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金丝雀献上冠冕》
1. chapter 1
梅斯菲尔·洛瑟玛正忙着逃亡。
这点显而易见。他刚刚结束海上漂流,来到这座小镇才三天。他才认清了旅店老板的脸,随后就在酒馆中和一个来自城外的流浪诗人完成了完美的合奏。在赢得了免费供应(而且不限量!)的黑醋栗酒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时,梅斯菲尔发现自己躺在旅舍的床上,浑身充斥着被酒精腐蚀了的酸痛。
风从破了一个大洞的窗户灌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针叶林的腥味。
他面前盘悬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它弯下腰瞪着他,用那对明黄色瞳孔里的竖瞳,锋利得吓人的利爪牢牢抓住床沿。在那些老朽到像是一把松散的骨头的神话传说中,也许可以瞥见类似的形象。
巨鹰……
巨鹰维德佛尔尼尔。
据说它很容易能将人开膛破肚。它最喜欢的事是剖开罪人的胸膛,叼出他血淋淋的心,在审判大教堂永恒之塔的顶端享用。据说它的羽毛比针还要锋利,它的喙比钢斧还森冷。
据说它能嗅探到人世间所有的罪恶,无论那人藏在天涯还是海角,在圣礼节,它会收集100名罪人的骸骨筑巢,并把那些小牙齿和掺杂钉子的指甲混杂在雪松的树枝中。
据说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传说。
因为巨鹰确实存在并且有主人。
它的主人就是审判大教堂的现任法官、至高无上的圣座阿诺德·西尔维斯特。
……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还没从宿醉中回过神来。事实上,酒精引起的昏迷未免太仓促了,青年的头发甚至没有散下,而是松松垮垮地在脸颊边编织了一束红酒般馥郁的发辫;他刚刚醒来,就见到一个噩梦般的怪物出现在眼前,他的脸特别苍白,那对漂亮的眼睛中的困惑仅在须臾之间就散尽了,呈现出绿松石般苍翠的质地。
他身着旅行者便捷又结实的便装,领口半敞着,露出被冷汗浸湿的雪白汗衫。
巨鹰要是想取他的性命未免太容易了一点。
幸运的是,它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恼怒地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手。
这一下可真够受的,梅斯菲尔呻.吟了一声,他抽回手,摁在自己钝痛不止的额角。
看起来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惨痛处境和可怕命运。
“维德,”他用痛苦的声音说,“如果我求你晚一点向他报告,你会同意吗?”
被亲昵地简称为“维德”的圣鹰铁石心肠地朝他一瞥。
如果它如此容易被收买,审判教廷的阶下也不会埋着那么多森然的白骨。梅斯菲尔本来也不指望它。他试图从床上翻身下来,其结果是拖着因为酒精而僵硬的身体砸到了地上。碎玻璃割破了他的手。
碎玻璃,以窗户为原点分布成了一个扇形,像苹果派上的糖霜。
“阿诺德是不是没教过你不要破坏私人财产?”
如果梅斯菲尔把冷嘲热讽的功夫省下一些,那对他的逃亡可能更有帮助。总之,他踩着苔绿色的皮靴,在满地的玻璃残碴和鸟类羽毛中跳来跳去,并且系上了他领口的第二枚纽扣。他首先冲到房间仅有的书桌前,把上面凌乱的羊皮纸胡乱地摞在一起,随后划着一根火柴。
看着上面的文字在火光的滋滋声中蜷曲变形,化为灰烬,梅斯菲尔略微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很快地做好了出门前的准备:用盐水漱口,随意地揉了揉自己酒红色的长发,捡起掉在地上的行李。他在推开门冲出去前愧怍地看了一眼一团乱麻的房间,从钱包里翻出数倍于房费的铜币,扔在床单上。巨鹰用一只禽类所能做出的最怜悯的眼神盯着他踏出了门槛。
“谢谢你通知我,维德。”
梅斯菲尔拔高声音说,“这次是我的错。下次我会给你买双倍的肉干补偿你。”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
梅斯菲尔原本的计划是坐船离开,正如他之前跟随黑玛瑙舰队在海域漂泊的那半个月。
但越接近港口,就越发觉得气氛微妙地出了问题。
不知为何,今天的港口已经被警卫把守起来,戒备森严。梅斯菲尔瞥了一眼,发现这些从未见过的守卫佩戴着环绕着鸢尾花的冰霜龙肩章。这是贵族的纹章,这意味着今天莅临港口的来客动用了一位领主以上的大人物。
梅斯菲尔知道那可能是谁。
他能猜到。
但就在几天前,圣座陛下还在奥特兰克城邦参加了白银集会。
梅斯菲尔记得他从海鸥叼来的报纸读到的——即使他身处在大陆上最微不足道的边缘,他仍旧能收到关于阿诺德的消息——教皇陛下在会议中发布了他最新赦令,包括谁是清白无辜之人,谁又是不可饶恕之罪人。
怎么会这么快。
有一双狡黠的绿眼睛的青年很快地篡改了他的计划。
他当机立断地在十字路口拦了一辆马车,给车夫塞了一枚沉甸甸的帝国银币,并将自己塞进了温暖又潮湿的车厢。边陲小镇有着不太宜居的气候,此时虽然是下午一二刻,但风刮的还是很厉害。
梅斯菲尔把马车的门帘拉的很严实。
他不希望露出自己那头标志性的酒红色头发。
他叮嘱赶路的人:“非常紧急。请在晚上8点前把我送到火山城的‘砂石地玫瑰’。”这个古怪的名字对应着邻镇一家声名在外的酒馆。车夫瞥了他一眼,露出了然又揶揄的微笑。
“有姑娘在等着你,对不对?”
在外人看来,他大概就是那种小伙子,年纪很轻又漂亮俊美,绿眼睛给人含情脉脉的感觉,唇角总是带着一抹笑意。这样的年轻人向来不会缺乏爱慕者。何况他看起来如此行色匆匆,心不在焉。
“你说对了。”梅斯菲尔索性顺着他的话说。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总会有一两个姑娘在等待的。”
梅斯菲尔听见拖着车的黑骏马正轻盈而矫健地走着,车夫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攀谈着,偶尔挥出鞭子让蹄声变得急促,“别看我现在这样,几十年前我也是那儿的常客。你们现在还是会在应邀时跳舞,一同喝一杯插着玫瑰的香槟吗?”
“我不介意这么做。”梅斯菲尔微笑着说,“但姑娘们就未必乐意了。”
他谨慎地朝后靠了靠,把自己隐藏在后座的阴影中。
现在马车进入了一片树林,北风呼呼地绞动树叶,撩起帘幕,把日头婆娑的影子烙在青年的脸上。尽管四下几乎没有其他的车队,梅斯菲尔仍旧没有放松警觉。
他的手指垂在腿边,随时可以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匕首派不上一点用处。
“哦,”车夫说,“那么她一定是位好姑娘。别辜负她。我在你这样的年纪也不把感情当回事,所以我差一点就失去了她……还好她脾气足够暴躁,把我叫出来狠狠地骂了一顿。我老婆从来不会让人欺负。话又说回来,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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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样?等待你的那位姑娘,她有着什么样的性格?”
“呃,”梅斯菲尔心不在焉地回应道,“他比较冷酷无情……”
“但是有一颗炽热的心?”
“其实呢,我更愿意相信他的心和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一致的。”
马车撞到了横亘在地上的一块烂木头,颠簸了一下。有那么一小会,车夫专心致志地赶路,忘记了他和客人刚刚聊到的话题。梅斯菲尔也得以缓了缓神,开始检查包裹里的东西:
其实非常简单。两套换洗衣物,总计十二枚银币,八枚铜币,一小片尘封的护身符和一封介绍信,他用在船上做佣工的数月换来了海盗们的友情,虽然他们将来不太可能再联络了……
然后还有个用亚麻缝制的小袋,里面装着一枚翠色宝石,成色无可挑剔。
它基本上可以算作是无价之宝,理应出现在皇室成员觥筹交错的宴会上,而非一个逃亡的异乡人的包裹中。
“但是她总有迷人的地方吧?”过了这段颠簸的林地,车夫又攀谈起来。
梅斯菲尔真的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他敷衍地“嗯”了一下,目光向着树叶倒映在帘子上深绿色的阴影游移了几秒钟,状若无意地提到:
“对了,我刚刚在码头看到了戴肩章的士兵,就是一圈紫鸢尾,里头是霜龙的纹样……我记得不是我们领主的家族徽章。”
车夫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了。他带着敬畏低声说:
“那是苏珊·贝尔女士的家族徽章。”
“苏珊·贝尔?”
梅斯菲尔很快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她不是龙之息冒险家协会的现任首席吗?可是她来这里做什么,我记得从总部过来还有很长一段路……”
“不过内陆地区可没有港口,”
车夫反驳道,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吗?据说要有一个大人物要到我们这里来了。一个你甚至无法想象的大人物!这些天城里的气氛神经兮兮的,虽然没有准确的消息,但人们私底下都在窃窃私语。”
极度乏味的海上生活确实钝化了梅斯菲尔的感知力。
“什么大人物?”梅斯菲尔问。
“我不敢提他的头衔。”
马车颠簸了一下,又驶入了更深的树林。在这里,最明亮处也显得幽深。丛生的林脉间裸露出的一小片天空从正午后雪白的色调,渐渐地变得有些沉着和忧郁。云彩似乎开始鸠集。车夫抬起头看了一眼,断言道:“再过几小时会有雨。”
雨天不适合赶路。这是梅斯菲尔不想听到的。但雨天也适宜销毁任何现有的证据。
“可无论是哪一个大人物,他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但这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问题。车夫耸耸肩。显然他不可能知道任何内幕信息,但任何沾染上帝国大人物的消息都会像是甜蜜的花粉一样在蜂群中流传,成为街头巷尾疯狂议论最深处的谈资。没有人能提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梅斯菲尔非常、非常讨厌这种事。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关于一位身份显赫的人物的讨论很适合作为闲谈的收尾。
红发的年轻人用食指捻着自己发辫末梢的头发,像下定决心要从中发掘出什么伟大的秘密。他的头脑飞速地旋转着,但结论仍旧沉浸在一片迷雾中。要拯救昨晚浸泡在酒精中的大脑实属不易。
他到最后放弃似地闭上眼睛,等待天色一点点变暗。
2. chapter 2
雨如期而至。
起先是轻到听不清的沙沙声,就像是风拂过树梢的那种声响,随后声响变得大了些,仿佛有只松鼠从雪松树上跳了下来,用蓬松的尾巴不住地拍打着马车的棚顶。肯定没有这样的松鼠。
拉车的黑骏马打了个响鼻,它似乎不太喜欢空气中猛地泛起的湿淋淋的泥土腥气,也不乐意踩到黏糊糊的蚯蚓。
雨声不久后变得更加刺耳。
梅斯菲尔向上抬高靴子,避免其被两侧溅起的泥水打湿。他感到马匹驶入一大块深色的天鹅绒,但那其实只是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黑夜。夜色来的太快,这有雨的缘故,靛青色的天空很快就被乌云遮盖得没有一丝缝隙。
车夫大声咒骂了一句天气。
他没有针对梅斯菲尔。这位客人已经付了高出市场价的报酬。
“你那位亲爱的姑娘可能要等一会了。”他这么对梅斯菲尔说,“看到这种该死的天气,我相信她会理解的。说到底,她也很可能仍在赶路。愿辉光保佑我们。”
梅斯菲尔并没有为这位压根不存在的女郎费心思。
他只是在思考,如果在8点以后抵达“砂石地玫瑰”,就意味着后续的逃亡计划也相应地被推迟了。这对他来说非常糟糕,因为和车夫的预期不同,他只想把酒馆作为一个中转站,而不是旅途的终点。
他知道如何与盘踞在这些地点背后的灰色势力搭上话。梅斯菲尔也清楚他必须马不停蹄,毫不懈怠。
真希望这场雨也能遮蔽维德佛尔尼尔的双眼。
马车颠簸地向前行驶,马蹄踩在泥地里,发出沉闷的低响。这意味着马夫必须完全专注于控制马匹的方向,防止它在黑暗的林地中迷失路径。虽然雨下的很大,但并没有雷声,也没有仿佛要把整个天空撕裂的雪白闪电,只有一如既往的阴影在梅斯菲尔的眼睫上摇曳。
然后,蓦地停下。
梅斯菲尔左胸的心脏也不详地、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他必须捂住胸口,才能把它摁在原地,但阴郁的思绪还是蒸腾而上,顺着雨水沉进他的眼睛。
“奇怪。”车夫喃喃自语。
越过他的肩膀,那匹奔腾的骏马,原本扬着鬃毛,在银针般的雨水中不屈地前行,此时忽然歪倒了下来,仿佛被地上的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它漆黑油亮的皮毛浸在了雨水里,发出了一声悲伤的尖叫,随后又忽然重归于寂静。梅斯菲尔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车夫拉不动缰绳。
这对他来说很奇怪。因为这段路线他已经了然于胸了。
他正打算跨下马车查看情况,忽然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后座那位年轻的客人整个人陷在黑暗中,愈发显得他苍白的绿眼睛和猫一样亮。他一直在微笑的嘴角此时放了下来,冲着前方暗无天日的林地摇了摇头。
“不行。”
“怎么……”车夫的眼睛忽然瞪大了,“……天哪……”
马车两侧的树木摇晃起来,又或者说,车厢本身就在摇晃。
大地正在开裂,从两侧的灌木丛中生长出许多的荆棘,不知不觉中,它们已经顺着泥泞的地面爬满了视线。正是它们把自己裹在了那匹黑马身上,深深地钉进了它的皮毛,勒紧了脖颈。
如果他刚刚下了车,他就会掉进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还没完呢。”客人低声说。
“是圣祷会的匪徒。”车夫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一场雨夜中的劫持。
那位好心地救了他的客人只不过露出了一个无力的微笑:“你还管他们叫做圣祷会啊。”
圣祷会,另一个名字是神圣祷言□□,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匪徒团伙。
他们游走在帝国的各个区域,用曾经接受过的赐福犯下罪行。如果听说过他们曾经取得过教廷怎样的许可,又或者获得了民众多少的信任,任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教皇阿诺德大概在五年前以最高解释权宣布,取缔这个匪帮以任何神圣的名义运作下去的权力,他们的官方头衔现在是“分布在约德尔沼泽地的穷凶极恶的匪帮”。
而他们的主要业务无非挟持人质、勒索巨额钱财、杀人和走私货物。
梅斯菲尔现在真的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说到底,这是阿诺德的错。教皇陛下怎么到现在都没把这帮人赶尽杀绝?
年轻人的手指触碰到了靴子里的刀刃,随后又松开。他看到马车旁的丛林中走出几个阴影,他们都提着灯,在微弱的光芒下,他们的影子被扭曲地拉长了。
为首的那个人脖子上围着一条血红色的领巾,用奇怪的腔调对他们说话。他向前扬起的手指上悬挂着一枚蛋形吊坠。
这就是他们用以施放魔法的媒介。
这东西很麻烦。
“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交出来。”对方的意思大概是这个。没有任何新奇之处,梅斯菲尔想,不听也能猜得到。
车夫本来是个高个子,但在这一刻,他的身影却奇怪地佝偻起来。他手指颤抖地从车座下举起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的大概是他这段时间赚来的全部车费。最上面是一枚熟悉的银币,来自今天这位慷慨的客人。这可能是这个包裹里最值钱的东西之一,但显然无法满足劫匪的要求。
他们瞥了他一眼,那种目光让人胆寒。
那是亡命之徒的目光。不在乎杀掉多少人,因为他们自己也过着没有明天的生活。
在他们的目光下,那个红头发年轻人也慢慢地动了动。车夫紧张地盯着他看。他对这个顾客的印象很好,毕竟,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位姑娘在等他。能看见他把行李放在了膝上,慢吞吞地拆开了它。
杂物并不能让匪徒感兴趣。
不过,紧随而来的十二枚银币短暂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血红色领巾”朝他伸出手索取。年轻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这让车夫十足地为他捏了把汗。幸运的是,他没用太久就抓起银币,问道:“如果我给你这笔钱,你可以让我们走,对吧?”
“如果你们识相,那么当然。”
银币于是在雨幕中被移交。亡命之徒们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打量了这笔财产上摹刻的图案,随后又抬起他们阴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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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眼睛。车夫觉得腿都软了,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下一步命令,同时希望一切就这样结束。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血红色领巾”伸手指向青年包裹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布包,似乎对此发生了兴趣。
最坏的事情总是会发生。
梅斯菲尔缓慢地把手指移到布包上,却没有打开它的意思。
就在这时,车夫察觉到他客人的神情发生了变化。这种微妙的变化暗示的结果难以预测。红头发年轻人的嘴唇悄无声息地弯成一个弧度,他用温和又愉快的语气商量道:
“不如你们就这么离开,如何?你不会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的。”
他疯了吗?!
显然,圣祷会的这群实质意义上的歹徒也怀疑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傻瓜。梅斯菲尔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当然意识到面前这群人非常恶毒,难以沟通,为了一点钱财丝毫不在乎夺走他的性命。这点歹徒们还是很一视同仁的。
就算他此时说出自己其实是洛瑟玛帝国的王储,也不会改变这一结局。
坦白说,他还挺喜欢这么想的……
梅斯菲尔把手指放在布袋上,平静地向他们望了回去。
他有耐心,但他们没有。
所以,梅斯菲尔当然也注意到了车夫望向他的怜悯又困扰的表情,注意到他两侧的林地再次摇撼着,发出了古怪的窸窸窣窣声。那些由被污染了的媒介召唤出来的奇特造物就像美杜莎的头发一样在马车的轮下蠕动着,盘悬着,朝他的脚跟像尖刺一样刺去。梅斯菲尔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嗯。连他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拔出了匕首。
而这个举动毫无疑问激怒了对方。
那些扭曲的、森然的阴影凝聚出刀锋般的尖刺,用最快的速度蔓延到了梅斯菲尔的身边。身边,包括脚踝边,头顶的马车棚上,身后被雨水浸湿的深色布料上。这下就算是神话传说中只有唯一弱点的英雄也不免于死亡。
梅斯菲尔听见“血红色领巾”阴森森地说了一句:
“到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商量吧,吝啬鬼。”
对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蛋形挂坠。
红头发的客人被长着锋利牙齿的荆棘从各个角度吞没,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很快,原地就只剩下黑漆漆的一枚茧。
事情本应如此展开。车夫不知道自己在方才的那一刻他期待过什么,难道这个正要和心爱的姑娘约会的青年能够突然显现出什么奇迹,或者有某个深藏不露的杀手锏?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吧?
一只手忽然从黑漆漆的荆棘中探了出来,随后是酒红色的发辫。
“啊!”有人在黑夜里大声叫喊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上。梅斯菲尔从荆棘中露出一只翠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烁着,看起来有点像鬼魂。
不——等等——他怎么能?
“我澄清一下,”
年轻人礼貌地说,“我一点也不吝啬,我只是有不能把它交给你的理由。”
3. chapter 3
当然,这个看似从死里复活的年轻人实际上没有死。
只要看得更仔细一些,会发现一道柔和的辉光覆盖在他浑身上下的皮肤上,那些看起来所向披靡的荆棘只要一碰到这层淡淡的光,就会立刻走向枯萎、凋零和彻底的溃败,像是阳光下的阴影一般霎那间被驱散。
他的指尖也捻着什么。
一块刚刚被当做废金属处理的、上面雕刻着奇特纹路的护身符。
圣祷会的歹徒们的神情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变化,部分是恐惧,部分是贪婪。
他们大概沉寂了两秒钟,等待他们的领袖作出决定。“鲜红色领巾”的决定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人多势众,这红发的青年就算再厉害,也寡不敌众。
他放下了手中的吊坠,然后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半人高的砍刀。
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高。
梅斯菲尔咒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叹了口气:“唉,我就知道。”
雨幕模糊了他们望向彼此的视线。
既然他手里已经攥着一把匕首——梅斯菲尔觉得眼前的情况就算对他来说都有一点棘手了。他已经用了从某人那里得到的护身符,而当局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时,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杀出重围。至于他能不能成功,他完全不确定。
“当然啦,首先是鲁莽地做出选择,让所有人被你惹恼,”
梅斯菲尔对自己总结道,
“接着是第二步,随便做点什么。幸运的话还可以赶在夜宵之前完事。”
他踏进了银白色的雨中。仿佛是从漆黑的天空朝下倾倒的大雨很快就把他的红头发完全浸湿了,湿漉漉地缠绕在他的颈窝。他希望那个倒霉的车夫能借此机会离开。
他听到了脚步声。可见他确实仓促地向着幽暗的树林逃走了。人在面对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时,还是足以变得很聪明一两次的。
梅斯菲尔没有空思考太多。
他开始躲开层层的刀刃,费力地用匕首粉碎那些致命的攻击。
匪徒们很快就发现,这位青年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但他比泥鳅还要滑。他似乎完全没有攻击能力,也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像样的伤害;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挥动的刀锋也基本没有落在他身上。
基本没有——梅斯菲尔仍然感觉到刀子划破了雨水和空气,落在他身上时锋利的刺痛。护身符对这种攻击显然没什么影响力。他希望寒冷的天气能帮助冻结伤口,好让他不至于感染,也不会失血过多。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找到一个出口。
一个可以逃脱的出口。
他一直很擅长这种事情。这基本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优势。
*
车夫抛弃了他的黑马,在雨夜狂奔。
其实呢,他应该为年轻人的命运感到不安。但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喜悦还是席卷了他的整个灵魂。雨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他脚底踩着的叶子发出擦擦的轻响,但在他看来,那声音像号角一样嘹亮。他觉得整片林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们随时可能会举着砍刀切下他的脑袋。
直到他跑出了一定距离,他才得以停下脚步,喘息片刻。
这是一小片裸露在天空下的空地,树冠在车夫的头顶聚拢,露出一块圆形的黑漆漆的天空。
在匪徒面前他没办法这么做。但现在可以。
车夫从口袋里掏出火柴,以及一枚长条形状的铜管。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擦亮。随后,他用火柴把它比较尖的那一头烧热。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哨音,铜管轻微地颤动着,朝夜空中发射了某种微弱的、雪白色的光芒。在狂风骤雨中,这点光芒很快就融化在了银白色的雨丝中……不知道那到底有没有效果。
理论上,这是某种讯号。
他隶属的商会受到龙之息冒险家协会的庇护,所以他们可以花费铜币买到这个。接收到求救信号后,冒险家协会最近的分会将会派成员前来查看。
车夫只能祈祷他们不会来的太晚。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如果他们赶到,他们说不定来得及救下那个年轻人……抑或是给他收尸。
在这种极端的心绪下,车夫逃到了林间最宽阔的那条大道。
这时,他听到了马蹄声。
不是他的那匹马。马蹄声是那么轻骏,利落地踏着雨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拉着车的两匹油光水滑的驽马差不多就冲到了他面前。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但那实在是通人性的好马,它在落难的人面前嘶嘶地打了响鼻,啪地一声,然后猛地收住前蹄。
它们的动作那么轻柔,以至于身后的马车几乎没有摇晃。
雪白且洁净的灯火从车窗中流淌出来,在焦黑的夜色中勾勒出车厢上华丽又神圣的种种雕饰,金碧辉煌,却并不让人觉得俗气,那些出自最杰出雕工之手的金叶和其上蜿蜒的脉络,细致入微,令人炫目不已。
这车厢简直是一座移动着的宏伟的宫殿,如果某个国家的国王坐在里面,也不会让人觉得惊诧。
然后雨停下来。
……雨不是真的停下了。车夫无比惊讶地向天空望去,却发现某种移动的巨大的生物正伸展着羽翼,盘旋在他的头顶,那双铺天盖地的翅膀遮挡了一切水汽。
有人从里面推开门,向外看。
身穿白银盔甲的人看起来英武不凡。打一照面,车夫几乎以为他就是这座马车的主人。任何一块镶嵌在他身上的宝石都足以让他们全家吃饱穿暖一整年。但这位骑士只是谦卑地俯下身去,对着车厢里未知身份的人物恭敬地禀报:
“只是个平民。”
“是他刚刚传出了呼救讯号。”
一个女人沉郁的声音从马车中传了出来,她伤疤遍布的手掌拉开了被雨水浸湿的门帘,“喏,是你在向我们求助吗?迷途的人啊,我得到了马车主人的宽宥,可以暂且搁置我们的目的地帮助你。发生了什么?”
“您……您就是——”
车夫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是。”对方反而豪爽地承认下来。
“请你们救人吧!”他沉浸在震惊里,大概三秒钟,随后车夫开始大声地说话,“那是个很好的年轻人,还有个痴情的姑娘在等他。他就在我身后的方位,大概一刻钟的路程。死在这片树林不应该是他的命运呐!”
