞的,唱曲的,唱戏的,耍杂戏的,以及熟知音律,演奏各类乐器的。 虽然乐户为世人所轻,但好歹是吃公家饭的,每个月和当官的一样拿俸禄,有二两银子呢。 爹娘见女儿被选中,高兴地在家门口放了几串爆竹。 街坊邻里都过来道喜,都说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 她也高兴。 她高兴的是,就算娘以后生的还是女儿,也能在家里,在村里挺直腰板,不用觉得低人一等。 从被选上,到成为真正的乐户,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伶官说了,钱难挣,屎难吃,二两银子能不能赚到,就看你挨的棍棒多不多,流的眼泪和汗水多不多。 多,你就能挣到。 不多,你就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舞队也分三六九等。 长得好,跳得好的,有点关系门路的,能给皇上跳舞,给贵人跳舞。 命再好些,被贵人看中赎回去,放在内宅里,那便是得了好造化。 也有那命苦的,只能去教坊司卖艺,穿着轻薄的纱衣,在台上跳给各色男人看。 若是有哪个男人瞧上了,银子掏得足,也能春宵一度,与妓女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卖得贵一些,偶尔还能挑挑客。 阿满一不想滚回去,二不想自己将来沦落到教坊司卖艺,侍候男人。 年仅七岁的她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跳出点名堂来。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想出头,真的就得拿命搏。 别人一天练五个时辰,她练六个,七个。 别人一顿饭吃七分饱,她吃五分。 别人跳累了,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 她不睡,暗中琢磨着要怎么穿衣,要怎么打扮,要怎么媚眼如丝,怎么让男人们心生怜惜。 十年。 整整十年。 她终于如愿的跳进了皇宫里,成了殿廷朝会舞乐中的一员。 这一年,她十七。 十七岁的阿满,野心勃勃,她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有的只有一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 这副身体能腾空跳跃,也能像柳枝儿一样,弯成任何一种男人喜欢的姿势。 她决定用这副身体,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 她的目标是皇帝。 一个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它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你的心里跑出来。 一个眼神,一句喟叹,甚至一个动作。 而在深宫里,一个毫无背景、只会跳舞的女子,最不能有的便是野心。 仅仅是为皇帝跳了一支舞,仅仅是在跳那支舞的时候,她往皇帝那边多瞄了两眼,伶官就把她从前排,调到了后排。 她不甘心,追问为什么? 伶官看着她,冷笑一声说:“有些个心思,不是你能动的,动一动,别说是你,连我都是个死字。” 后来她才明白—— 深宫三千佳丽,每一个都削尖了脑袋想争宠,她们怎么会容许她一个卑贱的舞伎,生出非分之想? 为什么宫里每年都要添新的舞伎? 旧人去了哪里? 旧人都化作了深宫里的,一条条冤魂。 第二百九十五章失宠 阿满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目光对准了皇亲国戚。 这是一帮富贵闲人,她要是被谁瞧中了,做个小妾也好,做个外室也罢,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 是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当她成为乐户的那一天,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乐户,能嫁的,也只有乐户,不可以和良人结婚。 而乐户,和戏子无异,都属于下九流。 不光如此。 将来她的儿子,她的女儿,也是乐户,生下来就低人一等,到死都被人瞧不起。 就这样,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终于,在几次宫廷聚会中,她发现有一个人看她的目光,格外的炙热。 这人,便是驸马高畅。 娘和她说过的,一个女人想要对付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眼泪,就是示弱。 她说她连生五个女儿,之所以没有被休,就是常常在爹面前抹眼泪。 爹一心疼,就舍不得休她了。 那日,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衫,青丝如瀑,如玉的身子若隐若现,飘逸如仙。 最后的一舞,她不停地旋转,再旋转,转到极致,她的身子轻轻落在地上,同她曼妙的身姿一同落下的,还有两行热泪。 泪,代表委屈,难过,伤心,痛苦。 她伏地的一瞬间,那道死死盯着她的目光,更灼热了。 半个月后,高驸马把她堵在路上,看着四下无人,就想占她的便宜。 她半推半就,到了关键的时候便狠狠心一把推开,像头小鹿似的跑掉了。 伶官除了教她们跳舞,也教她们一些做人的道理。 其中有一课,她记得特别清楚—— 男人,永远会惦记他们得不到的女人,永远不会珍惜他们已经得到的女人。 果不其然。 三个月后,伶官告诉她,公主府缺几个舞伎,问她愿意不愿意去。 她含羞点头,说愿意。 她还记得伶官听到她说“愿意”后的表情,冷冷的,很不屑。 是的,以她的本事,如果愿意一直呆在宫里,说不定将来也能当上伶官。 可当了伶官又怎么样,一样都是乐户。 贱籍呢。 …… 从宫中的舞伎,到公主府的舞伎,世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她进了公主府后,住的是单间,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房里,还有个小丫鬟伺候着。 高附马装模作样的忍了十天。 十天后的一个夜里,高附马踏月而来,将她轻揽入怀…… 云雨散尽时,高驸马一脸魇足地看着帕子上的一点红渍,指天发誓说,此生定会好好爱她,疼她,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她信了。 夜里做了个梦,梦里她脱了乐籍,被高附马拽着走进了一间大宅子。 宅子里仆妇成群,都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奶奶。 高附马说,以后你就住这里,只要有空,我就过来。 她媚眼如丝问:你不回你的公主府,来这里做什么? 高附马掐了她一把:来陪你这个勾人的小妖精啊。 她一高兴,梦醒了。 醒来,她看着身边的男人,心说这个梦,早晚一天我要实现。 …… 那一夜后,她阿满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妖精,勾得高附马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公主府的人,暗中都说她是狐狸精。 狐狸精就狐狸精,她无所谓,谁让她有本事勾着男人的心呢,她还要让男人给她买大宅子呢。 几天后,她便开始了眼泪攻势。 今天滴几滴,要个金手镯。 明儿滴几滴,要个金头面。 后儿再滴几滴,说府里人人说她坏话,都快容不下她。 她要星星,驸马不给月亮,但唯独出府去,驸马一脸为难,说让她再等等,他来想办法。 半年过去。 一年过去。 高驸马不仅没有想出办法来,来她的房里也越来越少。 很快,又有一个宫里的舞伎,来了公主府,成了驸马的心头好,她这时才恍然大悟,什么爱你,疼你,都是假的。 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妓女,只不过服侍了高驸马一个人。 她,终于失宠了。 失宠的这一天,阿满终身难忘。 公主把她叫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贱人,你也有今天。 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半张脸肿得老高,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以为这是全部的惩罚,却不想只是个开始。 她被赶出单间。 侍候她的小丫鬟,被派去侍候新来的舞伎。 就连高附马送她的金啊,玉啊,宝啊,都被公主派人拿了回去。 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高驸马对她这么大方? 因为,这一切到最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从那天开始,日子从天上,掉进了地狱。 她从人人捧着的阿满姑娘,变成了连看门的婆子,都能啐上一口的贱人。 她白天练舞,晚上就被公主叫过去陪夜。 公主一夜要起来三五次,口渴,解手,心慌……折腾下来,她眼皮子都别想合上。 后来,她才知道。 公主府里像她这样的舞伎,一年总要添进来一个,都是陪附马睡觉的。 那些金手镯,金头面就像击鼓传花一样,一个舞伎一个舞伎的传下去。 有添进来的,就有抬出去的。 抬出去的,有被公主折腾死的,也有被公主折腾腻了,送出去的,发卖出去的。 伎人的命啊,可真是贱啊。 是死,是活,是卖,是留,都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后来,她又知道。 公主和驸马也曾经恩爱过,只不过驸马风流成性,到处留情。 公主拿捏不住他,只有把气撒在和驸马睡过的女人身上。 “那年,我十九岁,我不想死,却也被公主折磨的活不下去,我就去求驸马,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 阿满看着远处的云层,冷笑一声:“你猜他怎么说?” 宁方生:“怎么说?” “他说,贱人贱命,你的生路早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被人安排好了。 他还说,我与你之间有什么情分,你要不是心比天高,哪来的命比纸薄。最后,他让我滚开,别污了他的眼。 阿满咬了咬牙:“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却不知道,真正无情无义的,是这世间大部分的男人。” 身为男人的宁方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问: “后来呢,你便遇到了许尽欢?” 第二百九十六章要她 遇到许尽欢之前,阿满还经历了一次起伏。 新来的舞伎性格泼辣,不到三个月,驸马便厌恶了,随手就把她送了人。 恰巧那一晚,阿满睡不着,穿着白纱衣,跑去月下一舞,舞到动情时,想着自己未知的命运,眼泪又流下来。 这一幕恰好被驸马瞧去了。 她,又重新得了宠。 后来,驸马告诉她,那日他像是看到了一个,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女。 公主府里,没有哪个失宠的舞伎,又重新得宠的。 这一下,她成了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公主恨她,想让她死。 然而这次的复宠,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一个月后,新的舞伎进府来,她又成了随手一扔的抹布。 公主的报复,随之而来。 她频频在府里宴请客人,酒过三巡,舞伎上场。 一曲跳完,公主便命令舞伎们陪酒。 舞伎的命,都在公主手上捏着,谁敢不从。 别的舞伎陪的,都是些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而她阿满陪的,却都是些好色之徒。 那些人灌她酒,对她上下其手。 她穿着的是最薄的纱衣,根本挡不住那些手的轻薄,也不敢躲,只能强颜欢笑地受着。 回到房里,脱下薄纱,身上早就被掐得青青点点。 酒席上,驸马也常常会在。 曾经在他身下承欢的女子,被别的男人轻浮去,他的脸上没有半点难过。 甚至酒喝多了,还狂言说:“你们可知道,阿满的腰肢最软,跟柳叶儿一样,轻轻一掐,就断了。” 话落,所有人哄堂大笑。 唯有她,臊得满脸通红。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舞伎吃着公家饭,世人还都看不起,因为她们下贱啊。 可是,她和这席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从娘胎里出来,落地的第一声都是哭。 都长着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也没有少条胳膊,少条腿啊。 都是开心了会笑,伤心了会哭。 走到最后,都同样会死。 凭什么,她就要比别人下贱呢。 凭什么呢? 夜里,她躺在床上,眼泪都要流尽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老天,从来不会让一个人真正的走到绝路,所以才有了绝处逢生这个词。 几天后,府上来了个画师,给公主作画。 画师一来就是十天,这十天,公主府安安静静,没有宴请。 驸马也不往外头跑了,老老实实陪在公主身边。 夫妻二人吃饭,喝茶,赏花,赏月,同床共枕,假装恩爱的跟什么似的。 很快,有关画师的消息,便传到了阿满的耳中。 说是叫许尽欢,长得高高瘦瘦,还十分的俊秀。 说他的人,比他的画还要受人欢迎。 说这人作画,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入画的人十天。 说他生性豪放,口无遮拦,当着公主的面,说驸马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就长了一张脸,别的什么都没有。 还说他风流成性,不管是看公主,还是看别的女人,永远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最后说,自打许画师上门,公主嘴角常常含着笑,人都似乎年轻了许多,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些消息,阿满没有往心里去。 人可以心比天高,但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书画同源。 字写得好的,和画画得好的,都被人尊称一声先生,他们都是读书人。 读书人最是清高,也最看不起她们这些靠出卖色相,求一席容身之地的女人。 十天后,画作完成,公主满意极了,傍晚和驸马一道宴请画师,还叫了好些人作陪。 酒过三巡,舞伎上场助兴。 一曲跳罢,她被安排在一个近五十的老男人身边陪酒。 老男人叫管应,是驸马的亲舅舅。 这人一口黄牙,满嘴口臭,最恶心下作的是,这姓管的像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手常常往她要害的地方摸。 阿满苦不堪言。 今日姓管的更过分了,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臭烘烘的嘴巴拱上来,在她身上到处乱亲。 阿满不敢挣扎,只有含着泪,把脸东一躲,西一藏。 席上有人敬酒,阿满推不过,吃了几杯,很快,脸像桃花一样,粉嫩起来。 暖光下,一个女人面带桃色,又眼含水波,那是何等的春色。 管应看得心火勾起,一把撕了她外头披着的那层薄纱,叫嚷着要吃她嘴里的酒。 她挣扎着把头左右摇摆,挣扎不过,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管应一下子被败了兴儿,抬手就是一巴掌:“贱人,在老子面前装什么贞女?” 这一巴掌把她打翻在地。 她不敢顶嘴,只有将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家中的舞伎得罪了客人,要么拉出去打一顿,要么索性把舞伎送给客人,由客人带回府处置。 阿满清楚的知道,她的下场是被管应带回去。 公主每回都把她安排在好色之徒的身边,为的就是逼她出错,再把她送人。 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心照不宣。 果然,公主看了驸马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清了清嗓子道:“我府上的婢女不知礼数,顶撞了……” “公主殿下,你答应给我的赏赐,还没有兑现。” 一个声音横出来,十分无礼地打断了公主的话,公主却好脾气地笑了笑。 “我倒是忘了,说吧,要什么?” “我、要、她!” 话落,四周再没了声音。 忐忑中,阿满抬起头,寻声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一根修长的食指。 那食指骨节分明。 顺着那食指再看过去,却见男人懒懒地倚在女人的怀里,领口敞开,露出一片胸膛,脸上几点胭脂,风流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正是画师许尽欢。 公主的笑变得不自然:“这种不知尊卑的小贱人,你要她做什么?” “除了她够媚,够骚之外……” 许尽欢勾起一点笑:“我还想尝尝驸马说的,轻轻一掐,就能把腰掐断了,是个什么感觉。” 没有人说话。 驸马和公主的脸,同时沉了下来。 许尽欢朝公主举了举杯,“别小气呀,大不了我玩腻了,再给公主送回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匹配 屋顶上的宁方生大吃一惊。 “是许尽欢主动要的你,而不是公主把你赏赐给他?” 阿满点点头,“公主是在百般不情愿的情况下,才咬牙把我送给他,为此,他还狠狠得罪了管应。” 眼看马上就要得手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要走,管应这样的好色之徒,怎么肯罢休,当场就朝公主咆哮起来。 公主虽然是皇家人,但管应到底是驸马的亲舅舅,怎么着都算是长辈。 “你猜许尽欢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哪怕是过去了很多年,阿满回忆起那一幕的时候,浑身的血液还是直往头顶冲。 他先是灌了自己一杯酒,然后把酒杯一扔,把身旁的女人一推,踉踉跄跄地走到管应身边,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笑眯眯地问: “你是打算和我抢这个女人?” 管应仗着驸马,一向嚣张惯了,一个小小的画师在他眼睛,算个屁啊。 “抢了,怎么着?” “不怎么着。” 许尽欢轻轻一笑,拳头直接打了上去。 有人来劝,有人来拉,许尽欢被几个侍卫拽着往后退,还不忘狠狠踢出一脚。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冲公主大吼大叫,你若不是仗着你那花瓶一样的外甥,你连跪在公主跟儿前的机会都没有…… 放开我,我要把这只老狗打得一颗牙都不剩,一个个的都给你们脸了……” “你知道吗,公主听到这两句话,眼睛唰的一下都亮了,而一旁的驸马怒火冲天,拳头紧握,却是一个屁都不敢放。” 虽然是同床共枕过的男人,但阿满挖苦起来不遗余力。 “他可不就是个花瓶吗,什么本事都没有,却还觉得自己样样了不起,没有做出一番大业,是驸马这个身份困住了他。” “公主再怎么样也是公主,身上流着的是皇族的血脉,驸马风流可以,管应放肆不可以。” 宁方生眼中流出些赞赏:“许尽欢看着不着调,实则是聪明的,他是替公主打的人,也是替公主吼出的那几句话。” “只可惜啊,当时我只顾着害怕,什么都没有想到,只觉得这样冲动的男人,动不动就打人,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阿满水肿的脸上,露出羞愧。 “我还想着,他这么替公主说话,难不成真的和公主有一腿?会不会替公主报复我?” 宁方生看向阿满的眼神,微微一顿。 这话出来,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阿满陪伴了许尽欢这么多年,许尽欢却始终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因为,不匹配。 不匹配,不是指身份上的,许尽欢的出身也没有那么好。 而是格局。 阿满的格局,还是个只想着过好日子,会拈酸吃醋的庸脂俗粉,而许尽欢…… 宁方生想着他对贺三做的那一切,突然在心里冒出了两个字—— 悲悯。 而这两个字一冒出来,宁方生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尽欢哪怕做了阴魂,需要斩缘,还是对他们说,阿满是公主赏赐给他的。 就像他不需要贺三还那几万两银子一样,他也没把救下阿满,当成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看不下去,而已。 举手之劳,而已。 仅此,而已。 许尽欢,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赴死的真相是什么? 宁方生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似乎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阿满,后来呢?” 阿满浑浊的眼里,有了一点光。 后来,公主让她收拾收拾东西,跟着许尽欢走。 许尽欢却说收拾什么收拾,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满堂人,都笑了。 笑声中,许尽欢一把将她搂住,大掌在她的细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摇摇晃晃地走出花厅。 从花厅到府门口的这一路,阿满心里说不出的害怕。 这个画师有没有银子啊? 住的是大宅子,还是茅草屋? 娶妻了没有? 是贤妻,还是悍妇? 他是让她做使唤丫鬟,还是抬成小妾? 他会不会像管应那样,也时不时的打她啊? 车帘一落,马车启动。 许尽欢放开了她。 车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 她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用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满脸戒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用很沉的声音问她:“你叫阿满?” 她声若蚊蝇的“嗯 ”了一声。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我生的那天,正好满月,爹就给起了这个名字。” “你爹没有姓吗?” “还没来得及起大名儿,就被伶官带走了。” 男人没有接着再问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被他这般看着,浑身不自在,心怦怦地跳。 良久,他把目光移开:“你想做我什么人?” “呃?” 阿满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间屋子,能避雨;一口饱饭,能活命;枕边人,没名没分也成,只要不挨打,不挨骂,不陪酒。” “阿满,我满足你。” 他扔下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倒头就睡。 马车到了他家,有个姓罗的管家迎出来。 他醉醺醺地下车,对那管罗家道:“先把她安置在客栈,明天去买个二进的宅子,买三五个丫鬟,顺便再给她添置些衣裳首饰。” 罗管家目瞪口呆。 她也惊得目瞪口呆。 听到这里,宁方生忽然打断了阿满的话:“许尽欢的那个宅子,你后来有进去过吗?” 阿满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宁方生。 宁方生不等她回答,又问道:“从你认识他的第一天,到他死,你没有踏进过那个宅子半步,对吗?” 他怎么知道? 阿满硬着头皮点点头:“对。” 宁方生:“你甘心吗?” 阿满心底有惊涛骇浪,半晌,她低声道:“我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死都不甘心? 宁方生漆黑眸子里,有着与刚刚不一样的光:“所以,你对他有执念?” “有。” “为什么?” 阿满沉默了很久,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因为……这么些年,他只金屋藏娇了我一个。” “因为……女人的心,都是贪的,我既要他的身子,也想要他的心。” “因为……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他,从他说‘满足你’这三个字开始,就开始喜欢,一直喜欢。” “到现在,还喜欢吗?” “到现在,还喜欢。” 宁方生的神色,有些不怎么相信。 她已经嫁人了。 还有一双儿女。 她的执念是对从前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是许尽欢这个人? 这时,只看阿满双手死死地交缠在一起。 “你信吗,就因为他说不喜欢我哭,从他说那句话开始,到现在,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一回,轮到宁方生目瞪口呆。 第二百九十八章野心 阿满在客栈住了十天,便搬进了那幢二进的宅子。 宅子里有六个下人,都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姑娘。 除了这声“姑娘”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外,别的都是她梦里才出现过的场景。 到此刻,阿满才彻底相信,自己真的是得了好造化。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阿满决定使出所有的看家本事,要勾住这个男人的心。 她所持的,依然是自己这具柔软的、鲜嫩的身子,还有她精湛的舞技。 许尽欢没有坐怀不乱。 当阿满穿着一身薄纱,在他面前,媚态横生的一舞后,她做了他真正的床伴。 一夜鱼水之欢,阿满彻底沦陷。 她发现,这世上还有另一种男人,看着放荡不羁,实则温柔如水。 在床上,他把她当人看。 “当人看”这三个字,看着简单,可对于她这个身份的女人,何其难,就连一开始对她痴迷得不像样的高驸马,在床上,也没有真正把她当过人。 她在驸马那里,充其量就是个玩物。 从这一天起,阿满的心里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再也装不下其他。 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高兴时候的表情,不高兴时候的神态…… 他无意识的一声叹息,为什么会发出这声叹息,阿蛮都会观察,揣摩,直至了如指掌。 而他也待她好,从来没有因为她出身舞伎,不是完璧之身,有过半点嫌弃。 相处的越久,阿满就对这个男人越喜欢。 喜欢到什么程度? 夜深人静,男人沉沉睡去,她总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舍不得闭眼。 心里柔软极了,满足极了。 也,爱极了。 整整五年时间,他每个月都要来她这里,歇上两三天。 每次都是黄昏来,清晨去,风雨无阻。 转折发生在五年后。 随着许尽欢的名声越来越大,许多人为了请他画一幅画,常常带着银子,贺礼,求到她这里来。 刚开始,她一口回绝,可抵不住人家左一声夫人,又一声夫人的求。 夫人,是对一个家中女主人的称呼。 她盼这个称呼很久很久了。 是的。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可怜兮兮,任人欺负的阿满了。 她的身后有许尽欢。 这个男人不仅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还给她挺直腰板,抬头做人的底气。 四九城没有人不知道,赫赫有名的宫廷画师许尽欢,金屋藏娇了一个叫阿满的舞伎。 有一回,她和公主在绸缎纺遇见,公主看着她身上的金啊玉啊,冷笑着尖酸道: “阿满啊,我实在想不明白,许尽欢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小贱人。” 女人之间的尖酸,往往都因为醋意。 连公主都对她有醋意,阿满前所未有的得意,决定斗胆了一回。 哪知这一回,一向对她温柔怜惜的男人,勃然大怒。 她委屈极了,分辩说:能求上门的,都是高门大户,这些人得罪了,他将来在朝中怎么立足。 许尽欢扔下一句话后,一个月没有踏进她的宅子——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做主。 这时,阿满才明白,自己在许尽欢这里,只是只金丝雀而已。 宠物罢了。 如果时间能倒回到五年前,阿满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只金丝雀。 可人是会变的,野心在每一个衣食无忧的夜里,蓬勃增长。 她,想要走进那幢她从来没有走进过的大宅子,成为里面唯一的女主人。 说到这里,阿满看向宁方生。 “你听到这里,是不是心里在说,这个女人不自量力,许尽欢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娶个做过舞伎的女人?” 宁方生还没回答,阿满自顾自道:“可我当时,就是这么的不自量力。” 任何的起心动念,都有因。 她不自量力的原因,是她一年一年老去。 舞者是最能感知自己身体变化的。 哪怕她天天练功,腰也不会再像十六七岁那样,轻轻一掐,便能掐断。 也不会像十六七岁那样,能跃得那么高,能旋转得那么快…… 色衰而爱弛。 她已经没有把许尽欢牢牢抓在手上的信心了。 尽管,她才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她拿出了另一样利器——眼泪。 阿满其实从小就爱哭。 不用娘教,她都知道眼泪,是能让大人心疼的。 大人尚且心疼,何况许尽欢这样豪放不羁的男人呢? 当年他从驸马手里抢过她,不就是因为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说不出的我见犹怜吗? 阿满也懂要怎么哭。 小声哽咽,默默的流泪;热泪盈眶,语不成调…… 无论哪一种,都会让男人的心软作一团,生起保护她,疼惜她的念头。 刚开始,是有效果的。 只要她一哭,许尽欢便替她拭泪,言语也变得温柔起来。 可慢慢的,他眉眼间的无奈,越来越多。 当时,她还看不明白这无奈背后的深意,总觉得是自己哭得不够美,不够惨。 又或者,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一个男人有没有喜新厌旧,从他碰不碰这个女人的身子,便可窥探出来。 到后来,许尽欢已经不怎么碰她了。 无论她穿再薄的纱衣,都勾不起他半分的兴趣,他来她这里,好像只为看她舞一曲。 再加上,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画越来越值钱,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也越来越多。 阿满彻底坐不住了,决定以退为进,逼他一把。 若是成了,她便是真正的夫人,有名有分,有地位,下半辈子也有了依靠。 若是败了,就凭这些年她积攒下的金银珠宝,再加上他的画,下半辈子也不用愁。 “你败了。” “是,我败了。” 当她隐晦地说,要把他给她画的那些画,趁着高位卖出去的时候,许尽欢哈哈一笑,反问一句:“你舍得啊”。 舍得的,她在心里说,金丝雀也是有脾气的,笼子一开,兴许就飞走了呢。 当天夜里,他没有留宿,而是借口家中有事,便扬长而去。 她狠狠心没有去送,而是站在门槛里,看着他的背影。 那背影,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后来,无论我怎么求,怎么哭,甚至连自杀的手段都用上了,他除了每个月,让罗管家送五十两银子过来外,再不见我。” 阿满双手慢慢握成拳,声音哽咽。 “这是我干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后来呢,你们就再没见过?”宁方生深目看着她。 “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 “他死前半年。” “为什么见?” 阿满沉默了良久良久。 “他让我不要再等他,尽早把宅子卖了,拿着银财离开四九城,找个老实人嫁了。” 宁方生脸色一变:“他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第二百九十九章真话 那是个雪夜。 她和往常一样,让人温了三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 酒,可以消愁,也能入眠。 他不再来这个宅子后,她的夜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只有借着酒,麻痹自己。 刚开始只要半壶,她就能沉沉睡去,如今饮完三壶,才堪堪入梦,可惜,梦也变得支离破碎。 他踏雪而来,裹挟着一身的寒气。 她看着眼前这个朝思暮想的人,慌乱的连酒盅都打翻了,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是回心转意了吗? 他脱下大麾,往丫鬟怀里一扔,然后像往常一样脱了鞋子,在她对面的炕上盘坐下来。 她哪里还能坐得住,起身就要去服侍他,被他叫住。 “别动,坐着,我歇一歇就走。” 她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别处喝了酒,他沾了酒的嗓音,总比往日要再放荡几分。 再细看他的眼睛。 眼睛泛红,眼神迷离,六分醉。 他曾对她说过,五分不够,七分太满,六分醉,正好可以说一点真话。 他命丫鬟再拿来两只干净的酒盅,亲自动手倒满,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为她斟酒。 往日只要他踏进这座宅子,她绝不会让他动一根手指头。 阿满看着这盅酒,泪落得更凶了。 她有种感觉,这一趟并非回心转意,弄不好…… 是告别。 他懒懒地喝完一盅,微醺的眼睛似醉非醉地看向她,然后轻轻一笑。 “当初我向长公主要你,除了可怜你的身世之外,图的就是你的身子。” 这一点,她清楚的知道。 两人第一次鱼水之欢前,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你要的一间屋子,一口饱饭,不挨打,不挨骂,不陪酒……这些我也都统统满足了。” 许尽欢目光与她的对上,“所以阿满,我不欠你什么,对吧?” 是不欠。 他没骂过她一句,没打过她一根手指头,再生气,都是笑笑,然后扬长而去。 至于屋子和饱饭…… 哪怕他不再来她这里,该有的银子,节礼,年礼,都会让罗管家送来。 所以,这些年她锦衣玉食。 阿满含泪默默点头。 他见她点头,笑得眼角飞起来,于是动手倒了第二盅酒,一饮而尽。 饮得快了,酒顺着他修长的颈脖滑下来,瞬间消失在衣领里。 这是他身为男人的无边春色。 她曾如痴如狂。 “这些年,我冷落你,再不踏进这宅子半步,原因你可知道?” “知道。” 阿满一脸的羞愧:“我肖想了不该想的东西。” 他摇摇头:“不是你肖想了不该想的东西,而是你肖想了,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阿满听得迷糊。 “我这人,是个浪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娶妻生子,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我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许尽欢忽就轻描淡写地笑了。 “我也没想过将来有人养老送终,死后有人上坟烧纸,我只想着哪一天活够了,往海里一跳,也算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阿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样的想法? 儿孙满堂,无疾而终,不是每个人都渴望的吗? “从下个月开始,那五十两的银子,我不会再让人给你送来,这宅子你留着,地契老罗会给你送来。” 他要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这一下,阿满彻底慌了,眼泪唰的流下来,“爷,我错了,我错了,求爷……” “阿满。” 他突然冷冷打断:“除了你的肖想外,其实还有一点,我无法忍受。” 阿满泣不成声:“是什么?” “哭!” 他在说什么? 阿满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 “世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要柔,柔才能克刚,我偏偏很讨厌,女人一哭,我就觉得蠢,蠢透了。” 许尽欢身子坐起,反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满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摇头。 “因为我娘从来不哭。” 他眼神中的迷离一下子散去,透出冰一样的寒光。 “我娘说,女人和男人一样,都长了两条腿,走什么路,往哪儿走,都是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可哭的?” 她不相信,颤颤地问:“那你这些年为什么还……” “因为从前你对我还算真,那些眼泪流得也算真,我还能看得,忍得。” “现在也是真,没有掺一点假,没有。”她立刻为自己辩解。 许尽欢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假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阿满啊,京城不是你的容身之处,我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你等。” 他拿起酒盅,仰头饮尽了第三盅酒。 “如果你还听我的话,就尽早把宅子卖了,拿着钱财,远走高飞,去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地方,找个老实人嫁了,生一男半女,过寻常生活。” 他不仅断了她的经济来源,还要她离开京城。 一刹那,阿满心里的委屈和倔强涌上来。 “爷,我不走,我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休想赶我走。” 他把酒盅一扔,哈哈大笑起来。 他常常这般大笑,笑声爽朗的似能冲破云霄,听得人心头振奋,也想陪着他一起笑。 这回,阿满笑不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他看,突然发现,他只是笑了一层皮,根本不及眼底。 阿满一下子觉得心慌慌。 她似乎,好像,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 笑声,戛然而止。 许尽欢冷冷地看着她:“那是你的事,与我说不着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听进去。他要走,我激动地把小几掀了,冲过去,死死抱着他,不肯放他走。 他把我往边上一掀,连鞋子都不穿,便转身离去。” 阿满声音一下子抖的不成样:“我也赤脚追出去,哭着喊他的名字,可他头也不回。” 那夜的雪啊,可真是大。 一个眨眼,他便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阿满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丫鬟、仆妇把她搀扶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浑身冰冷,当夜便发起高烧来。 整整烧了三天三夜,都把她烧糊涂了,嘴里反反复复叫着他的名字。 “许尽欢……” “许尽欢……” “许尽欢……” 第三百章等他 宁方生很想伸手拍拍妇人的肩,想安慰她一下,手伸到半路,还是缩了回去。 笼子打开,为的就是逼金丝雀飞出去。 “他是为着你好,四九城是个是非之地,他那个性子,早晚惹祸。” “只可惜,我半点没有听进去,心想着他让我走,我偏不走,他不让我等,我偏要等。” 阿满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等吗?” “为什么?” “因为今生今世,我再也找不着一个比他好的男人了,我只有留在京城,才有可能等到他回头的那天。离开京城,那就真的只有天各一方。” 许尽欢把话都说成那样了,她还固执的要等。 宁方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结果,你等来了他的死讯。” “是的,等来了他的死讯。” 阿满苦笑:“我不敢相信,疯了一样的冲过去,结果那里已经烧成一片漆黑,我两眼一黑,急昏了过去。” 醒来,以为是做了一场梦。 再一问。 不是梦,是真的。 那个人没有往海里一跳,而是往火里一跃,把自己烧成了个灰烬。 阿满心如刀割,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心里突然想到他不喜欢女人哭,又赶紧把眼泪擦掉。 可一个伤心人的眼泪,擦掉了,还会再涌出来。 “我像是疯魔了一样,只要眼泪涌出来,我就擦,脸上的皮都擦破了,我就抽我自己嘴巴。” 阿满摸摸自己的脸颊,那种疼到火辣辣的感觉,到现在她还记得。 “再后来,我就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宁方生怜悯地看着她。 于金丝雀来说,主人就是她的唯一。 唯一没有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 宁方生果断把话题扯开:“他一死,受他的牵连,你的日子应该不好过。” 阿满的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 良久,她低声道:“我被抄了家,投了牢狱。” 宁方生没有吃惊。 许尽欢是私通外敌的叛国大罪,阿满又是他唯一包养过的人。 这趟牢狱之灾,无论如何逃不掉。 “进了牢狱,我才知道他爹是个海盗,为东洋人干活,他娘是个比我还不如的妓女,他们让我把他干的脏事坏事,一一说来。” 阿满声音中带出些哀嚎:“可我说什么呢,我也是从他们的嘴里,才知道了许尽欢的身世。” 宁方生略有些吃惊:“……许尽欢从来没有和你说起过他的过往?” “从来没有。” “你也不问?” “我问了,他就会说吗?他不会说的,他只会说,阿满啊,人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久。” 从前她听到这句话,还以为是许尽欢嫌弃她,觉得她不配知道他家中的情况。 后来才明白。 他是在保护她。 阿满交握的手微微颤抖,因为双手放在膝盖上,以至于膝盖也开始抖动。 