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王业不偏安》 第130章 光汉 “水鬼”的突然出现,魏将周当的突然被斩, 使得随其人渡过沣水实施阻击任务的魏军将士六神无主,陷入了极度恐慌的情绪当中。 绝大多数人开始慌不择路,朝着背对水鬼的西方胡乱奔逃。 早早得到天子签发的军令,自棘门、高陵二地聚至细柳,又趁着夜色偷渡至渭南,继而潜入沣水扮演水鬼的关兴、赵统、魏兴几名小校出水之后,见魏军竟已溃不成军,便连阵也不结,提着刀枪一路向西追杀。 西面二三里外,宗前、爨熊、杨千万、苻健、姚柯回等人领着武功带来的两千虎贲、四千轻骑,向东对魏军溃卒展开了围剿。 魏军溃卒被两面包夹,一时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只得哭爹喊娘再往南北奔逃,不少根本没有水性的溃卒顾不得许多,直接往北蹿入渭水当中,扑腾没几下就沉入水底喂了八王。 “脑袋借我一用!”憋了一个多月没杀人的魏兴,此刻兴奋地擒住一名魏军溃卒,一刀封喉。 其人刚从水里钻了出不久,浑身湿漉漉的,湿发贴着脑门。 配合上此刻狰狞的面目,身上散发的河泥腥气及血腥气,真真如那怖人的水猴子一般。 见此情状,周围几名溃卒被吓得全无反抗意志,一个个跪在地上,喊什么水鬼爷爷饶命,水猴子爷爷饶命云云。 然而此刻战局凶险,哪里是能收降俘虏的时机? 一个弄不好,自己人砍自己人的情况都可能发生。 而还不等魏兴动手,就已有同样饥渴难耐的汉军将士将几名伏地求饶的魏军溃卒斩杀。 往西逃窜的魏军溃卒大部虽没与关兴、魏兴这些水鬼直接对上,但西面的虎贲、胡骑此时也如狼似虎,比水鬼恐怖更甚。 不到半刻钟,在见识到虎贲、胡骑的血腥恐怖后,终于有少许溃卒掉头转向,在夜色及杂草树林的掩护下往长安方向奔逃而去。 没多久,便有不少溃卒依靠蛇皮走位不断躲藏,逃过了合围汉军的追杀,仓惶溃奔至沣水以东。 而刚刚被天子提拔为龙骧司马的魏兴,在迅速解决了沣水之畔的少许溃卒之后,便带着天子分给他的五百名“水鬼”弟兄向东渡过沣水,朝着溃卒追杀而去。 过不多时,黑夜中便开始有人喊着什么“水鬼来了快逃”,什么“几十万蜀寇杀过来了”,什么“大魏败了,大魏败了”,甚至还有人更加夸张,大喊什么“骠骑将军死了,骠骑将军死了”。 魏平、贾栩、毌丘俭三将本来居于阵后,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专心围攻长安西北角那座营寨。 等他们终于听到这些声音之时,谣言已是甚嚣尘上,而距离沣水最近的魏军士卒更是人心惶惶,开始溃阵而逃。 “他们在喊什么?”由于距离沣水最远,到此时才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毌丘俭神情猛的一滞。 “好像在说…骠骑将军死了?” 毌丘俭的亲卫迷茫作答。 举目四望,不知这些乱群之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毌丘俭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同样茫然四顾后突然想到什么,紧接着神情不可思议地往西一望。 然而视线却是被汉军营寨彻底遮挡,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他二话不说,一把从亲卫手中夺过缰绳,随即翻身上马往营寨西面的沣水而去。 待登上一处视野良好的小坂后才骇然发现, 沣水东西两畔,不知是几千还是几万的火光组成了一条长龙、一片火海,正气势汹汹向东席卷而来。 “铛铛铛——” “铛铛铛——” 就在毌丘俭惊骇之时,司马懿所在的中军方向,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清脆的敲铮之声,连绵不断。 “快撤!”毌丘俭闻得鸣金之声急忙下令。 几名持金鼓随行的亲兵于是敲响挂在马鞍的铜铮。 清脆嘹亮的鸣金之声响彻夜空。 鸣鼓则进,鸣金则退。 毌丘俭、魏平、贾栩三将统率的部曲,在鸣金之声的指挥下,如同本能一般循金锣之声退去。 铜铮声音清脆,极富穿透力。 长安城内,州泰、孙礼、王观诸将也清晰听到了大魏专属的敲铮退兵信号,于是赶忙率城中六千守军出城下寨,严阵以待,准备接应。 “派出二十骑快马通传王昶、牛金,让他们谨守高陵,不须过来,万勿中了蜀寇埋伏!”司马懿神色中没有了从容不迫,连连下令。 他今夜之战的本意,乃是阻断蜀军之援,从容将长安西北、东北二角二营拔除。 但随着蜀军自沣水猬集而来,魏军侧翼暴露在汉军面前,再继续围下去已没了意义,尤其是他已经看见了轻骑的影子。 诸围已撤。 魏军诸将校各领兵马,退至司马懿中军周围,维持着不算齐整的阵形朝长安缓缓退去。 汉军亦未追来。 或是在沣水附近列阵集结。 或是直接入寨据守。 毕竟近万人马渡过沣水后,队伍已长达三四里。 而魏军在司马懿坐镇的情况下,终于展露出了一支精锐之师该有的姿态。 在侧翼暴露,一军溃败的境况之下,仍保持了相当的秩序,没有四散崩溃。 如此情势,若是继续深追纠缠,未尝没有功亏一篑之可能。 汉军,石桥寨。 赵云、王平二将, 关兴、赵统、魏兴诸小校, 以及杨千万、姚柯回、苻健、雷定、李雍、上官雝等一众汉羌豪强聚于中军大帐。 校尉爨熊率先出声: “没想到司马懿竟然还留了将近两万人在长安,若非陛下谨慎,察觉到司马懿可能不会轻易弃去,今夜就要让魏寇得手了。” 侍郎李丰有些惋惜地叹了一气: “可惜司马懿只派了一校两千人至沣水以西阻截,倒有些浪费陛下这潜水设伏奇策了。” 校尉杨稷不以为然,反而有些振奋:“陛下先前设奇策斩了曹真,挫败张郃火攻。 “此番又设奇伏败魏军一合,几乎没付出什么代价便斩首千余,使司马懿阴谋不能得逞。 “这些事迹一旦传扬出去,陛下天威势必播于四海,伪魏境内势必要为之沸腾了。 “若能再以此奇策宰了司马懿,恐怕魏寇日后一听到陛下亲征,就要开始腿软发抖了吧?” 闻听此言,帐中一众将校俱是大笑起来。 自古以来,什么爱兵如子、为卒吮痈之类的作秀,于一名将军而言都是虚的。能带士卒打胜仗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同理,什么御驾亲征、笼络人心之类的帝王秀,于一名天子而言也多是虚的。 在不懂军事的情况下,能不出昏招,不瞎干预军事,让将军们人尽其才,不受干预地发挥自己的能力,这样的天子就称得上真正的好天子。 而若是能为战事出谋划策,带领将军们打上几场胜仗,那就已经不仅仅是好天子,而是开国之君、中兴之主的体现了。 天子近日所做一系列决策,以及此战的胜利,无疑让天子在军中的威望更进了一步。 一众新近归附的汉羌豪强事实上并不晓得这潜水设伏之策,适才见到突然有一大群人从水里冒出来时,也是被吓了一跳。 此刻听到竟然是汉家天子所设之策,一个个神色既震撼又惊奇,不断出言相问。 坐在上首的赵云先是肯定了一番在座胡汉豪强的鼎力相助,而后才看向关兴及魏兴方向,问道: “安国、光汉,潜水凶险否?你们二人现在可觉有什么不适?” 如同落汤鸡般的护羌校尉赵统就坐在关兴、魏兴二人中间,却是直接被赵云给略过了。 而与赵统同样当了一回水鬼的关兴亦是浑身湿漉漉,一身覆甲的文武袖青袍此刻仍在往下滴水。 