白银骑士毫无兴趣地调转目光,恭敬地等待着车厢中某位的指示。而龙之息冒险家协会的苏珊·贝尔女士则严峻又充满同情地说:
“听起来发生了糟糕的事,我们会去前面看一看的。”
她的声音也低下来,隔着门帘,也能想象到这位冒险家首席此时将她炯炯的目光转向了某人。
也就是这马车的真正主人。
车夫浑身冒冷汗,全神贯注地盯着车厢和外界空气接触的那一小条缝隙,在那雪白的灯光下,他仿佛能看到一只手。那只手放在权杖上,镶嵌着钴蓝色宝石的权杖。
……
他听到那人说话了。但不是对他。
“是他吗,维德?”那人的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被寒冰浸透。天穹之上,巨鹰盘悬着,忽然发出了尖锐的啸叫声。
啸叫声穿透了层层雨幕。
这就是回答。
*
梅斯菲尔的脚步很轻,像踩在树枝上的猫。
他弓起身子,雨水湿漉漉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来,他能察觉到雨珠从各个角度飞溅而来,并躲开紧随而至的轻薄的刀锋。事实上,他真的对战斗缺乏信心,幸运的是,这群匪徒被吊坠召唤出的魔鬼荆棘宠坏了,战斗技巧已经很久没有得到磨炼。
梅斯菲尔屏住呼吸。
下一霎,他便抓住唯一的一个机会,突然俯身出现在了“鲜红色领巾”的背后。他的心中刚刚涌现出一点惊喜,对方就忽然将手中的砍刀高高地举到头顶,自下而上地朝他挥过来。
来得及。
此刻,梅斯菲尔的内心反而无比冷静。
他有时间把匕首放在对方的脖子上,迫使对方停止一切动作。必要的时候,他也会杀人。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忍受疼痛。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扭过身去,所以刀锋最多在他的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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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造成一道深深的伤口。
不可能致命。这笔买卖实际上非常划算。
他已经准备好了。
但在任何刀子造成血腥的伤害之前,一道璀璨的辉光忽然从天而降。
那是一种圣洁的、雪白的、明亮的、不可直视的神圣光芒,足以摧毁一切正在进行和即将发生的暴力行为。
那光芒几乎刺穿了雨幕,甚至可以撕裂天穹,人类在它的面前渺小得可怕。这发生在一切发生之前,制止了所有的“下一步”动作,把浸没在其中的人们的血管冻出冰碴。
梅斯菲尔的脸色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惨白。
尽管反应更剧烈的并不是他。
神圣之光以其纯粹扬名,更广为人知的是它所代表的“审判”。
在光芒面前,世俗的一切刀刃都黯然失色。梅斯菲尔看着自己面前的人类被这一圣洁的光芒满盈,他的骨头、血液和□□都被光芒充斥着,在永恒的断罪中被一遍又一遍地切割。那双刚刚还饱含活力的瞳孔在极端的痛苦和恐惧中向上翻起,每秒钟都在无法自制地上下颤动。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一刀又一刀。
没有血,但那人的血已经干涸,他甚至连骨头都要被焚烧殆尽。他匍匐着、挣扎着朝梅斯菲尔伸出手,嘴里喃喃自语。
是悔罪。
悔罪的言辞从他不停翕动的嘴唇中淌出来,像一条河一样横亘在梅斯菲尔面前。他无疑已经深刻认识到他的错误,并且百倍千倍地为之忏悔。向梅斯菲尔忏悔。
他感到了如同永世被冻结在冰湖中一般的震悚。
“够了。”梅斯菲尔猛地开口。
他的匕首掉在地上。光芒应声消散了。
在光芒散尽的雨幕中,那些匪徒瘫倒在泥里,仿佛他们的骨头被抽掉了。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创口,脸上充斥着恍然若失的幸福和安宁静谧的微笑。他们仍然有着生命迹象,但这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这是谁的手笔,梅斯菲尔当然非常清楚……
浑身上下湿透了的青年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应该来的总会来的。
向身后的那个方向看去,他看见了早已逃走的车夫惊恐又敬畏的模样,他的脊背快要贴到地上,对身边的某个人说着什么。
在他身后是贵族的车队。他们乘坐着华丽而坚固的马车,马车上涂饰着金粉,作画时巧妙地应用了茜草的汁液和朱砂。该郡的领主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分外不安地看着所发生的这一幕,被神圣的力量震慑得难以开口。
一位披着白银盔甲的一位圣骑士傲立在左边,他的武器没有被动用过的痕迹——其实,当你效忠的主人是教皇陛下,你很少有机会真正举起刀剑。
他用满是怒火的眼睛俯瞰着梅斯菲尔。
一名黑眼睛黑色鬈发的女人站在右边,她胸前佩戴着紫鸢尾和冰霜龙的家族徽章,这昭示着她的身份。
她严峻又有些担忧地看向梅斯菲尔,以及他身后倒下的那些人。
在这些大部分身份不凡的人们的头顶,维德佛尔尼尔盘悬着。那宽广的羽翼间或遮住雨水。
梅斯菲尔垂下眼眸。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随后朝这样一行人走了过去。他的发辫湿沥沥的,但这反而让那抹酒红色愈发鲜艳。他身上有伤,衣裳也破旧不堪,步伐却一丝不苟,脊背也挺得很直。他走到那位居最中央的那一位面前,随即自然而然地跪了下来。即使这是林地的正中央。
他的嘴唇贴上了那人冰冷的手背。这使他闻到了圣膏、熏香和血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
阿诺德·西尔维斯特没有开口,这场漫长的圣礼仍将持续。它似乎一直持续到永恒。
半响他听见教皇轻声笑起来,那笑容也是极温和、极仁慈,又极其冰冷的。他手指上别着的戒指在黄昏中闪着烁烁的光芒,那双钴蓝色的眼珠悄然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一点,落在青年垂落的酒红色发辫上。
“梅斯菲尔,”
他叹了口气,说:“看看你离开了多久。你的头发已经变得这么长了。”
4. chapter 4
梅斯菲尔,21岁,在那几秒钟却漫长到难以忍受的片刻进行了庄严的告别。
对什么告别?
当然是他短暂的自由生活。
在所有人的脸色都因为古怪而扭曲到另一个极点前,阿诺德终于让他站了起来。年轻人于是摇摇晃晃地站好,把右手的手指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摸着自己的心跳,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礼。
“尊敬的领主阁下,”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压根不记得领主叫什么,“苏珊·贝尔女士。帝国四皇子梅斯菲尔·洛瑟玛向您致意——”他喘了口气,又换了个方向:“圣殿骑士长沃森,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一点也不高兴。对方看起来也是如此。
“还有你,”梅斯菲尔转向车夫时,他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谢谢你,好心的先生。很抱歉对你说了谎,但你最终还是救了我。这点我非常感激。”
他在向一个基本没人在意的人说话。
骑士长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
梅斯菲尔微微一笑,表现得非常得体。
经过这么一番对话,在座各位对他的身份已经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认知,他们脸上的震惊之意虽然难以褪去,但显然都在斟酌面对他的态度。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等待从阿诺德·西尔维斯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点态度来。圣座却没有让他们遂心。
“梅斯菲尔,过来。”阿诺德冷淡地说。随后踏上了马车的轿厢。
梅斯菲尔立刻跟了上去。
*
不过,临到踏进去前,他又有点犹疑。
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靴子上挂满了泥浆。轿厢内雪白的灯光,芬芳的空气和一尘不染的地毯让他不确定自己就这么踩进去合不合适。
在他迟疑的几秒钟之间,圣座显然没有多少耐心。阿诺德那双钴蓝色的瞳孔俯瞰着他。
“这有什么关系?”
他毫不在意,“我让你坐,你就进来坐下。”
梅斯菲尔摸了摸鼻子,弯下腰钻进了马车。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外面风雨飘摇,而车厢里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稳,精致的小方桌上摆放着瓜果和点心……他真的有点饿。
从昨晚开始他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此刻饥肠辘辘,而且冷的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教皇陛下和圣殿骑士沃森单独享有这片空间,其他人则坐在后面。现在沃森很识趣地等在外面,虽然他是个十成十的混蛋,但他要是在的话,气氛可能不那么尴尬。
梅斯菲尔犹豫了一下,在阿诺德对面的空位坐下了。吊灯悬挂在两个人的视线中间,闪闪发亮。
他把手指从膝盖上移开,放在桌面上。随后又把手指蜷缩起来。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年轻人的红头发湿沥沥的。他的红发很特别,深红色,像是茜草被挤压出的汁液染成的。潮湿让那种颜色更加鲜艳。和其他的皇室成员不一样,他看起来比离开时要消瘦了一些,而且相当紧张。
阿诺德的手指碰了碰权杖顶端的宝石。
梅斯菲尔觉得仿佛有一阵风,掠过了他的发梢。然后他浑身上下都变得干爽了起来。
看来圣座的辉光是一种特别的存在,既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使雨幕中的某位来客免于风寒之苦。
“……谢谢您。”
“你还在闹脾气吗?”
阿诺德决定以这样一句话开启他们久别重逢的谈话,梅斯菲尔并不意外。
这听起来包含了“你之前是在胡闹”和“接下来不许再闹”了两层意思。年轻人凝视着面前大理石桌上的纹路,以及影影约约倒映出的比石头还要冷漠的蓝眼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不”。
他怎么敢呢?
梅斯菲尔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他就是面前这个人随手驯养的一只宠物,一只漂亮的、爱说笑的、身份名贵的金丝雀。
然而,圣座对宠物的要求其实挺严格的,必须要非常忠诚,毫无背叛的迹象,不求回报,在床笫上满足他的欲望,并且偶尔还要为他杀人。主要是用来表忠心之类的。
这不是说梅斯菲尔做的很不情愿。
倘若他有哪怕一点做不到,他现在已经死掉很多年了。
事实上,梅斯菲尔一直做得非常好,甚至有些过分地好了。所以教皇陛下能够纵容他这么一次小小的叛逆,像是看着脚上绑着银色丝线的鸟儿在广场上飞了一圈,反正最终会飞落回他的手中。
就这么一次。还是因为阿诺德有错在先。
“你和丽兹·维尔特林的婚约已经被解除了。”
阿诺德平静地说,“维尔特林家族元气大伤,他们没法找你的麻烦,你之后也没有必要再与他们接触。”
“是吗……”梅斯菲尔低声说,“我想您是对的。”
听听吧,他再次说起这件事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丽兹·维尔特林是维尔特林家族的次女,在梅斯菲尔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她的订婚对象后,她看起来就热烈地爱上了他,就连她那位难搞的哥哥也对梅斯菲尔暂时满意了。
那时,维尔特林家的大业差不多都要托付给梅斯菲尔一半,然后这位俊美又风流的王子干了什么?
他出卖了维尔特林这个高贵的贵族姓氏,在公开场合和身份低微的平民少女不清不楚,在最后竟弄出了私奔的丑闻。
顺便一提,“私奔”就是对他这次逃亡行动的整体粉饰。
梅斯菲尔声名狼藉,看来帝国任何一个贵族少女都不会再把他考虑为婚约对象了。丽兹·维尔特林据说难以接受所发生的一切,但为了挽回家族名誉,还是和一名出身贫寒的年轻骑士订了婚。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其实仅有一个唯一的理由。
——圣座陛下对维尔特林这个姓氏近期的声誉,有些不太满意。
而这件事对阿诺德产生的唯一后果,就是梅斯菲尔看起来还是不太愿意成为一枚政治斗争的棋子,所以在当天晚上就买通了维德佛尔尼尔离开了帝都。
也不完全算买通,反正巨鹰一直是梅斯菲尔在照顾,它算是梅斯菲尔在帝都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
“我对你足够宽容了,梅斯,”
阿诺德阖着眼,低声说,“十一个月零七天。如果我真想要带你走,第一天就可以。但是我始终视如不见,甚至容许维德给你通风报信,直到你自己出了疏漏。我是怎么教你的?”
……
唉。
反正阿诺德没教过他“不要在酒馆随便喝陌生人的酒”。梅斯菲尔在帝都的每一个晚上都待在辉光大教堂的辖区内,没有例外。
但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是我的错。”
梅斯菲尔低垂着眼眸,毫不迟疑地承认道,“圣座,我愿意为我的任性付出代价。我浪费了您的时间,以及您为我付出的大部分心血。就算您仁慈地赦免了我大部分的罪过,当我回到辉光大教堂的时候,我仍旧会去审判所接受惩罚。”
阿诺德那双钴蓝色的瞳孔纹丝不动地落在他身上。
在目前这个世界上实际意义的最高掌权者的眼眸中,那瞳孔像是无机质的钴蓝宝石,一如镶嵌在他权杖上的那一颗,本身就给人傲慢又薄情的感觉。
他有着最神圣的金发,颜色也是浅淡的,仿佛那本身就由璀璨的光芒染就。
梅斯菲尔说不上他到底多少岁了,圣职者的天赋让年龄在他身上留不下痕迹。据说西尔维斯特家的首任圣座活了两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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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
“我没说要罚你。”
上位者仿佛轻微地叹了口气,“但这样也好,梅斯。回去之后,先在黑塔顶的禁闭室里待上三个晚上。”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梅斯菲尔知道自己刚才如果没有把“受罚”这几个字点出来,那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反正必须把阿诺德·西尔维斯特当成不定时会被话语点燃的精神病患者来看。
“我明白了。”梅斯菲尔说。
阿诺德盯着他看,却又突然淡淡地问:“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梅斯。为什么要和圣祷会的那些人起冲突?我之前告诉过你——”
“您叮嘱过我,在必要时刻最重要的是保全我自己的性命,其他的您能解决。”
梅斯菲尔接过这句话。年轻人的目光从这一边游荡到那一边,反正就是不看他。但从他的肢体语言可以看出,此时梅斯菲尔已经被他的话语所松动。
他大概一直在赶路,所以浑身上下都算不上整洁,但仍旧很漂亮,红发扎成的鞭尾在他的胸口小幅度地摇晃着。
他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毕竟有伤口。
“把你的东西打开。”阿诺德说。
梅斯菲尔没有说话,只是老老实实地把包裹翻开。换洗的衣物、银币、教会的护身符,这些都落在了圣座的眼中,阿诺德的目光停留在那只小布包上。
“但是,”梅斯菲尔的手指停留在布包上。但这一次,也就几秒钟。
他拆开布包。
那枚光辉四溢的翠绿色宝石浮现在他们的面前。
阿诺德的神色意外地温和下来,他看起来甚至有了笑意。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宝石,祖母绿的光辉和年轻人的眼睛有一些相似,这是无价之宝。他看向梅斯菲尔,对方连指尖都是僵硬的,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勉强解释道,“那些人还想把这个也拿走。”
“我可以再送你一枚的,梅斯。”
“那不一样。陛下,我不会再有第二次成年礼了。”
梅斯菲尔仿佛下意识地说出了反驳的话。然后又下意识地感到不安,目光紧紧地盯着脚尖,就连那比起宝石要漂亮得多的眼睛也显得有点黯淡:
“但您说的对,圣座,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您给我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包括您的全部安排。我求之不得。”
他的语气顺从了许多,但听起来仍旧像是在赌气。
阿诺德被动摇的概率大概有一百万分之一吧。总归是有的。
他带着他的成年礼赠礼跑了这么远,就为了这个。
他听见前方传来细微的响动,然后那双钴蓝色的瞳孔突然间挨近了,就在距离他极近的位置。他佯装没有察觉,只是垂头丧气地抬起了眼睛,然后怔住。
“我不是说你不可以任性。”
阿诺德难得看起来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而是你只需要考虑关于我的事情。”
他轻轻地抚摸着年轻人柔软又潮湿的红发,梅斯菲尔的头发在逃亡的岁月里已经变长了,仍旧很有光泽,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熠熠生辉,闻起来还有一股雨水混杂着黑醋栗酒的味道。
尽管他认为梅斯菲尔爱他一定比他爱对方来得多。但有那么一刻,他仍旧不知道自己此时心中游曳的是什么念头。
直到他的手腕被压住。
原来梅斯菲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直起了身,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够近,年轻的皇子似乎轻轻地吸了口气,随后便胆大妄为地贴近了他的脸。
阿诺德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逃亡已久又重新归来的,他漂亮又令人钟情的金丝雀就着这个姿势,
给了他一个虔敬又缱绻的吻。
5. chapter 5
马车的门帘处传来喀嚓的响动。
和沃森这种人就是没法沟通,梅斯菲尔想,他一定是担心自己对尊贵教皇陛下做点什么。然后他真的看到了,又尴尬到不可能跳出来阻止这一切发生。
如果说梅斯菲尔一点也没有感到幸灾乐祸,那是假话。
阿诺德任由这个僭越的吻持续下去,直到从冰凉相贴的嘴唇蔓延出情欲,而情欲不合时宜地升腾起来。他按了按梅斯菲尔的肩膀,示意已经足够了。
于是梅斯菲尔也松开环抱着他脖颈的手,红酒色泽的发辫从他身上落了下来。他那双祖母绿的眼眸璀璨,仿佛有数不清的微妙又轻快念头像星星一样在其中闪烁。
他冲着阿诺德笑起来。
“我想您了,圣座,”梅斯菲尔轻声问,“您呢?您有没有常常想到我?或者您一早就把我忘记了,有那么多人渴望得到您的垂怜,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其实呢,他一般只在做噩梦的时候梦到阿诺德。
但阿诺德就是很吃他这一套。
也就是说,在懂事的退让和谦卑的服从之后,梅斯菲尔可以表现出一点任性。如果你饲养一只名贵的雀鸟,它时不时娇弱地犯点胃病,或许会让你十倍百倍地呵护它;但是不能过度,雀鸟终究只是一只供人赏玩的玩物。
现在这种程度就很好。现在,教皇陛下端详着他的脸,也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为何,阿诺德低低地笑起来,方才那些关乎欲望的暗沉色调还没从他的蓝眼睛中褪去。
“梅斯,”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瞳孔中闪烁着胜利者的餍足,“你知道吗,曾经有人这么对我说:‘永远不会有人真心爱你’。其实,那种卑劣的预言什么也不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拥有你了。”
——你是那么爱我。
——你已经承认为了我,你什么都可以做。
梅斯菲尔不知为何有点毛骨悚然。以他的经验来看,阿诺德·西尔维斯特在这种时候最危险。
有些时候他杀人,有些时候他命令他动手。有些时候他索求一场激烈的床.事。有些时候他利用身边的人,犹如利用一枚棋子。
但你也不知道他发疯之前到底有什么先兆。反正这个时候圣座要是忽然把手指放在圣杖上,决定让自己永远地终结在这一刻,也不会让梅斯菲尔感到意外。但这样就太可悲了。
他曾经目睹过阿诺德处决背叛者。
那时候,教皇陛下的唇边也停留着这样的微笑,温和且悲悯。
……年少的梅斯菲尔推开门走进来,就看见血液像是水银般滋滋地沸腾在那人的血管中,那个人,他每天从塔楼的窗户往下望都会看见的和善的园丁,每一次在他路过时都带着口音熟络地和他打招呼,现在成为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然后阿诺德一点也不担心这种场景会成为十几岁的孩子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他甚至没有解释。
可能解释了。
“异教徒。”教皇陛下微笑着点头。
真恐怖。
……
梅斯菲尔巧妙地避开了话题中危险的成分。
例如说,谁这么大胆地对教皇说这种话,做出了怎样的预言,以及这个人的下场是什么样的。
他一无所知地弯起了眼眸,笑眯眯地说:“当然是假的。您有时候太妄自菲薄了,爱您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但您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我自然是完全属于您的。”
“是啊,”阿诺德说,随后他停顿了一下,“我也很高兴你能回来。”
这对圣座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情感表达。
梅斯菲尔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而这种表情一定取悦了阿诺德。
尽管如此,圣座陛下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身边跟着这么些人物,怎么看都不是真的单纯来找人,而是有其他关键的事情要做。
因此他们的谈话没有持续太久,沃森在车门外禀报:
“圣座,苏珊·贝尔女士想与您商量一下匪帮的事务。”
“让她进来。”
梅斯菲尔拨弄了一下自己鲜红色的头发,看起来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知趣地离开。
然后阿诺德看了他一眼。他就顺从地坐在了原位,拿了一杯凉水和一块点心,准备用来消磨时间。
龙之息冒险家协会的首席苏珊·贝尔走进来时,看起来很意外。
一身便装的女赏金猎人用古怪的目光看了梅斯菲尔一眼。
这并不奇怪。作为帝国的四皇子,梅斯菲尔名声在外,换句话说,他浑身上下都是污点。
首先,他有着一半肮脏的血统,他的母亲只是个卑贱的舞女。
据说他被接回宫殿时,身上还有被虐待过的痕迹,举止鄙俗,那个女人压根就没给过他任何符合阶级的教育;
其次,传说他为人特别轻浮。
关于他和维尔特林兄妹的闹剧传的人尽皆知,人们都说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是劣迹斑斑的风流客。当然,他非常俊美,这就为传言添上了最好的佐料。
梅斯菲尔不想深究他到底应该把传言归咎给他的几位血缘上的兄弟,还是阿诺德·西尔维斯特本人。
他对这类目光坦然处之。
但他也能猜到苏珊·贝尔在心里说的话。她一定在想,圣座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谈话让这样一个人在场,难道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其实,梅斯菲尔也有感到讶异的地方。
因为阿诺德的这个行为并不说明他特别信任自己。
这是废话。要是他不能让阿诺德信任,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但是苏珊·贝尔,这个一直在西部盘桓的冒险家协会的“冰霜龙女士”,居然让阿诺德没有避嫌的想法。就连沃森也没有办法涉足到一些谈话……这要不然说明她很快就要死了,要不就说明教皇陛下意外地非常信任她。
他暗中打量着那位女士的眼睛,那对漆黑的瞳孔看起来锋利、机敏、伺机而动,像一只肉食动物。
前者稍微有点不切实际。
那就是后者。
梅斯菲尔觉得有点棘手。
因为阿诺德终究有一天会变成他最大的敌人。他的盟友也会成为他的敌人。
*
阿诺德的马车有辉光的加持,速度要远超常规。
这位尊贵的教皇陛下莅临这里,至少表面上的目的真是剿匪。
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神圣祷言会的那帮人要从这片领地经过的信息把握在了阿诺德手中。圣座出手干脆果决,而且极其残忍。在和他同行的几天里,梅斯菲尔有许多机会见证那灼烧的光芒。
虽然对许多人来说,这叫做福音。
但梅斯菲尔还是不免感到恶心。
除去第一天,阿诺德其实没什么时间管他。他们现在远离帝都,但维德还是时不时叼来铜管,里面卷着羊皮纸,纪录着教皇陛下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事物。
由于他本人不在,处理这些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独立的轿厢里办公。
梅斯菲尔大部分时候都坐在车厢角落陪他。不过偶尔他也可以出去走走。
有着翡翠色眼眸的青年掀开厚重的帘子,从暂时停在林中休憩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圣骑士长立刻瞪了他一眼。梅斯菲尔微笑着说:“我今天好像没有招惹你吧。”
“当然。”
沃森高傲地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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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下巴,“和那群低贱的平民厮混在一起,完全忘记了你的本分。殿下,我真不明白圣座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但我不会去质疑他的决定。”
“很高兴又听了一遍你的想法。”
梅斯菲尔平静地说,“而我呢,我也依旧认为你是一个混蛋。”
他绕过沃森,继续往前走。
接着他看到了领主。不是前两天那位,而是另外一个。
接待像是阿诺德·西尔维斯特这样的大人物对他们来说都诚惶诚恐,求之不得。在看到梅斯菲尔之前,领主本人正在高声训斥他手下的一个仆人,似乎他办事不力,没有在第一时刻打来对方要求的猎物。
当梅斯菲尔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领主表情的速度变得尤其之快。
“梅斯菲尔殿下,”他满脸堆笑地看着红头发的青年,一般来讲,虽然皇室成员都是红发,但有这种发色的人还是很多的,“瞧瞧您的红发,啊,多么尊贵的血统。”
他扭动着身子,凑近过来,悄悄地对梅斯菲尔说,“殿下,旅途劳累,您这几天是否感到寂寞?我们这里有些姑娘听说您……”
梅斯菲尔吓了一跳。
他觉得对方的智力可能真的有欠缺。
“小声点,”
他压低声音,翠绿色的眼眸却仿佛覆盖着一层冰,“你是在找死吗?圣座就在这里,不去想永恒光辉中的幸福,反而沉湎于世俗的快乐。要是被圣座知道,你必将为此忏悔。”
对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看起来快哭了。
但要是阿诺德真的听到了,他大概率就不是哭出来这么简单。
梅斯菲尔觉得把话说重一点不影响什么。他绕过领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梅斯菲尔踏足于苔藓密布的小径,越过溪流和丛生的浆果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注意到苏珊·贝尔坐在一棵巨大的常青树下,盯着树丛中的什么发呆。
他加重了脚步。
“啊,是你。”苏珊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她刚才好像陷入了某种思绪,此时脸上仍旧笼罩着某种凝重的神情。这种神情是回忆过去的人眼中常常出现的。
梅斯菲尔停下来:“我是否打扰了您?”
“不,不。没有。”
苏珊·贝尔格外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眼,随后露出一个微笑,“四皇子殿下,你要是有空,我也正想要找你谈一谈呢。”
“我?”
梅斯菲尔有点讶异。
“其实,我想道歉。我对你一开始的印象不是很好,这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的态度。”
“这没什么关系。”
梅斯菲尔也笑起来。林间洒下的光芒金灿灿地落下来,在年轻人的身上晃动着,在他年轻的皮肤上镀上一层亮晶晶的光点,“可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难道您现在对我有所改观?”