宁方生立刻将自己的手,按在那双手上。 阿满一惊。 宁方生轻轻拍拍她的手:“他待你,是好的。” “可他的好,我却总是在事后,才能一一察觉。” 阿满颤栗地深吸一口气:“这也是我对他有执念的地方。” 恩和情掺杂在一起,她是该有执念。 宁方生见她的手和脚都稳住,收回自己的手,继续问:“在牢里,受苦了吧。” 一句话,说得阿满差点又落下泪来。 只可惜,她已经习惯在眼泪涌出来的时候,一咬牙,又将它逼回去。 “他们给我用刑,把我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我疼得受不了,就撞墙寻死。” 阿满扒开头顶的头发,给宁方生看她的伤疤:“可惜,老天不收我,怎么撞都死不了。” 宁方生看一眼,别过眼睛:“后来呢?” “是孩他爹救了我。” 曾平? “他……为什么救你?” 阿满垂下头,声音一下子变得闷闷的。 “他发妻死了,身边还有个女儿,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就想着一辈子还长,得再寻个女人过日子。还因为……” “因为什么?” “当年我在公主府里做舞伎的时候,他正好也是那边的乐伎,我跳舞的时候,都是他在边上弹曲。” 原来如此! 宁方生恍然大悟。 “乐伎虽然低贱,但人脉还是有一点的,恰好许尽欢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总关着我也不是办法。” 阿满:“他用银子打点牢头,牢头就把我放了,我出来无处可去,只能跟了他。” 只能? 宁方生听出了这话里的不情愿,“他待你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坏。” 阿满垂下眼,声音闷闷的。 “他是个很无趣的人,一天到晚不是干活,就是弹琴,很少说话,和尽欢没有办法比。” 经历过许尽欢那样的人,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入得了阿满的眼,都是陪衬而已。 更何况一看她住的,穿的,只怕日子艰难。 贫贱夫妻百事哀。 所以,短短五六年的时间,她身上瞧不见丁点从前的样子。 她终于从金丝雀,蜕变成了这世间最最普通的妇人。 宁方生犹豫良久,欲言又止,最后突然起身。 “许尽欢已经死了,你又成了家,还有一双儿女,拿着这一千两银子好好过日子吧,别再对他生出执念了。” “我也想啊,可我忘不掉。” “你忘不掉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许尽欢这个人?”宁方生终于问出了,他早就想问出的那句话。 “有什么区别吗?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他给我的;他这个人,是,是……刻在我心里的。 阿满跟着站起来。 “那八个月,我撞了八回墙,除了受不了折磨外,我也想跟着他一块去。” 以死殉情? 宁方生尽量想让自己保持客观,但听到这句话后,却还是稍稍替许尽欢释然了一些。 当然,也是替斩缘人自己。 如果阿满没有说谎,没有夸大,那么有执念的人,就应该是她。 下面要做的,就是等今日子时一过,入阿满的梦,替许尽欢斩缘。 想到这里,宁方生冲阿满一抱拳。 “我还有事,就先……” “等下。” 阿满突然伸手拦住了他,神色焦急:“你当真会去查他的死因?” 既然用了这个借口,宁方生只有点头。 阿满立刻上前一步,压着声道:“我偷偷告诉你,他不会私通外敌的,是有人要害他。” 宁方生瞳仁一抖:“谁?” “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他得罪过很多人,驸马的舅舅就是其中一个。” 阿满左右瞧瞧,生怕被别人听去,“因为我,公主后来也恨他,恨他一直护着我。” 宁方生看着阿满布满皱纹的脸,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尽欢只图她的身子。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同类。 当朝公主在阿满的眼里,就像是住在天上的人,高不可攀,贵不可言。 但实际,他们没有半点实权。 尤其是驸马。 所以许尽欢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驸马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再者说。 为了一个舞伎,给许尽欢按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 她高看了自己,也低看了许尽欢啊! 第三百零一章出事 “哎啊,方生怎么还不回来啊,这都什么时辰了?” 卫泽中在马车旁,脖子都望长了三寸。 几个妇人从他身边走过去,目光向他瞄过来,还时不时地捂着嘴偷笑。 看什么看? 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啊。 “这身小厮服,是挡不住爷们的气宇轩……” 自言自语的话,戛然而止,卫泽中整个眼神都震颤起来。 一只野狗,正翘着一条狗腿,往他脚上撒尿。 “滚!” 卫泽中一脚踢过去,野狗“汪”的一声,跑了。 真是晦气。 卫泽中也不能用手拍,只有用力甩着脚…… “不对啊!” 卫泽中突然停下动作。 相书上说,猫狗这种动物,多多少少是有些灵性的,它们往人身上撒尿非吉兆啊! 谁出事了? 宁方生吗? 卫泽中一抬头,吓的“嗷”一嗓子嚎出来,“宁方生,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我喊你两遍了,你没理会我。” 宁方生拍拍他的肩:“上车,立刻回客栈和卫东君他们汇合。” 卫泽中一听这话:“阿满那头有收获?” “收获很大。” 卫泽中挠挠额头。 难不成是他记错了,被猫狗呲一身尿,是有好事? …… 回程的路,小天爷一路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悦来客栈。 上三楼,走到尽头,打开门。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 卫泽中“咦”了一声:“十二他们人呢,百药堂离得不远啊。” 宁方生眉头微微一皱。 确实离得不远,按道理早就应该回来了。 “天赐,你去……” 话还没有说完,楼下传来马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叫得急:“先生,先生,先生……” 天赐大步走出房间,冲楼下喊一声:“先生在房里,快上来。” 马住几乎是冲进房的,连气都没有喘一口,“先生,大爷,大事不好了,十二爷和三小姐……不见了。” 什么? 卫泽中“腾”地冲过去:“怎么不见的?” 马住眼泪还在睫毛上挂着,显然是急哭了。 “十二爷和三小姐进百药堂买药,我在外头看着马车,突然有人把匕首横在我的脖子上,接着后颈重重挨一记,我就昏了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墙角边,我赶紧去百药堂找人,百药堂的伙计说,他们早就坐着马车走了。” 卫泽中听得冷汗都下来了:“然后呢?” “然后……” 马住眼泪又簌簌往下掉。 “我不敢声张,赶紧去两个府里偷偷打听,都说没见着十二爷和三小姐的人。 我……我就感觉事情不妙了,十二爷再怎么嫌弃我,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他们……他们一定是出事了。” 卫泽中身子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如坠冰窖。 他就说吗,被野猫野狗在身上撒尿,非吉兆! 这不就应验了。 “现……现……在怎么办……方……生?” 卫泽中嘴唇剧烈颤抖,话说得支离破碎。 一个是他亲生女儿,一个是他的干儿子。 他们俩个要是出点事,别说媳妇饶不了他,陈家那头,他也没办法交待啊。 “慌什么?” 宁方生丢给卫泽中三个字:“马住,你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再说一遍给我听。” “是!” 马住抹了一把泪,从他们三人离开客栈,到他在墙角醒过来,又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宁方生听完,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马住从来没见过,先生用这样严厉的眼神看他,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先生,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贪生怕死……” “是贪生怕死的问题吗?” 宁方生的口气前所未有的冷沉。 “从下车走到百药堂,仅一街之隔,偏偏刀这么快就架在了你的脖子上,说明你们早就被人跟踪了。” 天赐冷笑一声接过话。 “你身为十二爷的贴身侍卫,被人跟了一路还毫无察觉,你当得什么差事?” “我……”马住百口莫辩。 青天白日的,又是天子脚下,谁会跑出来做坏事啊? 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根弦。 宁方生:“天赐?” 天赐二话不说,拉开门就走。 卫泽中惨白着一张脸,颤巍巍道:“小天爷……这……这是去干嘛?” “既然他们被跟了一路,说明悦来客栈是起点,天赐去问一问客栈掌柜和伙计,有没有瞧见可疑的人。” 宁方生说这话的时候,重而有力的目光落在马住身上。 马住羞愧难当,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吞噬着他。 万一十二爷和三小姐出点事,他也活不成,只有一头碰死。 屋里,没有人说话,安静到窒息。 宁方生从怀中掏出扇子,不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扇着,而是略显急躁地扇了几下。 七天斩缘,还剩下六天,时间紧张到一个时辰都浪费不起。 这么关键的时候,偏偏这两人不见了。 这不是要命是什么? 很快,小天爷去而复返。 “先生,客栈门口卖馄饨的阿婆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客栈附近转悠。” 宁方生:“这两人长什么样?” 天赐:“阿婆说没太在意,瞧着不像是普通人,走路挺轻的,也快。” 走路轻,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两个人身上有功夫。 还真被先生料准了。 马住壮着胆子,抬眼去看看先生。 不想,正撞入那双黑沉的眸中,他吓得又赶紧低下头。 宁方生起身走到马住身边,“你家十二爷在外头,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 马住不用想,直接摇头。 “十二爷瞧着凶巴巴的,实际心肠最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都呵呵一笑过去了,不太可能和人结仇。” “你确定?” “我确定。” 马住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从来都顺风顺水的,所以我才没留心。” 宁方生目光一偏,落在卫泽中身上。 卫泽中赶紧摇头:“阿君是闺中女子,与外人结仇的可能几乎没有,她从前最是乖巧听话。” “那便不是冲他们来的。” 宁方生掌心落在卫泽中肩上,重重往下一压:“而是冲着陈、卫两家去的。” 卫泽中身子狠狠一颤,立刻想到一桩事,仰头道:“方生啊,会不会…” 他仰着头。 宁方生低下头。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彼此眼中的惊疑瞧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冲着陈、卫两家去的,只有一个人——太监何娟方。 就在这时,天赐耳朵突然一动,“先生,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 门,从外头被一脚踹开。 屋里所有人扭头去看,都惊得神色一变。 他,怎么会来? 第三百零二章子时 陈漠北站在门口,那张常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抹惊诧。 今日他休沐在家,半个时辰前,有人往家里送了一块玉佩。 那玉佩正面刻着一匹马,背面是两个数字十二。 宣平侯府有个规矩,所有儿孙呱呱落地后,长辈都会送一枚象征身份的玉佩。 陈器属马,在府中,排行十二。 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这枚玉佩是那小畜生的。 陈家的玉佩是从和田那头,寻的上好的籽玉,请名匠雕刻而成,陈家儿孙一般都随身佩带,绝不会轻易赠人。 小畜生的玉佩由一个陌生人送来,陈漠北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出事了。 这个节骨眼上出事,陈漠北也不用多想,必定与两个人有关。 头一个,便是何娟方。 何娟方绑架小畜生,为的就是逼他造反。 何娟方今日在宫中当差,且没有任何消息递过来,陈漠北不能冲进宫里,与他对峙。 所以,他留刘恕己在府里头等消息。 这第二个,便是宁方生。 这人前脚才在陈家留下“尽欢而散”这四个字,后脚小畜生就被绑了。 这事要与他没点关系,似乎不太可能。 于是,他便亲自带着人,把悦来客栈团团围住。 围住宁方生,还有一层用意,想趁机摸摸这人的底细。 如果他真是何娟方的人,那么正好,可以通过他和何娟方搭上话。 哪曾想。 踢开门的瞬间,陈漠北不仅看到卫府大爷坐在房里,还看到马住跪在地上。 他,能不惊诧吗? 马住一看老爷站在门口,吓得瑟瑟发抖,赶紧伏下身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只蚂蚁才好。 卫泽中本来见着不苟言笑的陈侯爷,就有点发怵。 这会陈十二不见了,他心虚得厉害,也想把自己缩成只蚂蚁。 他扶着桌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侯……侯爷……怎么来了?” “卫大爷呢?” 陈漠北口气冷硬:“又为何在这里?” 卫泽中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怎么解释他在这里? 说他在帮宁方生斩缘。 说你儿子也是我们一伙的。 不妥! 陈十二就算找着了,也得被他亲爹活活打死。 卫泽中偷瞄了地上的马住一眼,抖着声,避重就轻道:“阿君和十二在一辆马车上,我得了消息,这会急死了呢。” 两个孩子都失踪了? 幕后黑手没跑了,只有何娟方。 陈漠北走进屋里,将门一关,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宁方生:“卫大爷,他是谁?” 卫泽中感觉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冷汗浸湿后背。 说他是宁方生,是个斩缘人。 说他昨天晚上,才入了你的梦。 说他还知道,那死太监正想拉拢你造反。 不妥! 我也会被你活活打死的。 突然,一道冷清的声音横出来。 “我是宁方生。” 陈漠北眼里闪过一点疑惑。 没错,声音和昨天夜里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但这张脸…… 为什么瞧着这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陈漠北往前一步,眼神锐利如刀地看着宁方生。 宁方生“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扇子,不紧不慢地摇了两下后,目光迎上去。 “非敌,是友。” 他,竟然不是何娟方的人? 陈漠北眼里的将信将疑还没有褪去,只听宁方生淡淡又道: “泽中和我说,前几日有个太监逼他造反,两个孩子失踪,会不会和那个太监有关?” 哎啊啊! 他,他,他竟然说出来了。 卫泽中心跳加速,血液狂奔,连带着喉咙都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只有拼命地朝陈漠北点头。 陈漠北眼中的狐疑一扫而光。 卫老大这人,他虽看不上,但这人身上有一点,是他比不过的,那便是对孩子们好。 为了孩子,他能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宁方生,可见这人是他信任的。 陈漠北心里立刻有了决断——先把眼下的危机解了再说。 至于宁方生为什么看着这么眼熟,他搬出“尽欢而散”这四个字到底什么用意…… 后面再一样一样查! 陈漠北转过身,准备离开。 “侯爷且慢。” 陈漠北脚下一顿,扭头,眯起眼睛看着宁方生, “侯爷还没有回答泽中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宁方生仍是迎着他的目光,自顾自往下说:“让我猜猜,侯爷应该是问我要人来了。” 陈漠北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目光幽深了几分。 “那么问题又来了,侯爷是怎么知道,十二爷失踪的消息?” 既然都已经猜到这个份上,陈漠北决定露出一点实话。 “有人把那小畜生的玉佩送给了我。” “卫家这头没有收到任何东西。” 宁方生眼中有一抹意味深长:“……看来,三小姐是被十二爷连累的。” 陈漠北神色剧烈一变,猛地转过身。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个子很高,身形魁梧,腰间配刀,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令人窒息。 宁方生眼皮都没动一下。 “我是什么人,刚刚已经说过了,如果侯爷没有听清楚,我不妨再说一遍,非敌,是友。” 好一个是非敌,是友。 陈漠北眼神中满是冰寒之意。 何娟方找上他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个刘恕己知道。 刘恕己绝不可能背叛他。 那么这个叫宁方生的人,是如何知道的? “侯爷。” 宁方生“啪”的一声收了扇子。 “十二爷和三小姐是从百药堂出来,上了同一辆马车后,才不见人影的,既然在同一辆马车上,两人肯定是生一起生,死一道死。 他们俩人身后的陈、卫两家自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陈漠北压着心中的惊疑,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方生:“我想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两家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陈漠北听着这话,似乎有另一层深的意思,试探道:“依你之见,这个难关要如何共渡?” “玉佩只是个开始,让侯爷知道十二爷在他们手上,侯爷想要救回十二爷,他们势必要提出条件。” 宁方生声音仍是淡淡。 “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我想请侯爷都不要急着应下,也不要急着答复,把时间拖到子时过后。” 子时? 卫泽中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心想难不成宁方生他…… 刚想到一半,只听陈漠北冷沉问道:“为何要子时?” 宁方生一字一句:“因为子时过后,我就能知道他们被关在何处。”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说话。 “老爷,刘管家派人来说,家中有急事,请老爷赶紧回去一趟。” 第三百零三章号令 所谓家中有急事,是何娟方那头有消息来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陈漠北并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是宁方生的话。 陈漠北眼梢微眯:“你用什么办法,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有些事情,侯爷不必问得很清楚。” 宁方生眼尾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半分:“除了把时间拖到子时开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侯爷去做。” 陈漠北不动声色:“什么?” “救人。” 宁方生手一指天赐和马住,一脸无奈:“我这边只有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既然何娟方敢动陈十二和卫三,那就意味着破釜沉舟,也势必会加派人手,把两人牢牢看住。 陈家习武之家,多的是会功夫的人。 救人这事,交给陈漠北最为合适。 陈漠北看着跪在地上的马住,心说什么时候我府里的下人,也成了你宁方生的人。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又问了一遍:“你确定能找出两人的藏身之处?” “确定!” 但凡换个人,说出这两个字,陈漠北都会不屑一顾。 但眼前这个人…… 陈漠北想着昨天夜里,两人在黑暗中的交锋,目光一厉:“马住。” 马住赶紧跪爬到陈漠北面前:“老,老爷?” 陈漠北:“半个时辰后,刘管家会来客栈找你,到时候,一切听从刘管家安排。” 马住心中大喜。 刘管家虽说是个管家,但府里的侍卫就没有他调动不了的。 马住忙不迭道:“老爷放心,小的一定听刘管家的话。” 陈漠北目光一抬,如寒刀出鞘般,剜了宁方生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随即拉开门,扬长而去。 卫泽中整个人瘫软下去,一摸额头,甩出一把冷汗:“我的娘咧,差点没把我吓死。” 宁方生不理会他:“马住。” “先,先生。” “你家爷受了内伤,人找着后,你背着他。” “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将功赎罪。” “天赐?” “先生。” “卫东君由你背着,背到客栈来,交给卫大爷。” “是。” “泽中。” 卫泽中一听喊他的名字,“我做什么?” 宁方生:“子时过后,你守在这间房里,到天亮,都不允许闭眼。” 卫泽中惊得跳起来:“你们是打算直接……” “正是!” 宁方生冷冷打断他。 …… 庭院深深。 四九城的另一处大宅院。 侍卫走进书房,“老爷,宣平侯捎讯过来,说天黑后再与公公喝酒畅谈。” 何娟方把手中的笔一掷:“他是怕青天白日的到我府上来,被别人瞧见了,不方便。” “那……” “等!” 何娟方冷笑一声:“他亲儿子在我手上,就看谁能拖得起。去通知吕权,加派人手,让他把人给我牢牢看住了。” “是!” 何娟方走到窗边,支开窗户。 不知何时,天气阴沉了下来。 还是得防一防的,万一陈漠北用的是缓兵之计呢! …… 天,很快黑透。 陈漠北从马上跳下来,孤身一人走进这座深宅大院。 院里,立刻有人拎着灯笼上前,引陈漠北进了小厅。 小厅里。 何娟方见人来,指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 陈漠北走过去,一掀衣裳坐下,反客为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侯爷好胆量。” “比着公公,还略逊一筹。” 何娟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股怒气,笑了笑:“也是无奈之举,不逼一逼,侯爷又怎么会光临寒舍。” 陈漠北把酒盅重重一搁:“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就喜欢侯爷快人快语。” 何娟方朝门外看了看,门外的人立刻掩起了门。 屋里,一下子沉寂起来。 何娟方端详着陈漠北阴沉的脸:“很简单,请侯爷为我号令三军。” 这话太过于震惊,以至于陈漠北神色骤然裂开。 “你说什么?” “请侯爷为我号令三军。”何娟方一字一句。 怪不得这杂种要把十二绑了。 他竟然逼他号令三军。 陈漠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 “公公太高看我了。” “不高看,若是老侯爷还在,就凭他的那些个战绩,三军将士,无一人不佩服,也无一人敢不从。” 何娟方一脸感叹:“你是他的亲儿子,是他手把手培养出来的下一任宣平侯,只要你愿意,三军中至少有一半的人,愿意为你卖命。” 陈漠北冷笑连连:“人家凭什么为我卖命?” “就凭老侯爷死的这么冤枉;就凭三千营、神机营的两位首领,都跟着老侯爷打过仗,都是老侯爷一手提拔上来的。” 何娟方目光阴阴,口气森森:“就凭你的儿子,现在在我的手上,我让他生,他就生,我让他死,他就得死!” “何娟方!” 陈漠北怒不可遏,直呼其名:“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清楚,明白!” 何娟方把头凑过去,“我就想试一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漠北眼中戾气横生,仿佛下一刻便要噬人。 何娟方不退不让,反而轻轻一笑:“我听说,陈府十二爷是你夫人的心头肉,真要是白发人送……” 陈漠北眼色骤沉,蹭的一下站起来,走到门边,狠狠一脚将门踹开。 外头侍卫吓一跳,立刻上前拦住。 “滚开。” 陈漠北一声暴呵:“谁敢拦我,我便杀谁。” 侍卫根本不为所动,目光朝自己的主子看过去。 何娟方声音陡然变得尖厉,“侯爷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陈漠北两拳紧握,额头青筋根根暴出。 半晌,他挺得笔直的腰背突然塌了下来:“就在这宅子里走走,怎么,公公不许?” 跟变戏法似的,笑容顿时浮上何娟方的脸。 这就对了。 这世上,有哪个做老子的,会亲手送了儿子的命。 “侯爷打算在这宅子里,走多久啊?” “天亮之前。” 何娟方眯了眯眼睛。 罢。 这人是块难啃的骨头,是得给他一点时间好好考虑。 “那我就等着侯爷的好消息了。” 说罢,何娟方朝两个侍卫摆摆手。 侍卫立刻退后。 陈漠北头也不回,便冲进夜色中。 何娟方朝侍卫递了个眼神,侍卫会意,赶紧跟过去。 第三百零四章委屈 子时。 夜凉如水。 卫东君猛地睁开眼睛,一抬眼,就看到陈器托着腮,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她。 “子时已过,我觉着你应该是离魂了。” “……” “那啥,出了这个院子,你就往大路走。” “……” “你的肉身放一百个心,再瞌睡,我都撑着眼皮,撑不住,我就掐自己。” “……” “嗷嗷,能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的,也就是我了。” 卫东君深深看了陈十二一眼,破墙而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院里走一圈,院外走一圈。 院里,八个侍卫。 院外,十二个。 知己知彼,才百战不殆。 数清了,卫东君才开始往有亮光的地方跑。 跑着跑着,她突然停下脚步。 目光所及之处有一个黑影,那黑影背手而立,一动不动。 卫东君心头一紧,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心说不管那黑影是人是鬼,她都得赶紧走。 正要迈步,那一动不动的黑影身后,又走过来一个黑影。 很快,两个黑影并肩站在一起。 很快,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是人! 这两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肯定是在密谋什么,她得过去听听。 万一谋的是伤天害理的事呢? 卫东君往前走了十几步,声音便由夜风吹入了耳。 “子时已过,侯爷考虑的怎么样?” 卫东君骤然停步。 侯爷? 宣平侯? 十二他爹?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天还未亮,公公急什么,在你的地盘,我又飞不掉。” 公公? 何娟方? 卫东君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敢情这两人不是什么密谋,而是一个在逼着另一个造反啊! 他大爷的。 死太监可真是聪明。 竟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怕宣平侯打死都不敢相信,自己要救的亲儿子,就与他隔了七八个院落。 东城富,西城贵;北城穷,南城贱。 死太监是皇帝身旁的红人,这宅子十有八九是在西城。 悦来客栈就在西城,应该离得不远。 卫东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立刻狂奔起来。 出院子,出宅子,穿胡同,又连着过了两条大路,卫东君才觉得眼前的街道熟悉起来,也知道了去悦来客栈的路要怎么走。 “十二,等着,姑奶奶这就搬救兵去。” “就不知道宁方生和我是不是想一块去了。” “哼,他要没和我想一块去,那也不配做神医,最多是个江湖混子。” 卫东君再一次,狂奔起来。 魂魄是没有知觉的,也感觉不到累,如果这会是人,卫东君心说自己早就累歇菜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的光线突然亮起来。 抬头一看,远处,悦来客栈前成片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卫东君眼眶一下子热了。 终于,到了。 忽然,身后有什么异样。 卫东君一转身…… 街角处,宁方生一袭黑衣,站在树下,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站在这里多久了? 是不是在等她? 卫东君心底升起某种难以言说的委屈,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嗯。 他还是神医,不是江湖混子,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宁方生走过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大掌落在女孩凌乱的头发上,揉几下,再揉几下。 卫东君用力吐出几口气,像是要把心里那股子委屈统统吐掉,不曾想,吐出去几口,涌进来更多。 多难啊,尤其是在十二还有内伤的情况下。 卫东君泪如雨下。 “我从阿满那头离开,回到客栈,才知道你和陈器出事……” 宁方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平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讲述着这他们这头发生的事情。 如果卫东君能仔细听,会发现他平淡的声音中,带着从来没有的温和。 如果卫东君能抬头看,会发现远处的悦来客栈,天赐和马住正焦急地左顾右盼。 可惜,卫东君既没有仔细听,也没有抬头看。 她只感觉到头顶的这只手,揉得她很舒服,好像把心底所有的委屈,都给揉开了,揉没了。 所以,当宁方生低声问“你们被关在哪里的时候”,卫东君脸上哪还有什么泪啊。 她仰起脸,神情中带着些小得意。 “宁方生,就算你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我们就关在那死太监的大宅子里,在东北角,我都一一数过了,院外十二个侍卫,院里八个,身上都有刀。” “对了,十二吃过还魂丹了,用热黄酒送服的,他们原本还不肯给我们黄酒,是我说要一把火点了这宅子,他们才肯送来的。” “我怕我睡不着,问他们要安神汤,他们不理会,我就开始砸东西,十二都说,我砸东西的时候,比贺三还要泼辣。” 宁方生眼里有浅淡的笑意,“做得好!” 是吧。 我也觉得自己做得好! 卫东君得意过后,并没有忘形:“宁方生,我们现在是魂魄,要怎么才能通知到天赐他们?” 宁方生收回落在卫东君头顶的手,轻声说:“跟我来。” 他抬步往客栈方向走,卫东君跟在他身旁。 午夜的街道,安静极了。 远处灯笼的光,轻轻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更长。 卫东君抬眼看了看身旁的人。 真是奇怪,好像只要站在这人的身边,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她都觉得安心。 …… 客栈前。 马住站累了,一屁股蹲下,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天爷,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你家先生的魂魄呢,怎么还不来送讯儿啊,别是给哪个孤魂野鬼给缠住了吧。” 小天爷心中冷笑一声。 孤魂野鬼不会有,女狐狸精可能会有一个。 他算是看出来了,先生对这个女狐狸精有点不太一样了。 马住见小天爷不说话,更沉不住气了:“时间不等人,再过三个时辰,这天可就亮了,万一……” 声音,戛然而止。 马住睁大眼珠子,他,他,他看到了什么? 青石砖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撇,接着,又慢慢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捺…… 这红色的玩意瞧着真是眼熟。 马住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红色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这一闻,如被雷击。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天爷……血,血字!” 是先生。 天赐冲过去,揪着马住的胳膊往外一甩,自己蹲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青石砖上的变化。 一撇一捺,一个人字。 人字在青石砖上出现了片刻,又慢慢隐去。 接着,又有一笔一画的血渍,出现在青石砖上…… 片刻后。 天赐蹭的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客栈:“人在何府,东北角,二十人看守。” “何府?” 操! 刘恕己一扔茶盅,冲身后的三人厉声道:“行动。” 第三百零五章截走 “嗷嗷——” 陈器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原本快粘在一起的眼皮,像被热水烫了下,立刻支楞起来。 这、他、娘的都几时了,怎么还不见人来救他们? 难不成……这丫头迷路了? 又或者……宁方生没有想到这一招? 不可能啊! 陈器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这丫头比他机灵百倍; 其次,就凭宁方生那脑瓜子,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兵法谋略……就没有他装不下的。 很有可能,现在他们在来的路上。 想到这里,陈器坐不住了,起身在房里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一块搓衣板,放在手里掂了掂。 不错,还算称手。 就是还魂丹的药效没有那么快,只怕还有几个时辰才能完全康复。 不管了,马住和小天爷对付不了那么多侍卫,无论如何,他得出手帮一帮。 伤残人士,也是人士嘛。 陈器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出去。 夜色如水。 陈器满目沧桑地叹了口气,这样平静的夜晚,很快就要迎来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恶战,真是作孽啊。 院里。 八个席地而坐的侍卫缓缓起身,都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位陈十二爷。 丫的脑子没吓傻吧? 怎么捏着块搓衣板,就跑出来了? “十二爷,这院子里可不是你呆的地方,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突然院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马住一马当先冲进来。 紧接着是天赐。 瞧! 被他料准了吧。 他们这头就马住和小天爷,这两条能动手的汉子。 陈器怒吼一声:“十二爷我想呆哪里就呆哪里,你再废一句话,老子干死你!” 这声吼的余音还没有落下,手中的搓衣板刚要举起,刘恕己提着大刀走进来。 “小天爷,外头的解决了。” 小天爷一脚踹翻身边的侍卫,忙里抽空道:“这里还有八个交给你们,我去背三小姐,马住你负责陈大人。” 陈大人:“……” 什么情况? 还有援手? 援手竟然是…… 刘、恕、己! 刘恕己看了十二爷一眼,大刀在手中往左重重一拍,往右狠狠一斩。 速度之快,力道之重,陈十二看得嘴巴都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扑通。 扑通。 两个侍卫一前一后倒下去。 与此同时,院里又冲进来三个人,连个呼吸停顿都没有,直接跟余下来的侍卫打斗在一起。 刘恕己把大刀稳稳一收,走到陈十二面前,先是看了看他的人,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搓衣板。 搓衣板羞愧的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刘叔,你,你怎么来了?” 刘恕己没有回答,而是朝马住冷冷看过去。 马住二话不说,走到自家主子跟前蹲下:“爷,上来,我背你。” 陈器本来还有些犹豫,余光扫见天赐背着卫东君冲出来,心说此地不宜久留,自己这个伤残人士还是别拖大部队的后腿了。 他往马住背上一趴:“刘叔,你呢?” 刘恕己把刀柄往地上重重一竖,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侍卫,“我还要接一接老爷,你们先走。” 我爹也在? 陈器头皮唰的一下麻了。 刘恕己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马住和小天爷对视一眼,脚下使出全部力道,狂奔离去。 刘恕己等他们走远,冷沉道:“放孔明灯。” “是!” 孔明灯,又称天灯。 传说,当年诸葛亮被司马懿围困在平阳,无法派兵出城求援,于是发明此灯,用来求救。 当年,老侯爷在南边打倭寇时,就常常用到天灯。 不过短短须臾,漆黑的夜里,一盏孔明灯借着风力直飞向天空。 刘恕己提起大刀,声音中带着肃杀:“随我去接侯爷。” “是!” 何府这么大,又是黑漆抹乌的,若没有小天爷认路,刘恕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但几十年主仆情谊,他太清楚侯爷的习惯。 侯爷和老侯爷一样,遇着难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园子里走一走,静一静。 找着园子,就能找着老爷。 果不其然,四人一进到园子,便看见远处的树上挂着灯笼,灯笼下,陈漠北背手而立。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侍卫。 刘恕己连话都没有说,只一声冷哼,身后三人便猫着腰,像鬼魅一样无声地靠过去。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两个侍卫便已无声倒下。 习武之人,自然耳聪目明。 陈漠北听到身后的动静,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只淡淡道:“来了?” “来了。” 刘恕己上前:“来接老爷回府。” 来接他,意味着那小畜生安然无恙,但陈漠北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世人只知道天灯又叫孔明灯,用来祈福,许愿。却不知道对于行军打仗的军人来说,天灯一出,即为不祥啊。” 刘恕己心里咯噔一下。 陈漠北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走吧,也是时候回家了。” …… “干爹……干爹……” 另一处院落里。 吕权呼天抢地冲进房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干爹,大事不好了。” 何娟方正歪在榻上小睡,一听那句“大事不好了”,惊得直接从榻上弹起来。 “出什么事?” “陈十二和卫三被……被……被人截走了。” “什么?” 何娟方蹭的起身,眼神有片刻茫然:“截走了?谁截的?” 吕权哭丧着脸:“干爹,我不知道。” 何娟方气得抬腿就是一脚,“连谁截走的你都不知道,我要你有什么用?” 一脚正中心窝,吕权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时,侍卫冲进来:“公公,宣平侯放倒了咱们的人,这会正往府门口去,小的去拦,他让小的带两个字给公公。” “哪两个字?” “做梦!” 吕权一听这两个字,立刻哀嚎一声:“公公,咱们中了他的缓兵之计,人一定是他截走的。” 好一个缓兵之计,竟然把他耍得团团转。 何娟方眼中的怒火旺得,仿佛要把人都给点着,“来人!” “公公?” “去把陈漠北给我拦下。” 何娟方的声音又尖又厉,连衣裳都顾不上披了,匆匆往外走。 吕权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过去:“公公,不仅要把他拦下,还得把他扣在咱们府上,万一走漏了风声……” 走漏了风声,那就是个死字! 何娟方神情一下子变得阴狠无比。 第三百零六章放人 主子一声令下,做侍卫的自然竭尽全力。 夜色中,数百条黑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把陈漠北一行五人,团团围在中间。 想拦? 刘恕己冷冷一笑,大刀往胸前一横:“我看谁有胆子,来做爷爷第一个刀下鬼。” 他话刚落,另外三个陈府的侍卫突然退后,转过身,拔出刀。 一夫当关。 三人垫后。 四人将陈漠北护在中间,护得滴水不漏。 陈漠北脸上没有半点异样,也不作一声,只是缓缓转过身,左手自然垂落,右手背起,腰背站得笔直。 身后,面容阴郁的何娟方,在众人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他一挥手,那些将陈漠北团团围着的人,立刻分散开来,在刘恕己的刀前排成数行,形成了一个坚固的人墙。 陈漠北一看这些人的身手,虎目中闪过一点忧虑。 原本他觉得何娟方身后跟着的,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曾想,这些人不仅手上有功夫,还略懂些阵法。 看来,何娟方的造反,已经在暗中筹备了很久。 何娟方在几丈外站定,怒火压在眼底,大有熊熊灼烧之势。 “侯爷的缓兵之计用得可真好啊,连我都被迷惑住了。” “兵不厌诈,只能说公公大意了。” “陈漠北,我、他、娘的是惜才!” “何娟方。” 陈漠北冷笑一声:“本侯的才,还轮不到你来惜!” 一句一答四句话,使得原本就悠悠沉沉的肃杀之气,一下子喷涌出来。 何府侍卫们手中的剑紧了紧,只等着主子一声令下。 而刘恕己手中的大刀,也因为他的内力一震,发出“嗡”的一声响,叫人心里升起股说不出的寒意。