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夫君太短命,不生崽我很难收场》 第35章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琼芳苑被布置得颇为雅致,十二株百年垂樱环池而生,绯云般的花枝垂落,池中锦鲤泼剌声相应于耳。 池畔特设五尺宽的曲水流觞渠,以锡制莲花盏托着琥珀核桃、蜜渍金桔等小食。 席位则是按二十八宿方位设了紫檀卷草纹长案,玛瑙缠枝杯中盛着西凉葡萄酒。教坊司十二乐姬在东南巽位奏着九环锡杖琵琶,音色清冽如碎冰,倒把阶下那架鎏金铜壶滴漏的声响掩去了三分。 最巧妙的莫过于所有侍者皆身着艾绿色暗纹绫衣,与周遭春景融为一体,需传膳时才从花荫深处现身,又立即隐去。 萧玉归在这片绿意中显得格外扎眼。 顿时议论声四起。 “这是何人?失心疯了不成?敢穿这身来赴宴。” “姐姐不知道吧?这是定北王新娶的王妃,叫什么来着?萧玉归。” “那定北王就这般纵着她?也不怕太后怪罪。” “定北王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敢这样领出来,想来是不怕的。” “但她这也太放肆了,这不是明着朝太后伤口上撒盐?” “可是说呢,这定北王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这夫人前些日子还颇有些传闻,姐姐不知道?诶,我跟你说啊……” 说话的是靖国公夫人和盐运司副使夫人,二人掩着嘴自以为声音不大,实则当真算不上小。 迟琰和叶悬西同时皱起了眉,萧玉归倒是一脸平静,她早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处境。 “见过三皇子,定北王。”这时另一个声音却横插进来,分散了他们一行人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是两道墨绿色的身影。 萧玉归的长姐萧玉玢同庆安侯世子今日也受邀前来,虽从前关系也不怎么好,但到底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她立马上前执起玉归的手,悄声道:“你怎么穿这一身来?” “这一身怎么了?”玉归假装不解。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萧玉玢秀气的脸上有几分焦急。 “知道什么?” “你……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幸亏我多带了一身衣服,你随我去换,我这就叫彩佩去取。” “大姐姐,你比我高那么多,你的衣服我穿着大,我这身儿挺好的。” “你……” “她穿这身挺好的。”一旁和李醒寒暄的迟琰也抽空说了一句,惹得叶悬西和萧玉玢像看疯子般看他。 迟琰都这么说了,萧玉玢也不好再坚持,气得一甩手走了。 这时又围上来了一堆人向叶悬西和迟琰问安,有旧日豪族,也有寒门新贵。 迟琰客气应付着,倒有些应接不暇,叶悬西却一步步地悄然向后退,直至退到萧玉归身侧,低声道:“离开宴还有一阵,方才萧小姐不是要更衣吗?就在那边的暖香坞中,我带萧小姐过去吧。” 萧小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她已经嫁为人妇了。 看了眼那边忙的抽不开身的迟琰,萧玉归觉得眼下倒是个好时机。 她正好有话要对叶悬西说,便点了点头,“有劳殿下了”。 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听到身后的云开对冯疏雨道:“我陪小姐去,你留在这儿。” 冯疏雨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只是扮作丫鬟,这云开还真把她当丫鬟了?竟还管起她来? 她刚想发作,叶悬西这才注意到她也跟来了,不悦地眼风淡淡一扫,冯疏雨登时愣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再挪不动分毫。 那眼神太冷,叫人打心里发怵。 宫中耳目众多,他们走在路上依旧是一路安静,直到到了暖香坞。 叶悬西在前头七拐八拐,萧玉归也不问,只默默跟着走,终于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他猛然转身,似是已经憋了一路,看着萧玉归道:“你有没有找过我?” 那语气有期待,却也有威胁诘问,似乎若萧玉归说出的不是他想听的答案,他怕是会发疯。 云开自觉地后退,去不远处替他们守着。 萧玉归飞快地回答:“找过,一直在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你,我日夜伤心,食不下咽,难以入眠,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停止过找你,没想到你居然在宫里,怪不得我遍寻不得。但见你如今过得好,我很替你高兴。” 叶悬西紧绷的神情这才松懈下来,那抹冷峻倏然融作春水。 这是萧玉归提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她后来复盘上一世和叶悬西的种种,她开始觉得一切祸端的种子就是在宫宴这天埋下的。 上一世她的回答是老老实实的一句“找过,实在找不到,就没再找了”,这话像根刺生扎进了叶悬西心里,叫他觉着萧玉归没把他放在心上。 萧玉归当时只觉得奇怪他为何忽然翻脸,她说的是实话,萧府没人在意他,是她四处去寻了好些日子,他还要怎么样? 叶悬西从前被萧玉归起名叫“少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从小寡言少语,虽对萧玉归很好,但同时,他对于萧玉归对他偶尔的忽视也格外放在心上,是极为敏感偏执的一个人。 只是从前的他只能生闷气,如今却大权在握,甚至到后来登基,那才是萧玉归噩梦的真正开始。 上一世的萧玉归不懂,也不屑,吃尽了一生苦头,这一世终于学会了总结反省—— 对待叶悬西这样半人似鬼的性子,能不相处是最好,若避无可避,只能靠演,大演特演,没有感情也要装出十分来,有一分就要装出百分,唯有哄得他高兴了,自己才有好日子过。 叶悬西放松了下来,倚着朱漆廊柱把玩腰间的铜铃,指节分明的手背上蜿蜒着道浅淡疤痕——十二岁那年为萧玉归拦惊马留下的,他倒有巧思,如今刻意用螺子黛将疤痕描成了青蛇的模样。 铃身刻着歪扭的"少语"二字,铃舌早被蜡封死,随他轻叩发出沉闷的响,像极了当年萧玉归捡到他时,小乞丐蜷在雪地里的呜咽。 发间束着褪色的红绳混进墨玉冠绦里,细看能辨出几缕干枯的草茎。那是七岁生辰萧玉归给他编的长命缕,如今被浆洗得发硬,却仍固执地缠在冠带边缘。 萧玉归看着这些,心情极为复杂。 她性格本就刚强,上一世抵死也不肯从他,便被他扣在宫中当人奴,拿她头上顶着的樱桃、耳边的耳珰做靶子搭弓射箭已是常事,甚至多次夜里闯入她的寝殿强迫于她。 那些撕裂的伤口横在她们之间无法磨灭,她清楚地知道,他不再是少语了。 利用他便利用他吧,反正她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情也早已在某个深夜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第36章 简直是与虎谋皮 “你要去见萧斐之?”听到萧玉归的请求,叶悬西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遍,“你和他自幼便不睦,小时候他还弄死了踏雪,你怎么会突发善心想要见他?” 踏雪是萧玉归幼时养的猫,一只和叶悬西差不多同一时间捡到的流浪猫,当时灰扑扑的,带回家洗干净后才发现通体雪白,煞为好看。 “不是我想见他,我也只是受人之托,替家人去看看罢了,有法子吗?” “也不是不行,但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待会宴上你看我眼色行事,到时候借口出来更衣,我带你去。”叶悬西略微思索便答应了下来,随即便话头一转,皱了皱眉道,“你今日为何穿这身出来?” “这身到底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这么跟我说?”萧玉归打算装傻装到底,若叫叶悬西知道她穿红衣的真实原因,恐怕更不利于她行事。 “太后素不喜红,可以说是厌恶了。无妨,今日我给你挡了,以后别再穿就是。” 萧玉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个冯疏雨是怎么回事儿?好好一个侯门小姐,怎么打扮成丫鬟的模样进宫?” “今日宫宴只请了年轻夫妇,她自是进不来,我那婆母一心要让她攀高枝,便给她想了这么个办法。” “攀高枝……”叶悬西嗤笑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她前些日子到处宣扬你……你我之事。” “是她,我也不知为何她就记恨上了我,成日在王府里给我找不痛快,偏偏她是我婆母的亲侄女,又是胥勇侯的女儿,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吃下这哑巴亏,日子虽难过,却也没什么办法。”说到冯疏雨,萧玉归便惆怅地垂下眼眸,原本清亮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一脸受委屈的模样。 “胥勇侯算什么东西?迟琰呢,就这样看着你受欺负?” “呃……他……”一提到迟琰,萧玉归顿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了,她不太想在叶悬西面前提迟琰,生怕刺激到他。 “你从前多么恣意张扬的人,如今这幅样子我看了都难受。”叶悬西内心一股无名火上来,他怨萧玉归与他人成婚,又怨迟琰护不住她,“你不必管了,这个人我替你料理了。” 萧玉归抿了抿嘴,她接什么话似乎都不太合适,于是便改说:“宴会要开始了,别误了时辰,我们回去吧。” 她转身刚欲走,却被叶悬西一把拽住拉了回来,霞帔末端的金帔坠晃了晃,她一个踉跄,跌进他的怀里。 “那天,我照常出府去买你最爱吃的荷叶糕,好巧不巧半路遇见了桂公公,他一眼认出来了我,当即便把我带回了宫里验明正身,随后便半步出不得宫,连想给你传个信也不许。这么些年,我夜夜都要握着这枚铜铃才能入睡……我很想你,你呢?有没有想我?” 萧玉归如鲠在喉,半夜说不出话,回忆里那种不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她开始清楚地认识到,想利用叶悬西达成目的,简直是与虎谋皮。 这辈子,不能再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了,为了玉真,这是最后一次。 她被困在他的怀里,却并不敢挣扎,只强迫自己艰难地挤出几声滞涩的“嗯……我也,很挂念你……”那声音像木头拉锯,简直不像她发出来的。 “只是挂念吗?” 不远处一直留心这边的云开见势不妙,立刻匆忙走近,语气紧迫道:“小姐,三皇子,有人过来了。” 叶悬西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这才不舍地放开。 萧玉归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她将唇抿成了紧紧一条线,平复着心情。 二人理了理衣冠,待走出去时,外首空无一人。 叶悬西看着云开凉凉道:“人呢?” 云开面不改色,不卑不亢道:“方才确实有人过来,许又朝那边去了。” 叶悬西哼笑一声,云开这丫头入府比他还晚,出身似乎还有些只有萧玉归才知道的渊源,故而心思比寻常女使更灵活,办事更得力,人又忠心,对于萧玉归来说倒是一件很趁手的工具,对于其他人嘛,偶尔就有些棘手了。 “时间快差不多了,我们快走吧。”萧玉归插了句话,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 “你先走吧,我随后去。” “好。”倒是很意外叶悬西不跟她同行回去,不过这样也好,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搭上云开的胳膊,掌心里一片濡湿。 顺着来时的路,快要走到琼芳苑时,忽而又横生两位夫人出来,看着像专程等在这里许久,穿得珠光宝气,端得是趾高气昂,正是盐运司副使夫人和靖国公夫人。 “呦,我当是谁敢这么大排场,竟连太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原来是定北王妃啊。” 萧玉归毫不怯场,挺起脊背,平静的对上视线,她明明认得这两人,却故意道:“本宫眼拙,二位是……?” “在我们国公夫人面前也自称本宫,你也算是第一人了。”左边站着的是盐运司副使夫人钞芮池,她不屑一笑,“这位可是靖国公夫人,清河崔氏。” 萧玉归暗笑,清河崔氏?崔明绫不过是个旁支,也好意思成天拿出来撑门面。 “嗯,你呢,你是谁?” “你……简直粗鄙无礼!” 自报门户未免掉价,可崔明绫也不可能替她张嘴,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瞟向身后,身边不开窍的丫鬟这才道:“这位是我们盐运司副使钞夫人。” 钞芮池,皇商钞家的女儿。 这二人关系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实则也是因为两家生意有牵扯,不得不走得近些,私盐、豢马,都是要掉头的买卖,彼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钞芮池和她的寒门新贵夫君谈冠需要靖国公的庇佑、崔明绫的人脉,反过来,崔明绫和靖国公也需要钞家的钱财、谈冠的渠道。 上一世她们二人也曾一同找过定北王妃的麻烦,只是当时的定北王妃是萧玉台,这一世便轮到了她,左不过就是因为前些日子迟琰秘密抄了靖国公一处马场,拿她撒气来了。 “要开宴了,二位姐姐在此风雅赏花吧,妹妹先进去了。” “要说风雅还是得数萧妹妹。”钞芮池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团扇半掩芙蓉面,讥笑道,“妹妹闺中的‘佳话’,最近可是传遍了京都。” 有钞芮池给崔明绫当狗使,崔明绫自是不用开口,只管作壁上观听钞芮池咬人。 可萧玉归一句话,她们立马就变了脸色。 第37章 你们的福气还在后头! “金帆港盐船沉没的事,二位夫人听说了吗?” 二人立刻变了脸色,对视一眼。 盐船沉没的消息还在封锁中,萧玉归是怎么知道的? “这船一沉,几家欢喜几家愁啊。”看向钞芮池僵在脸上的笑,萧玉归笑得更痛快,她意有所指道,“没记错的话,盐运由谈大人掌管吧?自家夫君这都火烧眉毛了,夫人还有心思在这儿拉着妹妹赏花,真是妹妹羡慕不来的好心态。” “你是怎么知道的?”崔明绫倒是颇为好炸,沉不住半点气,皱着眉问出了口。 萧玉归却并不回答,拨开钞芮池拦着她的手臂,径直向前,仿佛自言自语般幽幽道:“也不知道闹没闹出人命来,若还牵扯上了人命官司,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这萧玉归什么来头?她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们那边走漏了风声?”回头恶狠狠盯着萧玉归摇曳走远的背影,崔明绫猛地转头质问钞芮池,两眼都要喷出火光了,还不忘压低声音。 “姐姐,这,这可是一不留神我夫君……啊不,我们九族都不保的事情,怎会从我们这边泄露?我们是万万不可能的啊。”钞芮池慌忙辩解。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边泄露了?” “啊不是,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底下的人不得力也是有的。再说,她知道了又何妨,咱们手下动作快一些,到时候他们想查也查不到,就跟之前一样……” “叫谈冠手脚麻利点,要是给国公惹上麻烦,你们的福气还在后头!”崔明绫眉眼间压着黑雾,拂袖离去。 “是,是……”钞芮池一改方才趾高气昂的模样,低眉顺目地跟在崔明绫后面。 但崔明绫并没有看见,身后的钞芮池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阴鸷地飞快掠了一眼她的背影。 另一边萧玉归平复了心情,回到席上,没有注意到迟琰冲暗处隐晦地点了点头。 “回来了,去这么久。”听到动静,迟琰侧首仰头看她落座,满头珠翠轻晃,她下意识去扶冠,镶宝金护甲带过一线冷光。 迟琰如何得知萧玉归去哪儿做甚的? 耳报神此刻正一脸不忿地在身后站着,冯疏雨剜了一眼萧玉归的背影——表哥真是被迷了心智,萧玉归和三皇子一同出去这么久,他竟就这种反应? “头次进宫,路上顺带赏了赏宫景,难免迷了眼。” “脸色怎么不太好?” 萧玉归一愣,她以为自己伪装的已经很好了,却没想到迟琰看到他的第一瞬间就发现了她不对劲,一时有些动容,却也没法解释,只能糊弄两句,“是吗?兴许是饿太久了。” “就快开宴了,先用些茶点吧。”递了一盘荷花酥给萧玉归,迟琰看了眼滴漏,浮箭在盛水莲花盘中微微颤动,箭尖堪堪要触到“午”字刻痕。 萧玉归接过却没吃,又搁下了。 她心里烦乱,胃里像过了冰一般凉嗖嗖地反胃,实在吃不下去东西。 迟琰盯着她奇怪的反应凝神良久,选择不再追问。 果然如同迟琰所说,不多时,便听见一声尖细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宣礼声中,太后扶着陈皇后的手踏入琼芳苑,众人纷纷跪拜请安。 太后身着一袭绛紫色凤纹朝服,头戴凤冠,虽已年过四旬,却仍气度雍容,不见丝毫老态,倒是颇有韵味。 她正看着下首仿佛在寻找什么,于是轻而易举就被她寻见了。 萧玉归身上的正红大衫在满殿素雅色彩中灼灼如焰,刺得她顿时瞳孔骤缩。 而身侧的陈皇后形销骨立,天蓝宫装之下露出一截伶仃手腕,唯有发间那支九尾凤钗彰显着中宫身份。 “太子殿下驾到!” 太子叶清晏的墨色蟒袍掠过青玉砖,未簪女子发髻,而是简单的金冠高束,颇为英气利落。她生来面色温润,看着便将会是德君仁君,只是那双眼看似含笑,深处却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叶悬西紧跟在叶清晏之后出现,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往萧玉归的方向看去。 “三哥,等等我!” 一道张扬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肃穆,四皇子叶肆西快步追上叶悬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而叶悬西眉眼间满是淡漠,微微侧首,对叶肆西点了点头。 “妹妹,你看那瘸子还真来了。”叶肆西忽然压低了声音,却故意让人都能听得见。 “啧!你小声些!”五公主叶清芜不耐烦地推开一母同胞的哥哥叶肆西,凌云髻中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众人不必抬头也知道,定是六皇子叶琉西此刻正扶着一名小太监的手,一脚高一脚低地缓步而入。 叶琉西右腿微坡,行走时略吃力,这是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毛病,也是这个毛病完全断绝了他成为储君的可能。 “六弟来得正好。”回头发现他当真来了,叶清晏温声开口,亲自下去搀扶。 叶肆西嗤笑一声:“太子姐姐何必如此?六弟虽腿脚不便,却又不是三岁孩童。要我说,既不方便,便该在静安宫里好好养着,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琼芳苑里此刻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叶琉西身形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只轻声道:“四哥教训得是。” “肆西!”叶清晏皱眉。 “怎么?我说错了吗?一个瘸子,也配跟我们同席?我母妃说了……” “够了。”太后突然开口,声音不重,却让四皇子叶肆西立马噤了声,“大好春景,哀家不想听这些无谓之争。”她目光扫过叶琉西,淡淡道:“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叶琉西恭敬行礼,由叶清晏将他引至末座。 五公主叶清芜没有跟她的哥哥叶肆西坐在一起,而是坐在太子叶清晏身旁,不由得掩唇道:“说来也怪,何贵人明知太后素来不喜六弟,为何昨夜非在慈宁宫门口跪了半宿,就为了叫六弟今日赴宴?” “这事我也听说了,何贵人的心眼儿实在太死了些。”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叶清晏摇了摇头,她也觉得奇怪。 第38章 欠我的,你该还了 “贤妃娘娘到——” 一位华服美妇带着香风进来,身后跟着八名宫女,排场比皇后还大。她妆容精致,眉眼间与四皇子和五公主都颇为相像,经过皇后座位时,她脚步微歇,唇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的冷笑。 “臣妾参见太后。” 贤妃对着太后盈盈下拜,行了全礼,对皇后却只浅浅一福,太后竟也由着她这般无礼,只淡淡道:“起来吧。” “何贵人到——” 这声通传明显弱了许多,只见一位素衣妇人低着头缓步上阶,发间只束了一支银钗,行礼时肩膀不自然地紧绷着。经过太后座前时,她明显瑟缩了一下——当年她诞下有腿疾的六皇子时,太后纵使是她姑母,也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人已到齐,太后这才不疾不徐道:“皇帝病重,今日宫宴便由哀家主持。诸位既已到齐,便开宴吧。” 众人纷纷起身,萧玉归头冠太沉,迟琰从旁悉心扶着她,落在叶悬西眼里,惹得他不顾礼仪,闷头先喝了一杯酒。 丝竹声起,宫女们手捧珍馐鱼贯而入。太后举起酒杯,群臣纷纷起身,共饮了第一杯,这才算正式开了宴。 叶琉西低眉敛目地坐在上首用膳,眼神却不住地向迟琰的身上飘,腰间的白玉牌垂在杏色衣料上莹莹生光。 萧玉归将其尽收眼底,搁下金樽的同时看了眼迟琰的腰间,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玉牌。 只是雕纹略微不同,瞧着那上面的鸳鸯戏水,她不由得张大了嘴,把自己的正事都快要忘了般,道:“六皇子腰间的玉牌颇为眼熟,跟你这块儿似乎一样。” “是,这正是琉西送我的。” “真是六皇子送的?他为何要送你玉牌?” “一枚玉牌而已,送就送了,没什么原因吧。我自幼在宫中长大,琉西年幼又先天不足,总被人欺负,兴许是我总护着他,他感激罢。”迟琰说完觉得萧玉归此问颇为奇怪,“怎么了?吃醋了?” “这块玉牌……叫海誓山盟牌。”见迟琰还是有几分不懂,她说得更直白了些,“是……有情人之间才会互赠的,一体二分。” “什么?”迟琰险些一口茶呛住,“当真?” 他回头望了望叶琉西的方向,叶琉西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头,视线对上的那一瞬慌忙低头,迟琰忽然觉得叶琉西的眼神确实……算不上清白。 萧玉归抿了抿嘴,一脸兴起,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桂公公掐着尖细的嗓子,近前来请迟琰和萧玉归去回太后的话。 方才的小八卦刚缓和了一些萧玉归的紧张,没想到正头戏这么快就来了。 迟琰的席位离上首本就不远,二人行至太后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便听何太后一派玩笑的语气道:“从前当数乃玉最规矩,谁承想自从成了婚便未再进宫请过安了,乃玉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这开头第一句就叫萧玉归心里一紧,看似玩笑调侃,实则包藏祸心。 老妖婆还是这么会给人扣帽子,上来就给萧玉归扣个罪。这话里虽没提她,可从前规矩,成了婚就不规矩了,不就是再说她没有规劝夫君,甚至耽误影响了夫君? “罚定北王,臣妾可不信您真的舍得。再说了,定北王和王妃新婚燕尔,留恋温柔乡也是有的嘛。”贤妃也在一旁搭腔揶揄着,这一番话却更是将萧玉归也拉了进来。 贤妃育有两子,人又识时务懂进退,倒比太后本家的侄女何贵人还讨太后欢心,一听这般说话便知二人关系有多亲厚。 “倒叫皇祖母笑话,实则是孙儿无福消受,缠绵病榻多日,怕叫您知道了担心。”迟琰挂着笑,不动声色地将萧玉归摘了出去。 惹得太后一顿关心问询,迟琰一一应着。萧玉归听着这些场面话内心有些发笑,装什么相,她不信太后不知道迟琰遇刺,却没想到太后说了一堆之后,话头一转,又落在了萧玉归身上:“……可见是新妇没有照料好你。” “?”面对这些前世没有的戏本,萧玉归简直有些佩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帮人铁了心要把她拉下水。 “与新妇无关,恰恰是新妇照料得当,孙儿今日才能起身来赴宴。” “呦,瞧瞧瞧瞧,竟半句也说不得,这就护上了。”贤妃掐着兰花指在空中点了点,笑得千娇百媚,令人生厌。 迟琰即便不知缘由,也能感觉出来气氛不对,太后和贤妃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他的旗子,却分明冲着萧玉归去。 萧玉归也不言语,没有人需要让她讲话,她就静静地等,等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戏码上演。 上一世太后先是叫她同教坊司乐伎同列抚琴,她却不知为何双手颤抖不已,弹得曲不连音,被斥殿前失仪,随后起身告罪又被来收琴的桂公公不经意一撞,“意外”从她身上掉出了半幅根本不属于她的《美人赋》。 那是禁图中的禁图,再配上艳诗,不由她分说一顶不守妇德的帽子便扣了下来,惹得迟怀珉怒不可遏,为了自己的脸面,当场就扇了她几巴掌。 她虽也还了手,但到底失了先机,第一巴掌就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几巴掌之后便晕了过去。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是在御沟旁泼醒的,满头珠翠和值钱的外衫都被宫人抢尽。而迟怀珉早已自行离宫,她拖着脱力又褴褛的身躯,被看尽了笑话,顶着一路异样的目光,硬生生靠双脚走回了萧府,却被一通嫌骂撵了出来。 天色渐暗,若这副模样在外游荡一宿,名节再难说清楚,留给她的路便真的只有白绫一条了。 她不得不叩响王府的大门,除此之外她无处可去。 那时开门正巧遇到了迟琰出去,是他吩咐下人为她备水更衣,若非他这句话,只怕她当天就会被迟怀珉那个毒夫撵出去流落街头。 她曾无数次想趁夜半勒死迟怀珉了事,却始终无法做好就此让人生就此翻天覆地发生巨变的准备。 她只能尽力避免回想那天的情节,让它淡化在生命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没有受过伤害一般。 她收回飘远的思绪,因为她听到了太后说出了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哀家听说你琴艺堪比教坊司,今日宫宴,不如你便为大家献艺助兴。” 不是反问,是通知,命令。 此话一出,满园寂静,席间众人交换着眼色——这分明是故意折煞人,拿堂堂定北王妃与教坊司乐伎相提并论,不过也该!