他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刻。
因为这些天梅斯菲尔有意识地接近这位身份特殊的访客。至少,他表现的彬彬有礼,而且还时不时地帮上一点帮。比如说,在年长的赏金猎人忙于在地图上寻找圣祷会逃窜的可能地点时,他会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你看,梅斯菲尔最擅长的就是躲避。
他成功地蒙对了一两次。这就足够了。
“我觉得你是个真诚的年轻人,”
苏珊·贝尔犹豫了一下说,“你让我想起一个我之前认识的人……实话说,你和传言完全不同。”
“谢谢您。”
梅斯菲尔接近了他的目的,“能被比喻作您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我不是在说一个朋友。”
苏珊贝尔耸了耸肩,“哎,我们还是跳过这个话题吧。”
6. chapter 6
梅斯菲尔不会被“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这句话吓到。
他现在甚至在阿诺德身边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那么,他至少应该争取在这位掌握着一整个冒险家协会的女士这里也留下好印象。
至少这样,就算和圣座发展到势同水火的程度,对方也有可能给他留一线生机。
苏珊·贝尔摇了摇头。
“所以说,我很遗憾相信过那些话。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我相信维尔特林家的两个孩子会原谅你的。他们肯定是通情达理的人。”
“我都不知道您还对维尔特林家族有了解。抱歉……只是您我以为您一直待在西部。”
梅斯菲尔巧妙地问。
“哈哈。”苏珊·贝尔女士的嘴角难得真情实感地扬了起来,“况且我还出身平民阶级,对不对?但不要意外,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在首都上神圣教会学校,那段经历塑造了我,也让我与一些人结识……我和教皇陛下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哦,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
她猛地停住。
像是那种看到往日的阴影又席卷而来的人,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阴沉又忧郁的表情。随后,她的视线又朝下撇去,一个劲地往树丛里钻。梅斯菲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里有一朵细小的、紫色的野花。
“其实,我正在想我要不要去一趟首都。”苏珊·贝尔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踏上那片土地了,老实说,我在西部待的很好。但我有时候就是忍不住开始想。”
“如果您能抽出空来,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会有人来争先恐后地欢迎您的。”
“哎呀,我可不觉得我会这么受推崇。”
梅斯菲尔弯起眼眸,笃定地说:“至少我那几位哥哥都会争着给您送礼。”
苏珊·贝尔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大部分人都听说过她的英雄事迹。她这一生有太多传奇的地方,比如她驯服了某种传说中的生物,或者套了一只冰霜龙回到协会之类的。而她所领导的冒险家协会拥有着跨越整片大陆的影响力。要知道,每个地方都有争端,也有灾祸。
赏金猎人笑了笑,但看起来并没有被说服:
“我再想想……我得再想一想。”
“如果您做不出决定,”
梅斯菲尔说,“我倒想起一个占卜的方法。如果您能找到一朵有足够多花瓣的花朵,就假设每一瓣都代表着一个解答。您只需要把花瓣撕到底,就知道光辉赐福的结果是什么了。不过,这也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决定任何事都没那么容易。”
“嗯……”苏珊·贝尔女士似乎陷入了沉思。
梅斯菲尔没有再继续打扰她。但等到日色将暮的时候,他又一次来到了这里。这一回,他看到地上残留着许多细小的紫色花瓣。
它们散落在落日和尘埃之间,像是一枚枚缄默不语的预言。
*
不管花瓣占卜带给苏珊贝尔什么结果,回首都转一圈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回程前最后一个晚上,这位女士收到了冒险家协会传来的急令。浏览完上面的内容,她神色庄重起来,和阿诺德说了一声就准备离开。
这确实有点过于仓促。
梅斯菲尔帮忙她合上了行李,这位衣着干练的女士没有冗杂的物品,她当天晚上就要走。临行前,她迟疑地抬起眼睫。
梅斯菲尔立刻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珊贝尔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又好像并没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殿下,这可能有点为难你。但是,你如果有机会见到茱……见到维尔特林夫人,请替我和她打声招呼,可以吗?”
“维尔特林夫人……噢,我明白了。”
也就是他绯闻对象的母亲,因为卷进丑闻而蒙上污点的贵族家族的成员。
一个标准的上流贵妇。
梅斯菲尔确实想象不到自己有什么和她说话的机会。
显然,苏珊贝尔也这么想。
“是她。但我习惯叫她的本名。”她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当然,这要是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也相当理解。”
“我会尽力的。”
“你人真好,殿下。”雇佣兵女士在寒风中收拢了领口,她熟练地把匕首插在最顺手的靴边.
在深夜的寒霜中,她已经做好了启程的打算,她最后欣慰地看了梅斯菲尔一眼:
“我之前听到那些传闻,还担心圣座和维尔特林家族……不过,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既然你是这样的年轻人,一切都是误会,那一定没什么好忧虑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首都的方向,那里现在还隔着一片濛濛的远山。
然后,苏珊·贝尔骑上一匹黑马,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梅斯菲尔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暮色送来冰凉的晚风,挽起他的头发,可年轻王子脸上的笑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梅斯菲尔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极力忽视自己内心的不虞,然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怎么觉得,阿诺德又利用了他一次呢?
*
苏珊·贝尔女士的离开,标志着神圣祈祷会这一组织被一网打尽。
圣座又一次得偿所愿。
他总是得偿所愿。
梅斯菲尔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光辉教会史》,边用余光打量着阿诺德。
教皇陛下正从铜管中拆出信来,他左手的食指佩戴着一枚辉石戒指,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但仍旧比不上权杖上那枚神秘又深邃的钴蓝色宝石。梅斯菲尔瞥见羊皮纸的卷首印着王室的徽记。
橄榄枝汇聚成一顶桂冠,交缠着金翅鸟高高扬起的羽翼。
圣座留意到了他的目光。
梅斯菲尔没有避开阿诺德的视线,正相反,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书籍内容的厌倦,把手指压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冲对方笑起来,翠绿色的眼睛弯起:
“您已经给哈珀写过信了?”
哈珀·洛瑟玛,他最年长的哥哥,帝国钦定的皇位第一继承人。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没有人会说出来。
站在大皇子背后的那盘踞在皇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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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的仿佛黑日般的支持者,就是辉光大教堂的圣座陛下。如果阿诺德这样授意,那皇帝本人的意志难道重要吗?
“嗯,”阿诺德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你被找回来的消息由他公布最合适,所以我让他去了。”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放下了手中的信纸,朝着车窗的方向望去。梅斯菲尔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为他打开车窗。
微凉的晨风灌了进来,四面都是黄绿交杂的平原,巨鹰愉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翅膀载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往远处看,是一片环形的山麓,山麓上灰蒙蒙地一片,是一种被称为石林的独特地貌。越过那些畸形的,仿佛朝着天空穿刺的手臂般的石头,就算正式进入了洛瑟玛帝国首都的疆界。
梅斯菲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好像这是最后的自由的一点空气。他对自己发誓,他会再一次回到这里。用不了太久。
在外面巡逻的圣骑士沃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他呼吸的声音太大了,或是看到梅斯菲尔那张脸就让他觉得难受。
年轻的王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刻意地垂下眼睛看着门帘,一点一点地把它拉上。他缩回马车深处的座位里,这下无论沃森如何愤怒地瞪着帘子,都没法确切知道他敬仰的教皇陛下在背后做什么了。
这一切都在阿诺德的视线中发生。但阿诺德不在乎。
“沃森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他平静地说,“你没必要在意。”然后他微妙地停顿了两秒钟,那双钴蓝色的瞳孔忽然瞥向了梅斯菲尔的脸。
梅斯菲尔乖顺地垂下眼睫。
阿诺德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改了主意,淡淡道:
“但他确实在不该关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会有人提醒他的。”
梅斯菲尔蓦然体会到了一点当宠妃的感觉。
就是那种靠枕席边的低语来动摇大人物,轻而易举地决定其他人的命运。知道沃森就要倒霉让他挺开心的,但总体来说这种上位者的施舍让他觉得……
毛骨悚然。
他伸手绞动着自己垂在颈边的头发,瞳孔因为惊愕而微微颤动,那抹绿色被苍白地稀释了,仿佛他是一个不敢相信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愚人;随后微笑一点点浮现在他的脸上,甚至让他的面色显得红润起来。
他尽力地让自己显得惊喜万分之类的,唇边含着笑意,连声音都带着不敢确定的气息。
“您不必这么做的,”
梅斯菲尔说,“我没有记恨他。我知道他是为了辉光教会着想。其实,我只在乎您是怎样看待我的……”
他靠近阿诺德,觉得自己在靠近某种危险的冷血动物。
他询问般地一瞥,随后那只摇摇晃晃的酒红色的发辫就这样贴在了教皇陛下的膝盖上.
梅斯菲尔单膝跪在他面前,把脸贴近他冰凉的手,在掌心烙下一个呼吸不稳的亲吻。接着又一点点向上吻。在圣座的默许下,氛围已经变得很暧昧。
恐怕阿诺德想要的确实是这个,因为他刚刚为自己做了一件事。
上位者就是偏爱那种能够立刻讨回来的报酬。
7. chapter 7
如果站在阿诺德本人的视角,大概看到的就是这种画面。
年轻人因为爱恋而神魂颠倒,翠绿的眼眸像春天一样明亮,红发鲜亮、柔顺又散发着香气,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奉献出来。
然后他顺着手背向上吻,指尖僭越般地摸索着,像是在轻轻地摁着竖笛的七个气孔。
漆黑的圣袍很快被拨得凌乱,而雪白的里衣不过是薄薄一层。阿诺德微微向后仰,享受了几十秒年轻人的意乱情迷,随后悄然无声地摁住了他的手指。
梅斯菲尔很听话。
他立刻就停住了动作,只是无声地抬起下颚,把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潮湿的鬓发毫无遮拦地展示给面前的人。
阿诺德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
圣座的瞳孔此刻也晦暗了几分。梅斯菲尔知道他想要什么。人活到阿诺德这份上,想要的东西基本都能拿到手,就连欲望也一样。反正他连杀人都不在乎,又怎么会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耻呢?
他只是冷淡地说:“这里不行。”
实际上他只是在对自己说。
梅斯菲尔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失落的情绪,只是喘着气,最后吻了吻他冰凉的指尖。随后他又半跪下来,虔诚又耐心地将他的衣袍一点点抚平,系上扣子,即使他刚刚费了很大的劲把它们解开。
任何一个在阿诺德面前的动作都经过了青年的反复调整。任何一个。
就算它们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必要。梅斯菲尔还记得他最开始爬上面前这人床帏的那段时间,每一次意乱情迷过后,他看向自己的那双蓝眼睛都带着不经掩盖掩盖的杀意。有一次,圣座的手指已经搭在权杖的宝石上了。
“我爱您。”梅斯菲尔轻声说。
阿诺德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说:“嗯。”
然后他又仿佛刚回忆起来:“我之前说过关你几天禁闭来着?”
“三天。”
“唔。那么最后一个晚上到我房间来。”
“好的。”梅斯菲尔说。他挺直脊背站起来,听见拉车的黑骏马的脚步“哒哒”地慢了下来。他们终于来到了进入首都必经的最后一个关口。
此刻,驻守的守卫用最恭谨客气的态度靠近了轿厢。
他们肯定知道这种样式的马车意味着什么。
唉。红发的皇子盯着纹丝不动的门帘想。要是他满世界逃亡时那些守卫也这样客气就好,而他们却不管他上哪儿都牢记着检查他的身份证件,他甚至不得不伪造了一个历史教师的身份,以应付接连不断的盘查。
还好他在神圣教会学校的帝国史这门课上拿了一个S的成绩。
过了没一会。马车又平稳地开始前行。
梅斯菲尔心态不平衡了。
他们甚至不用打开窗户看一眼里面坐的到底是谁!这明明在守卫的职责手册里是一条硬性指标。要是这里面坐着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呢?要是阿诺德已经被暗杀了呢?……好吧,明显不太可能。
但是幻想一下也无妨。
因为这就是阿诺德·西尔维斯特,可恶的特权阶级。
带着这样的心情,马车畅通无阻地一路前行在帝都的地界里。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拉着车的黝黑的骏马终于轻盈地停下了前蹄,它们的皮毛就好像绸缎那样闪闪发亮,看起来根本没有经过长途跋涉,甚至随时准备好再从首都前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梅斯菲尔把肺里温暖又湿润的空气缓缓地呼出来。
沃森已经掀开了马车的车帘,阿诺德率先走了下去,圣杖轻轻地碰到地面。已有人在大圣堂的正门迎接他们一行人。闪亮如橘子般的暮色逆着年轻皇子的视线闪烁着,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蒙上了柔和的色调。
梅斯菲尔跳下马车。
辉光教廷锋利地耸立在地上,仿佛巨人般的建筑物就这样浮现在他的眼底。
从象牙白的大门往里看,首先是大圣堂,也被叫做辉光大教堂。
它洞开的大门像是一只巨兽狰狞的大嘴,里面涌出许多的璀璨光芒、永远不曾磨灭的熏香和一次又一次被擦洗掉的血迹。
稍后一些的地方有一座比它更高、但是小一些的教堂,连接着一座洁白的塔楼。塔楼上规律地排列着一些小窗口。这座建筑物被他们叫做审判所,又或者辉光法庭。
它们唯一的差别就是一个会象征性地抹去血迹,另一个则压根不会。
然后是教廷的广场。大门连通的那个接待信徒,极力展示光辉的一面,那些洁白的大理石塑像雕刻出所谓的神明的模样;而审判所边上那个广场则被用来饲养维德佛尔尼尔,教廷的处刑圣鹰。
孤零零的几个火刑架站在广场的角落,给人一种心怀怨恨的感觉。
……
梅斯菲尔站在坚固的地面上,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境,因为他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七年。七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在踏上这片他深深憎恶的土地时也无可避免地感到亲切又熟悉,仿佛这是一个他能够度过平稳生活的地方。
尽管他的生活根本就没有平稳过。
维德尖啸着从他的头顶飞去,巨鹰的翅膀被黄昏染成靛青色,它欢快地前往它的巢穴,当然已经有人给它准备好了肉干和水果,也许还有两三个鲜活的罪人。
圣座则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阿诺德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教廷门口显然就属于这种场合。只有身着白银盔甲的沃森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站在了梅斯菲尔面前。
“说真的,沃森,”梅斯菲尔心平气和地说,“我奉劝你克制一点。圣座不喜欢身边的人露出这种表情。”
白银骑士傲慢地觑了他一眼。
但他确实听进去了,梅斯菲尔没有错过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惊恐。
……哈。
沃森粗鲁地命令道:“是时候为你的鲁莽付出代价了,别想着你能蒙混过关,圣座陛下要求我把你关进审判庭的黑塔塔顶。你将会在那里忏悔,并度过接下来的三天三夜。”
“我会的。”梅斯菲尔温和地说。
“不,你不会。”沃森说。
他用对待罪人的镣铐把梅斯菲尔拷住。没有人比梅斯菲尔更熟悉前往黑塔的这条路,两侧的蔷薇花丛在太阳落下后显得黑黢黢的,夜晚清凉的空气刚刚弥漫开来,梅斯菲尔就必须要与之告别。
年轻的王子像是囚徒一样顺着塔楼盘旋的楼梯不停地走着,直到看到一扇挂着白银锁的小门。他知道背后是一个怎样的房间。非常狭窄,非常黑,而且冷得要命。
全世界的寂静似乎都集中在这里。
大部分被判处的人会在这样的房间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然后被带到楼下处死。
“如果我求你现在给我一杯水喝,你介意吗?”
梅斯菲尔不抱希望地问。
骑士长咧开嘴狰狞地笑了笑:“你就待在这里想着你不存在的水吧。”他无情地将梅斯菲尔推进了房间,随后梅斯菲尔听见银挂锁被钥匙拧紧的声音,接着是沃森逐渐远去的脚步。
黑暗像是某种粘稠的物质,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这里除了一成不变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整个世界也会在这样的黑暗中变得虚无。
大概吧。
“梅……梅斯菲尔——”
一个听起来有点喘不上气的声音忽然惊奇地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你还没有死呀!”
*
黑暗中本该看不见任何事物。
但在梅斯菲尔眼前,某种轮廓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那是一种淡蓝色的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海水里打翻了牛奶。浮现在年轻王子翠绿色的瞳孔中的,首先是一张惊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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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喘不上气——但肯定不可能喘不上气的脸。随后才是模糊的身体。它花了好一会儿聚拢自己。
简而言之,和梅斯菲尔说话的这东西看起来像一个幽灵。
“你又回来看我啦!”幽灵看起来很高兴,嘴角高高地扬起,“梅斯菲尔,我好久没有见到你……我听说你好像逃走了。外面过了一个月?一星期?一天?”
“11个月零7天。”梅斯菲尔伸出食指摇晃了一下。
幽灵敬畏又恐惧地向后退去,就连蓝色也褪成了苍白色:“他会杀了你的。”
“他不会。”
“呃,很高兴看到你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最终决定杀了你,说不定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在阁楼里。”
这幽灵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比他的身体更蓝,以及小羊羔一样的带点淡金色的鬈发。
这是他身上除了蓝色所剩无几的色调。
梅斯菲尔是在七年前的某一天认识他的。年轻的王子在偌大的首都有两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一个是巨鹰维德佛尔尼尔,另一个就是这位幽灵。
当时还很小的梅斯菲尔一个人在黑暗中哭的泪眼婆娑,咬着牙咒骂阿诺德,幽灵就是在那时候突然出现,并且恳请他闭嘴。
梅斯菲尔本来以为他是一个被处死的囚犯灵魂之类的。后来发现不是。
从他嘴里套话简直是全天下最容易的事情。
所以现在他知道这位和他分享同一个禁闭室的幽灵叫什么名字。一些人可能认为,知道一个死人的名字什么意义也没有。的确,这个名字并没有做出过什么功绩,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间也很短。但名字本身已经足够重要。
幽灵的名字是阿德里安·西尔维斯特。
他绝对、绝对不会觉得西尔维斯特这个姓氏很常见的。
“我要是被杀了,肯定不待在这里,我就去你哥哥那儿闹鬼。”
梅斯菲尔正在重新熟悉这个狭窄的牢房。他盘腿坐在地上,倚靠着背后冰冷的墙,信口胡诌道,“诅咒他,撕碎他的文件,咬他的手。幽灵在的地方一般都比较冷,说不定还能让他染上风寒。总之呢,我要是死了,也就豁出去了。”
他过去在这里待的时间久到他居然感到了一点亲切。
这种亲切让他觉得很可悲。
阿德里安听起来快要急哭了:“别。别。”他恳求道,“他会杀了我们的!”
“变成幽灵了还会怕被杀吗?”
“当然啦!那是不一样的,那样就什么也没有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梅斯菲尔寻思了一下,教廷似乎还真的有驱魔这一项业务。
按照教典所说,鬼魂在触碰到永恒光辉的刹那就会魂飞魄散。虽然绿眼睛的皇子这么多年来也就见过阿德里安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幽灵,还是在教廷的最中央。他看起来不是典型的那种幽灵,更像是一只迷路的羊羔。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阿诺德这人从小就这么精神变态吗?你活着的时候就很怕他,还是说直到他杀了你,你才猛然发现他不是个好哥哥?他连你这种有血缘关系的都能下手。”
“梅、梅斯,”
幽灵阿德里安畏惧地摇着头,“我说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阿德里安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空洞的困惑,他那双已死的淡蓝色眼睛犹豫地盯着脚尖。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了许多次。但阿德里安的答案永远是不知道。幽灵的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知为何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死因,身上也看不出任何伤口。
“我真的不确定……”
“算了,反正你不会想着找他复仇,”
梅斯菲尔把手覆盖在眼睛上,叹了口气,
“如果我也这么想就好了。你知道他有多么……多么麻烦。”
8. chapter 8
酒红色发辫的青年在禁闭室的角落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闭上了眼睛。
似乎只要这样,他就不待在这样一个比他的心还要幽闭的小房间里。
“阿诺德这个人就是一个灾难集合体!走到哪里都是。有那么几秒钟我真的以为我摆脱他了。当我在甲板上因为眩晕而狂吐,或者喝多了黑醋栗酒时,或者看到沙漠边际血红的太阳升起来。这个世界这么大,但他为什么就是能精准地找到我?”
梅斯菲尔叹了口气。
如果他就不用看到眼前的黑暗就好了。
他可以假装自己还在荒原上精疲力尽地骑一匹马,左右都荒凉一片,前方的村落升起了乳白色的炊烟。他觉得自己自由,哪儿都能去得了。
他不想被困在这里。
他没有其他选择。
只要他还想活下去……
“反正我就是非得哄一个世界上最危险、最阴暗、最睚眦必报的精神病不可。”
梅斯菲尔喃喃道,“所有人都说西尔维斯特家族盛产圣人与疯子,你,阿德里安,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既然你是我见过最没有威胁性的人,那你哥哥一定已经疯了。”
精妙的推断。
阿德里安小声说:“梅斯,我觉得背后说人坏话不好。”
“哦好啊,”
梅斯菲尔说,“那你就亲自过去和尊敬的圣座陛下举报我吧。”
幽灵闭嘴了。
梅斯菲尔平静地享用了大概十几秒钟的寂静,就像是啜饮了一整杯冰凉的水。
随后他带着叹息的意味说:“我不真的是这个意思,阿德里安。我就是必须找个机会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不然我会疯掉的。”
“噢,噢,”阿德里安轻轻地飘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在他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
“我能理解,梅斯菲尔。我也只是……”
他沉默了片刻,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我好高兴还能见到你。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没人说话的。”
就好像梅斯菲尔还是那个把整张脸都哭的湿漉漉的孩子。
他已经长大了,身量颀长,可以说很迷人,红发的发辫在胸前摇摇晃晃,只有那双眼睛还和过去一样。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被关进这里。那怎么办?阿诺德根本不管小孩的。
可能他最开始觉得在教廷养个皇子有意思吧,但很快他就把这事忘了。
阿德里安知道梅斯菲尔成长成现在这样,到底经历了多少。
*
就从他还在贫民窟的那段时间说起。
他母亲身体总不太好,所以梅斯菲尔很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但那时候的他至少是快乐的,就算他是贫民窟里千篇一律的脏兮兮的孩子,为了偷垃圾堆里的面包费尽心思。
在街道间穿行时,他和他的朋友们会挥舞着树枝,高声地笑着,相互嬉戏、追打,在泥地里打架。
他现在穿着华贵的衣裳,精致的金线环绕着璀璨的宝石。
他已经不怎么提起那时候的自己。
然后就是他母亲的死。这是梅斯菲尔的禁区,他也几乎不和阿德里安说起这个。
年轻的皇子张开手臂,仿佛要用手指丈量什么东西。
“贫民窟里出了一个王子,这怎么可能?”他笑起来,“你都不知道杰克和露丝他们知道这件事是什么表情。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像一个贵族一样赏赐他们什么东西。”
然后他的微笑晦暗起来:“直到我发现,和我待在一起只会害死他们。”
刺杀。
一起接着一起的刺杀。
噩梦围绕着这位无人在意的皇子。他逐渐明白了一些规则。
例如说,是国王一意孤行要把他认回来,而他最年长的哥哥哈珀和仍旧在读教会学校的两位兄弟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又比如,之所以没人敢站出来保护他,维护他那一点脆弱的皇室血脉,是出于某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默许。
他一直在逃跑,一直在。死亡紧紧地追着他,攥着他的脚踝。
反正刺客们没有意识到,这位市井出身的皇子对活下去到底有怎样的执念。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在深夜穿过皇室宫殿被苍白月光覆盖的走廊,藏身在大理石像、镶满宝石的洗手台、以及葡萄架的最顶端。他被冻得手脚发凉,仍旧不敢走出去。
梅斯菲尔知道自己可以幸运许多次,但不会永远幸运下去。
他经常见到刀锋。刀锋藏在那些人的笑中。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花了好几天来打探那位能够决定他命运的大人物的行踪,人们对孩子总是起不了太多疑心。他又耐心地等待下一场刺杀。
好在他不需要等待太久。
梅斯菲尔过分地暴露了自己,他飞快地跑着,在空旷又寂静的街道之中,他捂着胸前的伤口,感受着粘稠的血滚烫地涌出来,把他的整个前襟都打湿了。
要是没法成功的话他真的会死。
梅斯菲尔的指尖和冰块一样冰凉,他身后的脚步声戏谑地紧紧跟随着,仿佛猫在戏耍注定将要成为猎物的耗子。
他深深地喘息着,血腥味越来越重,他的身体也越来越重。
他掠过数不清的小巷,每一条里面都像是有长长的影子。
他咬着嘴唇,猛地转过一个转角。撞见一双错愕的眼睛。
“这里不能过……”
梅斯菲尔猛地把人撞开,使出了他仅剩的最后的一点力气。
在很多年后,已经成为骑士长的沃森回忆起此刻的这一幕仍旧恨得咬牙切齿。要是他早知道梅斯菲尔未来会出落成那样,他铁定一剑就把他刺死。
梅斯菲尔朝人流的正中央冲去,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块。
他紧紧地凝视着最中心的那个人。那人似乎刚刚从一名贵族的宅邸中走出来。
那位大人物。
他的眼睛是钴蓝色的,他的衣服是猩红色的。
他垂眸看向梅斯菲尔,似乎觉得很困惑,又感到了一点饶有趣味。
而衣裳破烂不堪的皇子殿下只是强撑着走完了最后几步,随后在教皇亲信惊愕的目光中,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盐一样的月光抹在他酒红色的发辫上,他仰起脸,落满灰尘的脸上,翠绿色的眼眸鲜明又触目惊心。
他亲吻了那人的袍角。
“我听说您是最仁慈、最宽宏大量、最伟大的教皇,无论我做错过什么,我都可以献上我的一切,以示忏悔。所以我是否……我是否可以恳求您,”
梅斯菲尔的嘴唇轻轻翕动着,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至少救我这一次,圣座陛下。”
他听到自己身后始终追随的脚步声终于跟了上来,但在上位者的目光中果然地踟蹰了。
那个刺客,在他眼里恐怖又高大的刺客用一个人能做出的最恭敬的态度说:“等等,是哈珀殿下要求——”
璀璨的光辉落下来,梅斯菲尔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光芒。
年轻的孩子甚至以为是银月从天空中掉了下来。
然后一切都寂静了。在寂静的世界里,他忽然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位圣座,他的圣袍本身并不是猩红色的,是不知道哪来的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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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裳染红了。
梅斯菲尔的指尖不由得收紧,指甲死死地抠着地面,几乎要抠出血来。
他垂着头,那截脆弱的、苍白的脖颈就这么虔诚地敬献给了眼前的人。
“从此我就属于您了。”
“真的吗?”