其人闻赵云此问,下意识以手拭额,但见河水、汗水、血水交混,腥气扑鼻,遂肃容答曰: “谢镇东将军爱护! “小子无甚大碍。 “事实上,大多时间我们都浮在水上,藏在水畔苇草当中。 “待魏寇当真接近沣水时,才潜入水中,前后总共也就一二百个呼吸工夫罢了。 “纵是没有陛下借苇杆呼吸之法,小子也能撑住的。” 荆州巴蜀水系纵横交错,其父关羽当年练出了一支当属天下第一等的荆州水师,作为关羽之子,关兴水性是极好的,先前跳入滚滚洪流中抢曹真尸首便可见一斑。 赵云闻言肯定地轻轻颔首,又颇为关心地看向魏兴。 “谢镇东将军…爱护,俺也没甚大碍,陛下这法子妙得很。 “莫说百余个呼吸工夫,便是再泡上一两刻钟,不,一两个时辰,俺瞅着也没甚问题!” 被天子赐字“光汉”的魏兴大喇喇答道。 其人如今牛气得很,早前替天子送信时因自以为必死,便连见着魏延这些大官都没了什么敬畏之心。 而在他侥幸凭实力擒得匈奴左贤王刘豹,继而被天子赐下“光汉”这两个蕴含着无上意味的字后, 包括他本人在内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明白,他这人只须好好活着,好好给陛下卖命,前途不可限量。 而就跟没人会去调侃魏延的名字喊他魏不延一般,如今也没人再去调侃魏兴的名字,喊他魏不兴了。 虽然他本来对此也并不在意,甚至也曾暗暗觉得,自己或许真该改名叫魏不兴或者魏灭什么的。 但如今天子赐字“光汉”,却是万不能胡乱将“兴”字给改掉了。 众人继续议事,不断发言。 一时之间,诸如安国、混壹、辟疆、光汉、国盛之类蕴含着美好愿景的字,在这座大帐中被议事众人反复提及。 杨千万、姚柯回、苻健、雷定等羌氐胡人酋帅听得一愣一愣的。 而飞将军李广后裔李雍,上官桀后裔上官雝,及梁熙、傅定等一众关西汉人豪强,听着这些蕴含着对大汉前景美好期许的字,也是纷纷在内心感慨了起来。 “蜀漢”的精气神,从这些年轻人的字里就可以窥见一斑。 待新近归附的汉羌豪强尽数离席散去,一众核心的大汉将校臣僚才终于讨论起了正事。 “镇东将军,据俘虏供辞,司马懿本人适才就在阵中指挥。”在赵云率援军赶至前,负责坐镇石桥寨的王平沉稳发声。 言罢,又将俘虏供述的司马懿如何伪装离开长安,如何在长安留下万余人马,又如何组织人马守城,如何组织人马夜袭一一道来。 众人听完不得不说有些讶异。 司马懿近月以来的表现,事实上已让一众汉军将校对他小视了几分。 而其人今夜竟亲自率军来袭,再加上遇伏遭败后,仍能保持军队维持军阵大体不散,使得天子奇策没能取得更大战果。 倒也说明其人有几分胆略,手下荆豫大军,也并非先前那帮败军溃卒所能比拟。 关兴看向赵云: “镇东将军,司马懿会不会卷土重来? “接下来,咱们要留多少人在此戍守? “陛下可还有什么谋划吗?” 关兴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 到底要留多少人驻守于此,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若是司马懿笃定汉军不会坚守,于是卷土重来,那么难免要吃一败仗。 赵云摇头:“今夜之战,应该就是司马懿最后一次尝试了,新丰城坚持不了多久,时间不容许他继续在此迁延了。” 言罢看向王平:“子均,你率四千人守住渭水石桥,其余两寨直接空置在彼处。 “若司马懿仍举大军来攻,你便直接退守细柳,不必与司马懿在这座营寨纠缠。” 王平颔首领命:“唯!” 长安城。 司马懿与诸将聚于城头。 “所谓水鬼到底怎么一回事?”魏平愤愤不平。 “哪有什么水鬼?不过是蜀寇用了些手段藏在水里罢了。”司马懿声音有些干涩。 没能想清楚其中关节的部分魏军将校先是一滞,而后尽皆愕然。 