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何娟方上前一步,看着陈漠北,阴恻恻地笑了笑。 “今儿这何府的门,你就别想走出去,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得不到的东西,宁肯毁了。” 陈漠北声音还是淡淡:“其实我这人,也有个坏毛病,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何娟方眼睛一眯,嘴里咬出一个“噢”? “半个时辰前,何府上方升起过一盏天灯。这个天灯的作用,是告诉藏在附近的某个人,倒计时开始了。 如果半个时辰后,我没有走出何府,那么这人就会立刻拿着我的腰牌,去我领兵的卫所。” 石破天惊的话,被陈漠北说得不紧不慢。 “掌天子亲卫人的腰牌落在别人手里,这意味着什么,公公想必比我清楚。 卫所今日值夜的,是我的副将孙方平,孙方平接过我的腰牌,只会做一件事情。” 何娟方脸色骤变。 他的确很清楚,孙方平进宫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便是面圣。 何娟方扭头朝吕权看过去。 吕权立刻朝身后的人低语了几句,然后面如死灰地点了一下头。 何娟方的面色,一瞬间白得像只厉鬼。 这时,只见陈漠北勾起嘴角,冲他露出一记诡异的笑。 “不出一个时辰,这里便会血流成河,哪怕是你何府的一条狗,都要身首异处。” 何娟方惊得浑身的血,直往头顶冲。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独来独往,与世不争的陈漠北,会精明、厉害到如此程度。 是自己小看了他? 还是他藏得太深? 就在这时,陈漠北话锋一转。 “但我这人,既不喜欢血流成河,也不喜欢赶尽杀绝,我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更不喜欢多管闲事,只要我的一亩三分田是好的,外头就算洪水滔天,山崩地裂,也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他自然垂下的左手抬起,冲何娟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切,就看公公怎么选了。” 何娟方没有说话,像厉鬼一样的白脸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换了好几种表情。 良久,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记笑:“陈侯爷,我如何信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陈漠北笑着迎上他的目光:“公公啊,你没有别的选择,你只有相信。” 只有相信? 良久,何娟方在心里沉下一口怒气,伸手挥了挥,众侍卫立刻有条不紊地退下。 “吕权,你替我送送侯爷。” “是。” 吕权顶着一头冷汗,小跑着上前,恭恭敬敬道:“侯爷,请!” 陈漠北朝何娟方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何娟方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眼中闪过两道狠戾的寒光。 片刻后,吕权又小跑着回来。 “干爹,人已经送走了,你看……” “放出风声,昨夜我与陈侯爷一醉方休,醉后称兄道弟,相见恨晚。” 吕权还没来及得开口,只听何娟方冷冷又道:“去通知他们,计划提前。” 提前? 吕权的眼皮,狠狠一跳。 …… 另一边。 卫东君的眼皮,也狠狠一跳。 宁方生走一路,讲一路,快到南城的时候,阿满和许尽欢的故事正好讲完,可他的食指却还在滴着血。 滴血的原因是他咬破了食指,用血在地上写字,通知天赐他们。 卫东君没敢多问,可心里的疑惑始终在。 人在离魂状态,是魂魄与肉身相离。 肉身是阳间之物,摸得着,看得见,会痛,会累,会生病,会流血。 而魂魄一旦离开了肉身,也就等于离开了阳间,所以感觉不到疼和累。 就算在火中穿行,也没有任何灼烧感。 宁方生明明是离魂状态,为什么手指还能滴出血来? 为什么他的血,能被阳间的人看到? 还有,为什么血到现在都没有止住? 她实在忍不住了,决定无论如何得厚着脸皮问一问。 一抬头,发现人不见了。 卫东君心头一跳,转身寻找,蓦的发现,在数丈远的地方,宁方生抱着胸,正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宁方生没挪眼,嗯了声:“看你打算往哪里走?” 卫东君这时才发现,她和宁方生所站立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哎啊。 心里装着事,路都走错了。 卫东君脸一红,赶紧走过去,掩饰道:“我觉得阿满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让许尽欢不能投胎的人。” “你刚刚心里真想的是这个?” 怎么? 读心术又开始了? 卫东君咬咬牙,心说也别憋着了。 “想你的手什么时候止血?想你的血为什么能让人看到?想你现在魂魄的状态,为什么能咬出血?” “因为我是斩缘人,总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地方。” 宁方生看了看食指上的伤口,轻描淡写道:“不用担心,刚刚止住了。” 谁担心了。 卫东君脸更红了,感觉都要烧着了。 虽然黑灯瞎火的,她还是怕被宁方生瞧见,赶紧往前快走几步。 忽然,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从胡同里走出来。 这么晚了? 卫东君朝胡同口抬了抬下巴:“宁方生,你快看,那边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 第三百零七章夫妻 具体来说,鬼鬼祟祟的有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宁方生顺着卫东君手指的地方看过去,目光掠过走在前头的那个女人时,他脸色倏地一下,变了。 “怎么会是她?” 卫东君见宁方生一脸的凝重,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她是谁啊?” “阿满。” 阿满? 卫东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深更半夜的,阿满不应该躺在床上,想着许尽欢这个人,辗转反侧,然后慢慢入眠入梦吗? “她,她怎么跑出来了?” 宁方生声音很明显能听出来发沉,“不知道。” “她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 “那……” 卫东君着急了:“……咱们还入梦不入梦了?” 显然这是一句傻话。 人家连觉都不睡了,谈何入梦。 宁方生却因为震惊,丝毫没有听出来这话有什么不妥,还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一句:“我更不知道。” 嘿。 斩缘人一问三不知,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卫东君的心一下子揪住了,立刻迅速往前走几步,仔细打量这个阿满。 阿满似乎穿了一件新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胳膊上还挎了个篮子。 篮子里沉甸甸的,用一块布盖着,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饶是听宁方生说过阿满长相的变化,卫东君还是被她现在的模样给惊到了。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阿满的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的长相还算清秀,就是瞧着年纪有些大了,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走起路来还有那么一点跛脚。 卫东君不由好奇。 他是谁啊? “曾平有一点长短脚,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曾平。”宁方生的声音压在牙缝里。 像是为了印证宁方生的话,妇人阿满突然停下来,将那只没有挎篮子的胳膊,轻轻往外一横。 曾平一步一步走到阿满身边,将手往阿满的胳膊肘里一伸。 阿满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迈了步。 自始至终,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是两个陌生人。 又好像是老夫老妻,一举一动都是习惯,无需多说什么。 卫东君忧心忡忡地把目光转向宁方生:“那……咱们怎么办?” 跟? 还是不跟啊? 宁方生知道她在忧心什么。 许尽欢还剩下六天的时间。 按计划,今晚入了阿满的梦,就能判定她是不是有执念的人,若是,许尽欢斩缘成功。 若不是,那就迅速再找下一个。 偏偏,她出门了。 这意味着,这一天算是白白耽误了; 还意味着,明天晚上的时间,还得留给阿满。 宁方生深吸一口气:“先跟过去看看再说。” …… 漆黑的深夜,两个魂魄跟着两个凡人。 凡人一路沉默。 魂魄也没有说话,而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观察这对夫妻身上。 很明显,阿满的身体,要比曾平好太多。 她两条腿异常的有力,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而且她似乎有些心急,走一会,便会甩开男人的手,自顾自往前快走一段路。 曾平的身体明显没有阿满好,腿似乎不光是长短的问题,还有一些别的毛病在身上,看上去走得有些吃力。 阿满甩开他的时候,他既不急,也不恼,就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阿满走了一会,会突然停下来等男人。 等的时候,她有时会烦躁地跺一下脚,有时会一个人嘀咕几声。 “真是慢死了。” “尽拖累我。” “就不能快点。” 等曾平走近了,她便不再嘀咕,而是把胳膊往外一横,等着男人的手挽上来,再继续走路。 又走一路,她又不耐烦了,又把男人甩开,走远了又停下…… 周而复始。 也始终沉默。 ……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拐进了一个胡同。 阿满再一次甩开男人的手,又接过他的篮子,一个人挎着两个篮子急匆匆地往前走。 这一回,她没有再停下来。 她径直走到一处烧得黑漆漆的宅子前,伸手拨开了厚厚的草丛,爬上一处断壁残垣,然后往里一跳。 卫东君跟过去,看着这处断壁残垣,“这宅子不会就是许尽欢自尽的那处宅子吧?” 宁方生:“应该是。” 卫东君一拧眉:“所以,他们夫妻这一趟,是为许尽欢来的?” 宁方生还是三个字:“应该是。” 卫东君眉头拧得更紧了:“阿满来这里还说得过去,曾平为什么来?他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 宁方生看了眼还在后面一步一步慢慢走的男人,“很快,我们就知道了。” 的确很快。 曾平在断壁残垣前站定,踮着脚往里面看了几眼后,便缓缓转过身。 宁方生和卫东君就站在他身后,这一转身,那张还算清秀的脸清楚地印在两人的眼底。 卫东君仔细打量了一会,“宁方生,你有没有觉得这张脸,让人感觉挺踏实的。” 宁方生点点头,表示赞同。 都说相由心生。 曾平的这张脸,宽眉大眼,两腮有肉,让人觉得很是沉稳,也难怪能说出“凭什么他们乐伎就要低人一等”这种话来。 曾平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两个魂魄的眼皮子底下。 他在一处残垣边慢慢坐下,将一条腿伸长,手握成拳,从腿的上部往下敲。 敲了十几下,他似乎不怎么放心,又起身探头,往宅子里看几眼,然后再坐下。 卫东君喃喃:“看来这一趟,他是陪着来的。” 宁方生接过话:“陪着来,却不进去,是给阿满留了空间,看来他是真的不介意。” 卫东君:“我爹看人还挺准,这曾平算是个厚道人。” 宁方生一听“厚道人”这三个字,心莫名的一沉,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对卫东君道:“我们进去看看。” …… 这时,宅子深处已经出现了一点火光。 走近了才发现,是阿满点了两根白烛放在背风的墙角处。 那处墙角不知何时,已被她打扫的干干净净。 就着烛光,她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三只酒壶,三盘瓜果,三盘点心,一只酒盅,一双筷子,加外半只烧鸡。 东西一一摆放好,阿满把两个篮子倒扣,倒出一堆纸做的金元宝来。 金元宝还是平整的,还没有撑开。 阿满盘腿席地而坐,开始一个一个地撑金元宝。 她撑得很慢,也很仔细,每一个元宝都要反反复复,撑到最好看的角度,才肯扔进篮子里。 “尽欢,银子收到了,心里念着你,就连夜赶来了。” “你总是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其实,要债的已经来家里催好几回了。” “你要问家里为什么这么穷,其实根子还在我。” “孩他爹娶了我后,能接到的活就越来越少了,那些高门里的人都忌讳着呢,说我和你沾着边。” “尽欢啊,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遇着谁,嫁了谁,回过头看都是命,逃不掉的。穷就穷点吧,这日子反而过得踏实,不像从前……” “从前……真像是一场梦啊。”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声。 阿满整个人,一僵。 第三百零八章凡鸟 阿满朝远处看了一眼,撑元宝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 速度一快,元宝便撑得不那么饱满,她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了,目光时不时地朝远处看过去。 远处,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手上的动作越发的快了起来。 不一会儿,篮子里就装满了元宝。 她迅速起身,把元宝一骨碌都倒在地上,拿起一只白烛点着。 火光蹭的一下窜出来,她得意地笑了。 “还得是张婆子家的金元宝,一点就着。尽欢啊,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等冬至到了,我还来给你烧。” 阿满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洪亮,整个人显得理直气壮。 说完,她跪地磕头。 第一个头磕下去的时候,又一声低低的咳嗽声,在夜风中传来。 阿满迅速爬起来,随手捡起根树枝,把外围没有烧着的元宝,粗鲁地往火堆里拨过去。 最后一个拨完,她扔掉了树枝,匆匆挎起两个篮子,便要转身离开。 身子刚转过去,又迅速转回来,她弯腰拿起酒壶,潦潦草草地倒了一盅酒。 “尽欢,我得先走了,那死人……咳得我不安生哩。”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里。 身后,火光依旧。 几只元宝被风一吹,滚落出来。 没有人再去拨动它。 拨动它的妇人,此刻已经跨过断壁残垣,没好气问:“怎么突然就咳嗽了?” 老实巴交的男人起身,冲她憨憨一笑:“不小心呛了风。” “以后你别来了,我能行。” 男人沉默一会:“你一个女人,不好走夜路的。” 阿满目光微微滑过男人的脸,随即把两只篮子都往自己手上挎,另一个手腾出来,照例往外一横。 男人把手伸过去,挽住她。 阿满等他挽好,便迈开了步。 这一回,她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 和男人一样的慢,也一样的稳。 夜色依旧暗沉。 无星也无月。 阿满莫名的想起,五年前,她走出牢狱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黑沉沉的夜。 她被两个狱卒架着走出去,像条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有人走过来,弯下两条膝盖,蹲着问他:“能走吗?”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只有点点头。 他扶起她,对她又说了一句话:“那就挽着我,慢慢走。” …… 数丈之外。 卫东君神色复杂地看着夜色中的两人,“我们还跟吗?” 宁方生收回目光,低头看卫东君:“你说呢?” “不跟了吧。” “我也觉得不应该跟了,但还是想听听你的理由。” “理由是……” 卫东君想了片刻。 “她早已不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落到地上,变成凡鸟,和一个心疼她的男人,踏踏实实的过起了小日子。 她今生今世的确找不到一个,比许尽欢更好的男人,却找到了一个愿意陪她走很长的路,来祭奠许尽欢的厚道男人。 许尽欢不是她的执念,只是她的回忆。 回忆一旦与现实发生冲突,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现实,宁方生……” 卫东君微微仰起头,“你不觉得,人有的时候是个奇怪的动物吗?” 宁方生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睛,“奇怪在哪里?” “奇怪在……” 卫东君老成地叹了口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真正装着的人是谁。” 阿满在夜里走了那么长的路,拎了两篮子的祭品和元宝。 这本该是一场盛大的,漫长的祭奠,而且看得出来,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许尽欢说。 结果呢? 曾平几声低低的咳嗽声,就乱了她的心神,一切匆匆结束。 其实。 在阿满的心里,许尽欢早就被她装在一个很深的角落里,偶尔才会拿出来回忆一番。 而曾平和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却占据了她整个心房,与她朝夕相对,日夜相守,以致于心有所牵,心有所挂。 宁方生嘴角慢慢噙起一点笑:“所以,才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八个字。” 卫东君目光看向夫妻俩消失的地方,“其实,旁观都也未必清。” “为什么?” “因为这世间有太多的假象。” 残余的一点火光,淡淡的铺洒在少女的眉眼上。 本来就十分好看的眉眼,不再有从前的年少意气风发,而是沾染了一点世事的苍凉。 宁方生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 卫东君等了一会,没等到宁方生的声音,一扭头,直接撞进他的视线里。 她心一乱,故作夸张的“哎啊”一声,生硬地扯开了话题。 “陈十二那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咱们得赶紧回客栈瞧瞧去啊。 宁方生看着她眼里的慌乱,勾起一点唇角:“陈十二不会在客栈的。” 卫东君一怔:“那他会在哪?” …… 这会陈器在哪? 自个家里。 自个院里。 自个床上。 他盖着软棉棉的被子,手一伸,就能碰到沏得香香的温茶和一盘又一盘的瓜果点心。 点心旁,甚至还摆着两壶酒。 只要他愿意,门外还有两个暖床的丫鬟,等着进来侍候他。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觉得这样的日子,神仙不换。 可惜,陈器不是正常人。 此刻,他正在房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烦躁地走来走去。 马住被他走得头晕,小心劝道:“爷,躺下休息休息吧,你就是把这青石砖走出几个洞,咱们也不出去。” 是的。 出不去。 爹派了十个侍卫,将他的院子团团围住,还扔下一句话—— 这小畜生要是敢踏出这房子半步,你们直接把他的两条腿给打折了。 陈器一想到这里,手指着马住,心头那个恨啊。 “都是你,好端端的把我往家背做什么?” 是他想往家里背吗? 是侯爷的两个侍卫,用刀逼着他把十二爷背回府。 马住哭丧着脸:“爷,我也没辙啊!” “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陈器往马住面前一站:“去把刘恕己给我找来。” “爷,你找他做什么?” “他贪钱,我拿钱贿赂,求他放我出去。” 话音刚落,窗户外一道声音横出来。 “十二爷,我贪钱不假,收贿赂也不假,但放你出去,那你是在做梦。” 陈器:“……”他什么时候来的? 马住:“……”完了,都给他听去了。 第三百零九章套话 刘恕己背手走进房里,目光冷冷地看了马住一眼。 马住脑袋一缩,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门一关,房里只剩下一主一仆两个人。 刘恕己身形并不高,腰板挺直了,也只到陈器的肩膀那里。 若是以往,陈器还敢伸个手,与他勾个肩,搭个背什么的,可只要一想到几个时辰前,刘恕己手拿一把大刀,闯进何府…… 陈器只有陪着满脸的笑:“刘叔,别介啊,我刚刚……” “坐。” 刘恕己一掀衣裳,在小桌前坐下。 这副架势,是有事要问的意思。 陈器心说巧了,我也正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他捂着唇咳嗽几声,在刘恕己的对面坐下。 “刘叔,爹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明明没闯祸啊,被何娟方抓起来,也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就及时的收了口。 因为什么,你刘恕己比谁都明白。 刘恕己眯了眯眼睛,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 他这一眯眼的功夫,陈器又开了口。 “刘叔啊,何娟方为什么找上爹啊?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啊?” “你爹的把柄,就是你!” 刘恕己冷冷看着他:“他把你关着,也是为了你好,为着侯府好,过段时间风平浪静后,他自然就你放出去。” “过段时间……是何娟方造反后吗,为什么不直接向朝廷告发呢?” 刘恕己无语片刻。 他这一趟,是奉了老爷的命,来套一套这小子的话。 结果,他还没张口呢,这小子便一句又一句的套他的话来了。 “老爷做事,自有他的主张,你只要乖乖听话就行了。” 话锋一转。 “十二啊,你和刘叔说句实话,那个宁方生,到底是什么人?” 一刻钟前,吴酸派人来送信,说查不到任何一点,有关宁方生的消息。 吴酸是什么人? 五城兵马指挥使,四九城上九流,下九流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也查不出的。 虽然宁方生自己说“非敌,是友”,但尽欢而散这四个字,却像把剑一样,悬在老爷的头上。 “我只知道他叫宁方生,有个侍卫叫天赐,别的我也不知道。” “那他和卫府大爷是什么关系?” “就正常的朋友。”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谁牵的线,谁搭的桥?” 这…… 陈器心说我可不敢说是卫三牵的线,搭的桥,“这个,我也不知道。” 刘恕己:“那他家在何处?” 这…… 陈器心说小天爷他爹的坟还在那宅子里呢,我可不能卖了小天爷。 他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刘恕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问出来,这小子的嘴巴,紧的跟什么似的。 “十二啊,你爹为了你,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可不能联合着外头的人,来坑你亲爹啊?” “刘叔。” 陈器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你放一百个心,我陈十二坑谁,也不可能坑我亲爹。” 小畜生。 刘恕己蹭的起身,二话不说,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刘叔,别走啊,咱们爷俩的话,还没有聊完呢。” 刘恕己脚下走得更快。 “刘叔,明儿让小厨房炖只老母鸡给我补补,记得多放点人参当归。” 还老母鸡? 还人参,当归? 刘恕己磨了磨后槽牙,出院子,走到陈漠北身边,压着声:“老爷,什么都问不出来,嘴紧着呢。” 陈漠北冷笑一声:“那就给我关着,他什么时候愿意说了,我再什么时候放他!” 是该关一段时间,那小子太遭人嫌了。 “老爷,那府里其他人……” “旁人不用管,夫人和大爷你暗中派人保护着。” “是!” “恕己。” “啊?”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宁方生。” 陈漠北剑眉拧成一团:“那张脸,很熟悉。” …… 宁方生料得不错,客栈里只有卫泽中和天赐两个人。 见女儿醒来,卫泽中再也撑不住,头往桌上一栽,直接睡死过去。 小天爷难得的解释了一下。 “这一宿,他眼皮都没敢眨一下,我让他去睡,他死活不肯,说一定要等三小姐醒过来。” 卫东君心头一暖,“劳小天爷搭把手,帮我扶……” 扶什么扶? 小天爷直接把人抱床上,还贴心地盖上了被子。 卫东君看向宁方生:小天爷这是怎么了? 宁方生:被泽中的父爱感动了。 这时,只听小天爷问:“先生,三小姐,你们是先休息一下,还是我来冲壶茶,你们一边喝茶,一边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卫东君一怔:“你怎么知道要下一步行动?” 小天爷:“三小姐的脸上,都写着呢。” 有那么明显吗? 卫东君摸摸自己的脸。 她哼一声:“先商量,再吃东西,最后休息。” …… 能抵千军万马的小天爷,不仅沏了热茶,还让掌柜端来了三碗牛肉面。 卫东君饿惨了,一碗面吃得狼吞虎咽,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吃完,她看看桌上慢条斯理的两个人,唏嘘啊。 “少了三个人,一下子觉得咱们力量单薄啊。” 小天爷撇撇嘴,单薄什么单薄,那三个本来就是混子。 宁方生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擦擦嘴巴,“天赐,把昨天晚上救人的事情,详细说一说。” 天赐最后一口汤喝完,立刻开了口。 卫东君听完,心说坏了,“陈十二多半是被他爹关起来了,宁方生,怎么办?” 宁方生没说怎么办,只吩咐道:“天赐,立刻去打听一下钱府二奶奶吕小英的事。” 天赐“嗯”一声,人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宁方生亲自收拾碗筷,给卫东君倒了盅热茶。 “不怎么办。关起来,正好可以养几天伤,顺便也能避避风头,好事成双。” 卫东君多聪明。 陈十二要避什么风头? 何娟方呗。 万一那姓何的再对十二下一次手,事情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卫东君心里又有一层担心:“宁方生,何娟方他一计不成,会不会再生一计啊” “我猜……他怕夜长梦多,会把计划提前。” 卫东君心噗的一跳:“那咱们……” “与咱们无关,朝中有的是能人。” 简单一句,宁方生便不再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吕小英的事情,需得你出面。” “我知道。” 卫东君早就在心里想过一遍了。 “我让钱月华在中间牵线搭桥,只是要怎么给她暗示,我还没有主意。而且,我心里有一个疑惑。” “什么?” “钱府家教很严,吕小英又是二房的长媳,将来是要掌家的。除了门当户对之外,她品性上也不可能有亏,否则,她嫁不进钱家。” 卫东君托起下巴,一脸愁容。 “我总觉得她要和许尽欢私奔这件事,有点扯。” 第三百一十章死了 卫东君觉得有些扯的原因,是她亲眼见过吕大奶奶,很是安分守己的一个人。 宁方生没有见过,但心里也是这么觉得。 许尽欢在钱家,了不得呆上十天。 十天时间,再怎么朝夕相处,身为长媳的吕小英,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展成要和男人私奔。 若是吕小英是未经世事的闺中女子,或许还能被许尽欢的一身好皮囊给骗了。 偏偏,她经历过男人。 更重要一点。 吕小英还是个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别说是外男了,就是钱家别的男子,她都要退避三尺。 而且像钱家这样的门第,看管寡妇可比看管大姑娘要严得多。 吕小英有什么机会,能对许尽欢说出私奔这样的话来。 最让宁方生觉得匪夷所思的一点——吕小英暗中收藏许尽欢的画。 一个寡妇,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她就不怕钱家发现吗? 所以这件事情不仅有点扯,还很诡异。 宁方生回过神:“这事先不急,等天赐打听到些消息回来,咱们再商量下一步。” “也成。” 卫东君身子往桌上一趴,哈欠连天道:“我先睡会,小天爷回来了,你立刻叫醒我。” 因为哈欠,她眼角沾了一点泪渍,泪渍积满了,轻轻一滑,瞬间没了踪影。 良久,宁方生才将视线挪开,起身走到窗户边,把窗户关上,又从床尾拿起一床毯子,轻轻盖在卫东君的身上。 做完这些,他才又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茶。 茶能静心。 可他的心却有些静不下来,心里琢磨着刚刚那一点泪渍,怎么就瞬间没了踪影。 等回过神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他微皱着眉,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些一言难尽,又似乎是在警告自己。 该想的想。 不该想的,不要想。 …… 一室静寂中,小天爷去而复返。 宁方生喊了一声:“卫东君。” 卫东君睡眼惺忪地直起身子,眼神虚虚地看了宁方生一眼,然后又一头栽倒下去。 她身上的毛毯也顺势滑下去。 小天爷和宁方生面面相觑。 前者:那毛毯一定是先生替她盖的。 后者:还叫得醒吗? 天赐心里着急,也懒得等三小姐醒了,直接开口道:“先生,吕小英已经死了。” 刚栽倒下去的卫东君蹭地坐起来。 “谁死了?” “吕小英,吕大奶奶,钱府二房的长媳。” 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把卫东君的睡意彻底浇没,“她,她怎么死的?” 天赐:“说是得了急病,突然死的。” 卫东君:“得了什么急病?” 天赐:“打听不出来。” 卫东君:“什么时候的事儿?” 天赐:“三年前。” 卫东君的脑子长久的一片空白。 吕小英死了,那么也就是说,让许尽欢投不了胎的人,根本不是她。 吕小英的嫌疑可以排除。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能节约下来,他们可以立刻着手去调查下一个人。 但卫东君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像是被淋了雨,冷透了几分。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宁方生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一张脸白得过分,不由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必须有啊。 “这四九城的高门,就那么百来户,谁家有个喜事,谁家有个丧事,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个月,大家伙就都知道了。” 卫东君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冷透几分。 “钱家门第不算小,就算因为小一辈的婚事,和卫家不走动了,但长媳过世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们卫家也该听到一些风声。 她三年前就死了。 三年前,我们卫家都还好好的,祖父做着官,小叔在詹事府当着差,上门溜须拍马的人,一波又一波。 偏偏,关于吕大奶奶去世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得着。” 突然,有个声音插进来。 “其实……按从前的规矩来说,钱家是要给我们卫家报丧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床上看过去。 不知何时,卫泽中已经起身,两条眉毛拧得紧紧的,一脸的凝重。 “还有一点,吕大奶奶是长房长媳,身份非同小可。 她若是离世了,那丧事必定是办得风风光光,就算钱家不给卫家报丧,卫家也能知道。” “爹,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吕大奶奶过世的消息?” “不知道。” 卫泽中趿拉着鞋子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来:“奇怪,怎么死个人,死得悄无声息的,这不合理啊。” 卫东君朝宁方生看过去,听到没有,连我爹都说不合理呢。 宁方生沉吟片刻,目光看向天赐。 天赐二话不说,再一次走出了房间。 卫泽中有些糊涂:“小天爷这是去……” “他去打听下一个我们要查的人——项琰。” 宁方生:“泽中,你留在这里接着睡,我和卫东君出去办点事。” 卫泽中更糊涂了:“什么事?” 宁方生目光淡淡地看向卫东君。 没有一句话。 眼神中也没有暗示。 但卫东君就能脱口而出:“找钱月华。” 卫泽中恍然大悟:“你们是想查一查吕大奶奶的死因?” “查一查,安心。”卫东君说。 “许尽欢问起来,也有个交待。”宁方生说。 卫泽中:“……” 能提出反对吗? 太浪费时间了。 但…… 好吧,其实他也好奇。 …… 事出紧急,已经没有时间递帖子,然后再等回复。 卫东君提议直接厚着脸皮找上门。 宁方生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掏了点银子,让掌柜找个会驾车的伙计来。 卫东君这时才想起来,宁方生他不会驾车。 而会驾车的三个人,一个当差去了,两个被困在自个家里。 “宁方生……” “不用我们想办法,他们俩最多憋个几天时间,就会自己逃出来。” 卫东君:“……” 这是读心术啊? 还是有默契啊? 马车很快就来,等两人上车后,直奔钱家而去。 颠簸中,有什么东西从卫东君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宁方生?” “卫东君?” 又是异口同声。 这默契,简直也没谁了。 宁方生抬了抬下巴:“你先说。” “许尽欢提供了五个名单,三个已经否决掉了,甚至都不需要入梦。 卫东君顿了顿。 “你有没有觉得……虽然还剩下五天的时间,但事情好像进行的很不顺利。” 宁方生一点头:“卫东君,我想说的,也是这个。” 第三百一十一章吞金 钱府。 内宅。 钱月华一身素静衣衫,正眉头紧皱地看着自己的嫁妆单子。 爹这是要把他自己的棺材本,都给她陪过去啊。 有些过了。 “小姐,门房递来个帖子。” “谁的?” “宁方生。” 钱月华猛地抬起头:“谁?” 贴身丫鬟吓一跳。 没记错啊,门房说是一个叫宁方生的黑衣男子。 丫鬟赶紧把帖子递过去。 钱月华伸手接过,低头一看,神色变了几变。 果然是宁方生。 帖子上还清清楚楚写了一句,他人就在府门口等着,盼与钱姑娘一见。 “小姐,要不奴婢……” “替我更衣。” …… 更衣,出府。 一抬眼,便看到黑色的马车旁,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那人,嘴角勾起,眉眼弯下,笑得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钱月华有一瞬间的恍惚。 片刻后,她走上前,看也不看宁方生一眼,柔声道:“阿君怎么来了?” 卫东君不寒暄,不绕弯:“厚着脸皮,来向钱姐姐打听一个人,求钱姐姐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 “你我之间,不说求字,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进府来。” “钱姐姐,我就不进府了,咱们车上……” “到了我的地盘,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钱月华目光一抬:“宁先生觉得如何?” 宁方生伸手,轻轻一拍卫东君的脑袋:“今非昔比,只怕她会不自在。” 钱月华恬静的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更诧异的,是卫东君。 此刻她心里比那烧开的开水还要沸腾。 好端端的拍她脑袋做什么? 怕钱月华误会,她赶紧开口:“钱府边上有片小竹林,很是安静,我们那边说话如何?” “你如何知道钱府边上有个小竹林的?” “听四叔说的啊。” 话落,卫东君自己都愣住了。 哎啊啊。 好端端的提什么四叔啊。 都怪宁方生,刚刚那一拍,把她的聪明劲儿都拍没了。 “钱姐姐,我不是故意……” “就去那里!” 钱月华眼底闪过一点无可奈何的怜惜。 她记忆中的卫东君,从来没有这般小心翼翼过。 连找她钱月华都得让别人写帖子,生怕钱府的人看到“卫”这个字,不肯把帖子送到她手上。 …… 死了的卫四爷没有说谎,竹林虽小,却胜在幽静,连空气都似乎澄净了许多。 三人站定。 卫东君清清嗓子开口:“钱姐姐,我想打听的人是已故的大奶奶。” “我大嫂?” 饶是钱月华心里有过猜测,却也没有想到卫东君要打听的人,竟然会是吕氏。 她沉下一点口气:“好端端的,你打听她做什么?” 卫东君苦笑:“真正的原因,我不方便与你说,但我也不屑和钱姐姐说谎……” “是我受朋友所托,想打听一下吕大奶奶的死因。” 宁方生突然接过话,“钱姑娘若是方便说,我会感激不尽;若是不方便,我也不会强求。” 卫东君瞄了宁方生一眼:你怎么回回都不按照商量的来? 宁方生回看她一眼:因为你在钱月华面前,太紧张。 钱月华看着两人眉眼间的交流,突然追问道:“宁方生,你朋友为什么要打听大奶奶的死因?” “因为……” 宁方生看着面前的女子,决定冒一点险。 “我朋友早年受过大奶奶的恩惠,这些年他一想到大奶奶的死,就做不到无动于衷,这才拜托了我。 我想着阿君和钱姑娘往日的情分,于是便大着胆子找上门。” 阿君心里虚,但脸上那叫一个淡定,还用力点了几下头,配合着宁方生撒谎。 很显然,这个险冒对了。 钱月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她死的时候,我恰好不在京城,所以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直到我再一次进京,住进二伯家,发现府里少了一个人,一问,才知道大嫂没了。” 卫东君:“钱姐姐,连你都不知道了,这事就蹊跷了。” “是的,我大为震惊。” 当天晚上,她便去了二伯的书房。 整个钱府能进男人书房的女子,只有钱月华一个人。 也恰恰是因为这份特殊,二伯听完她的来意后,倒也没有瞒着,一股脑儿统统说给了她听。 “我大嫂是吞金自尽的,因为走得不光彩,所以才悄无声息地埋了。” 吞金自尽? 卫东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为什么要吞金自尽?” 钱月华:“她想落发为尼,钱家不答应。” 卫东君:“钱家为什么不答应?” 钱月华轻轻叹气:“长媳既是身份,有时候也是门面。” 卫东君明白了。 门面,就是用来给别人看的。 长媳落发为尼,传出去,钱家二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那……怎么个不光彩法?” “她死在尼姑庵里,身边躺着的是她从前的婢女,两人一同吞金死了。” 啥? 啥啥? 一句话,卫东君惊得连嘴巴都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我二伯得到消息后,直接买了一口棺材,把尸身抬到钱家祖坟,连夜就埋了。” 钱月华苦笑:“所以,连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宁方生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蹊跷:“那个婢女叫什么?死之前是什么身份?什么原因离开大奶奶?” 钱月华深目看了宁方生一眼。 这人,不仅冷静,而且条理分明。 “婢女叫莲心,是我大嫂的陪嫁丫鬟。死之前是个尼姑。十几年前,她和宫廷画师许尽欢偷情,被许尽欢买回去做了外室。” “什么?” 这一回,连宁方生都惊得叫出了声。 卫东君就更不用说了,直接一道天雷劈下来,把她整个人都劈傻了。 不对,是魂不附体。 乱了,乱了,统统乱了。 等下。 她得理一理。 许尽欢说吕大奶奶喜欢他,非要和他私奔。 结果,是大奶奶的婢女莲心和许尽欢有了私情。 莲心后来做了许尽欢的外室。 接着又做了尼姑。 大奶奶出家不成,于是和莲心一道双双寻死。 嘿。 嘿嘿。 可真是奇怪啊,这三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怎么越理越乱了呢? 卫东君只能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宁方生。 宁方生压住心中的震惊,刚要开口,钱月华突然竖起食指,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宁先生不必再开口问了,事关我大嫂,我知道的,我能说的,能讲的,只有这么多。” 宁方生微微含笑,言语间往后退了一步。 “钱姑娘不必紧张,我也不会再追问什么,只想知道在钱姑娘的眼中,吕大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等钱月华开口,他又柔声补了一句:“听阿君说,大奶奶是极为端庄、素静的一个人。” 钱月华想着从前大嫂对她的好,声音淡淡。 “我说过,人穿上衣服有一万八千相,大嫂给我的一相,也是端庄素静,至于这一相,是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我并不知道。” 她目光看向卫东君,柔柔的。 “阿君看人的眼光未必准,但人好人坏,总能分清一二,她看着舒服的人,在我这里,也一样舒服。” 第三百一十二章项琰 “她看着舒服的人,在我这里,一样舒服。” 马车里。 卫东君琢磨着钱月华最后的那句话,总觉得是话里有话。 可具体怎么个话里有话法,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宁方生,吕小英的死,我们还查吗?” 宁方生摇摇头:“钱月华是整个钱家的掌上明珠,她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我们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理是这个理。 卫东君:“但你不觉得……事情越发的扑朔迷离了吗?” 宁方生:“你的扑朔迷离,是指许尽欢、吕小英、莲心三人之间的关系?” 卫东君:“是。” 宁方生:“你知道在钱月华让我噤声之前,我想问什么吗?” 