阿诺德的指尖还停留在权杖上,他温柔地微笑着。“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杀了他。不是因为我想救你,而是因为他是个愚蠢得无可救药的杀人犯,竟打算招认他的主人。”
“那么,您也要杀我吗?”
圣座俯瞰着跪在脚边的少年,钴蓝色的瞳孔纹丝不动。
他审视着梅斯菲尔,这个他素未谋面且本以为除了葬礼不需要打什么交道的孩子。
他太年轻,太轻率,不知道命运到底为他准备了什么。他本该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这样一个夜晚。
“如果我说是呢?”
只要他指尖稍微用力,就能毁掉这条生命。
年少的孩子脸上浮现出惊诧又茫然的神情,随后苦涩地微笑起来:“如果像您这样的人也这么认为,那么我活下来或许确实对任何人都不好。”
他勉力张开手指,握住他插在靴子边的那柄小匕首。那其实不是匕首,只是从厨房偷来的削水果的厨刀。
他想要自尽吗?
周围的侍从发出低低的惊呼声,主要是因为一把刀刃出现在离阿诺德这么近的地方。这特别糟糕。
阿诺德冷漠地看着绿眼睛的少年用尽一切力量地试图把握自己的命运。
但他失败了。
刀子因为脱力而掉在地上,发出轻到听不见的响声。
阿诺德俯下身来,正对着那双翠绿色的湿漉漉的眼眸。他伸手钳住那孩子的下颚。
今天晚上他杀了一些人,心情尚且不错。
在教廷养一个小孩可能和养维德佛尔尼尔差不多,让他待在某个地方,定时喂点吃的,对方看起来足够听话和懂事。
这是一个皇室成员,身上流着所谓的珍贵的血脉;他的存在一方面能敲打哈珀,让他不至于做出太多蠢事,一方面也能让尊贵的皇帝陛下事与愿违;
必要的时候,还能用他的性命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反正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你说你可以把一切都奉献给我,”
阿诺德偏过头,停顿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斯菲尔。梅斯菲尔·洛瑟玛。”
“唔。梅斯菲尔。我可以给你提供庇护,不过,你也要相应地付出代价。今晚你能活下来,但未来的某个时候我如果要求你为我而死,你不会有其他的选择。”
阿诺德平淡地说着对孩子来说太过于残酷的话,看着浮现在那孩子眼眶中雾一般的恐惧、敬仰与茫然。直到那双漂亮的瞳孔变得苍白又空洞。
“你明白么?”阿诺德问。
一片寂静。
圣座陛下怔了怔。
……他碰了一下梅斯菲尔的脉搏。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又受了太多刺激,年轻的皇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头昏死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他哂然,直起身来,那头淡金色的鬈发在月光下就仿佛神圣的冠冕。他的手指又碰了碰权杖。
这一回倾泻而出的是柔和的、治愈一切的光辉。
“把他带到教廷去安置起来吧,”
阿诺德说,“今晚不需要流更多血了。”
*
这就是他和阿诺德的初次相遇。
梅斯菲尔会频繁地回忆起这一天,因为他的命运由此进入了一个转折点。
——显而易见,变得更糟糕了。
9. chapter 9
不论如何,阿德里安的存在令禁闭不那么难以忍受。
梅斯菲尔不喜欢沉湎于往日的回忆,他有许多值得讲的新鲜事故事要和幽灵讲,而对方则是个好听众,睁着那只苍白的眼睛屏息凝神地听着。
在流亡的十一个月零七天里,年轻的皇子殿下做了许多他这个身份本不该被允许的事情。
这足够他讲三天三夜。
他正讲到在海上遇到海难然后勇斗双头鲨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梅斯菲尔问,“阿德里安,你听说过苏珊·贝尔这个人吗?”
“苏珊……贝尔?”幽灵看起来努力地思考着。
梅斯菲尔耐心地等待他。
“我好像知道,”
阿德里安惊喜地叫起来,他对生前的事情有印象的不多,“她那时候是阿诺德的一个朋友,我见过他们几个人待在一起。而且她的剑术课成绩很好。”
阿诺德这种人居然还会有朋友。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幽灵话语中的关键词还是掠过了梅斯菲尔的思绪。
“几个人?”他问道,“所以你哥哥当时还和其他人比较熟悉吗?你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吗?”
阿德里安瑟缩了一下。
“阿诺德不许我跟着他……”
幽灵小声说,“然后我也没怎么和他搭上话。所以我不太记得那些人了。况且,梅斯菲尔,我死的太久啦。如果你带着他们的名字来问我的话,或许我还能有点印象。”
这简直就是一个密码盒。
梅斯菲尔试着把目前支持阿诺德的那些大贵族的名字都给幽灵报了一遍,但没得到任何有用的答复。阿德里安的色调反而变得又更蓝了几分,这似乎昭示了他伤感的心情。
他看起来实在很想再认出一个名字,但却一无所获。梅斯菲尔还得反过来安慰他。
“那是阿诺德当你哥哥太差劲了,不是你的错。”
幽灵伤心地接受了他的劝慰。
“我们再来讲讲我当时用鱼叉卡住鲨鱼的牙齿那件事吧……”梅斯菲尔试图转移话题,然后他们忽然一起沉默下来。有脚步声从塔楼的底部缓慢地传来。
淡蓝色的幽灵朝他眨了眨眼睛,消失在了面前的黑暗中。
时间已经到了吗?每次梅斯菲尔待在这里,都对时间的流逝没什么概念。
沃森十分不愉快地推开了门。
浸没在黑暗中,年轻的皇子脸色似乎苍白了不少,但在看见他时,还是同一时间也露出了微妙又嫌弃的表情。他深红色的发辫在漆黑的房间里像是一条蛇。
“今晚在鸢尾花厅有一场舞会。”
他说,“圣座要你出席。殿下,所以我来这里把你放出去,然后你就去打扮一下自己……教皇陛下已经先行离开了,接你的马车一会儿就到教廷门口。”
舞会?
梅斯菲尔确实没想到,他回到阔别已久的首都后的第一次正式社交来的如此之快。
*
半个时辰后,年轻的皇子梳洗完毕,擦干了自己湿沥沥的红头发。
在正式场合他的辫子就不那么合适了。
他把头发向后梳,用丝带束了起来。梅斯菲尔随意地拨了拨那几缕漏网之鱼般垂落在颈边的绯红发丝,那很衬他的气质。
然后他穿上一件款式考究的礼服,质地优良,剪裁无可挑剔,银线勾勒出细腻的细节,既显得低调又华贵非常。在左胸处,一枚绿松石打造的胸针明亮又璀璨。
年轻的皇子对着水银般的镜子弯起眼睛,翡翠般的瞳孔带着微妙的笑意。
仿佛他离你近在咫尺,但心却在千里之外。
时隔这么久再次穿上这些,对梅斯菲尔来讲有一种被束缚的古怪感。
他把小羊皮鞣制的短靴扣好,随后走出了房间。他娴熟地在教廷里穿行。大部分信徒对他视而不见,但也有年轻的姑娘偷偷地看他。每到这时候,她们古板的长辈就要重重地踩她们一下。
“哎呦。”她们会轻声叫喊。
“那是帝国的四皇子梅斯菲尔殿下。”
“就是那个在教廷长大的皇子?”
“但愿他真的受到过辉光的影响,这个年轻人完全辜负了圣座陛下的信赖。他实在太轻浮了,这种风流的性情……不,不,亲爱的小姐们,你们都听说过那件事,我绝对不会允许你接近他的。”
“哦,可怜的丽兹。”
“可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梅斯菲尔对这些耳边的窃窃私语一笑置之。
当他站在教廷门前时,看见了和几天前他站在这里时一样的淡紫色黄昏。但天气更加寒冷,空气中漂浮着粘连的雨丝,雾蒙蒙地洒向大地。他吐出一口白色的气,钻进了马车。
马车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
雨水湿漉漉地浸透鸢尾花厅的门廊。
华尔兹的乐声要比雨声来的更清晰,现场乐队衣着单薄,冻得脸色苍白,但他们仍旧坚持演奏出最美妙的音乐。年轻的贵族男女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菲利普·维尔特林并不在其列。
他面前的桌布像雪一样白,红葡萄酒里倒映着天花板上金碧辉煌的大吊灯。他妹妹丽兹·维尔特林坐在对面,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舞池。今天晚上她一支舞都没有跳。
她那位年轻的订婚对象此时在教廷值班。
而其他人呢?当时隔许久终于重返社交界的她倨傲地仰着下巴,毫不犹豫地拒绝第三个前来邀请她的贵族青年时,菲利普觉得自己应该不讨好地插一句嘴了。
“丽兹……”
丽兹·维尔特林将她被灯光照耀的雪白脸庞转向她的哥哥,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些什么:
“如果你想劝我接受那种人的邀请,那么我们免谈。你也看到那些邀请我跳舞的小伙子们,他们看起来多轻浮啊。哼,就算我们的家族没落了,我也绝不和这种人跳舞。你听说过他们家族的名字吗?”
“啊——”
菲利普眨了一下眼睛,“如果我说我知道,你会杀了我吗?亲爱的丽兹。”
他妹妹瞪了他一眼。
答案很明显了。
虽然丽兹看起来仍旧保持着冷漠和高傲,一点儿也没有低头,但菲利普知道她的心中也被轻微的不甘啮咬着,当年邀请她共舞的都是哪些人呀?整场舞会几乎就是为了赢得她的青睐而生的。
可现在她却被冷落在这场舞会的角落,孤零零地成为了别人的陪衬。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场丑闻。
也就是因为那场丑闻,维尔特林大公近乎要被气疯了。
所有人都在议论他们。在母亲的支持下,大公最终还是匆忙地答应丽兹和大圣堂的那个年轻骑士订婚的请求。其实,那时候他来不及细想,以对方的身份,压根就够不上他们家的门楣……
“听说今天梅斯菲尔殿下要出席……”
菲利普又一次试图开始没话找话,虽然丽兹看起来完全不想理他。但她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轻轻地眯起她那双紫鸢尾一般美丽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哥哥,梅斯菲尔殿下这样的人现在不会再来邀请我。虽然先前的事同样玷污了我们两个的名誉,但他的血脉仍旧是高贵的。”
“唔,我只是觉得这能让父亲高兴点。”
“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我就知道,丽兹,”
菲利普·维尔特林无奈地说,“这才是唯一一个原因,对不对?虽然我未来的妹夫现在还在外头的寒风中值班,但他就好像就站在这里阻碍着我们一样……”
他的声音僵硬地停住了。
轻轻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这对兄妹的谈话。
第四个邀约者。菲利普的内心下意识升腾起一阵厌恶……好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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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丽兹一样,就是看不起这些攀附家室的无耻之徒。
虽然仅仅凭借贵族头衔来辨别人是不对的。
而且以他们现在的名声,实在犯不着对其他人挑来捡去的——嗯——
菲利普的脸色也陡然一变。
随即而来的是难以置信的内心。“他居然还真敢来这里”、“他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么站在了丽兹面前,就像传言中他没有把他们害成这样一般”。
以及“糟糕了,丽兹肯定马上要当众拒绝他”。
他差一点猛地站起来,那肯定很狼狈。但他妹妹及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比他想象中要好,猛然浮现在她脸上的是符合身份的高傲神情。
“是否有荣幸请您跳一支舞?”
梅斯菲尔弯起眼眸,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满是诚恳的笑意,向一整晚都无人邀请的维尔特林小姐伸出了手。
菲利普·维尔特林听到整个鸢尾花厅都静下来,就连那种轻飘飘的乐声也仿佛不复存在了。
现在他们成为了人群视线的焦点,短暂地回到了曾经万众瞩目的地位。
天呐,其实他不用……
“殿下,”
在倒计时结束之前,丽兹已经冷若冰霜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丽兹总是他们之间更聪明的一个。
总是。
而梅斯菲尔看起来也完全知道自己会被拒绝。
即便被拒绝,他也并不显得懊恼,而是露出了更柔和的微笑。这里的所有人大概已经一年没有看见他了,但不知为何,年轻的皇子殿下站在这里,却给人一种他从未缺席的幻觉。
头顶上的吊灯照亮了他的眼睛,像一片明亮的春日湖泊。
他把手放在维尔特林的肩膀上,仿佛他们是极为亲密的朋友:
“多么可惜,你妹妹毫无疑问拥有整个鸢尾花厅最美丽的裙摆。不过,亲爱的菲利普,如果丽兹小姐不方便,我能否有幸与另一位维尔特林跳一支舞呢?当然不是华尔兹,我们可以跳探戈。”
菲利普·维尔特林愣住了。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丽兹,丽兹用嘴唇无声地说“看来有人要为家族争光了”。有时候他妹妹看起来就像个小恶魔。
菲利普都没反应过来就点了头。
然后他就被梅斯菲尔拖进了舞池,差点踩到这位殿下的脚。
不是——他不怎么跳女步。
他跌跌撞撞地跟随着节拍,根本来不及看梅斯菲尔的表情,大概踩了对方的脚几百下吧。舞池里很喧嚣,梅斯菲尔闲聊般地说话,他们的声音就像是水溶进水里,没人能听清楚。
“我开始后悔邀请你跳舞了。”绿眼睛的皇子叹了口气。
“没办法,”菲利普说,“丽兹又不和你跳。”
“她最近怎么样了?”
“还不错。虽然花了一些功夫才让父亲同意她和那个人订婚,但总体来说还挺顺利的。”
菲利普犹豫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殿下,我们都很感激您。虽然丽兹没法表现出来。但我们非常……就算只是为了你愿意提前警告我们。那毕竟是教皇陛下的意志。”
当年发生的事情,在当事人眼中其实有另外一个版本。
因为在糟糕的事情发生前,梅斯菲尔已经在背地警告过他们了。
这位很受欢迎的皇子单独找到他们时,真是令人意外……但他们没什么时间去怀疑他。因为梅斯菲尔告诉他们这些事,本身就已经冒着极大的风险。对方带来的消息非常不容乐观,对维尔特林家族来说尤其如此。
教皇陛下对维尔特林这个姓氏已经感到不满。
他们本来以为家族至少得伤筋动骨,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子在听说了丽兹和贫寒的圣殿骑士不被允许的恋情后,脑海中却灵活地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于是,他们一起演了一出戏。
10. chapter 10
虽然,维尔特林家族的名誉还是受损了。
梅斯菲尔更是以私奔的名义在大陆上逃亡了一整圈。
但丽兹得到了机会和她的意中人正式订婚,而自由的逃亡生活可能恰好让这位皇子称心如意。至少梅斯菲尔看起来比过去稍微来的愉快了那么点。
虽然他瘦了一些,但那对绿眼睛仍旧隐晦地燃烧着,比曾经烧的更厉害。而且,他似乎有了更多要想的事情。
他的舞跳的也还是那样好。
真怪,他不是一整年都没有机会跳这种社交舞蹈了吗?
菲利普奋力地回忆着舞步,一边僵硬地转圈,一边问这位皇子:
“可您现在邀请我们没关系吗?”
“我毕竟还是造成了一点坏影响。”
梅斯菲尔说,“我想着这样或许能帮上一点忙。也就是说,让我被丽兹小姐当众狠狠地甩脸色然后拒绝之类的。她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打算做什么,所以配合的很好。”
确实。
如果今晚过后维尔特林家族的社交地位稍有回升,菲利普肯定不会意外的。
大家都想要看到一场激烈的报复。也期待一场高贵的宽容,这就是他和梅斯菲尔正在做的事情,像真正的贵族一样伸出宽恕之手,体面地在舞池的中央翩翩起舞。
梅斯菲尔的脚又被重重地踩了一下。
……他真不该邀请这位维尔特林先生跳舞的。
菲利普·维尔特林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棕色头发,以及和他母亲一样的紫眼珠。他的舞步简直是一场灾难,梅斯菲尔非常清楚这个小伙子肯定只和美丽的姑娘一起跳过华尔兹。对方窘迫地看着他。
这种窘迫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梅斯菲尔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呃,殿下,”菲利普低声下气地说,“其实呢,我的演技一直不如你,还有丽兹。”
年轻的王子叹了口气:“是谁看出来了?”
“……是我母亲。”
他的母亲。也就是那位维尔特林夫人。
梅斯菲尔在宴席上远远地看见过那位高贵的女士。
她总是蒙着面纱,挽着贵族的发髻,一举一动间都优雅又沉着。
据说她身体不好,天然地有几分忧郁的气质。像是这样一个敏感又纤弱的人,巧妙地察觉到了子女的不对劲,进而发现他们其实是在演戏……这好像也说得通。
不过,梅斯菲尔本以为他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
这很糟糕。
非常糟糕。
他观察了维尔特林兄妹很久,才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得到这两个年轻人的支持。但他却对维尔特林夫人一无所知。
如果维尔特林夫人向阿诺德告密的话,明天他就真的可以去阁楼和幽灵作伴了——好在现在他还安然无恙,这位贵妇似乎并没有立场,也并不打算就这么毁掉他。
“然后呢?”梅斯菲尔脸上不动声色,轻声询问。
菲利普的目光游移了一刹那,“然后,母亲托我告诉你,她希望在私下里约你见一面。”
*
红头发的王子穿过喧嚣的人群,在跳动着的颜色和音乐中,他安静地站在了角落。
他仔细地端详着鸢尾花厅。这是一个两层的宴会厅,属于皇室建筑的一部分。一层挤满了翩翩起舞的年轻男女,二层则为那些更喜欢坐着休息的人准备。比如说,梅斯菲尔很清楚刚才阿诺德就站在楼上,俯瞰着他,钴蓝色的视线落在他后颈,带着一点冰凉的质地。
然后他血缘上的哥哥哈珀恭敬地站在他身边。
好像被钦定的未来的帝国皇储在圣座身边,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
梅斯菲尔很快注意到了二层靠西侧的露台,一扇小门遮挡着视线,在门边上站着的是几个他不太认识,但一看就知道属于圣殿骑士的人,因为他们身上披着神圣的绶带,盔甲也擦得银光闪闪。
他走上楼梯。
然后来到露台边。他径直走了进去,没有人阻拦。
夜色温柔。舞会尚没有停歇,宫殿内华尔兹的声音幽幽地流淌出来,宾客的喧哗声,银制餐具的碰撞声,在这一刻却都似乎离他很遥远,为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层缥缈又明丽的颜色。
蔷薇花架在漆黑的夜色中扑簌扑簌地掉下影子。
“您原来在这里。”
“嗯。”
圣座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只是做了个手势。梅斯菲尔非常识趣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坐在了由藤蔓编织成的长椅上,轻微的凉意弥漫上来,伴随着蔷薇馥郁的芬芳。
他距离这位尊贵的教皇陛下很近,足够他判断他浅金色头发下那对金属般的瞳孔,以及那颗捉摸不定的心此刻在想些什么。梅斯菲尔意识到他现在似乎有点疲惫。他打量着梅斯菲尔,把手伸了过来。
梅斯菲尔下意识地接过了他的手。
然后就是圣座本人。
不知道阿诺德刚才在这里俯瞰些什么,反正他现在都没兴趣了。
他在梅斯菲尔身边找了个位置,微不可闻地说了声“别动”。梅斯菲尔果然不敢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圣座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了上来,并且毫不在乎他其实压到了他的头发。
他用指尖挑起一束酒红色的长发,慢慢地把玩着。
他看起来有点倦怠。
梅斯菲尔没有说话。他知道阿诺德并不需要他说话。
正如他知道这个人绝非不习惯社交场上的辞令,此时并不是他脆弱的时候;也知道既然这个人在这里,没有任何宾客还能得到允许再靠近这个露台。维尔特林兄妹不行,他那位年长的哥哥也不行。
直到教皇陛下率先开口。
“梅斯,”他淡淡地问,“你有没有想过?”
这是一个没有问题的问题。
梅斯菲尔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刹那,他头发末梢的那一点点刺痛格外令人清醒。
“没有。”梅斯菲尔说。
他说出“没有”的时机既不太早也不太迟,审慎地挑选了一个让教皇既觉得他听明白了,又觉得他没有第一时间听明白的思考时间。鉴于他清楚这个人真的很难对付。
阿诺德用那对钴蓝色的瞳孔看向他。
那对瞳孔冷漠,没有一点人类的情感波动,被看到时心跳几乎会漏跳一拍。
在瞳孔中倒映着绿眸青年漂亮又忠诚的脸,他看起来有些困惑,又有些受伤。他就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你的人,鉴于阿诺德在他十四岁时就已经得到了他的誓言。
梅斯菲尔的头脑中迎来了一场激烈的风暴,但现实中却显得格外虔诚:
“您要是想,我可以立誓。”
“不必了。”
阿诺德慢慢地说。
他赌对了。
阿诺德的神情缓和下来,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他的脸颊,随后又将手指停留在他的额心。这个动作中甚至流露出一点罕见的温情:“这样就好。梅斯,你不必像他们那样。”
梅斯菲尔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施加恩惠的孩子。相比起他身边的其他人,他过分地真诚善良了,在年轻人右边的胸口还有一种名叫良知的东西在跳动。
所以,他刚才邀请维尔特林兄妹跳舞,尽管他不必这样做。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选择了离开,足足有十一个月。
没有人告诉圣座陛下应该怎样对待一个这样的人。
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手段是否有些过分。很少,但总归是有的。
“像他们那样?”
梅斯菲尔做对了应答,觉得心跳一点点平稳下来,“是哈珀方才对您说了什么吗?”
“嗯,”
阿诺德随意地回答道,“哈珀很聪明,但不够沉稳。这就让米加恩有了可乘之机。何况还有其他人选。半个月后就是国王的六十岁诞辰,他必须选择皇室血脉中的一个授予冠冕,加以祝福。以目前的关系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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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绝不会选择哈珀……除非只留下一个选择。”
啊,国王诞辰。
哈珀已经完全归顺了阿诺德,即使上位,也不过是圣座的一枚棋子。
米加恩是皇室排行第二的皇子,也是目前唯一足以和哈珀叫板的继承人。至少,他的母亲备受皇帝宠爱,而这位已经失权许久的皇帝也极力地庇护着他。
在梅斯菲尔和他之间,还有一个长年在疗养院休养,体弱多病的三皇子拉曼。
……如果不是梅斯菲尔曾经被他派来的刺客暗杀,他可能也像别人一样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最后就是琳娜公主,也就是他的姑妈。她最近刚刚诞下她的长子。虽说那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童,但侄子取得皇室继承权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并非没有先例。
——只留下一个选择。
圣座的这句话不能细想。梅斯菲尔觉得有一股细小的凉意从脚踝升腾起来。
谁也不知道阿诺德在盘算些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朦胧又明亮的夜晚,有些人的命运可能就被永远地决定了。有些则没有,谁知道,那或许只是因为阿诺德恰好高兴。
钴蓝色眼眸的教皇陛下沉思了片刻。
随后他难得地说:“夜色正好,明天再考虑这些也可以。”
难得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风晴朗又爽快。
阿诺德松开摩挲着梅斯菲尔下颚的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终于,梅斯菲尔可怜的长发得以释放。
他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教皇的意思。
年轻人摸了摸鼻子,也一并站了起来,向前两步贴近了阿诺德。
“您是要我邀请您跳一支舞,还是要我吻您?”