从来只听说过藏在密林、沼泽、山谷、沟壑,或者城寨中的伏兵。 何曾听说过藏在水里的? 今日却是让他们撞见了? 一时之间,诸将尽是无话。 不少人竟对大魏的命运,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忐忑起来。 “骠骑将军,接下来怎么办?”毌丘俭神色也有些惨淡。 司马懿望着渭水,半晌后道: “既然尝试已经失败,便没必要再于此迁延了,休息半夜,我们凌晨便走。” 复又看向毌丘俭:“仲恭,我再分你三千人守住长安。 “蜀寇若是小股袭扰,你能守则守,不能再走。 “若举大众来攻,你便直弃了城中军队,弃了长安,向峣关去吧。 “待我大军决战得胜,这长安迟早会回到我大魏手中。” 毌丘俭早有心理准备:“唯!” (本章完) 第131章 开战 休整两个时辰后,司马懿率领州泰、孙礼、王观、魏平诸将弃了长安直向灞陵。 出发时仍是星夜,待与王昶于灞陵会师时,已是破晓时分,而这一日是大魏太和二年,汉建兴六年,五月十二。 司马懿将防务交给王昶,并命其人率正卒三万,民夫辅卒三万沿着漕渠南侧东移,一直移到骊山台地西南角边缘,凭山立寨。 灞陵距新丰仍四十里,司马懿的魏军作为此番决战的进攻方,显然不可能从这里出发去进攻汉军,中间还需要一块跳板。 待王昶离去,又叫来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吩咐了几句后,便来到城头的角楼中睡起觉来。 一觉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尽管床榻一旁随侍的两名婢女不断挥舞蒲扇,扇风送凉,但就连拂来的风都带着种黏稠之感,让司马懿有些难以忍受。 此刻已是真真正正的盛夏,四面环山的关中已化作炽热的火炉。 而渭水、灞水、漕渠之类的水系附近更加灼人,简直跟湿热的襄樊一般无二。 司马懿自角楼推门而出,灼热的空气立时在他眼前扭曲蒸腾。 凝目往东方远眺,十几里外的骊山山脚,大魏的营寨已赫然矗立,明明是静止之物,在热浪的包裹中却有种摇曳之感。 原本游弋在骊山附近的蜀军骑兵此刻已杳无踪迹。 其子司马师很快来报,说一个时辰前,附逆的南匈奴骑兵见王昶诸将欲往骊山立寨,便带了近千骑前来骚扰袭击。 最后被王昶诱敌深入,设伏消灭了两百余骑,再之后,蜀军骑兵就全部往新丰去了。 “我大魏连番败军,今日总算获一场小胜。 “不过由此也能看出,蜀寇连番取胜,确已有骄纵轻敌之意。 “否则怎可能轻易中了王扬烈的诱敌之策?” 司马昭说此话时,不知为何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自打蜀军入寇以来,除了街亭之战张郃侥幸赢了一场外,大魏就罕有胜绩了。 唯一赢的一场,大概就是他父亲前几日派州泰他们夺了蜀军在芦苇荡西的两座营寨。 但那场小胜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毌丘俭所守坚营如同纸糊般,被诸葛亮一夜攻破。 再随之而来的,就是王昶的灞陵防线不到半夜就被突破,再后面就是蜀军兵临新丰了。 所以那场所谓的小胜,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根本就是中了诸葛亮的毒计,非但不是胜利,反而是后续一连串失败的根源所在。 而昨夜他父亲司马懿亲临前线搞了次强袭,本以为必能截断蜀军援助小胜一场,未曾想被所谓的水鬼搅乱了全盘计划,既折一员猛将,又损失了两千人马。 