谁叫她敢穿这一身出席,被收拾了吧。 “臣妇惶恐。”萧玉归面色平静,鬓边步摇丝毫不动,“近日照看夫君,疏于琴艺,恐有辱太后清听,不过臣妇的侄子迟怀珉,倒是一曲《广陵散》曾名动京城,连圣上也曾赞不绝口,臣妇斗胆,请小侄代为献曲。” 迟怀珉,欠我的,你该还了。 第39章 一记脆生生的耳光 席下的迟怀珉愕然抬头,腮边还沾着半块芙蓉糕。他身边悠哉喝茶等着看戏的萧玉台也同样一脸震惊。 贤妃蹙眉正要开口,四皇子叶肆西得了叶悬西的眼神,抢先一步拍掌笑道:“本殿最爱《广陵散》,那叫迟公子快些奏来!” “住嘴!吃你的!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儿?”贤妃低语训斥着叶肆西。 “我,我就是想听。”叶肆西再看了眼三哥凌厉的眼神,硬着头皮嗫嚅道。 “你还想干什么!?” 贤妃还没训完,又听迟琰道:“回禀皇祖母,内子前些日子照看我伤了腕筋,确实是不宜抚琴,不过朴白琴艺也是京中一绝,定不拂皇祖母兴致。” 先前迟琰自己说过萧玉归照看他,如今被萧玉归当成盾来挡也对得上,不过他肯主动替萧玉归脱身,倒是叫她有些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 她也算了解了迟琰的性子,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他曾说过不叫她为难,便当真不会叫她为难,却没想到面对太后他也会站在自己这边。 她不由得看了迟琰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真不亏我救你几遭!太知恩图报了,跟你做夫妻太够意思了!” 迟琰看不懂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她挤眉弄眼的样子可爱得紧,不由得暗笑,春阳为他浅浅勾起的唇角镀上一层薄金,却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俊出尘。 “早就听闻迟小公子在文人墨客中颇有名望,皇祖母有所不知,这《广陵散》是他循着古籍残谱重新编写谱就,只此一家独有。早就听父皇夸赞过,今日借着皇祖母的光,教群臣共赏古音,也算不负春景了。”太子叶清晏也温声开口,将太后刚要回绝的话堵了回去。 萧玉归有些意外。 四皇子替她说话是因为叶悬西,太子又是为什么? 这么些人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太后只好应允,可眼底的不悦却较前更浓。 迟怀珉看了眼迟琰的脸色,后者点了点头,他立马就一抹唇角碎屑站了起来。 他似乎一直都十分惧怕迟琰。上一世萧玉归曾听迟怀珉说过,他总怀疑他父亲不是病故,而是迟琰为了袭爵弑兄,因此他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面对迟琰都格外小心翼翼,无有不从。 因此迟怀珉只得认命,往池中央的太掖台走去,那里放着早就备好的香案古琴。 贤妃紧张地看了眼太后,见太后看也没看她,倒是面色如常,含笑等着欣赏,便不好再说什么。 迟琰与萧玉归也告退归席,池径上正巧和迟怀珉相遇,萧玉归不小心和他相撞,她还未说什么,迟怀珉就一蹦三尺远告罪。 萧玉归笑笑:“贤侄,好好表现。” 迟怀珉坐上矮凳,手指虚按在琴弦上,左手按弦,右手轻挑,一段低沉的琴音便流淌而出。那曲调起初极轻,如远日私语,渐渐变得清晰可闻,可他的眉头却越来越蹙起。 萧玉归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森冷。那琴弦上布满了令人神智昏沉的粉尘,无色无味,她上一世只觉得越弹脑袋越恍惚,却没成想,那跃动的琴弦就是令她殿前失仪的根本。 琴声陡然转急,错漏了三个音后,太后“砰!”地搁下茶盏的声音惊得他划破一弦——“铮”的一声裂帛之音响起。 刺耳的颤音惊得觥筹交错的群臣也一时间静了下来,此时曲目才只演奏了不足三成。 迟怀珉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殿上的那道绛紫身影坐直了腰。 “嗯?”太后轻哼一声,尾音上扬。 三月的天,宫墙内繁花开的正盛,迟怀珉却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临过来前,萧玉台分明还蹭特意叮嘱他:“太后娘娘今日心绪颇为不佳,你小心些。” “微臣该死!”迟怀珉慌忙起身告罪。 萧玉归就静静地等着。 等着那枚玉佩落地。 “方,方才指法有误,扰了太后与诸位娘娘殿下清听,求太后娘娘恕罪!”他伏跪在地,玉砖映出他惨白的脸,声音颤颤巍巍,身子也抖得像筛子。 苑内静得可怕,他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逆行滑下,没入他的前额发际,一片汗湿。 太后没有立刻说话,他伏得更低了,额头几乎完全贴到地面。 萧玉归觉着此刻的他,颇像她曾养过的狗。 “起来吧。”太后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兴阑珊,“换张琴给他,接着弹完。” 迟怀珉如蒙大赦,正要叩首谢恩起身,腰间却突然一松。 “叮——”萧玉归的等待终于落出了回音。 他腰间不知何时滑出一枚羊脂白玉佩,他下意识去捡,却在指尖触到的那一瞬间僵住。他这才看清,玉佩上赫然雕着五爪游龙的纹样!龙须怒张,龙目嵌着两枚红宝石,在天光下泛着血色的光。 “大胆!”一声尖利的呵斥声炸响在耳边,桂公公已不知何时冲到了他跟前,一张老脸因愤怒而扭曲,“五爪龙纹乃御用之物,你竟敢僭越至此!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我……我不知情,这不是我的……”迟怀珉嘴唇颤抖着,声音如蚊呐。他急抬头,正对上何太后骤然冷厉的目光,那双原本慵懒的凤眸此刻眯成了一条线。 “定北王妃。”何太后视线转到了萧玉归身上,“人是你举荐的,你说,该如何处置?” 太后此话是想治萧玉归个连坐之罪,可萧玉归竟没有回应,而是霍然起身径直朝迟怀珉走去。 她一步一个脚印,踏着别人看不见的,她曾经的耻辱与鲜血。 贤妃刚想张嘴呵斥,便见何太后摆手制止了她,何太后倒想看看,萧玉归究竟要做什么? “啪!” 一记脆生生的耳光地将迟怀珉扇得偏过头去,冠上玉簪也当啷落地而碎,发髻顿时散乱不堪。 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只见萧玉归再次高举起了手。 第40章 这五掌,打你目无君上! “这一掌,打你殿前失仪,僭越无状。”萧玉归语似冰锥,反手又是五记耳光,她用足了全身力气,直打得迟怀珉唇角渗血,护甲在他脸上划出细长的血痕,“这五掌,打你目无君上,连累定北王府!” “我……”迟怀珉不敢还手,被打得头脑发懵,哑着声音想辩解这不是他的东西,萧玉归见他还想说话,又狠狠补了一巴掌。 萧玉归转身,风吹起裙角,整个人像一团烈焰般夺目,只见她规矩下拜,扬声道:“臣妇鲁莽,惊扰凤驾。” “然则迟怀珉殿前失仪在先,藐视天威在后,更是对太后和圣上大不敬。”说罢,她重重叩首,“请太后降罪!” 何太后眯起的眼一刻都未松开过,指尖在扶手上轻扣,她觉得萧玉归这姑娘,有几分血性,倒是有点意思。 迟琰见状,掩下微微惊愕的神情,起身拱手道:“是臣管教无方,臣绝不包庇。但请太后娘娘明鉴,定北王府满门忠良,绝无二心。内子也是一时情急,这才行事过激……” “哀家倒觉得定北王妃打得好,起来吧。”太后忽然轻笑起来,众人紧绷的弦霎时松了三分,“至于这物件,迟小公子亲自呈给陛下解释罢。今日大好春景,见血不吉,余的……改日再议。” 皇帝重病不起多年,别说迟怀珉,就是皇后都难得见一回他清醒。 这是要无限期将迟怀珉拘在宫里的意思。 底下的萧玉台顿时慌了神,若迟怀珉被扣,她焉有好日子过?况且太后的手段一向难说,若悄无声息地将迟怀珉折腾死了,一年后迟琰过世,谁来袭爵,她又如何成为将来的定北王妃? 她想不通,这一世的故事走向怎么会变成这样? 太后挥了挥手,桂公公将玉佩捡起,对瘫趴在地的迟怀珉阴恻恻道:“迟小公子,请吧?” “我不!我不!有人陷害我!这不是我的东西!这不是……”迟怀珉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忽而激烈地反抗了起来,甩开左右架着他的太监,他爬到已经起身的萧玉归脚下,救命稻草般抱着她的腿,涕泪交加哀声道:“叔母,叔母救我!我是冤枉的!” 萧玉归当然知道他是冤枉的,只有冤枉他的人才知道他有多冤枉。 她甚至为了“好好”冤枉他,特意将上一世她栽跟头的艳画换成了僭越的玉佩。 可恨这世道,一副艳画能叫一个女子受尽折辱,但若是男子掉出这画,不过是更添风流罢了,她只好拿出更严重的东西来。 而现在,他终于像她日日夜夜幻想的那般,尝尽她所尝过的苦楚,她冷冷注视着他摇尾乞怜的模样,痛快地享受着这一刻。 直到迟琰出现在她身边,一记窝心脚将迟怀珉踢得飞落到了池子里。 “混账东西,还不认罪?”迟琰声音里掺着薄怒,“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东西,你还想攀咬何人?” 他是真动了气,迟怀珉这一通折腾险些坏了他的大事。 迟怀珉在水中呛了不少漂着绿藻的水,这才被太监们慢悠悠地捞出,他手脚并用刚爬到地上便是一阵抑制不住地呕吐。 散乱的头发一部分湿嗒嗒地贴在他脸上,活像水鬼一般,另一部分则混着衣物陷在酸腐呕吐物中,惹得众人皆一阵反胃,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今天过后,迟怀珉在京中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才子之名便彻底毁于一旦了。 许是没了力气,又或是看到了迟琰的眼色,迟怀珉这回再也不挣扎,任由自己被架走。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丝竹声再起,宫宴继续。 萧玉归和迟琰回到了席间私语。 “吓坏妾身了,方才也是事出紧急,我怕太后因此扯上整个迟家,这才对朴白下手狠了些,王爷不怪我吧?”萧玉归的柳叶眉凝成了八字,瞧着一派后怕的娇弱模样。 哪有半点方才扇起耳光来虎虎生威的样子? 迟琰愣了愣,扯着唇角,“你做的很好。” “没给王爷添麻烦就好。”玉归抚着心口,假装心有戚戚道。 “……” 可那边太后仍未死心,既然萧玉归推荐的迟怀珉献艺未成,那她作为举荐者,不管她能不能弹,总是要做些什么的,不然这场宴会岂非白开了? 叶悬西时刻观察着太后的脸色,见她盯着萧玉归像在想什么,便瞬间想到了太后想做什么,他微微一思索,抢先道:“皇祖母,儿臣瞧着定北王妃身边那个婢女颇有几份姿色,儿臣斗胆向皇祖母讨份恩典,叫她来近前回话。” 太后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过去,鹰隼般的眼睛钉在了萧玉归身后,左右打量,“你喜欢哪个?” “自然是右侧下巴尖、模样俊的那个。” 警告似的睨了眼叶悬西,太后回过头轻扬下巴,桂公公立刻意会,过去带人。 迟琰闻言有些诧异,太后今儿个为何就跟定北王府过不去?满苑这么多人,倒像只有他们一家一般,这会儿竟连丫鬟都不放过。 萧玉归心下明白,是叶悬西开始行动了,她却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冯疏雨倒是挺高兴,一听是太后和三皇子召见,她连封妃大典那天的风是什么温度都感受到了。 “人来了,你要做什么?”无视地上冯疏雨的请安,太后看着叶悬西,“想纳妃了?你大可直说,哀家必然应允。” 现在应允,过两天死在哪个乱葬岗,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儿臣一心为父姊分忧,尚且无心此事,只是觉得这位姑娘容貌秀丽,尤其是这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若这样的人能在儿臣宫中为婢,每日瞧着倒也赏心悦目。”叶悬西促狭一笑,“皇祖母以为如何呢?” 下首的冯疏雨听见叶悬西夸她,心里乐开了花。 太后则心下泛起了嘀咕,暗忖原来叶悬西看上的,竟是萧玉归的婢女? 讨个婢女而已,她又有何理由不允?便慵懒道:“抬起头来。” 冯疏雨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下一秒便听到:“三皇子赏识你,回去拜别你的主子吧,即日起便留在三皇子身边伺候,当好宫女的差,你可明白?” 宫女?冯疏雨的欣喜戛然而止,她正经侯门小姐,便是她父亲再不管她,也不至于惨到做宫女吧? 叶悬西此时已走到冯疏雨的身边,假意扶她,实则背对着太后低声跟她说道:“冯小姐隐瞒身份入宫,是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太后可不似本殿脾气好……” 冯疏雨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有没有谢恩?慌乱中她只思考出了一个结果——若是侍候在三皇子身边,近水楼台,何愁将来没个好前程?况且三皇子那般夸赞于她,定是心里有她,只是碍于她隐瞒了身份,为了保护她,所以只能暂且将她纳为侍婢。 对,一定是这样! 冯疏雨来拜别迟琰和萧玉归时,萧玉归并没有注意到迟琰惊叹看她的目光,因为她看到了叶悬西向她使了眼色。 她该借口更衣出去,做此行的正事了—— 萧斐之,你等着。 第41章 你说你该不该死? 太后私牢建在慈宁宫后一处隐蔽之所,那两树之间分明什么都没有,却还守着侍卫。 叶悬西特意先行,叫侍卫都背过身去。 随后萧玉归才来。 入口便在两树之间平平无奇的地面,叶悬西换着地方各踩了两脚,石门轰然洞开。 那入口仅有一人宽,刚一进去,叶悬西便从墙上随意抽出一根火把举着。 里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血腥的气息。萧玉归强忍着不适,跟随叶悬西朝下走去。 忽而她撞上了叶悬西的背,她揉着额角,“怎么了?” 叶悬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头也不回地从颈边递给她,“拿这个捂。” 她接过帕子,放在口鼻处,浓烈的香气瞬间阻隔了难闻的气味,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叶悬西才继续走了下去。 昏暗的火把下,牢房中的囚犯如同鬼魅浮现在黑暗里,有的人丢了胳膊,有的人缺了腿,有的已不成人形。 最深的一间牢房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靠墙而卧。听到脚步声,他一骨碌爬起来,将自己缩成一团抱在一起战栗着。 “斐哥哥?”萧玉归皱着眉,不太敢确认。 角落里的身影忽然猛地一抖,随即便起身踉跄扑到门前,紧紧抓着栏杆,“玉归?是玉归吗?怎么会是你!真没想到,你竟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萧玉归心底冷笑:你没想到的多着呢,比如——我也将是唯一一个和最后一个来看你的。 他的脸离萧玉归太近,叶悬西将火把往自己脸上挪了半寸,火光照亮他阴鸷的目光,他只说了三个字:“往,后,退。” “三,三殿下……是,我退,退。”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萧斐之脸上立刻浮现恐惧的神情,也不知究竟经历过什么。 “你们有话快说,我在那边等你。”转对萧玉归说话时,叶悬西便柔了几分,说完,他便识趣地退到了拐角处。 叶悬西一走,萧玉归脸上装出的三分悲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和恨意,可萧斐之并没有发现。 他盯着叶悬西的背影确定他真的走了,便立刻换了副嚣张的嘴脸,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什么东西!原先不过是我们萧家的一条狗,现在也不过是在太后跟前当狗,得意什么!” “一条狗,说要你的命也能即刻要了你的命,那你是什么?” “他敢!?我爹现在肯定在疏通关系救我,没几天本少爷就能出去了。若非我爹关系疏通的差不多了,你怎么会来呢?” “是啊,我怎么会来呢?”萧玉归简直有些发笑,“萧斐之,牢饭好吃吗?” 萧斐之神色大变:“你……你不是来救我的?” 萧玉归嗤笑一声,“救你?我巴不得你死在这里。” “你知道吗,自从你被关进来之后,萧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若非我爹和三叔素日为官谨慎,早被人参了不知多少本了。三叔四处奔走求人,三叔母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吗?” “我害谁了我?到现在牢里不就还只有我一个萧家人?我要是肯攀扯,你们都得进来!还有我娘那不争气的样子,要么我说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整天哭哭哭,福气全都被她给哭走了——” “混账东西。”萧玉归咬着牙打断他,“你这种祸害,真是一日不死,萧家便一日不得安生。为了救你这种东西,三叔居然打上了玉真妹妹的主意。” “什么意思?” “为了救你,他让玉真嫁给冯幸秉那个一身花柳病的老东西,就为了换你一线生机,你说你该不该死?” “我,我不知道这事儿啊,这怎么能怪我呢?”萧斐之被抽得满脸伤痕的脸上竟还流露出一丝无辜。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萧玉归的声音冷得像铁,“你只顾着自己愚蠢的野心,做事前连自己的脑袋几两重都不知道,又何曾想过会连累家人?但现在,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她凑近,轻声道:“死在这儿。只要你死了,太后便不会迁怒萧家,三叔也不必再打玉真的主意,玉真便不必嫁冯幸秉那老匹夫。” “你,你来真的……?” “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语罢,萧玉归脸上重新挽起虚假的笑意,提高声音,确保叶悬西能听到,“斐哥哥,你要保重身体啊,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她转身欲走,却被萧斐之从栏杆里伸出的手一把拉住,“玉归,好妹妹,哥,哥对不起你,哥以前糟蹋了你那么多宠物,哥对不起你,你别这样,你别……” 萧玉归猛地甩开他的手,低喝道:“闭嘴!”她眼底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你不配提它们!你不配做人!” 叶悬西手中的火光在拐弯处亮起,萧玉归迅速整理好表情,朝叶悬西快步走去。 “你真想救他?”叶悬西疑道。 “骗他的。”也是骗你的。 昏暗中没有人看见,她从袖中抛下了一片仿佛从她宫装上掉下的一缕红线,那鲜红安静地躺在地上,静待被人发现。 离开牢房时,萧玉归故意让红裙的裙摆扫过侍卫的靴子,格外醒目的眼色使侍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回宫宴的路上,叶悬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我用这种方式帮你解决了冯疏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玉归恍惚间想起上一世叶悬西折磨她的手段,忽然有些同情冯疏雨。但一想到冯疏雨造谣也是将她往死路里逼,心又硬了起来。 “好好待她。”萧玉归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至于怎么理解,全靠叶悬西自己。 “她那父亲成日忙着寻花问柳,估计也不会来寻她。” “那是自然,我甚至怀疑冯幸秉压根忘了有这个女儿,不然她为何有家不回,成年累月的在王府投靠她姑母?只有我那婆母成日挂念着她的婚事。”想了想,萧玉归还是心一软,补充了句,“但差不多就行了,她……也没有那么可恶。” “我是叫她做宫女,又不是拿她下大狱。”叶悬西难得玩笑一句,“你这心软的毛病还是一如既往。” 萧玉归不想再和他多说,转移话题道:“好了,到这儿便分开走吧,免得被人看见。” “好,你走这边,我走那边。” 萧玉归头也没回地便走了。 她捏弄着袖中的那包白色粉末,想着其实方才若是能有机会悄然了结了萧斐之倒也很好,直接一了百了,省了多少事。 只可惜在宫里做不到悄无声息,搞不好还会将她自己搭进去,现下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 她正出神,结果一拐弯竟撞见了迟琰。 他怎么也出来了? 第42章 亲了 正午的钟声在皇城内回荡,迟琰倚在蟠龙柱旁,如墨长袍被晒得微微发烫。 他捏着袖中装着白色粉末的瓷瓶出神。 半柱香前,他遥遥看见太子叶清晏隐晦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知道,该按照宫宴开始前那个假借上菜实则向他传信的宫人所说,去御花园西角等太子来了。 此处偏僻,远处有宫人往来,却无人驻足近前。 不多时,叶清晏便悠哉悠哉负手而来。 她一来便开门见山,压低嗓音道:“下月初八祭祀,太后打算叫三弟主祭。” “也算是意料之中,太后实在属意三皇子得紧,殿下想今日就扭转此局吗?” 迟琰一想到迟怀珉今日整那么一出就气不打一处来。 若真按律法,父母已故的宗室子弟犯僭越之罪,迟琰作为宗亲长辈,要付连带责任,削食邑都算小事,就怕不痛不痒地罚他禁足。 即刻禁足,他焉能站在这里和太子商议? 马上就要到祭祀了,其中关窍环节太多,这个节骨眼上谁都可以撂挑子但他不行。 幸好萧玉归那几掌打得及时。 也幸好,叶清晏也没有打算今天动手:“今日?不,不必扭转,就叫他去。” 叶清晏从袖中滑出一个精巧瓷瓶,迅速塞入迟琰掌心,“此药入酒既化,无味无形,只需少许,便会令人神智昏聩、言行癫狂无状……那天本宫便不去了。” “是,臣明白了。” 谁主祭祀不是关键,关键是正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让叶悬西在众目睽睽下失仪,再借怪力乱神之说,痛击叶悬西的声望。 届时什么天命不顾等天意之说,自有人去散播。 “定北王办事,本宫放心。”叶清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看似温和的眼里实则暗藏锋芒,“马场的事情,你办得很好,待他日登基,定不负王爷今朝之功。” 前些日子迟琰秘密抄了靖国公答潭观的马场,正是奉了太子的密令,答潭观吃了暗亏也不敢声张,这传出去毕竟有谋反之嫌,叶清晏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 于是马场现在还握在迟琰手里。 迟琰也不邀功,只拱了拱手,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目送叶清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他暂时不想回席上,便懒散地靠在柱子上,打开那瓷瓶看了一眼,白色粉末刺鼻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 这叫人怎么喝? 他塞入瓶塞,指尖轻轻摩挲着瓶身,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虽然有些距离,但他依旧认了出来。 萧玉归就是怕遇到人,特意绕了路,还挑这种小路走,结果没想到这儿还有人。 更没想到的是她定睛一看,这不是迟琰吗? 她还在袖里捏弄的手飞快抽了出来,背在身后,先一步开口:“好,好巧啊,王爷。” “巧?这儿?”迟琰收起瓷瓶,蹙了蹙眉,“本王记得,更衣可不在这儿吧。” “嗯……”萧玉归手背在身后轻轻拍着粉末,一边想着该怎么编瞎话。 “过来。” “为什么?不回席上吗?” “过来。” “哦。”萧玉归闷声应着,不情不愿地挪步子,“来了。” “手上有什么?拿出来。” “没什么啊。”萧玉归早已抖落干净,伸出两只爪子。 只是袖口那抹白色愈发刺目。 迟琰不动声色,伸手替她整理衣袖,指尖状似无意擦过她的袖口,沾上一点粉末,指腹轻捻,假借碰自己鼻尖的动作闻了闻。 确定没有刺鼻的味道,表情这才松懈下来。 “去哪儿了?”正午的天光正晒,迟琰的脸色却看不出阴晴,“你走没多久,叶悬西也走了,是巧合吗?” “……不是。”萧玉归觉得迟琰十有八九看出了端倪,也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了,抬眼瞄了他一眼,老老实实道。 “做什么去了?” “看……我表哥。” “想杀他,是吗?” 萧玉归惊抬头。 “你往日百般阻拦我救萧斐之,今日却冒着风险去看他,还专穿红衣赴宴,若我猜得不错,再过一会便能听到太后处死萧斐之的消息了吧?” “……”他说的分毫不差,萧玉归竟有些心虚,不敢看他。 “冯疏雨所传的谣言里,那个男子是叶悬西吧?我在宫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失了,过了好些年才被寻回,想来,跟那个谣言倒是颇对得上。”迟琰加重了语气,听起来极为强硬,“回答我,是他吗?”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这些问题涉及到了人格和尊严,萧玉归又有了底气直视他。她不回答,而是反将问题抛了回去。 “……重要。” “是对定北王重要,还是对迟琰重要?” “有什么区别吗?” 萧玉归没有解释,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迟琰竟在这样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目光不自然地瞥向一边,“……我承认,是迟琰想知道。” 天光忽而在萧玉归唇角绽出花来。 他才发现,他似乎从未在这样的时刻里,赢过萧玉归。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她盯着他,一字一句。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烙在迟琰眼里,时间仿佛静止在了此刻。 直到微风勾起她的发丝,吹得迟琰心里也发痒。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拉近,另一手扣着她的后颈,独有的兰花香气劈头盖脸地压向萧玉归,她仰头的瞬间,他的唇已重重覆了上来。 他唇齿间的力道不由她退开半分,她呼吸一滞,指尖下意识抵在他胸膛,却换来了他更猛烈的回击。 她踮着的脚在打颤,腰被臂弯锁住,折出拂柳般的弧度。 可当她唇瓣微启,柔和地开始回应他时—— 像被她的温柔安抚,他的力道渐渐放轻,却更加缱绻。他不再是掠夺,而是引诱,勾着她一点点回应。 他松开扣着颈间的手,转而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像珍视,又像享受她的柔软。 他不舍地分开,缓缓地喘息,抵着她的额际,感受她同样的起伏。 半晌才哑声道:“我是想说,不管你是想杀萧斐之,还是想救萧玉真,你都不必冒险,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让我来做你的刀。” “我愿意做你的刀。” 