卫东君:“什么?” 宁方生:“吕小英当真到处收藏许尽欢的画吗?钱家允许吗?她不膈应吗?” 哎啊,我明白了。 卫东君:“既然和许尽欢偷情的人是莲心,那么面对忠仆的奸夫,主子吕小英应该是恨得牙根痒痒,而不是收藏他的画。” 宁方生点点头。 卫东君眼珠子一转:“那么也就是说,钱月华知道的,也未必是事情的真相?” “钱月华自己不说了吗,吕小英只给她了一相,这一相,也未必是真。” 卫东君无力地靠在马车壁上。 好吧,看来也只有等最后替许尽欢斩缘的时候,再去问一问…… 不对。 “宁方生,阿满说许尽欢这么些年,只金屋藏娇了她一个,如果莲心也是许尽欢的外室的话,阿满这是被蒙在了鼓里吗?” 事关这个问题,宁方生已经在心里盘算了一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以阿满对许尽欢的在意程度,不可能不知道。 除非,许尽欢将莲心保护得很好。 “卫东君,事关吕小英的事情,只能到此为止,我们没有时间去深挖,后面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要做。” 卫东君很清楚这一点,但好奇之人心皆有知。 她咬了一下唇:“事关吕小英,我能不能再说最后一句话。” “能!” “有没有一种可能,钱月华说的都是真的,而许尽欢说的都是假的。” 像有一道亮光,闪进宁方生的脑子里,但很快,那亮光便给他自己掐灭了。 “许尽欢有什么理由,需要说谎呢?” 对啊。 许尽欢是个阴魂。 他要斩缘。 斩缘只有七天时间。 说谎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弄不好还会魂飞魄散。 卫东君无力捧着脑袋,“算了,我不想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东君。” “啊?” “有一点你不用想,我已经替你明确了。” “是什么?”卫东君茫然抬起头。 宁方生看着她的眼睛:“钱月华对你,有一种爱屋及乌的疼爱。” 时间会磨平一个人的棱角,却磨不平一个人的感情。 钱家这么私密、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钱月华几乎统统搬到了卫东君面前。 如果不是她心里还有那个人,她绝不会这么做。 毕竟,钱月华也姓钱。 家丑不可外扬。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卫东君眼泪差点掉下来。 哎。 觉得自己更对不起钱姐姐了。 …… 马车回到客栈,已是午时。 推开门,卫大爷像个独守空房的小媳妇,委屈的跟什么似的。 “天赐还没有回来吗?”卫东君问。 “没呢。” 卫泽中心说,他要回来倒好了,还有个说话的人。 “你们那头怎么样,打听到了什么?” “我去厨房点几个菜,宁方生你和我爹说吧。” 宁方生的说,便是三言两语。 卫泽中听完,跟个二愣子似的,半天没吱声,连饭菜端上来,都没有察觉。 这世道是怎么了,男人都死光了吗,怎么女人们一个个的都逮着许尽欢这一只羊薅啊? 就不能换一只吗? “方生啊……” 就在这时,天赐匆匆推门进来,“先生,项琰的事情,打听到了一些。” 宁方生示意天赐先喝口水,目光看向卫泽中:“你刚刚叫我什么事?” “没事。” 就是想感叹一声许尽欢这人真是花心,舞伎也吃,寡妇也吃,连小丫鬟也不放过。 卫泽中:“小天爷,你赶紧说吧,都打听到了什么?” 一盅茶喝下去,天赐清了清嗓子。 “项琰今年三十有五,还没有成婚,膝下有一儿一女,都是从项家其他房里过继来的,她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从项府分出来单干。” 卫泽中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这是个厉害的女人啊。” 这就感叹上了? 还早着呢。 天赐翻卫泽中一个白眼。 “她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她除了刻章赫赫有名外,做龙头的手艺也厉害,据说四九城有些讲究的人家,都点名请她去做龙头。” 卫泽中声音都呲了:“她竟然还做龙头?” “爹,什么是龙头?” “龙头就是咱们家屋顶两端翘起来的那两个东西,也叫鸱吻,造型多为龙首鱼尾,所以叫做大龙头。” “她连这东西都能做啊,她的手得巧成什么样。” “阿君啊,这可不光是手巧,还得懂点画画,懂点审美,知道一些风水,这里头的门道挺多的。” 卫泽中的神色,那叫一个佩服。 “一般做这种东西的,都是业内最顶尖的老师傅,而且都是男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挑大梁,做大龙头的。” 不成婚。 自立门户,过继子嗣。 刻章,做大龙头。 这三样,任何一个女子哪怕单拎出来一样,在整个华国,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偏偏,项琰三样全占。 卫东君挠挠自己的脑门:“这个项琰和许尽欢其他的女人,不太一样啊。” 卫泽中翻女儿一个白眼:“什么不太一样,是很不一样,宁方生,你说呢?” 宁方生没说什么,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除此之外呢,还打听到了什么?” “还打听到项琰现在基本不见客,铺子里的事情都由她儿子在打理,她只接活,不见人。” 天赐从怀里掏出张纸:“这上面是她家的住址,别的就打听不到了。” 宁方生:“她和许尽欢的关系呢?” 天赐:“偷偷问了好些个人,都说不知道。” 卫东君:“那有没有打听到,她为什么不成婚,为什么要从项府分出来?” 天赐的脸上露出些无奈。 “三小姐,项琰为人处事很是低调,就这些消息,还花了我八百两银子,搭上了半天的时间。” 那完了。 卫东君扭头去看宁方生:“咱们要怎么接触这个项琰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印章 接触分两种: 一种是像王略,阿满这样,直接找上门的。 另一种,则是像谭见,房尚友这样,来个猝不及防的。 项琰应该用哪一种? 宁方生:“许尽欢说,项琰悦他,故有执念……” “啪!” 卫东君不等宁方生说完,轻轻一拍桌子。 “项琰会不会因为许尽欢,所以一直没有成婚啊,就像钱月华等我小叔那样。” 宁方生沉吟片刻:“很有可能。” 卫泽中一听这四个字,顿时有了主意:“那我们就可以想办法见上她一面,然后找个借口先问一问。” 卫东君:“找什么借口呢?” “这……” 卫泽中脑袋里空空,“你们年轻人,脑子转得快,可以多动动。” 宁方生不理会这人,直接和卫东君商量:“第一步,是要先见到她?” 卫东君:“见到她有两个办法:要么直接找上门,要么小天爷把她劫过来。” 小天爷想朝卫东君“呸”一声。 “三小姐啊,你让我劫持个女人?我这人是有下限的,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是谁啊? 卫泽中纳闷,他说的是我吗? “直接找上门,怕她不肯见啊,咱们和她非亲非故的,也没有什么渊源。” 卫东君说完,觉得不对啊:“爹,咱们卫家当真和项家一点渊源都没有吗?” 这丫头,还是见识太少啊。 卫泽中叹了口气。 “咱们卫家属于什么呢,属于京城新贵。换句话说,在你祖父还没有当权之前,卫家在四九城算不得什么。” “那项家呢?” “项家可不一样,项家是手艺人,手艺人都是有真本事的。” 卫泽中:“别看项家人在工部的官阶不高,也不大富,也不大贵,但皇上要找人修个什么,建个什么,项家必定是第一人选,逃都逃不掉的。” 卫东君明白了:“也就是说,项家人在木工这一行,是拔尖的,无可替代的。” “正是。” 卫泽中:“再加上他们项家人,只埋头干活,不搞那些结党营私的算计,所以都几朝几代了,项氏一族,还稳稳地立在四九城里呢,就连工部的老大,见了项家的当家人,也得客客气气的。” 小天爷撇撇嘴:“这不就是铁打的项家,流水的皇帝吗?” 卫泽中吓得脸色一白,伸手就想去捂小天爷的嘴。 饭可以乱吃,这话能乱说吗? 被人听去了,那是要砍头的。 手伸到一半,卫泽中突然收住了,“对了,小天爷,项琰她爹是谁啊?” 天赐:“她爹叫项延瑞。” “项延瑞?” 卫泽中脸色一变:“那她娘是不是姓朱?” “没错,姓朱。” 卫泽中嘴里“啧啧”两声:“我总算知道项琰一个女人,为什么能做大龙头了。” 卫东君:“为什么?” 卫泽中:“因为她娘。” 卫东君:“爹,她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她娘没有,但朱家有。” 卫泽中把脑袋往前凑一凑,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朱家原来是钦天监的,能夜观天象,能寻龙点穴,厉害的不得了,后来犯了点事,才离开了钦天监。 做大龙头,需要懂风水,高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小一点,头朝哪个方向偏一点,都有讲究的,项琰肯定是在朱家取了真经,所以才……” “爹。” 卫东君出声打断:“你说半天,也没找着可以上门的渊源。” 他爹瞪了女儿一眼,心说朱家那样的人家,我要能找着渊源,早扑上去了,还能等到现在。 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宁方生忽然开口。 “项琰刻章之所以受人待见,是因为只要她刻过的章,磕了碰了,她都会免费补。我记得陈器说过,项琰自立门户的事情,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 “我四叔有。” 卫东君一脸惊喜:“他找项琰刻过一枚,在他的抽屉里,前些天我整理书房的时候,还见到过呢。” 宁方生眼睛骤亮:“当真?” 卫东君:“千真万确。” 宁方生:“泽中你留守,我和卫东君立刻回府去拿,然后直奔项琰府上。” “我不留守,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看一看项琰这位奇女子是目的之一。 如果能通过她,和朱家搭上一点关系,是目的之二。 卫泽中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就差伸出手,晃一晃宁方生的胳膊,撒一撒娇了。 这人…… 宁方生一咬牙:“那就吃完饭出发。” 哎啊啊。 方生真宠我啊。 卫泽中顿时喜笑颜开,“来来来,快吃饭,吃饱饭好干活。” 说吃,就吃。 一个个的都是狼吞虎咽,连最斯文的宁方生,都不再慢条斯理。 吃完饭,漱完口,四人锁上房门,齐唰唰下楼。 走到楼梯口,卫东君突然想到一桩事,转过身,将宁方生拦住。 “宁方生,你是怎么知道,项琰刻章还能免费补一补的?” 宁方生垂下的眼神很宁静:“我从前,也有一枚她刻过的章。” “现在呢?” “……弄丢了。” 宁方生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淡淡的口气,但卫东君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 好像他弄丢的,不止是那一枚印章,还有一些别的。 …… 午后。 西城。 项府。 项峰走进一间院子,在门外理了理衣裳后,方才敲门:“夫人。” “进来。” 项峰推门进去。 即使是午后,屋里还点着数盏灯。 灯下,项琰盘坐在蒲团上,身前系着一条牛皮的围裙,正在用锉刀,打样一只大龙头。 项峰上前:“夫人,卫府大爷和三小姐求见,说是有一方印章有些破损,想请夫人帮着修复一下。” 项琰视线仍在龙头上:“是我做的?” 项峰:“那枚印章是卫四爷的,我查过单子,八年前,夫人替卫四爷刻过一枚印章。” 卫四爷? 项琰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记起来了,是那个长相俊朗,说话彬彬有礼的青年。 当时她问:“用什么材质?” 他说:“用最上乘的青玉。” 她又问:“刻什么字。” 他说:“暮山是我的字,就刻暮山二字。” 她看着他朝气的脸,多问了一句:“这字是谁给你的? “我爹。” 项琰记得很清楚,卫四爷说“我爹”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尾下垂,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项琰神色不变:“那印章哪里坏了?” 项峰:“说是磕坏了一点边角。” 项琰:“你替我收下,让他们三天后来取。” “这……” 项峰脸色为难:“卫大爷说,卫四爷已经不在世了,他想见一见夫人,说一下修复的要求。” 项琰虽然不理外头这些事情,但前段时间卫四爷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想不知道也难。 她垂了垂眼睛:“把人请进小花厅吧。” “是!” 第三百一十四章不屑 卫东君走进小花厅的第一个感觉,便是舒服。 舒服在哪里? 别家的小花厅,包括他们卫家,家具总是摆得满满当当。 这厅里,只有寥寥几件家具,余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留白。 寥寥几件家具上,或摆着一片素瓷,或一截枯木,或一支沉香,颇有几分禅意。 “好雅致啊。”她感叹。 宁方生看卫东君一眼:“这是前朝的建筑风格,讲究的是两个字。” 卫东君:“哪两个字?” 宁方生:“一个轻,一个闲。” 用轻和闲来形容建筑? 卫东君有些羞愧地抿了下唇。 自己还是读书太少啊,配不上眼前这一位。 配? 卫东君被自己脑子里,冷不丁冒出来的这个字,吓了一大跳,恨不得拿起榔头,再把这个字咣咣砸回脑子里。 恰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卫东君忙整了整衣裳,又推了推正在发愣的亲爹。 亲爹赶紧回神,挺了挺腰板。 这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年妇人。 妇人步伐沉稳,不急不徐。 走近了才发现,她个子修长,穿一件素色的长衫,头发高高盘起,用一只木簪子固定住。 除了那只木簪子外,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品。 项峰上前一步:“卫大爷,三小姐,这便是我们家夫人。” 夫人长了一张并不太出众的脸。 眼窝太深,额头略宽,下巴略方,皮肤也并不白皙,面颊边几点斑点。 这张脸,混在高门的贵族女子里平平无奇,就是单拎出来,也与“好看”、“漂亮”,沾不上半点关系。 项琰目光掠过眼前三位,举起手,抱了抱拳。 “三位,请坐。” 这一抱拳,卫家父女二人眼底齐唰唰闪过惊色。 卫泽中:这人举手投足,颇有一股风流。 卫东君:说不出来的洒脱。 惊色过后,父女二人各还一礼,才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来。 卫泽中坐定后,下巴朝宁方生抬了抬:“这是我的一位好友,姓宁,名方生。家里马车坏了,他正好来看我,所以……” 谎话编得有点扯,卫泽中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项琰却丝毫没有起疑心。 见两个,和见三个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她并不说话,而是举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宁方生坐。 若是别人做这个动作,未免有怠慢客人的嫌疑,但她做,却给人一种利落、飒爽的感觉。 这时,有丫鬟进门上茶。 上完茶后,项琰道:“把印章拿来我看看。” 卫东君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取出里面的印章,硬着头皮走上前:“夫人,请看。” 项琰接过印章,垂目一看,脸倏地沉下来。 她把印章放在桌上,看也不看卫东君一眼,端起茶,自顾自道:“项管家,送客。” “是!” “慢着。” 卫东君脚往前跨一步,笔直地站在项琰面前,“如果我们不用这种方式,夫人是不会见我们的。” 项琰这才抬起头,正眼看了卫东君一眼。 少女眉眼清秀,眼底一团青色,很是疲惫的样子,但双目中却有流动的光芒。 想着卫家如今的现状,项琰把茶盅放下。 “说吧,见我什么事?” 卫东君余光看了眼宁方生。 宁方生冲她微微一阖眼,卫东君昂首挺胸道:“我们想向夫人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许尽欢!” 项琰听到这个名字,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中更无一丝波澜。 “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请回吧。” 饶是卫东君猜测了各种的可能性,却也没有猜到,项琰竟然说不认识这个人。 难道,她是害怕被许尽欢影响到? “夫人,许尽欢在别人那里是私通外敌,叛国叛家之人,但在我们这里……” “卫三小姐。” 项琰突然站起来。 她与卫东君差不多高,目光平视的时候,正正好能对上卫东君的目光。 卫东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的目光,是这样的笔直锋利,就好像工匠手里的锉刀,泛着冷冷的寒光。 “我来见你们之前,正灰头土脸的做着一只大龙头。这只龙头离交货的时间,还有七天,我到现在为止,只完成了一半,但我还是来了。” 她声音依旧沉稳。 “我来是因为那枚印章,也是为了我项琰的名声。在我项琰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我的作品更重要的。” “夫人……” “项管家。” 项琰强硬地打断卫东君的话:“查一查,我有没有替许尽欢做过印章。” 项峰:“不用查,许尽欢是叛国的罪人,夫人绝不会替这样的人, 做任何东西。” 项琰点点头,刀锋一样的目光再度落在卫东君身上。 “三小姐,就不耽误彼此的时间了,请回吧。” “据我所知……” 宁方生的声音从边上横过来:“许尽欢曾经是夫人的心上人。” 项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看向宁方生的眼中尽是嘲讽。 “你觉得我像是有心上人的人吗?” “像是一回事,有是另外一回事。” 宁方生起身,走到卫东君身旁,语言恳切。 “夫人,请相信我们,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打听一下许尽欢这个人。” 项琰忽而笑了,“我活了三十六岁,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个心上人叫许尽欢。项管家?” “夫人。” “既然他们不肯走,那就报官吧。” 项琰说罢,双手一背,径直往前走。 卫东君和宁方生就在站她的面前,她目光看都不看,甚至也不绕个弯,就冲着两人走过去。 眼看就要撞上,宁方生伸手拉了一下卫东君。 项琰擦着卫东君的胳膊,走了出去。 跨过门槛,她停下脚步,昂起头。 “这世间女子千千万,都盼着得一心上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但于我来说,得一心上人,远不如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大龙头,来得有成就感。 所以,俗世的情爱,我不想,亦不屑,并非绝情绝爱,而是这世间,无男子可配得上我!” 说罢,她扬长而去,衣袂飘飘带出一阵风来。 风拂过卫东君的脸颊,她再忍不住低叹道:“宁方生,你瞧出来没有,她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子傲气。” 宁方生能说什么,唯有苦笑。 第三百一十五章旺己 主子一走,项管家见三人还是一动不动,立刻招来小厮,准备报官。 卫东君一看情况不妙,赶紧陪了个笑脸:“别报,别报,我们这就走。” 与进府来时,有丫鬟在前边笑盈盈的领路不一样。 出府时,项管家带着两个护院,绷着一张脸,亲自送出门。 刚跨出门槛,府门“砰”的一声关上,速度之快,力度之猛,像是在赶瘟神。 三人上了马车,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的卫泽中,突然跪坐起来。 “宁方生,我可以肯定的、负责任的说,这个项琰绝对不简单。” “不简单在什么地方?” “她那个宅子,处处设的是风水局,就连咱们进的那个小花厅,都有讲究。” 摆风水局,无非就是旺财,旺人,旺家。 宁方生挑了下眉:“她的风水局,旺什么?” 卫泽中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沉吟了片刻。 “以我一点浅薄的学问来看,她所有的风水局,旺的都是她自己。” 一个女人,设风水局,只旺她自己? 卫东君惊叹:“也难怪她能自立门户,当家作主。” 卫泽中想着自己身为男人,还是个窝囊废男人,心中真是万千感慨。 “真别说,这世间还真没有哪个男人能配得上项琰,她就算没有项家在背后撑着,就凭她一个人,就凭她这股劲儿,都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卫东君看了宁方生一眼:“我在意的倒不是她家的风水布局,而是项琰这个人。宁方生,项琰这人太特别了。” 宁方生知道“特别”二字的意思。 项琰从听到许尽欢这三个字开始,脸上就没有出现过一丝慌乱,始终沉稳如山,眼神也没有躲闪,始终直视着你。 不仅如此,她举手投足间,极为自信和笃定。 这样的自信和笃定,如果没有强大的内核和外核,根本表现不出来。 而所谓的内核,是她一颗如如不动的心。 而所谓的外核,则是她如日中天的事业。 这样的女子,别说与情爱无关了,就是世俗的柴米油盐,都不会沾染上半分的。 她又怎么会喜欢上许尽欢这样的情场浪子,并且对他念念不忘,以至于形成执念呢? 卫东君见宁方生沉吟不语:“会不会……又是许尽欢在撒谎啊。” 如果放在一天前,卫东君绝不会说出这个话来。 但有了吕大奶奶这个“牛头不对马嘴”在前,卫东君不得不表示一下怀疑。 但宁方生还是那句话:“许尽欢为什么要这么做?” 编造出一段谎言,让斩缘人东奔西跑,尽做无用功,这有意思吗? 这没有意思! 卫东君一挑眉:“要不……今晚试着入梦?” 她倒要看看,许尽欢和项琰之间,到底哪个人在说谎。 宁方生静默片刻,轻轻咬出一个字。 “好!” …… 子时。 夜凉如水。 项府某个院子的灯,还灯火通明着。 灯下。 项琰仍系着牛皮围裙,盘坐在蒲团上,手里还是那只做了一半的大龙头。 她头发高高盘起,目光都聚拢在锉刀上,一刀,一刀刻下去,神情耐心而专注。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一点香灰,轻轻掉落在香炉里,那锉刀仍在刻,没有半点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窗外。 卫东君眼中已有了焦急。 她怎么还不睡啊? 这是打算干到什么时候? 真要干到天亮,那这一夜岂不是又浪费了? “宁方生?” 宁方生听到卫东君喊他,轻蹙了一下眉心,“我现在也有点怀疑是许尽欢在说谎了。” 卫东君先是愣了愣,随即,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就像阿满。 白天听了宁方生聊起许尽欢,当天夜里,她就急不可耐的给许尽欢上香去了。 哪怕已经过去五年,哪怕感情不再那么深沉,她都无法淡定。 这是一个女人,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的正常反应。 这个项琰呢? 饭照吃,龙头照做,做得还这么专注,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他们提到的人是许尽欢哎。 风流浪子。 投敌叛国。 最后自焚而亡…… 哪一样,不让人印象深刻? 就算项琰对许尽欢没有什么感情,有人冒冒然找上门,提到这人的名字,她难道不会在心里,稍稍那么忐忑一下? 那唯一的可能是:她与许尽欢真的不熟。 “那……咱们还等吗?” “等!” “为什么?” 宁方生扭头看向卫东君,目光坚定而有力:“你自己说的,这世间有太多的假象。” 卫东君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话是她随口说的。 说完,她自己都忘了。 偏偏,他还记得。 “卫东君。” “啊?” “你不觉得……” 宁方生指指地上的项琰:“她平静的有些过头了吗?” 过头了? 卫东君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没瞧出来。 她只瞧出来,项琰看向龙头的眼神,就像女人看向心上人的眼神,温柔而专注。 她落在龙头上的手,也像女人抚摸心上人的手,有些颤栗,更多的是享受。 然而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项琰手上的锉刀,忽然停了下来。 她把头轻轻磕在龙头上,然后阖上了眼睛。 “她……” 卫东君不是很确定:“不会是累了,就这么睡着了吧?” 宁方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进去看看。” 然而这一看,连宁方生的眼中都有了惊喜。 项琰呼吸绵长,鼻息略重,双睫一动不动,很显然是睡着了。 卫东君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指指自己,向宁方生示意她要伸出手了。 万一呢? 万一,项琰入梦了呢。 不能错过丁点机会! 宁方生没有半点犹豫,利落地将掌心落在少女的肩上。 卫东君深吸一口气,手指颤颤巍巍地扶上了项琰的肩…… 眩晕和黑暗,来得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甚至卫东君都没来得及,扭头冲宁方生扯出一记笑,她便被卷入无尽的下坠中…… 这种下坠的感觉,真的是太久违了。 久违到,她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 项琰。 我要入你的梦了! 无尽的坠落后,身体和往常一样,像是撞到了东西。 紧接着,砰的一声,坠落陡然变缓,再变缓,然后稳住。 稳住后,卫东君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她太好奇了,像项琰这么一个特别的女子,做的梦会是什么样的。 然而,就在卫东君睁眼的同时,一道白光笔直地向她刺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白光后面有什么,耳中传来项琰极为冷厉的呵斥声。 “什么人?” 卫东君一愣,心说梦里的项琰这是在呵斥谁啊? 不会是我吧?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正想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向她身体狠狠撞来。 卫东君瞳孔瞬间缩紧。 什么情况? 好疼啊! 随即,又一股巨大的力道撞过来。 这一撞,卫东君感觉自己的四经八脉都快被撞断了,以至于她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 她没来及得惊叫一声,整个人就被狠狠地弹了出去。 屋里。 灯下。 项琰身子一颤,猛地直起身,手里的锉刀“叭嗒”掉在了地上。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刀,眼神中一片茫然。 第三百一十六章强大 客栈里。 卫泽中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 这哈欠刚打到一半,冷不丁“蹭蹭”两声,桌上趴着的人,突然直起了身,床上睡着的人,突然坐起来。 哈欠不幸中途夭折,卫泽中忙不迭地问:“怎么样,入梦了吗?” 没有人回答。 桌前的人,眼珠子一转不转,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床上的人,呆愣愣一动不动,像是被惊到了。 卫泽中的手在宁方生眼前晃了晃,见没什么反应,又跑到床边,在卫东君面前晃了晃,还是没反应。 这是怎么了? 中邪了? 突然,“中邪”的两人同时动了。 他们一个站起来,一个跳下床,径直向对方走过去。 站定。 两人目光死死盯着对方,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卫东君。” “宁方生。” 喊完,宁方生的面颊一瞬间苍白,眼底闪烁着微光,而卫东君的唇,在一颤一颤地发抖。 房里陷入死寂。 卫泽中撅着屁股凑到两人中间,小心翼翼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人回答。 宁方生和卫东君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一起,隐隐有疑惑从两人的眉眼间闪过。 卫泽中脑子嗡的一声。 不对劲。 一定有事。 他正要再问,宁方生突然开口:“天赐,笔墨纸砚侍候。” “是!” “泽中。” “再去问掌柜要只笔。” “噢噢……” 卫泽中也不知道这人要笔做什么,但脚下却跟装了风火轮似的,蹬蹬蹬跑下楼,又蹬蹬蹬跑上来。 “笔来了,笔来了。” 宁方生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抬眸看卫东君一眼,然后弯下腰,把原本离得很远的两把椅子,拉近了靠在一起。 卫东君二话不说,往其中的一把椅子上一坐。 宁方生则往另一把椅子上一坐。 两人拿起笔,朝对方望了一眼,像是用眼神在倒数着三、二、一,开始奋笔疾书。 明明能说话,偏偏要写字,这是什么毛病啊? 卫泽中心说,让我来看看你们都写的啥。 他走到宁方生身后,低下头—— “我、被、弹、出、了、梦、境。” 原来,他们这么快回来,是被弹出了梦境。 卫泽中把头凑到女儿那边,低头一瞧,纸上也是七个字,每个字都和宁方生写的一样。 “她也被弹出了梦境。” 话落,宁方生和卫东君同时伸出手,把自己手中的纸,往对方面前一送。 两人低头瞧了一眼,接着又奋笔疾书。 卫泽中简直风中凌乱。 他把他们各自写的都读出来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多此一举的,把纸给对方看啊。 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卫泽中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 “你们被弹出梦境,五觉失了一觉,你们现在听不见了。” 是的。 卫东君的世界里,一片死寂。 她听不见了。 被弹出梦境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 她刚刚进入项琰的梦境里,眼睛也才刚刚睁开,甚至还没有看清四周的环境,没弄明白自己落在谁的身上,就被弹了出来。 卫东君想不明白,于是低头写了一句话,放在宁方生的面前。 “我们为什么会被弹出梦境?” 宁方生看着这句话,扭头冲卫东君苦笑了一下。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被弹出梦境的一个必要条件是—— 他们在梦境里做了不符合人物身份的动作,说了不符合人物身份的话,被做梦的人察觉。 但这一回,他们刚进去,就被弹出来,显然和那个条件没有关系。 宁方生想了想,拿笔写字。 “这一回,我们被弹出梦境,应该是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卫东君死死地盯着这四个字,心里又升起另一个疑惑:另有什么原因呢? 是我们进入项琰梦境里的动作太重了? 不对。 进入梦境。 和轻重没关系。 是项琰做的梦,特别特别的私密? 也不对。 无论梦境私密与否,他们都能进入。 还是说…… 卫东君心中一动,在纸上写道:“会不会和项琰这个人有关?” 宁方生望向卫东君的目光,凝起一点赞赏。 他冲她微微一点头。 即便此刻卫东君因为听不见,而感到焦头烂额,但看到宁方生这一点头,她心底还是升起一点隐秘的快乐。 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那么问题的关键是——项琰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这时,宁方生的纸挪过来。 卫东君低下头,轻声念道:“别人的梦,我们都能入,偏偏项琰的一进去,就被弹出来,可见项琰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隐秘的快乐,似乎又多了一点。 卫东君压住想扬起的嘴角,在纸上写道:“我早说过的,其实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特别。” 宁方生收回视线,接下一句:“再详细说说,她特别在哪里?” 那多了去。 卫东君几乎不用思考。 “特别的沉稳、自信、镇定、踏实、平和、坦然。” 写完,她把纸往宁方生面前一送,轻轻一挑眉:我总结的怎么样? 相当好! 宁方生含笑看着她,又提笔写字:“在我们以往入梦的人里面,似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卫东君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谭见是个黑心的药材商,心术不正的人,哪里能谈得上平和、坦然。 房尚友就更不用说了,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跟个双面人似的。 任扶摇是个内宅妇人,遇事只会往月娘怀里钻,哪来的自信。 顾氏精于算计。 最后一个宋平满腹冤情,满腹愤恨,一颗心早就八面漏风,千疮百孔。 卫东君想到这里,低头写道:“一个都没有。” 是的,一个都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宁方生突然又想到一桩事情:“卫东君,你在梦境里,有没有听到一句呵斥?” 必须有。 项琰发出来的,就三个字——“什么人?” 宁方生写字的速度一下子变得快起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是她发现了我们?” 卫东君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很肯定地写道:“是!” 宁方生拧眉:“换句话说,我们俩刚刚入梦,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发出半点声音,她就察觉到了梦境的不对。” 这话,让卫东君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们入了这么多人的梦境,基本都顺顺利利的,没有一个人能立刻发现,有人闯入了他们的梦境。 只有项琰。 那么,项琰发现梦境的不对,与她身上的那些特别之处,有没有联系? 卫东君都不用问宁方生,就能肯定地说出答案——有! 一个特别之处,就是项琰身上的一层无形能量。 这么多的特别之处加起来,就相当于项琰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能量。 一个里里外外都是能量的人,内核是沉稳的,是坚定的,也是强大的,是不容许有人窥探她的领域的。 哪怕这个领域是最私密的梦境。 于是,当他们进入到项琰的梦境里时,因为她的内核强大,所以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再于是,他们被弹了出去。 想明白这一点,卫东君一笔一划写道—— “宁方生,如果做梦的人内核很稳,内心坚定,我们是进不到他的梦境里的。” 﨔 第三百一十七章木棍 如果做梦的人很强大,内核很稳,我们是进不到她的梦境里的。 当这句话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小天爷想,这不就是一个武艺高强之人,练成了金钟罩,刀枪不入的意思吗? 卫泽中想,这不就是一个修为很高的人,百毒不侵的意思吗? 宁方生什么都没有想。 人失去听觉,视觉和触觉就格外的敏感起来。 夜很深。 烛火落在少女的脸上,脸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原本偏硬的眉眼,变得柔软起来。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去感触一下,那份柔软在指间的滋味。 卫东君没有察觉某人的思绪在她身上,自顾自写道: “在我看来,项琰是这个世上内核最稳,最坚定的女子,没有之一。” “对,对,对!” 卫泽中忙不迭地点头,“这世上也没有几个男人,能比过她,她已经强大到无敌了。” 说完,才发现那两人听不见,卫泽中赶紧拿过宁方生的笔,把刚刚说的那句话,写下来。 然后手指用力点点,示意两人看。 宁方生眼风都没有朝那句话看过去,而是重新拿过一张纸,写道:“有何破解之法?” 就算卫东君听不见,也能感觉到这句话一出来,屋里的空气倏地一滞,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是啊,问题找到了,办法呢? 办法是什么? 这时,小天爷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反正她也不像是对许尽欢有执念的人,不用想办法,跳过,直接查下一个。” 卫东君凑过去一看,脸上露出惊叹。 没想到哇,小天爷的字写得这么好,看来,他不止会打打杀杀。 但这可不是什么破解之法。 这是遇难就退。 卫东君立刻在下面写道:“万一,她只是隐藏得好呢?” 小天爷被问得一噎。 想着反正她也听不见,小天爷嘟囔一声。 “她这样强大到无敌的人,还需要隐藏?需要隐藏的,是你们这些红尘男女吧。” 屋里有人成了聋子,也有人耳朵好着哩。 卫泽中一脸疑惑:“小天爷,你说的这些红尘男女,是指谁啊?” 小天爷丢给他一个白眼。 长眼睛干嘛的,自己看啊。 卫泽中:“……”臭小子,没大没小。 卫泽中心里骂归骂,却坚定地站在了小天爷这一边:“我也觉得可以跳过。” 二比一? 卫东君脸色一变,字都潦草了起来:“宁方生,你的意见呢?” 宁方生一双眼在灯下,深邃得望不到底。 他没有着急回答卫东君的问题,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摆在桌上。 然后提笔写道:“这是许尽欢委托我斩缘,给我的报酬。” 报酬? 一根食指长,食指粗的长方形木棍? 小天爷想翻白眼:这许尽欢对女人倒是挺大方,对男人就差点意思了。 卫泽中想撇嘴:抠门到家了。 卫东君刚想提笔表示一下,对许尽欢的谴责,忽然,她的笔顿住了。 项家就是木工起家。 这木头会不会和项琰有什么联系呢? 她立刻拿起那根木棍,点了点纸上“项琰”二字,然后抬头看着宁方生。 宁方生嘴角浅藏的笑意,终于露出来。 没错。 他就是怀疑这根木棍和项琰有关。 卫东君的心脏停了一拍。 他冲她笑了。 在幽幽烛火下。 他笑得真好看啊。 卫东君感觉自己的嘴角也快压不住了,赶紧低下头,写道:“那就必须找出破解之法。” 宁方生看完这行字,抬头淡淡地看了天赐一眼:“你说呢?” 天赐没有什么可说的,用力点头,心服口服。 边上,卫东君托着腮,已经开始苦思冥想了,手里还无意识的把玩着那根木棍。 真是奇怪。 宁方生的内核也稳啊,也强大啊,也无敌啊,为什么当初自己进到他的梦里,他竟然没有发现呢? 不行。 得问问。 卫东君放下木棍,写了几个字:“宁方生,你和项琰比如何?” 这话没头没尾,偏偏宁方生看明白了。 他突然起身,走到窗户边,支起了窗户。 窗外夜色沉沉,无星无月。 像极了那一夜。 那一夜,夜风很柔。 他独坐在榻上喝茶,思绪万千,想的都是阴魂向小园的事情。 想累了,便沉沉睡去。 结果,卫东君闯入了他的梦里。 这是他们相识的开始。 宁方生慢慢拧起眉。 他自诩也是一个内核沉稳,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进了他的梦呢? 他难道,还比不上项琰吗? 不应该啊。 宁方生从怀里掏出扇子,“啪”的打开,习惯性摇了起来。 忽然,摇扇的手一顿。 他想起来。 几天前,城主刚刚通知他,他是下一任的斩缘人。 他心中很是忐忑,还有些害怕,怕自己不能胜任,致使阴魂魂飞魄散。 他问城主,这个斩缘人可不可以不做? 城主反问了他三个字:你说呢? 所以! 宁方生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桌前,提笔写字:“我有破解之法。” “是什么?” 屋里三人异口同声。 卫东君因为听不见,声音尤其突兀、响亮。 宁方生一气呵成,龙飞凤舞地落下八个字—— 强大自己,削弱敌人! 屋里,再次陷入死寂。 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作,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这八个字,一脸的不可思议。 入梦又不是打仗,怎么就变成敌人了呢? 卫东君隐隐觉得这话有道理,但有道理在什么地方,一时间她想不出来。 她碰碰宁方生的胳膊,示意能不能详细说说。 宁方生拿起笔,一气呵成。 “所谓强大自己,就是心无杂念,坚信自己可以进到项琰的梦里,坚信不会被她发现,坚信能顺利的窥探到她的梦境。 所谓削弱敌人,就是要破坏项琰的内核,瓦解她的坚定,还有削减她的能量,让她不安,忐忑,害怕,甚至心乱如麻。 两军相遇,勇者胜。 此消彼长,便可入梦!” 最后一个字写完,宁方生把笔往桌上一掷,静静看着卫东君的反应。 卫东君感觉有一股热气,从丹田的地方直往上窜,窜到头顶,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他怎么能那么聪明。 简直,神了。 她连个停顿都没有,立刻在这段话的下面,写下一行字。 “强大自己容易,不要脸不要皮就行了;但怎么削弱项琰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﨔 第三百一十八章火焰 这话,既说到了点子上,也问到了点子上。 以宁方生对卫东君的了解,想强大她,太容易了,只需对她说一句话: 万一这个项琰,就是许尽欢需要斩缘的人,你小叔很快就能再次入梦。 卫东君一听这话,别说强大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都敢。 但要怎么削弱项琰,这太难。 闺中女子,不结婚,不生子,不依靠家族背景,只凭着自己的真本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位。 别的不说,只说她内心的那份坚定,便无人能撼动。 正想着,胳膊被人用力晃了晃,宁方生回过神,发现晃他的人是卫东君。 卫东君嘴一张一合,有些焦急,似乎正说着什么。 宁方生听不见,但天赐听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在纸上写:“先生,三小姐在那根木棍的底部,发现了一个图案。” 图案? 宁方生手一伸,木棍便到了他的手上。 他凝神一看。 果然。 有个图案。 说图案其实并不准确,这应该是个纹路,或者说是个记号,而且刻的很浅,也很淡。 “拿来我看看。” 卫泽中好奇死了,一把抢过宁方生手中的棍子,凑到烛火边仔细看。 小天爷见先生一脸无奈,恨不得把那木棍给先生再抢过来。 真是会添乱。 宁方生没有察觉到天赐强压的怒意,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三句话。 “这是什么记号呢?” “为什么要刻在棍子的底部?” “这个记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 写完,觉得意犹未尽,他用胳膊碰碰卫东君,又添了一句:“许尽欢为什么要带着这个东西自焚呢?” 卫东君一个字都答不上来,眉眼耷拉着,一张凄风苦雨的脸。 