而今日王昶斩得蜀军两百余骑,总算是打破了蜀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为大魏将士拂去了些许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另一边,对于次子司马昭所说的“蜀军骄纵轻敌”,那位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镇定,实则内心已有些躁郁难安的骠骑将军虽不认可,却也不再出言挑明了。 昨夜一战,所谓的出奇制胜,所谓的大将临阵指挥,最终反被蜀军出奇制了胜,如此局面,对军心士气无疑是有负面影响的。 好在这种负面影响被他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知道将军周当战死的人还不算多。 他颁下军令,以周当、毌丘俭为将,留守长安,尽量把这种负面影响控制在少部分知晓内情的中高层军官当中。 司马师对于自己弟弟所谓的“蜀寇骄纵轻敌”的说辞也不认可。 本欲出言辩驳一二,但在看了眼自己父亲的神色后就乖乖闭起了嘴。 司马懿察觉到了长子的异样,随即便将司马昭打发走。 待身边无人,才问司马师,对接下来这场决战有什么想法,让司马师畅所欲言。 司马师遂畅所欲言。 王昶今日这场小胜,与蜀军主力无甚关系,只能说明新附的胡骑与蜀军未能磨合。 所谓见胜则喜,轻敌冒进本就是胡人通病,王昶出身太原王氏,与内附南匈奴打了几十年交道,对胡人习性再了解不过,利用胡人习性取一小胜,本就自然。 但由此也能看出,诸葛亮并不能让这几千新附的胡骑如臂指使。 而他们今日能循着胡人习性轻敌冒进,一旦战事不利,同样也能依胡人习性如鸟兽散。 所以诸葛亮将胡骑尽数收去,大概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与其让这些依靠本能打仗的胡骑在大魏面前自暴其短,徒劳死伤,倒不如把他们尽数藏起来作为奇兵,还能使大魏忌惮一二。 第二个,就是如今盛夏酷暑,人面对炎热尚可以凭意志坚持,马却不能在烈日下坚持太久。 接下来这场决战,或许可以借着酷暑做文章。 “可做何种文章?”司马懿望着骊山方向,片刻后问道。 司马师不假思索: “其一,诸葛亮近日于骊山塬立一营寨,骊山塬上草木丛生,连绵不绝,而如今气候酷暑干燥,灼得草木枯焦,儿以为或可效陆逊火烧连营之策,以火攻之。 “其二,蜀寇既据骊山立寨,水源必依靠骊山所出溪流。可命人将染疫而亡者负至骊山,投之上流。 “按照往昔经验,盛夏酷暑时,疫疾传染的速度会变得很快,或可起到奇效。” 司马懿一时滞住,他虽想到或可使火攻之策,却是没想过要往蜀军水源上游投毒。 毕竟投染疫而死者至水源上游,即使能使蜀军因此染疫,效果也并非立竿见影。 须得数日、十数日才能见效。 不过……这投尸之策虽对接下来的决战不能起到奇效,却多少能在战后能起到些许作用。 一念至此,司马懿当即命人去寻染重疫者,命他们今夜趁着夜色把这些人带到蜀军水源上游。 至于要不要等几日,等这投尸之策起些作用?答案是不等。 拖得越久,变数越多,蜀军能做的准备就越充足,而大魏已没了任何底牌,再无准备可做,时间已经不站在大魏这边。 不说别的,迁延一日,被困在新丰城内的虎豹骑就要多死数百,而各种前车之鉴在前,谁也不敢说,诸葛亮会不会又展现出什么奇技,又一日把新丰城给破了。 而早日决战,困守新丰城中的虎豹骑还能被解放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早几日就已与并州刺史毕轨、河东太守程喜二人约定了会师决战之日。 就在五月十三,也即明日。 结果道路断绝,消息不通,收不到新的消息,并州派来的六千轻骑恐怕早已自潼关西来,此刻或许已至郑县地界。 