第43章 可他竟意外地,有些喜欢这份坦率 迟琰认真地注视着她,却没想到萧玉归指尖轻捂着嘴,顶着微微错愕的表情说出的话竟然是—— “我就说你喜欢我吧!你还不承认!” 半分女儿家的羞赧也没有。 可他竟意外地,有些喜欢这份坦率。 他低头,再啄了啄她的指背。 他开始有些享受萧玉归紧缩的瞳孔。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在今天突然肯直视自己的心,或许是叶悬西的出现叫他发现了自己反常的反应,又或是危机感让他着急,想叫萧玉归看到他的心。 又或是,天光下向他解释的萧玉归表情太过郑重,叫他以为自己在她心里也有很重要的位置。 “要不要跟我讲讲,你和叶悬西的故事?” “啊?等会儿,我先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迟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既然你也喜欢我,那我们能做夫妻该做的事了吗?” 迟琰的表情瞬间石化。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迟琰迈开了步子转移话题,“出来太久了,回席上吧。” 萧玉归蹦跳着追上他,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白净的小脸在他面前晃:“我为什么要后悔?” 迟琰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他忽然觉得方才是否不该那般唐突?将心放任自流的后果,他真的可以承受吗?她又能承受吗? 他没有再说话,萧玉归方才并未感到的尴尬情绪迟缓地涌了上来,也抿着嘴半晌不再吭声,迟琰的视线却时不时偷偷移到萧玉归脸上,又迅速收回。 萧玉归终于发现了他的目光,开始找话题,“你那个……你出来做什么呢?”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救萧玉真呢?” “?” 汉语是起不到交流的作用了吗?她那是个问句啊。 “……”迟琰心虚地回避眼神,他不想骗她,却也不能告诉她他与太子密谋之事,“我就是想帮帮你。你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就是你猜的那样,萧斐之一死,玉真妹妹便不必再嫁了。”萧玉归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会觉得我狠毒吗?” “从回门你救我那天我知道你会武开始,我就没拿你当寻常闺阁女子看待过。我觉得你这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很好。但如果,计划没能按你所想进行呢?若玉真还是逃不过被嫁恶人的命运……” “我知道,不是冯幸秉,也会是其他人,只要她的婚事一天握在三叔手里,她的命运就无法真正更改。” “是啊,那你想如何呢?” “我已经想好了后路,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萧玉归抬眼望向他,“我想将她送去另一个地方。” “哪里?” “还没想好,但总之要逃离这里,到一个她能够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地方。” “我可以帮你。”迟琰压低了声音,“初八祭祀,是个很好的机会。” “回头再说吧,我得问问玉真的意思。” 谈话间已行至苑口,遥望一眼,叶清晏和叶悬西均已回到座位上,太后面色如常端坐主位,似乎还不知道萧玉归去过地牢的事。 而迟琰和萧玉归屁股还未坐热,便听见叶悬西突然开口:“定北王,听闻南境又起了战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整个苑内都听见。 迟琰放下银箸,回道:“托太后洪福,家姐迟玦率定北军已击退南贼三次进犯。” 叶悬西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对席的太子叶清晏:“说起来,南境将士用的还是太子殿下两年前定下的”以守待攻”之策?”他故意在“以守待攻”四字上咬了重音。 殿内气氛骤然一紧,几位武将也都不自觉地放下了酒杯。 叶清晏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箸鲜嫩鱼脍,方才抬眼:“三弟消息灵通。不过上月那场歼灭战,斩敌三千,用的正是此策改良后的‘请君入瓮’。”她转向太后,“孙儿已命人将战报整理成册,明日便可呈给皇祖母过目。” 太后微微颔首,实则并未听他们唇枪舌剑,而是留神听着耳边侍卫的低语通报。 “说起南境……”叶悬西忽然话锋一转,“前几日儿臣得了一尊南临白玉观音,想着献给皇祖母。” 他击掌三声,侍从便立刻捧上一个锦盒,“说来也巧,这玉料便是定北王府提供的。” 迟琰皱了皱眉,他从未给过叶悬西什么玉料,他为何空口白牙? “皇祖母,三殿下近来和南临商人往来密切,想必是为了这尊玉像?只是孙儿记得,自先帝时就有令,禁止与南临通商。” 叶悬西眼中寒光一闪:“定北王此言差矣,这玉料分明是……” “什么?”耳边通传的消息让太后一声惊呼,打断了叶悬西的话,她眯起眼,锐利如刀的视线扫过叶悬西和萧玉归,转头对侍卫低语几句,便见侍卫领命退下。 那抹鲜红落在太后眼里,愈发刺眼。 之后却一直无事发生,直到离宫前,行至宫门的萧玉归被一个脸生的宫人叫住,说是有人托他转交给她一个锦囊。 却不说是谁。 萧玉归接过打开,是如枯草一般锈成一团的头发,上面还落着点点半干未干的血迹,血气扑鼻,可底部触感弹软温热,分明不止有头发。 她取下一根发钗拨开头发,发现其下覆盖的,是一截带着血的喉管。 “啊!!”她装作被吓到,尖叫的同时手也抖得拿不稳锦囊,掉落在地。 其中的东西并没有掉出来,迟琰一边问“怎么了?”一边捡起锦囊自己看了眼。 宫人暗中打量着她的反应,回去复了命。 待宫人离去,萧玉归才悠哉悠哉接过锦囊再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便宜他了。” “你胆子真是不小。”迟琰收起锦囊,继续和萧玉归向宫外走,“萧斐之已死,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萧玉归浅笑,她也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像今天这般顺利。 可她没有想到,比起萧斐之死讯到达萧自亭耳中的速度,更快的是三叔母死讯传来王府的速度。 听到这个消息时,萧玉归惊得站起身,又跌坐回椅子上。 她目光灼灼,紧盯着前来报丧的家仆道: “是谁害了她?” 第44章 嗯,是病了,脑子的病 宫宴回来的那天夜里,按说是萧玉归缠闹迟琰的好机会,可她满腹心事无心于此,竟安安静静地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还没来得及去看玉真,得先去给老王妃请安。 今晨迟琰特意陪她一同前去,因为老王妃还尚不知冯疏雨这么个大活人丢宫里为奴为婢了,若是知道了,少不得会迁怒为难传达这个坏消息的人。 索性迟琰自己来传。 “你说什么?什么叫,三皇子看上了疏雨,将她留在宫里了?”听了迟琰的话,老王妃眉间皱成了个“川”字,“以,以什么身份留在宫里啊?” “您叫她扮成婢女进宫,自然是以宫女的身份。”迟琰端起茶抿了一口,淡淡一句便要将老王妃气绝,“这可是在太后娘娘眼前过了明路的,若这时说她是胥勇侯之女,岂非欺君?” 她登时怨也不是喜也不是。 毕竟主意是她出的,可那时谁又能想到冯丫头这么争气,头次露面就得了三皇子青眼。 虽说三皇子和太后之间的名声不大好,但照眼下这势头,若他将来夺得大宝,太后总有死的那一天,届时疏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而且三皇子身边一直连通房都没有,若能现在就侍奉在侧也算近水楼台,罢了罢了。 这样想着,老王妃便未对此事再多说什么,可她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迟琰和萧玉归坐在左侧,右侧却只坐了个萧玉台。 “朴白呢?莫非是病了?”老王妃瞪着眼瞧萧玉台,怨她怎么不早通禀。 “嗯,是病了,脑子的病,进宫竟给我惹下一连串的祸事。”萧玉台畏畏缩缩地没有说话,迟琰却接了过去,“这事原想等父亲回来一并告知,既问了也不必瞒着,朴白私戴龙纹玉佩叫太后发现,被扣在宫里了。” “什么!?”老王妃这下是彻底惊着了,嘴里喃喃念叨,“太后难道,是要对我们定北王府下手了?”说完她又瞪着萧玉归,“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赴宫宴非要穿红装,这下好了,惹怒了太后!” “朴白自己不争气,僭越礼制的玉佩从他自己腰间掉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抵赖不得,与她人何干?”迟琰皱着眉回应。 有人替她冲锋陷阵,萧玉归则乐得自在品着茶。 “那,那总得想法子救他出来吧?听太后娘娘那意思,皇上一日不醒,朴白便一日不能出来,这在宫里要扣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萧玉台绞着帕子,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叫他在宫里反省反省也好,省得放出来又给我惹祸。献个琴弹成那副样子,没被治罪已是太后开恩了。”迟琰眼也不抬,一副懒得理的模样,说完便一撩袍子起身,“事说完了,我还有事,先和玉归告退了。” 萧玉归喜出望外,没想到他走还带上自己,赶紧咽下嘴里的茶,起身行了个不大规矩的礼便跟着迟琰走了。 气得老王妃在后头脸都憋红了,这才进门几日就敢这么对她,来日岂非要骑在她头上? 并不在意这些的萧玉归回了鸣玉宫和迟琰用早膳,打算吃完便去找玉真聊聊,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谁知吃到一半时,云开通传说三叔母身边的刘妈妈来了,她提了一嘴,说刘妈妈脸色不太好,像刚哭过。 玉归登时心里一紧,以为是玉真出了什么事,立马搁下筷子没了胃口。 “快叫她进来,不必换地方了,直接带她来这儿。” “你再吃些吧?”见她没吃多少,迟琰自然地给萧玉归布起了菜,劝道。 “不吃了,吃不下。”萧玉归心不在焉,紧盯着门口。 “那喝点儿汤吧,别空着肚子。” 迟琰盛好放在她面前,松露云丝羹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一想到待会若真是有事,她听完恐怕更是一口都吃不下了,终于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将汤羹饮下,好歹能垫一垫。 “慢些喝。”迟琰站起身给她顺着背。 这时云开带着一名鬓发微乱的中年妇人进来,后者走得跌跌撞撞,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老奴请王爷、王妃的安……” 正是刘妈妈。 “刘妈妈,出什么事了?”玉归心急如焚问道。 云开要扶她起来,她却不肯,趴在地上哭得肠子要断了。 “三夫人她……她昨夜去了!” “什么!?”萧玉归如遭雷击般从椅子上弹起,身子晃了晃,又倒坐下去。迟琰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肩膀,自己脸上却也难掩惊愕之色。 “三叔母……死了?”萧玉归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后一句却陡然拔高了音量,“是谁害了她?是不是三叔?是不是萧自亭干的!” 刘妈妈摇头痛哭:“没有人害夫人……是三夫人自己……她,她是伤心过度……” “伤心过度?三叔母那样坚韧的人,怎会……”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脸色更加苍白,“是不是因为玉真的事?” 刘妈妈点头如捣蒜,涕泪交加打湿了前襟,“老爷执意要将玉真小姐嫁给胥勇侯做续弦,那胥勇侯可死了三位夫人了啊,年纪比老爷还大,这不是把玉真小姐往火坑里推吗?” “夫人跪了几天几夜求老爷收回成命,可老爷却半分夫妻情分也不顾念,夫人没日没夜地哭,看东西已然模糊……昨儿个夜里夫人仍执意跪着,忽而往地上一栽……就再未醒过来!” 萧玉归胸口剧烈起伏,眼前浮现出三叔母温婉却倔强的面容。 那是萧家为数不多真心待她好的人,尤其在她母亲走后,三叔母会在她受委屈时偷偷塞给她蜜饯,会在每个寒冬为她缝贴身的棉袄子…… “而老爷怕影响玉真小姐婚事,竟要秘不发丧,可若等初八之后,只怕夫人的尸身都要臭了……” 萧玉归听到“尸身”这种字眼还是晃了神,她还是无法将这两个字和三叔母联系在一起。 她听见她的声音像携在风里轻盈,了无生机。 “三叔母……可曾留下什么话?” 第45章 你这位冯兄,能不能让你逢凶化吉 一阵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残叶。萧玉归望着那叶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坠入泥泞,忽而想起儿时与玉真在树下嬉戏的场景。 那时三叔母总是含笑站在廊下,手里捧着刚蒸好的桂花糕…… 刘妈妈抹了抹泪,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夫人临终前将此物交给老奴,说一定要交到您手中,我这才冒险偷跑出来……” 萧玉归展开帕子,上面赫然用血断断续续写着不大成型的两个字,依稀可辨认出那写的是“初八”。 萧玉归和迟琰对视一眼,这是冯家定下的婚期。 她的泪水瞬间决堤。 透过这两个歪扭的血字,她似乎看到了三叔母临终前绝望的神情。 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要被推入火坑却无能为力…… 迟琰轻抚她的发顶,声音低缓道:“我们先去见玉真,再从长计议。” 见萧玉归点了头,云开立马道:“轿子已经备好了,小姐。” 萧府大门紧闭,一片死寂,叩开了门,下人们都面色如常,各司其职。 萧玉归看在眼里,心中怒火更盛。 不知情的下人按照前几日的惯例,将萧玉归引到了萧玉真的院子,只是今天多了个迟琰,便有那有眼色的去回禀了萧自亭。 萧玉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今日迟琰也一起来了,她一愣。 对迟琰行过礼后,她拉着玉归的手,道:“姐姐,不知为何,从昨夜起我就心慌不止,寅时更是梦见我母亲后就惊醒,再难入眠……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萧玉归心中一痛,欲言又止。 寅时……那正是三叔母猝然长逝的时辰。 萧玉归和迟琰脸上皆是神情凝重,萧玉真余光再一看,萧玉归身后竟跟着眼睛肿得如核桃般的刘妈妈,一股不详之感涌上心头。 “刘妈妈怎么也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上次那两个嬷嬷仍在一旁守着,萧玉归这次没了和她们虚与委蛇的兴致,冷着脸只吐出三个字:“滚出去。” “王妃娘娘,纵使您贵为王妃,可这到底是萧三老爷的府邸,不是您萧二老爷家……” 不必等迟琰抬手叫云隐赶人,他只冷冷扫了一眼,那两个嬷嬷便立马噤声,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玉真,有件事不能不告诉你。”她不自觉地握紧了玉真的手,声音轻柔,“你要坚强,好吗?” 玉真眼中满是惶恐,她觉得全身的皮肤像被针扎般紧张,她艰难地咽下喉头的涩意,等着后续。 萧玉归深吸一口气:“三叔母她……昨夜去了。” “什么?”玉真如遭雷击,脑中满是血涌般的轰鸣震响,她感到呼吸都停滞,思维也不再转动,一句简单的话她似乎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她怀疑地目光落在刘妈妈脸上。 直到看到刘妈妈落着泪点头,她腿下一软,跌进萧玉归的怀里。 片刻后,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娘——” 迟琰转身掩住门窗,萧玉归将妹妹搂在怀中,任她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 “小姐,夫人伤心成疾,日夜跪求老爷能收回成命,不再将你嫁出,这才……夫人是硬生生将自己熬垮的……”刘妈妈再次泣不成声。 “玉真,你听我说,三叔母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了我,要我一定救你。我思前想后,打算在初八那日,趁祭祀之便送你脱身,离开此地,离开萧自亭的掌控。但……我肯定还是尊重你的意愿,你愿不愿意走?” “离开?去哪儿?可我母亲的丧事……” “萧自亭根本不会发丧。”迟琰直言,“一旦发丧,守孝期内不得婚嫁,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我……” 话未说完,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刘妈妈打开门看了一眼。 只见萧自亭带着几个家丁大步流星走近,脸上不见丝毫悲戚,反而有几分不耐烦。 “刘妈妈!你这老货,谁准你私自出府的?”萧自亭厉声喝道。 萧玉归抱着玉真,只微微转过半张冷漠阴冷的侧脸,瞥着萧自亭,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三叔,三叔母尸骨未寒,你当真要将玉真送入虎口吗?” 萧自亭冷笑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一个外嫁女置喙。” 萧玉归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三叔母是怎么死的?” “旧疾复发,大夫早有断言!”萧自亭怒目圆睁,随后发现中了套,立马改口,“死什么死,根本没人死,少听下人唆摆!” “实话告诉你吧,萧斐之已经死在太后牢里了,你不必费心搭冯幸秉这根线了。”萧玉归冷声道。 她感到怀里的萧玉真也明显一滞。 “你少胡说,我儿不可能死!况且若当真如此,冯兄怎会不告知于我?” “冯兄?呵,那你便去打听打听,你这位冯兄,能不能让你逢凶化吉?” 萧自亭半信半疑,却也硬撑着一口气:“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今日的经文已取,二位请回吧。” “畜生……畜生!”萧玉真却突然从玉归怀里冲出,奔向萧自亭一阵厮打,“我要杀了你!你害了我还不够,还害死我娘!你枉为人夫人父!你枉为人!我跟你拼了!” 家丁涌上将萧玉真拖开,眼见萧自亭的耳光要落到玉真脸上,萧玉归一个眼神,迟琰便上去隔着衣物将玉真拉到自己身后,所有人立刻停了动作。 玉真双目像要泣血般猩红,挣扎着还要扑上去,被萧玉归一掌拍晕,落在她的怀里。 萧自亭一脸嫌恶,理了理自己衣袍上被沾上的灰,“这就是白栀君养的好女儿!” “萧玉归,你如今虽贵为王妃,还带着定北王一块儿来,但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我的女儿,我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我要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她是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什么物件!” 第46章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哼。”萧自亭鼻子里蹿出一截不屑的哼鸣,“我跟你无甚好说的,送客!” “我要带玉真一起走!” “萧玉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了你不要多事。”萧自亭指着玉归咬牙切齿道,“这婚,是一定要成的!” 见月和云隐见深全身都绷了起来,萧自亭身后的家丁也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似乎都在等各自的主子一声令下。 迟琰面色如常向前走了两步,握着他的手指轻轻一折。 萧自亭的痛叫立刻响彻院子。 “你以为你在指谁?”他声音虽平淡,却怒气氤氲。 “知……知道了王爷,再嘶……再也不了……” 迟琰这才不屑地扔开他的手指。 打起来虽不会输,却总不能光天化日真在萧府直接动手。初八祭祀在即,若传出去,只怕会影响大事。 于是迟琰一边对玉归使着眼色,一边开口道:“萧大人要嫁女,我们自是无权干涉,玉归也只是担心萧大人最近事忙,疏于照顾玉真妹妹罢了。” 萧自亭自是听懂了迟琰的要求,便也退了一步:“王爷大可放心,到底是我的女儿,我自不会亏待她,更何况将要大婚,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好向胥勇侯交代。” 比起前半句话,萧自亭的后半句倒更有说服力。 迟琰回到玉归身边,冲玉归耳语:“若是打草惊蛇,只怕初八不好行动,到时候玉真便走不成了。” “我不信他。”玉归看了眼萧自亭令人作呕的嘴脸,“不带走玉真可以,但见月和刘妈妈得留下照看她。” 见月做事谨慎,留下照看玉真她放心。 而刘妈妈作为三叔母的陪嫁丫鬟,旧主已死,她又私自出府泄密,只怕她们一走,萧自亭就会和刘妈妈算账。 因此将刘妈妈和见月一同留下,最为稳妥。 “好,我同他说。” 迟琰直起身子,对萧自亭道:“我们走可以,见月姑娘和刘妈妈得留下照顾。” “不行,这不合适。”这不分明留眼线吗?再说了,刘妈妈这老妪,他还有账没算呢。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见迟琰话语间再无转圜的余地,萧自亭舔了舔后槽牙,权衡之下,便摆了摆手:“罢了,留就留吧。” “放心吧小姐。”见月从玉归怀中将玉真横抱起,向屋内走去。 刘妈妈揩了揩泪,朝着萧玉归和迟琰的背影行了个礼,怯怯地跟在见月后头。 “经文还是要抄的,萧大人,本王照样每天都会派人来取,务必照顾好令嫒,不要延误公事才是。” “是。”提到公事,萧自亭再不情愿也只得答应,他揉着指根没好气道,“老夫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了。” 出府的路上,萧玉归埋怨:“今天你就不该来,你一来,把萧自亭也招来了,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还不知道玉真到底怎么想的。” 再一想三叔母的事,她又道:“而且得知这样的噩耗,待她醒来该有多伤心?我却不能在她身边陪着。” “我不来他也会过来的,因为他知道刘妈妈跑了,他自然担心刘妈妈泄密。”迟琰道,“不过我已经给你把路线看好了。” “什么路线?” “你今晚入府的路线。” 萧玉归惊侧首,半晌才道:“其实……我自己也看好了。” 迟琰也有些诧异的点了点头,随后又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婚期在即,你三叔不会把你妹妹怎么样的,正如他所说,他会不好向冯幸秉交代。” “可我三叔母该怎么办?总不能真在院子里曝尸一直到初八……入土为安啊。”萧玉归愁容满面,“但一想到她到时候会埋在萧自亭旁边,我都替她不值。” “你之前说你和你妹妹埋酒的地方在哪?” “在我家老宅后面,就在圣京西北方向的万青山。” “把你三叔母葬在那儿,你觉得如何?可行的话今晚就能动手。” “你要干什么?偷尸首?” “这怎么能叫偷呢?” “也是,非常时间非常手段,指望萧自亭做人是不可能了。”谈话间她们已到了轿前,玉归撩起轿帘,“今晚再说吧,总要问问玉真的意思。” “好。”迟琰坐在萧玉归身边。 “若她愿意走,这样便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若她不愿走的话,也可将三叔母的事抖到明面上,最好找几个言官参萧自亭一本,届时丧事一起,玉真也不必嫁了。但也只是权宜之计,萧自亭那样的人,难保将来不会再次卖女求荣。” “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呢?” “什么?” “你替她掌掌眼,寻个好人家,我去求太后赐婚,这样便能绕过萧自亭……” “谁说女子的困境一定要靠男子解了?”萧玉归打断他,“掌控她的人从父亲变成了丈夫,这何尝不是用一个火坑来替代另一个火坑?” “也是,是我思虑不周。”迟琰不知想到了什么,思索后表示认同,随后转了话头,“你今天的药是不是还没吃?” “不用吃了吧,我都好了。”瞄了眼迟琰,她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其实是,我实在不想再喝血了。”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 “你放太多了。”她讪讪道,“谁家好人天天喝血啊。” 迟琰也有几分不好意思:“那……待会儿回去叫齐老给你看看,若他说你好了,不喝便不喝吧。” 萧玉归嘴上应着,实则并未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便出了。 马车行至王府,迟琰却不动。 “你不下?” “你先回,我有事找施童当商议,晚上你等我。” “不必了,晚上我自己去。” “好。”想来他在的话,她们姐妹不好叙话,迟琰便也不强求。 萧玉归扶着云开的手下了马车进府,身后的迟琰却又撩起车帷。 “玉归。”他一声低唤,萧玉归回头。 骨节分明的手边是他长眸含星,眉如墨画的清越面容。 “记得找齐老,我晚上回来要问他的。” “……好。”没想到他叫住她就只为这句话,萧玉归失神片刻,目送他远去。 “姑爷人真好。”云开道,“若是玉真小姐能遇到姑爷这样的夫婿,或许便不会这么命苦了。” “想点儿有用的吧,男人的变数比天气还大。”玉归轻轻敲了敲云开的头,“你说……我若是送玉真去寻四姑母,如何啊?” “也很好啊,凭四姑奶奶的文采和名气,到哪儿都是座上宾,玉真小姐跟着四姑奶奶,生活也差不了的。” 越想越觉着可行,她只等着夜幕降临,去和玉真商讨。 却不想夜里一进玉真的门,便是一个奋力投掷的杯盏碎落在她脚边。 第47章 过来,你哭了? “玉归小姐!”刘妈妈追着杯盏去捡,顺着一双深黑短靴抬头,看到了一身夜行衣的玉归正在摘下面罩。 刘妈妈的身后是抱着玉真以免她随时冲出房门的见月。 “姐姐!”一听到是玉归来了,玉真身上的戾气似乎顿时被抚平,她带着哭腔挣开桎梏,扑进玉归怀里。 “玉真……”玉归被冲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她摸着妹妹的发顶,心痛万分。 “我想我娘了……我想去见她,但我爹不准我出院子,院门口还派了侍卫把守……” 话语间,泪也蓄满了萧玉归的眼眶。 她的母亲也离开她很久了。 刘妈妈却噙着泪向玉归默默摇头,玉归心下了然,三叔母走得不太安详,只怕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留给她们说话的时间不多,萧玉归克制着情绪,将玉真牵到桌边坐下,给她细细讲了所有打算后,问道,“你意下如何?愿意走吗?” “原本是不愿的,可如今我娘都不在了,我对这个家,也没什么好留恋了……” 她这句话让玉归忽而一愣,她才发现一件事——上一世三叔母是在玉真去世后伤心过度去了的,这一世却怎会走的这样早? 