圣座眸色深沉地看着他:
“我都接受。”
邀请帝国的教皇陛下在那座宫殿里跳舞会引起不必要的轩然大波。
但他大概猜到他和小维尔特林跳舞时阿诺德在哪里,而这件事让阿诺德方才有一点——哪怕是吉光片羽般的——不愉快。那么,眼下单独在露台就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而且管风琴的声音就算在这里也能隐约听到。
更重要的是,这会让对方满意。
年轻又漂亮的王子挺直了脊背,暗红色的长发散发着红酒般的馥郁。他优雅且自然地在夜色中躬身,将自己的手递给面前的人,做出邀约的姿态。
他大概等待了两秒钟,隔着雪白手套也能感受到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心。
教皇陛下矜傲地垂眸看向他,微笑起来,那双冷淡的蓝眼睛里隐含着某种灼热。
梅斯菲尔的舞步像一个和心上人共舞的年轻人,靠近时能听见他不稳的呼吸声。但他的动作又很娴熟,在旋转时他嘴角扬起,轻轻地环绕着舞伴的腰,翠绿色的瞳孔像一枚流动的小型彗星,有时有些许大胆,协调中又带着热情。
而阿诺德的动作标准利落,仪态完美无缺。
“您比我想象中跳的还要好得多。”
“在神圣修道学校读书时,我是学生首席。”
阿诺德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是礼仪课的一部分。”
好吧,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梅斯菲尔数着两人的脚步,踩着奇妙的韵律,在露台的阴影中翩翩起舞。
月光顺着蔷薇架错落的枝叶空隙落下来,为教皇淡金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更加苍白的辉光。在音乐将要流淌到尽头的前几秒,他恰好和阿诺德的手掌相抵,将他推到了吊椅之前。
教皇自然而然地背靠了上去。
而梅斯菲尔则在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之中俯下身,按住他的肩膀,吻上了他冰冷的嘴唇。
就连阿诺德钴蓝色的瞳孔也只是微微地震颤了一下,随后便纵容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个不期而遇的惊喜,任由这个甜蜜又冰凉的吻持续下去。
梅斯菲尔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恋人。
那漂亮、忠诚又温顺的金丝雀。
11. chapter 11
翌日,“漂亮、忠诚又温顺”的梅斯菲尔绕开了所有的圣殿骑士。
圣座陛下昨天晚上舞会后就不知所踪,大概又在某个地方杀人。梅斯菲尔没空细想。
他像狐狸一样狡黠,就这样溜出了教廷。维德佛尔尼尔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声,没让其他任何人注意到。
梅斯菲尔的目的地是一座隐秘的宅邸。
当他来到宅邸门前时,守卫冲他鞠躬,训练有素地朝边上退开。
红发的皇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难得有些担忧起来。他迅速地窥探了一眼其中的布景,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很雅致的花园,四处都盛开着仪态优美的花卉,大部分是浅色的。
花园的主人还间或种植着一丛丛香草,莳萝鼓起一蓬蓬黄色的小花。在那边上,丁香和鸢尾花柔软地飘摇着,仿佛淡紫色的裙裾,似乎象征着花园的女主人。
维尔特林夫人。
梅斯菲尔已经对她感到好奇了。年轻人翠绿色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摆出谦和有礼又从容不迫的态度,抬脚走进了这座花园。
这里并不大,所以要找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当他看到整座花园光线最好的亭子时,他同时也看到了这位女士。她正倚靠在亭边的柱子上,翻阅着某本书籍。
维尔特林夫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她们这样的上流贵妇人似乎永远青春常驻。
但她身上有种独特的、忧郁的气质。
这种气质渗透进她雪白的皮肤,时髦的黑色鬈发,以及一双紫色的眼眸。她令人感到一种忧郁的、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凋谢的芬芳。
奇怪的是,她似乎真的全神贯注地在读书,直到梅斯菲尔的脚步声很靠近了,她的目光才终于从面前的书页上移开。
“您好。”她点了点头,“梅斯菲尔殿下。”
“向您致意,维尔特林夫人。”梅斯菲尔礼貌地弯腰行礼,“我听说您想要见我。”
他感受到了一股审视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那并非很有攻击性的目光,就和她这个人一样,神秘又有些古怪。维尔特林夫人的视线从他的头顶,一直移到他的脚尖。然后,又像是得到了她满意的结果,她轻柔地微笑起来,伸出手请梅斯菲尔坐下。
他们并非没有见过面。
当他和丽兹订婚时,他就来访过维尔特林家。但这里并不是维尔特林的宅邸。
那时候他也只是在宴席上隔得远远的,和他这位未婚妻的母亲遥遥地对视了几秒钟。
维尔特林大公就像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傲慢自大的贵族的翻版,喋喋不休地向他介绍那些古董和画像,对他自己的夫人,他像是介绍一盆精致的观赏花一样一笔带过。
“菲利普应该已经对你说了一些事情。”
“唔。”梅斯菲尔有点尴尬地垂下眼睛,“万分抱歉,是我劝说他们瞒着您。如果说这件事对您来说也造成了坏影响,请相信,我真的觉得非常愧疚……”
“不。”维尔特林夫人轻柔地微笑起来,“我相信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至于你的担忧,我只能说,丽兹最终得到了幸福,不是吗?维尔特林家族的名誉在我眼里并没有那么不容玷污,实际上,它完全不重要。请你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殿下。”
“那么——”
“我想要问一问你,”
她说,“对付阿诺德·西尔维斯特是不是很不容易?”
梅斯菲尔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他险些惊悸而呛到自己,在那一秒钟,他猛然跳动的心脏重重地砸向地面,随后又差点把年轻人拽到半空中。但他还是不顾天旋地转的思绪,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把自己钉在了原地。
年轻人翠绿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了真诚的困惑,似乎完全不明白面前的贵妇在说些什么。
“您是说圣座陛下。”
他唇角自然而然地挂上了笑意,还有一点微妙的狐疑,“我一直很敬仰他,但他又和我们今天的谈话能有什么关系呢。”
维尔特林夫人倒了一杯茶,推给他。
“菲利普说得对,”
她轻声说,“你确实比他优秀得多。”
“承蒙您的夸奖。”
“面对一个你这样的聪明人,藏着掖着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所以我也就直说了,我清楚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位置,并且猜到你打算做什么。我可以帮助你。”
她睁着苍白的眼眸,目光中却猛然折射出一点触目惊心的光彩,
“我的意思很明确,我打算协助你击败辉光大圣堂这位不可一世的陛下。”
梅斯菲尔的心跳像铺天盖地的雨水一样落下来。眼前的一幕多少有些不真实,像是梦境中会发生的场景。
但维尔特林家的这位女主人实打实地当着他的面,优雅矜持地说出了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语。
她是认真的吗?
还是圣座陛下忽然发疯给他设置的圈套……
不,距离他上一次这么干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谁也说不准……
既然如此,梅斯菲尔也就接过她递过来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您对我可能有一些误解,”
他酒红色的发辫晃动着,整座花园都找不到比那更艳丽的花卉,他眼眸弯弯,手肘撑在花园的石桌上,温柔又可亲地回应道。
“……我有什么理由要对付他呢?”
“他杀害了许多人,不间断地排除异己,手段残忍又自私,而且会导致更加数不胜数的糟糕事情发生?”
“不过,他不会对我这么做。”
“殿下,你这么信任他啊。”
维尔特林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么,他实质上架空皇室权力,扶持皇长子哈珀——实际上也就是他的傀儡——上位,主导多起针对皇室或贵族的暗杀,压根不允许任何事情违背他的意志?”
“皇室和我有什么关系?”
梅斯菲尔轻飘飘地笑起来,“您是知道的,我的身份甚至没有被正式承认过。”
维尔特林夫人轻轻地将自己漆黑的头发拨起,露出那双紫色的眼睛:
“但这并不说明你不能赢。”
在梅斯菲尔的笑容中,某些晦暗又危险的情绪微妙地闪烁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他深藏不露的野心,尽管他不是刚刚开始为此做谋划。
他做事习惯小心谨慎,不留痕迹。这是阿诺德教他的。不到确认对方没有威胁的那一步绝不放松警惕。这也是阿诺德教他的。你必须确认最靠近你的人绝对忠诚于你。这还是阿诺德教他的。
他很讨厌这一切,但他在学。
“和您聊天很愉快,”
梅斯菲尔说,“维尔特林夫人,我想我学到了许多东西。”
维尔特林夫人凝视着他,年轻人的绿眼睛像一柄匕首,足够锋利,又足够刺眼。她温和地微笑起来,仿佛方才他们的谈话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
“这同样是我的荣幸,我很欢迎你之后再来,和年轻人多说说话对我有好处,丽兹和菲利普也都很欣赏你,梅斯菲尔殿下。你有时候让我想起一个人……”
“您的朋友?”
“不是。不过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梅斯菲尔猛然想起,就在不久前他听过相似的话。
就在不久之前,苏珊·贝尔站在暮色冥冥的树林中,马蹄将花瓣踏进泥土。
他当然一直记着那位雇佣兵女士的委托。
“您说的难道是苏珊·贝尔女士吗?”
说不清这位贵妇人的神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就好像她在此之前,都是一株看似柔弱却危险十足的食肉植物,而在这一刻,她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下来。
日光照在她那张苍白的有些过分的脸上,让她显得有血气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
“我刚才说的不是她。不过,这样说来,,殿下,你莫非认识苏珊·贝尔?”
“一礼拜前她和我们同行了一段路。但后来她有急事,就先离开了。”
梅斯菲尔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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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观察着她,“临别时,苏珊·贝尔女士托我代她问候您。谢天谢地,我本来以为不会得到这个机会。”
“而那样的话,我就会错过一个老朋友的关怀,”
维尔特林夫人的笑容中充斥着一些对昔日岁月的怀缅,这让她显得更加真实,而不是那种标准的画像中的贵妇人。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轻声说,
“或许不能算是朋友。她真的是这么对你说的吗?我还以为她直到现在都对我很生气。”
“怎么会呢?”
梅斯菲尔说,“我想苏珊·贝尔女士当时迫切地想要回首都看一看,主要就是因为您。您和她之前难道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其实也没什么。我决定和维尔特林大公结婚时。她写信骂了我一通,说我要是不回心转意就和我断绝来往。然后我回信给她,说我确实要,并且邀请她来参加婚礼。”
维尔特林夫人凝神看着空中的某一个点,“……那是我们互通的最后一封信件。”
那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维尔特林夫人哂然:“当然。”
她仿佛心血来潮般地问:“殿下,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苏珊·贝尔女士?”
梅斯菲尔想了想,“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她的故事,相当厉害,基本上是每个孩子都幻想过成为的那种大英雄。据说她捕捉过一头霜龙,而且把它驯服了。实际见面时,我发现她还特别友善,看待人从来不会有偏见。”
维尔特林夫人笑了笑,那是带着骄傲的微笑,仿佛他夸赞的不是苏珊·贝尔,而是她本人。
“不过,”梅斯菲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般地说,“她似乎对圣座很信任。”
“噢……”
维尔特林夫人喃喃道,“这其实是个错误。不过也可以理解。”
她用指腹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凝神地想了一会。
随后,她才再次用那双轻柔,并且天然地有些黯淡的紫眼珠凝望着梅斯菲尔:
“我很感激你能给我带来这些消息,殿下。也请你认真考虑我今天说的这些话。”
不知为何,经过刚才的这样一番对话,梅斯菲尔觉得“相信她的话”在他心中的优先级提高了。
他站起来,起身告辞。
维尔特林家的女主人似乎又要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她手头的那本书去了。她今天的所有安排好像就是坐在这样一个小花园里读书。梅斯菲尔走了两步,目光游移到一丛淡紫色的鸢尾花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您的本名吗?”他礼貌地说。
“当然可以,”
维尔特林夫人从书页中抬起眼睛,微笑着,“我婚前用的名字是茱蒂丝·伊利斯。”
*
深夜。
阿诺德还是没有回来。梅斯菲尔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小声地叫着幽灵的名字。
幽灵阿德里安如期而至。
一般来讲,他都待在塔楼里。但偶尔他也可以出来游荡一下。淡蓝色的幽灵看起来有点茫然,但还挺开心的。梅斯菲尔开门见山地问:“你对茱蒂丝·伊利斯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他本以为阿德里安至少要想一会,可是幽灵却很快地做出了反应。
“茱蒂丝·伊利斯,”阿德里安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记得她,她——大家都说她特别漂亮,而且所有人都想要邀请她跳舞。她好像也是阿诺德的朋友。”
真的假的?
阿诺德这种糟糕又扭曲的个性到底哪来这么多的朋友?
或许是看到了梅斯菲尔脸上狐疑的表情,阿德里安结结巴巴地说:“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我现在的记忆不太清晰。不过,我哥哥……阿诺德在学校里真的很受欢迎,和我不一样。他成绩很好,总是拿第一,又是学生首席,大家都想和他做朋友……”
“好啦,好啦,”
梅斯菲尔无奈地说,“我相信,行了吧。”
12. chapter 12
第二天早晨,梅斯菲尔醒的很早,他往窗外望去。
空气中浮动着湿漉漉的水汽,天空中叠着一层厚厚的云雾。雨水在这其中酝酿着,看来不久以后就要下雨。他换好衣服,用斗篷遮住自己的头发,在大教堂的阴影中朝外走去。
及到大圣堂门口,梅斯菲尔停住了脚步。
那里围绕着一群信徒,他们盯着圣座左边那根雪白的大理石柱,低声议论着些什么。接着,梅斯菲尔看见沃森铁青着脸从圣堂后面绕过来,横过剑,开始驱赶这些窃窃私语的人群。
绿眼睛的年轻人拉紧斗篷,审慎地没让圣骑士长注意到自己,同时朝人流的空隙深深地凝望了一眼。
他看到了鲜红色。
石柱上被鲜血一般的油彩涂抹上了一行字,又或者这确实是血迹。字迹看起来很新鲜,大概是昨天夜里新写上去的。
“要小心神圣的怒火。”
看来有人想要借此警告阿诺德。这句话还带着一点宗教意味,让人想起他当年接手教皇之位时,教会分裂出的那几个反对派——圣祷会、辉光意志、蛇足……阿诺德有很多敌人,尽管他们加起来,都难以动摇他分毫。
圣座昨晚仍没回来。
在大圣堂值班的骑士每隔两小时换一拨人。理论上说,没有人能安然无恙地闯入,并且留下如此大胆的痕迹。哎,不过奇迹总是会发生的。
人群中不安的情绪恰如将要落下的这场大暴雨,一点即燃。
*
梅斯菲尔借着骚乱溜出了教廷。
他娴熟地穿过了几条小巷,绕进了一些很少有人走的路,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力。此时正是清晨,大部分有职业的人都准备好开启一天的工作,木匠和铁匠把工具取出来,肉铺里已经挂上了新鲜的牛肉和羊肉,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腥膻气息,还有那种下大雨之前的泥土味。
梅斯菲尔走到一条向下的阶梯前,随后停下。
阶梯的尽头黑洞洞的,有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在飞蛾舞厅你能找到所爱”,已经黯淡不堪。红发的年轻人略微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将面容藏在斗篷下的阴影中,随后走下了台阶。木头打造的台阶被虫腐蚀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他伸手要打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时,有人恰好从门里出来。
他们擦肩而过。
梅斯菲尔走进这家隐秘的酒馆。有几个醉醺醺的醉鬼在他推门进来时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在发现他也是一个男人时咂了咂嘴,又一头晕死在桌上。已经没人在这里跳舞了。现在已经早晨了,还能怎么样?
梅斯菲尔对百无聊赖的店主说:“一杯蜜酒。”
店主随手指了指空出来的桌子。年轻人抿起嘴唇,翠绿色的眼眸在阴影中也显得鲜明。他接过杯子,朝着空桌子走去。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来。他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敲了敲桌下粗糙的木板。
那可不是木头的质感。
梅斯菲尔耐心地一点点摸索着贴在桌背的某样东西。
它平整、边缘处略有一点蜷曲,柔软而且粗糙。梅斯菲尔一点点把它剥下来,那是一张被浆糊粘在那儿的羊皮纸。
那酒的味道说不上好,甜蜜,但有一点太呛人了。
梅斯菲尔没有把羊皮纸拿出来,而是就在桌下把它叠成手掌大小,随后若无其事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的斗篷。他浪费了一刻钟把这杯酒喝完,丢下两枚铜币,就这样径直离开了这里。
当他走出门时,雨仿佛才真正落了下来。
天空已经阴沉到随便一碰就能拧出水,在云层中,某种不祥的影子翻滚着,像一道道银色的鞭子,即将恶狠狠地抽向大地。梅斯菲尔听见天空隐约发出的呻吟,那是它再过一会就要大发雷霆的预兆。他把斗篷的领口向上拉了拉,好在那是防水的。
刚走两步,巨大的、尖利到能够刺穿耳膜的雷声猛地炸响。
随即而来的是无数砸落的雨珠,它们是银色的珍珠,正要被煮至沸腾,满世界地跳动起来。最开始,地面上像画油画一样落下了无数笔深色的雨点,随后画纸被揉烂,放任水在大地上肆意地爬行。
梅斯菲尔谨慎地确认了一下他的口袋能不能保持干燥,随后便在雨中行走起来。
他不希望自己在外面浪费太多的时间,虽然大雨能掩盖许多痕迹。比如,在这样厚重的丝幕般的雨水中,没有人能看清彼此的脸,马匹在几米之外也只是笨拙的一枚枚影子。这场雨比他在逃亡时遇到圣祷会那群人时下的还要大些。
或者可以这样概括。
这场雨才是标准的大雨,因为有摇撼着天地的雷声,而那个时候却没有雷鸣。闪电在年轻的王子头顶窜动着,时不时以绝对冰冷的光芒撕裂雨幕。这就像是神在天上睁开了一只审判的眼睛,来朝着人间窥探,并且以他的神威来施展种种惩罚。
梅斯菲尔的头发或多或少地被雨水打湿了。
但他很快就看到大圣堂高耸的穹顶出现在视线中。这基本上是帝都最显眼的建筑物。
闪电照亮了它珐琅的花窗,以及墙面上绘制的种种关于圣洁和奉献的图画,还有黑塔塔楼顶部的吊钟。
闪电看起来和辉光很像。
短暂离开了一整个早晨的青年终于回到了教廷的门口。远远地,他看见门口有圣骑士在巡逻把守,此时教廷看起来空空荡荡,信徒们都已经离开来了。
在大圣堂的门前,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并且看起来非常不情愿站在那里等他。
走近一看,果然是骑士长沃森。
沃森也看到了他,用的是很古怪的目光。那是一种不情愿中有夹杂着恐惧的目光。
“圣座已经回归了。”他说。
“发生了什么?”梅斯菲尔问。
圣骑士长看起来不想多说,或者说有什么冻结了他的齿缝,让他只能紧锁着眉头,站在大圣堂的门前。
梅斯菲尔看到教堂左边的那根石柱上,红色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刷殆尽,和地面上黑黝黝的雨水融为一体。
“你一个上午都到哪里去了,”
沃森问,随后他的面部肌肉仿佛牙疼般抽搐了一下,“算了,我管你干什么?圣座陛下不准我们任何人进去。但你从来都觉得你不在所谓的‘任何人’里,是不是?那你应该至少发挥一点作用。”
梅斯菲尔明白了。
看来阿诺德又发疯了。
然后即使这位圣骑士长非常不愿意承认,但内心其实很希望他能去收拾一下残局。
“我会去看看。”梅斯菲尔说。他的手指悄然地碰了碰斗篷夹层中的那张羊皮纸。其实,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把它取出来,然后隐秘地放好。
但他现在或许没法先搞定这个了。
骑士长看起来像是为终于找到人来做这件事而松了口气。
“好的。”
他说,“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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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走进去,行吗?然后告诉圣座,骑士团的成员都在外面等着,随时待命。”
那其实压根没用。梅斯菲尔觉得,沃森现在立刻解散骑士团,然后大家各自回家躺好,坐在温暖的床上看着外面的暴雨是现在最好的方案。阿诺德不会需要他们的。
他没有说出来。
*
梅斯菲尔推开沉重的大门。
被雨水浸湿的桃花心木大门更沉重了,而且有股陈旧木头的味道。
这种味道夹杂着圣堂里圣洁淡漠的熏香味一并飘过来,以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在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时有一道闪电恰巧从半空中竖直地劈下来,透过窗楹把圣堂内的所有东西都照得像是积了一层雪一样透亮。
梅斯菲尔差点因为惊吓而松开手……这太像阿诺德用来杀人的辉光了。
他定了定神,把门推到足够他穿过的距离,然后闪身进去。
……呃。
比他想的还要更糟糕。
站在大圣堂中心的圣座陛下不清楚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转了过来,就这样纹丝不动地盯着他看。
他的手指放在权杖上,权杖的钴蓝色此时此刻又浓重的几分,仿佛空气中的水汽也把它擦洗了一遍。
梅斯菲尔很确定如果进来的是除他以外的另一个人,阿诺德已经把他杀掉了。
就好像圣座脚下倒得乱七八糟的十几具身体并不是人的身体,他们并不是在今天早晨还有思想,能说话,会流血的躯体,而只不过是一副神圣又恐怖的画卷中的陪衬。
地上的血也不是真的血,只不过是画家一不小心洒多了的红颜料。
但梅斯菲尔知道这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们残缺的肢体和痛苦的神情也是真的。他们和一些匕首一起躺在地上,阿诺德似乎没有用辉光杀他们,而是选择了亲自动手。他的动手能力说实话有点堪忧。
此时此刻,象牙雕刻的圣像就悬挂在他的背后,用悲悯又忧郁的眼神俯瞰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神圣的管风琴和圣人的画像终究没法阻止活着的人做任何残酷的事情。
而此地的主人阿诺德·西尔维斯特站在血泊中,看上去很漠然,又很烦躁。
他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权杖上的宝石:
“梅斯菲尔,到我这里来。”
方才从雨中穿过的来客从头到脚都被防水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此时此刻他摘下斗篷,露出一头湿漉漉的浆果般的红头发。年轻人扫了扫此地惨不忍睹的一幕,大致推断出这里发生了一起失败的刺杀。
然后他温顺地抬起脚,朝着“人群”中心的圣座走了过去。
靴子混杂着雨水,踩进血泊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梅斯菲尔越过那些人群,朝阿诺德走去。
不合时宜的雷声骤然响起。圣堂空旷,惊雷轰隆隆的余音从东西南北的无数个缝隙钻进来,又在圣坛之中尖锐地回旋着,仿佛一阵能够摧毁一切的狂风,又像是临死之人的尖叫,空洞又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梅斯菲尔脚下一滞。
他缓缓低下头,发现有一只没有血色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随即,他对上一双蒙着白翳的几乎快要熄灭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仿佛痛苦又仿佛祈求地凝视着他。
——好吧,最新恐怖故事:
这些惨不忍睹的“尸体”中,有人还没有死透。
而且似乎不止一个。
13.chapter 13
……有些时候他杀人。
而另一些时候他命令他动手。
梅斯菲尔无声地叹了口气。阿诺德的指尖悬停在权杖之上,他乖戾地盯着那个胆大妄为的“死人”,看起来很想再做点什么。做的事情大概和刚才差不多,绿眼睛的皇子随便扫视一下就能搞清楚,情况不能变得更糟糕了。
梅斯菲尔弯下腰,捡起了最近的那把匕首。
“圣座,”他说,“让我来吧。”
阿诺德要杀人很容易,要把人折磨至死也很简单。但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下手?这就好像是小孩子把玩具扔了一地,忽然间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梅斯菲尔有点想知道雷雨天对他的心智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抱歉。”
他俯视着那人浑浊的瞳孔,然后给了他一个痛快。
死人的手会真正地变得僵硬,所以梅斯菲尔趁着还有一口气时把他抓住自己脚踝的手指掰开了。阿诺德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在梅斯菲尔开始替他收拾残局时,这位导致了眼前一切的教皇陛下有些倦怠地阖上了眼睛,终于第一次地将手指抽离了权杖。
他仍旧站着,像一座苍白的雕塑。
而梅斯菲尔则在周围的一些残缺的肢体中寻找生命迹象。
还活着的人大部分都极力地向他展现着自己,以期得到迅速来临的死亡。梅斯菲尔注意到这些人身上,大多佩戴着辉光教廷的念珠和吊坠。这些圣饰上,有一个小小的标志。
一只被烈火焚烧的飞蛾。
他把匕首捅进对方的心脏,又蹩脚地把它抽出来。
其实,他既用不惯匕首,也不擅长杀人。
梅斯菲尔绕来绕去,竟然在这群人里看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面孔。
在他的印象里,那是很早就追随在阿诺德身边的一位信徒,他已经上了岁数,此时,斑白的胡须上洒满了血迹。他在他自己流出的血中挣扎着,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意志力已经很惊人。
梅斯菲尔靠近时,老人翕动着嘴唇,居然又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你以为你会永远是辉光圣堂的圣座陛下么!”