这是出敌不意的杀手锏,不可能再因任何事情有任何迁延。 事实上,除了他以外,军中没有任何人知道明日是决战之日。 大概率也没有人认为,明日就是决战之日。 毕竟大军连日攻伐跋涉,按照常理,总该好好休息至少一日,才能恢复战力的吧? 既然大魏将士这么认为,那么蜀军也会这么认为,如此,就有可能打蜀军一个措手不及。 再说了,他大军疲惫,难道诸葛亮大军强攻新丰不疲惫?赵云大军设伏长安不疲惫? 此外,司马懿心中仍然有两个不切实际的期待: 赵云可能会举大众打长安。 也可能担忧他会继续滞留长安卷土重来,所以留重兵守住渭桥,守住刘禅龙纛所在的细柳。 但不论如何了,趁蜀军不能准确判断大魏兵力虚实,未必敢轻易调兵的时间点,迅速集结,开启战端,对于大魏而言已是最好的决策,再没有之一了。 下午,暑热渐渐消解。 司马懿下令,命陈圭统部曲两千固守灞陵,命夏侯楙、秦朗率部曲两千固守峣关,其后便举军尽出,往王昶于骊山立下那座营寨而去。 … 高陵。 这座城池,位于泾水以东,渭水以北,是保护汉军粮道的枢纽,也是汉军之所以敢深入新丰,断敌粮道归路的底气所在。 经过关兴、赵统、魏兴及归顺的安定汉羌豪强部曲营造月余,毫无疑问是一座坚城。 刘禅昨夜便入据此城,在城中安然睡了一觉直至天明,甚至连赵云何时率军归来都不晓得。 早晨跟在龙骧中郎赵广身后,来到高陵城外的大寨,在中军大帐听赵云诸将把昨夜战报细细报来,也没有外露出丝毫自矜亢奋的情绪,赫然一副泰然威严的模样。 年轻,稳重,务实,睿智,仁厚,慷慨,果决,豪迈…当这么些品质汇聚在一位领导者身上,一众有资格见到天子当面的将校随即为之心安,为之心醉,确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而坐在左上首的老将军,非但从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更隐隐从座中一众将校身上看到了诸如冯习、傅肜、张南、程畿等为先帝死命之士的影子,一时也是心中大慰,感慨颇多。 “魏军既已动身往骊山立寨,料想决战就在明后两日。不顾疲惫今晚再掀夜战,亦有可能。 “新丰未拔,司马懿一旦狠下决心星夜奔袭,则丞相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地。 “所以我大军不宜滞留高陵。 “即刻移师新丰,以策应丞相右翼,不使丞相无援。 “诸位可有异议?但请说来。 “倘别无异议,我便签下这道将令,移师东向。” 天子端坐正席,声色从容不迫。 赵老将军不假思索当即出言: “刘将军,移师新丰自然合情合理,可是前线兵凶战危,臣…我以为将军不妨留守高陵,为我前军做殿后之将,我等再请一面刘将军牙纛至前线,足可以振奋军心了。” 帐中诸将一时面面相觑。 部分赞同、支持,乃至期待天子龙驾亲临前线的将校不解,陛下都已距前线不足二十里了,老将军怎么还把陛下劝留此地?这是担忧大汉打不过伪魏?还是担忧我们这么多人保不住陛下? 而部分晓得天子多半会坚持亲临最前线,对此勉强赞同、勉强支持、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的将校,心里一时也是打起了鼓,七上八下,根本不知自己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 少顷而已,那位刘将军忽然起身振袖,昂然以对:“子龙将军,我既已到了前线,便断没有再瞻前顾后,考虑退路的道理了。 “待战端一起,将士但在阵前奋力一战,毋须顾我,我自为将士擂鼓助威,倘事有不谐……” 言及此处,天子骤然收声,复又摇头,再度出言之时神色坚毅,声音铿锵:“何来不谐?