她不敢想,会否是因为她改变了许多事的关窍,才让这一切脉络都失了序。 她阻止了这一世的迟琰救出萧斐之,所以走投无路的萧自亭出了昏招,让玉真嫁给胥勇侯以换取他的援手。 结果她为了阻止婚事杀了萧斐之,萧自亭却不肯相信,于是她开始计划送玉真永远逃离萧自亭的掌控。 然后三叔母就在这个当口去了。 她越想越觉得背后凉,越想越觉得她是否走错了棋?那她接下来要送玉真走的这一步,又是对是错? 起初她以为重来一世就避免许多重蹈覆辙,甚至能挽救一些人的性命,可现在看来…… 命运啊,究竟想指引世人去哪儿? “但我母亲怎么办……她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都不能入土为安……” 玉真的哭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你可以选的,玉真。你可以去寻四姑母,天广地阔任你驰骋,那样的话,我们可以把三叔母葬在小时候埋酒的树下;又或者,你不想走,那只要将三叔母的事公布于众,萧自亭便不得不下葬,而且三年守孝期内,你也不用嫁了。” 如果是因为她的介入从而无法选出正确的那条路,那或许玉真本人可以。 “我要走,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我爹了!”玉真痛苦地闭上双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刻也未停过落下,“在他眼里,我不过个能换他儿子命的活物……我巴不得离这一切都远远的。” 她既已做出了选择,萧玉归便将那方血帕掏了出来:“三叔母一直到最后,还惦记着你的婚事。” 玉真颤抖的指尖触到那已干涸发硬的血迹,哭得更凶,恨恨道:“我只恨我不能杀了萧自亭,为我娘报仇……” 玉归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 她知道,能让一向柔和乖顺的玉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见是真的伤了心。 她曾经也动过这样的心思,却磨灭在日日夜夜的怯懦里,化成了深夜的一声叹息,梦里的一句呓语。 “我懂你,玉真。”她握着玉真的手。“想不通,是吧?我也想不通,同样是父亲的孩子,为何就因我们是女子,便要遭受如此不同的对待。” “总觉着他们作为父亲,天生就应该是爱我们的,他们必须爱我们。但事实完全相反。甚至后来发现,他不仅不爱我,甚至也不爱我母亲。” “夫妻之间,无情分也总有恩,可他们丝毫不顾念,竟连妻女的性命都能弃如敝履……” 听着这些话,玉真反而帮玉归拭着眼角的泪。 便听后者又道:“所以,我们更要努力,靠自己活出个人样来。不能因为他们将咱们看作贱物,就自轻自贱。” “嗯!”玉真用力点着头。 “朝中祭祀也设在初八那日,届时我自会想办法将你换出来,迟琰会安排好马车和通关文牒,他的人会护送你去四姑母那儿,你大可放心。”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傻子,当然会,我可以去找你,也可以在安全的时候接你入京。”她紧了紧玉真的手,“别怕,玉真,莫愁前路无知己。” “那我娘的牌位……” “交给我。” 玉真抱了上去,久久没有松手,半晌才哽咽道:“谢谢你,姐姐……” “我该走了。”玉归拍了拍她的背,“具体的行动计划等我安排好了,初七我会再来一次告诉你,在此之前,你要乖乖的,等着我,好吗?” “好……” “有事就告诉见月,她自会来寻我。” 踏着并不皎洁的月光回了王府,她只觉得心口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上气。 她穿着夜行衣径直朝寝殿走去,树杈上刚准备出手的见深揉了揉眼,发现是王妃,又躺了回去。 “回来了。”迟琰不知何时回来,已换好了寝衣,斜靠在床头心不在焉看着书。 见她进来,他便将书合上放到了一旁。 “嗯。”她心里难受,只恹恹回应一声,去屏风后换着衣服。 “怎么说?” “她同意走,我打算送她去寻我四姑母,明日我便修书给四姑母。”她快快换好寝衣出来,揉着散落及腰的长发道,“不行,我现在就写吧。” “你过来。”迟琰柔声道。 “干什么?” “你过来,坐一会。”他拍了拍床边。 萧玉归下撇着嘴角,低眉垂眼地走了过去。 迟琰的视线始终在她脸上,“哭了?” 她无声点了点头。 他温热的掌心覆在她发顶时,她才闷声道:“我也想我娘了,我娘已经走了八年了……” “我倒是很羡慕你,至少有过共处的时光。我母妃生下我便去了,我从未见过她,对她没有任何记忆。就连想念,我也无处寄托。” 萧玉归认真听着他说话,一方面觉得确实他更惨一点,比惨让她心里好受了不少,另一方面心下腾地柔软起来。 迟琰的感情似乎颇为细腻,这于男子而言,是极大的优点,代表这个人重情。 “只有这枚玉佩,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他从寝衣中扯出那枚玉佩。 萧玉归原只是随意落下视线,却只这一眼,就叫她惊愕不已。 “这玉佩……我也有一枚。” 第48章 想撑在她身后,挡在她身前 那枚玉佩莹润剔透,雕成了游鱼之状。鱼身之间,云纹婉转缠绕,鳞片细腻精巧,颇具空灵之态。 更重要的是,那枚玉佩和萧玉归颈间的玉佩放在一起,便合成了一枚首尾相顾的双鱼配。 “是巧合吗?你娘留给你的东西,和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为何会成配?”萧玉归愣怔道。 “确实蹊跷,未曾听过她们是旧识。”迟琰摇了摇头。 “你那上面刻字了吗?”拽了一下发现绳子不够长,萧玉归只得凑过去翻看。 迟琰不自然地将头往后仰以躲闪,但后面是实木床头,避无可避,萧玉归却已急不可耐地追了上来。 他扬着下巴,喉头紧张地滚动。 倒显得像她在轻薄他般,将他逼退到了角落。 他只得将胸挺起,本意是想使玉佩离玉归更近些,却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姿势极为糟糕。 “咳……”温热的气息打在他颈间,他一阵口干舌躁,“看到了吗?” “没。”失望地放下玉佩,萧玉归坐了回去,“其实我玉佩上的字也是时有时无,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出现了,有时候怎么也看不见。” “是何字?”迟琰正着衣襟,目光有些躲闪。 “非云也。”萧玉归回忆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将自己玉佩放进衣内,萧玉归还正思索着,忽而瞥了一眼迟琰:“你脸怎么这么红?” “嗯……最近天气开始热了。”迟琰长呼着气平复那股燥热。 “热吗?”穿长袖长裤的天儿,哪儿热了? 迟琰转移话题道,“对了,你要修书的话,不必寻驿使了,你写好了给我,我快。” “你快……”本来很正常的话,萧玉归唇齿间嗫嚅一遍,突然就变了味道。 “我,我养了信鸽,飞鸽传书快。”迟琰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重复了一遍你的话,你怎么这么敏感?”萧玉归无辜道。 “……”迟琰后知后觉又被欺负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撇过头,烛火在他睫羽下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瞧着莫名又气又委屈。 “不逗你了。”萧玉归撞撞他的胳膊,“说正事,祭祀那天是什么流程?我得制定个周密的计划。” 迟琰仍旧偏着头不吭声。 “错啦,错啦错啦!我快,好吗?你一点都不快,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快的人。”萧玉归憋着笑,凑过去瞧他。 她的脸刚绕到左边,他就转到了相反的方向,她又跟着凑到右边。 重复几轮之后,他终于不争气地忍不住笑意,和玉归相视笑了出来。 “不是你制定计划,是我们。”他道,“我已经替你想好安排了,你听听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他附到玉归耳边,说了好半天才将整个计划说完。 听完后,玉归一脸惊讶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崇拜:“这么详尽精密?” 他淡淡一笑,却透着几分得意暗爽,颇为享受她的目光。 不枉费他跟施童当耗了一下午,甚至为此改了许多祭典的细节。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啊,就这么喜欢我?”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直白地发问,迟琰一愣,却不回答,而是反问了回去,“那你呢?喜欢我吗?” 轮到萧玉归愣了。 迟琰似乎很乐于见到她吃瘪,带着扳回一城的笑乘胜追击,问出了他原本不会问出口的话:“昨天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要躲?这不是我求之不得的吗?” 萧玉归倒是神色坦然,而迟琰此刻才开始后悔,他这不受控的一吻,似乎给萧玉归带来了某种原不该有的期盼。 思及此,他顿时敛了笑意,冷着脸道:“你……忘了昨日的事吧。” “为什么?”她却并不退缩,反而凑上去,飞快地啄了啄他的唇,“我偏不。” 迟琰瞳孔紧缩,薄唇颤动了几次也未能说出话来。 萧玉归藏着坏心眼,佯装要再亲他,头往前贴了几次,迟琰便紧张地向后退了几次。 她张扬地笑了起来,明媚地像要点亮晦暗的夜。 他看着她刚哭过还红肿的眼睛笑得眯起,忽而觉得这样被她戏耍也很好。 可下一秒他又收回视线,企图把心也一并收回来。 她愉悦的笑声却往他耳里钻。 元好问的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穿过薄薄的纸张,叩问着此刻他的心。 他也曾问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挂念上她的? 或许是烛火下,她指着自己的胸膛说“我的心在这里”时太坚定,叫他瞧见了一颗勇敢的心,这颗心解答了困扰他二十余年的问题,将他从无尽的孤独里解救了出来。 又或是她为了救他,持剑搏斗的背影太潇洒,像她去救萧玉真的时候一样,小小一个站在那里,却仿佛有和苍天也敢斗上一斗的孤勇。 她从不开口寻他帮忙,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她一个人解决不了的。 哦除了生孩子那件事。 他看着她,总会想起儿时的自己,便不自觉地想撑在她身后,挡在她身前。 可他终归无法陪她走太远……放任感情自流,对他和她都不好。 他冷着脸准备说些扫兴的话,却听见:“你在怕什么?” 那双杏眼圆睁,闪着诚挚的光。 他的心事像被戳破,却无法言说。 “不说算了。”见他扭捏,萧玉归也不纠结,起身去梳洗。 走到一半却忽然想起有事没说,又回头,“哦对了,我三叔母的事情,还要劳烦你。” “萧玉真同意了?” “对,决定就葬在万青山上我们埋酒的地方,我待会画张图给你。” “好。” 萧玉归一走,他又翻开书页看着,却始终是那一行。 过了一会萧玉归带着洗漱所用的玫瑰水香风进来,递了张纸给他,“按图纸走就行,在我家老宅正后方的千年古树下,很好找,劳烦你了。” “嗯,不劳烦。”他绷着脸,接过图纸便去门口叫了云隐见深过来吩咐事宜。 “抬尸首行啊,这咱们熟。”见深疑惑道,“但,您乐什么啊?” 第49章 听见“张嘴”就顺从地张嘴 “我乐了吗?”迟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看向云隐,云隐也面露难色点头。 “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寻我办事。”迟琰望向远方,一副回味的模样,背景好像有粉红泡泡在飘。 见深和云隐缓缓转头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活见鬼”三个字。 “什么表情?”迟琰收回目光,落在他们脸上,“赶紧去吧,现在就去。” “诶,好嘞,属下领命。”揣着图纸往外走,见深嘟囔,“半夜埋尸首也比看王爷这样强,太吓人了。” 云隐罕见地没有阻止他,而是默默点了点头。 “我听见了。”迟琰不远不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凉凉的。 见深和云隐立即加快脚步,背影走得都快拧起来了,快速逃离现场。 迟琰整理整理表情,进门又是一脸绷着的模样。 却发现并没有人看他——萧玉归早自顾自地睡下了。 望着那规律起伏的胸口,他觉着自己这股失望的情绪像方才高兴的情绪一样,来的莫名其妙。 夜里他穿过层层梦境,企图找到元好问,问上一问,如果这就是情,到底该不该继续放任自流? ………… 翌日。 萧玉归正在东书房专心写着信,听见叩门声,她头也未抬。 “进。” 是迟琰跨门而入,“你认识南阎?”他问道。 “谁?” “南阎方丈。” “呃……是谁?” “你家老宅后面有个寻影寺,你知道吗?” “知道,怎么了?” “昨夜云隐和见深将你三叔母带去的时候,深更半夜,那南阎方丈就站在你画的那棵树下,双手合十,也不说话,只给他们指了一块地方就走了,倒像是早知道他们会去一般。” 迟琰抱臂斜倚着门扇,“我越想越觉着古怪,就算是你通的信,可去的时辰是我临时定的,你并不知情,这便说不通了。” “真的假的?” “自然为真,本王又不是编话本的,大清早骗你做甚。” “哦,那是挺古怪。” 萧玉归满脑子写信,只平淡地回应着。 “?”迟琰瞬间有些怀疑她到底听没听进去自己在说什么。 侍男端了一盘南邦进贡的红提从门前经过,他随手掐下一段甩了甩水珠,走到萧玉归身侧,伸一枚到她嘴边。 而玉归看也没看,听见“张嘴”就顺从地张嘴。 一连吃了好几颗,头也不回,手下的笔也不停,又听到迟琰幽幽地问“好吃吗?” “嗯……嗯?” 诶不对,她忽然发现—— “这什么!?什么时候塞我嘴里的?”她惊回头,“你不是在门口站着吗?” “你刚听见我说什么了吗?”迟某人依旧幽幽道。 “听见了啊,你问好吃吗。”嘴里的红提还没咽下,她一边嚼嚼嚼,一边点头满意评价:“挺甜的。” “上一句。” “呃……”她盯着房梁认真回想片刻后,心虚道:“……忘了。” “才一句就忘了!?” “但你说方丈的事儿我听见了,确实很古怪啊。我真不认识,也许就是凑巧吧,人家……起夜什么的,有没有可能?” “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你说。”萧玉归也已写完信,回正身子搁下笔,仔细吹着墨迹。 “他指的那个地方,已经挖好了坑,甚至!”迟琰着重强调了这两个字,“里面放了个大小正合适的棺木。” “什么!?”萧玉归这回是真惊着了,背后一股凉意蹿起。 她扭头不可置信地看迟琰,迟琰扬眉点了点头。 “你不去说书可惜了。” “我说什么书,云隐和见深亲眼所见,他们不会骗我。”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不相信这种事,却忽而想到,连自己重生这种事都能发生,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但云隐说,那南阎瞧着似乎也没什么恶意,指完地方就走了,而且棺木上还刻有《往生经》。这般用心,莫非是你三叔母旧识?” “有些牵强,就算是旧识,他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呢?偏时间还如此精准,不对劲。” 她垂眸想了想,问道:“按计划,初五便该送玉真进寺了,你们定的是哪个寺庙?” “就是这个寻影寺。” “啊?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巧合?” “当时和施童当商议,觉得一来此处位于京郊,方便脱身出城,二来离你三叔母近一些,想着教你妹妹临走之前拜上一拜,以尽哀思。” “有心了。”玉归沉吟道,“那正好,初五送玉真入寺,届时我去会会这个方丈,一探虚实。” “我同你一起去。” 萧玉归抬眼看他,他当要听到什么感人的话,结果下一秒玉归道:“四月份的天儿哪儿来的提子?再给我吃两个。” “……南邦进贡的反季蔬果。”迟琰把手里那一小串都塞给她,“给你,都给你。” 转身就走。 “怎么了?跟来葵水了一样。”萧玉归懵懵地瞧着他背影,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又吃了一颗提子,甜得她眯了眯眼,“唔,真甜。” 可忽然她又起身追了出去:“诶,迟琰,你别走啊!” 月白身影一顿,带着几分期许回首,盼望她能说出什么动人的话。 “我信写好了,你快来帮我送走,要加急的那种。” “……” 迟琰的脸顿时黑了下来,脚下却乖乖往回走着。 “你四姑母在哪儿?” “上次通信说是边城,我也不知道是哪儿,远不远?这一来一回得多久?” “远,但快的话明天晚上便能收到回信。”迟琰卷着信纸,“你四姑母怎么在边城?那儿不太平。” “怎么了?” “宫宴上叶悬西说过南境的事,你记得吗?他说的就是边城,最近一直在打仗。”他拿着信往后罩楼走,那儿专门开辟了一片地方养信鸽。 “不过也无妨,镇守南境的正是我大姐迟玦将军,我修书与她,届时叫你姑母和你妹妹投靠到她府上,她自会护她们周全。” 萧玉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听到迟玦的名字忽而一愣。 上一世萧玉归命数将近之时,南临大军早已挥师圣京城下,而迟玦作为镇边将军接连失利,却既未活着回京请罪,也未听闻战死沙场。 而是彻底失踪了。 第50章 吾观女郎,正宜快意平生! 迟琰的信鸽果然速度极快。 正如他所说,第二日晚上,萧玉归便收到了四姑母萧冠天的回信。 她捧着信纸细细研读。 除却亲情血缘,作为个人来说,她也极为欣赏四姑母自强洒脱的性格和卓越的才情。 她上一世婚前还常与四姑母书信往来,婚后忙于家长里短,四姑母几次来信她都没时间回,总耽搁着耽搁着便忘了。 后来慢慢地,四姑母也不再给她写了。 而此刻,她在烛火下读着每个字,都是久违的享受。 “玉归吾侄如晤: 得汝手书,闻之恻然。世间男子多薄幸,女子若不自强,终为鱼肉。 边城虽远,却无高墙深院之困,朔风砭肌,正可养就一副铮铮傲骨。 吾备寒舍两间,一置书卷,一置刀剑。诗书明心性,刀剑护周全。玉真来此,吾当教她识文断字,亦教她骑马挽弓。 谁道娥眉当低首?吾观女郎,正宜快意平生! 若亭阻挠,不必理会!直言玉真已入我门楣,与他萧三义绝。他若不服,大可面见与我理论,我倒要看看,这卖女求荣之人,有何脸面立于我阶前! 速遣心腹送妹前来,另附银票百两,权作盘缠。 萧冠天,于边城风雪楼手书。” 信纸一角印着疏狂的墨梅,花枝横斜处题有一行小字“人间无路处,我自劈天行。” 背后还有一张银票。 萧玉归噙着笑看完,是她熟悉的恣意张扬。 四姑母最是真性情,上一世玉真被嫁五毒侯,她发来长长一封信,愤慨力透纸背,痛骂萧自亭。 她想到了萧自亭会不看,甚至专程雇了个人念给他听。 若她在圣京,只怕是会冲到萧自亭面前狠狠扇他几个耳光,骂他个狗血淋头。 只是玉归疑惑,四姑母一介文人,何时竟会骑马挽弓了? 往后几日,再无甚特殊之事发生,萧玉归和迟琰周密筹备着,为了初五送玉真入寺而做准备。 初五一到,萧府朱漆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铁甲铮鸣。 一阵拍门声起,里头打着瞌睡的守门小厮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见“砰”的一声,门内的木栓被门缝中那柄闪着寒光的雁翎刀一个用力劈断,随后大门轰然洞开。 站在最中间的便是方才劈门之人——萧玉归。 她一袭黛紫广袖罗裙,外罩烟白大袖衫,衣袂间金线暗绣,随着她将剑收入鞘中的动作隐隐闪着光。 一旁的迟琰则一身玄色锦缎蟒纹袍,未着披风,只以窄袖劲装示人。 他鲜少穿得这样锋芒毕露,若非萧玉归要求,他断不会穿成这样。 迟琰素日雅正,可此刻劲装冷脸,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萧玉归将剑抛给见深,和迟琰一同迈出步子向里走去。 萧自亭一边勾着鞋一边从内院匆匆迎出,衣袍未整,发冠歪斜,显然是匆忙起身。 不知这两座瘟神又要干什么,他眉间川壑深嵌,却也不得不正了正衣冠后再行礼,“下官见过王爷王妃,不知二位大驾,有何要事?” “大驾”二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得,他听说了他们开门的阵仗,再一瞧门外一堆兵鲁子,心中登觉不妙——这不像是来取经文的。 他弯腰的那一瞬,看到了迟琰手中那卷朱批文书,其上盖有太常寺的鲜红印鉴。 “本王奉太常寺敕令,特来拜会萧大人。” 他攥着文书一端抬腕一抖,文书便在萧自亭面前展开。 “太常寺卜卦,令嫒萧玉真所抄经文沾染血煞,需前往寻影寺斋戒三日方可化解,否则三日后若祭天出了问题,你我都担待不起。” 萧自亭将信将疑地歪着头看了眼文书,“不是,王爷,小女三日后大婚这您是知道的啊,这怎么行呢?” “此次祭祀,为的是求国运,国运当前,孰轻孰重?” 萧自亭眼珠子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胥勇侯呢?胥勇侯知晓此事吗?” “冯幸秉究竟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你明知已无可能再救萧斐之,为何还要将玉真嫁给他?”萧玉归忍不住愤慨插口。 “大人的事你少管!你少提我儿,我儿在狱中那般……我这个做父亲的,连为他送葬都不许,我……” “你倒想着为他送葬,三叔母呢?那可是你的发妻,你管过吗!?” 萧自亭自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承认妻子的死,“白栀君怎么了?她活得好好的,要我管什么?再说了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气一上来,萧自亭也忘了玉归如今已不是他家中的侄女可以任他训斥,直到他听到迟琰凉凉道—— “萧大人可知,你是几品官?” “六……正六品。”他不知迟琰此问何意,却也不敢不回答。 “王妃是几品?” “……超品。”他这才冷静下来,不情愿道。 “以下犯上,对超品勋爵大不敬者,按律,杖一百,重则革职流放千里,萧大人想选哪个?” 萧自亭一愣,逼着自己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下官知错,您二位恕罪!” “不是本王恕你的罪,萧大人可没有冲撞本王。” “……王妃娘娘,还请恕罪。”萧自亭闭着眼一脸不忿,对着萧玉归欠了个身。 迟琰看向玉归,后者根本懒得理他心口不一的做派,只不屑道:“你不必指望冯幸秉了,我们刚从他府上过来,他一听说有煞气,一百个同意。” “你们还去他府上了?那,他听闻此事,没说要退婚吧?” 萧玉归厌恶到不想说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立马心下了然,这是没说的意思。 婚事还在他就放心了。 “那……初七晚上能保证把人给我送回来吗?就三天啊,三天。”见无转圜余地,他也只得答应。 “萧大人放心。”迟琰颔首,“去请萧小姐跟我们走吧。” 玉归早趁头一天取经文时,将一切计划都告诉了玉真,因此她出来时,面色相当平静。 萧自亭猛地抓住玉真的手腕:“玉真!三日后的婚期……” 玉真却甩开衣袖,一眼也未看他。 她越过脚下的门槛,看到外面,是绵延无尽的蓝天。 第51章 都神戳戳的 行进到山里时,天忽而下起了蒙蒙细雨。 萧玉真掀开帘子一角,山间雾气缭绕中,“寻影寺”三个斑驳大字出现在眼前。 “我娘……就在这儿吗?” “嗯。”萧玉归点点头,“是南阎方丈亲自选的地方,棺上还刻了往生咒,三叔母广结善缘,她会去极乐之境的。” “我不想她去什么极乐之境……”玉真又染上了哭腔,“我就想让她好好在我身边……” 玉归没有说话,只温柔地抚着妹妹的背。 可玉真哭泣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被寺庙牌匾下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姐姐,那儿好像……有个人,是个和尚。” 玉归瞬间想起迟琰所说,那个夜半树下的身影。 她立刻凑到玉真脸边也去看了眼。 一个身形瘦削却挺拔的老者,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百衲衣,白眉垂置颧骨,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双手合十安静地立于寺门前,像千百年来始终站在这里一样。 透着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不识此人是谁,直觉却告诉她这就是南阎。 玉归想了想,担心玉真害怕,便没有告诉她那夜的事,只平淡地“嗯”了一声,便放下车帷。 只是透过层层水雾,车帷落下的那一瞬,她觉得那和尚似乎在看她。 不是看她这边,而是就在看她。 车轮碾过地上最后一个积水的坑洼后终于停下。 迟琰撑着油伞出现在马车边,见先出来的是玉真,便退了一步,叫见月去接。 玉归提着裙摆刚下马车,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穿过雨幕:“你来了。” 她循声望去,正是牌匾下的和尚所说。 原以为是迟琰早和这和尚通过气,知晓他们今日会来,故而向迟琰打招呼。 可她迟疑的视线在和尚和迟琰同样犹疑的脸上转了又转,最终确定,这话是跟她说的。 老和尚的视线始终落在萧玉归脸上,他挂着慈善的笑意,因年老而深陷的双眼像能洞穿萧玉归魂魄一般。 盯得人心里发毛。 萧玉归不自觉地扯了扯迟琰衣袖,迟琰便身子微微一侧,阻挡住他的视线,“尊驾是?” “老衲南阎,恭候已久了。”南阎微微欠了欠身子。 “大师如何知晓我们今日会来?” 此话一出,萧玉归也有些意外,小声道:“你没跟寺庙提前打招呼吗?” “太常寺奉命斋戒,不必提前告知。” 南阎微微一笑,“缘法天成,今日一面,便是老衲的缘。诸位里面请——”他侧着身子,做出了个“请”的手势后,率先走了进去。 所行皆为廊下,他们便收了伞。 迟琰抬手,示意士兵都在外等候。 他和萧玉归紧随其后进去,玉真拽着玉归的袖子,低声道:“姐姐,我有点害怕,这和尚好生古怪……” “不怕。”她拍了拍妹妹的手,“寺庙的人都神戳戳的,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禅房飘着陈年檀香,桌上竟早已按人数备好了茶盏。 萧玉归端起抿了一口,冷热竟也正好。 琥珀色茶汤中映着萧玉真苍白的脸,南阎亲自为她添了些茶,水中的面孔泛起一圈圈涟漪,再也看不清。 “这位小施主命中带煞,需以离火破金。” 萧玉归和迟琰对视一眼,提高了三分警惕。 他们所定计划便是三日后造成走水假象,使玉真假死脱身,这老和尚口中的离火,正对上了走水。 “无须紧张,老衲是来助各位的。”南阎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笑道,“三日后寅时,这位小施主,记得面朝东南。” “这是何意?”萧玉归问道。 “此乃生门。”南阎笑道,“施主若还有其他困惑,可一并发问。” “敢问大师,可曾与我三叔母是旧识?” “非也。” “那前几日夜半,为何我的人正碰见了大师?” “是缘。” “什么是缘?” “命定即缘。” “大师今日迎候,也是缘?” “老衲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助一些事回到该有的轨迹。”