他的嘴角因为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不住地涌出血沫,“你只是一个无耻的窃贼,阿诺德·西尔维斯特。我看着你成长为一个虚伪的恶魔,你永远地让你们的家族蒙羞……”
阿诺德坚如磐石,对咒骂没有任何反应。
他那双钴蓝色的瞳孔本就不会有任何情绪,任何情感都无法留存其中。梅斯菲尔跪在老人的身边,再一次举起了那把能够主宰性命的匕首。老人看起来并不畏惧这样的刀锋。
他猝不及防地抓住了红发青年的手腕,力气奇大无比。他厉声说:
“不要相信阿诺德。他在对你实行精神控制,你一定不能被迷惑。你呀,你的使命是杀了阿诺德·西尔维斯特!答应我,你必须要……”
梅斯菲尔迅速地把刀刃捅进了他的心脏。就像是扎破了一张薄薄的纸,老人佝偻的身体就是类似这样的存在。他的声音迅速地消逝,生命也立刻走向流失。
在他彻底失去意志前,梅斯菲尔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好。”
他背对着阿诺德,移开视线,面无表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面前的人在那一刻的神情近乎于狂喜,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了同道人。
然后梅斯菲尔把尸体的眼睛阖上,熄灭的最后一点光彩。他没有闻到血的味道,反而闻到了一股近乎煤焦油一般的苦味,那是从已逝的尸体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
梅斯菲尔起身,离开最后一具尸体。
现在他把圣座犯病的时候折腾出来的残局清理好了,大圣堂里也的确只剩下他和阿诺德两个人了。
他非常自觉地走向了圣座。那个站立在血泊中间的,带着奇异的神情看着这一切的人,如果阿诺德真的还符合人类的定义。雷声仍旧盘旋在圣堂的穹顶。
有那么一刻,梅斯菲尔甚至觉得阿诺德在听见雷鸣时微微躲避了一下。
仿佛他当真认为那道闪电能直直地透过塔楼,就这样击中他。
然后梅斯菲尔就走到了他面前。年轻的皇子有着一双明亮又温和的绿眼睛,像是林间的湖泊,又像是微微寒冷的春天。总之,和周围的圣像不一样,和辉光迥异,也不会被那些血泊染上颜色。
然而,阿诺德想,他的斗篷却因为自己而染了血。
“您受伤了吗?”
绿眼睛的年轻人关切地问。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年轻人一无所觉地靠近到一个距离时,才伸出手,狠狠地勒住了梅斯菲尔的肩膀,仿佛那是某种能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一根稻草。他那双蓝眼睛幽幽地反射出光芒。
梅斯菲尔僵硬了一瞬。
……阿诺德的手再稍微往下一点,就该摸到他斗篷夹层里的那张羊皮纸了。不过圣座只是有些疲惫地靠在了梅斯菲尔的身上,那头淡金色的鬈发碰到了他的颈窝。
“让我安静一会,”他低声说,“梅斯。”
他看起来就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给他片刻休憩的支撑。
梅斯菲尔没怎么敢动弹,任由发完疯的阿诺德长久地靠着,在他手上,那柄匕首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
匕首上似乎镂刻了神圣祷言,也就是说,在辉光的加持下,它不仅仅是普通的武器,神圣的锋芒难以被疗愈,那些人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样,就有了取眼前这位教廷的圣座陛下性命的可能。
现在阿诺德的心脏就在他一抬起手,就能摸到的位置。
如果像他这种人真的还有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脏。
梅斯菲尔深深地吸了口气,断绝了这种自找死路的念头。
他让自己放松下来,随后,大胆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面前这位陛下的后背。阿诺德在他刚把手放上去的时候仿佛稍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又像是大理石塑像般一动不动了,圣殿里只有血、尸体、雷声、闪电,以及沉默不语的其他一切。
这位教皇陛下对雷雨天有特别的反应。
每到这样的天气,他的情绪就格外地阴晴不定。当然不能说他对雷声、闪电什么的有畏惧的情绪,正相反,在这种时候,他比平时更冷漠、傲慢,更残暴,更像是一个行走的灾难现场。
几年前的梅斯菲尔曾经觉得很困惑。
年轻的王子十四岁时悄悄走进厨房,拿走了厨师的尖刀。他把刀放在枕头底下,仿佛这会令他更好地入睡。那时候他从来无法理解阿诺德。
像是阿诺德这样的人竟然会有烦恼,也有行将崩溃、陷入谵妄、夜不能寐的时候。怎么可能?然后是为什么?
然而,到最后他仍旧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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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斯菲尔想,这是他这种人应得的。
这一次,他给了这位在地面上代行神权的教皇充足的时间,直到自己的脚也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变得酸痛。斗篷原本淅淅沥沥地向下淌着水滴,现在也差不多干了。
阿诺德仍旧沉默着。梅斯菲尔在想他不会就这样睡着了吧?他声音很轻地问:
“圣座,要不要我送您回房间去?”
就好像是终于触发了某种机制,教皇陛下终于松开他。
他近距离地看着那双钴蓝色的眼眸,那就好像某种金属,或是冰凉的石头。那双眼睛看起来没有一点倦意,反而非常清醒,非常危险。
但那种危险至少在这一刻不是针对他的。
很多时候,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就足以让人如释重负。
“走吧。”阿诺德漠然地说。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他造成了怎样的情况。
不过梅斯菲尔也觉得,这是沃森应该去操心的事情。
阿诺德和他一起走到了门口。梅斯菲尔打了一把黑色的伞,推开大圣堂的门时,感到外面世界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这样的寒冷却给人一种真切的感觉,他还活着,而背后的建筑物里,有人永远地死去了。梅斯菲尔把伞倾斜向阿诺德的方向。
圣骑士长见缝插针地迎了上来。沃森看起来松了口气,又对圣堂里面发生的事情感到很担忧。
“里面全部是辉光意志的人,”
阿诺德漫不经心地命令道,“你去处理一下现场。”
梅斯菲尔站定,等他们说完,同时在心中思索着……“辉光意志”是阿诺德接手教廷后分裂出去的最大的一股势力,他们直接斥责阿诺德窃取了教会的力量,认为他并非正统继承人,并且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直是阿诺德要面对的比较大的一股反对力量。
今天的行动看起来蓄谋已久,而且,又恰巧是个雷雨天。
阿诺德确实受伤了。虽然他基本没有表现出来。
金发的圣座冰冷地笑起来:“杀了这些人还不够,他们背后有人指点,不会轻易放弃。”
“您是指?”沃森恭敬地询问。
“智者。”
圣骑士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起来还想继续询问,不过阿诺德丝毫不打算解释。他只是微笑着,用憎恶的语气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随后他示意梅斯菲尔向前走。
沃森再不情愿,也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梅斯菲尔把阿诺德送到他的房间。其实,这个房间他本人也非常熟悉,这条路亲切到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对。他推开门,让阿诺德先进去,随后自然而然地摘下斗篷,挂在门背后。
在绕过教皇陛下那张办公桌时,他瞥见桌上放着一张最新的简报。
梅斯菲尔记得报纸的主题。
报上说,“智者”又做出了新的发明。
他将他对魔法研究的突破性成果公开发表出来,见解独到,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仍旧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这位不世出的伟大学者在吸引了许多批评的同时,也获得到了众多的追捧。
阿诺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苍白的陛下正把外袍解开,同时倚靠在了床沿。
他朝梅斯菲尔做了个手势,淡淡地说:“今晚你留在这里。”
14.chapter 14
反正梅斯菲尔也没觉得自己今晚能走掉。
外面狂风骤雨,雷声仍旧时不时响起,雨点杂乱无章的声音仿佛要一直响下去。
阿诺德的脸色仍旧在听到雷声的时候显得很阴郁。这种情况下他不是想杀人,就是想做点什么其他的事情彻底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掉。
梅斯菲尔脱掉靴子,僭越地掀开深红色天鹅绒的床帏,用膝盖轻柔地顶开他的小腿。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指轻轻地放在了圣座裸露出的苍白的肩胛骨上:
“您的伤不要紧吧?”
阿诺德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圣座陛下仿佛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忽然伸出手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到了自己身上。
那双傲慢又冷漠的蓝眼睛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梅斯菲尔一个踉跄,勉强维持住平衡,深红色的发辫却被阿诺德扯开了。
“已经过去了11个月。”
这位光辉教廷不可一世的教皇命令道,“别废话。”
看,要是你是某人驯养的金丝雀,在这种事情上就没有什么决定权。
阿诺德知不知道他自己有多难伺候?不够餍足不行,超出他的心理预期又会中途喊停。
除了他,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位陛下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唯一的优点是在充满情.欲时,这位淡金色头发的圣座会罕有地流露出带有裂隙的神色。
脆弱、迷茫、崩溃。
如果他能再稍微多展露一些……
在以相似的欲望吻下去之前,梅斯菲尔想,他可能还会稍微多喜欢他一点。
*
第二天早晨。
梅斯菲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阿诺德已经站在床边,把圣袍的扣子一枚枚扣好。
年轻的皇子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今天应该挑一件高领的里衣,否则,整个帝都将立刻涌现出一系列荒诞不经的流言。
阿诺德难得回过头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心情尚佳。
他们已经磨合得很好。
梅斯菲尔忍不住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第一次和这位圣座陛下滚上床的那时候他刚刚成年,技术不能说糟糕,简直可以说没有。他一边做一边道歉,战战兢兢地把阿诺德弄得乱七八糟,情况灾难到他非常肯定自己会被用完就立刻杀掉。
但阿诺德对他那种青涩又虔诚的样子还挺满意的。
反而是之后的几次——虽然梅斯菲尔自认为自己有进步,但可能正因如此,每次结束之后阿诺德看起来都极端危险。
那种自我羞耻和对自己狼狈模样的厌弃就好像忽然间全部涌到了他的脑海中,驱使着圣座偏过头,金发湿漉漉地覆盖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的手指充满杀意地碰到了那块钴蓝色的宝石……
眼眸翠绿的年轻人却在此时毫不设防地贴上来。
他一边从头到脚气息不稳地地吻他,一边轻柔地说着“我爱您”这样的情话。
细细密密的亲吻和缠绵的话语接连不断地织成一张温情的网,深红色的长发柔顺又散发着红酒般馥郁的气味,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就像是只能倒映出一个人。而且他长得是真的很漂亮。
实际上,梅斯菲尔一点儿旖旎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在做这些时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觉得自己在钢丝上行走,很快地就会掉进刀锋竖立的丛林中,轻盈地摔得粉身碎骨。
但谢天谢地,这真的让阿诺德放下了杀戮的念头。
……哎。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梅斯菲尔觉得自己活脱脱是个宠妃。
阿诺德醒了,床榻上还残留着他冰冷又淡薄的气息。
但是他还是可以留在他的房间里,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窗外下了一夜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树枝被雨水洗得很干净,叶片像是翠绿色的贝壳摇摆不已,画眉鸟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发出婉转的鸣叫。
梅斯菲尔记得今天早晨有一场圣礼,地点就在昨天被血洗了的光辉大圣堂。
而他面前的这位掌权者显然需要出席,他已经系好了最后一枚纽扣。完全看不出这位高高在上的圣职者身上纵欲的痕迹。
阿诺德淡金色的鬈发围绕着他有些苍白的脸颊,天然给人一种高贵又傲慢的感觉。那双眼眸的色彩就像是在大海航行时会撞上的冰山,一抹惊心动魄的蓝色。
他这副样子去蛊惑人心真的挺合适的。
当梅斯菲尔还是平民的时候,始终觉得金发蓝眼是一种高贵的象征,教皇陛下长成这幅模样一眼望去就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光辉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备受恩宠的存在。
谁能想到他的皮囊之下是这样危险又恶劣的存在?
阿诺德走到门边,停顿了一下,告诉他说他可以再休息一会。
随后圣座披上一件暗金色纹路的深色披风,推开卧室门。他离开的脚步声渐渐淡去。
梅斯菲尔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发了一会怔。年轻的皇子掀开被子,悄无声息地走下床。他赤着脚,走到门后面。
那里挂着他昨天出门时穿的那件斗篷,摸起来仍旧有点潮湿。他翻开斗篷的夹层。
那张羊皮纸仍旧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待着。
他取出羊皮纸,然后把它展开。
这里是辉光教廷的中心地带,外面随时随刻有一整支圣骑士团把守,但是没有阿诺德的命令又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进来。
梅斯菲尔想不到还有哪里更适合读一封密信。
他的指尖划过羊皮纸的折痕,意识到纸张的手感有一些略微的不对劲。
……该不会他们真的把之前的设想实现了吧?
梅斯菲尔停顿一下,先飞快地把信纸上的内容读完了。他的胸臆中蔓延开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感,因为来信向他临时通知了昨天将要发生的那起刺杀。然后他来不及读信就不得不把这件事给处理了。
他们总是这样通知他。
这就是梅斯菲尔有时候并不喜欢和对方合作的原因。
信纸的右上角用淡淡的墨迹描绘出一枚粗糙的标志:
——被烈火吞噬了一□□翼的飞蛾。
梅斯菲尔若有所感地把手指伸向这个纹章,在触碰到火焰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他的手指被轻轻地灼烧了一下,随后以此为中心,渗出深红色的墨痕。
羊皮纸上原本的字迹倏忽间消失了。
只剩下一行字“请留言”,以及大半张空白的纸。
……梅斯菲尔又审视了一遍这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羊皮纸。
看来这上面覆盖了某种魔法,这种精度的传送魔法被用在薄薄的一张纸上,可以说奢侈到不可思议,而且制作起来相当麻烦。
他们居然真的把这东西做出来了,他原来以为这只是想象呢。
那么接下来沟通就不那么麻烦了,至少他不用每次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往没什么人会去的酒馆跑。
梅斯菲尔叹了口气,在纸上匆匆写下:
“请转告你们的领袖:我不赞同你们的行动。这种基本上属于找死的计划没有任何实施的必要。”
他不喜欢看那些濒死的眼睛,很讨厌杀人。尽管他和“辉光意志”仅仅只是因为共同的敌人结盟,无法阻止他们作出决定。
但这些人本不必落到如此地步。
然后是第二行。
“近期在帝都结交了盟友。或许能发挥作用,留待观察。”
他不是傻瓜,绝不会在这时候把维尔特林夫人的身份揭示出来。
梅斯菲尔的目光停顿在这张羊皮纸上。
上位者做决定时都是什么样的呢?他见过阿诺德裁决他人的命运,就像是碾死一只蝼蚁。他看起来漠然如一块磐石。
然而,轮到他自己为自己的命运做决定了,他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阵雨一般响起。
他再度伸出手指,轻轻地写下最后一行字:
“——我将会出现在决定帝国继承人的赐福仪式上。”
*
阿诺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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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维斯特这个人特别危险。
所以他日常办公时使用的这张桃花心木桌也非常危险。
梅斯菲尔坐在小花园里,大概表达了这个意思。
圣座曾经平淡地说过“不要靠太近”,梅斯菲尔怀疑离这张桌子一定距离就会发生点什么,比如说忽然有一道苍白的光芒从天而降把他劈死,又或者说从脚脖子开始自燃……他没有试探阿诺德恶劣程度的癖好。
这是他这个月第六次出现在茱蒂丝·维尔特林鲜花环绕的园圃之中。
维尔特林夫人忧郁地叹了口气,她垂下的眼睫就和晚霞一样,是淡淡的紫色。
这样一位贵妇人,就连失落也是优雅动人的,人们会说,那一定和爱情有关,总是和爱情有关。
她若有所思:“这么说,要求你去翻阿诺德的文件,或者私底下使用他的印章,对你有点难度。”
“是啊,”
梅斯菲尔也微笑着,轻松地像是在谈论下午茶,“我比较担心我提前死掉。”
他们都平静地谈论着危险的事情。维尔特林夫人深不可测。在梅斯菲尔暗示她自己需要她的帮助后,她没有任何犹豫,面色如常,镇静地接手了年轻人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的冒险。
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对彼此刚刚升起的的信任。
维尔特林夫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多吃点新烤出来的点心。
据说那是丽兹烤给她那位未婚夫的,结果她不小心做多了。而那位年轻的圣骑士又在阿诺德那里加班。有时候仔细想想,这真是一段孽缘。
“您打算用圣座的印章做什么?”
“能做的事情很多,”
维尔特林夫人轻柔地说,“不过对你来说,殿下,首要的作用是让你在那一天能够畅通无阻。到处都是教皇的眼线,他们不会让你轻易蒙混过关。同样,如果你提前确定了是谁在值班,就能抢占先机。”
她沉吟片刻:“例如说和丽兹订婚的那孩子。”
有时候,对方的某些话会让梅斯菲尔觉得不寒而栗,不过看着她那双紫鸢尾般的眼眸,他同时也感到深深的钦佩。
年轻的皇子思忖了片刻,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您说的对,我应该想想办法。”
“几天后,是圣座去修道院发表演讲的日子,”维尔特林夫人忽然说,“他是不是每次去都在西尔维斯特家的旧宅邸歇一晚?那儿看守的人很少,也没有危险的办公桌。说不定可以——”
他这么一说,梅斯菲尔也想起来了。
就在几天前,圣骑士长还敲开他房间的门。
沃森在看到他穿着睡衣推开门,很明显地露出脖子上被抓出来的红痕时,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长过眼睛,这样就不用看到那些亵渎的痕迹。
他冷冰冰地对绿眼睛的皇子说,在他逃亡的这11个月他本该履行自己的义务,通过结业考试,从神圣修道学院正式毕业。
鉴于他是皇室成员,院长还是给他签署了结业证明。但按照规定他得自己去把这些文件取回来。
梅斯菲尔问:“我必须亲自去吗?”
“你当然可以不去。殿下,你只需要和圣座说一声,规则就不复存在了,然后我就得跑一趟去帮你拿这些杂物。”沃森很明显在假笑。
回忆在脑海中转瞬即逝。
维尔特林夫人说得对。他可以把这个机会利用起来。
虽然他对神圣修道学院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作为皇室成员,他十四岁就开始在那里就读。但成年礼过后,他大部分时候在教廷和阿诺德待在一起。
教廷和学校有一段距离,这就是为什么圣座过去演讲前,会暂时回自己的旧宅居住一晚。到后来梅斯菲尔干脆荒废了不少课程。没有老师敢对此提出反对。
年轻的皇子抬起眼睛,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深邃如湖水。
他望向维尔特林夫人,对方微笑着把精致的点心朝他推了推,显然在那一刻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谢谢,我先告辞了。”
15.chapter 15
然而,具体要怎么做,这位聪明的年轻人直到动身都没有想清楚。
阿诺德倒是漫不经心地就应允了他跟过去的请求。
当天,天气好的简直不像话。连日的阴云散尽,碧空将金色的光辉投向大地,万物的影子在光芒之下显得很黑、很亮。
圣骑士长忙的脚不沾地,负责为阿诺德预备好他需要的一切。
包括待审阅的加急文件、羽毛笔、黑金两色的墨水、印章、梅斯菲尔。
最后这项看起来很像一个累赘。
梅斯菲尔带着微笑凑到沃森边上,盯着圣骑士长把这只镂刻了辉光魔法的皮箱提到车厢里,对方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毛骨悚然,警觉地看着他。
“如果我碰一下这只箱子会怎么样?”漂亮的皇子闲聊般地问。
“要不你去试试。”沃森说。
“算了,”
梅斯菲尔耸了一下肩,“其实圣座也让我把东西放在里面。不过,我还是等到了西尔维斯特宅邸再打开吧……我说,你是不是去过那里很多次了,我还是第一次到那里去呢?”
“那是因为圣座陛下每次都是去做正事的。”
“正事”两个字被咬的又重又清晰。
所谓正事,也就是半年一次在神圣修道院的演讲。
这是历代教皇坚持履行的使命之一,去向教会学校那些年轻又虔诚的年轻人们昭示辉光神的伟绩,以及作为他在世间喉舌的阿诺德,是如何仁慈、宽宏而无可置疑,执掌着怎样的权柄。
梅斯菲尔还在那儿上学时也站在广场上听过几次。
虔诚又热情的喧哗伴随着阿诺德露面的那一刻便出现,这种日子天气都很好,璀璨的光芒从背后直直地照亮了教皇淡金色的头发,还有他仿佛神赐般的那双钴蓝的眼眸。
他的唇边挂着温和的微笑,激动的声浪低低地冲过梅斯菲尔的后颈,让他觉得在烈日之下如坠冰窟。
伪善者。
梅斯菲尔想。
后来他的命运和这个人搅合在一起,更没必要专门从教廷赶过去听他发表演讲。
“哎呀,我也是去做正事的呀。”
此刻面对沃森,年轻的皇子眼眸弯弯,心里却暗自思忖着自己应该怎么才能接触到箱子里的重要资料。
圣座桌上的急信近来愈发地多了,标着鲜红色的印章,梅斯菲尔每次靠近都忍不住瞥一眼。
他很好奇阿诺德最近在算计什么,打算杀死谁。
拉车的两匹黑马跑的又轻盈又迅捷,傍晚时分就抵达了目的地。
梅斯菲尔从带篷马车下来时,发现西尔维斯特的宅邸前已经聚集着一些教廷的人物了,包括两名主教,修道院赶来迎接阿诺德的院长,几位神圣教会学院的老师……
他的脚尖顿了顿,垂下眼眸,尽量低调地站到了一边的阴影里。
在外界面前,梅斯菲尔仍旧是那位辜负了圣座信任的不学无术的皇子殿下。
他基本上是和阿诺德说不上话了。
在简单地应酬了几句后,他沿着西尔维斯特宅邸的长廊往里走。这栋建筑物有着数百年的悠久历史,以及初代圣座以来始终继承的深厚底蕴。
随便一件家具拂去尘埃,都能看到设计师的精心设计,以及名贵的原材料和装饰品。可惜已经不再有人欣赏它们。
那只长长的餐桌,本该蒙着雪白的桌布,再在上面点十二只明亮的蜡烛。此刻却黯淡地积满了余烬。
……要是偷出去卖一定值很多钱。
梅斯菲尔出神地想。
尽管这样的想法非常不贵族。
他环视一圈,这些高贵的人们涌入宅邸,都各自在做各自的事情。
他遥遥地看了阿诺德一眼,圣座陛下被人群簇拥着,那双钴蓝色的眼眸宝石般冰冷,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是时候做一些他真的要完成的事情。
*
梅斯菲尔花费了一点时间搞清楚阿诺德究竟住在哪个房间,而属于自己的房间又在哪里。
然后他发现自己失策了。
其实,圣座陛下今天晚上并不需要他出现。
他们的房间相距一段距离。梅斯菲尔的随身物品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并且床上铺好了洁净的天鹅绒床单。
尽管这座宅邸整体有些昏暗潮湿,很久也没有住人,但细节处仍旧优雅而考究。
而现在,尽管阿诺德刚刚开完会,就待在他的房间里面。
但梅斯菲尔不能靠近他办公的区域。
这里有许多的教廷人员,时而经过走廊。作为一只有职业素养的金丝雀,应当懂得避嫌。
这导致他比起在教廷还要更难接触那张重要的办公桌。
梅斯菲尔有些郁闷地走下楼梯,却听见从厨房的方向传来了某种奇怪的喧哗声。
他在细碎的声响中辨别出了圣骑士长沃森的声音,正在有些恼怒地高声说着什么。
奇怪。
阿诺德在这里,要是惊动圣座陛下就不好了。沃森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梅斯菲尔念头一转,走下楼梯,朝厨房的方向过去。
他推开厨房的门时,沃森厉声说:“出去。”他的圣剑已经出鞘,锋利的剑尖正在分毫不让地朝向着前方。
然后他看到是自己,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梅斯菲尔不会听他的。
深红头发的皇子环顾了一圈,发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其他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也穿着圣骑士的盔甲,白银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梅斯菲尔盯着他的脸,觉得略微有点眼熟。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骑士长着一脸雀斑,和一双温和的棕色眼睛——哦,他好像听维尔特林夫人这么介绍过,这位就是丽兹小姐的订婚对象。
虽然对方并不知道那件事的细节,在认出梅斯菲尔的那一刻,就露出了有些僵硬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梅斯菲尔问。
“本。”
“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还请出去,”沃森打断他们,“殿下,我希望你知道分寸。”
年轻人在听到“分寸”这两个字的时候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那对湖水般明亮的翠色眼眸中晕染上一点趣味。
他扬起手指,指了指被本保护性地挡在身后,颤栗地跪在地上的第三个人影。
“在这里杀人就是你的分寸吗?”他问。
沃森恼怒地叹了口气。
“听着,”
他说,“这个人非死不可。我原以为和这个该死的榆木脑袋争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已经够糟了,然后你就这样走进来。那么我再解释一遍。”
白银骑士把剑锋垂向地面,径直走过去。在路过那个平民模样的人时,他把对方踢开。
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这原本应该是西尔维斯特家族连通厨房的储藏室。
原本。
但现在看来,却变成了一个简陋的住处。有一张由废弃的木板摞起来的床榻,一层薄薄的稻草,还有一张站也站不稳的桌子。地面上滚落着几个被吃空的罐头瓶,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梅斯菲尔很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他还在贫民窟生活时就听说,一些流浪者会偷偷住进贵族空置的宅邸中。
反正一些宅邸和荒废了也没有什么两样,根本不会有人进来查看情况。这却是他们度过严酷冬天、避免死在风暴中的唯一方式。要知道,几天前就有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可问题是,这不是随便哪个贵族的宅邸。
比那严重得多,这是当今圣座的本家。
这非常……敏.感。
可以轻松上升到教皇陛下的安危,以及对神明信仰的动摇等种种议题。
在地上跪着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衣服几乎是破烂,惊慌之色溢在他的脸上。如果这时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会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他看起来也愿意跪下来吻掌权者的靴子,无论那多么狼狈。但沃森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也就是生命。
“可是他只是一个平民!他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
见习骑士本涨红了脸,哆嗦着把他的长剑横在胸前,没有移开脚步,“您就不能放过他吗?”