最关键的时候,偏偏什么也听不见。 写字很费时间的,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但有一点,卫东君心里清楚—— 许尽欢带着一根小小的木棍自焚,那说明这根木棍在他心里,极其重要。 “哎啊啊……” 烛火旁,卫泽中突然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脸。 脸凑太近,火烧到自己的眉毛上,焦味都烧出来了。 卫东君虽然听不见亲爹的叫声,却也能察觉到他那头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起身走过去。 “爹,你有没有烧伤。” 他爹突然一动不动,目光怔怔地看着那烛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爹?” “爹?” 第三声还没叫出口,卫泽中突然把卫东君往边上一拨,冲宁方生大喊。 “我知道这是什么图案了,是火焰纹。” 见宁方生一脸疑惑,卫泽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听不见,赶紧伸出手,用力指指那烛火,又指指木棍底部的图案。 宁方生瞬间明白,脱口而出:“火焰纹。” “对,对,对!” 卫泽中兴奋得手舞足蹈,冲到桌边,潦草地写下一句话:“宁方生,这木棍很有可能是项琰的。” 宁方生的字,比他的更潦草:“何以见得?” 哎啊啊啊。 这话说来就长了,偏偏你们一个个都听不见。 卫泽中顿时犯了难。 小天爷用最快的速度拿起笔:“你说,我写。” 卫泽中刚耷拉下来的脸,瞬间又扬起来。 因为从古至今,人们都认为火可以驱邪避灾,因此火焰纹,又称火焰祥纹,寓意平安顺遂、驱邪纳福的意思。 火焰纹一般用在寺庙,壁画、菩萨像等用来祈福的地方。 但民间也用。 有些讲究风水的人家,也会在柱子,梁上,窗轩等地方,刻上火焰纹,以保家宅平安。 而刻火焰纹,不是普通木匠能做的,需得手艺精湛的老木匠才行。 但对于连大龙头都能做的项琰来说,这些根本就不在话下。 最重要的一点,火焰纹有很多种图案。 卫泽中把木棍的底部放在桌上,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看。 宁方生和卫东君立刻上前,凑近了。 卫泽中手一指:“你们看看这个火焰纹,像不像是项琰的琰字?” 他的话,宁方生和卫东君是听不见的,但两人的眼睛里,却同时迸出光芒。 这个火焰纹的图案,是两个火一上一下叠加在一起。 而项琰的琰字,就是两个火的叠加。 宁方生和卫东君目光缓缓看向对方,对视的瞬间,他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深意—— 这绝对不会是巧合,绝对不会! 就好像刚刚宁方生打开窗户的那一刻,屋里的灯光蔓延出去,让那黑沉的夜,有了一抹亮色。 这抹亮色虽没有那么亮,却让人看到了希望—— 项琰和许尽欢的过往,是有牵连的,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毫不相干。 所以! 她、在、说、谎! 卫东君立刻冲小天爷说道:“项琰为什么要撒谎呢?” 这太简单了。 卫泽中的脑子,像是被启动了某个高速旋转的开关,一下子变得灵光起来。 “我们对她来说,是不速之客,是敌友不分;更主要的原因,是许尽欢的身份。” 卫东君看完小天爷最后一个字,瞬间明白了。 许尽欢不仅身份特殊,死因也很特殊。 所以即便他们表现的很有诚意,但对项琰来说,撇清关系才是最明智之举。 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和阿满截然不同。 她不会冒险。 卫东君忍不住冲他爹,翘了翘大拇指。 小天爷甩甩发酸的手,再看着卫大爷被烧焦的半边眉毛,羞愧地抿了一下唇。 以后谁敢骂他是窝囊废,小天爷我第一个弄死他! 这时,宁方生突然喊:“天赐。” 天赐牢牢记着先生听不见,特意跑到他面前,点点头。 宁方生:“从现在开始,你负责在暗中观察项琰的一举一动。” 看到了希望,就必须马上行动。 两军对垒,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 你只有像了解自己一样,去了解你的敌人,才能从敌人身上寻出破绽来。 天赐点点头,用眼神示意:还有别的吩咐吗? 宁方生想了想。 有! “如果方便的话,找一找项府里所有刻着火焰纹的东西。” 天赐又点点头。 宁方生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几下:“注意安全。” 天赐没有急着离去,而是担忧地看着宁方生。 他不在,先生的耳朵又听不见,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宁方生阖了一下眼睛:“没什么不方便的,最多大半天的时间,我就能恢复。” 天赐这才推门离开。 门一合,他两条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 一个人出门当差,会不会有点太冷清啊? 要是姓陈的,或者姓马的陪着就好。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天赐直接给了自己一脑瓜子。 贱不贱! 﨔 第三百一十九章人心 天赐一走,卫泽中突然也坐不住了。 他拿起笔,写下一句:“我得回府一趟。” 卫东君想着那个死太监,忙道:“爹,你回去做什么,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万一……” “你是要向大奶奶,打听项琰这个人?”宁方生突然开口。 还是方生懂我啊! 卫泽中冲宁方生翘了翘大拇指,然后又把大拇指倒过来,冲自个女儿比划比划。 小天爷打听人,都是花钱打听。 像谭见啊,阿满啊这样的小角色,花点钱的确是能打听出来。 但项琰是高门里的人。 高门里的很多事情,只有这个圈层的人才能知道,流不到下面去,也流不到外面去。 所以,花钱未必能打听出太多。 卫家虽然和项家没什么瓜葛,但卫家从前在四九城是数得着的,他媳妇在贵妇中间,也常常走动。 再加上他媳妇性子好,和谁都处得来,他就不相信,项琰鹤立独行成这样,那些太太奶奶们和媳妇聊天,不会聊到项琰。 还有一点。 那根手指一样的小棍子,他总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想回家找找看。 说走,就走。 刚走到楼梯口,卫泽中倏地停下来。 不对啊。 小天爷走了,我走了,不就剩下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吗? 这合适吗? 转念一想,有什么不合适的? 就阿君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啊。 再说了,人家宁方生是正人君子。 再再说了,天都快亮了。 卫泽中也给了自己一脑瓜子。 少想些有的没的,干正事要紧。 …… 屋里,卫东君还一脸糊涂着呢。 爹冲她比划了几下,便夺门而出,好端端的,他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去啊。 一张纸递过来。 卫东君瞄瞄宁方生,再瞄瞄那纸上的字,终于明白了。 那…… 卫东君写:“我们现在做什么?” 黎明前的夜,是最安静的。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不自在。 宁方生看着她眼底的青色,静了一瞬后,写:“睡觉!” 这…… 卫东君感觉更不自在了。 宁方生接着又写:“睡好觉,养好精神,后面还有一场大仗等着我们,休息好,听觉说不定就恢复得快。” 这个理由打动了卫东君。 听不见,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她指指床,再指指自己。 宁方生指指窗边的一张小榻,再指指自己。 好吧。 床离窗户很远,也算是泾渭分明。 但上床之前,卫东君心底还有一个疑惑,必须得问出来。 她低头写道:“许尽欢不是小气之人,他把这根木棍做为斩缘的谢礼,足见这木棍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宁方生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赞同。 卫东君:“如果这木棍真的就是项琰的,那么许尽欢把项琰的东西带着离世,是不是就意味着,项琰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宁方生又敲两下:赞同。 卫东君:“如果说项琰不承认和许尽欢的关系,是为了自保;那么许尽欢呢,他为什么说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一回,宁方生的手没有再敲下去。 那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记忆很深。 给他的感觉是,项琰和许尽欢的关系,是一个痴情女和一个负心汉。 卫东君:“宁方生,你有没有觉得,许尽欢这个人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分不清楚?” 宁方生犹豫半天,还是屈指轻轻敲了两下:赞同。 卫东君叹了口气,写下几个字:“这样一来,斩缘的难度就加倍了……” 宁方生看着这几个字,唯有苦笑。 他总共遇见过三个斩缘人。 向小园是竹筒倒豆子,对过往倒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斩缘还算顺利。 贺三的嘴比河蚌还要紧,从前的事,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说,全靠他们一路追查。 好在贺三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所以结果也是好的。 许尽欢真话假话分不清,这个就很麻烦。 就好像他故意设置了一重又一重的迷雾。 他们以为拨开了一重,会见到曙光,不曾想,迷雾的背后仍是迷雾。 那么,许尽欢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重重迷雾呢? 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他当真不顾虑迷雾设多了,最后的结果是魂飞魄散吗? 想到这里,宁方生没由来的感觉到一阵疲惫,他拿过卫东君手里的笔,写了几个字—— “这世上最看不透的,是人心。” …… 这世上最看不透的,是人心。 卫东君其实已经很困了,偏偏脑海里想的都是这句话,还有说这话的人。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情,才能说出这么透彻的话来? 卫东君翻了个身,目光看着榻上的人影。 那人笔直地平躺着,双手平放在胸前,是个板板正正的睡觉姿势。 不像她,要么趴着,要么蜷缩着…… 一个觉能睡出几十种姿势来。 娘总说她连睡觉都没规矩,被宠坏了。 她被宠坏了,那么他呢? 他的爹是谁? 娘是谁? 他们是不是从小就对他很苛刻,所以才导致他连睡觉,都守着规矩? 他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 他学识那样渊博,是跟谁读的书啊? 为什么不考功名呢? 偏偏做了个诡医? 晨曦的第一缕光落向人间,困意汹涌的袭来,卫东君眼睛一阖,沉沉睡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瞬,她在心里想—— 宁方生的身上,也笼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让人看不清,也让人觉得神秘。 …… 晨曦的第一缕光,落向人间的时候,项琰已经在院子里打完一套太极拳。 一年年纪,一年人。 五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后,就感觉身体大不如从前。 这套太极拳是裴太医教给她的。 她练着还不错,就坚持了下来。 进到屋里,贴身大丫鬟素枝端来热水,毛巾。 项琰和往常一样洗漱完,走到堂屋里,亲手点了一支香,开始喝茶。 她有个坏毛病,起床后必须先喝一盅茶,再用早饭。 空腹喝茶伤胃,裴太医不知道说过她多少次,她也想改,总也改不了。 后来一想,这也不是什么毛病,这是习惯。 习惯为什么要改? 自个舒服就行。 反正胃也没造反。 用完早饭,项峰拿着册子匆匆进来。 册子上,记录着她今天要做的事,要见的人。 项琰想着昨天的事,开口道:“以后再多添个规矩,印章坏了要补要修,先登记在册,再把印章留下来,三天后来取。” 项峰:“夫人不见人了?” 项琰:“不见人,他们有什么要求,直接同你说。” 项峰:“可有例外?” 项琰:“无一例外。” 项峰:“是!” 应完这声“是”,项峰上前一步:“夫人,昨天那三人我在暗中查了查……” “不用查。” 项琰冷冷打断:“不相干的人和事,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屋顶上,趴着的小天爷,心里咯噔一下。 不相干的人和事? 那根小木棍上的火焰纹,和项琰的“琰”字,不会是他们想多了,只是个巧合吧? 﨔 第三百二十章代价 屋里,项琰说完那一句,便起身往外走。 项峰忙跟过去道:“夫人这就要去忙了吗,少爷和小姐马上就要过来请安了。” “让他们这几日都不用过来了,龙头很快就要交货,我时间不多。” “是。” 项琰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转身看着项峰。 “小姐身边有个叫樱桃的,你找个由头把她打发出去。” 夫人很少管府里的事情,府里都是项峰和大丫鬟素枝在操持。 项峰惊诧的同时,又问了一句:“夫人,樱桃犯了什么错?” “撺掇着小姐整天回那个家,你说犯了什么错?” 项琰的脸慢慢沉下来。 “当初哭着喊着要把孩子过继来,这会又怕孩子和他们不亲,将来不肯贴补娘家,就在孩子跟儿前安个眼线,当真我是傻子不成?” 项峰脸色大变,暗道不妙,这事他怎么没有发现。 “夫人放心,不用找由头,我今儿就把人打发走,只是小姐那头……” “你直接告诉她,想跟着我,就和那边断了;断不了,那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去,我照样陪她一副嫁妆。” 项琰扔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优柔寡断,黑白不分的人,不配做我项琰的女儿。” 项峰看着夫人的背影,挽起袖子擦冷汗,一扭头,见素枝站在院门口看着他。 项峰忙走过去,长长一声叹:“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啊。” 素枝冷笑:“夫人只是不屑,而非不懂,真要算计起来,谁能有夫人聪明。” 项峰不知道接什么话,只有感叹一句: “当初,夫人就不该答应把人过继到她名下,小时候瞧着还算伶俐,这年岁一大,怎么反倒糊涂起来。” “夫人说,凡事都有代价,那一双孩子,就是她离开项家,独门独户要付出的代价。” 项峰一听这话,又在心里叹一口气,何止那一双孩子是代价啊。 素枝说完,转身走回屋子,指挥小丫鬟打扫房屋,自己则去了夫人的房里。 夫人这人规矩很大,房里除了自己这个大丫鬟外,谁也不允许进来。 桌上的东西,除了夫人自己,她也不允许碰。 素枝和往常一样,开窗通风,铺床叠被,擦桌扫地,等一切妥当,才掩门离去。 门一掩,窗户里便跳进来一人。 正是天赐。 天赐跟了项琰一路,发现她又进了那间屋子,又抱起了大龙头,拿起了锉刀…… 天赐无可奈何,只有回到这间卧房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带火焰纹的东西。 也幸好项琰年岁大了,否则,在未婚女子的房里看来看去,天赐自己都得活活臊死。 找一圈,没找着。 天赐心说,我偷偷溜去她书房再找找。 正要跃窗离开,忽然,他的视线鬼使神差的落到了床下。 床下会不会有什么? 天赐趴下去,凑近了往里面一瞧。 嘿。 还真有。 形状好像是个小匣子,用一块布包着。 天赐手一伸,就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三下两下解开布,果然如他所料,里面是个红色的小匣子。 那匣子的做工十分精致,还上了锁。 不仅用布包着,还上了锁,那里面装的一定是值钱的东西,无非金银珠宝。 天赐心下失望,正打算裹起来,再放回去。 忽然,一道阳光从窗户外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匣子上。 天赐低头一看,顿时心跳如擂。 …… 客栈里。 “砰——” 一声门响,把卫东君吓得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听见亲爹喘着粗气,大声骂道:“卫东君,你娘来了,你也不出来迎迎?” 我娘? 她怎么来了? 不对啊。 我能听见了? 这不会是做梦吧? 卫东君奋力睁开眼睛,一抬头,正好看到她亲娘扶着她亲爹的手,款款走进来。 她赶紧伸手掐自己一把。 疼! 卫东君心喜如狂。 她能听见了。 那么宁方生呢? 卫东君刚要用眼神去寻宁方生,却见他也从门外头走进来:“大奶奶来了,快坐。” 曹金花看看床上睡眼惺忪的女儿,再看看宁方生,试探问道:“方生这是从……” “我从隔壁来。” 宁方生微微一笑:“隔壁那间房,我也付了银子。” 卫东君:“……” 啥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 卫泽中:“……” 敢情,我这么大张旗鼓地冲进来报讯,白报了? 曹金花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这才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卫家虽然落魄了,但该守的规矩还得守。 倒不是她不相信女儿和宁方生同处一室,会如何如何。 实在是名声对于一个闺中女子来说,太重要了,有丁点的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否则,她又怎么会让大爷在一旁盯着呢。 曹金花早就为自己冒冒然过来,找好了说辞。 “大爷回来向我打听项夫人的事情,我倒也听人说起过几句。” “真是太好了。” 宁方生拉开椅子,示意曹金花坐:“我先出去,三小姐洗漱好了,我再进来听大奶奶说事。” “不用,不用。” 曹花金一把拽住宁方生:“她忙她的,我同你说,说完,我还得赶回去,家里一堆事呢。” 宁方生在她边上坐下,眉头蹙起来:“辛苦大奶奶,还特意跑这一趟,实在是……事情进行的很不顺利。” 好看的男人即便是蹙起眉头,也是好看的。 曹金花赏心悦目的同时,丢了个眼神给卫泽中。 卫泽中立刻把门关上。 这门一关,曹金花便开了口。 “若说这四九城里,哪个高门女人背后的闲话最多,项夫人首屈一指。” 为什么呢? 因为她特殊啊。 但项琰并不是一生下来就特殊的,事实上,她在八岁之前都很普通,也很乖巧,深得她娘朱氏的喜欢。 朱氏在娘家的姑娘中,排行老二,最不得宠。 正因为如此,她把一腔爱意,报复似的都给了二女儿项琰。 朱氏的男人项延瑞是项家手艺最好的,却也是话最少的。 这人没有一点花花肠子,只会闷头干活。 项琰长到四岁,没事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往她亲爹边上一坐,看着亲爹做木工活儿。 一个四岁的女娃儿,一坐就是一天,既不吵,也不闹,就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瞧着。 起初夫妻两个都没在意,以为是女儿乖巧。 等在意的时候,一晃四年过去了。 八岁的大族女子,要请教养嬷嬷,开始学针线活,学理家管事,项琰对她娘说不想学这些,想跟爹学手艺。 朱氏宠她到了骨头里,也没多想,再说跟亲爹,又不是跟别的人,就点头同意了。 媳妇说什么,项延瑞很少反驳,女儿想学,他教便是。 结果十天后,项琰在亲爹的指点下,就自己捣鼓出了一个小木人。 那小木人四肢灵活,神态生动,简直栩栩如生。 夫妻俩都惊呆了。 然而,更惊讶的还在后面。 﨔 第三百二十一章逃婚 十二岁的时候,项琰做的梳匣就能放到铺子里卖了,而且很受大姑娘小媳妇的喜欢。 十四岁,她开始捣鼓漆器。 十六岁,她迷上刻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别的千金小姐苦练琴棋书画,项琰苦练的是如何用好锉刀。 别的千金小姐今天张家参加个赏花宴,明天李家去吃个席,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项琰从来不往外头跑,更不会参加这个宴,那个席的。 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她爹的工作坊,穿一件打粗衣裳,开始帮着她爹干活。 一天活干下来,灰头土脸不说,手上东一个口子,西一个口子。 天黑,她爹休息了,她还在灯下画图纸。 就连中秋,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她参加完家宴后,还往工作坊里钻,不到子时,不肯回房。 别的大小姐一年四季几十身衣裳,都不够穿,恨不得天天做一套新的。 她倒好,朱氏给她做新衣裳,买新首饰,她统统不要,一件衣裳从新穿到破,破了还让丫鬟缝几针,接着再穿。 朱氏又是疼,又是恨。 疼的是孩子懂事。 恨的也是这孩子懂事。 项家几代都在工部当差,造房子,做工程,府里能没钱吗?需要她这么节省吗? 朱氏还有一个恨,恨这个女儿话少。 自个男人的话算是少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项琰的话,比她爹更少。 她能一天不说一句话,只埋头干自己的活,旁人和她多说几句,她都嫌烦。 朱氏问她为什么嫌烦,她直接来一句:听着累。 朱氏气得倒仰。 所以,在项琰十七岁之前,四九城的高门大族,没有几个见过她的真容。 更不知道项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在家里捣鼓着做木工活呢。 事实上,别说外人,就是项家族里的人,对这个项琰也知之甚少,只听说她的性子和别的人不大一样,有点轴,不好相处。 只有和项琰从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兄弟姐妹,知道她整天在忙什么。 但知道归知道,却从不往外说。 一来,是朱氏不让往外说,怕影响项琰将来的婚嫁。 二来,也是没脸说,哪个好人家的大小姐是整天灰头土脸的,一双手比男人的还要糙? 曹金花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变得神秘起来。 “项琰是十七岁的时候,在四九城里突然名声大作的,方生,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宁方生摇摇头。 曹金花眼睛一睁:“她在定婚前一夜,突然逃婚了。” 宁方生听了并不惊讶,“这样的事情,是她能做出来的。” 洗漱好的卫东君却惊讶死了,“娘,你快说说,她是怎么逃的?” 曹金花看了女儿一眼:“还能怎么逃的,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呗。” 卫东君更好奇了:“跑去了哪里?被抓回来了吗?” 问的都是些傻话。 她要被抓回来,还有现在的项夫人吗? 曹金花:“跑去了她大姨母家,听说在那边住了整整三年,她爹娘派人去接,她爹娘亲自去接,她死活不肯回来。” 卫东君托着腮:“她大姨母家的是哪一家啊,逃婚的外甥女也敢收留,还让她住三年?” “那可是不得了的人家,曾出过父子两代权臣,尤其她的那个大姨父,辅佐过两代君王。” 曹金花指指宫城的方向:“现在坐着的那一位,早年间,她大姨父还辅佐了整整八年呢。” 卫东君好奇死了,“到底是哪一家啊,我怎么不知道?” 曹金花:“京城谢家。” 谢家? 卫东君:“京城好像没有这一号人家啊。”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卫泽中实在忍不住插了话:“谢家早就归隐山林,不在京城住着了。” 卫东君:“然后呢?” “哪还有什么然后啊。” 曹金花叹气:“然后项琰的爹娘也拿她没辙,不嫁人就嫁人呗,反正一个老姑娘,家里也养得起,就养着呗。” 卫东君:“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呢?” “这谁知道呢。” 曹金花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古怪的人,行事也古怪,和我们常人想的不一样。” “那……” 卫东君眉头皱起来:“既然爹娘都打算养她一辈子,那她为什么又要从项府分出去,后半辈子无依无靠的?” “傻孩子,项家可不止项延瑞这一房,项琰的爹娘妥协了,项家别房不可能妥协。再说了……” 曹金花叹气:“她项琰又不是独女,还有别的兄弟姐妹的。姐妹倒还好说,出了门管不着娘家的事,兄弟可就难说了。” “我知道了,她兄嫂容不下她?” “最主要的一个原因。” 曹金花把脑袋往前一凑。 “听说是项家的掌家人不容许她刻章,说项家百年来,就没有女人拿刀这一说,说留她在项家做个老姑娘可以,养她到死也没有问题,但拿刀绝对不行。” 卫东君心说,不让项琰拿刀,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难怪她要从项府分出来。 “娘,项家人就这么放她出来了?” “怎么可能放啊,这脸面还要不要了,古往今来,有哪个女人家是自立门户,自己当家作主的?” 曹金花又叹了口气:“具体的过程,我没有听说,只听说闹了很久,闹得很不愉快。 项延瑞夫妇因为这个女儿,一前一后都生了一场大病,项琰自己也脱了一层皮,瘦成了皮包骨头。” 卫东君在心里算了算时间,项琰十七逃婚,二十重回项家,二十五分出项家。 整整五年时间的折腾…… 不脱层皮才怪。 “最后怎么解决的呢?” “听说是朱家的大舅舅,还有谢家的大姨父,帮着项琰和项家人谈判来着。” 卫东君又好奇了:“那她大舅舅和大姨父为什么会支持她啊?” “这……” 曹金花哪里答得上来,瞪女儿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问题。” 还有更多的呢。 卫东君对项琰简直好奇死了。 “娘,项琰出府后,是怎么立足的啊?” “怎么立足的我不知道,反正一开始没什么名气,好像还挺难的,后来才慢慢有了点名气。” “再后来呢?” “没有再后来了,她出府单过后,就没有一点消息往外传,捂得死死的,我们只知道她在四九城越来越有名气,在工匠这一行,也越来越有地位。” 曹金花脸上有些羡慕,有些敬佩,似乎还有一点无奈。 “感觉……她和我们已经不是同一类人了,隔着山和海,隔着天和地。” 卫东君很少见到娘露出这样复杂的表情,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这世间,大部分普通女子的人生,是到了年岁就嫁人,嫁人后生下一儿半女,相夫教子,理家管账,公婆妯娌,小妾通房…… 即使厉害如贺三,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 偏偏项琰走的,不是这一条路? 为什么? 她是怎么想的呢? 一盅热茶放在曹金花面前。 宁方生余光瞄了卫东君一眼,柔声道:“大奶奶可曾听说过项琰和许尽欢的事?” 﨔 第三百二十二章匣子 曹金花端起茶盅喝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五脏六腑一下子熨帖起来。 哎啊,有什么好羡慕的,有什么好羞愧的。 人生在世,各有因果。 她清了清嗓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也压根不知道许画师和她有牵连。” 卫东君不甘心:“那项琰和别的男人呢,听说有过牵连吗?” “听说个屁,我们都说她脑子里,就没有男欢女爱这根弦,连心都是木头做的。” 话落,曹金花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话有点粗鲁了,忙掩饰道:“对了,那根木棍拿我瞧瞧。” 宁方生把木棍递过去。 曹金花放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看:“这应该是个小玩意儿,瞧着有点眼熟。” “对,对,对,我也觉着眼熟。” 卫泽中从怀里掏出两本书:“这上面,都是木工做的一些小玩意儿,一会儿咱们翻翻看。” 卫东君听爹娘这么一说,也突然觉得这棍子眼熟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正想着,小天爷推门进来:“先生。” 卫东君眼睛一亮。 如果没有记错,宁方生让小天爷午时左右回来。 这会儿还远远不到午时,小天爷就回来了,难道说他那头有收获? 果不其然。 小天爷一进门,就把一个包袱摆在了桌上,然后三下两下地解开了外头的那层布。 只一眼,卫东君眼尖地发现:“这匣子上刻着一圈的火焰纹。” 卫泽中立刻拿起那根木棍,放在匣子边比划,最后得出结论。 “这木棍上的火焰纹和匣子上的火焰纹,一模一样。” “天赐。” 宁方生立刻问道:“这匣子你在哪里找到的?” “项琰的床底,用布包得严严实实,而且一点灰都没有落。” 正常来说,放在床底是有灰的。 但这个匣子一点灰都没有落…… 宁方生缓缓道:“说明这个匣子她常常拿出来。” 卫泽中摸了摸上面的锁:“瞧,这还有锁呢,装的肯定是贵重的东西。” 卫东君把头凑近了,“金银珠宝吗?” “我刚发现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天赐突然把那匣子拿起来,放在手上用力晃了几下:“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咣当咣当——” 声音杂乱无章,好像里面装的不止一件东西,应该是好几件。 而且这声音还有点发沉,发闷。 宁方生托起匣子,放在掌心掂了掂,感觉很轻:“不像是金银珠宝。” 卫泽中接过来,放在耳边又摇了几下:“也不像是玉石,玉石不会是这种声音。” 卫东君:“那会是好几件什么呢?” “要不……” 曹金花甭提多好奇了:“把锁撬开来看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曹金花身上。 她赶紧摆摆手:“不妥不妥,太缺德。” 确实缺德。 毕竟这东西对项琰来说,是重要的,而且项琰这个人,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甚至可以称得上女中豪杰。 撬锁——只能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 宁方生果断说出两个字:“先猜!” 可是要怎么猜呢? 所有人看着这个匣子,抓心挠肝似的难受,都恨不得长个透视眼才好。 曹金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说难怪男人在家待不住呢,非得往客栈跑,换了她,她也待不住啊。 这不,家里一堆的事情,她现在都没心思管了,就想着这匣子里装的是啥? 小天爷:“会不会是她曾经用过的锉刀?” 这回轮到卫泽中给他一个白眼:“锉刀碰上木匣子,不是这种声音。” 卫泽中见小天爷一脸不信,立刻问外头的伙计要了把剪刀,碰了碰那个匣子。 果然,声音不对。 曹金花顺势拿起那根木棍,在匣子上敲了几下。 “咚咚咚——” 这个声音倒挺像。 “会不会,里面装的也是几根木头啊。” 话一出口,曹金花赶紧又摆手:“你们别听我胡诌,真要是木头,也不会这么宝贝的装进匣子里,还要上锁。” 那几声“咚咚”的声音,宁方生也听见了,他又拿起木棍,碰了碰匣子,目光看向卫泽中。 卫泽中用眼神示意他再敲几下,然后凝神听了听。 “我也觉得里面是几根木头,木头碰木头,就是这种发沉发闷的声音。” 曹金花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几根木头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项琰藏它做什么?” “除非有一种可能。” 宁方生眯了眯眼睛:“这几根木头对项琰来说,至关重要。” 曹金花:“别是金丝楠木吧,那东西老值钱了。” 小天爷:“沉香也值钱。” 卫泽中:“也有可能是项琰他爹,留给她的什么木制的东西。” 曹金花:“他爹还活着啊。” 卫泽中:“活着就不能留东西啦。” 曹金花瞪男人一眼:“活着留东西,忌讳。” 卫泽中:“谁说的?” 曹金花:“我说的。” 宁方生被这夫妻二人吵得头有点疼,偏过头,发现卫东君神情愣愣的。 他伸出脚尖,碰了碰她的:“想什么呢?” “想木头。” 卫东君脱口而出:“总觉得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者在哪里玩过。” 宁方生目光一凝,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在哪里见过呢,自己的房里吗?” 卫东君摇摇头:“我自己房里没有,应该是在别处见过的。” 宁方生:“别处是哪一处,长辈那里?兄弟姐妹那里?又或者是哪个铺子里?” 卫东君抬头看看宁方生。 是啊,自己能去的地方,也就这几处。 是在哪一处见过的呢? 这时,一旁的卫泽中吵不过媳妇,只能怂怂地拿起带来的书,自顾自地翻了起来。 忽然,卫东君神色一变,冲到曹金花面前:“娘,你刚刚说的什么?” 曹金花被她吓一跳,“我,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啊。” 卫东君:“你刚刚说木头。” 这是刚刚吗? 这都已经是几个回合前的话了。 曹金花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卫东君:“木头前面呢,说的什么?” 什么说的什么? 曹金花都被她弄糊涂了,求助地看着宁方生。 宁方生接过话:“她说的几根木头。” “几根、几根、几根……” 卫东君一遍又一遍地沉吟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直冲她的天灵盖。 “鲁班六通锁,我在四叔房里玩过。” 一句话,十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天雷,劈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宁方生脸颊肌肉狠狠地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卫泽中翻书的手,一下子快了起来。 “这书上有鲁班六通锁,在哪里?在哪里?” 他越翻越快,以至于手都有点战栗了。 忽然,他手一顿,大喊一声:“找到了!” 天赐一把夺过那本书,往宁方生面前一放。 宁方生低头一看,双眸中瞬间迸出两道,亮得不能再亮的光。 片刻时间都没有耽误,他立刻道:“天赐?” “在。” “去买个鲁班六通锁回来,然后再买个一模一样的匣子,要快。” “是。” __ 鲁班六通锁的样子,亲们可以上网百度一下 﨔 第三百二十三章榫卯 天赐飞奔着离开的。 随着门“砰”的一声掩上,屋里陷入让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是一副震惊过度的表情。 怪不得都觉得眼熟。 小时候,鲁班六通锁那是常玩的东西啊。 鲁班六通锁,并非是真正的锁,而是一种玩具。 相传春秋时代,鲁班为了测试儿子是否聪明,用六根木棍制作了一件可拼可拆的玩具,叫儿子拼起来。 他儿子忙了整整一夜,才终于拼起来了。 后人就把这种玩具,称为鲁班六通锁。 鲁班六通锁的原理,源于建筑中的榫卯结构。 六根木棍中,有五根小棍子上有凹凸部分,一根上没有。 将这凹凸的五根棍子拼插在一起后,再用那根没有凹凸的棍子固定,就会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整体。 可别小看这小小的一个锁,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头一次玩,就能把锁拆解下来,又组装上去的。 有人捣鼓几天,都捣鼓不出来。 这锁,凝结了一个伟大工匠的智慧和创造力。 项琰是一个女工匠。 榫卯结构,是她擅长的,也是她的巧手能做出来。 那么! 那么!!! 这个匣子里会不会装了五根有凹凸的棍子? 如果会—— 那许尽欢手上的这根木棍,就能和这匣子里的五根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鲁班六通锁。 那是不是也证明了,他们的心曾经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缝隙呢? 那是不是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项琰在撒谎? 那是不是形象的表达了,项琰的心在许尽欢死后,就如同被抽走了最重要一根木棍的鲁班锁,成了一盘散沙? 曹金花受不了这样的死寂,只觉得心跳都加速了。 她扯了扯卫泽中的衣袖:“我先回去。” 卫泽中根本没有听到这话,两个眼神愣愣的,一副魂不在身上的样子。 边上的宁方生和卫东君也是。 两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看着那只匣子,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曹金花悄无声息地起身,又悄无声息地掩门而去。 门合上的瞬间,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世间啊,哪有一个女人的心,当真是木头做的。 再铁石心肠、再厉害能干的女人,也总有心怦然而动的那一刻。 …… 屋里,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曹金花离开了,也不曾听到门开了,又关了。 男女之间,有很多种定情之物。 普通一点:比如罗帕,香囊,荷包,梳子,发簪等;高级一点,则是如意,同心锁,玉佩,玉连环等。 可这些东西和鲁班六通锁比起来,统统都俗透了,烂透了。 良久,卫东君发出一声低叹:“他们俩都不是一般人,一般人谁能想到这个。” 她这一声叹,把宁方生和卫泽中的思绪,都拉了回来。 宁方生转身去冲茶。 卫泽中则低下头,继续去看书上的六通锁。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再说话。 此刻,他们的处境就像是那五根有凹凸的木棍,都已经插在一起,就等着小天爷把那最后一根木棍插进来。 如此,才能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真相。 小天爷回来得很快。 宁方生见他额头一层细密的汗,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汗。 小天爷的心思哪里还在擦汗上,把买回来的匣子和锁往桌上一放:“先生,快试一试。” 不得不说,小天爷做事相当靠谱。 买回来的匣子,和项琰那个大小差不多,款式也差不多。 买回来的鲁班六通锁,长短大小和那根棍子也几乎一模一样。 “我来试。” 卫泽中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把那个新买的匣子打开,接着又把五根有凹凸的木棍放进去,最后将匣子合上。 他举起匣子,用力一晃动。 “咚咚——” 所有人听到这声音,都同时深呼吸一口。 宁方生怕出错,目光朝天赐看过去。 天赐立刻拿起项琰床底的那一个匣子,用力一晃动。 “咚咚——” 两个“咚咚”,几乎一模一样。 宁方生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你们多晃几次。”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声音如同战鼓,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心头涌起的,一半是欣喜若狂,一半是匪夷所思。 欣喜若狂的是,他们齐心合力,发现了一个藏得极深,极深的秘密—— 项琰和许尽欢曾经是两情相悦的关系。 匪夷所思的是——这两个人,为什么都要说谎呢? 尤其是许尽欢。 他对斩缘人说,自己的斩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可他明明对项琰有情,为什么不肯承认,非得说自己是万花丛中过? 他这样满嘴谎话,到底是想斩缘成功,还是失败? 再往深里挖一下。 项琰十七岁逃婚,至今也不曾嫁人,会不会就是因为许尽欢? 那么,他们最终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 是项家不同意吗? 还是说,许尽欢这个浪子不肯收心? 卫东君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好奇:“宁方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卫泽中摩拳擦掌:“必须把项琰身上的秘密解开,我们绕不过去的。” 连不怎么爱动脑子的小天爷,都插话道:“藏得这么深,说不定项琰就是我们要斩缘的人。” 宁方生掏出扇子,一边扇,一边踱着步,神色凝重。 哎啊。 这个时候还摇着扇,踱什么步啊。 卫东君看得着急:“要我说,直接找上门,把许尽欢的这根木棍给她看,我就不相信她看了,没感觉?” 卫泽中更急:“依我看,实话实说得了,她一听许尽欢不能投胎,肯定着急啊。” 天赐:“先生,我去把她绑过来吧,你直接问,问完你和三小姐直接入梦。” 宁方生脚步一顿:“都不妥。” “不妥在什么地方?”三人异口同声。 宁方生迎着三人的视线,一字一句:“不妥在你们把项琰当成了普通人。” 卫东君一拍自己脑门。 哎啊。 她竟然忘了,项琰是个内核沉稳强大到,连她的梦都入不了的人。 而在发现这根小棍子底部的图案时,他们正在研究如何削弱项琰这个“敌人”,让她不安,忐忑,害怕,甚至心乱如麻,好让他们入梦。 今天是许尽欢斩缘的第四天。 连今天在内,他们只有四个夜晚,入四个人的梦境。 而除了项琰外,还有一个吴酸没有查。 所以,他们不能再被弹出去了。 他们必须把项琰这个人研究得透透的,想一个直击心灵的办法,确保今天晚上,他们能顺利入梦。 想到这里,卫东君深吸一口气:“是我太着急了。” 卫泽中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还得从长计议。” 小天爷看了眼宁方生。 我还是老老实实闭嘴吧,别给先生添乱了。 﨔 第三百二十四章进贼 宁方生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了天赐的脑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急,越要稳住。” 天赐暗戳戳瞄了三小姐一眼。 先生虽然揉着他的脑袋,但这话绝不会是在安抚他。 哼! 宁方生说完,啪的一声收了扇子,走回到桌前,指着桌上的几样东西。 “匣子也好,六通锁也好,这些都是表象,我们还得从根源上去探究。” 卫东君一点头:“根源就是项琰这个人,我们要怎么击溃她。” 宁方生深深看了眼卫东君。 她用了击溃二字,而非削弱,可见她已经把项琰看作了一个极为强大的敌人。 很好。 “天赐,冲茶。” 宁方生一掀黑袍,在桌子前坐下,然后冲父女二人招招手。 “坐下来,找找项琰的弱点。” 坐下来是屁股一沉的事情,简单。 但找项琰的弱点,可就太难了。 卫泽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觉得……她没有弱点。” 要钱,有钱。 要地位,有地位。 爹娘宠。 姨父舅舅都为她说话。 