南阎的视线越过萧玉归,看向屋外的雨柱,叹道,“这场雨,老衲已经等侯37年了。” 萧玉归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 暴雨如注,时间却突然在这一刻静止。 她透过一枚凝在空中的雨滴,竟然看到了上一世玉真病亡被抬出时无力垂下的溃烂右手;而另一枚雨滴里,是三叔母忧伤成疾,带着泪痕伏在案上随玉真而去。 她再看另一枚,又是她和萧玉台迟怀珉厮打,那二人毒发,她也含恨而终;更有一枚她最是看不懂,两个她并不认得的年轻女子在树下互换金兰帖,那树她倒是认得,正是后山那棵千年古树。 还有一枚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个身着烽火衣的将军横刀立马,却戴了副面具,看不清面容。 萧玉归还想定睛再看,忽而雨幕倒流回天际,最后一滴雨,是她在黑夜婚房里睁开了眼睛。 她侧首想叫玉真和迟琰也看这奇异景象,却发现他们一动不动,表情始终僵在脸上,无论怎么叫喊也不应声。 只有南阎噙着悲悯的笑意,对她眨了眨眼睛。 正想怒斥这和尚施了什么妖术,下一刻她却听见南阎低吟:“三世因果寻不尽,莲花台照烽火衣。” 她觉得这句话颇为熟悉,像埋在记忆里遥远的呼唤,却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听过。 忽而灵光闪过,她记起这是她重生之时听到过的谒语。 萧玉归突然觉得,最近发生的这一切,或许早在某个命运的棋盘上,已被推演过千万遍。 她正想张嘴说些什么,却感到有人在晃她。 在玉真焦急的呼唤中,萧玉归悠悠睁开了双眼,不知何时,她竟晕在了迟琰的怀里。 迟琰将她小心扶起,她困惑地看向迟琰,“我怎么了?我刚不是在……”忽而想起南阎那饱含深意的笑,她转对南阎怒道,“老和尚!妖僧!你对我做了什么?” “老衲什么也没做,人生如梦,尘世三千,是施主自己不肯醒。” 迟琰长眸微眯,觉着这和尚确实古怪,却不想南阎忽抬眸直视着他:“王爷眉间有两道魂,一在明,一在幽……” “什么意思?” “缘法若到,王爷自会知晓。”南阎转着念珠,对她们道:“老衲无甚相赠,最后,只赠二位一句话——” “此玉若归,则四海归元。” 迟琰瞳孔一震,目光灼灼逼视着南阎。 他却起身离开,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谁也不曾料到,当夜,南阎便圆寂了。 第52章 一屋只住一人,那你为何在这儿? 而彼时萧玉归还不知道,那些没有答案的话,她们将用尽一生去追寻。 从南阎的禅房出来,小沙弥带着她们一行人往云水寮走去,那是南阎安排给她们的住所。 “你也要住?”无意听到玉归跟玉真悄悄话,迟琰顿时没有控制住,问了出口。 “对啊,不然玉真害怕怎么办?我肯定要陪她。”她转对小沙弥道,“小师傅,劳驾给她房里多放一床被子。” “阿弥陀佛,抱歉施主,寺院有规,一房仅住一人。” “啊?那,那我住她隔壁,这总行吧?” “可以。”“那我也住。” 两声同时响起,后一声来自迟琰。 “你做什么?你住这儿,府上公务怎么办?” 闻言,迟琰看向云隐,云隐立马心领神会:“属下这就去取。” “?”萧玉归狐疑地打量他。 她越来越肯定,迟琰就是喜欢她,却为何不承认,也不进行下一步呢? “姐姐,我自己可以的,还有刘妈妈陪我,我没事的,要不你就和王爷回去吧。”担心萧玉归不好做,玉真懂事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肯定怕死了,没事儿,他愿意住就住,刚好他晚上还有活儿要干。” “什么活儿?” “呃……”玉归眨了眨眼,“再说了,他在也挺好,能留一堆人保护咱们,更安全了。” 迟琰无奈的看了眼她,她总这样生硬地转移话题。 玉真不再推辞。 夜里躺在床上,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眼前不停回放下午去祭拜母亲的画面。 那棵古樱不知已经在此伫立了多少年,幼时听大人们说,此树已有千年之久。 幼时她们常在此玩耍,再大一些,一齐在此埋了酒,而现在,她的母亲安睡在这里。 风过时,枝叶沙沙作响,落英缤纷,像是母亲知道她来看她,在唤她名字。 想着想着,她又哭了出来。 却忽然听见窗外有窸窣声响,老鼠一般的动静惊得她坐起,想仔细听,却消失了。 吓得她裹紧了被子,连头也蒙了进去,生怕有老鼠来啃。 屋外的“老鼠”正被迟琰提溜着后颈,还维持着蹑手蹑脚的姿势,萧玉归回头打着口型:“干什么!?” 迟琰同样打着口型:“你干什么?” 老鼠人怒目而视,想说话又不敢出声,院落太安静怕惊扰旁人,只好又溜回自己房里。 等迟琰一并进来了她才道:“我去陪玉真,你拽我干什么?” “人家说了,一屋只住一人,佛门重地你也敢违背,不怕佛祖怪罪?” “不怕,我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唔……” 迟琰大手盖上她的嘴,满目认真:“说什么呢?遭报应怎么办?我也不信,但起码等出了寺门再说吧。” 她那双圆眸在他手掌之上映着月光,眨巴眨巴,小心翼翼地拿开他的手,才歪头道:“你这不也说了吗?现在好啦,佛祖就算要拿我们下十八层地狱,也只能将我们一起扔下去了,路上还能有个伴儿。” “啧。”迟琰责怪地看她,“还胡说。” 萧玉归忽然眼睛一转,发现了重点,“一屋只住一人,那你为何在这儿啊?”她饶有兴趣道。 “云隐见深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路,两个人还是有些慢。你对这片熟,叫上见月,咱们一起去。” 今夜原定的就是由云隐和见深去探合适的出口,三日后大火一起,众人定会涌来此处救火,而他们必须要找一条荒无人迹但又绝对安全的路撤退。 “喔——”她翻着白眼拖长了音调。 原以为是寺庙灵气充沛,他这个老铁树开了窍,结果,嘁。 但提到干活萧玉归也不含糊,当即便叫上见月,他们五人分头行动。 “不行。”迟琰打断玉归的部署,“夜黑风高不安全,你跟我一起。” “不是,大家一起干活儿搞什么特殊。”玉归局促地看了眼另外三人心照不宣憋笑的表情,“就五队。” “……行。” 五人分别往五个方向走,结果玉归走着走着,一回头—— “刚分开,你就迷路了?”玉归凉凉道,“你应该走那边吧。” “怎么了?本王可没有跟你一队,你走你的,我跟我的。”迟琰抱臂长身而立,面色坦然。 “我说你答应那么痛快。” “快走吧。” “哼。”萧玉归娇嗔般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就是喜欢我,担心我担心成这样,还不承认。” 月光将萧玉归的影子拖到了迟琰脚边,他低头和月影同行,小心翼翼不肯踩到哪怕一点。 忽而影子停了下来不再前行,甚至开始向后倒退。 他抬头,萧玉归退到他身侧,若无其事看向另一边道:“哎呀,风好大,怎么把我吹到这里来了?” “你……”迟琰不禁笑了出来。 “那边就是我家老宅,原是前朝的琉璃窑旧址,我祖父任工部侍郎初调入圣京的时候获赐了此地。” 看到不远处宅院里冒出的高耸阁楼,玉归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 “彼时似乎是被政敌使了绊子,圣上才从京中的宅子改成了此处。又在京郊,又是窑,是旁人不肯要的地方,倒有些讽刺之意。” “前朝的棠水窑,很有名。” “对,我祖父还特意保留了一处烧窑的烟囱,就是最高的那个。”顺着萧玉归指的方向,他看到那所谓的烟囱其实已经改成了一幢阁楼,“祖父将它改成了‘万星楼’,我小时候常去那儿玩,和玉真一起。可现在一转眼,物是人非。” “万星楼。”他品着这名字,“好名字,逆境中能苦中作乐,是大本事。”迟琰深以为然,“风景一定不错,什么时候带我去登临?” “现在就行啊。”她抬头看了眼天幕,空山新雨后,倒是望星的好时候。 况且登高眺望,或许能更直观地发现路径。 萧玉归带着迟琰从寺庙出来七拐八拐,夜里的路和白天是两幅面孔,且多年未来,萧玉归在不同的分叉路口呆站了无数次。 就在迟琰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迷路了的时候,终于寻得了方向。 第53章 你……还没亲够? 拨开围草,那仅有幼童高低的甬道不是很长,却尘土遍布,萧玉归小心翼翼弯腰躲着蛛网,灰尘呛得她连打四五个喷嚏。 “正门有锁,这儿是我小时候发现的秘密通道。”她一边往进爬,一边说道。 她平日的声音便如碎玉投壶颇为悦耳,在这甬道里回音一响,更显得动人。 犹豫了片刻,迟琰认命般叹了口气,便追着那声音而去。 只是个子更高的迟琰爬得更是狼狈。 “非要走这儿吗?你但凡早说,不必走门我也能带你进去。” “不就是轻功吗?我自己也能。” 一说话吸入灰尘,她又连打了五六个喷嚏,“这不是,阿嚏!阿嚏嚏!阿嚏嚏嚏!想重温我的童年吗?好吧其实是太久没来这里,我印象里还是小时候的高度,没想到会,哎呀,这么费劲儿。” 随着那声“哎呀”,萧玉归站到了院内地面上,双手叉腰环顾四周,看着记忆里的庭院变得如此破败,感慨万千。 迟琰在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又顺手拍着萧玉归的衣摆,低头再一瞧,萧玉归竟成了花猫脸。 “诶我跟你说……”萧玉归不知看见了什么,兴奋地一抬头,撞上了他充满笑意的眼睛,登时失了神。 迟琰忍着笑意,温柔又专注地用指腹擦着她脸上的灰印。 她感受着温热的指腹在脸上滑动,掌心的热度也聚拢在脸边,她分不清,是不是他的手太热,才叫她觉得脸那么烫的? “怎么定住了?”离得太近,迟琰的声音也不自觉放低,醇厚低沉,充满了他并不自知的蛊惑。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颊移到双眼,萧玉归呼吸都快要停了,只觉得他目光所及之处好像带了火在烧。 那视线仿佛在感召,她鬼使神差地,踮起了脚。 两片柔软相触时,迟琰微微错愕睁大的长眸预示了他想后撤一步,但来不及了—— 萧玉归一把拽住了他的前襟将他猛地拉得更低。 他的眉心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瞳孔慌乱地全然不似外人眼中运筹帷幄的定北王。 一只手覆上他眼帘,将他的世界关闭。 他听到了心里,有一滴水滴落心海,泛起涟漪。 “玉归……”间隙中他喘息着唤她想叫停,却被更炽热的吻封缄,她的舌尖大胆描摹着他的唇形,惹得他大脑一阵接一阵地空白。 趁着萧玉归辗转换气,他终于轻轻推了萧玉归一把,“你……还没亲够?” 他不知为何不太敢看她,下定决心看她一眼,却发现她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片刻也不挪动,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他又飞快地挪开视线。 萧玉归没有回答,只一昧地喘着气平复呼吸,视线却止不住往下滑。 落在轮廓硬朗的鼻梁下巴,映着月光的湿润唇瓣,结实紧致的喉结胸膛,再往下…… “诶诶……”迟琰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手足无措,他感觉像被这视线脱了衣服般难受,不自觉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萧玉归,你,你清醒点。” 企图唤醒她的良知。 “我很清醒啊。”她视线流转回他脸上,神色清明,轻佻一笑,转身便往万星楼的方向走。 留迟琰独自在身后回不过神。 他怎么觉得自己被酣畅淋漓地轻薄了? 见她身影越走越远,他又不放心,又怕跟上去再被调戏,最后只得叹了口气,乖乖跟上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别的女子也这样吗?还是说成婚后的女子都这样?这不是登徒子吗?刚刚到底是他哪里做的不对了?他改还不行吗?还有……她怎么这么会亲? 思绪间,他已跟着萧玉归踏进了阁楼,登楼之路更是年久失修,木梯吱呀晃悠。 “迟琰,迟琰,你在听我说话吗?迟……啊!!!”萧玉归在前首走着,叽里咕噜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一个脚滑,整个人直愣愣地向下栽去。 迟琰还沉浸在一连串的思考里,突如其来的状况终于将他拉了回来。 他反应倒是很快,身子向旁一靠,稳稳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没事吧?是你这鞋子不好走吗?” “不是啊,我是故意装不好走的,不然怎么靠在你怀里?” 她抬起脸,却并不是他想象中惊魂未定的模样,而是带着得逞的笑意俏皮地对他眨了眨左侧的眼睛。 又被调戏了。 他该是觉得抗拒的,可却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将小心思说出来,真可爱,他想。 “咳咳。”意识到他挂上了笑意,他立刻正了正神色,“好好走路。” 老实人逼急了也不大好,萧玉归见好就收,提起裙裾继续向前。 再转过九圈半后,眼前便豁然开朗。 六角形的观星台完全敞开,四周围栏只及腰高,视野颇为开阔,一览众山小。 “你看,从这里看下去,这一片都可尽收眼底。” 迟琰随她俯瞰,果然见到寻影寺的格局也清晰可辨。 夜色中,三处灯火如萤,在山间、寺中、瓦顶移动着。 “那是……”迟琰眯起眼睛。 “想必是云隐,见深,还有见月。” 点了点头,迟琰仰首望天,却忽然神色一变。 紫薇帝星独耀中天,右辅星明亮如银。 他从未见过如此星象,这是《天官书》所载“圣君得贤”之兆。 他心中掀起千层浪,身侧之人却毫无察觉,萧玉归顾不上观星,只一心一意寻着适当的路径。 她忽然顿住,想是想起了什么,再仔细寻觅之后指向东南方向,“你看那条小路。” 顺着她纤指看去,只见白亮月光下,一条几乎被灌木掩盖的小径从寺庙东南方向蜿蜒而出,消失在密林处。 “那是素日樵夫才走的小路,但却直通官道。”萧玉归声音里带着几分恍然大悟,“南阎大师所说的面朝东南,原来指的是这里。” 迟琰还在想这星象究竟是何意思,只平淡地应了声。 忽然一阵急促的钟声响起——不是平缓的晨钟暮鼓,而是杂乱无章的撞击,一声急似一声。 随之而来是寻影寺里开始亮起一片又一片的火把,见月她们也只得匆忙隐去身影。 萧玉归和迟琰同时变色,萧玉归一把抓住栏杆:“这是警钟!出事了!” 第54章 女子立世,当裁云作翼 迟琰迅速扫视寺庙,发现原本分散的灯火突然都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聚集。 待她们回到寺庙,随手抓了一个僧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疾跑中的僧人被迫停下,神色匆忙道:“南阎方丈圆寂了……这说明,天命已明!” 说罢便复而奔走起来。 圆寂合该是修行之人最高化境,萧玉归却只觉得背后发凉。 诡谲之事犹在眼前,她还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白天见他明明还精神矍铄,怎么突然就离世了?况且…… “天命已明?这是何意?” 迟琰摇了摇头,“眼下这么乱,先去看看你妹妹吧。”他提醒道。 她站在熙熙攘攘奔走众人之间,过往的火把映照着她的脸忽暗忽明。听到这话她恍然醒神,逆着人群向回走。 迟琰跟随在侧同样满腹疑虑,南阎的话言犹在耳,随后他又看到了那样的星象,他还想细问南阎帝星所指究竟是何人?难道……真是叶悬西? 却转眼间就再也无法问出口了。 好在云水寮偏远,玉真并未受影响,睡得正安详,玉归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云隐三人也已回来,在迟琰房中安静等着。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王爷责罚。”云隐和见深单膝跪地抱拳道。 “小姐,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僧人们忽然声势浩大地涌了出来,我们三个只好先行回来。”见月满脸歉意。 一进门两个人“扑通”一声跪下,吓了萧玉归一跳,她却也只能对自己的人道:“没事,我已寻得路径。至于外头……是南阎方丈圆寂了。” “这么突然?”见月道。 “谁说不是呢?” 萧玉归看了眼地上的二人,捅了捅迟琰,迟琰这才摆手道:“起来吧,没什么大碍。” 见迟琰和萧玉归都面色不善,“敢问王妃探得的是哪条路径?属下代为探探路。”云隐转对玉归道。 “你从寺庙后门出去,东南方向有条灌木丛掩住入口的小径,总之登高瞧着正好直通官道。” “是,属下这就去。”云隐转身出门。 “啊?那……那属下也去。”见深左右看了看,也跟上了云隐的脚步,小声道,“等等我。” “那我……”见月见状也支吾道。 “你……你去睡觉。”萧玉归指尖在空中一划,指着禅房的方向解救了见月。 “是。” 见月连忙退出去并掩上了门。 “此玉若归……是什么意思?听着和你的名字倒有些关系。”迟琰走到桌边倒下一杯茶水,“出去了那么久,过来喝点水。” 水是喝了,但萧玉归也丝毫没有眉目,“后半句是四海归元,总不能是我一统天下吧?这对吗?” “今日你忽然晕了,醒后又对南阎大骂,是为何啊?”迟琰换了个问法。 “我……”萧玉归犹豫再三,她不知道怎么向迟琰解释那些内容,毕竟重生之说,就算佯说是梦也有些荒谬。 又或者说,她还没有对迟琰信任到那种程度。 思虑再三,她说:“我忘记了。” “你忘记了?” “是啊,当时他不肯说,玉真又急着去祭拜三叔母,我还想着有机会再问他呢,谁知就……” 点了点头,迟琰道,“明日你还在这里住吗?” “住啊,我后天也要住的,我要亲眼看着玉真走。” “好,后两日我便不能陪你了,初八祭祀我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谁要你陪了?”萧玉归愣道。 “……”迟琰叹了口气,“回去吧,回去睡觉吧。” “我水没喝……”萧玉归被迟琰拽着推出门外,门“砰”得一声关上。 她呆站在门外才吐出剩下那两个字:“完呢……” 回过神来,她愤恨地看了眼紧合的门扇,低声道:“来葵水了,这厮肯定是来葵水了,这两天怎么回事阴晴不定的!” 躺在床上她却全然没有睡意,辗转几番都未能入睡,于是她干脆下床去行囊里翻找。 找出了那绣了半幅的帕子,点起烛火接着绣了起来。 这料子是她母亲还在世时赠予她的,是江南五十年才得一匹的裁云锦,极为珍贵,听说是母亲闺中密友多年前所赠,她却从未见过这位姨母。 若用来裁衣,一下就会用完,母亲舍不得,只三五不时亲手缝些帕子,后来留给了她,她也舍不得用。 可一想到玉真远行,她想送些什么聊表情意,便想到了这匹裁云锦。 她很喜欢这布匹的名字,“裁云”,女子立世,当裁云作翼,纵使不借东风,也只能飞渡九天。 她并未在其上绣花鸟鱼图,而是绣了一叶孤舟行远山。 玉真将要独自远行,此舟虽小,却自有方向。 她想告诉玉真别怕,别怕自己的生命是条孤舟。世间众人,何人不孤舟?何人不囚徒?可只要往前走,终会发现前路。 不要恐惧孤独,不要恐惧反抗,那所指引的,必将会是生命的坦途。 她要绣这一方帕子,让它充当一个精神支柱,倘若未来玉真碰到任何艰难的时刻看到它,都能够坚信世上总有人在默默爱她,能让她萌出破除万难的勇气。 到了那时候,生老病死,苦痛别离,那些人世间的痛和难去看吧,在爱和勇气面前,你们什么也不是。 送给她,也送给自己。 萧玉归的绣功不怎么好,这帕子直到初七夜里才堪堪绣完,彼时已将近临行,她甚至累得不知何时已伏在案上入睡。 是见月摇醒了她,告诉她迟琰来了,快到动手的时候了,叫她准备一下。 她慌忙收起帕子,带着玉真再次夤夜去了趟后山拜别三叔母。 千年古樱一夜之间落尽,盖满了白栀君的坟茔。 一旁的荒土里,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丛栀子花。 花丛不高,枝叶青郁,香气像一声不肯消散的叹息。 有人说落过泪的泥土才会生栀丛,也有人说是石碑下的亡魂不肯渡忘川,借花香重返人世。 但古树只是沉默。 它见过太多生死别离,早已明白,有些故事注定无人聆听。 玉归践行了她的承诺,带着玉真挖出了树下的那一潭小酒,幼时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们却全然不似幼时幻想中带着喜悦的脸。 两姐妹泪水混在酒水里一同饮下。 风又起,栀子花瓣簌簌吹起,像一场温柔的雪,落在玉真的酒杯里。 她一饮而尽。 第55章 你此去,要做自己的根基 夜色如墨,山间小径隐没在浓雾之中。 萧玉归前方是点着火折子开路的见月,身后则是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萧玉真,她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在后面是提着灯笼的刘妈妈。 萧玉归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四周,“再走半里,就能看到见深的马车了。”她声音极低。 玉真只微微颔首,背后寻影寺的云水寮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她走得却毫不迟疑。 小径越来越窄,杂草丛生,偶有夜虫振翅的声响。 “等等。”萧玉真忽而拉紧了姐姐的手腕,侧耳倾听,眉头微皱。 她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或许是寺中僧人发现了火势,正四处奔走救火。 “把火灭了,我们绕过去。”她当机立断,拽着萧玉归往密林一闪,刘妈妈则由见月带上来。 她们贴着树干,等那阵脚步声远去,才重新回到小路上。 见月复而吹亮了火折子,意外地看了眼玉真冷静的脸。 “你倒是机敏。”见她不再是畏畏缩缩躲在自己身后需要保护的模样,萧玉归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与欣慰,“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萧玉真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脚下加快了脚步。 她的心跳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平稳,但此刻,她只能向前。 终于,小径尽头出现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低垂,车辕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叼着狗尾巴草的男子,正是见深。 看到了见深的身影,玉归反而停了下来。 众人也跟着纷纷停下脚步。 “玉真,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她从怀中掏出那方帕子,郑重其事地递到玉真手上。 绵滑的触感一碰便知这是珍贵料子,刘妈妈将灯笼举起,方便玉真打开来看。 “这是……绣了条咸鱼?”玉真迟疑道。 “……” “玉归小姐的手艺果然是栩栩如生!”刘妈妈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是一顿附和,“这鱼尾还翘着,定是条被晒干了的咸鱼!” “……”玉归尴尬地看向地面,“这是舟。” “粥?”玉真的双眼透露着不解但试图理解的清澈,“咸鱼粥?” “孤……舟。” “啊……啊!舟啊!我最喜欢舟了!这个舟……这个舟……”玉真再看了眼帕子,“这个舟,可太舟了。” 见月在一旁没憋住也笑了出来。 “绣得有那么不像吗?”玉归挠了挠头。 “挺像的啊,挺像的!姐姐,我知道,你绣此山间孤舟,是想提醒我,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了,对吗?” 玉归摇了摇头,她拉着玉真的手指抚上孤舟一旁几乎和帕子同色所以难以看出的丝线缝制的“自渡”二字。 “我想说的是,人生何人不孤舟?唯有自渡,才是唯一的出路。你看那船上的桨,只要桨在自己手里,江河便不是天堑,而是广阔前路。” 玉归鲜少这样一本正经,三言两语,又将刚哭完的玉真说得潸然泪下。 她下意识想用手里帕子揩泪,又忽而想起这是姐姐送的礼物,复而放下。 指下一动,却发觉这帕子和寻常帕子不同,好像更厚一些,中间似乎比四边更厚,揉搓一下,还有一阵纸张窸窣的声音。 “这是……” 萧玉归哭得差点忘了说这事,她抹了把泪痕,道:“这是四姑母回信时给的一百两银票,说给你做盘缠使,这钱你别动,你的盘缠我都给你装好了,够你花几十年的,就在马车上给你备着,四姑母这钱我便把它缝在了帕子里,出门在外,给你做个应急使。” 玉真再难忍住,一把抱住了萧玉归,无声痛哭着。 刘妈妈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哭了一场,二人整理好情绪向外继续走去,玉归仍在继续说:“这料子名为裁云锦,你瞧天上的云。” 玉真泪眼望天。 “世人总说女子如云飘零,可依我看,云在天上,原是无根之物随处飘摇,却偏能聚雨成河,遮天蔽日。” 她拍了拍玉真的手,“所以,你此去,要做自己的根基。” 玉真与姐姐四目相对,用力点了点头。 见深见众人半天不走,等得要急死了又不敢去催,终于过来了,他立刻跳下车,低声道:“参见王妃。请表小姐快上车吧,天亮之前务必要赶到渡口。”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玉真最后再紧了紧玉归的手,由衷说了句“姐姐,谢谢你。” 玉归哭得说不出话,只哽咽摇头。 “到了边城,记得给我来信,有任何事一定要告诉我,姐姐永远是你的后路。”最后一抱,玉归久久不愿松手,“边城守将迟玦是迟琰的大姐,你去了边城,见深会带你去见她,有她护着你和四姑母,我也放心。” 她不舍地拍了拍妹妹的背,终于松开,“去吧。” 玉真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刘妈妈紧随其后。 马车微微晃动,卷起一阵尘嚣而去。 玉真探出窗外的泪眼,变成了玉归送给她的那副手帕在风中摇曳,最终消失不见。 “走吧,小姐。”见月搀扶着不肯离去的玉归,提醒道,“我们还有出戏要演呢。” 她这一语提醒了萧玉归,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做出了玉真被火烧死的假象,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不能不演一场伤心欲绝。 好在她此刻正是悲痛,倒也不算难事。 原路返回到寺中,火光已逐渐熄灭,烧得并不大,恰好只烧了几间云水寮。 见萧玉归过来,新继任的方丈立马冲上来嘘寒问暖,好似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生怕贵人蒙难,他这新方丈的位子还没坐热两天,就得连脑袋都搬家。 “本宫无碍,恰好我的侍女陪我散步,倒是幸免于难。只是我妹妹呢?见我妹妹了吗?”萧玉归脸上挂着慌乱之色,急向废墟走去。 “哎哎哎!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新方丈追上来拦她,支支吾吾。 “我妹妹呢?我妹妹呢!?” “请,请您节哀……令妹,令妹怕是……”新方丈面露难色,但一想起那副焦黑的女尸不是王妃,他心里就缓了大半节儿气。 “你胡说!”她怒目而斥,下一秒却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儿哭不出来。 就在她忧心将要演不下去之际,迟琰的出现解救了她。 第56章 泪到用时方恨少 “夫人,你没事吧?”迟琰月白长袍上带着夜露,他带着急色出现在新方丈身后,大步越过那人,径直走到萧玉归面前,拉着她左右打量。 “我,我没事……”倒将玉归弄了个愣。 