“一个贱民!”
沃森不耐烦地说,“指不定偷窃了多少这里的东西。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对圣座没有丝毫敬畏,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是累赘。让开!”
作为教廷的圣骑士长,沃森有傲慢的资本。
当他手中持着剑的时候,银光闪闪,气势像是要把面前的人撕裂,盔甲之下,这具身居要职的躯体几乎所向披靡。
“容我说一句。”
梅斯菲尔打断他们。
年轻的皇子丝毫不畏惧,微笑地走向本,拍了拍年轻骑士的肩膀。
他那双眼瞳里摇曳的气质太温和友好,甚至于让对方放松了手里的剑。
下一秒,沃森就将那把剑击落在地,然后,锋利的剑锋飞速地往前窜去。
在梅斯菲尔的咽喉前一寸停下。
沃森猛地看向他,那对瞳孔中怒火几乎要烧起来。
绿眼睛的年轻人投降般地举起手,挡在地上的人身前,微笑起来:“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呢?我觉得本说的挺对的,这样的人只求生计,放他离开不会有什么后果。”
他第一天跟在阿诺德身边吗?
还是说他忽然间圣母病犯了,怜悯心重到在路边看到条狗都要施舍一番?
沃森虽然很看不起他,但此前从没觉得这位殿下是脑子这么拎不清的人。
圣骑士长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警告你,是你在把事情闹大。”
“是吗?”
梅斯菲尔的笑意更深了,声音忽然拔高,“嗯。那我以四皇子的名义命令你,现在收起剑,然后从这里出去。这件事就这样了结。和我的身份相比,你不也是个平民么?你也应该要听我的话吧。”
本的眼睛亮起来,惊异地看着他。
而沃森攥着剑柄的手指颤抖起来,仿佛熊熊燃起的愤怒要把他烧尽,他几乎喊了出来:
“我只效忠于教皇陛下。梅斯菲尔,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明明比我微不足道得多,还没有一点良心。”
梅斯菲尔轻蔑地朝他一瞥。
“而你呢!你应当清楚你的位置。所谓高贵的血脉……你其实和你那个做舞女的母亲没什么不同,都是靠出卖漂亮的脸蛋和自己的身体活着。”
骑士长的瞳孔中喷射着怨恨的火焰,然而,扭曲的脸上飞快地爬过了一丝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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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
沃森似乎对自己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感到不可思议。
面前皇子的眼眸蓦然间沉下去,仿佛深绿色的树荫,凝结着浓密的阴影。梅斯菲尔用指尖轻柔地把玩着自己的发尾,沉默了几秒钟。
这种沉默比利刃还要让人不安。
明明他们决定的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平民的命运,但在这个房间,他仿佛才是对这个问题最无足轻重,提不出任何见解的人。没有人听他说话。
直到梅斯菲尔忽然张开嘴高声喊道: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有本事你就在这里杀了我,沃森!”
沃森忍不住朝后退半步。
不是,他疯了吗?
关于这位红发的皇子究竟是不是在发疯,很快就有了新的解释。
圣骑士长听到某种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那脚步声很轻缓,但却格外清晰,似乎正在走下楼梯。
圣座陛下听到了楼下的争吵……然后圣座陛下亲自下了楼……
圣座陛下很快地就要打开这扇门,出现在这里。
如果他现在还不把指向年轻皇子的利剑放下——
他看见梅斯菲尔的嘴角微微扬起。他是故意的。沃森可以肯定。
故意引导他的怒火,故意让他失去理智,故意弄出这么大动静,以至于惊动了他效忠的那位高贵的主人。
沃森咬着牙,转过身去,先一步出了门。
本看起来完全被他的一番行动折服了,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随后追了出去。
而被注视的皇子实际上并无半点轻快的心情。
梅斯菲尔留在原地,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他在想什么呢?
从他走进这扇门时,他就在做谋划。
这是一个好机会。梅斯菲尔。一个你可以利用的好机会。
他不是真的在庇护这个平民的性命,对方只是他的诱饵,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用来引发争吵,吸引阿诺德的注意。即使被他在这里丢下后就要被焚烧,他也绝不在乎……
这样一看,他和沃森这个混蛋也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吧?
翠绿色眼睛的皇子深深地弯下腰,钳住了那个流浪汉的肩膀。
他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着:
“如果你还想活命,就一边大喊着圣座陛下,一边朝教士们在的中庭跑。在看到阿诺德时,不可以犹豫,必须立刻朝他跪下,赞美他,不许为自己争辩求饶,不能说他的任何不是。然后你或许可以活下来。”
对方的瞳孔由全然的迷茫,变成了求得一线生机的狂喜。
“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教你的。”
“好,好……”
“快走吧。”
梅斯菲尔疲惫地阖了一下眼睛。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相信面前的人。
但好消息是,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他也不会在阿诺德身边待多久了。
在此之前,稍微挥霍一点圣座对他的信任。这才叫做物有所值。
再次睁开眼睛,那流浪汉已经猛地推开门,跌跌撞撞地照他说的做了。不管他能不能成功,都会短暂地吸引阿诺德的注意力。
这就是梅斯菲尔想要的。
*
年轻的皇子等待了十几秒,随后推开厨房的门往外走。
他在四处观察时已经留意到,这里直接连通着一个狭小的连廊,可以径直通往西尔维斯特宅的花园,然后再从花园那儿走螺旋阶梯上去。
他听见楼下的中庭传来一阵喧哗。
这喧哗能把大部分人都吸引过去,绊住他们的脚步。这就够了。
梅斯菲尔祈求着自己可以成功。
不一会儿他就站在了阿诺德的房间门口。
和他离开时一样,这个房间整洁,垂着深蓝色的帷幕,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无人看守。也就那么一小会。
梅斯菲尔飞快地走过去,屏住呼吸。他扫了一眼,确保自己能够把那张桌子上的文件还原的毫厘不差,然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掀起纸张的一角,查看上面的字迹。
米加恩……刺杀……
他很肯定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年轻的皇子时间紧迫。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维尔特林夫人说的排班表。
阿诺德已经在上面签了字。梅斯菲尔尽可能地记住这些人的名字。
随后,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拽出一张羊皮纸,提起阿诺德的印章,蘸了桌上的墨水,在空白的纸张上留下了一个徽记。
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
在这里浪费的任何一秒钟都会增加风险。
离开前梅斯菲尔将墨水瓶拧好,确保自己的指尖没有一丝一毫沾染的痕迹;把羊皮纸折好,塞进自己的怀里;把印章归位,再放好每一份文件,保证位置上分毫不差……
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的指尖僵硬了几毫秒,心脏跳的仿佛要从他的喉咙口被他呕出来。
房门,在他的背后,就这样被打开。
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他还站在桌边,最多只能欲盖弥彰地走出一两步。
在这最绝望的时刻,梅斯菲尔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阿诺德走路没有声音么?”
16.chapter 16
在漫长的几秒钟内,梅斯菲尔甚至来不及回忆自己可悲的一生。
他环顾四周,留意到就在圣座书桌左手边的书架间,有两本书中间夹着一张薄薄的、泛黄的纸片。
仿佛在下地狱前抓到了最终赎罪的奖券一样,年轻的皇子飞快地把它抽了出来。
然后他抬起头,撞上阿诺德那双钴蓝色的眼睛。
“你在做什么?”圣座低声问,“梅斯。”
*
阿诺德踏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梅斯菲尔背对着书桌,专心致志地盯着某件东西看。察觉到自己靠近,他才惊诧地抬起头,手中的纸片像飞蛾般翩翩落地。
“圣座。”他喃喃地说,“您回来了。”
阿诺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祈祷吧,梅斯菲尔。
——但愿你的演技能打动面前这位苛刻的人。
站在那里的年轻皇子脸色苍白,发丝被冷汗弄得有点潮湿,凌乱地贴着胸口和颈侧,伴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酒红色也显得更鲜明了。
他在看见自己时勉强地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后又因为冷漠的态度而不知所措起来。
他绞动着手指,努力避开自己的视线。
“我只是……这都是我的错……非常抱歉……”
年轻的皇子微微偏过头,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悸。他深深地喘了口气,跪下来。
等阿诺德走到自己的面前,也俯下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片。
有那么一刻,圣座钴蓝色的目光像尖刀一样,他随时就能用冰冷的光辉切断梅斯菲尔的颈动脉,仿佛断头的刑具。
梅斯菲尔强迫自己温顺地跪好,没有开口为自己的命运争取任何东西。
很好,他暂时没被杀掉。
“沃森对你说了什么?”阿诺德淡淡地问。
“那都是因为我太冲动了!”梅斯菲尔说,“不是他的错。他用那柄剑指着我,我觉得很糟糕。然后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我们吵了起来。但我本该知道的,他……骑士长一向贯彻您的意愿,绝不会逾矩地对我下手。请您无论如何不要降罪给他。”
“回答问题,梅斯。”
“……他说我的本质很低劣。我和母亲是一样的人,靠出卖自己活着,随时可能被抛弃。”
梅斯菲尔迟疑了一下,忽然仰起头,那双潮湿又明亮的绿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您也这样认为吗,圣座。我对您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阿诺德不置可否。
他必然不置可否。
圣座居高临下,继续发问:“那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回答有时候也是回答。
梅斯菲尔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害怕那是真的,所以想要证明……我知道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您身边是我的容身之所,因此我丧失了理智,冲到楼上想要找到您,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门没锁,可是……”
“可是,到您的房间后。我却滋生了新的妄念。”
在死神之前,最残忍的人也会像圣徒一样祈祷。
梅斯菲尔在这位伟大的圣座陛下面前,从来就戴着面具生活。在生死关头,他更清楚阿诺德想要看到什么。
他对这位圣座陛下的性格剖析是正确的。
颈边铡刀般的光芒终于有了一点消散的迹象。
“所以,这就是你从书橱中取出了,”
阿诺德扫视了一眼手中的纸片,“这张画像的原因。”
梅斯菲尔自咎般地喃喃道:“我以为这样就能再了解您一点。哪怕是一点儿……”
他把自己行为拆成碎片,好让圣座亲自拼凑出“真相”。
——梅斯菲尔之所以冲动,是因为沃森质疑了他们的关系;
——梅斯菲尔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情绪错乱时下意识渴求他的庇护;
——梅斯菲尔之所以擅自靠近了他的书桌,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那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在他眼中是重要的。
一个无比幼稚的行径,一种轻飘飘的拉近距离的妄念。
阿诺德的目光在画像上停留了几秒钟。那是一副陈旧的画像,用拓写魔法复制的副本之一。纸质发脆,稍一用力就会破碎。它横亘了数十年的岁月,它的主人似乎并不爱惜它,但不知为何没有把它丢掉。
一份来自过去的、缄默却无法抹消的证明。
圣座看向画像,眼眸中一抹冷漠的色彩始终没有改变。
他漠然地把它随手扔在一旁。
然后又在书桌前停留了几秒钟。
——或许他在审视这些东西有没有翻动的痕迹。
梅斯菲尔很庆幸自己至少来得及掩盖所有的痕迹。
当他再度回到自己的面前,银白长靴轻柔地敲击着地面,从梅斯菲尔的角度,圣袍袍角镂刻着辉光的徽记,仿佛浮动着一圈朝阳的银边。
圣座默不作声地端详了他片刻。
他的瞳孔仿佛镶嵌在眼眶里的宝石,散发出冰冷的光辉。每次梅斯菲尔都惊愕于这一刻阿诺德身上的非人感,他听着自己如瀑的心跳声,担心让对方听到。
然后面前蓝眼珠的上位者俯下身,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
阿诺德说话的语气依旧是外人眼中仁慈又悲悯的圣座,虽然这份温柔的底色是冷峻的:
“那终究只是一句话,你们都过于失去理智了。对沃森,我已经给了他处置。而你等到他从禁闭出来,就去对他道歉。今天这样的事我只允许发生一次。从这里出去后,梅斯菲尔,你到自己的房间跪着,直到想明白什么是不该做的事情再起来。”
他轻声说:“如果这是在教廷,你已经被烧成灰烬了,梅斯。”
……果然是断罪的烈火。
梅斯菲尔很庆幸自己没有去尝试。
“焚烧是最痛苦的死法,”
圣座陛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年轻人的长发,“有人告诉过我,红头发的人对痛觉特别敏感。我不希望你最终变成一堆焦炭,你明白么?”
梅斯菲尔敏锐地察觉到圣座的情绪有些怪异。
“您……”
“曾经,我有过一个仇人,他就是这样死的。”
阿诺德温和地笑起来,那对瞳孔却仿佛刚刚从永冻的冰湖中打捞出来。
“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值得探究的地方,那些人都无关紧要。梅斯,现在待在我身边的人是你,我也只允许你这么做。这是唯一值得你去想的事情。”
等等,这人刚才说了什么?
梅斯菲尔怔忡地盯着他看,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年轻人的热忱和激情对于上位者来说是美丽的,可是片刻的迟疑和不敢靠近的恍惚,却仿佛比那些来的更真实、更贵重百倍。
绿眼睛的皇子弯了弯指尖,似乎想要确定这一切是否真实。
然后他伸出手,完完全全地拥抱住了面前的人。
“我爱您……谢谢您,我会的。”
仿佛有一滴泪水落下来,圣座陛下轻柔地抚弄着他柔顺的长发,被青年的眼泪烫了一下颈窝。
他的神情仍旧显得冷淡。不久,他就推开梅斯菲尔的肩膀。
“现在回你的房间去。”阿诺德说。
但那其中还是有纵容,即使只有一点儿,那是确凿无疑的。
梅斯菲尔走出房门,直到离开得足够远,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劫后余生的后怕席卷而来,就好像整个人都塌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地靠在了最近的大理石柱上。
那张羊皮纸仍旧在他里衣的夹层中,已经被他捂出了温度。
要是阿诺德发现了怎么办?那他现在必死无疑。虽然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说不定可以掩盖上面的痕迹。但圣座不是那种会轻易相信的人,这极度危险。
他仍旧有些恍惚,为阿诺德真的相信了他的说辞,没有进一步追究。
这步棋太险了。
但要问他是否后悔……梅斯菲尔并不后悔。
只有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唯一的、宝贵的、不可再来的机会。
要达成他的目的,从现在开始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冒着相匹的甚至更恐怖的风险。教皇陛下的威压确实令人震悚,但假如连这都畏缩不前,那阿诺德真正成为他的敌人后,他又该如何克服恐惧?
年轻的皇子明白,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跌入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因为他已给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圣座陛下有句话说对了。
其实他特别怕疼。如果真的要死,希望能死的痛快一点。然而大部分时候,这由不得他自己来选择。
梅斯菲尔逼迫自己站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稳步穿过回廊。他敏锐地听见身边的教士在议论圣座,说他可贵的宽宥,他竟宽恕了那个流浪者因无知而犯下的罪行。
就像他的先祖一样,他的身上展示了光辉神所有的神圣品质。
梅斯菲尔越过鸽子般良善的人群,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他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脊背挺直地跪了下来。
……阿诺德说跪到他反省为止。
也就是说,他应该从现在开始计时,直到明天早晨动身时才可以结束这场惩罚。如果圣座过来时没有看到,这处罚就不具备任何意义。
在这一刻,梅斯菲尔心里终于平静下来,开始思忖此行的所得。
多么奇妙。他有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从书架中抽出那副画像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这样一副画像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画像上从左到右,依次有五个人。
其中一个男孩的脸被涂掉了。那是带着仇恨或者憎恶的不安的笔触。锋利的笔锋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他的脸,像漆黑的荆棘,直到很难再看出他原本的模样。
但梅斯菲尔仍旧能猜到。无论如何梅斯菲尔都能猜到。
从他淡金色的头发,
或者漆黑的线条难以尽数淹没的那对蓝眼睛。
那抹蓝色和现在的他稍有一点差异。或许圣座钴蓝色的眼珠需要特殊的染剂。但毫无疑问,比现在要稚嫩得多的阿诺德站在这张画像的最左边。
他的仪态一丝不苟。然而,却有种并不情愿出现在那里的感觉。
一个留着乱糟糟头发的年长男人似乎是强行把手搭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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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肩膀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梅斯菲尔有点佩服这个人敢对圣座——虽然那时候他肯定还没有当上教皇——这样做。
然后,在中间站着的那个男孩有着褐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
梅斯菲尔对类似的人没有印象。
右边则站着两个黑发的女孩,手挽着手。格外神气的那个孩子看起来有点像苏珊·贝尔,而用一双紫色的眼眸忧郁地凝视着前方的孩子,则让他立刻联想起了维尔特林夫人。
这代表着什么?
梅斯菲尔想:
尊贵的圣座为什么要留下一张把自己的脸划掉的画像?
*
第二天早晨,脸色惨白的梅斯菲尔出现在教皇陛下前往修道院的车队里。
他遥遥地看了一眼骑士长。沃森的表情看起来也非常糟糕。
梅斯菲尔觉得膝盖像是针扎一样痛,而且他困得要命,但是又没法睡着。酒红色头发的皇子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解决圣座陛下的另一个命令。
他脚步有些飘忽地走向沃森。
对方如临大敌地看向他。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梅斯菲尔硬邦邦地瞪着他,“昨天我的情绪有点冲动。”
“那只是有点吗?”沃森问。
“别得寸进尺,”梅斯菲尔恹恹地说,“你大概也有同样的话要说吧。不如我们快点完事。”
圣骑士长极不情愿地撇开了眼。但支撑他继续用刻薄的态度对待面前人的底气并不多。
如果从头到尾打量这位不可一世的圣骑士,会发现此时他攥剑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这种最平常的动作似乎也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梅斯菲尔眼尖地看到,他的身上似乎烙刻着伤痕。
“我也为我的失言道歉。我应该对您更有尊敬之心,殿下。”
他行了个礼,随后补充,“尽管我仍旧坚持我的一部分看法。”
绿眼睛的青年递出一只手,沃森不情不愿地握了上去。
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眼眸里对彼此的厌恶被照得很透彻,两只手几乎一触即分。
梅斯菲尔忽然轻轻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鉴于我们永远也不能再这样和平地相处哪怕两秒钟了,要不然你把这些看法说清楚?”
沃森瞪着他,而他毫不在乎地说:
“我还挺想搞清楚为什么有人这么讨厌我的。”
“……好吧。”骑士长说,“虽然我觉得你说反了,殿下,是你先开始的。我从来就没见过一个身份像你这样贵重的人这么没有贵族风度,没有任何觉悟,也没有和那些贱民保持距离的意识。让你待在圣座身边只会造成糟糕的影响。”
“我影响圣座?”梅斯菲尔惊异地睁大眼睛。
他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本事。
“或许你的那一半血脉真的在发挥作用吧,你有着迷惑人心的能力,”
接下来的话对沃森非常难以启齿,“你甚至和陛下……你,明明也是个男人……天呐,那全部都是你的错误……我有时候必须避免去想——”
梅斯菲尔打断他。
“我有这样一个问题,沃森,”
他说,“当时,出现在舞会上怀了身孕,抓着我的手哭泣的那个平民少女,其实深爱的人是你吧。你们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为什么我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呢?”
沃森紧皱眉头。
“那只是一个平民。”
他摇摇头,“你怎么会想要听她的消息?难道你觉得我爬到这个位置,就为了娶一个乡下姑娘为妻吗?我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你看,”
梅斯菲尔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这就是你们这种人最混蛋的地方。你蔑视比你地位低的人的生命,杀死他们就像杀死蝼蚁。你不仅自己做了那种腌臜的事情,而且像个人渣一样抛弃了她们。与此同时,你觉得圣座和我这么做是大逆不道,并且一定是我的错。”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很荒谬。
他所处的地方是这片大陆上的教廷,全世界权利的正中心。
而他在这里待着的每一秒钟都想要逃离,因为这里实在是太浑浊、太肮脏了。疲惫深深地困扰着他,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要走。
梅斯菲尔不希望有一天自己向这一切妥协。
绝不。
“你知道吗,沃森,”
他平静地、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
骑士长看着他,“你又在发什么疯。不是你说要好好说话吗?”
“噢,我忽然后悔了。”
梅斯菲尔轻微地笑了一下,但那双翠绿色的眼眸里没有笑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沃森身边走过,只留下骑士长盯着他,心想自己应该在第一次看到还是少年的他时就把他杀掉。
他错失了那一刻的良机。
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的某一个部分忽然感到微妙的恐惧,这种奇异的情感啮咬着他,就好像这个像莬丝子一样依附着教皇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预言,真的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现实。
那怎么可能呢?
17.chapter 17
教皇陛下莅临修道院发表讲话时,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士都待在广场上。
只有梅斯菲尔游荡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经过那些大理石雕塑投下的柔和的阴影。
这里的每一尊大理石都代表着教会史上的一位圣人。
位居圣人地位之首的,是一位手持圣杖、像稚子般探究地向人世间投去目光的老人。他是鼎鼎大名的克兰·西尔维斯特,西尔维斯特家族的首任家主。
据说在辉光神降世时,他曾经亲自陪侍在祂的身边。
据说他曾经割下自己的肉,喂给乞丐,据说他散尽家财,只为神买一瓶昂贵的香膏,抹在祂的脚上……
不知道他们用什么颜料,为大理石像涂抹上了一抹永不褪色的婴儿蓝眼眸。
这让他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梅斯菲尔每次从雕塑下经过,都觉得那道慈爱又怜悯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后背,让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恶寒。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阿诺德。
圣座的精彩表现,让他对整个西尔维斯特家都产生了偏见,这不能怪他,对不对?
梅斯菲尔绕过这些雕像,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越过水房,越过蔷薇花架,越过顶部放着一只大钟的钟楼——他还在上学时,记得这里有那类关于学业压力和坠楼的经久不衰的玩笑话——不知不觉,他停下脚步,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习惯带到了修道院的背面,一座矮矮的围墙底下。
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周围的杂草长得很好,淹没了他的脚踝。
你为什么又走到这里了呢,梅斯?
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轻轻地把那些叶片踩在脚下,21岁的王子已经足够高挑,足以轻而易举地望向矮墙的另一边。
墙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他真的以为他会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长着一双苔藓般潮湿的绿眼睛,仍然没日没夜地坐在这里哭泣。
梅斯菲尔把手指放在矮墙粗糙的石砖上。当年,他感到这面墙高大,能阻止任何人找到小时候的自己,可如今它却显得格外矮小。
是你已经变了啊,梅斯菲尔。
他于是绕行到墙的背面,背靠着粗糙的矮墙,盘腿坐了下来。
目之所及,都是初春已经生长了的杂草和鸡蛋般嫩黄的小花,细弱的藤蔓用纤小的手指奋力地攀着墙垣。
在坐下的那一刻,梅斯菲尔难得感到了怀旧的心绪,以及许久没有过的安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如果有一把琴就好了。如果有一把七弦琴。但没有也没关系。
年轻的皇子阖上眼睛,明亮的日光在眼皮上投射出暖色调的大块光斑。他扬起手,仿佛自己真的抱着一把七弦琴。
仿佛琴首抵着他的下颚,琴身压着他茜草般深红的长发。梅斯菲尔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并不存在的雪白色琴弦,轻轻哼唱着。
不成调的旋律汩汩流出,那是贫民窟广为流传的一首童谣:
“小杰克今天要打仗,小杰克站在沙坑旁。”
“小杰克挥动树枝作剑打,小杰克掉进泥浆面孔脏。”
“哎呀呀,他的妈妈就要发了狂……”
*
梅斯菲尔还记得他母亲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自己还要绿,就像是林中的精灵。
她长得太漂亮了,但是人们爱她不仅是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温柔又坚定。
她为梅斯菲尔梳头,总喜欢把男孩天生就柔软又鲜红的长发编成一只麻花辫。她吻一吻男孩的额头,要他晚上早一点回来,别叫她太担心。
她不总是笑着。有时候她咳嗽,痛苦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有时候她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用手指用力摁着梅斯菲尔的额头,男孩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因为孩童间无伤大雅的战争留下了一条伤疤,愧疚地盯着脚尖。
他被训斥着,却感到很幸福。
……这样的幸福在他十四岁被宣布为这个王国的王子时彻底终结。
忽然间,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梅斯菲尔最开始很高兴,成为王子意味着有钱,有足够的东西吃,不用再求别人治母亲的病,能够赏赐身边的人。
但他的母亲不安地盯着前来报信的人看,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士兵隔开。他们只冲着红发的男孩伸出手:“殿下,请跟随我们。”
“可是,我妈妈——”
“关于她,陛下有其他的安排。”
梅斯菲尔的瞳孔微微一颤,越过卫兵的肩膀,对上母亲那双蓦然变得苍白的绿眼睛。
他挣扎起来,又踢又踹。他高声喊着,尖叫着流泪,但却还是被人流分开。那些晚上,他在镶嵌着宝石的床上睁着眼睛,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有一次,他悄悄地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向下望,却忽然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
某种求生本能让他迅速地藏在了阴影里,然后他看见有人从殿门进来,直直地来到他的床前。
那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就这么插在了床榻上。
梅斯菲尔觉得很害怕。
所以他跑起来。宫殿那么大,他在黑黢黢的影子中狂奔,他母亲为他编的辫子散开来,深红色的发丝粘着他冷汗淋淋的脖颈。
他的脚步不停,越过了宫殿的守卫,为王子的安危而布置的七个侍从,白天还亲昵地对他说话的侍女。可能是夜太深了吧,这些人都不知所踪。
这一天,天上也没有星星。
梅斯菲尔毛骨悚然地跑着,跑着,像是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他顺着宫殿外的小径,一直跑到他生长着的熟悉的街区。他嗅着那些亲切的气息,一直冲到他长大的那间矮矮的屋子。屋子里没有亮灯。
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梅斯,”妈妈温柔地问,“是你吗?”