项家当家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哪来的弱点,都是优点。 卫东君却不这么认为。 只要是人,都有弱点,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她和许尽欢的感情,说不定就是她的弱点;那个刻着火焰纹的匣子,说不定就是她的弱点。” 宁方生把新沏的茶,递到卫东君的手上:“那我们就从匣子入手?” 卫东君没有回答。 她看着茶盅上的热气,在心里问自己:我的弱点在哪里?什么是我的七寸? 答案很快浮出水面—— 我的弱点就是我的亲人,捏住了他们,就等于捏住了我的七寸。 我会为他们伤心,难过,流泪,痛苦,甚至愤怒。 “宁方生。” 卫东君在热气中抬起头:“一个人的弱点,就是他情绪的爆发点。” 宁方生眼神一颤,“所以?” “所以,我们不是从匣子入手,而是要用匣子来击溃她,引爆她种种情绪,削弱她内心的坚定坚强,让她稳如泰山的内核,变得不那么稳定,产生剧烈的动摇。” 最后几个字,卫东君几乎是从齿缝里咬出来:“这样,我们才能入梦。” 一时间,宁方生觉得自己的血液奔涌起来:“你想怎么做?” 卫东君迎着他的目光,“当着她的面,把那只匣子砸掉。” 死寂。 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死寂。 卫泽中心头狠狠一颤:论狠,还得是我养的这个小女儿啊。 小天爷眼皮重重一跳:三小姐这人,和她那个娘一样,蔫儿坏! 宁方生直视着卫东君的眼睛,坏是真坏,狠是真狠,但有用,也是真有用。 那匣子项琰藏得好好的,还用一把小锁锁上,可见对项琰的重要性。 如果那六通锁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匣子一砸,就等于一把匕首,直插进了项琰的心里。 项琰再强大也是人,胸膛里藏着一颗跳动的心,是血肉之躯。 心口猝不及防插进来一把尖刀,刺得她血肉模糊,陈年的伤疤露出来,她会痛,会愤怒,会气急败坏。 而人,一旦有了这些情绪,就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即便项琰意识到了想调整,也需得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调整过来。 而这一两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入梦。 但是…… 宁方生嘴角勾起一点笑:“仅仅砸了,还不够。” 这话什么意思? 怎么会还不够呢? 屋里三人的眼睛同时瞪大了,眼神里都是不敢置信。 卫泽中咕咚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地问:“宁方生,你……你还想怎么做?” …… 初冬没有黄昏,从天亮到天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 正值暮色四合,暗夜初临。 素枝先敲敲门,再走进来:“夫人,该用晚饭了。” 项琰手里的活儿还没有完,头也不抬道:“我这边还有小半个时辰,让少爷和小姐先吃。” “小姐说她没有胃口,不用晚饭了。” 噢? 项琰抬起头看着素枝。 素枝实话实说:“樱桃被打发走后,小姐就抹眼泪到现在。” 项琰沉默片刻:“通知厨房,今晚不做宵夜。” 素枝尽管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但嘴角却勾了起来。 “是,夫人。” 话音刚落,项峰匆匆走进来,手里还拽着个什么东西。 “夫人,卫府大爷,三小姐还有那个叫宁方生的人,又登门了,说要见一见夫人。” “不见。” 项峰看了眼夫人的脸色,屈膝蹲下去,把手中的东西往前一送。 “他们说,夫人看了这个东西,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项琰手上一停,扭头去看。 是一块布。 那布的颜色有些发灰,看上去半新不旧。 项琰只觉得很眼熟。 边上,素枝冷笑一声:“项管家,你也是糊涂了,人家拿块布来糊弄夫人,你怎么……” “素枝。” 项琰突然出声:“把烛火凑近些。” 声音又急又尖,素枝吓了一跳,赶紧拿过一盏烛火,凑到夫人跟前。 烛火下,那块布仍静静地躺在项管家的手中。 项琰凝神一看,手里的锉刀一下子落在地上。 “叮——”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惊得项峰和素枝同时心头一颤。 不妙。 夫人这人,就算泰山崩于眼前,手里的锉刀都能紧紧握住,怎么一块小小的布,就让她乱了心神。 项琰的心神,的确乱了。 她把大龙头往地上一放,一把夺过项峰手里的布,放在烛火下反反复复地看。 这布? 这布! “素枝,你去我房里,看看床底下的东西还在不在。” 素枝魂飞魄散。 她想起来。 夫人有一只匣子,很宝贝,任何人都不给碰,连她也不行。 夫人把那只黑匣子放在床底下,怕落灰,就问她要了一块布包起来。 那块布是夫人做衣裳时,剩下的料子。 她记得很清楚,也是这个色。 素枝把烛火往项峰手里一送,像发疯一样地冲出去,又发疯一样地冲回来。 “夫人,大事不好了,那东西不在了。” 项琰瞬间脸色骤白。 素枝喘得不行,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昨天我一早打扫屋子的时候,还看到它在的,怎么好端端的……” “看来,我这府里是进贼了。” 项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迸出来,双目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暗芒。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无喜无悲的境界,谁曾想,一只小小的匣子仍牵动着她的情绪。 愤怒从足底蔓延开来,至四经八脉,最终齐唰唰汇聚到心口。 心口,锥心刺骨的疼。 这时,项琰才发现,许尽欢的死,已成为她心底,一个永远填补不了的黑洞。 她深深地呼进一口气,想缓解那份痛,压住那份情绪,无视那个黑洞。 然而。 她失败了。 项琰只得冷笑一声:“项管家?” “在!” “项府遭贼,你去五城兵马司报官!” “是!” “素枝。” “在!” “替我洗手净面,换件能见客的衣裳。” 素枝看着夫人暗沉的脸,颤着声:“是!” 﨔 第三百二十五章木锁 小花厅里,灯火通明。 项琰一脚踏进去,目光瞬间被桌上的一只匣子吸引。 无需再多看一眼,只一眼,她就能确定,这只匣子便是她床底下的那只匣子。 因为上面的火焰纹,是她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她画的时候,那人在边上一边喝酒,一边低低地笑。 她恼了,拿眼睛瞪他。 “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什么?” 他看着她,轻声说:“你的手抖了。” 是的。 一个好工匠的手,不会轻易发抖,抓着锉刀的那瞬间开始,必须是稳稳的。 抖了,那就是心乱了。 因为他坐得太近,鼻息间的酒气,总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脸上。 她记得很清楚。 那日他穿一身深青色袍服,胸口敞得很开,从唇边滚落的清酒,顺着他的颈脖滑落下去…… 她一滴酒没沾,却也觉得要醉了。 项琰收起回忆的同时,也收回目光,大步走到宁方生面前。 他一身简单的黑衣坐在灯下,神色淡淡的,整个人就像一枚白玉,即便收敛着光芒,也夺人眼目。 上一回,她就发现了。 三人中,当属这个话最少的宁方生为中心。 她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那梁上君子?” 宁方生缓缓起身:“若非如此,夫人不肯见我!” 项琰厉声道:“我凭什么要见你?” 宁方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微微一笑:“就凭我这里……有个故事。” “我此生,最恨听的便是故事。” 项琰手指着桌上的那只匣子,“东西物归原主,我放你走,若不然……” “一个故事而已,项夫人在怕什么?还是说……” 宁方生低下头,目光笔直落下:“夫人心里有鬼?” 项琰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行得端,坐得正,我有什么鬼?” “你有。” 宁方生伸出手,掌心往前一送。 五根木棍,各有凹凸,静静地躺在男人苍白的掌心。 待她瞧清楚,那男人猛地一收手,背在身后,“夫人的鬼,在这里。” 他,竟然撬开了那只匣子。 项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涌去,垂落下来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工匠的指甲都很短。 但再短的指甲用力掐进掌心里,痛意也随之而来。 饶是这样,项琰仍没有发怒,她只是连呼吸都隐忍到了最大的极限。 “既然物归不了原主,那我们就只有官府见了。” “官府”两个字一出来,宁方生神色没有丁点变化,反而冲项琰淡淡一笑。 这一笑,充满着恶意。 他仿佛看穿了项琰的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用极为不屑的语气,缓缓道: “话说,从前有一对有情人,男的是个放荡不羁的画师,女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工匠。 这本该是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偏偏,他们相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相爱,他们隐藏得很好,非常好。 情到浓处,他们也像这世间的普通男女一样,送定情信物。 那女子因为是工匠的原因,做了一个极为别致的东西,给那个画师。” 故事讲到这里,宁方生突然停了下来。 “项夫人,你可知道那个别致的东西叫什么?” 项琰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凶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并不知道。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那些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愤怒,委屈还有恨意,都尽数在这颤抖的双睫中,一点一点流露出来。 宁方生不忍多看,无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个东西叫鲁班六通锁,是一种玩具,它由六根棍子组成。” 宁方生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朝卫东君伸过去。 卫东君立刻起身,从他手上拿过那五根木棍,在方桌前坐下。 宁方生拿起其中一根,平静道:“五根小棍子上面,都有凹凸,其中有长缺口的那根棍子,是第一根; 中间山字形的,是第二根; 第三根和第四根的凹凸,是对称的; 有凹字形的是第五根。 组装的方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第一步,将第一根和第二根摆一个十字架。” 宁方生一边说,卫东君一边将第一根和第二根摆好。 为了组装这个锁,她在客栈里足足演练了十几遍, “第三根棍子,卡在十字架的左侧;第四根棍子,从前方滑进去;第五根棍子,卡住垂直的两根木棍,一直卡到最下方。 五根棍子组装在一起后,就留出了一个孔……” 宁方生后面的话,项琰已经听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初冬的夜。 一轮上弦月挂在半空,她和他临河而坐。 他们前面支着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两只酒盅。 没有下酒菜。 她和他喝酒,从来不要下酒菜,彼此就是彼此的下酒菜。 没有人知道,她的酒量极好。 但他知道。 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要备几壶好酒。 酒至三分,她拿出熬了几个夜,才做好的鲁班六通锁,演示给他看。 “许尽欢,你看,五根木棍组装在一起,就留出了一个孔,这时就需要第六根木棍,从孔里穿进去,才能把五根棍子固定住。” 他凑过来,拿起那第六根木棍,慢慢穿进孔里。 她松开手。 一只小巧的鲁班六通锁组装成功…… 临别时,他突然问:“是不是第六根木棍,才是整个鲁班六通锁的关键。” “是!没有这第六根,整个锁就是一盘散沙,无论如何都拼不出来。” 他看她良久,伸出长臂,缓缓将她的头揽进自己的怀中:“项琰,那五根木棍是我,第六根木棍是你。”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为什么?”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这样一个破碎的人,一片一片又一片,唯有你,能让我完整。” “夫人……项夫人……” 项琰猛地回过神,目光循声望去。 原来,是宁方生在喊她。 她佯装镇定:“何事?” 宁方生走到项琰面前,把手中的木棍递过去:“劳烦夫人,将这第六根木棍穿进孔里。” 第六根? 哪来的第六根。 项琰看着面前的木棍,目眦欲裂。 那个匣子里,统共只有五根。 他把第六根木棍要走了。 他说,想把它带进棺材里去,陪着他。 项琰一把拿过那根木棍,手熟稔地一翻,木棍底部的火焰纹尽现眼底—— 双火叠加火焰纹。 每个手艺人,几乎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东西。 这火焰纹的刀工,一看就是她的。 她此生刻过的火焰纹不计其数,但两个火焰叠加起来的火焰纹,却少之又少。 在木棍上刻双火叠加的火焰纹,她总共刻了六根。 项琰心底的黑洞,一瞬间裂开。 﨔 第三百二十六章黑洞 黑洞里有什么? 有对往事的回忆,有对那人的思念,有隐秘的痛楚,还有这五年来的不堪重负,和无人诉说。 项琰举起木棍,咬牙冷笑道:“这根木棍,你从哪里得来?” “一个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项夫人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项琰怒气顶到喉咙口:“我要你说!” “许尽欢!” 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项琰的耳边炸开,炸得她脑子嗡嗡乱响。 “夫人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宁方生轻蔑地笑了。 “午夜梦回,夫人会不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这个名字,想起和他的过往?夫人想他的时候,是心痛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项琰一个字都答不上来,两个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她想用手压一压,又怕被人瞧出来,只有死死咬住牙关,然后垂死挣扎地反击道: “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吗?” 宁方生脸上的轻蔑更盛,手一指那匣子,口气咄咄逼人。 “夫人把它藏在床下,上了锁,又用布包裹起来,五根木棍而已,这么珍贵的吗?还是因为……” 他剑眉往下一压:“那个人珍贵?” “咯咯……咯咯……” 项琰突然笑了,笑声有些刺耳,还有些凄凉。 笑声戛然而止。 她厉声道:“宁方生,你窃取我府中的东西,又利用这个东西,编出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方生:“……” 项琰昂着,像一个斗志昂扬的战士,一字一句:“谁让你来的?说!” 这一回,轮到宁方生深深惊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竟然还有反抗的力量。 很好。 宁方生一把夺过项琰手中的木棍,走回到桌前,将木棍轻轻穿进那个孔中。 卫东君适时松开手。 一个精巧的鲁班六通锁组装完成。 项琰掌心的冷汗立刻冒出,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与冷汗一同冒出来的,还有一丝温热黏稠的液体。 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项琰,你看,我终于完整了。”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人,是宁方生。 “六根木棍组合在一起,严丝合缝,任凭你怎么拆,都拆不开。 而感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合而为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少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便是一盘散沙。 项夫人,我再问你一遍,是我一派胡言,还是你在说谎?” “我……” 项琰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一个颤音。 然而,这个颤声很快被宁方生的声音压下去:“项夫人,我劝你想明白了再回答,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我一定会后悔? 不! 项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从不! 她眉间毫无一丝怯意,“宁方生,你一派胡言。” 最后一个字落下,宁方生突然扬起手中的鲁班六通锁,朝着地上狠狠砸下去。 “啪——” 六根棍子,四分五裂。 项琰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她珍藏了五年的锁,就这么被砸了。 凭什么? 他凭什么砸她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做这六根木棍的木头,取自华山顶倚天峰。 那日,她背一个包袱,拄着一根拐杖,从清晨爬到日落,又从日落,爬到日升,才从倚天峰的最高处取下了这么一截木头。 下山的路,她的腿抖得像个筛子,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值得吗? 值得的! 因为许尽欢对她说:项琰,像我这样一个烂人,能爬上那最高的山吗? 她回答他:能!就算你不能,我也会替你爬上去。 许尽欢死后,她又去爬了一次华山,带着那五根木棍。 到了山顶,她把那五根木棍从匣子里拿出来,一一摆开,然后轻声说了一句: “许尽欢,看,你爬上来了。” 所以她这一生,爬过两次华山。 一次,是为了许尽欢; 另一次,也是为了许尽欢。 这是她心底最大的秘密。 那个黑洞之所以没有裂开,是因为那五根木棍,一根一根地撑着她。 它们仿佛是她的四肢,还有头颅,让她稳稳地站立着,走下去,直至死的那一天。 所以—— “你!凭!什!么!” 项琰哑着声问出这一句后,突然,双手抄起一旁的小几,速度极快地朝宁方生狠狠地砸过去。 “快躲开——”卫东君惊声尖叫。 “方生——”卫泽中大惊失色。 这两声提醒,都比项琰那一砸来得早,但宁方生却没有躲开。 小几冲胸砸过来,他身子晃了晃后,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到底是工匠啊。 手劲真大。 宁方生轻轻笑了。 他竟然还笑! 项琰全身发抖,眼底是孤注一掷的杀气,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要你死!” 话落,一只大手用力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宁方生用力地拽着她,走到桌边,然后手一指,“项夫人,你看!” 项琰眼里的疯狂,在看到匣子的那一瞬间,突然停止了。 随即,她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看到了什么? 一把完好无损的锁,锁着那只属于她的匣子。 这时,男人的声音在耳畔落下。 “砸在地上六通锁是假的,真的在这里,我们没有撬开,所以这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 她的东西,完好无损? 项琰绷着的一根弦,像突然被剪刀剪断了,猝不及防之下,她眼角一下子浸出点湿意。 宁方生看着那一点湿意,口气越发的冷厉起来。 “你为了一把锁,竟然发疯发狂,还要置我于死地,由此可见,项夫人,你说谎了!” 我真的为了一把锁,要杀人? 项琰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男人的脸,眼角泛红。 宁方生伸出掌心:“这是第六根木棍,我砸下去的时候,先抽出了它。” 项琰颤颤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根棍子时,宁方生握紧了掌心,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卫东君和卫泽中紧跟而上。 宁方生走到门槛外,突然转过身,看着屋里呆呆站立的项琰。 数步的距离,项琰觉得这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一炷香之久。 那目光虽然幽黑平静,却直直看进了她心底最深的每一个角落。 让她心底的隐秘无处遁形。 良久。 那人转身离去,项琰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里,脸上是劫后余生的颓然。 这时,项峰匆匆走进来,看了眼地上的零乱,低声道:“夫人,五城兵的人来了,要不要立刻把人扣住?” 项琰怔了良久后,疲倦地摆摆手。 就这么放过了? 项峰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﨔 第三百二十七章来时 和项峰一样惊得嘴巴合不拢的,还有卫泽中。 他看着迎面走来的衙役,心扑通扑通地跳。 不会吧,项琰还真报了官。 这娘们可真狠啊。 心一虚,腿上就虚,卫泽中原本兴冲冲地走在第一个,腰一猫,头一转,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就躲进宁方生身后。 据他所知,被抓进五城的人,不管有没有罪,先在牢里关个几天再说。 五城的牢狱,就算没有酷刑,那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别说几天,就是一天,这罪他都不想受。 菩萨保佑,千万别抓我。 要抓就抓宁方生,还有我女儿卫东君,他们俩一个出主意,一个实施,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充其量就是凑数的。 卫东君对自己亲爹的一举一动,已经见怪不怪。 再说了,她心又不虚,心虚的应该是说谎的人。 所以,当衙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卫东君把胸挺得笔直。 宁方生这人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脸上都四平八稳,再加上那身气度,衙役们觉得这人就算是私闯民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行人进,一行人出。 两行人擦肩而过,各自坦然,各自安好。 三人走出项宅,眼神一个对视后,立刻钻进马车里。 小天爷一勒缰绳,一抽马鞭,马车疾驰而去。 车轱辘声中,卫东君来不及就开了口:“宁方生,我觉得我们成了。” 他们这一行,设计了三重打破项琰心理防线的举动。 第一重,猝不及防地拿出属于许尽欢的,那根完好无损的木棍。 果不其然,项琰看到木棍后,眼神都直了,脸白得跟什么似的。 第二重,把组装好的鲁班六通锁,狠狠砸了。 这一砸,项琰的愤怒出乎意料的强烈,如果那时候她手里有把刀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刺向宁方生。 第三重,完璧归赵。 这一还,那些强烈的情绪从高处摔落下来,无依无靠,无归无宿,很明显,项琰整个人都懵了。 这三重,就好比狂风暴雨中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砸向了项琰心底的最深处,而且砸得一波比一波猛。 她心底的防线被彻底砸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那些隐藏得很好的情绪,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出来。 项琰今晚,必定崩溃。 “我也这么觉得。” 黑暗中,宁方生看向卫东君的眼神亮得过分:“下一步,就是你,卫东君。” “我怎么了?” “你比项琰强。” 他说什么? 我耳朵没出毛病吧。 卫东君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宁方生:“我哪一点能比项琰强?” “你豁出去的本事,比项琰强,强百倍。” 宁方生浅笑:“你四叔自尽,你为求得一个真相,不惜离魂出窍,跟去枉死城,可谓天不怕,地不怕。 而面对心爱之人的死,项琰什么也没有做,只有将自己封闭起来,无悲无喜,无情无爱。 你自己说,这一点,你是不是比她强?” “是!” 卫东君眼底波澜四起,心情一下子澎湃起来。 没错,为弄明白真相,她什么都敢做,连命都不在乎。 而项琰呢? 连最心爱的匣子都只敢藏在床底,和许尽欢的那段过往,都不敢坦白承认。 “所以这一回,你一定可以入她的梦,一定不会被弹出去,一定能解开她身上所有的秘密。” 宁方生的口气还是很淡,可话里的每个字却有千钧之力。 以至于,卫东君觉得此刻,别说是项琰了,就是皇帝的梦,她也能照入不误。 “宁方生,今天晚上,我们一定成。”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项琰,你给我等着。 …… 项琰此刻正提着灯笼,顺着台阶往下走。 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宅子的西北边有一个暗道,穿过这个长长的暗道,可以到达另一个宅院。 这个宅院曾经的主人,便是许尽欢。 她和许尽欢,相识在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她逃婚,没有带素枝,带了几百两银票,还有两把锋利的锉刀护身。 半路上,她女扮男装住进一间叫“来时”的客栈。 夜里,她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壮举”,满心觉得不可思议。 从小到大,她是和这世间大部分的女子不太一样,但该有的孝道和良心,一点不少。 逃婚除了对她的名声有影响外,最伤心失望的是爹娘。 爹娘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所以,她才纠结到了订婚的前一天。 她逃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嫁人后,她就是别人的媳妇,几个孩子的娘,而不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工匠。 而做一个工匠,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再说了,雕琢一个男人,比雕琢一块木头难多了。 娘对爹雕琢了这么多年,爹还是那个木讷的,不通风月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爹。 娘说,她这辈子啊,就跟一根木头生活了几十年。 项琰认床,脑子里又想东想西的,便没了睡意,想着反正祸都已经闯下了,不如再多做一件坏事吧。 她所谓的坏事,便是喝酒。 她爹喜欢喝酒,她也喜欢,一口烈酒喝下去,从嘴里一下子灼烧到胃里,甭提多得劲了。 可娘总拘着她,说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啊,忒不成体统。 娘这么说的时候,她总在心里反驳。 哪里不成体统? 谁规矩的体统? 还有…… 她凭什么要遵循这样的体统? 不能正大光明地喝,她就背地里让素枝偷偷买,偷偷喝。 没有人知道,项府沉默到有些木讷的项琰,其实是个很轴的人,俗称一根筋。 那天也是不巧,客栈的最后两坛酒,都被一个客人给买下了。 掌柜指指大堂的角落,让她实在想喝的话,可以找那个客人匀一点。 她厚着脸皮去了,从身上掏出十两银子,犹豫了好一会,问那人能不能匀个一壶酒给她。 那人看着她,哈哈大笑说:“这酒不匀,但可同饮。” 谁敢跟一个陌生男子同饮。 项琰正要再加银子,那人剑眉一挑:“连同饮都不敢,外头的那身皮囊也白穿了。” 既然话里有话,那就别装了。 项琰一掀衣裳,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坐下:“同饮就同饮,敢问兄台姓名?” “姓许,名尽欢。” “好名字,我姓项,单名一个琰字,琰是王字旁,加两个火的那个琰。” “也是个好名字。” 他给她倒酒。 她抿一口,笑了。 他懒懒掀起眼皮,“喜欢?” 她点了一下头:“喜欢。” 相传,秦国都城雍城的柳林镇有一口神泉,名为“玉泉”。 玉泉水质清澈,甘甜纯正。 以玉泉水酿的酒,酒色清亮透明,香气清芳,入口甜润,尾净味长。 所以,玉泉酒,又叫柳林酒。 凑巧的是,柳林酒正是爹喜欢喝的酒,而爹喜欢的东西,她多半也喜欢。 喜欢是因为敬佩。 爹如果不是老实木讷,就凭他的手艺,项家的家主就应该由他来当。 﨔 第三百二十八章会死 项琰的酒量是六两,心里存了事,再加上这酒酿得很纯,四两不到便醉了,竟一头栽倒在桌上。 恍惚中,好像有人背起了她,顺着楼梯往上走。 她挣扎着拿出袖中的锉刀,压在那人的脖子上,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威胁道: “别想打什么主意,送我回房。” 那人似乎笑了,说一句:“放心,我对醉鬼没兴趣。” 第二天醒来,她和衣躺在床上,一根头发没少。 一问,是那个叫许尽欢的男人背她上楼的,开房门的时候,她还吐了人家一身。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项琰心里觉得愧疚,想着若是有缘再见,一定赔他一身新衣裳。 可再一想,人海茫茫,哪那么容易再见。 多半只是个过客而已。 …… 逃婚的目的地,是大姨家。 大姨嫁给谢家。 谢家隐居在宜兴,方圆十几里都是竹海。 大姨本来说,只能让她在这里住三个月,三个月后爹娘来接,就让她跟爹娘回去。 哪曾想,几天后,谢家来了两个人,男的姓谢,女的姓裴,他们称呼大姨为大伯母。 两人一听她是逃婚出来的,还是个女工匠,眼里的光就像是狼看到了肉。 几天后,大姨对她说:项琰啊,你就踏踏实实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 项琰总觉得这件事情是谢、裴二人的手笔。 因为大姨、大姨父对这两人太过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三个月后,爹娘来了,问她为什么逃婚,她老实回答,说她想做个手艺人。 爹娘面面相觑。 爹怪娘,就是你把这孩子宠坏了。 娘反问,你难道没宠? 这时,大姨父突然来一句:“如果,我们不让你做个手艺人,你会如何?” 她想了想,答了两个字:“会死!” 书房里,安静了,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良久,大姨父摆摆手让她先离开。 事后,她听说,那一夜书房的灯,一直亮到鸡鸣时分。 四个大人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三天后,爹娘什么话都没有给她留下,便启程回京去了。 就这样,她在宜兴住了下来。 这方圆几十里的竹林,藏着太多的能工巧匠,她白天到处拜师学艺,晚上被谢、裴二人拉去喝酒。 又三个月后,谢、裴二人悄然离去。 二人离开的那天午后,她和许尽欢又见了。 她去竹林里砍竹子,天热了,打算做一张竹榻摆在房里。 竹子倒下去,听到一声惨叫。 她拎着砍刀跑过去一看,有人捂着脑袋,祼着上半身,泡在一个温泉里。 四目相对,正是许尽欢。 许尽欢一看是她,突然放声大笑。 笑完,他说:“项琰,你是樵夫吗,手劲儿这么大?” 她挺了挺腰背:“我是个手艺人,擅长木工。” 他惊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巧了不是,我是个画师,擅长作画,也是个托人。” 画师? 项琰心中一动。 那姓谢的小子说她刻的章,精致有余,灵动不足,可学一学画技。 原本她觉得姓谢的在胡说八道。 结果,人家姓谢的掏出自己的章,她这才意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项琰无视那一片精壮的胸膛,厚着脸皮道:“许尽欢,你教我学画,你家里缺什么家具,我来替你做。” “当真?” “当真!” “成交!” 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许画师的水平也就那样。 她想了想:“时间,地点?” 他也想了想:“明日,此时,此地。” 她点点头,弯腰把竹子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 他又惊了很久,半晌,才冲她喊一句:“项工匠,我在这里只能待半个月,你要好好珍惜。” 她无声撇撇嘴。 就他这样的水平,只要他不私藏,半个月,她能学会大半。 …… 大话,还是说早了。 第二天,他拿出他的画作,项琰惊呆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许尽欢咧嘴一笑:“我不缺家具,我缺一个家,回头等宅子买了,你替我做木工啊。” 项琰看看画,再看看他,既没有问宅子买在哪,也没有问宅子有多大,只认真回了两个字。 “成交。” 许尽欢看了项琰很久,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对我这么不设防吗?万一我是骗子呢?” “你不像。” 项琰并非不设防,而是她相信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 许尽欢的眼睛是清的,是亮的,看着她的时候,不闪不躲,她就知道,这人的禀性,不会差。 而且她的身体里,有一半流着朱家人的血液,朱家人天生对某些东西敏感。 比如面相,比如气场。 当真她会随随便便与男子同饮吗?是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让她觉得舒服。 半个月的时间,她每天早早来,迟迟走。 许尽欢放荡不羁的外表下面,是一块挖不尽的宝藏。 他对画,对色彩,对构图都有着独特的见解,这些见解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说,画的最高境界,不在笔墨之内,而在笔墨之外。 就像刻章,每个名字背后的深意,如果你能细细品味,做出来的章就不会死板。 他说,项琰,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说“酒不匀,但可同饮”这样的话吗? 因为你脸上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深处却写着两个字—— 买醉。 他还说,项琰,人有两张皮,一张在外,给别人看,一张在里,给自己看,你要想办法看到刻章人里面的那张皮。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项琰在心里想:这人肚子里还真有点东西,我大约是捡到宝了。 时间,一晃而过。 最后一天,她手里多了个包袱,包袱里装着新做的一身衣裳,这衣裳,是项琰欠许尽欢的。 她打算当着他的面,为那天醉酒的事,赔个不是,顺便也道声谢。 哪知等到天黑时分,有人送来一张纸,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尽欢而散。 这是项琰第一次,对许尽欢这个名字背后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谁给他起的名字? 起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 他父母是怎样的人? 如果许尽欢让她刻个章,她要如何刻,才能和这人的名字,这人的性格贴合呢? …… 谢家朱门大户,她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的时间,她除了拜师学艺以外,还跟着大姨父读书,跟着谢府二老爷学做买卖。 她喜欢谢家人。 谢家人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三年后,爹做龙头的时候伤了手,消息传过来,她决定回京。 临别那天,大姨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阿琰啊,大姨不劝你嫁人,也不劝你不嫁。大姨想说,这世道留给女人的路,只有那么一条。 你爹娘现在还能护着你,但他们护不住你一辈子,等他们老了,走了,你要如何自保,又要怎么生活?” “大姨,我会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 “傻孩子,光养活自己还不够,没有家族庇佑的女人,就如同海上的一叶舟,冷不丁一个浪冲过来,就翻了。” 因为这一句话,项琰一夜没合眼。 﨔 第三百二十九章再遇 回京的路上,项琰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大姨的话。 快到京城的时候,她再一次走进“来时”客栈,问掌柜要了一坛酒。 项家百年世家,根深叶茂,所有人都循规蹈矩地活着,唯独出了她这么一个怪人。 可以预见,这一趟回家,她要面临来自家族每个人的狂风暴雨。 在客栈歇一夜,喝一坛酒,是她留给自己的缓冲,也是重新踏入京城的勇气。 正想着,十两银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兄台,可否匀一点酒给我。” 声音很熟悉。 项琰抬头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三年未见,这张脸还是那么招蜂引蝶,那么桀骜不驯,一双黑眸里有浓浓的惊诧,也有淡淡的喜悦。 她笑了。 “许尽欢,这酒不匀,但可同饮。” ……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要有多么深的缘分,才能连续偶遇三次。 以前项琰不明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个什么意思,经过和许尽欢这三次偶遇,她明白了—— 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意思。 她上楼取下一个包袱,里面是给他的那身衣裳。 “上回吐你一身,这是赔你的。” 他接过包袱,打开来,是件水绿色的道袍:“这颜色……你确定适合我?” 项琰看看道袍,再看看他的人,心说艳是艳了点,但…… “我觉着还行。” “你说行,那便行。” 他这么大度,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是我大姨给的料子,我骗她说,给自己做的。”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笑什么? “你要不喜欢,回头我再赔一件给你,保证颜色适合你。” 他停了笑,“项琰,你是不是不怎么会说谎?” 她想了想:“是不屑说。” 客栈里的人影远了,时间在夜色里散开,又在夜色里聚拢。 他们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一样,开怀畅饮,说着这三年彼此的生活。 项琰从小到大都是话少的人,谁都说她闷。 但在许尽欢面前,她的话却有些多。 许尽欢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她不插话,这人能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上三天三夜。 后来两人回忆起这段往事,都有同一种感觉—— 好像在这个人面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没有什么不能聊的,哪怕心底最隐私的部分,也能坦承在彼此面前,他(她)不会伤害我。 那一夜,话越聊越多。 她知道他是名宫廷画师。 他也知道她来自赫赫有名的项家。 她知道他的爹娘都死了,现在孤身一人。 他也知道她这三年住在宜兴,是为了逃婚。 “项琰,你为什么要逃婚?是对方家世不行,人品太差,还是你另有相好?” “都不是。” “那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是她心底的秘密,藏得很深。 她对外的说辞,是想做个工匠。 但在此刻,在这人面前,项琰想说一说实话。 “我外祖家手掌过钦天监,这一行传男不传女,但没有人知道,我娘和我大姨,其实都很聪明,都很能干。 尤其我大姨,脑子转得特别快,记忆力特别好,如果她能学这一行,成就绝不会比三个舅舅差。 我大姨年轻的时候,想走遍天下。 我娘其实喜欢研究风水,她往一处陌生的地方一站,就能感知那处地方的好坏。 可到头来,她们只能拿着家里给的嫁妆,嫁给另一个人。 要命的是,她们的嫁妆也不是她们自己的,必须要留给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孙子。 因为她们没有钱,钱来自娘家,来自丈夫,所以只能在家从父,出门从夫。 也因为她们不能挣钱,所以必须事事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好像全天下女人的出路,就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 我就想试试看,这世间,女人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恰好,我打小就喜欢做木工,而且天赋比任何人都要好,爹画的那些个图纸,别人要看三遍,四遍,五遍,我看一遍就能看懂。 又恰好,做工匠能赚到银子,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 所以,我就想着,这第二条路我得试着往下走一走。” 许尽欢接过话:“如果走不下去呢?” 项琰喝了一口酒:“走不下去,我就认命。” 许尽欢:“如果走成了呢?” 她抬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如果走成了,我就会抬头挺胸地告诉娘和大姨,下辈子再投胎成女人,得勇敢一点,要豁得出去,女人的归宿,绝不是只有结婚生子这一条路。” 最后一个字落下,许尽欢没有说话,但项琰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更亮了。 