火就是他放的,他演的倒像真的一样。 他背对着方丈,向萧玉归抬了抬眉,无声打着口型:“哭,哭。” 泪到用时方恨少。 萧玉归疯狂眨着眼,方才明明很伤心,现下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眼泪。 干啜泣了半天,眼看方丈就要看过来,她只得匆忙扑入迟琰的怀里将脸埋起来。 有没有眼泪不好说,听着反正是伤心欲绝。 迟琰空在两侧的手不知如何安放,直到听到怀里玉归低声催促“抱我”,他才缓缓地,将她环住,却也僵硬地不敢动弹,只扣在她身上一般。 “王爷,王妃,这……哎呀……”方丈急得团团转,怎么偏他刚上位就摊上这事,“我们已经尽力救火了,但偏偏西侧这几间烧毁最为严重,待我们进去之时,令妹和另一个嬷嬷已经……不幸蒙难了。” “查清起火原因了吗?”迟琰嗓音低沉,带着威压。 “暂……暂未查明,推测或许是令妹房里烛台倾倒所致,因为只有这几间烧的最严重,火势恐从此间生出。” 迟琰颔首:“罢了,此事本王会派人彻查,重修此地的银两本王也一力承担,你替本王的妻妹点盏长明灯即可。” “诶,使得使得。”新方丈原想拒绝,却一想这好大一笔银子,多少有些不舍。 见迟琰脸上也没有怒色,想来到底是妻妹,不是自己亲人,走了也是无甚所谓的,大不了他召集僧人为她念七七四十九日往生咒就是了。 玉归在他怀里颤声道:“夫君……我不信,我不信真的会是玉真……” “可否前去辨尸?”迟琰问方丈道。 “呃……贫僧早已清点过云水寮所住之人,现在王妃在此,便只差那位小姐和她身边的嬷嬷了,尸首又刚好两具,因此基本上已经明了了……”方丈愁眉苦脸解释道。 “本王问的是可否去辨尸?” “可,可,但……已经烧成碳了,也辨不出模样,恐王妃看了,更是难过。” “我去替你看吧。”迟琰低声对怀中人柔声道。 “你可得看仔细些,千万别看错了。”柔弱地点了点头,萧玉归直起身子,借揩泪的动作挡住侧脸。 总要有个人去亲眼看了,这事才能坐实落听。 待迟琰回来,向她无声点头,她终于腿下一软,瘫在了地上,捂着脸失声恸哭。 迟琰大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搀起,“先回府吧。” “妹妹……”萧玉归啜泣道,“把妹妹也带回去……” 一旁的方丈也不禁觉着这王妃跟表妹感情是真好。 “自然。”迟琰应道。 马车内,迟琰指尖轻敲着膝头,“你演得倒是挺好。” “你也不遑多让。”萧玉归坐在他身侧,虽无泪痕,却也面带苦色,“这两具尸首是哪儿来的?” “乱葬岗扒的。”迟琰面不改色。 “云隐跟见深一天跟着你干得就是这活儿?”萧玉归目瞪口呆。 “我这是为了谁啊。” “是是是。” 侧眼看了萧玉归微红的眼角,迟琰忍不住道:“你不必太担心,我专程派了见深亲自护送,况且一路都随着祭祀物品的队伍进出城,关卡无人敢查,到了边城,也自有我大姐照料,放心吧。” “对于你,我很放心。” “那怎么还苦着脸?” “我在梦里,见过玉真死去的样子。”萧玉归终究没忍住,“她在梦里嫁给了冯幸秉,冯幸秉常宿烟花柳巷之地,不出三个月,她被染上了鱼口病,全身破溃,死了。” 最后两个字像一阵风般消散,轻轻的,淡淡的,恍若隔世。 “鱼口病?” “一种脏病,得了之后会有疮毒之症,身上溃烂出血洞,行动之时血洞一张一合,好似鱼翕动的嘴巴,因此得名鱼口病。” 上一世玉真身上未干的血迹此刻正在她眼底发烫。 纵是迟琰见多识广,也不免觉得这死法惨烈:“竟有如此骇人的病?确实有所耳闻冯幸秉不太干净,你那三叔真是心狠,这样的婚事竟也让女儿嫁。” 她神情淡然,带着说不上来的悲凉。 迟琰瞧在眼里,宽慰道:“但还好那只是个梦,你现在不是救了她吗?” “救”这个字眼忽然戳中了萧玉归,她两行泪瞬间夺眶而出,倒惊得迟琰慌了手脚。 “怎么又哭了?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救了她,迟琰,我救了她。”她默念重复着,最后一句却泪眼带笑,看得出来她是喜极而泣。 “嗯,你救了她。”迟琰不由自主地抬手抚着她的乌发,“你做的很好。” 顺着他的动作,萧玉归红着眼贴近他怀里,靠在他的颈间,内心忽而前所未有的踏实。 迟琰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却也没有将她推开。 那只手在空中近了远,远了近,终于,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 不知为何,迟琰的呼吸也调成了和萧玉归一样的节律,她们共同起伏着,在黑夜里前行。 萧玉归下定了一个决心。 如果说起初她只是打算能救迟琰就救一下,救不了也无所谓只要她有继承人就好,那么现在,她忽然决定,她也要救迟琰。 他这样好的人,不该蒙难早逝。 他要长命百岁才行。 “迟琰,你说,人真的能逆天改命吗?” “能。” 萧玉归在他颈边微微抬头,他的下颌清晰坚毅,这简短的一个字似乎真的充满力量,确信人定胜天。 她忽而觉得,他是否也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但她看不透。 复而靠回到他肩上,她小声道:“好。” 一桩心愿已了,这一夜,萧玉归睡得格外香甜。 但其实也是因为她知道,天一亮,恐还有一场恶战。 清晨,果然如她所料。 寻影寺走水的消息一传到萧府,萧自亭立马便坐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径直杀到了定北王府。 “萧玉归,你给我出来!萧玉归!” 第57章 何等的阵仗啊!要抄我家吗你啊? 萧玉台最近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上一世宫宴明明是萧玉归受折辱,可这一世竟成了迟怀珉。 迟怀珉那个死货自然是死不足惜,可他的生死关乎她的存亡,上一世那样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她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看迟琰那淡漠样子,指望他捞迟怀珉是没什么希望了,老王爷又成天不着家。 害得她只能天天缠着老王妃献辛勤,吹着风看老王妃能不能想想什么办法。 但老王妃是续弦,膝下并无子嗣,不是她亲生的自不能指望她有多上心,因此萧玉台也是日日犯难。 她一介白身,总不能冲到皇宫里去要人。 而这几日萧玉归不在府上,听说是带着萧玉真去寺里祛除什么煞气。 她越捉摸越觉得不对劲,直到今日萧自亭打上门来要人,她才醒过神来。 原来重生的,不止她一个,萧玉归竟也重生了。 她定是知道上一世萧玉真的结局,所以想了个法子,把萧玉真藏起来了。 一大清早,萧玉台正昏昏欲睡准备洗漱,听到贴身女使明人说了这个消息后,突然精神了不少。 这样的热闹看一次少一次,她急忙抹了脸,借着请安的名义,向老王妃也透露了此事。 “岂有此理!这萧玉归想做什么!?”老王妃一拍桌子,“快把门口那人请进来,在门口吵嚷成何体统,没得叫人看王府笑话!” “是,祖母,孙媳自然省得,我早已将三叔请进来了,正在我院儿里喝茶呢。” 萧玉台一笑,她的人正好抢在了萧玉归的人前头,萧玉归派了个笨头笨脑的云开来,离老远就听见了门外有人叫喊,门一打开却不见人,她又摸着脑袋回去了。 殊不知萧自亭从角门被萧玉台带了进来。 “嗯,你做得好,去叫吧。” “是。”萧玉台给明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福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去把乃玉媳妇儿也给我叫来!” “是。”老王妃身后的徐妈妈也颔首出门去。 “诶,记着,只叫她来,可别把乃玉也叫来了。”老王妃忽然又叮嘱了一句。 “是,奴婢省得。” 迟琰那护起媳妇儿来没个头的人,若把他也招来,纵使有天大的理在老王妃这边,迟琰也是不管不顾的。 所幸明日就要祭祀,今儿个迟琰有得忙,天没亮就出府了。 却也巧了,徐妈妈走到一半就碰见了萧玉归正朝这边来。 得过迟琰首肯,萧玉归一向是不请早安的,此时在这儿能碰上,还云淡风轻地对徐妈妈说“走吧”,一看便知她已经知晓现下是何事何情了。 也正如徐妈妈所料,萧玉归一听云开回禀说门口没人,她立马想到或许是被人截胡了。 萧自亭不可能善罢甘休回去。 那头萧自亭在来的路上还怒不可遏一路咒骂,绕过屏风强忍着对老王妃行了一礼之后,扭脸一看见萧玉归的脸便顾不得许多,当即扑了上去撕扯她。 一边晃一边面目狰狞道:“萧玉归!你个王八羔子编出那劳什子煞气耍老子!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萧玉台在对面坐着也被吓了一跳,随后便抿着嘴暗笑起来,自是乐得看戏。 她压了压嘴角,甚至帮起腔来:“姐姐,我知道你是心疼玉真妹妹,想助她脱身这桩婚事,可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怎么说她是三叔的女儿,我们到底是外人,又是平辈,手怎么能伸那么长呢?你把玉真妹妹藏在何处,快告诉三叔吧,让长辈着急上火,这便是咱们小辈的不是了。” 见月上前将萧自亭臃肿的身形拉开,愤慨道:“三老爷!我们小姐昨日也差点被烧,得知玉真小姐蒙难,我们小姐哭了一宿都未眠。天灾人祸之事哪里说得来?何苦扯着我们小姐要人!说有煞气的是太常寺,不慎走水的是寻影寺,三老爷这般能耐,何不寻他们要人!” 云开也在一旁用力将萧自亭推开,附和道:“就是就是!您未免太不讲理了!再说了,说话便说话,哪儿有这样攀扯女子的!” 萧玉台闻言一愣,走水?烧死了? “滚一边儿去!这儿也有你们说话的份儿?”萧自亭身量肥硕,被扯得险些站不稳,气急败坏甩着袖子道,“还讲理?老子跟你要是讲理,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让她抄什么经书!简直是一步错步步错,你还我女儿!” 萧玉归佯装啜泣,揩了揩眼角:“三叔说的是,是我迷了心窍,一听王爷说给祭祀奉经或可请封授命,我一想,这对三叔仕途也大有裨益啊,祭祀立功这是多难得的事,我便一门儿心思要将此等好事揽给咱们自己家,央了王爷好几天才求来这桩差事,可谁知临到头,太常寺竟说什么血煞……也不知道三叔府上哪儿来的血煞?” “你放屁!你少诓我了!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原本听到祭祀立功的时候萧自亭表情还缓和了片刻,他毕生所求也就是加官进爵了,可提到血煞他心一虚,又气上心头,“你上回来我府上连我门栓都给我砍断了!你这何等的阵仗啊!要抄我家吗你啊?啊?” “那也不是我砍的,王爷奉命办案,你府上门童又酣睡不醒不开门,王爷怕误了吉时便之好出此下策。这还是我在旁劝着,我就是怕这个过程中发生什么不愉快,特意跟着,哎……” “你少在这儿给我装模作样,明天本来就是我女大婚了,你现在让我怎么跟胥勇侯交代!?” 老王妃也嫌弃弟弟荒唐,不怎么往来,因此对此事也毫不知情,闻言一惊,这里边怎么还有胥勇侯的事? 她仔细想了想,冯幸秉膝下惟有一子,却也是老来得子,没到婚配的岁数,那是谁要成婚? 她越想越不敢想,试探着问了句:“谁,谁要大婚?” 萧自亭身形一僵,没吭声。 “说啊,三叔。”萧玉归倒是坐直了身子,“回答她。” 第58章 那真是,太爽了! 上一世便有正直的大臣在萧玉真嫁于冯幸秉时,上奏怒斥过此等卖女求荣的行径,他在奏疏里慷慨激词道“不复有人父母之心也!” 一时间群情激奋,在玉真死后更是达到顶峰。 可上头有冯幸秉替萧自亭顶着压力,那是个虱子多了不怕咬的主儿,萧自亭大胖儿子捡回一条命,又有冯幸秉顶着,将这奏疏压了下来,他自是乐不可支。 却也能看出,朝中大多数人都是极为唾弃萧自亭这般行径的。 老王妃也不例外。 她虽不知为何总和萧玉归过不去,却说到底也是女子,况且她当年也是被逼着嫁进王府的,不然谁愿意大好年华给人当第三房续弦。 此刻见萧自亭不答,她敛眉沉声道:“说话!” 萧自亭慢腾腾地将身子转正对着老王妃,眼睛却不住地往地上瞄,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冯幸秉的亲姐姐,冯望风。 “小……小女和侯爷。” 得到了猜想中的答案,老王妃的眉间皱得更深,她甚至气急反笑了两声。 她不住地指着萧自亭点顿,斥道:“不要脸……好一对儿不要脸的老东西!畜生!丧尽天良!冯幸秉是个什么德行,你竟也舍得将女儿嫁他?你自己怎么不嫁他!?” 老王妃转而指向萧玉归,却仍盯着萧自亭:“她,她今年才多大?你女儿既然是她妹妹,想必比她还小。十几岁的女儿家嫁给五旬老汉,亏你想得出来!简直枉为人父,有违人伦!” 萧玉归闻言并不诧异,这番话她上一世便听过了。 只是上一世木已成舟,老王妃也只是听闻此事之后随口唾骂两句便罢了,可这些话萧玉归始终记得。 一码归一码,在这件事上,老王妃的态度还是没得说的,起码是个正常的女子,她明白物伤其类的痛楚。 萧玉归帮腔道:“是啊,这桩婚事活活儿气死了我三叔母,三叔却怕耽搁婚事,一直拖着连发丧都不肯,尸首竟就那么撂在那儿。这么一想,太常寺说的血煞究竟是怎么来的,三叔恐怕心里比谁都清楚。” “诶不是,男婚女嫁,你情我愿的事情,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岁数差得大点儿怎么了?这,玉归嫁了定北王,玉台嫁了怀珉,玉真若是再嫁了冯兄,与您也是亲上加亲啊。”萧自亭像没听见三叔母的事一般,仍梗着脖子强行辩解。 “你情我愿?胥勇侯是情了,玉真愿吗?”萧玉归不由得呛声,瞥了他一眼。 “呸!什么脏亲家,脏了我的眼!还父母之命?老身父母已故,嫡姐如母,作为冯幸秉的嫡姐,我不同意这门婚事!”老王妃也拍扶手道。 萧玉归倒是前所未有地觉着,此刻的老王妃像极了自己的战友。 “也由不得您同不同意了,我儿跟着她出去一遭死在外头,这婚事,本就没了。”说到此处,萧自亭的神情竟还颇为伤感,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伤感的不是女儿离世,而是婚事无望。 老王妃这才把目光落在萧玉归身上,“怎么回事?这事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玉归照常扮着可怜,凄凄哀哀地从抄经到入寺到走水,一五一十说与老王妃听,怎么听都是太常寺正常流程,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孩子命是真不好。”老王妃感慨完这一句,忽而鄙夷地看了眼萧自亭,“合该是你这样糟心的父亲将她活活克死逼死的!还有脸上我们王府闹事?你把王府当什么地方了?”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吓了萧自亭一跳。 “可,可我好好的姑娘养这么大,她一带出去突然就没了,我儿我妻也都不在了……偌大的府邸里现下就剩我一人,叫我如何受得了!哇啊啊啊啊……”萧自亭干脆打起了感情牌,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走了这些人你办过一件丧事吗?连亲人最后一程都不送,跑这儿来哭什么!?你赶紧——”老王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该送葬送葬,婚事自有我去跟老三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萧玉归从旁听着简直酣畅淋漓。 作为小辈,她许多话都没法儿说,借由老王妃的嘴说出来,她身份地位年龄辈分都在萧自亭之上,他辩不得什么。 那真是,太爽了! “我……”萧自亭刚想说白栀君的尸首在院里放得好好的,却像长了腿般不翼而飞,活见鬼了,这叫他怎么下葬?却转念一想,与外人也说不着这些,这冯望风脾气这般大,若他说了,恐还有一堆骂等着他。 罢了,衣冠葬也是葬,除了他,谁能知道这事? “我什么我,送客。”老王妃沉着一张脸,徐妈妈便立刻得命前去送人。 萧自亭也不演了,用袖子抹了脸上几乎没有的泪痕,临出门前愤恨地瞪了萧玉归一眼,似是在说“你给我等着”。 萧玉归也收起了做戏的脸,平静地对视回去,嘴角扬起不易察觉地一抹笑意。 萧玉台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她有些拿不准到底什么才是真的?方才萧玉归说得走水煞有其事,可她这幅得胜般的模样…… “玉台,玉台。” “夫人,老王妃叫您呢。”见玉台半晌不出声,头还朝着空荡荡的门口不知在想什么,身后的明人连忙拍了拍萧玉台。 “啊,祖母,您唤我。” “瞧什么呢那般入神?”老王妃沉着声儿,不大高兴的模样。 “没什么,昨夜没太睡好罢了,自从夫君入了宫,我就寝食难……”萧玉台最近总这样,动不动就提迟怀珉的事点老王妃。 “你先等会。”老王妃不耐烦地打断她,带着疑虑,“胥勇侯的婚事连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啊?我……”萧玉台一愣,暗道不好,这桩婚事确实是秘密定下的,并不为人知,她先前急着给萧玉归扣帽子说漏了嘴,原以为就滑过去了无人在意,谁知这老妇竟如此难缠?“我……我听说的。” 老王妃逼问道:“听谁说的?” 第59章 冲他明媚一笑,他又将错觉打消 老王妃眯了眯眼,视线像钉子一般扎在萧玉台身上,这种所有人都知情,就她蒙在鼓里的感觉叫她颇为不快。 “玉真也是我的妹妹,她横遭此难也曾与我哭诉过,所以才……”萧玉台心一横,想着左右萧玉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任她怎么说。 “哼。”萧玉归嗤笑出声,“你自回门后便再未见过玉真,也不知是从何处听说的,竟比母妃还消息灵通?虽不知你何故扯谎,但做姐姐的少不得劝你一句,少见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才好,萧斐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妹妹可别行差踏错,反害了王府。” 不过是泼脏水罢了,萧玉台惯会给她泼,她自然也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我……你胡说什么?”萧玉台简直如坐针毡。 萧玉归无意纠缠,叫萧玉台和老王妃掰扯去吧。 施施然起身向老王妃福了一礼:“母妃,此事既然已了,儿媳就先回去了。” 得了应允,萧玉归正往外走着,却撞上了迟琰。 “你这么快就忙完了?”她惊讶道。 “还没有,”迟琰稍微有些喘,“府里来报说萧自亭来闹事,我便先赶回来。” 萧玉归有些惊讶,“你是特意安排了人,府里有任何情况都随时向你禀报吗?你把这府里事无巨细地管,多累啊。” “……是你有情况。” “啊?” 迟琰却不打算解释,“怎么样?瞧你这样子,是已经结束了?” “诶对!”她自然地挽上迟琰的臂弯,向回走着,“你不知道,你母妃今天可厉害了,是她把萧自亭轰走的,而且先前咱们准备了那么多后招,现在通通不用了。” “哦?” “咱们先前还说,他若不肯办丧,还得用替玉真请封来威逼利诱他,现下全然不必了,你母妃刚刚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勒令他必须办丧。” “是吗?”迟琰有些惊讶。 “对啊,这下好了,也不必给他个老东西脸上贴金了。” 萧玉归脸上带着痛快的神情,眉飞色舞,迟琰瞧着也不自觉地高兴。 “诶,对了,迟怀珉你打算怎么办?”萧玉归想探探他的口风。 “我近来事忙,没空管他。怎么了?你妹妹求到你这儿来了?你若难办的话,我也可以想想办法……” 迟琰话没说完,萧玉归就赶紧接话:“不是不是,我不难办,我就随口一问,你忙你的就好,不用救他。” “?” 迟琰发现,她真的很爱说“别救他”这三个字,萧斐之是这样,迟怀珉也是这样。 “又不救?朴白得罪你了?” “没啊。”萧玉归眼睛滴溜转着,“我不是想着,宫宴那么重要的场合,他竟都敢捅下这么大的篓子,得好好让他涨涨教训,不然来日指不定还惹什么乱子呢,我也是为王府考虑,你说是吧?” 迟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总觉着这张白净的小脸下藏了一肚子坏水。 小脸冲他明媚一笑,他又将方才的错觉打消。 怎么看都是个单纯小姑娘啊。 单纯的小姑娘中午用膳心情大好,吃了三碗饭,吃完遛了遛弯,哼着歌赏花,回房又画了会儿画,喜滋滋地去睡了午觉。 迟琰则陪她用完膳再次出府办事。 可一觉起来,麻烦事儿又来了。 是萧自如登门了。 一听是他,睡眼惺忪的萧玉归立马垮下了脸:“他来做什么?” “没说,小姐,老爷已经在附鹤堂候了半晌了。”见月扶着玉归下床。 “爱候候着吧,我不见。”萧玉归冷哼一声,“想必也是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来的,一家子吃女人的混账,玉真要被卖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人?三叔母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人?这会儿倒上门来了。” “不见不大好吧,小姐。”见月劝道。 “那你去见。” “奴婢见算怎么回事呀,再说老爷想见的也不是奴婢。”见月手下还正忙着给萧玉归梳洗。 云开撞了撞见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姐和老爷自幼就不睦,长大后矛盾更是积重,她和小姐从小一同长大,见过无数个深夜里小姐痛哭,因此从都不在老爷和小姐的事上多说一句。 见月入府迟,对小姐厌恶老爷的程度还不甚了解。 却也由不得萧玉归不见——萧自如径自闯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拦不住人,一脸惧意的侍从。 听到动静,玉归抬手挥停了云开给她簪钗的动作,冷冷地斜扫一眼,对侍从道:“你下去吧。” 侍从揩了揩汗,连忙退了出去。 “你明明早就醒了,何故还叫为父侯着?”萧自如一脸没好气。 “我倒想问问谁叫你来的?谁准你来的?”萧玉归看见他就一股无名火,“你们兄弟二人连番来王府闹腾,安得什么心?” “什么叫闹腾?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三叔府上出了那样的事,我过来问问你也不行了?犯了律法了?” 云开在一旁听着便两眼一闭:完了,这父女俩,见了对方都不会好好说话,一见面就掐,这就水灵灵地掐上了。 “你还跟我讲律法?你现在擅闯我的寝宫便是大不敬之罪,你当这是哪儿?你的萧府?你睁开眼看看,还没睡醒呢。”萧玉归冷笑一声。 “好啊你,高嫁了还给老子摆起谱儿了,你娘当初打着算盘把你硬送进王府,为的就是有这一天是吧?” “跟我娘有什么关系?你少提我娘,你还有脸提她?”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来就是想问你玉真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上给萧自亭都讲过了,你问他去吧。” “你少跟我装蒜,他信我可不信,能有那么巧,就刚好烧死了玉真和刘妈妈,你就好端端的。” 见月听了这话也不禁皱眉,她能听出来老爷想问的是这事儿背后有没有什么猫腻,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像希望小姐也被烧死…… “你这叫什么话?合该我也被烧死你就乐意见了?你大老远过来就专程为了咒我死?你歹不歹毒?赶紧走!” 见月和云开僵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轰人。 “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你为什么总把人的话往岔得听?”萧自如气得脸都涨红,声音越来越高,“我没工夫跟你扯了!你把玉真藏哪儿了,赶紧给我交出来!” 玉归杏眼微眯,打量着萧自如半晌都没说话。 他凭什么笃定玉真没死? 第60章 你比任何人都要好 “这儿不痛快就去找大夫,少跟我在这儿编瞎话。”萧玉归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满脸讥讽,“我府里便有位神医,你若需要我给你叫来,不收你问诊费。” “我不了解萧玉真我还不了解你?我就不信有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尸首已经送回萧自亭府上了,你不信就自己去看吧。” “你这孩子……”萧自如也知道萧玉归同他一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便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态度,尽量语重心长道,“你三叔如今日子多难?你斐哥哥,你三叔母,都离他而去了,你现下再把玉真弄走,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谁要谁的命?萧斐之是他咎由自取,三叔母怎么死的你难道不清楚?他的命是命,我三叔母和玉真的命就不是了?连我婆母自己都知道她那弟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这帮人打着什么算盘以为旁人不知道?” “好,好,你翅膀硬了,我说不过你。”萧自如颤抖地指尖不住地凭空点着萧玉归,“我就问你一句,交不交玉真出来?” “我也就再跟你说最后一句。”萧玉归气得顶了顶腮,“有癔症就去看!跟你说死了死了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萧自如不说话了,他憋着一股气,只沉默地看她,双目猩红,阴森得可怕,像小时候无数次他生气时一样。 萧玉归毫不留情地回瞪了回去,用一模一样的表情。 她虽不想承认,但她无法回避一个事实就是——她终究是他的孩子,流淌着他的血,骨子里和他极为相似,甚至青出于蓝。 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发现了这件可怕的事实,可无论她如何回避,甚至她越极力纠正自己,就离他的性子越近。 罢了,或许这样也好,一模一样的脾气最起码给了她对抗的勇气。 从前她是孩子,无力反抗,可现在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送,客。”她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见月和云开瞧着心疼极了,生怕下一刻她被气得背过气儿去,得了令连忙移步到门口,真将萧自如往外请。 萧自如连她们看也没看,临出门最后一眼仍是在瞪萧玉归,视线像利箭一般仿佛想将她射穿。 “哼!”他甩了甩衣袖,哗啦啦响,“自古便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当真是贱命一条,处处为害!” 直到最后一句话也要戳人心窝子。 萧玉归抽了剑便要追出去,见月抱着腰拼了命般拦着才没出事。 瞧着他走远了,云开才从门口回来,一瞧萧玉归却吓了一跳。 萧玉归呆坐在梳妆镜前,满目愤恨,却止不住地流着泪,豆大的泪珠很快就将衣襟打湿。 “小姐,小姐您别哭啊……”云开泪也涌了上来,慌忙掏出帕子去小心沾着玉归脸上的泪迹,却越沾越多。 这样的场景云开从小就见过无数次了,每次结束之后,小姐都会哭。吵输了哭,吵赢了也哭,只有挨罚的时候不哭。再后来,吵输了也不哭了,唯有吵赢的时候才哭。 她知道其实是因为小姐心里,还渴望那一份从未有过的父爱,由爱生怨,由怨生恨。 萧玉归猛锤了一把桌子,恨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女儿家的命就得这么贱!