太好了。梅斯菲尔想。太好了。妈妈还在。
他在黑暗中抬起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然后他发现自己脚底下踩着某种黏糊糊的东西。他往下一看,地上全是漆黑的血。
梅斯菲尔颤栗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好像某种哀鸣。
“听我说,梅斯菲尔,”
母亲的声音平静又虚弱,“不要怕,那些只是……你也知道,我病的很严重,这都是肺的问题,谁都拿它没有办法。”
“可是我们有钱了!妈妈!”
梅斯菲尔不顾一切地喊道,“我现在是个王子!那些人,他们——他们不可能看着你去死。你的药呢?我们的生活不是要变好了吗,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我现在就去叫人来。”
他母亲的手指无力地搭在他的衣角,但没能拉住他。
年少的皇子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荡。有什么办法?他敲门,没有人为他开门。他大喊大叫,声音就好像融化在了街道上冰冷的雾气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叩击着诊所的门扉,直到双手都鲜血淋漓。
渐渐地,他身边出现了一些皇室的卫兵。
他们都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皇子而来。
梅斯菲尔顾不得什么了。他立刻跑到他们面前。
“我就是王子,我跟你们走。求求你们救她,”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贵族,只是个脏兮兮的孩子,承载着不属于他的荣耀,
“求你了,给我妈妈找个医生,真的要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当王子吗?我把这个该死的头衔让给你,可是求你们,无论如何救救她吧……”
他下跪,磕头,用指甲胡乱地抓挠着,阻止一切要把他带走的人。他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巴,浑身上下遍布尘埃,酒红色的发丝也显得黯淡无光。他的胃痛苦地痉挛着,觉得自己就要被什么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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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宫廷的侍卫长,看到了对他和颜悦色的侍女,看到了位高权重的大臣。
他们都冷漠地看着他,就像他只是个为了玩具胡闹的孩子。
梅斯菲尔没有被他们抓住。他——和那些人想的不同——他是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尤其擅长逃跑。他弯下腰从那些人身边钻过去,带着磕得头破血流的额头,开裂的指甲和挣扎导致的伤疤。
一轮冰冷的月亮在夜空中明晃晃地开裂着,就像是一只残酷的眼睛。
他跌跌撞撞,又回到了那间小屋。
真奇怪,真可笑。出动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人愿意来这里,看看他快要死去的母亲。他妈妈听到他的脚步声,明明他忍住没有发出任何哭腔,却已经明白了什么。
“再让我看看吧,梅斯。”她轻轻地说,睁大了那双黯淡、空洞、美丽的眼睛。
她冰冷的手指托着梅斯菲尔的脸,用一个母亲自豪的眼神凝望着她的孩子。就好像这个小孩的一切外表在她面前都不重要,她望着他,目光剥开尘埃和泥土,剥开一切外壳的修饰,只是带着几分欣喜,又残余着数不清遗憾地凝视着他的灵魂。
“听着,就这样活下去。那很辛苦,也会很痛苦。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一定有光明的未来。”
“会有很多人爱你,梅斯,记住。就因为你比谁都值得。”
梅斯菲尔哭起来。先是啜泣,然后是呜咽。
再然后是剧烈的,仿佛要把灵魂对半剖开的哭声。
“我很高兴能和你告别。”那双和他如此相似的翠绿色眼眸,看着他。他知道他从此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任何一双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好让你知道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也爱你,妈妈。”梅斯菲尔用尽全部力气,还是担心没法彻底让她明白这点。
但是她明白的。
后来,宫廷近卫推开门,找到了跪在他母亲尸体边失魂落魄的皇子。他就像石像一样冰冷、无知无觉,直到被他们带走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场闹剧就是这么结束的。
然后年轻皇子身上的伤疤,也在之后被认定为了“生母虐待产生的伤口”。
梅斯菲尔没有再去反驳。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反驳。他非得一个人去面对接下来漫长、坎坷的一辈子不可。
我恨他们所有人。
十四岁时,他想。
我要身居高位,然后诅咒他们。
*
而二十一岁的梅斯菲尔倚靠着墙垣,唇边挂着轻轻的微笑。
他顺着童谣往下哼唱:
“小杰克遇见一位姑娘,思恋之心忽如狂。”
“带上骏马和宝石做的鞍,橄榄树下来接她。”
“哎呀呀,奈何姑娘铁石心肠背对着他……”
梅斯菲尔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不是人的幽灵或者巨鹰,他也不对它们讲。
他的秘密就是他曾经认识过一个神秘的朋友。
地点则可以具体到神圣修道学校的一堵围墙下——也就是此地。
在最初的几个月,刺杀仍旧如阴影般如影随形。大概因为这是教皇陛下的辖区,神圣修道学校对他来说相对安全,但梅斯菲尔每周不得不至少离开一次,约等于主动踩进陷阱。他非常清楚。
尽管如此,他每天都以泪洗面,不愿意和任何人讲话。
可是有那么几天,就连这个渺小的休憩之地也被人打破了宁静。
许多学生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发出刺耳的说笑声。
……绿眼眸的孩子完全不在乎他们想要做什么,但他还是或多或少地听说了那个神秘的流言。
传言听起来真的很烂俗:
在看不见月亮的夜晚,来到修道院西面的矮墙下。
那个困扰你的疑惑将会被解答。
18.chapter 18
就算梅斯菲尔只有十几岁,他也不相信这种荒诞的传言。
所以他当真在某个夜晚不愿意回到寝室,抬起头来,却发现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时,梅斯菲尔不过是抱着“试一试又没关系”的态度,冲着面前的墙,悄无声息地翕动着嘴唇:
“要是真的有人能听到,就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活下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翠绿色眼眸的孩子垂着眼眸,那双眼睛不像是日后那样被许多人赞美为的那样漂亮或闪闪发光,而是黯淡又苍白,像毫无光彩的石头。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又把它叹出来。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怔住了,仿佛看到了什么。
是的,真的有什么发生了。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漂浮在了他的面前,他眼前的石墙上缓慢浮现出了一串字迹。字迹雪白,就好像用白垩粉涂抹上去的那样。梅斯菲尔睁大了眼,惊愕地注视着面前神迹般的景象。他喃喃地读出了墙面上的字:
“去、找、阿、诺、德……?”
阿诺德·西尔维斯特,当今教廷的圣座。
“你是谁?”梅斯菲尔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这真的是问题的解答吗?所以说……”
他的手指碰到了面前矮矮的墙垣,指尖沾染上了一点白灰。然后他又立刻把手指缩回去。天呐,这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幻觉。
他尝试着和对面的人沟通:“可是我怎么能找到圣座陛下呢,而且他又不一定能帮我?我究竟要做点什么,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全部告诉我。”
可是墙垣沉默地立在梅斯菲尔的面前。
就在梅斯菲尔以为这就是今晚发生的全部时,新的字迹又浮现在了墙面上。这一次,年轻的孩子读的很困惑:
“不、要、爱、上、他。”
“什么?”梅斯菲尔惊讶地喊道。
然而对方无视了他的反应,接着写道:
“成、年、礼、前、那、晚、到、圣、堂、忏、悔、室、去。”
这就是这位神秘的朋友,也可以说是一个不显踪影的幽灵给梅斯菲尔留下的唯一的几句话。
在梅斯菲尔未来的人生中,每一句话几乎都救了他一命。
比如说,他在走投无路时想起了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最终下定决心去圣座陛下面前做那次孤注一掷的尝试。
又比如,尽管阿诺德是个对待别人非常恶劣的人。
但梅斯菲尔顺从、乖觉、听话、毫无威胁,会用漂亮的绿眼睛看着他。
所以他仍旧被允许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圣座的身边,享受着那人难得的纵容。虽然这种纵容就像是对驯养好的猫猫狗狗,但终究是一种宠爱……有那么几个瞬间,梅斯菲尔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或许就是他可以期待的归处。
他们相处了四年呢。
——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梅斯菲尔觉得自己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爱上他了。
命运的深渊在这一刻为他而打开。但他没有别的亲人,没有活着的好友,没有任何人爱他,也得不到自由。
他怎么能不这样想呢?
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晚上,梅斯菲尔在床上睁着眼睛,迟疑着,看到雪白色的窗帘被风掀开,冰凉的夜风将蔷薇花的芬芳卷进室内。
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跳下床,噤声地踩着靴子,一直走到了大圣堂的侧门。圣堂的两边,月光将玻璃花窗的彩色斑驳地映在地面上,忏悔室的门虚掩着。
梅斯菲尔将它悄然推开,不知道为什么手指颤抖。
他侧身闪进去。忏悔室高高的墙壁遮挡住他的视线,有那么一会,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直到脚步声响起来。他认得阿诺德的脚步,规律而稳定,每一步发出的声响都一模一样。
“他马上成年了,”阿诺德冷漠地说,
“这时候他要是死了,对你来说最有利。只要你慎重地安排他的死因。比起当时那个孩子,他要来的有价值得多。我交给你来处理,不要让我失望。”
然后他长兄的声音响起。
哈珀恭敬地说:“是。”梅斯菲尔能听出他声音最深处的一点喜悦。
他们的脚步声又轻轻地响起,似乎是阿诺德向前走了几步。年轻皇子的绿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前方的木板,几乎能想象到圣座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一定像是每一次主持圣祷一样站在圣堂最前方的台上,唇角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月光为他苍白的金发又涂抹上一层光辉。
“有时候,”阿诺德说,“你太急进了。”
梅斯菲尔的后颈猛地浮现出一层冷汗,他差点以为圣座在对自己说话。他眼前遮挡视线的这层厚厚的木板,在对方面前或许就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谈话的对象不是他。
“你想要在他刚刚被接回来时抹去他的存在。你安排了那些刺杀,当然,米加恩也在做。但是想一想。如果在那时候就把他置于你的庇护范围,让他站在你那一边,等到现在再动手。他本身就能帮到你。”
圣座陛下停顿了一刹那,“而你对他身边那些人的干预,只会增加你的敌人。”
哈珀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梅斯菲尔只记得他作为钦定继承人在人前发言光鲜亮丽的模样,但在这一刻,他的声音微弱如嗫嚅:“圣座,我以为您已经默许了……”
“如果我每次不说话,你都认为我是默许,”
阿诺德听起来在笑,他轻柔地说,“那我是不是永远不要开口比较好呢。”
好恐怖。
梅斯菲尔的指尖整个地冻住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怜悯哈珀,但很快,对他本人命运的悲观与犹疑就漫过他,一直没过他头顶的发旋。他如坠冰窟,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他僵硬地站着,听着哈珀卑微地跪下来,用最谦卑的语气对这个人恳求;听到他们谈论他的性命,那个他以为至少有一点在乎他的人漠然地决定好了他的死;
听到他们的脚步逐渐远去。
听到他身体内的骨头咯吱咯吱地被恐惧冻出响声。
梅斯菲尔猛地回过神。他轻轻地将圣堂的门推开一条小缝,溜了出来。外面的空气浑浊又冰冷,第二天就是他的成年礼。
在这个夜晚,年轻的皇子就像是游荡在教廷的幽灵——比阿德里安还要更像——他游走在蔷薇花丛中,那些白蔷薇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色,露水沾染在他的衣裳上。
他哆嗦着俯下身去,摘下最美丽的蔷薇。那些棘刺扎伤了他的手。
直到天边泛起晨光……
梅斯菲尔碰了碰自己的肩膀,确认自己还活着。这是他十八岁的第一个清晨。
然后他笑起来。
最开始,那副笑容完全不像样,但年轻的皇子逼迫自己把微笑中的愤怒、苦涩和恐惧都藏起来,直到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必须让自己成为阿诺德需要的人。
他必须拥有足够特殊、足够亲近、足够不可取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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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时,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看起来很漂亮,和绯红色的长发靠在一起,鲜明的颜色深深地烙刻在任何看到他的人眼里。
他已经用几年的时间洗去稚气,变得俊美又有吸引力。
他从蔷薇花丛中站起来,微微偏过身。风吹动他的鬓发。
圣座就这样停下脚步。
年轻人捧着一大丛雪白的蔷薇,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看起来有话要和他讲。梅斯菲尔显而易见在外面等了很久,他的身上满是露水,袍角也被冰冷的露珠打湿了。
他轻轻地喘着气,把蔷薇递给他:
“我爱您。”
他这样说,“我非常、非常、非常爱您。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感情,圣座,但是我无法克制地想要告诉您,即便这是神所不允许的爱,我也没办法瞒过我的心了。如果您因此要我去死,我绝不会有任何迟疑。可是我还是想要问出这句僭越的话:您是否愿意收下这束蔷薇呢?”
蔷薇花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刺已经全部被摘掉了。看得出每一枝单独的花都经过了拣选,是各自花丛中最美丽的。
阿诺德注视着他。
注视着他的踟蹰、彷徨、引颈受戮般的态度。
半响,圣座伸出手,接过了那束雪白的蔷薇。
“成年礼快乐,梅斯菲尔。”
在那一瞬,他看起来似乎有一点愉悦,“你该回去歇息了。”
当天夜里,梅斯菲尔没有等来刺杀,而是等到了阿诺德让人送来的礼物。
一枚翠绿的、价值连城的宝石。
*
梅斯菲尔坐在修道院那道窄窄的墙垣边,出神地凝视着前方的一点。
但他没有真的在看任何东西,野花在他的脚边盛开,有一些较小的蝴蝶翩翩地飞着,带着褐色或者黑色的斑点。他的手指不时微微曲起,仿佛他真的在拨动着琴弦。
无名的民谣进入了最后的、也就是最抒情的一部分。
“说什么我也要远走高飞——”
“高飞到覆盖着橄榄树的山坡上”
“我祈祷的不是国王的王冠,而是我所爱的人的光辉”
“亲爱的杰克呀,说什么我也要远走高飞……”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梅斯菲尔的手指还搭在他虚构出的琴弦上。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只长毛猫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他的膝盖上,用软乎乎的脑袋蹭着他,好奇地看着他。
梅斯菲尔笑起来。
“我唱得不太好……”他轻声说,“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进的地方。谁带你进来的?”
那只猫显然对梅斯菲尔很感兴趣,蹭地一下蹿上了年轻人的肩膀,开始咬他的头发,仿佛那是一束丰满多汁的红莓。那可能有点疼,但一定很痒。
梅斯菲尔笑得更厉害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春日半明半暗的色调中显得苍白又明亮。
“好啦,好啦,”
梅斯菲尔说,“你看起来很干净,所以我猜应该一直有人照顾你,或许你有个地位不凡的主人?我反正是不敢对你做什么了……那么我可不可以假设你赖着不走是因为喜欢我?”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刚刚结束了演讲的圣座停下了脚步。阿诺德遥遥地望向前方的青年,忽然觉得在些微的日光下,梅斯菲尔扬起的嘴角显得格外轻松、温和、真挚。
不知为何,
他好像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19.chapter 19
梅斯菲尔午后坐上回程的马车,傍晚抵达了教廷。
大圣堂笼罩在紫色的霞光中,巨鹰维德远远地就看到了车队,它宽广的翅膀在大地上投下阴影。梅斯菲尔忽然意识到从他这次回来,还没有单独去喂过它。
其实,他十几岁的时候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和维德待在一起。
红发的皇子昨天一晚上都没阖眼,他站在圣座的背后,步伐不稳,脸色显得不太健康。阿诺德纡尊降贵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回去休息,梅斯。”
算他还有点良心。
梅斯菲尔穿过回廊,越过那些翠绿的葡萄藤,登上大理石阶梯,推开他房间的门。一切都静悄悄的。他把门锁好,屈膝坐在床上,抽出怀里的那张羊皮纸,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
一枚繁复的纹章浮现出来。
圣座陛下的印章。
他有一种想要弯起眼睛微笑的冲动,笑意确实浮现在他的眼眸里,虽然还带着一点儿疲惫。梅斯菲尔又敲了敲羊皮纸,以手指为笔,在上面写:“圣座在计划刺杀米加恩。”
这一次没等多久,梅斯菲尔就等来了新的讯息。
“殿下,你就这么告诉我们了?”
“我知道你们也投资了他,这是公平竞争。”他的指尖沙沙地滑动,“我只有一点希望,不要搞砸我请求你们去做的事情。”
“……你也知道,困住阿诺德不是说说而已。”
“我可以提供直到国王诞辰的守卫执勤表,附赠圣座在那一天的行动路线。对了,还有我这个在教廷里可以提前设置陷阱的内部人员。只需要你们提供技术支持,你们不是有‘智者’当顾问吗?仔细想想,这已经很划算了。”
对方沉默片刻,似乎在估量这笔投注的胜算:
“我想你说的不错。”
“那么成交?”
“两天内会有人联系你的,殿下。”
羊皮纸上的字迹稍稍停顿了刹那,墨迹洇开,“你确定阿诺德没有怀疑你么?你真的做好了背叛圣座的准备了么?你应该清楚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就算我失败了,对你们来说也有替代品。”
梅斯菲尔的笔锋显得很冷静,“不过,我会注意别太早死掉的。”
“嗯。那么,愿你能得到那顶光辉的冠冕。”
羊皮纸上的墨迹最后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消散了。年轻的皇子抚摸着空白又粗糙的纸张,根本看不出上面进行过一场能够决定帝国命运的谈话。他眼眸中含着笑意,唇角却毫无起伏。他朝着窗外望出去,维德佛尔尼尔的翅膀卷过树丛,在黄昏中簌簌作响。
梅斯菲尔站在窗边。
自由。
他几乎能闻到自由那冷冽又令人沉醉的气息了。
要想这场背叛显得够漂亮,只靠“辉光意志”远远不够。他还需要其他的一些盟友。
*
洛瑟玛帝国的傀儡皇帝,即将迎来自己的六十岁诞辰。
近来首都浮动着沉闷的气流,仿佛天穹上悬挂着的迫近大地的雪白云层。春天在大地上潦草地涂抹着,树叶在疯长,各种颜色的鲜花杂乱无章地铺开。
格外不安的气氛中。人人都在佯装喜悦,等待着第一声惊雷炸响。
今天早晨,针对二殿下米加恩发生了一起刺杀,好在他只是轻伤。
刺杀发生时大殿下哈珀正在民众面前演讲,他在得知消息时表现得格外担忧,当场匆匆离开,不得不令人感慨皇室真是兄弟情深。
三皇子拉曼近来据说身体好些了,正在积极地从疗养院赶来帝都。
琳娜公主的孩子刚刚举办了满月礼,抓到了一枚迷你的镶着闪亮钻石的小皇冠。
梅斯菲尔……
梅斯菲尔正在喂鸟。
他欣慰地看着维德佛尔尼尔咽下了一大块血淋淋的肉,锋利的喙轻而易举就将猎物撕开,鲜血沾湿了它光鲜亮丽的羽毛。它正在吃一只肉质鲜嫩的小羊羔,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明确地知道这点让梅斯菲尔觉得愉快多了。
他摸了摸维德后颈那些闪闪发亮的羽毛。
这只怪物般的庞然大物长着腥黄的瞳孔,令人闻风丧胆的巨爪,针尖般锋利的羽翼。在年轻皇子的抚摸下,巨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愉悦声音,低下头蹭蹭他的手。
“我真想像你一样,”
梅斯菲尔微笑着说,“有这么漂亮的一对翅膀。它能带你到任何地方去。”
维德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除了简单的指令,巨鹰没法真的听懂人类说话。
它只觉得眼前人类的绿眼睛那么幽深,像是它某次巡猎时在深林里发现的一片翠绿色的深潭。他不快乐,至少不像是自己在那间旅馆找到他的那个早晨那样快乐。现在他的身上像是绑着一些沉重的东西,让他每天都沉甸甸地拖着脚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维德佛尔尼尔想把这些看不见的锁链为他啄下来。
看不见的东西又怎么能卸下呢?
“谢谢你一直陪我,”
梅斯菲尔把脸贴着巨鹰脖颈处绒绒的羽毛,轻轻拥抱了它一下,“之后我可能又要离开了,或许离开一会,或许离开很久。你会祝福我吗,维德?”
他有点唾弃自己,因为他就连禽类的感情都要利用。
年轻的皇子无比清楚地知道,在他逃亡后的每一天,阿诺德都会派维德佛尔尼尔高飞在天穹上,试图掘地三尺地把他找出来,好让断罪的圣鸟把罪人的骨头嚼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逃亡。
但是,如果维德佛尔尼尔能和他多亲切一些……
至少现在,一切都尚未发生,所有的阴谋都在酝酿。广场上弥漫着某种忧郁的、蓝色的离别色调,一切都笼罩在温和的光芒中。
巨鹰不会说话。
它只是用有些悲伤的目光目送着红色发辫的年轻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广场。
新鲜的羊羔肉就在它的喙边,但那种香气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
距离皇帝的诞辰,还剩下三天。
帝都近期的宴会如雨后春笋中冒了出来。梅斯菲尔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他的侧脸活像是大理石雕像,俊美又无可挑剔,翠色眼眸笑意盈盈,酒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散发出葡萄酒般迷人的气味。
菲利普·维尔特林心想,他要受欢迎真是轻而易举。
一曲终了,他身边站立着一个阴影。菲利普警觉地说:“殿下,我今晚不打算跳舞了……”
“真好,我也完全不想邀请你跳舞。”
梅斯菲尔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这位重返上流社交界有一阵子的皇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丽兹呢?”
“她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
“嗯……”
“如您所说,本今晚在鸢尾花厅西侧门的环形回廊执勤。”菲利普的目光轻轻移开,“何况丽兹也在,没什么人会去打扰他们。殿下,母亲在那里等您。”
“谢谢你,菲利普。”年轻的皇子对他笑了笑。
他不能频繁地去造访维尔特林夫人的花园,因为伴随着国王的诞辰将近,首都的贵妇人也愈发活跃起来,不时地组织几起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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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活动。
基于这种情况,在社交晚宴的现场找机会接头,或许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梅斯菲尔起身时,看见面前的贵族青年张了张嘴。
“您和母亲筹划的那件事,”他犹豫着说,“我多少也有一些察觉。”
绿眼睛的皇子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随意地把手撑在桌上,轻松地问:“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呢?”
他这副态度让菲利普觉得自己准备好的很多话都显得有点多余。
该死,就好像当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没有浑身颤栗,直到深夜都睡不好觉一样……如果这一切真的正在发生,那么整个维尔特林家族的命运都被绑在面前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身上。
不是名声受损之类的小问题,而是全部命运。
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他仍旧维持着老牌贵族的做派,显然,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菲利普衣冠楚楚地坐在鸢尾花厅中,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双动摇的眼睛,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其实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混进了嘈杂的人声中:
“我想……我会支持您。如果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您可以信任我。”
梅斯菲尔笑起来。
“这是我的荣幸,菲利普。不过现在你只需要保守住这个秘密。”
菲利普·维尔特林,这个古老又高贵的姓氏的下一任家主抬起眼睛,猛地意识到,年轻皇子的笑意之下,是前所未有的严峻,某种冰冷而坚固的东西在他瞳珠中纹丝不动。
在意识到这点时,他忍不住呐呐地说:
“所以,您和母亲已经想过了。倘若我刚才拒绝了您,就会——”
梅斯菲尔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缕深红的头发顺着年轻皇子的脸颊蜿蜒下来,像红色的蛇。
他的声音很低:
“……何必为自己没有做出的决定烦恼?”
他离开了。
*
梅斯菲尔很晚才回到教廷。
虽然晚,不过他的行程完全规范且透明。如果不是因为他上的是教廷的马车,人们肯定还觉得他今天晚上要和某个姑娘一起度过呢。
只有梅斯菲尔清楚自己不曾有一个夜晚不待在这里。
刚下马车,他就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春天的夜晚略有些寒冷。
圣座这两天有数不清的事务要处理,毕竟国王的诞辰已经很近了。有时候阿诺德会要梅斯菲尔到卧室去,不过基本上他就算过去也只是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天亮,主要起到让教皇陛下赏心悦目的作用;而今天他则没有被传唤。
梅斯菲尔这两天表现得很好。作为一个压根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舞会中像一只漂亮的花瓶般让大家都看到,如此省心,就是他现在最需要做的。
眼下他回到自己的寝室,推开门时,脸上仍旧带着模版般无可挑剔的微笑。
温度又低了几度。
“阿德里安……”
淡蓝色的幽灵站在他的床柱边,抬起那双朦胧的眼睛。
年轻的皇子向前走了两步,“你怎么来了?”
阿德里安一般不主动来找他,除非他实在是很寂寞。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有主动去和他说话了。想到这里,梅斯菲尔觉得有点愧疚。他正要说点什么,幽灵就飘了过来。
在他的身边绕了几圈。
阿德里安睁大孩子般的蓝眼睛,担心地说:
“你闻起来很不好。梅斯,你要去做什么事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