良久,他才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就应该按照心意往前走,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借酒消愁?” 他又瞧出来了? 项琰抿抿嘴:“因为我大姨说,光养活自己还不够,没有家族庇佑的女人,就如同海上的一叶舟,冷不丁一个浪冲过来,就翻了。” 许尽欢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恼,“你笑什么?” “我笑她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一切都凭想象,而我恰好就生在海上。” 他把身子往前凑了一点,压低声音:“在海上,想要不被狂风暴雨掀翻,有两个办法。” “哪两个?” “一个是小船变成大船;另一个是学会游泳。” 这一回,轮到项琰的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 “大风大浪永远会有,也永远躲不掉。” 他迎着她的目光:“但如果你变强了,还有死里逃生的本事,那么再大的风浪都拿你没办法。” 这一夜,项琰又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她早早醒来,去敲许尽欢的房门,却发现这人早已不知所踪。 …… 离家三年再回去,肉眼可见的爹老了,娘也老了。 项琰跪倒在他们面前,心里涌上浓浓的愧疚。 可以想象,这三年爹娘承受了多少,来自族人的闲言碎语。 项琰表达愧疚的方法,和别人不同。 她既不会哭,也不会忏悔,而是换一身打粗衣裳,去爹做木工的房里,替他把那些积压下来的活,一一干完。 没有人知道,她拿起锉刀的那一刻,世界就清静了。 房里来了谁,说了哪些闲话,骂了她什么,劝了她什么……她都 听不进去。 她的心静得像一口深井,除了手里的木头,再没有别的。 她想告诉爹,这三年的时间,她没有浪费,一直在这条她最喜欢的路上,踏踏实实地走着。 没日没夜地干了三个月后,所有积压的活干完,她一头倒进床里,昏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娘坐在床前。 娘叹了口气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爹娘总是养得活你的。” 后来才知道,是爹看了她做的那些个活计,反过来劝娘想开一点。 爹还说,咱们女儿不是普通人,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大造化呢。 项琰想干什么? 她想小船变大船。 她想学死里逃生的本事。 﨔 第三百三十章贵人 项琰人生赚的第一笔银子,是许尽欢送上门的。 许尽欢在京城购置了一座大宅子,想翻修,所有的家具都要重新打。 许尽欢说—— 项琰,这笔买卖你接下来,我房里的家具,你替我做,我不会给你钱,这是你欠我的。余下的,该什么价就什么价。 许尽欢还说—— 宅子怎么弄,你只能听我的,我有图纸给你。 当项琰拿起那几十张图纸的时候,一个新的世界在她面前徐徐打开。 “许尽欢,这是前朝的建筑风格?” “是。” “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的风格?” “项琰,你知道船漂泊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知道。” “很轻,像羽毛一样轻;很闲,你除了自由自在地飘着,不想做任何事情。” 许尽欢笑了笑:“家不就是一个能让人觉得很轻,很闲的地方吗?” 项琰很少夸人,但这一回,她想夸。 “许尽欢,我要高看你一眼了。” “以后,你还会高看我很多眼的。” 他又说对了。 整整一年时间的施工,他给了她太多的惊喜,他的画,他的图纸,他的巧思,他的妙想…… 而面对这些巧思妙想,项琰唯一要做的,就是落在实处。 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在研究如何落在实处。 后来许尽欢对她说—— 项琰,你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最迷人? 是你一边看图纸,一边拿着木头来回比划,那种专注、执着、较真的样子,最迷人。 项琰看了眼自己布满老茧的手,不以为然道:“你可以用敬业,认真、努力来形容我,千万不要用迷人。” 他笑着问:“为什么?” 项琰昂起头:“我这么努力,可不是为了让别人说我迷人。” 他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 宅子完工那天,许尽欢请了很多人来参观,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 所有人都惊艳了,都赞不绝口,问许尽欢请的是哪里的大师傅。 许尽欢只说了两个字:“项家。” 半个月后,项琰和爹娘一起,被族长叫进了议事堂。 族长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嫁人,离开项家。 要么做个老姑娘,老死在项家,但前提是,不准抛头露面,不准在外头接活。 这时她才知道,最近有好几家高门大户都找上项家,他们想照着许尽欢宅子的模样,重新翻新一下府邸。 族长查出是项琰在外头私自接活,勃然大怒,这才下了最后通牒。 她哪一个都不愿意选择,于是被禁了足。 而这一回,爹娘也护不住她了,因为她在家里做做木工,无伤大雅,但传到外头去…… 项氏百年大族的老脸,没地方搁。 更重要的一点,她一个女子做出来的活计,项家那些听话的孝子贤孙们,已经望尘莫及了。 她拿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赞誉。 …… 子不教,父之过。 族长除了让项琰禁足外,也命令她爹交出手上的部分事务,这就意味着,他们这一房在项家没落了,边缘化了。 项琰还有三个亲兄弟,都是二十左右的人,手艺都是爹亲自教的。 他们本应该有着极好的前程,现在因为她没了前程,心里自然是恨的。 心里有恨,脸上自然不会有好脸色,言语中都在怪爹娘宠她太过,才惹了如今的祸。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项延瑞夫妻眼看着儿女成仇,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夫妻俩一前一后,都病倒了。 旁人刺出的剑,哪怕是亲兄弟亲姐妹,项琰都不会理解。 但爹娘这一病,项琰心中雾色茫茫,不知道自己坚持走的这条路,是对的,还是错。 正在焦灼时,许尽欢托人捎来了一封信。 信里有三句话—— 项琰,你的处境要么狠出天际,要么憋屈到死,没有中间的选择。 最大的孝道,不是让爹娘成为你的软肋,而是你要为了爹娘,长出一身盔甲。 记住,内里强出天际,外头长出盔甲,再大的风浪也拿你没有办法。 这三句话像盏明灯,瞬间照亮了项琰心中的方向。 当天夜里,她给爹娘留下一封信,逃出项家,往西去了朱家。 她要去朱家学艺。 她在替许尽欢翻新宅子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将风水融入工匠手艺中,她将是无敌的。 三个舅舅一身本事,她只要学点皮毛,就足够受用一生。 舅舅们不教? 她跪。 跪了没有用? 她就以死相逼。 这世上,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她把锉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血顺着颈脖流下来,大舅舅点了头。 后来她才知道,大舅舅之所以点头,并不是因为她要死要活,而是因为她娘。 大舅舅说—— 朱家看风水的本事,传男不传女,何况你一个姓项的外人。 朱家三个嫁出去的姑娘,命最苦的便是你娘,看在你娘的份上,我教你一些皮毛,也只能是些皮毛。 皮毛便够了。 项琰就这样安顿下来,还是一天只睡两个时辰的觉,余下的时间,都在埋头苦学。 堂堂项家千金大小姐,又一次离家出走,还逃去朱家,项家族长气肺都要炸了,又把爹娘叫来骂一通。 但骂归骂,族长归还了一部分属于爹的事务。 不看僧面看佛面。 爹的岳家是朱家,朱家虽然不在钦天监,但这一行中,谁能厉害过朱家? 项家丧事不要看个风水,喜事不要排个八字了,到头来还不是要求上朱家。 只要项琰不在外头接活,不败坏项家名声,族长乐意睁只眼,闭只眼。 项氏族长这一举动,让项琰明白了什么大族的门面脸面,在利益面前,狗屁都不是。 那些个谎话,都是胡弄人呢! 她主动给许尽欢写信,信中说:我已不能回头,只有闭着眼,咬着牙,往前走。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许尽欢的回信:项琰,你只管往前走,我在你背后。 寥寥数字,让项琰的眼眶红了。 何其幸运啊,自己遇到了他,才有了今天破釜沉舟的勇气,而勇气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是说有就有的。 朱家三年,她和许尽欢通了三年的信。 从最初的一句话,到后来洋洋洒洒的几页纸。 她连她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写进了信里,也知道了他在外头养了一个舞伎,还和高门里的某个寡妇有染。 她托人给他捎自己闲时做的木工,给他刻的章。 他把在各地看到的新奇建筑,作成一幅一幅的画,捎给她。 江南的小桥流水,徽式的宅院,山西的深宅大院……每一张画,都让她如饥似渴。 除此之外,他还会极为详细地点评,她每一回替他刻的章。 “项琰,一枚章上,光有那人的性格还不够,还得有那人的风骨。” “风骨是刻在骨头里,融在血液里的东西,需得被现实千锤百炼,才能形成。” “你在每一枚章上,如果能把一个人的风骨刻出来,你必成大师。” “项琰,你知道手艺人和大师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吗?前者用手,后者用心。” 三年,她替他刻了整整二十四枚“尽欢而散”。 每刻一枚,她就像亲手剥去了他的一层外衣,看到了他不同的内里。 第二十四枚的时候,许尽欢说,项琰,别再刻了,给我留最后一层遮羞布吧。 这也是后来,她一个月只刻一枚印章的缘由—— 她需要足够了解刻章的人,眼睛一闭,那人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才会动刀。 毫不客气地说,许尽欢是她成为大师路上的贵人。 刻章是。 后来做大龙头,也是。 﨔 第三百三十一章藏画 时间晃晃悠悠,来到了三年后。 爹即将五十大寿,她决定回京。 临走前一夜,大舅舅把她叫进书房,极为认真地问她——此生当真不嫁? 项琰知道大舅舅为什么会问这话,爹娘一直没有死心,常写信让舅舅多劝劝她。 她不能明着说,自己在走一条世间女子从没走过的路,只能含糊道:“也想嫁,却无人可嫁。” 这其实,也是真话。 爹虽木讷,待娘却是真心。 夫妻二人风雨几十年,从最初的磕磕绊绊到现在相濡以沫,也是一路磨过来的。 大姨和大姨父也是如此。 可这世上有几个爹,又能有几个大姨父,多的是外表锦绣,内里空空的男人。 大舅舅不甘心:“那个常给你写信的人呢?” “他?” 项琰摇头:“他是个混在女人堆里的浪子,一身脂粉味儿,我虽与他要好,却不是那种要好。” 他口若悬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任何人都能称兄道弟。 她沉默寡言,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是火。 她是水。 他们可以是好友,可以是知己,唯独不会是伴侣。 大舅舅听完长叹口气:“别急着做决定,再好好想一想,做人儿女不能太自私,有时候得为爹娘多想一想。” …… 回京的路,她走的归心似箭。 又三年,爹娘怕是因为她的事情,又老许多吧。 离京城还有二百里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 朱府的车夫看看天色,说这雨要下很久,提议去附近的驿站歇上一晚再走。 驿站离得不远,远远就看到屋檐下站着一人。 走近了才瞧清楚,那人竟然、竟然是许尽欢。 看到她,许尽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项琰,我等你好久了。” 项琰这时才发现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道袍早就被风雨湿透。 又三年未见,他脸上的放荡不羁,风流倜傥,更胜从前,唯有那双眼睛不曾变过。 还是那样的清,那样的亮。 她强压着心中的喜悦:“为什么等我?” “你走的时候没去送你,回来总要迎一迎。”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时间?” “根据你的信大致推算一下。” “万一错过了呢?” “这不等着了吗,哪来的万一。” 项琰的心怦的一跳,好像有什么东西涌进来,挤得她心口满满当当。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很陌生。 也很让她困惑。 好半天,她才开口道:“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的那种。” 他哈哈大笑:“你不醉不归,我只喝六分。” “为什么?” “有话说。” …… 屋外风大雨大。 客栈里却是温暖如春。 下酒菜一筷子没动,酒却下得很快。 三年未见,彼此之间还是那样的熟稔,没有半点陌生感,那个在信纸上活跃的人,与此刻在对面坐着的人,是重合的。 但这一回,许尽欢有些沉默。 他听得多,说得少,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项琰,里面有暗流涌动。 项琰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她把自己这三年学到了些什么,又长了哪些本事,遇到了什么样有趣的人……都一一道来。 酒过六分,许尽欢突然开口。 “项琰,又三年过去了,这第二条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要走下去吗?” 项琰没有思考,点点头。 他眼神微微一黯:“不觉得孤单吗?” “我在摸着木头的时候,很充实,很自在,没觉得孤单。” 项琰怕他不信。 “许尽欢,你不知道,咱们华国的建筑是一个多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这里头有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别的不说,光一个榫卯,就值得我研究一生。 对了,我在朱家学风水的时候,还碰到过一个姓宋的老手艺人,他做龙头是一绝,只可惜,他不肯收徒。 等我回到京城,我定要缠着我爹,让他教我做大龙头的本事……”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事,突然,脑子里划过什么。 “对了,许尽欢,你要对我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许尽欢的眼神突然看向别处,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回过来。 他眼里的暗流涌动,已经化为一片平静。 “项琰,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决定不嫁,一门心思要走第二条路,那么身为朋友,我劝你最好从项家出来。” 项琰神色一惊。 他替她斟了一盅酒,“把路走绝,才能绝处逢生,否则,你永远受制于人。” “那我爹娘……” “这恰恰是对他们的保护,你别忘了,你爹娘不止你一个女儿,他们还有儿子。 你离家三年,既是学本事,也是逃避,其实根子上的东西还没有解决,还摆在那里。” 许尽欢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留在项家,是对你爹娘的折磨,你让他们顾哪一头好?” 项琰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掐,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顾她,儿子不干; 顾儿子,爹娘又舍不下她。 与其让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如她出府去,还他们清静,也给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项琰,我在城南有连在一起的两处宅子,我把其中一处租给你,可作为你离开项家后的容身之处,租金你不用付,替我做两件事便可。” 项琰回过神:“你说。” “利用你学过的风水,替我设计那个宅子,别的都好说,有一个院子,我有特别的要求。” “是什么?” “私密。” “怎么个私密法?” “就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找不到这个屋子的进口。” 项琰愣了一下。 “许尽欢,你要藏什么?” “藏画!” 项琰又愣了一下。 画有什么可藏的? “第二呢?” “两个宅子之间再修个地道,方便我来找你喝酒。” 听到这里,项琰的脸色彻底变了:“为什么你找我喝酒,要走地道?” 许尽欢脸上带出些轻浮:“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不是寡妇。” “但和寡妇也差不多。” 他往她面前凑一点,声音染了酒气,有一点沉,一点哑。 “项琰,如果你决定此生不嫁,那么就别因为我这个浪子,坏了你的名声。” 项琰:“……” 第三百三十二章出府 爹的五十大寿,办得风风光光,四九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 来了。 唯一的遗憾,是女儿二十五岁“高龄”,还待字闺中,成宾客们眼中的笑话,口中的谈资。 本来项琰的几个哥嫂都劝她躲起来,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项琰心想,待字闺中不是杀人放火,没什么可见不得人的,用不着躲。 那一天,她腰板挺得比哪个人都直。 五十大寿一过,她直接跪在族长面前,求族长允许她做工匠,允许她接活,允许她不嫁。 族长脸都黑了,冷笑一声说:绝无可能。 于是她昂起头,提出要求:那我要出府单过。 一句话,何止项府,连四九城都被她炸翻了锅。 爹把手都举起来了,却在听到她说“舍不得爹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句话后,又把手放下去。 娘骂她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一边骂,还一边打,可打着打着,就把她搂在怀里哭。 可再哭,她还是要出府,留在这个家里,她只会被活活困死。 因为爹的五十大寿,朱家人和谢家人都进京祝寿了。 族长开了祠堂,与项氏一族人商议后,把两家当家人请过来,说项琰想要出府,必须答应两个条件: 第一:此生不能接任何工程。 第二:须得在项家族中挑一儿一女,继承家业。 这两个条件就连大舅舅他们听了,都沉下了脸。 第一个条件是掐断了项琰的活路。 第二个条件是在掐断项琰活路的同时,又怕她将来飞黄腾达,家产旁落,于是又算计起她的身后事。 当然,她还有一条路可选:从项氏族谱中除名,从此再不能踏进项家半步。 项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原因只有一个—— 项家有她最爱的爹娘,他日爹娘病弱,她想床前尽孝,替他们养老送终。 这是她一定要做的。 这时,大舅舅提议说—— 既然是分府单过,就意味着项琰还是项家人,他爹娘早给她预备下的那份嫁妆,要让她带走。 否则,她凭什么在项府挑一子一女过继到名下?挑我们朱家的人也一样。 话在情,也在理。 族长只有应允。 出府前一夜,大舅舅从怀里掏出一份嫁妆单子。 “明面上的嫁妆,从你们项府公中走,这一份是你爹娘暗中贴补你的,三年前你逃来朱家,他们就为你预备下了,一直放在我这里。 我说,这种不孝女,你们管她死活。 你爹娘说,再不孝,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舍不得她吃苦哩。 阿琰啊,我们这些长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出了项家后,谁也不会再帮你,包括你爹娘,也不会再帮你分毫。将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项琰的眼泪哗地流下来。 她突然明白一件事情,即便她内里一身本事,外头长出一身盔甲,在爹娘的眼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女儿。 …… 出府那日,项琰身后只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素枝。 这丫头从五岁开始就侍候她,最知她的脾性。 另一个是项峰。 项峰出生在项家最不起眼的一个旁支,因为家中穷,托关系到了爹的身旁。 爹说这人老实本分,你拿去用吧。 三人走出项府,看到府门口等着的几辆马车。 车夫指指最前头那辆,示意她过去。 她过去,一掀帘子,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脸带着宿醉后的疲惫,懒洋洋道: “本来不应该来,想想还是来了。项琰,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说过,两人的关系必须藏在暗处,所以不应该来。 怕她出府连个送的人都没有,所以想想还是来了。 项琰闻着他身上刺鼻的脂粉味,一字一句:“放心,我会还的。” “别还,还是欠着吧。” “为什么?” “这样,我才有债主的感觉。” …… 城南的宅子不算大,也不算小,却十分的幽静。 两幢宅子共用一堵墙,墙边还有一个小门,方便进进出出。 项琰进到宅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一身打粗衣裳,将两个宅子用脚丈量一遍,然后才开始下罗盘。 她忙得汗如雨下的时候,许尽欢就甩着两条膀子,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她让他忙自己的事去。 他说,监督你就是我要忙的事。 她瞪他一眼,心说债主没人性。 罗盘下完第二天,她开始干活。 一个人干,从一个清晨干到另一个清晨,饿了吃,困了睡,睡醒了接着干。 所以,每次许尽欢来的时候,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干活。 她在睡觉的时候,他会在边上陪着坐一会儿,然后悄然离去; 她干活的时候,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着话。 有时候她听烦了,赶他走,他不走,就跟着她。 她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她气得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许三岁。 跟三岁的孩子一样,幼稚。 整整半年的时间,许尽欢的那个院子,总算完工。 这世上没有天兵天将找不到的院子,她只有把院子建在地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秘密。 为此,半年的时间,她瘦了整整十斤。 当许尽欢顺着台阶,走到地下,看到那个院子时,他呆愣了很久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项琰,总有一天,你会名扬天下的。” 项琰不要名扬天下,她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让爹娘担心。 养活自己的第一步,是开一间刻章的铺子。 刻章铺子开业的那天,店里总共走进来三个人,这三人一听刻章师傅是个女的,掉头就走。 她从心有所盼,一下子变成了心灰意冷。 傍晚,铺门关一半,许尽欢大摇大摆地走来了:“掌柜,我要刻章。” 项琰一看是他,“许尽欢,别捣乱。” “谁捣乱。” 他掏出少了一角的印章,神色带着几分惋惜:“磕坏了,帮我再刻一枚吧。” 项琰目光扫过他的眼尾,轻声道:“是自己磕坏的,还是别人磕坏的。” 许尽欢:“自己。” 项琰:“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许尽欢:“故意。” 项琰恼了:“为什么?” 许尽欢眯了一下眼睛,笑道:“因为……我想做你铺子的第一个客人。” 说罢,他有些担心地补了一句:“没来晚吧,我应该是第一个吧。” 那当时,四下安安静静的,铺子还没有掌灯。 昏暗的光线下,他一只手肘撑着柜台,身子斜斜的,笑意淡淡的,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项琰心里又涌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良久,她开口:“许尽欢,如果再刻一枚,你身上最后一层的遮羞布,就要被我撕开了。” 他似乎就在等着她的这句话,立刻直起身子,将手背到身后,神色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 “所以我在府里备了几坛柳林酒,酒到六分的时候,那最后一层的遮羞布,我撕开来给你看呀。” 项琰的心,又怦地一动。 第三百三十三章孩子 她和他临水而坐,身边各摆一个酒坛子。 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酒。 她是不知道说什么,而许尽欢…… 他在铺子里说完那句话后,便犯了懒劲儿,连话都懒得说了。 项琰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心里盘算着如果那层遮羞布下,真的是千疮百孔的话,至少她还能拿这一轮圆月,安慰他。 安慰的话她都想好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她唯一能背出来的。 酒到六分,他开始说话。 他说,他娘叫上官曹衣,曾经是一户高门里的小姐,后来被抄了家,流落风尘…… 他说,他爹原本是海边的一个皮孩子,被他亲哥卖给了倭寇,做起了海盗…… 他说,他们一家三口原本生活得很幸福,后来被一个姓陈的人毁了。 他说,他爹娘出事的那天,他夜里梦到他们了,他们从海里走上来,浑身湿漉漉地走到他身边。 爹身上还在流血。 他问爹疼不疼,爹说不疼。 他说,他千里迢迢到了四九城,花五千两银子进了宣和画院,就为复仇而来…… 他说,仇人已经死了,但仇人的儿子还活着,父债子还,应该没错吧。 他说,仇人虽然杀了他爹娘,但也救了其他人,父债子还,似乎没什么道理。 他说,放弃很可惜,可有些事情再坚持下去,好像也没有意义…… 他说,他从七岁开始,就为了复仇而活着。 他说,后面他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了。 他最后说—— 项琰,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按道理,我不应该告诉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让你看看这最后一层遮羞布下面,藏着的东西。 这些年,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在海上,风平浪静,我坐在小船里,飘啊飘啊。 突然,一个浪打过来,我的船翻了。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我抬头一看,是你项琰,然后梦就醒了。 说完,许尽欢自嘲一笑,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项琰看着他颓然倒进摇椅里的样子,只觉得心口被狠狠拧了一下,绞痛得厉害。 她终于明白,大姨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那些解开别人心结的人,内心都是死结。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好奇什么样的爹娘,才能养出许尽欢这样的人来。 有一次酒喝多了,她实在忍不住就问他。 “许尽欢,你常说人有两张皮,一张在外,给别人看,一张在里,给自己看,我的内里,你都看到了,你的内里,我也想看到。” “劝你最好不要。” “为什么?” “因为……” 他拖着长长的调子,口气很不正经:“你一旦看到,我会永远地长在你的心里,生生死死。” “滚——” 他哈哈大笑,笑得肆意而狂妄,像一个占了女人便宜的登徒子。 然而项琰此刻再细细回忆,才发现那肆意狂妄的背后,是一个渴望被救赎的,胆小的,战战兢兢的灵魂。 项琰起身,走到他面前。 按道理,她不应该笑。 但此刻,她却眯着眼睛笑了。 “在你开口之前,我就在心里琢磨呢,今天天上的一轮圆月,应该能安慰到你,不曾想……” 她摇摇头,然后伸出手。 “许尽欢,来,抓住我,我救你上来。” …… 这一夜,项琰没有睡。 她捏着一把锉刀,在灯下刻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穿过暗道,走到另一边的宅子,推开许尽欢的房门,将印章放在他的枕边,又走暗道回去了。 那新刻的“尽欢而散”四个字,不知道许尽欢满意不满意。 但她是满意的。 她在青玉的两侧,刻了两只交握的手。 许尽欢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想象,有时候,一坛酒就能让他泪流满面,有时候他也能咬着牙走很远的路。 但无论脆弱和坚强,他都盼着有另一只手,能握住他的,暖手也好,搀扶也好,拉一把也好…… 最后一层遮羞布撕开,他真正的内里,还是那个年仅七岁,就没了爹娘的孩子。 放荡不羁,风流成性,轻佻轻浮…… 这些都是假象。 …… 老天爷是公平的,他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咬牙努力的人。 刻章铺子终于等来了第二个客人。 虽然这个客人也是许尽欢介绍来的,但客人拿到印章时,眼睛亮起来的那一瞬间,项琰知道,自己成了。 一个月刻一枚印章,是不赚银子的。 但项琰仍然坚持这么做。 这份坚定,还是许尽欢给她的。 许尽欢说—— 项琰,如果你做出来的东西,无人可以替代,那你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两个字:坚持。酒香不怕巷子深,总有一天,有人会为你穿过巷子而来。 许尽欢说的总有一天,项琰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两年后,四九城都知道,项家有个叫项琰的女人,章刻得特别的好,请她刻章,还要等。 但人们还不知道,这个叫项琰的女人,除了刻章外,大龙头也已经做得有模有样。 连爹自己都说,丫头啊,你要是再磨个几年,爹也赶不上你。 爹只看到了她的聪慧,却不知道她在背后付出的辛苦。 这两年时间,她每天还是只睡两个时辰,别的时间都在钻研做大龙头。 懂风水的人,没她懂龙头。 懂龙头的人,不如她懂风水。 许尽欢说,项琰,这才是你值钱的地方,也是将来,你可以和项家抗衡的地方。 每天她挑灯夜战的时候,许尽欢都会拎着两坛酒过来,往边上一坐,开始喝酒。 他说,项琰,别赶我走,我喜欢在你身边待着。 项琰其实最烦干活的时候边上有人,会让她分心。 因为是许尽欢,她忍了。 这个男人自从放弃复仇以后,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一日比一日颓废,身上的脂粉味也没有了,只有淡淡的一点檀香。 他的眼神常常虚空着,良久地看着某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常常把自己喝醉,喝多了,就蜷缩在摇椅上,发出低低的鼾声。 怕他着凉,项琰总会放下手上的龙头,去给他盖一床薄毯。 有一回,薄毯刚落在他身上,他突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娘”,随即,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项琰忽然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抱抱他。 第三百三十四章窥见 项琰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许尽欢突然睁开了眼睛。 看到身上的毯子,他愣了愣,哑声道:“刚刚做了个梦,梦里我把娘的胭脂都当成颜料,画在了甲板上。” “然后呢?” “娘气得要打我,我往海里一跳,娘叉着腰骂了我整整半个时辰。” 项琰蹲在他身旁:“再然后呢?” 他看她一眼,伸手捂在眼睛上。 “我想对娘说,娘,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结果,一个浪打过来,船又翻了。” 他最近的梦里,总是翻船。 项琰学了风水,学了八字,没学过解梦,不知道翻船对许尽欢来说,是吉利,还是不吉利。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她想伸出手,抱抱他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项琰打小就是个木讷的人,对周围的人和事木讷。 娘常对她说,你就和你爹一样,我这头水都凉了热,热了凉好几回了,你那头还啥都不知道呢。 但再木讷,也有察觉到的时候。 就像今天,许尽欢说完话,捂着眼睛又睡着了。 她却无论如何都集中不起来精神,龙头拿在手里,索然无味。 她索性扭头看着他,目光掠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最后落在他的一双手上。 他的手很大,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几根青筋。 这双手弹过她的脑门,揉过她的头发,轻轻拍过她的后背,也在每次她醉酒后,背起过她…… 不知道这样的一双手,穿过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紧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会……手心冒汗吗? 会……心跳加速吗? 还是会……全身发热? “项琰,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项琰的脸,一下子灼烧起来,有种干了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感觉。 “我看你的唇有点干,想你是不是有点渴了。” “嗯。” 他朝她伸出手。 项琰赶紧把茶盅递过去。 他接过后,一口饮尽,又递还给她,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含糊道:“别熬太晚,早点睡。” 项琰看着手里的茶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哦!” 手里的茶盅是水蓝色的。 水蓝色是许尽欢的最爱,像极了大海的颜色,所以,他的碗,茶盅,甚至房里的美人瓶,都是这种颜色。 可刚刚她喝茶的时候,分明也是用了这只茶盅。 那么,她自己的茶盅呢? 项琰目光环视一圈,发现整个屋子里,只有这一只茶盅。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拿他的茶盅喝茶?” 想到这里,项琰的手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放下茶盅,走出屋子,往素枝房里去。 素枝被她摇醒,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 她说,我的茶盅呢? 素枝愣了好一会,才道:“小姐你忘了,你很少喝茶,说是苦,你平日喝的都是添了蜂蜜的水。” “那我喝蜂蜜水的陶瓷杯呢?” “小姐干活的时候,不喝水,说水喝多了,会经常如厕,所以陶瓷杯在卧房里。” 不对啊,她常常一干就是一宿,嘴巴不渴吗? 项琰放过素枝,怔怔地往外走。 夜风吹来,脑子忽地清明过来。 她想起来了。 回回她渴的时候,就像许尽欢朝她伸出手一样,她也朝他伸出手。 然后,他就会把茶盅递过来。 她看也不看,就往嘴里送,偶尔觉得渴极了,还会说“再来一盅”。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几个月前? 不对。 应该更早。 早到什么时候? 项琰走回干活的屋子,看到地上那两只东倒西歪的酒坛…… 又想起来了。 她与他第一次在客栈见面,吐了许尽欢一身后,叫嚷着渴,许尽欢说他倒了一盅茶,递到她嘴边。 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从那以后,她好像就常常接过他倒来的茶盅…… …… 那一夜,项琰从一个茶盅身上,窥见到一点端倪后,从此便处处留心。 细碎的生活里,往往藏着蛛丝马迹,只要有心,寻着那蛛丝马迹,都能窥见出真相。 口渴时,他无声无息递过来的茶盅。 他嘴上说是随处可见的大龙头,其实是他花重金从屋主人那里买来的。 他的踏夜而来,并非随心所欲,总是掐准了她干活干得最累的时候…… 更多的真相,藏在酒里。 项琰喝酒,和她的人一样,直进直出,酒盅端起来,便没有别的心思,醉了便是醉了。 她喝醉了,很乖巧,往小几上一伏,或者往摇椅里一躺,许尽欢会把她背起来,背回房,交给素枝。 她以为许尽欢也像她一样,直进直出,不藏半点心思。 却不曾想到,当她伏倒或者躺下去的时候,许尽欢的目光,会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会落很久很久,像在看一幅画,一件珍宝。 偶尔,他还会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碰碰她的眉眼,捏捏她的鼻子,然后轻轻一笑。 他把她背起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柔,还会时不时地扭头过来,用侧脸贴贴她的脑袋。 他走得很慢,恨不得走三步,退一步。 偶尔嘴里还会嘟囔几句。 “怎么又瘦了?” “喝了酒,才温顺乖巧。” “也才肯多说几句话。” 脚步再慢,也终会走到头,他把她交给素枝后,通常还会叮嘱几句。 “记得给她擦把脸。” “床头放杯蜂蜜水。” “明早给她熬碗薄薄的小米粥。” 叮嘱完,他还不会急着离开。 他会走到院子里,在窗外站一会儿,等素枝忙完,吹灭了灯,掩上了门,才悄然离去。 夜色里,装醉的项琰从床上慢慢坐起来。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跳动得厉害。 心中有千万句,可能涌出喉咙的只有一句:怎么会这样? 是啊。 怎么会这样? 他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弟,最聊得来的知己,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呢?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心意相通,最好的结果是女人带着嫁妆,嫁给男人,生几个孩子。 男人顾家体贴,女人温柔贤惠,两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最不好的结果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冷淡,厌恶,然后恶语相向,变成两看两相厌的仇人。 这两样,都不是项琰要的结果。 她要走的是第二条路,一条能自给自足,甚至可以和男人比肩的路。 为了这条路,她闷着头,咬着牙,默默地走了差不多有十年。 再走回那条老路吗? 不可能。 也不愿意。 项琰在心里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后,坐到了天亮。 第三百三十五章想你 感情的事情,要骗过别人很简单,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可以。 但要骗过自己,很难。 有天晚上,那个入夜而来的人,迟迟没有来。 项琰手里的锉刀刻不下去了。 他为什么没有来? 病了? 醉了? 和人打架了? 会不会出什么事? 身份被朝廷发现了? 项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活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有哪一个晚上,像这个晚上一样,心慌得要从胸膛里跑出来一样。 连许尽欢横尸街头的样子,都已经在她脑海里浮现了几次。 但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许尽欢这么大的人了,不会出事的,别担心。 可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放下锉刀,穿过暗道,去了许尽欢的宅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 宅子里黑灯瞎火,显然没有人。 她等不了,让项峰驾车去许尽欢的大宅子。 刚要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罗管家从里面走出来,一见是她,忙解释道: “我家爷傍晚时突然烧了,烧得厉害,我去请郎中,抓药,煎药……他这会儿喝了药,刚睡着。” 项琰慌乱的一颗心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稳当了下来,幽暗的灯光下,没有人瞧见她眼尾渗出一点泪渍。 “那你这是……” “爷怕小姐担心,让我无论多晚,都要去给小姐报个讯儿,我这是正打算往小姐宅子那头去呢。” 项琰藏在袖中的手,不可抑制地握紧了,但脸上维持着镇定得体。 她叮嘱了罗管家几句,便上了马车。 帘子一落,她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随即。 她弯起了嘴角,无声无息地笑了。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船上,许尽欢在海里。 她伸手去救他。 一个浪打过来,许尽欢不见了人影。 她急坏了,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海里,狠狠呛了一口水,然后梦就醒了。 醒来,冷汗涔涔。 一缕月色透过窗户洒落下来,项琰抹了一把冷汗,无力地低下了头。 十年相伴,那个人就是她手里的那把锉刀,不知不觉中就握紧了。 然后,再也放不下。 “许尽欢,原来,我也是喜欢你的。”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喋喋不休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都告诉他,不遮不掩。 因为喜欢,才敢在他面前放肆喝酒,哪怕喝醉了都不害怕。 她笃定他会背她回家。 也因为喜欢,她才会允许他每天夜里,在她边上喝酒。 有时候刻累了,她就抬头看看他。 四目相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两人的眼神都是亮的,都映照着彼此,温柔而忠诚。 …… 许尽欢的病,是在三天后好的。 第四天夜里,他又踏夜而来,手里照样拎着两坛酒。 他往她边上一坐,笑得懒懒的,“今天别干活了,陪我喝点。” 项琰也馋酒了,放下手里的龙头,“好。” “去河边?” “好。” 河上又是一轮圆月,照着安静的人世间。 空气中流淌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往日似乎更黏稠一些,更温柔一些。 没有人说话。 最近半年,他们两人的话都有些少。 五分过后,许尽欢突然开口:“那天夜里,你来了?” 项琰捏着酒盅,点点头。 “为什么来?” “担心你。” “怎么个担心法?” 她想了想,如实说:“心都慌了。” 许尽欢半眯着眸子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也看着他。 十年。 他老了,眼角有细碎的皱纹。 她奔三的年纪,就连酒量,都比从前少了一两。 良久,许尽欢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病吗?” 项琰摇摇头:“不知道。” “那天晚上又梦见船翻了,你站在岸边,没朝我伸出手,害我在海里泡了一夜。” 许尽欢叹了口气:“第二天,我就病了,病得昏天黑地。” “其实……” 项琰抿了下唇,决定坦白:“其实,前几天,我也做了个梦。” “梦到了什么?” “你在海里,我伸出手,一个浪打过来,你不见了,我硬生生急醒了。” 他忽地笑了,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为了掩饰,还是别的,他低下头,猛地灌了自己一盅酒。 “项琰?” “嗯。” 他将双眸眯得狭长,眼神看上去专注又深情:“以后再做这样的梦,你不要急着醒过来。” 项琰微微一怔。 “在梦里,你一定要把我找到,把我拉上来,然后再醒,因为这样,我才不会生病。” 他的声音和往日没什么两样,话说得也和平常差不多,但项琰却听得心都烧了起来。 好半天,她才点了一下头:“好,我一定!” 他嘴角高高扬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咧出一记最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项琰有种无比的满足。 这世上,有种感情是可以不说破,可以不束缚,但就是很喜欢。 那一刻,项琰在心里对自己说:许尽欢,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我一定会死死地拽着你手,永远不放开。 我要让你常常露出这样灿烂的笑。 常常! 这时,许尽欢突然问:“项琰,你说我们还会相伴走过……下一个十年吗?” 项琰想也不想:“会。” 他的口气一下子变得很自豪:“再一个十年,那我们俩就一起走了小半辈子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用力一点头:“嗯!” 小半辈子! …… 暗道走到尽头的时候,项琰对那个人的回忆,也到了尽头。 她把灯笼抬高一些。 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 一条往左。 一条往右。 往左是拾级而上,上面是许尽欢宅子。 往右仍是拾级而下,下面有一个院子,很私密,除了许尽欢和她之外,谁也找不到。 下面的那个院子,有两个厢房,一个是许尽欢用来藏画,另一个是她用来藏酒。 十年之约没有走完,许尽欢死于四年后。 那一年,她鬓角长出了白头发。 许尽欢死后,她开始戒酒,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她喝多以后,背她回家。 也没有很刻意地去想念他,因为对于一个死人,她要做的就是释怀,放下,遗忘。 但项琰会在很多很多的小瞬间,想起他。 比如,一方印章,一幅画,一声笑,一个梦和数个闭上眼的瞬间。 每想一次,她就让素枝去买上一小坛柳林酒。 酒买回来,就放进其中一个厢房。 整整五年时间,这厢房已经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柳林酒。 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很累,很闲,很低落,很高兴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坐上一坐。 这里幽暗又宁静,孤独又踏实。 是独属于她自己的。 但今天,项琰不想在这里坐上一坐,她想取出一坛酒,打开来,喝完,醉一回。 许尽欢一死,她再也没有了期待,也没有了恐惧,哪怕活在深渊里,项琰都感觉到平静。 而今天,平静被彻底打破。 项琰不是个别扭的人,既然平静被打破了,那她就任由自己的情绪泛滥。 堵是堵不住的。 她只有彻底的醉一次,才能将心口的那个黑洞再度缝补起来。 时光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 五年多了。 许尽欢,我想你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夫人 素枝一看夫人喝酒,眼神中满是担忧。 夫人打小就是沉稳如山的性子,走路一步一个脚印,做事一板一眼,认认真真。 从项府分出来后,夫人当起了家,撑起了门面,性格越发的稳如磐石,天大的事情,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这些年唯一失态的一次,是那人死后,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三天。 三天后,夫人走出房门,说了一句话,便病倒了。 “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要再叫我小姐,叫我夫人。” 夫人这一病,整整两个月。 病好后,她和从前一样沉稳,平静,脚踏实地。 素枝以为这个坎她已经迈过去了,不曾想今天宁方生那一砸,让夫人的失态,更胜于五年前的那一次。 素枝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先将手中的蜂蜜水,放在小几上。 又将另一手中的毛毯,轻轻盖在夫人身上。 最后,她接过项峰手中的炭盆,放在夫人的脚边。 做完这一切,她朝项峰摆摆手,示意他先去睡,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守在一旁。 …… 子时一过。 两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项府。 刚进门槛,身为魂魄的卫东君,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你爹说得没错。” 宁方生指了指宅子的深处:“卫东君,你看?” 卫东君顺着宁方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惊得目瞪口呆。 黑暗中,宅子的几个角落,隐隐向上腾出一股雾气,那雾气在半空中交汇,最后笔直落下来。 “跟上!” 宁方生丢下一句话,便大步往里走。 走到几股气的交汇处,才发现那些气都落在了一处宅子上。 卫东君一看那宅子的布局,就知道这是项琰的院子。 爹的确没说错。 这个宅子所有的风水布局,都是在旺项琰。 这项琰,果然是个狠角色。 卫东君走进院中,发现东厢房里亮着灯,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还没睡?” 宁方生没有回答,而是凝神听了听,“东厢房里没有人。” 不会吧! 卫东君走进去一看。 房里空空荡荡,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人呢?” “找!” …… 项府并不大,找人也不难,只要往有亮光的地方去。 不过小半盏茶时间,两人就水榭边找到了项琰。 水榭里两张摇椅,一张小几。 项琰一动不动地坐在其中的一张摇椅里,脚边躺着一坛酒。 素枝正蹲在她边上劝:“夫人,夜深了,我们回房睡吧。” 项琰眼也不睁:“我……再……坐一会。” 声音有些破碎,还有些含糊。 卫东君惊喜地向宁方生看过去:她竟然醉了。 宁方生阖了下眼睛:好事。 素枝劝不动,又退回到角落里,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卫东君朝宁方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前。 走得近了,才发现此刻正蜷缩在摇椅里的项琰,和白天那个衣衫工整,说话滴水不漏的项琰,有着天壤之别。 宫灯打在她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 柔光下的妇人,眉眼不再锋利,反而生出些脆弱来。 卫东君这时才体会到,宁方生没有砸坏那只真匣子,对于项琰来说,是何等的仁慈。 “卫东君,她会做梦吗?” 卫东君一听这话,心里有几分不悦,心说都这个时候了,斩缘人怎么还在说丧气话。 “一定会。” “那你这一回入梦,还会不会被弹出来?” 嘿。 丧气话说一句不够,怎么还说第二句啊? 卫东君正要瞪宁方生,忽然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嚯嚯。 原来,斩缘人在对她用激将法啊。 她头一昂,腰一挺,一字一句。 “宁方生,你信不信,这回我不仅不会被她从梦里弹出来,还能窥见她身上所有的秘密。” 宁方生眼中的笑意散开,轻轻咬出一个字。 “信!” 话落,项琰的脑袋微微往下一沉,应该是睡着了。 卫东君想着她上回打个盹的工夫,梦就来了,立刻朝宁方生挤了一下眼睛。 宁方生明白她的意思,伸出手掌,轻轻落在卫东君的脑袋上。 怎么落这里? 卫东君歪过头,用眼神表示了一下强烈的谴责,然后果断地伸出手。 黑暗和坠落,瞬间袭来。 项琰。 有梦! …… 卫东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重重一顿,应该是落到了什么身上。 她正想睁开眼睛,忽然感觉一阵剧烈的颠簸。 人从高处坠落,天旋地转,本来已经够难受的了,还不等喘口气,这颠簸又来…… 卫东君恶心的差一点没吐出来。 她立刻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耳边却传来车轱辘声。 卫东君立刻有了判断—— 我是人。 我现在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在青石路上疾驰; 时间应该是夜里。 那么问题来了,我落在谁的身上? 这个念头一起,一道细小的呼吸声钻进耳朵。 马车里还有人。 卫东君凝神一看,发现她的对面,盘腿坐着一个人。 从那人的轮廓看,应该是个男人,但那呼吸声很细很柔,又分明是个女人。 恰这时,马车又重重一颠,车窗被颠出一条缝,清冷月色落了一点进来。 卫东君借着那一点月色,终于看清了对面坐着的那个人。 是项琰。 她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衫,头发高高盘起,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住。 这样的装扮,卫东君在现实中见过。 但那张脸…… 卫东君差一点没有认出来。 这是一张比着现实中,不知道要年轻多少的脸,皮肤白皙,额头光滑饱满,嘴唇线条分明。 最让卫东君惊叹的是,她眉眼弯弯是往下的,为整张脸平添了几分娴静和柔软。 她年轻的时候长这样啊,称不上美丽,也谈不上漂亮,却让人觉得舒服,有气韵。 而且,一点都不严肃。 “素枝,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原来。 我落在了素枝的身上。 卫东君心里一下子有谱了,唇一动,刚要说话,突然又抿住了。 我应该称呼她为什么? 夫人? 还是小姐? 现实中,素枝称呼项琰夫人,但此刻的项琰这般年轻,叫夫人怕是有些不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了我也不会听,我什么样的脾气,你跟我这么些年,应该很清楚。” 卫东君在心里呐喊:还、真、的、不、是、很、清、楚! 她只能欲言又止,“我……” 这个“我”字一咬出来,卫东君吓得冷汗直冒。 完蛋了。 不应该说“我”的。 素枝是项琰的婢女,应该自称“奴婢”。 第三百三十七章念头 卫东君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踢出梦境。 一息; 两息…… 没有任何反应。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劫后余生是一种什么感觉? 卫东君形容不出来。 她只知道,心脏又开始跳了,血又开始流了。 看来项琰和素枝的主仆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好到素枝在项琰面前,不用自称奴婢。 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够久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素枝对项琰一切行为的理解、包容和支持。 于是,卫东君认真回答道:“……我不拦你,也拦不住,小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项琰看着她,嘴角牵出一抹苦笑。 “我这辈子出格的事情做得太多了,逃婚,离家出走,出府单过……也不差私奔这么一件。” 她要私奔? 和谁? 许尽欢吗? 卫东君第一个反应是—— 我的个娘啊,项夫人真是个牛、逼闪闪的人物啊,连私奔都敢……吾辈之楷模! 第二个反应是—— 她在京城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私奔?出了什么事? 卫东君心里如沸反盈天,但脸上却不显分毫。 “不管小姐是私奔,还是别的,我这辈子反正就跟定小姐了。” 项琰听完这话,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反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千回百转,就算卫东君对眼下的局势一无所知,却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项琰身上的气压,是往下沉的。 她,不开心。 这时,外头传来一个男声。 “小姐,许府到了。” 许府? 项琰想要私奔的人,果然是许尽欢! 卫东君等马车停稳后,率先跳下车,然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扶项琰走出马车。 她不敢不小心。 项琰是一个警觉性非常高的人。 即便这个梦是她醉酒后做的,但只要卫东君做出一点不符合素枝这个婢女的行言,项琰就立刻能察觉到。 卫东君匆匆朝驾车的车夫看过去。 她要找到宁方生。 在这样一个强大的人的梦境中,除了小心翼翼外,同伴也是助力。 车夫稳稳地坐在马车上,没有回头,夜色中,只能隐约看到他的一个背影。 连个正脸都不露…… 应该不是宁方生。 这时,项琰已经拎起衣角,顺着台阶往上走。 卫东君收回思绪,快步走到她面前:“小姐别急,我来敲门。” 铜环敲了几下,厚重的朱门吱呀一声打开。 门里探出一张脸。 这张脸有些圆,唇有些厚,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很是浑浊,一看就是上了年纪。 看到门外的两人,他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惊诧。 “罗叔,许尽欢呢?” 原来,这人就是许尽欢嘴里的罗叔啊。 卫东君不由多看了罗叔几眼。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许尽欢七岁以后,就由这个罗叔抚养长大。 最后也是这个罗叔,陪着许尽欢一道跃入火海。 主仆二人同生共死,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啊。 然而,此刻的罗叔脸上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 “他……” “我知道他在哪里,你把门打开。” 罗叔打开门。 项琰走进去,接过罗叔手上的灯笼,“这个时候,他一定在后花园。” 罗叔浑浊的眼神,似乎亮了一点,嘴里喃喃:“……还是你最懂他。” 项琰一只脚本来都已经迈开了,但一听到这话,那只脚又收回来。 罗叔的身子微微一僵。 项琰看了罗叔一眼,移开目光,扔下一句“他也懂我”,便自顾自往前走。 罗叔的脸上,露出了和卫东君一模一样的,劫后余生的表情。 这表情快得一闪而过,若不是有心留意,谁也察觉不到。 但卫东君有心了,也留意了。 她迅速地抬起手,将碎发别在耳后,顺势摸了下耳朵。 罗叔的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一点笑意。 他也迅速抬起手,摸了下耳朵。 我找到你了,宁方生。 你落在了许尽欢的忠仆,罗叔身上。 卫东君强忍住心中的喜悦,跨过门槛,匆匆去追赶前方的项琰。 …… 初冬的夜,一轮上弦月挂在半空,照着这寂寂人间。 水边。 临岸。 两张躺椅。 一张小几。 小几边放着几坛酒。 有人坐在其中的一张躺椅里,晃晃悠悠。 听到身后有动静,那人探出头,往后看。 正是许尽欢。 在看到项琰拎着灯笼走来的时候,许尽欢嘴角慢慢扬起了笑,那笑就像波纹一样,越漾越大,最后化作朗朗一声大笑。 “项琰,我料到你会来。” 项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灯笼递到素枝的手上,然后走过去,一掀衣衫,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 他倒酒。 她接过。 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便一饮而尽。 紧接着,还是倒酒,还是喝酒,还是无话。 卫东君站在两人的身后,看呆了。 要什么样的处境,让两个最懂对方的人,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还有。 梦里,这个临岸的水榭,和现实中项琰后花园的那个水榭,几乎一模一样。 两张摇椅,一张小几,甚至连宫灯的样子,也分毫不差。 这是项琰在梦境里的想象? 还是说…… 他们本来就有一模一样的,一片属于他们的地方? 身旁有阴影落下来,卫东君这才发现,宁方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边上,垂手而立。 怕节外生枝,卫东君没有抬眼去看他,目光仍盯着水榭里的两人。 夜风吹起两人的头发,衣角,还有那些藏在酒中,藏在对视目光中的…… 秘密! 卫东君心说: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耐心地等着这些秘密,一一浮出水面。 …… 两坛酒见底,项琰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了六根木棍,放在小几上。 许尽欢:“鲁班六通锁?” 项琰:“玩过?” 许尽欢:“没有。” 项琰:“我教你玩一把?” 许尽欢没有急着说好,也没有急着说不好,而是目光深深地看着项琰。 项琰迎着他的目光,“这是我熬了三个大夜,才做出来的,但这三个大夜不是最近熬的,而是很久以前。” 许尽欢轻声问:“很久是有多久?” “我从朱家回来,你在雨中等我,我问你为什么等我,你说,走的时候没去送你,回来总要迎一迎。” 项琰轻声回答:“就是那个时候,我起的念头。” 许尽欢捏着酒盅的手,微微一抖。 酒,洒了出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孤单 项琰似乎没有看到许尽欢洒了酒。 她在小几前蹲下,一边说,一边手上开始组装。 “六通锁共有六根木棍,其中五根木棍上,都有凹凸,一根是完整的。这根长缺口的,是第一根;中间有山字形的,是第二根…… 我把第一根和第二根摆成一个十字架…… 第三根棍子,卡在十字架的左侧…… 许尽欢,你看,五根木棍组装在一起,就留出了一个孔,这时,就需要第六根木棍,从孔里穿进去,才能把五根棍子固定住。 你过来,把第六根木棍从这个孔里穿过去。” 许尽欢修长手指拿起第六根木棍,缓缓穿进孔里。 项琰松开手。 一只小巧的鲁班六通锁组装成功。 项琰拿起那把锁,将它放在许尽欢的掌心。 许尽欢没有去看掌心的锁,目光始终落在项琰身上,“你深夜而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陪我玩一把鲁班六通锁。” 项琰起身,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上弦月,停顿了好一会才开口。 “那一年,我爹五十大寿,我在朱府住了三年,决定回四九城给爹祝寿。 快到四九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坐在马车里,掀起车窗的一角,盼着能快点到驿站。 这时,我的视线中,远远出现一个人。 那人站在驿站的屋檐下,踮着脚,勾着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屋檐下,还有别的人站着,我的目光只落在那人身上。 我和你三年没有见面,我不知道你是胖了,还是瘦了,但我目光落下的瞬间,哪怕隔着那样浓重的风雨,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而且我还知道,你是在等我。 我跳下马车,冲到屋檐下,睁大眼睛一看,果然是你,我开心坏了,脸上都是笑,笑得像个孩子。” 项琰深吸一口气:“离开朱家之前,我大舅舅问我,那个常常给你写信的男人,你想嫁吗? 我说不想,那人是个浪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你脸上的雨水,看到你满身湿透的衣裳,看到你脸上的笑,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 如果是眼前的这个人,我嫁了也不错。” 她说着,扭头去看许尽欢,夜风中的眼睛很亮,很清澈,眉眼微微弯着。 “那一个瞬间,我的脑海里就迸出一个念头,想做个六通锁。 六通锁有六根木棍,我对自己说,如果有六个瞬间,我特别特别特别地想嫁给你,那我就一定要嫁给你。” 许尽欢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 笑完,他把掌心的锁放在小几上,起身走到项琰的对面,垂目看着她。 “你在信里说,爹马上要五十大寿了,你想回来替他祝寿。 我一看到信,就在心里想呢,你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会走哪一条路,我要怎么才能等到你。”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请兵部的人喝了一顿酒,给那人的媳妇免费作了一幅画,拿到了四九城的地图。” 许尽欢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从朱家回四九城有两条路,一条近些,一条远些,我想着你归心似箭,应该抄近路,于是我选了近的那条路。 那个驿站是那条近路上,离四九城最近的一个驿站,以你的性子,应该会多停留一晚。 因为你回去不仅是祝寿,还要面对项氏一族的人,你会让自己缓一缓,喘口气。 我要了两间最好的房,又把驿站所有的柳林酒,都买了下来。 你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在驿站等了两天。 第三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站在屋檐下,踮着脚尖看,不是怕等不到你,而是怕下这么大的雨,你坐的马车有危险。” 许尽欢伸出手,在项琰的脑袋上轻轻一拍。 “你看到我,很兴奋,说要请我喝酒,不醉不归的那一种,我说我只喝六分,你问为什么,我说有话说。” 项琰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你那天……真正想说的不是那些话?” “不是。” 许尽欢低笑一声。 “三年书信,你来我往,每次收到你信的那一天,便是我最快活的一天。 你不知道我能快活成什么样,哪怕那天是刮风下雨,我都觉得那风刮得真好,雨下得真好。 我等在驿站,其实就想问你一句—— 项琰,我这个浪子,你要吗? 如果你要的话,咱们找个海边的小岛住下来,远离京城,远离是非,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 你喜欢做工匠,你就去做,我帮你画图纸。 你要是喜欢孩子,咱们就生个一儿半女;你若是不喜欢,就咱们两个。我争取活得久一点,死在你后面。” 项琰的眼尾,肉眼可见的泛起了红,里面藏着一点水渍。 她想起来了。 他没有直接说:项琰,我这个浪子,你要吗? 而是问:项琰,你孤单吗? 她回答说,我在摸着木头的时候,很充实,很自在,没觉得孤单。 怕他不相信,她还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华国的建筑。 她从来不是滔滔不绝的人,但那天,她的话异常得多。 没有人知道。 她要用这些话,把她刚刚见到许尽欢时,突然涌上的那个念头,狠狠压下去。 嫁人生子,不是她这辈子要走的路,做一个出色的女工匠,才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所以。 如果他能把话说得明朗一些,如果她当时任由那个念头发酵…… 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时,许尽欢伸出手,拇指在项琰的眼尾轻轻一按,那一点水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驿站那次,是你想嫁我的第一个瞬间,第二个瞬间呢,是哪一次?” 项琰漆黑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人个子很高,看人的时候眼皮总是垂着的,常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那天在马车里,他也这般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第二个瞬间,是我带着素枝他们离开项府,没有一个人来送,我跨出门槛,发现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 我走到最前面的那一辆,一掀车帘,你坐在里面。” 未来茫茫一片,她即便心硬如铁,到底还是个女人,到底心里是有几分害怕的。 他坐在马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笑得一脸的坏,嘴上也没有半句好话…… 可那个瞬间,项琰清楚地感知到,有一只手,透过层层血肉,触碰到了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猛地一蜷缩,停止了跳动。 那一刻,她对自己说—— 未来有什么可怕的呢,看,眼前的这个人,多么好啊,嫁给他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那天我没有酒局。” 许尽欢又在笑:“可我怕这么一本正经地出现在你面前,让你觉得有压力,有负担。 于是,我自己组了一个酒局,叫了几个陪酒的妓人,把自己喝得醉醺醺,弄了一身脂粉味,那脂粉味儿熏得我想吐。” “许尽欢……” “项琰。” 许尽欢打断了她的话,“我对你,从来处心积虑。” 第三百三十九章莲心 “我对你,从来处心积虑。” 听到这句话的项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尾刚刚消退的红色,又涌了上来。 似乎比刚刚,还深了一些。 “许尽欢,那第三个瞬间,是你把最后一层遮羞布,在我面前撕开的时候。” “我猜到了。” 许尽欢仍是笑:“我说过的,你一旦看到我的内里,我会永远地长在你心里,生生死死。” 项琰自嘲一笑,“你知道,我向你伸出手的一瞬间,原本想说什么吗?” 许尽欢:“什么?” 项琰:“我想说:许尽欢,你娶我吧,我这个人一身的毛病,只有一个优点,就是很稳,你娶了我,我保证不再让你做那个翻船的梦。” “结果,你半天憋出来一句:许尽欢,来,抓住我,我救你上来。” 许尽欢笑着摇了摇头。 “我当时还在心里想呢,别人都是英雄救美,你却来美救英雄,可以啊,项工匠。” 今夜,项工匠的眼睛格外的亮,就像两团跳动的火焰,灼烧着她自己,也灼烧着隐在暗处的两个人。 “我把尽欢而散那枚章给了你后,失踪了十天时间。” “你失踪十天,我在京城着急了十天,嘴角都起泡了,也打听不出来你去了哪里,后来你回来,我问你去了哪里,你死活不肯说。” “我去了华山,爬上了倚天峰,在倚天峰的最高处,砍下了一截木头。” 她目光落在许尽欢的手上。 “回到京城后,我熬了三个夜,画了鲁班六通锁的图纸,然后做了四根有凹凸的木棍。” 许尽欢脸上的笑,瞬间隐去。 那一夜,他将自己的身世,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整个人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虚脱。 她朝他伸出手,把他拉起来。 他起来后,她没有放开他的手,就这么用力地握着,好像握着这世间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他也没有说话。 这只手,是他第一次握,一点都不柔软,更谈不上细腻,反而像男人一样粗糙,掌心薄薄的一层茧。 可他却觉得安心。 寂静中,项琰突然开口:“许尽欢,你这辈子有什么愿望吗?” “有。” “是什么?” “我从海里来,海平面是最低的,所以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想去爬那最高的山,看一看这世间的最高处是什么样的?” 他说完,将心事露在她面前:“项琰,你说我这样一个烂人,能爬上那最高的山吗?” “能!” 他听着她坚定的口气,在心里低低叹息一声。 能吗? 他不知道。 当他带着一身的秘密,踏进四九城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爬不上那最高的山。 因为他一旦爬上去了,下场只有一个——粉身碎骨。 “许尽欢,你猜我为什么一定要用华山倚天峰的木头,做那鲁班六通锁吗?” 不等许尽欢回答,项琰自顾自说。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会有勇气爬上去,就像我不确定,我把感情投注到你身上,是对还是错一样。 这些年,我从逃婚离开四九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要嫁人。 那几个想嫁你的瞬间,也只是瞬间而已。 可那一夜过后,我想嫁给你的念头,就已经不是瞬间了。 它变成了一个点,一个点,再由一个点,一个点,连成了一片一片。” 项琰眼里的血色,又越发的深重起来。 “我再三告诉自己,项琰,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要清醒,不要痴迷;你要坚定,不要犹豫。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你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鬼一样,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 所以,我决定去爬倚天峰。 倚天峰最高处的那根木头,就是你。 我就想着,你值不值得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去。 我还想着,爬不动了,就果断放弃,然后顺理成章地给自己找个台阶:看,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你……” 许尽欢声音发颤:“……怎么爬上去的?” “是一边哭,一边咬牙爬上去的。” “没想过放弃?” “想过。” “为什么没有?” 项琰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他:“因为是你。” 你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我的心里,水到渠成,润物无声。 这段路,你走了十几年。 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啊。 许尽欢看着面前的这双黑眸,沉默了很久,“第五根棍子,是什么时候刻的?” 项琰:“在我知道你和莲心真正的关系后。” 莲心? 许尽欢脸上的惊诧,和隐在暗处两人的惊诧几乎是如出一辙。 暗处的两人无声对视一眼。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查而不得的,有关吕大奶奶的秘密,会出现在项琰的梦境里。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这时,只听许尽欢问:“你……竟然知道莲心?” “知道。” 项琰深吸一口气。 “你一个月带她去一次云衫绸缎庄,四九城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你把她保护得很好,除了钱家。 钱家人以为她是你的外室,而钱家……不巧与我们项家有些瓜葛。” “四九城就这么大,转来转去原来都是熟人。” 许尽欢扯出一点苦笑:“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钱家的吕大奶奶每个月,也要去云衫绸缎庄一次,每次在那里呆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云衫绸缎庄背后真正的东家是你,我知道你在为她们做掩护。” 话落,水榭里彻底安静。 站在暗处的两个人,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许尽欢为吕大奶奶和莲心做掩护? 那么也就是说她们主仆二人…… “我不是为了莲心,是为了吕大奶奶。这女人命苦,年纪轻轻守寡,好不容易有个莲心陪伴,却被自己养的庶女背刺。” “我猜出来了,所以,当天晚上,我刻下了第五根棍子。” 项琰眼里有他的影子:“许尽欢,你知道我在刻第五根木棍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在想你这个风流浪子的身上,还欠着多少女人的风流债?” 宫灯下,许尽欢慢慢闭起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曾经欠过一个舞伎叫阿满的,但早就还清了。” 项琰听完,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许尽欢,我其实并不介意你曾经欠了多少,这世上的人啊,都 是害怕孤独的,所以大部分的人要假装在一起,假装相互慰藉。”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让许尽欢垂在身侧的手,狠狠一颤。 随即,他嘴角往上一扬,笑了。 那笑仿佛在说—— 看,这就是我喜欢了十几年的女子,她是那样的出色,那样的别致,又是那样的,与世间女子所不同。 他笑着上前半步,目光与项琰只有几寸的距离。 “那第六根木棍呢,你是什么时候刻下的?” 第三百四十章倭寇 夜风吹起水面,水面的波痕如涟漪一般慢慢散开。 项琰看一眼那散开的波痕,目光重新迎上许尽欢的,轻声说了两句话。 “来这儿之前。” “花了一个时辰。” 许尽欢脸上的笑一僵,伸出手牵住项琰的右手。 右手展开,除了拇指外,余下四指都有或深或浅的刀痕,中指上的血渍还没有干透。 一个最擅长拿锉刀的人,把自己的手弄伤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急了。 “你……都听说了?” “许尽欢。” 项琰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徐行死后,有关你的每一个传闻,我不会允许自己不知道。 宫里怎么乱,朝廷怎么乱,这个世道要怎么乱,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谁抄家了,谁进大狱了,谁死了,谁活了,谁又坐了那张龙椅,我也不想知道。 我唯一担心的,是你。 他们会怎么对你?你有没有事?会有什么事……都牵动着我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原本刀枪不入的,但这段日子却变得很脆弱,外头有点风吹草动,它就开始惶恐、害怕。 前些天,刑部开始调查你的身世,我连着几天没有睡着觉,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让素枝点了两炷安神香。 可就是这样,半夜我还惊醒过来。 我梦到你坐的船翻了,我伸出手想救你,你却越飘越远,当时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 月影西斜,照得她的身形有些单薄。 “我慌得不得了,就跑去刻龙头,许尽欢,我连锉刀都握不稳。 更要命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我坐在那儿,感觉有什么东西流进了我的嘴里,一摸才知道是泪,我自己都吓死了。 从小到大,我很少哭,所以他们才说我像块木头,这些年,除了爬华山的那一次,我再没有为谁,流过一滴泪。 我咂摸了一下泪的滋味,是咸的,是苦的,那一刻,我其实就想刻那根木棍了。” 许尽欢:“为什么没有?” 项琰下颌线绷得很紧,硬生生带出几分凌厉来。 “因为没到时候,因为我有办法保住你。” “你有什么办法?” “我去了一趟宜兴,去求了我大姨父,他和那位是师生关系,卖一卖老脸,你就算杀人放火,都不会有事。” 宜兴? 许尽欢眸光浮沉:“你一来一回,花了几天时间?” “许尽欢,你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关于你的事,都和我相干。” 许尽欢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骑马去的,还是驾车去的?一来一回用了多长时间?” 项琰一咬牙:“骑马,十三天时间。” 京城到宜兴,十三天来回…… 那是片刻都没有停歇啊。 许尽欢声音发沉:“你怎么求他的?” “跪着求。” 项琰一字一句:“说我项琰此生,不曾对谁动过心,此人,是我唯一心动之人,求他老人家成全。” 每一个字,就像锉刀一样,锉在了许尽欢的身上,以至于他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 既开心,又痛苦。 既甜蜜,又心酸。 他的声音更沉了,还有些发颤:“谢老大人他……他答应了吗。” “他说,此人只是身世曲折,并非乱臣贼子,愿意替你开一开口。” 项琰说到这里,眼眶狠狠一酸。 “我得他这一句,觉得这一趟虽然千辛万苦,却什么都值了。回到四九城,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笃定得不得了,我还让素枝给你捎去一封信……” “你在信里说:许尽欢,你什么都不用怕,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项琰眼里的血色瞬间涌上来,连同她那张苍白的脸,也一下子变得通红。 她伸出手,死死地揪住许尽欢的前襟,用一种近乎撕心裂肺的声音喊道: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竟然会对他们说,你就是那个倭寇的孩子!” 倭寇的孩子? 暗影中,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心头突突两下。 他们惊悚地朝对方看过去—— 许尽欢不是海盗和妓女生的孩子吗? 怎么又会是倭寇的孩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尽欢,我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想要救你,你却……” 项琰哽咽着说不下去。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地深吸一口气,“不过没有关系,我有办法,我还有办法。” 许尽欢看着胸前那双手,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私奔,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项琰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手忙脚乱地打开来。 “我连私奔的路线都已经规划好了,就顺着……” “项琰。” “啊?” 项琰茫然抬起头。 许尽欢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他抱得很紧,仿佛要把人按进自己的骨血中,永生永世都不让她离开。 天地。 安静。 再无一点声音。 一轮弯月挂在天空,照着这寂寂的人世间。 这人世间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绝处逢生,也有人……在劫难逃。 良久。 单薄纤瘦的女人用一种近乎乞求的口气,喃喃开口。 “许尽欢,我对自己说过,如果有六个瞬间,我特别特别特别地想嫁给你,那我就一定要嫁给你。 现在,六通锁已经做成。 我求你……求你看在我们十几年相依相伴的份上,替我实现这个愿望。 我们找个地方隐居,你喜欢海,就在大海边,或者海里的孤岛也行。 我们生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无所谓。 他要是有画画的天赋,你就教他画画;他要是愿意跟着我学工匠,我把我一生所学,都传给他。” 女人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们自己酿酒,酿一种比柳林酒还要好喝的酒,酒在酒窖里存上三年,我们就拿出来喝。 你喝多了,我扶着你。 我喝多了,你背着我。 我们两个都要寿终正寝。 你可以先走,我愿意死在你后面,死了咱们就埋一起。你看,多圆满啊。” 是啊,真是圆满啊。 光是听着,光是想着,都觉得美滋滋。 这是许尽欢的世外桃源。 一座孤岛。 他和她。 再添一个孩子。 他幻想了很多年,也期待了很多年。 许尽欢无声无息地笑了。 他松开双臂,从袖中掏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帕子,给项琰一点一点擦眼泪。 他擦得很温柔,也非常有耐心。 这个女人的泪,很珍贵,每一颗都是为他落的。 可惜,他越擦,泪越多。 她的心,从来不是木头做的。 无奈之下,许尽欢只有开口。 “项琰,你知道在那个大雨的夜里,我为什么没有直接问出那句‘我这个浪子,你要吗’的那句话?” “为什么?” 项琰抬起泪眼,看着他。 第三百四十一章放下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