就得任他们糟践!!!” 萧玉归哭泣总没有声音,只听得到急重的呼吸声,直到哭得太急,便会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脚和嘴唇都发麻。 她已经哭出经验了,每当这时候就会平复呼吸,慢慢缓下来便就过去了。 可今天却半晌也平复不了。 她救了玉真,多得意的好事一桩,今早又将萧自亭那个泼皮无赖打发走,简直神清气爽。她高高兴兴的同迟琰说笑,用膳,心情大好的一个午觉起来,一切都毁了。 她原就不再指望萧自如能给她提供任何养分任何价值,前程亲情也好,情绪心情也罢,她不指望分毫,但至少也不要给她添堵。 哭声和喘气声越来越急促,云开和见月在旁边也急得转圈,云开左思右想,一跺脚跑了出去。 萧玉归的表情已近乎痛苦扭曲,她根本顾不得发现有人出去,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失序的呼吸上,越想压制越着急,便越乱。 眼前发黑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别怕,就这样呼吸。” 幽兰之气笼罩下来,迟琰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单手解下腰间的玉带钩,将冰凉的玉面贴在她颈间,随后从身后环住她:“数着我的脉搏,吸气——呼气——吸——呼……” 萧玉归下意识挣扎,却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面前掌中微薄的空气反而让她呼吸变得正常,背后胸膛传来稳定的心跳声,她随着迟琰的指令,逐渐平复下来。 可她的情绪并未好转,身子仍止不住地抖。 感受到她呼吸恢复正常,迟琰的手从口鼻处挪开,环在她肩上,紧紧地抱着她,和她脸贴着脸。 她终于崩溃后仰,后脑勺重重撞在迟琰肩上。 “他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人生第一次哭喊出声,她绝望嘶吼,“女子就不是人吗?!” “谁说的这混账话?那是他们坏了心,你别这样妄自菲薄,这世上的混账规矩太多,根本不配辱你清听。”迟琰声音是前所未有地温柔,他佝身到腰都酸了也一动不动,就这样环着她,觉着她的哭声简直将他的心撕成了一瓣一瓣,“你做得很好,玉归,真的很好,你比任何人都要好。” “除了你,根本没人觉得好。”萧玉归仍抽泣着。 “谁说的?你妹妹也觉得好,刘妈妈也觉得好,你远在边关的姑母也觉得好。” “就是,还有我们,小姐,我们也觉得好。”云开捅了捅见月,“对不对,见月?” “对!我们大家都觉得很好!”见月重重点头。 萧玉归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隽永深刻的一眼,想将这一幕牢牢记在脑海里。 她有时多想雇个画师,一天不间断地跟着她,好将她人生中那些令人慰藉的人和事都记录下来。 那些支持她,陪同她前行的人们和力量啊。 第61章 一吻珍重绵长(深情告白了嘿嘿) 迟琰握住她颤抖的双手,目光灼灼直视着她的眼睛:“而且,你错了,玉归。” 萧玉归一怔,泪珠悬在睫上。 “你根本就不该有这个疑问。”他声音缓慢而低沉,“就像没有人会问‘溪水是不是水’,‘青山是不是山’一样,女子本就是堂堂正正的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质疑?”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读过的书不比任何男子少,你的见识常常让我也自愧弗如,你通医擅武,有机敏谋略,独立果敢,又善良正义,你的价值远不止那些人和俗世定义的成婚生育那么少,何必将他们的话放在心里?” 萧玉归的呼吸逐渐平稳,迟琰却突然单膝跪地,执着她的手与她平视:“倒是我要问你,若有人同你说‘迟琰非人也’,你当如何?” “我……”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你看,你本能地知道这就是侮辱,那当有人贬损女子的时候,你该做的不是自我怀疑,而是——” “打烂他的嘴。”萧玉归脱口而出,眼中重新燃起火光。 “这才是我认识的萧玉归。”笑了笑,迟琰站起身,将帕子递给她,“擦擦吧。” 萧玉归接过帕子,却径直放在鼻子上,擤了叠,叠了擤,重复好几次之后,每个面儿里都裹满了涕液,这帕子是彻底不能要了。 迟琰只觉得此刻的她格外可爱,自然地接过她擤过的帕子:“你记住,你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什么人的女儿、妻子、母亲。” 萧玉归抬头瞧他,跌进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里。 迟琰伸出另一只手捏着她鼻头左右晃了晃:“你怎么总这么逞强,刚为什么不派人去叫我?我分明就在府里。我骂人可比你难听多了,下次让我来,别再将你气个好歹。” 她还仔细思索了一下,疑惑道:“你会骂人吗?好像没听过。” “你自然没听过。”他忽得像变戏法儿般,手心里出现一颗糖丸,送进她嘴里,“甜不甜?” 云开和见月在一旁藏不住笑意,想看又不好盯着看,恨不得替玉归接话:太太太太甜了! 她们颇有眼力见儿地悄悄退了出去,将这难得的好时光留给他们。 萧玉归被臊得想咬他手指,却到底没舍得。 糖渍梅子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她听见头顶传来喟叹:“你刚才哭得我心都碎了。” “谁哭了!你快把这事儿忘了吧!”她又要炸毛,却被整个揽进怀里。 迟琰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震着胸腔传过来:“你总是……无论遇着什么难处都不言不语,受伤疼了也不哭不叫,我看着心疼,难受,甚至曾经望着你挺得笔直的脊背想过,要是你会哭就好了。” 他的下巴左右摩挲着,又低喃了一遍,带着深沉的爱怜:“要是你会哭就好了。” 萧玉归心尖儿一酸,泪又涌了出来。 人总是这样,扛得住天大的恶意,却会因为一点点善意而决堤。 他知道她又哭了,但他没有动,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将她圈在怀里,安静感受自己的内心是如何一点一点,变得柔软。 他好像知道了答案。 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的答案,就在此刻呼之欲出。 当她孤身一人遇到麻烦也从不求助,当她扑在自己怀里哭得像个稚童……他心底滕然升起的,是压也压制不住的心疼。 他闭上眼。 萧玉归感到发顶湿了一片。 她一怔,仔细感受了片刻这湿意不是错觉,想从迟琰怀里挣出来看一眼,却被他紧紧环着。 “就这样抱着。”迟琰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鼻音。 讶异和疑惑的情绪暂时主导了她,她停止了哭泣。 却在迟琰怀中用力蹭了蹭,更贴近他的心。 他每次吸气,她都通过胸腔听到格外响的声音,于是她也回抱着他,越抱越紧。 “你……你哭什么?”萧玉归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嗯……”迟琰思索着要怎么说,便沉吟了片刻,忽而像和自己和解般,轻笑了一声。 “你别吓我,迟琰。”她脸贴在他衣襟上,眼珠子却不住地左右转着。 “我试过躲着你。”他沙哑着声音道,“试过对你视若无睹,冷言冷语。” 他不提倒好,一提便让萧玉归想起了一些时刻,她带着怨气道:“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我在认输。”迟琰释然一笑,红着眼眶,“那天宫宴后我就该明白的。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突然……”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 萧玉归却大剌剌直接说了出来:“你是想说,亲我吗?” “对。” “不是因为喜欢的话,还能是什么?” “可以这么说,是喜欢。但更重要的是,当你向我认真解释你和叶悬西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映着的我自己。”他回想着那天微风的温度,娓娓道来,“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是那么渴望听你辩解,我那颗想躲却躲不开的心,忽然在你的眼底一览无遗,叫我看得格外清晰。” 萧玉归安静地听着。 “那天之后,其实我有些后悔那么唐突,但……” “迟琰,你在怕什么?”萧玉归不太想听这句,便打断他问道。 这话她之前也问过,但没有得到答案。 “我……”他眉心轻拧,不忍拒绝回答,却也不想对她说假话。 “不管你在怕什么,我都不怕。”她似乎预感到这次依旧得不到答案,但她不在乎。 萧玉归从他怀里抬起脸看他,“你看着我。” 迟琰低头,两双红着眼眶的眸子长长凝望着,他听见她用一贯坚定的语气说:“听见了吗?我不怕。” 那双眼睛太笃定,太深情,迟琰有些恍神,想一生都望向这双眼睛。 他再次被这双眼睛吸引,缓缓低头靠近,而她却偏了偏头,吻上了他眼角未干的泪迹。 那是他心动的证据。 迟琰弯了弯唇角,像她一样,也轻啄着她眼角的湿意,随后是脸颊,鼻尖,最后却不是萧玉归预想中的唇瓣,而是眉心。 温热的呼吸在她额上,一吻珍重绵长。 当他要直起身子说些什么时,却发现他的衣襟仍被揪着不放。 她低声道:“不够。” 第62章 你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咫尺之间,他盯着她灼灼双眼,带着缠绵悱恻的情意弯了弯唇角,同时也弯下了腰。 起初只是唇瓣相贴,温软厮磨,带着小心翼翼地克制。 可萧玉归掌心却贴上了他的后颈拉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舌尖灵巧掀开他的齿关,纠缠得又深又重,让他呼吸乱了节律。 她吻得越来越急,似乎要将迟琰四周的空气都驱逐殆尽。 他呼吸不得,稍稍推了她的肩,她才退开一些,鼻尖却仍抵着他的鼻尖。 萧玉归指腹摩挲着他泛红的耳垂,低喘着问:“还躲我吗?” 他喘得更厉害,胸腔起伏着,竟也颇为享受被主导的感觉。 “不敢了。”迟琰眼里蕴着温柔的笑意,摇了摇头,“我原以为我会克制得很好,可现在看来,我竟半点这样的天分也没有,我没法儿抵抗。”他再次低头啄了啄她水润的唇,“我没法儿抵抗你。” 萧玉归鲜少笑得这样眼眸弯弯。 瞧着她这样,他也高兴。 可下一刻,她站起身,牵着他就往榻边走。 “你,你干嘛?”他跟着走,却不明就里。 “对,干。”萧玉归头也不回。 “等等等等!什么,什么干?干什么?”迟琰以为是自己听错,琢磨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便硬生生站住不走了,扯住她,看了眼天光,“大白天!” “大白天怎么了?” “大白天也行?” “为什么不行?” “你……你为何瞧着如此老手的模样?”迟琰脸上浮现三分犹疑三分恐惧。 “你别害怕,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萧玉归一脸认真,“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我……”倒把迟琰说了个愣,但他还是不肯走,神色执拗又委屈道,“你到底是心悦于我,还是……还是就只想有后嗣啊?” “这冲突吗?就不能又心悦你,又想跟你有后嗣?”萧玉归不解。 他垂眸想了想,好像有道理。 “可……”半推半就间,迟琰已经被拉到了榻上。 轻轻一推,便躺了下去。 萧玉归跨坐在他身上,俯身一边吻他,一手揉着他的耳垂,另一手剥着他的衣物。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趁换气的间隙,他按住她的手,低声道:“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 “哪里仓促?这事儿难不成还要焚香沐浴,祈求天地祷告吗?”她的吻胡乱落在他脸上,敷衍应着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唔……”话没说完,又被萧玉归给堵上。 不怪他犹豫不决,毕竟未经人事,素日精力也从未放在钻研此事过。 萧玉归倒觉得他这样颇为可爱,她抬手遮上他的眼,在他唇边低喃道:“没关系,把你交给我。” 复而投身下一轮更激烈的吻里。 结果好死不死,云隐的声音随着叩门声响起。 “王爷,王爷,您在吗?施少卿求见。” 无人回应,末了又压低声音似是在和一旁说话:“你不是说王爷在里面吗?确定吗?” “在啊,刚还在里头和王妃说话呢,我就守在这儿没动过,没人出来呀。”是云开娇憨的声音,“是不是睡午觉了呀?不应该啊,王妃午憩刚起来。” “这事儿比较急,我进去看看吧。”云隐说完又扬起一声,“王爷,属下进来了。” 萧玉归有个毛病,一到这种时候听感就会极度降低,以保证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该集中的地方。 于是…… “唔唔唔……”迟琰嘴被堵着,拍着萧玉归,后者却完全沉浸其中不知天地为何物,甚至还正褪着他肩上的衣服。 她的手指正勾在迟琰衣带上,轻轻一扯,月白中衣便滑落肩头,露出半边锁骨。 她骑在他腰间,顺着脖颈而下,朝锁骨便要吻去。 “王爷,王爷您在啊。”云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瞧着地上有迟琰的靴子,大剌剌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施……” 空气瞬间凝固。 云隐僵在原地,手中的佩剑也“咣当”落在地上,他目瞪口呆,如见山崩。 云开跟在云隐身后进来,见他不走了,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王爷在……吗……” 云开也僵在原地,瞪圆了眼睛。 二人一高一低,表情动作却如出一辙,瞧着颇有几分喜感。 萧玉归的手还停在迟琰光洁的肩头上,迟琰衣襟大敞,发冠松散,萧玉归却穿戴齐整。 她此刻终于醒过神来,二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一时间再无动作。 八目相对,一片死寂。 云开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结结巴巴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转身便仓皇而逃。 云隐则猛地背过身去,声音发颤道:“属,属下也,什么都没看见!” 迟琰额角青筋直跳:“出去。” “是!”云隐如蒙大赦,同手同脚地往外退。 门扇再次被关上,屋内重归寂静。 萧玉归低头看了看迟琰凌乱的衣衫,又看了看自己依旧齐整的衣裙,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夫君。”她指尖婆娑着他发顶,尾音像带着钩子,“夫君的侍卫……挺懂规矩啊?” 迟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萧玉归,你完了。” 怀中之人笑得开怀,颇为乐得见迟琰这副狼狈的样子。 而迟琰也一改方才娇弱可欺的模样,将她双手固定在两侧,忽而倾身靠近。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幽兰香,温热的气流拂过她的唇畔,她呼吸一滞,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脸—— “呵。” 耳边穿来一声低笑,紧接着身上一轻,响起了衣料摩擦的声响。 她睁开眼,只见迟琰已经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施童当这时候过来,应当是有急事。”他唇角微勾,眼底也带着笑意,“夫人方才……是在期待什么?” “你耍我?”萧玉归佯怒道。 “如何呢?”他挑了挑眉,“难道只许你欺负我?” 鲜少见他模样轻佻,倒像换了个人一般新鲜。 “这个表情好,你下次就扮纨绔,这个好。”萧玉归饶有兴趣道。 迟琰不免觉得败下阵来,他这夫人可真是花样多。 可下一刻她又正色起来:“施大人找你,想必是为明日祭祀一事,说个正经的,你……支持三皇子还是太子?” 迟琰的笑意凝在脸上。 第63章 拿鹤顶红给他喝 “你此问……想让我为谁下注?”迟琰眼神冷了冷。 “太子。” 迟琰系着衣带的手一顿。 “为何?”萧家曾与叶悬西有恩,若他日叶悬西夺嫡,萧家的地位自会跟着水涨船高。 “叶悬西性情偏执乖戾,不是位仁君,况且,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迟琰的脸色又缓了几分。 “他奈不了我何。”他淡淡一笑,身上是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一年后,你就会栽在他手上,连命也没了。 “不知道什么?”迟琰正着领口,左右晃了晃脖子,漫不经心道。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支持哪边?还是中立?” “……太子。”对外他中立无派,就连老王爷也不知情,而对她,迟琰选择不隐瞒。 “你能想办法给叶悬西整死吗?” 迟琰惊诧抬眼,看到了一张无比认真的脸。 “我对你胆量的认识还是有些少了。”他道,“杀伐之心怎么这么重?” “就算杀不了他,但趁祭祀之便,动些手脚,削削他的声望,为太子殿下造势,总是可行的吧?” 她依稀记得上一世的祭祀上就出过类似的事情,只是上一世这种朝堂之事离她很远,她也不甚关心,因而并不知悉详情。 “女诸葛,此计可行,甚好。”迟琰清浅一笑,他笑是因为她竟和他要做的事不谋而合,他拱了拱手,玩笑道:“属下定不辱命。” “你认真点儿,我说真的呢。” “你们之间到底有何渊源,你为何这般记恨他?”迟琰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或许别有洞天。 “没渊源,我就是担心他对你不利。” 对视良久,萧玉归脸上尽是坦然,他收回视线:“好,我知道了。” 屋外云隐小心翼翼又不情愿地声音再次响起:“王爷……施大人催了……” “我去了。”摩挲着萧玉归柔嫩的脸,迟琰心下软软地离开。 可下一刻打开门他冷着脸便道:“把漱石衔霜给他换下来,拿鹤顶红给他喝。” 要被毒死的施童当在附鹤堂实在是坐不住,此刻正在院儿里急得转圈圈,闻言一愣,指着自己,一脸询问的意味顿了顿首,“我?” “你。”迟琰转头又不悦地瞥了眼云隐,“还有你。” 云隐头低得像鹌鹑,满脸悔意。 从前和王爷自由出入待惯了,还不是很习惯王爷已经成婚……他以后,可再也不敢随意进出了。 萧玉归忍俊不禁的笑声从里头传出,施童当立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迟琰道:“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 “申时。” 施童当牵强地扯起唇角:“呵呵,好幽默啊。”末了他拱手晃了晃,无奈道,“您行行好,我这儿有一堆事儿要跟你说呢。” “来书房。” 迟琰刚一坐下,施童当便迫不及待地从袖筒里抽出一卷羊皮图纸,指着中央祭坛部分低声道:“按照早上你的吩咐,我在支撑祭台的榫卯处重新加了处暗格,吸引虫蛇的药粉也已放入。” 清晨迟琰去祭坛检查筹备,萧自如作为工部尚书亲自引路,颇为殷勤地向迟琰介绍祭台。 先前也正是因为萧自如也参与祭祀筹备,知晓太后有多看重此事,他时常向萧自亭抱怨这差事难做,故而萧玉归提出要玉台抄祭文时,萧自亭才没有横加阻拦。 “这儿再加上一道横梁更为稳妥。”迟琰指着祭台最当中提议道。 那正是三皇子叶悬西主祭所站之处。 萧自如连连称是,命人立即加固。 而离开时,得了指示的施童当故意落在最后,将特制的药粉撒入祭台下的暗格中。 这种特制的药粉会吸引蛇虫鼠蚁,大典当日,毒蛇从叶悬西脚下伏行而出,是乃大凶也。 “好,礼部那边安排得如何了?”迟琰继续问道。 “已经打点好了,负责祭品准备的主事是咱们的人。”施童当又掏了个小瓷瓶出来,“此药牲畜饮下,三个时辰后便会暴毙抽搐而亡,那场面,定会满朝文武哗然。” “做的不错。” “最主要的,还有一事。” “说。” “钦天监说,明日或将有雨。” 迟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若真有雨,便可宣扬‘天泣’之说。” “是,届时便更坐实了上天警示叶悬西德不配位。” 迟琰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递给施童当:“你去城南找妙手李,让他按这个配方特制一批香烛。” “这是什么?”施童当认真瞧了半晌,没看懂。 “这香烛遇水不灭,但却会冒黑烟,也是妖异之兆。把原本准备的普通蜡烛替下,若有雨,便能发挥妙用。” “好,其实如果没下雨也没事,咱们前头的连招儿够多了。” “就先这样吧,指望一场祭祀就把他拉下来是不可能的,慢慢来。” 施童当面色犹疑道:“那太子给你的药……能用吗?” 迟琰叹了口气,“用不了,味道那么大怎么用?我怀疑那都不是令人失智的药,而是……” “当真?太子这是何意?若真是毒药,这是你亲手端给叶悬西的,岂非连你也要折损进去?”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既帮她除掉了心腹大患,又少了我这个知情者悬刀于顶。” “太子下手也颇为毒辣啊。”施童当亦叹道。 “皇上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太后又逼得紧,她心里着急,也是没办法的事,慈不掌兵。只是往后做事,要小心些了。” “是。” 事儿都说完了,施童当却没有走的意思。 “怎么?想留下来用晚膳?” “不是,你……”白净清秀的脸上浮现为难之色。 “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跟你那位夫人是什么情况啊?你不会是沉迷温柔乡了吧?”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你就来了。”迟琰皮笑肉不笑。 “……祖宗,你还跟我开玩笑。我说的不是今天,是,是一种状态,你明白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忘了我们的大事。”施童当沉了沉音调,语重心长道,“这条路,不容儿女情长啊。” 第64章 谁叫他坏我好事 “我自有分寸。” 迟琰垂下双眸,掩住了千万种思绪。 “得,我走了,我这儿还一堆活儿呢。”施童当也颇有眼力见,提醒归提醒,留着触霉头的事儿他可不干,撒丫就溜。 拉开书房门的瞬间,一阵青竹之气袭来。 施童当低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是萧玉归站在门外,手中托着茶盘。 他僵在原地,一时忘了行礼。 “施大人。”萧玉归微微颔首,声音如清泉击石。 未曾想到开门有人,他不由得慌乱后退了一步,却一个踉跄,身形一晃。萧玉归眼疾手快,空出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大人小心。”她轻声道。 那一瞬的接触像有火在灼烤他的肌肤,施童当堪堪站稳,却发现她并未立即松开手,而是注视着他,眼中似有探究。 “多谢王妃。”施童当尴尬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注意到她单手持盘,方才还倾身拉了他一把,竟端得这样稳。 萧玉归收回手,却仍站在他面前:“大人这便要走了吗?原想着大人和王爷辛劳,特送上茶点,倒是我来迟了。大人可要再用些?” “不必了,我……” “玉归?”书房内传来迟琰的声音。 “嗳。”萧玉归朝施童当微微一笑,“那便改日吧。”她轻声说罢,绕过他进了书房。 施童当站在回廊上,今天的风带些温热的湿意,吹得他脸上更热。 青竹之气仍在他鼻下萦绕,被拉了一把的触感仍停留在肌肤上。 他就这样恍恍惚惚走着,直到走出了王府他才突然惊觉回头——萧玉归到底是何时立于门前的?方才的谈话,她有没有听见,又听见了几分? 那头书房里的萧玉归正放下茶盘。 “偷听我们说话?”迟琰端起茶杯问了一句,其实不甚在意,“几时见你这般勤快烹过茶。” 他呷了一口,“怎么是凉的?” 萧玉归嘿嘿一笑:“这是他在附鹤堂喝剩的,谁叫他坏我好事。” “噗!”迟琰一口喷出,天女散花般撒了满桌。 “逗你呢,这是云开做的冷萃。”见他这副狼狈样子,她憋着笑抽出帕子为他揩唇角,道:“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但我确实是想帮你来着。” “怎么帮?” “我方才不是跟你说,祭祀是个好机会吗?我头开始想着在祭酒里下些迷乱心智的药,让叶悬西当众失礼,但后来又觉得此举太过明显,而且搞不好会牵连无辜,过手过这酒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你也会有危险。” 萧玉归说着忽然问道:“祭祀都有什么流程?有没有什么需要叶悬西拿东西,最好是会带起一阵风的环节?” 沉吟片刻,迟琰答道:“有,玉真所抄的经文,会由叶悬西亲手翻开并诵读一段,然后拿去焚烧祭天。”语罢,迟琰一愣。 他怎么没有想到如此精妙的一环。 若在经文上涂上细粉,翻动之时便会吸入体内,偏偏最后祭天的环节会将一切销毁,天衣无缝。 见他已经了然,玉归递给他两个瓷瓶,一黑一白,道:“白的那个是解药,你可以提前服下,免得风朝你这边吹。” 迟琰接过瓷瓶,忽而发现她一直站着,脑海里一闪而过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的念头,却又觉得有些唐突。 于是他自己站了起来,把椅子让给了萧玉归坐。 他拉着她坐下,她不明就里:“干什么?” “我先前从未问过你,你长在闺阁里,这身武艺和医术是从何处习得的?”迟琰在她身后自然地替她捏起了肩。 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萧玉归眯起了眼。 “我娘教的,加上我爱看书。” “你娘又是从何处习得的?闺阁女子能会这些,颇为不易,令母当是奇女子。”迟琰感叹道。 “我娘从小有个手帕交的姐妹,女学同窗的时候,她们二人还缔结了‘金兰契’。听说是将门之后,颇有些本领,我娘这些都是跟她学的。但不知何故,那位素未谋面的姨母成婚一年后便自裁了,想必是遇着了什么难事。”一声叹息。 “哪家将门?” “不知道,只知似乎是勋爵之家,旁的……我家中似乎很忌讳提到这位姨母,我每每向我爹问起都会遭到训斥。先前我娘在时,倒是与我说过几回她的故事,但一说就哭,我不愿见她哭,便打岔逗她乐,渐渐地,她也不提了。” “倒是没听说过谁家小姐自裁,如此烈性,想必亦是一位奇女子。” “自裁从来都是当丑事处理,自是不会外扬,况且算起来,也当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没听说过也正常。”萧玉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也挺想知道是谁的,可惜无从问起。” 说着,叩门声却突然响起。 门是开着的,未等她们应声,来人便径直走了进来。 老王爷迈着大步,一身紫金蟒袍,两鬓微霜,眉心是一道常年蹙眉留下的沟壑,相貌轩昂,威严端方。 迟琰和玉归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父王。” “聊什么呢?”看见迟琰站在萧玉归身后给她按肩,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随口问着,坐在了主椅上。 迟琰一想方才听到的故事,三十年前的事,兴许父王能知道,便向他讲了一遍,末了问了句:“父王听说过这事儿吗?这是哪家的小姐?” 老王爷却越听脸越黑,久久未说话,屋里顿时极为低气压。 “?”死一样的沉寂里,萧玉归偏过头,偷偷用表情问着迟琰,“怎么了这是?” 打量了眼老王爷颇为不悦的脸色,迟琰摇了摇头。 “以后此事不准再提。”扔下这一句,老王爷便沉着脸负手出去,到了门口又补了句,“你出来。” 自然叫的是迟琰。 迟琰一头雾水跟了出去。 这一走,便一直到半夜玉归都进了梦乡,迟琰才回来。 即使他动作很轻,但萧玉归还是醒了。 “做什么去了?才回来。”她迷迷糊糊翻身抱住他。 “吵醒你了,父王叫我议事,你快睡吧。”他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翌日她醒时,身边又是一片冰凉。 第65章 她一滴泪忽而落了下来 初八这天下起了雨,夜里虽停了,却仍南风不歇。 萧玉归在殿内来回踱着步,不肯就寝。 不知道祭祀到底进展如何了,迟琰竟到这时还未归。 “小姐,姑爷回来了。”见月轻叩门扉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迟琰推门而入,带进一阵湿冷的风。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紫金锦缎上金线勾绣的麒麟映着光,却衬得他脸色愈发阴沉。萧玉归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血迹已经凝固,像一条细小的蜈蚣。 “祭祀可还顺利?怎么现在才回来?”萧玉归迎了上去,声音极轻。 迟琰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案几前,拿起她方才用过的茶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她看见他颈侧紧绷的肌肉。 “叶悬西被毒蛇咬了。”他忽然道。 萧玉归一怔,“哪儿来的蛇?”预感到接下来的话或许不能为人所知,她过去关上了殿门。 “原计划中,确实有蛇从叶悬西脚下的祭台爬出,但都是无毒之蛇,结果今天爬出的蛇根本不是我们准备的,害得我也险些蒙难。”迟琰眯了眯眼,“我真是小瞧太子了。” “怎么还有太子的事儿?” “太子心太急了些,手下人做事也不仔细,以为雨天便能很快冲刷掉一切,连足迹也不处理,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玉归帮他脱下外袍,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这是处理蛇毒后留下的气味。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上的伤口从何而来。 “你也被蛇咬了?”她拉起他的手仔细翻看。 温热指尖在他手上游走,带着痒意。 “救叶悬西的时候划了一下,不打紧,太医处理过了。” “你救叶悬西?若是被太子知道……” “这种时候,若是叶悬西有个三长两短,太后铁腕之下,工部礼部、太常寺、还有主责祭祀筹备的我,成千上万的人,全都得受牵连。我虽不会有实质惩处,可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也不得不救。” “你和太子……一向都是用这样鱼死网破的方式合作吗?”萧玉归狐疑道。 “我也只是被迫和她一处,谁夺嫡,我其实不在乎。” 萧玉归一想,那倒也是,开国至今唯一的异姓铁帽子王,谁袭爵他都一样当。 “那叶悬西现在如何了?他若死了便麻烦了。” “救过来了。” 叶悬西要是这个时候死了,是场麻烦,可听到他没事,萧玉归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倒也有好消息。”迟琰拉着玉归坐下。 “什么?” “‘天弃’之说已然流传开来,西市已有人传唱‘非嫡非长,祭则国殇’的童谣了。” “这是好消息吗?原以为断了叶悬西登基路,你便能顺遂一些,看现在看来,就算将来太子登基,你也未必落得着好。” “哼。”迟琰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火漆已经拆开,“叶悬西最后晕了过去,我也只好一同晕,便被送入了太医局。随后太子假意探望,送来这么个东西。” “你也会装晕啊?”萧玉归想到回门那天遇刺后,她也是装晕回来的,没想到迟琰竟也会这一招。 “什么叫也?” “哦哦没什么,这信我能看吗?” 迟琰颔首,“拿出来就是让你看的。” 萧玉归接过信笺展开,信上先是天花乱坠夸了一通迟琰办事得力,但随后便进入了正题—— 太子指出,祭典上发生这种事,又是天降骤雨,又是蛇虫鼠蚁,又是烛生黑烟,又是皇子发癫,最后竟还皇嗣受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祭祀乃国之重本,未让储君主祭,倒行逆施,引发天怒”所引起的。 所以,太子需要定北王这样的重臣,在朝会上“主持公道”。 明摆着要将今日流传的三皇子德不配位之事在百官面前坐实。 “你答应了?” 迟琰突然笑了,那一笑充斥着运筹帷幄与不屑。 “我说,三皇子今日在祭台边的红土上,曾捡到了一枚玉佩。”他慢条斯理道,“巧的是,那玉佩的纹理,与东宫死士的令牌一模一样。” “你炸她?”萧玉归瞧他的神情,不像是真的。 “不能完成算。我确实有她死士的玉佩,只不过不是今天捡的。太子想一石二鸟,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做事有没有那么滴水不漏,慧极必伤。” “我倒没觉得她慧。”萧玉归撇了撇嘴,“她信上说叶悬西发疯是怎么回事?” “对,这事儿还未来得及跟你讲,这便是你的杰作。” 一听到还有自己出场,萧玉归眼前亮了亮,“我的药粉,起作用了?” “对,但……也太古怪了些。”迟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叶悬西似是陷在了幻象中,一阵哭喊着驱逐空气,让所有人走开,可根本没有人,一阵又对着祭坛西侧跪拜,口称‘儿臣知罪’,一阵又对着虚空袒开双臂,叫谁过来……总之你是不知道当时,真是乱成一锅粥了,幸好他后头晕了过去,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萧玉归却越听越眉头紧锁。 她幼时捡到他时,他已流落街头多日,又瘦又小,总被其他乞丐欺负。 恶意是不会随着忍让消失的,它只会顺杆儿爬,直到爬到弱者的临界点上,弱者要么继续忍辱负重,要么揭竿而起进行反杀。 小叶悬西选了后者。 可心气和实力又是另外两码事。 他紧握着连日特制的削尖竹竿,对着四周的敌人怒喊着“不许过来!” 最终却还是被更高壮的孩子一把夺过武器,又是一拥而上被按在地上一顿打。 那时萧玉归第一次见他,彼时她的马车经过却刻意停下,她撩开窗帘看了许久,看到他输了,便了无意趣地放了惟帘,叫车夫继续前行。 她想着,如果下次见他他还活着,她就救他一把。 后来养虎为患,叶悬西一朝成龙腾空,对她百般折腾,总是不管她愿不愿意,都摊开双臂,叫她过来,随后像能将她揉烂一般箍着,让人难受。 “想什么呢?”迟琰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出。 夜里她和迟琰相拥而眠,她忽然才发觉区别。 怀抱是有区别的。 有的怀抱明明抱得很紧却感觉很空,有的怀抱哪怕松松一环也很幸福。 她晃着头,在他心口的位置蹭了蹭,嗅着他的气息,盼望驱逐那些不好的记忆。 睡梦中他感到她的动作,没有睁眼,右手却立刻抚上她的头摩挲。 黑夜里,她一滴泪忽而落了下来。 第66章 无论是谁,我绝不放过 晓风生暖的安宁日子,信鸽收翅而落。 萧玉归从信鸽腿上卸下信,顺了顺毛,便一边往东书房走,一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纸看着。 迟琰的东书房已经逐渐归了萧玉归所有,她一得空就来此处作画写词,而此刻,是要回玉真的信。 “起开起开。”迟琰还正坐着写字,玉归一进来,便忙不迭地轰他。 迟琰早已习惯,立刻把自己的东西收去了一旁新添置的小桌上,给她腾了地方。 一旁追着也要看信的云开对迟琰草草请了个安,复而又蹦跳着瞧信:“小姐,信上都说了什么呀?给我也看一眼呀小姐。” 见月则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随后道:“玉真小姐说,她现在已经行至柳都了,柳都比咱们这儿春意浓,她写信的客栈,旁边是江天杳杳,长堤无限草,特给咱们小姐报个平安,顺便给小姐分享分享那儿的美景。” 云开嘴撅得能挂油瓶:“不公平,见月长这么高,一下就看见了,我却跳起来也看不清。” 玉归失笑,将看完的信纸递给云开:“看吧看吧,这下便能看清了。” “哼,你们去寺庙的时候不带我,我可还记着呢。”云开一边嘟囔着,一边接过信。 “看家也是个很重要的任务啊小云开,你可是我的头号内务大总管,离了你我可不行。”萧玉归笑眯眯地哄着,云开圆圆的小脸被夸得满是压也压不住的得意。 迟琰在一旁瞧着不由得失笑。 这三人一点儿也不像主仆,成日在府里嬉笑打闹,比姐妹还像姐妹。 他不由得想,萧玉归幼时或许也是这种模样吧?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烦心事一般,眉眼弯弯,喜形于色。 最近的萧玉归和最初刚入府时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她笑得次数越来越多。 嬉笑声忽而成了他世界里的背景音,但他竟意外地不觉吵闹。 反而觉得很好。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告诉自己,不能再马虎地活下去,哪怕要怎样地费心费力,去牺牲,为了她,他要成为一个顶好的人。 这样她就可以永远这样开怀,也可以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考虑,只是听着外面的雨砸在树叶上的声音,然后安稳地睡去。 而她就在他的身后,一切痛苦和困难都由他去挡。 “我要做你生命中最温柔的人。”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在心底默默念道。 萧玉归拿起笔却在空中悬停许久,又搁在下巴边盯着房梁上的雕纹发呆,见状,迟琰走了过去。 “不是要回信吗?怎么不写?” 迟琰一过来,见月和云开便颇有眼力见地搁下信纸就退了出去。 这几日,她们已经随时随地撞见过许多次这二人亲亲搂搂抱抱的画面,快要练出紧急避险的本事了。 “玉真在信最后问,‘我父犹在耶?’,这话,我不知道怎么回。” “这是何意?”他拿起信笺一看,便一目了然了。 后头跟了一长串诅咒萧自亭的话,用词可谓触目惊心。 “啊……她是挺恨萧自亭的,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我也恨我爹,早年为着我娘生不出儿子,我们娘俩受了多少磋磨,我病得快死了他也不肯管。” 提及此,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她都无法释怀一腔恨意。 “后来我倒是活着,我娘竟然死了……你说是不是我娘拿她的命换了我的命啊?她们都这么说。” “别瞎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谁跟你说的?都是些阴险小人,别听他们的。”迟琰也严肃了起来。 “府里的人都这么说,有时候我也觉得可能就是这样。不然她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暴病而亡?恰好还是我病得不省人事的那几天,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她就被草草下葬了,随后不久,宋高溪那个贱婢就大着肚子进了门。此等罔顾人伦有辱门楣之事,若我娘在,定不会让此事发生。” “暴病而亡?什么症状?”迟琰沉吟道。 “我至今都不大清楚,她们不肯告诉我。而且那段日子我昏沉得厉害,连灵都守不住。不知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还是……” 她忽然跳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那阵一日三顿都得喝药,但自从我大哭大闹过一回之后,药里就多了一味极为苦涩的药,现在想来应当是谁给我加了安神的东西,我后来便成日怎么都睡不够,哭都没力气了。”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什么意思?” “我自幼在宫中长大,阴私伎俩见太多了,这事儿我总觉着蹊跷。”迟琰倚在桌边,指节叩着桌面,“趁你病着,一向阻拦外室进门的你娘突然去了,外室偏偏还有孕在身,在这个当口入府。” “你意思是,是宋高溪害了我娘?” “凶手是谁还不好说,单从你的叙事来看,她的嫌疑最大。因为她有孕在身,生在外面孩子便是外室子,所以着急入门。”迟琰忽而像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回门那天,门口那个模样怪异的小男孩是她的孩子吗?” “是。” “这样一来时间便对不上了,那孩子瞧着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但若按你所说,她的孩子该有七八岁了。” “那不是她第一个孩子,入府怀的那个孩子没保住,小产了。” “那便说得过去了。但这些也只是咱们的猜测,还不能妄加定论,具体真相如何,还是得先探查。”迟琰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你想追查此事吗?” “当然,这事关我娘!但已经过去八年了,该如何查起?” 迟琰想到了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却有些冒犯不敬,他不好直说,于是眼神躲闪了一瞬,继续思考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突然暴病而亡,想来只有下毒这一招了,那,只能开棺了,是吗?”萧玉归迟疑的视线落在迟琰身上。 他点了点头。 空气静默了许久。 半晌,她像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开!” “你不怕冲撞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你母亲怪罪吗?” “我娘不是这般酸腐之人。”顺着迟琰的话,她也越想越觉着母亲的死处处透着蹊跷。 “若我娘真是被人害死的,无论是谁,我绝不放过。” 第67章 血债血偿 “对了,你先前给太子说,她给的药粉被你弄丢了,你重新配了一副药下给叶悬西,她能信吗?” 是夜,杂草丛生之处,萧玉归在火光下一边前行,一边问着身后的迟琰。 迟琰对她不再隐瞒任何,连太子宫宴那天给毒药的事都告诉了她。 “信不信也不重要,小心——”他扶了萧玉归一把,接着道:“只要她还有求于我,便不得不信。” “我觉得,你和太子的关系也挺危险的,将来未必不会飞鸟尽良弓藏。” 萧玉归原本想着,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如果这一世除掉叶悬西,又或者匡扶太子上位,兴许迟琰的境地就不会那么糟。 可眼下的发展跟她预料中完全不一样。 太子上位,对迟琰似乎也不怎么有利。 “博弈便是这样,无论是人与人还是国与国之间,博弈都无处不在。真到了那时候,便各凭本事,我也不是引颈受戮之辈。” “要不,你改拥立叶悬西吧?”她忽然停下脚步,颇有几分认真道,“没准儿他还能看在从龙之功的份儿上,对你好点儿,虽然这个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迟琰差点撞她身上,扶着她的肩才堪堪站住:“你怎么突然操心起政事了?忧思太重对身子不好。” “还有十一个月。”她回头喃喃道。 “什么十一个月?”可萧玉归却不说话了,迟琰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四周。 荒郊野岭中,即使是一阵再细小不过的风吹来,也会带着火光摇曳,在萧玉归的脸上明灭,鬼气森森。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点儿什么呀,什么十一个月?”他攥着萧玉归背后的衣物,不由得觉得前面这人好似只是长了张玉归的脸,实则已经换了个内里。 他忽而觉得背后一阵森冷,“云隐,你,你上我后边儿去。” “是,王爷。”云隐从侧边移到了背后,侧边没了光源,忽而陷入了一片黑暗。 “玉归,你……” “我不是萧玉归。”她沉着嗓音打断他,“我其实……是九天下凡的圣女。” 迟琰吓得脸都要白了,敛眉不可置信道:“那你,你有何指教啊?指教完快从我夫人身上下去吧。” 她缓缓低下头,五官全都模糊在阴影里看不大清:“本圣女预料到,十一个月后,你将有一遭危及性命的大劫,特来下凡告知于你破解之法,就四个字。” 迟琰颤抖着声音道:“您,您说。” 最前头的见月实在想笑,假借扶额的动作挡住了笑意。 “听夫人话。” 说完,萧玉归终于憋不住笑意,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可再一看迟琰,脸上压根不见丝毫惊恐之色,反而老神在在。 她当即止了笑意佯怒道:“你假装害怕戏弄我?” “我是配合你,看你玩儿的高兴,不舍得败你兴致。”他清浅一笑,“听夫人话是吗?记下了,圣女大人。” 后头的云隐松了口气:“王妃装的太像了,我都给吓着了。” 萧玉归肩膀娇蛮地撞了撞迟琰,迟琰分毫未动,只无奈地笑着。 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心下却想着,真的只有十一个月了。 十一个月后,就是叶悬西登基,迟琰下大狱的日子了。 “小姐,快要到了。” 见月这一声,萧玉归方才故意嬉闹的心情再也荡然无存,她抬头,心跳如擂鼓。 不远处一座被松柏环绕的坟茔,就是她母亲的安息之地。规制虽不算宏大,却处处透着肃穆。 她不自觉有些喉头发紧,她想起八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正病得厉害,昏睡过去之后再睁眼,床边那双担忧的眼睛就再也不见了,府里却挂上了白布。 脚下像有千斤重般,她挪不开步子。 “我在这里。”身后的那只手牵起她后站到了她身侧,用力握了握,似乎想以这种方式给她力量。 她反握得更紧,握得迟琰有些疼,迟琰侧首一看,她将唇抿成了一条绷直的线。 “要不,你别过去了,我去替你看,也算正式拜会岳母。”迟琰有些心疼,便想宽宽她的心。 她感到七窍都要从身子里出来了一般飘忽,腿发软,头也发懵。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 迟琰搀扶着她,又或者说几乎是她挂在迟琰身上,这才走到了墓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女儿来看您了。”重重一叩落在地上,她哭得再也起不来。 “小婿拜见岳母大人。”迟琰喉头一哽,也跟着叩了下去,“今日惊扰岳母安眠,实为查证岳母死因,岳母在天有灵,万望勿怪。” 顿了顿,他直起身子,一伸手云隐便知他要什么,递了个青瓷酒盏上去。 “听玉归说,您最喜青梅酿。”酒液洒在坟前,泥土立刻洇成了深色痕迹,“玉归同我在一起,您请放心,我定不叫她受委屈。” 萧玉归哭得心脏都抽痛,却也强忍着撑起身子,稍稍平复后便道:“去吧。” 迟琰领着云隐和见月铲起了土,发出此起彼伏的沉闷撞击声。 “见棺了。”迟琰的锹头突然刮到硬物,三人跪下来用手刨土,很快就露出了漆黑的柏木棺。 撬棍插入棺盖缝隙时,萧玉归的耳膜突突跳动,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响起又停下,她闻到了一股混着霉味腐味的浊气涌出。 她没有勇气过去看。 “怎么样了?”她扬声问道,带着极度的不安。 她希望最好只是她多谢,虚惊一场,其实根本没有人要害她母亲,其实母亲走得还算不那么痛苦。 但只可惜,迟琰举起了火把靠近,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肋间有黑色絮状物。”他接过见月递来的银簪,拨弄着散开的骨块,“还有咽喉骨,指骨,都呈黑色,基本可以确定是毒杀了。” 迟琰将火把给云隐,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铺开,刚准备捡两块骨头上来,却听见萧玉归冷静得像死水一般的声音响起。 “不必捡了,给我娘留个完整的身体吧。” “那怎么翻案?到时候重新开棺吗?” “谁说我要翻案了?”萧玉归站起身来,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她发丝逆扬,活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68章 我怕的是你不肯连累我 迟琰只是愣神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报官,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手刃仇人。 “好。”风将他的应答带到她耳畔,他说,“我来帮你。” 萧玉归从没觉得自己疯,但此刻却觉着迟琰有些疯。 他怎么什么忙都帮?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知道。” “你不怕我拖累你吗?” 迟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接过云隐递来的帕子揩着手,望向她的方向:“我怕的是你不肯连累我。” 风停了,萧玉归却觉着她的心尖晃了晃。 棺椁重新合上,迟琰长身而立,双手合十对着萧玉归母亲虔诚闭眼三拜。 回去的马车上,二人相执无言。 萧玉归坐得有些累,便自然地头一歪,靠在了迟琰肩上。 迟琰察觉到后将肩往下压了压,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长呼了一口气。 “想什么呢?”他摇了摇手心里她的柔夷。 “我在想,当年跟在我娘身边的下人几乎都被天南海北地发卖了,现下想重查旧事,要从何处打开突破口得好?” “我相信,就算不是你母亲身边的人,现在的萧府中,一定也有知情人,只是肯不肯说的分别。”迟琰低头看了眼她愁苦的表情,“行走于世上,无非威逼与利诱,全看这蛇有没有被打到七寸。” “也是,雁过留痕水过流声,我也不信他们手脚能这么干净。”转念一想,她不自觉地又湿了眼眶,“我娘那时候该有多痛苦?我却浑然不觉。” “不怪你,你那时也只是个孩子。”迟琰低头为她拭着泪,缓声哄着,“你别哭了,明儿个去你三叔家吊唁要见好多人,你肿着眼去,叫旁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可算让萧玉归抓到了个嗔怪他的借口,她坐直身子瞪了迟琰一眼:“你三叔!” 迟琰一噎,却觉得她娇蛮的模样也颇为可爱,低低地笑了出来,“萧自亭,好不好?萧自亭,他谁的叔都不是。” “哼。” 迟琰拉着她重新靠回肩上,马车晃着晃着,她竟就这样睡着了。 马车从北外门驶入,径直到鸣玉宫寝殿外才停下。 云隐撩开帘角,“王爷,到了。” “嘘。” 迟琰小心地将萧玉归打横抱起,生怕吵醒了她。 云隐则将惟帘挂起方便迟琰出来后,赶忙下去将蹬梯放好,待迟琰下去,他又将蹬梯收上来,将马车赶回西殿马房里。 听见动响,特意出来侯着的云开一愣,打着口型轻声道:“小姐睡啦?” 迟琰颔首,尽量走得平稳些,同样轻声说道:“打方帕子来,我给她擦擦。” “是,姑爷。”云开特意落后了几步,转而小声问见月道,“如何啊?夫人真是遭毒害的吗?” 见月带着几分沉重点头。 “啊……怎么会这样……”云开苦着脸道,“我真没用,成日在府里待着,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都想不起来那时究竟有什么异常。” “我也是,也怨我们当时还小,没这份儿警戒心。”见月也丧着脸。 “瞧你这一身土,你快去洗洗睡吧,我去伺候小姐。” 见月也不推辞,点了点头,便往西边她们的住所走去。 寝殿内烛火摇曳,云开端着盆进来,却见迟琰亲自过来低声道:“你给她换上寝衣后便去睡吧,一会我给她擦。” “是。” 迟琰转身便出去,他自己也一身土,得先洗洗。 待他洗漱回来,云开方才打的那盆水温度正好,他打湿了帕子拧个半干。 指尖碰到她眼下泪痕时,湿意惊得她无意识嘤咛一声,却未醒来,只是往迟琰怀里更深地埋了埋脸。 “哎。”他低叹一声。 他想到,如果是刚成婚的萧玉归,一定不会这样蜷在他怀里酣睡,也不肯接受他的援手,就像那时要救萧玉真一样,连他想帮忙,也只得绕个弯子,用一笔让她帮自己将冯疏雨赶出府的交易,她才肯接受。 如果是那时的她,这个时候一定又是一个人咬牙撑着横冲直撞,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吭声。 幸好,幸好现在她可以信任他。 “娘……”她忽而含混呢喃,带着啜泣,“到底是谁害你……” 迟琰垂眸看她再次泪痕交错的脸,低头用唇碰了碰她发顶:“待我查出来,让他亲自去向你娘伏罪。” 翌日是个极为阴沉的天,浓灰色的云压得极低,仿佛连天也矮了半截。 萧府门前白幡翻飞,朱漆大门上的铜钉也缠了素麻,门楣悬着两盏惨白的灯笼,其上方正的“奠”字被风吹得摇晃。 萧玉归扶着云开的手下了马车,抬头望着府门上高挂的丧幡——并排陈书着三叔母和玉真妹妹的名字。 一门双棺,母女同殁。 这在外人眼里,当真是惨得不能再惨的祸事。 更何况众人也都心照不宣,萧自亭那儿子,实则也早没命了,只是宫里不准他办丧罢了,这府里,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萧玉归和迟琰刚走到门前,便听萧府执事的嗓子陡然拔高三分: “定北王、王妃娘娘到!” 灵堂设在正厅,府内没什么哀哭声,迈入门槛,倒是檀香混着纸灰的气息呛得人眼眶发酸。 萧自亭一身麻衣跪在灵前,背影佝偻,手中一叠黄纸抖得厉害,瞧着倒比前些日子瘦了不少,也老态了不少,潦倒了不少。 萧玉归心里冷笑,无论多惨,也都是他活该自找的罢了。 黑漆棺木并排而列,她和迟琰接过侍从递来的香,朝灵前深深拜下。 隐约她倒是听到了一点哭声,她循声望去,发现是早就来了的萧玉台正拉着她母亲万小娘的手,不住地说话抹泪,却听不大清说了什么。 总不可能是为三叔母和玉真妹妹哭就是了,她是什么人,萧玉归还是清楚的。 第二拜下拜时,萧玉归余光再次扫过棺木,却忽而觉得哪里不对—— 这棺木的尺寸,似乎比寻常女子的要大上一圈。 随着第三拜的动作,萧玉归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棺底,一切便了然了。 她就说萧自亭为何迟迟不办丧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