此战必胜!” 此言一出,诸将俱振。 无任何人有任何异议。 刘将军取出大印,签下军令。 不多时,高陵城南,渭水之滨,两万四千步骑沿着渭水,移师东向。 两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两万四千步骑来到新丰城北,高举“漢”字将旗,通过丞相早就搭建好的十余座浮桥,进入丞相早就搭建好的十余座营盘。 一夜无事。 时间来到五月十三日凌晨。 司马懿在中军大帐擂鼓聚将。 下达了决战日的第一条军令。 全军五万余战卒在朝食过后,各领一捆干草,往汉军营地进发。 炊烟升起。 魏军用饭。 破晓之后,近十万魏军兵民牵着牛马驴骡及骆驼等等驮畜,护着辎重大车,倾巢而出。 汉军的哨骑很快探到动静,迅速把消息带回位于骊山塬上的中军。 刻漏显示,卯时三刻。 太阳刚刚升起,气温还不算热。 丞相将诸般事宜吩咐妥当,命诸将校各自回营,领军备战。 半个时辰后,骊山塬上居高临下的汉军斥候,率先望见了铺满了半个平原的魏军正浩浩荡荡向东而来,距汉军营寨已不足十里。 一刻钟后,至八里。 又一刻钟后,至七里。 新丰以西的汉军首先做出反应。 两万七千统属于丞相的汉军将士在各将军校尉的带领下鱼贯而出。 背对着仍有驻敌的新丰城,面西待敌,结成一个巨大且复杂的圆阵。 两万余辅卒民夫,或是推着辎重车,或是推着武刚车, 又或以木桶、木罐、皮囊等各种形式装满水,紧随几万正卒之后。 最后,万余辅卒推着战车及辎重进入圆阵之中,在正卒的指挥下辅助布下车阵。 民夫则回到营寨,继续在诸军吏的组织下做着备战工作。 渭水以南,漕渠以北。 赵字将纛下的中军大帐很快也做出反应。 命破虏校尉冯虎为先锋,率甲士两千,辅卒两千,携竹车桥溯漕渠西行一里,隔漕渠观察魏军动向,随时向南渡河支援。 命讨虏校尉傅佥为后卫,率甲士两千,辅卒两千,至新丰城北,监视城中守军,但凡城中守军出城,即为前军拒敌。 余者按兵不动。 军令一旦签发,诸将各自备战。 一名银甲银盔,负弓扶剑的年轻将军,以狻猊覆面,立于渭水之畔某座望楼上。 赵字牙纛立于其人身侧,在东南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 两刻钟后。 全军披甲。 大战一触即发。 汉魏双方前锋霎时纠缠在一起。 (本章完) 第132章 八阵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两军相距四五里时,司马懿就登到了右手侧的骊山台地上,观望汉军军阵之虚实。 彼时汉军仍是方阵。 方阵即意味着进攻。 圆阵则意味着防御。 司马懿遂回到阵中,以魏平、贾栩二将为前锋,以张靖为左翼,山峻为右翼,共率甲士八千,列方阵三阵击之。 这是他可用之兵的七分之一。 然而汉军却在距魏军三里左右时开始变阵,在略有起伏的平原上,即使登上战车,司马懿也并不能将汉军军阵尽收眼底。 只能望见汉军所变之阵并非典型的左中右三阵,也不像加上前后两阵的五阵,倒呈现一种楔形的阶梯状。 于是在汉魏两军前部即将接战之时,司马懿再次勒马来到了右手侧的骊山台地上,居高临下观望交战双方军阵之态势。 这一望,汉军所布战阵的全貌总算是尽收眼底,却教司马懿神色一时有些惊奇。 实在是没见过如此战阵,整体上呈现圆形之势,实际上却是由九个大小几乎等同的方阵组成。 八阵在外,状若八卦。 一阵居中,恰似八卦阴阳之鱼。 其子司马师顿觉疑惑: “阿父,诸葛亮今日之阵,单论严整秩序而言,比魏延出阵挑战那日所列方阵混乱不知几许。 “所谓军而不阵,阵而不整,在阵而嚣,军莫可用者。 “观诸葛亮今日军阵,阵形不整,士卒纷扰杂乱,显见操练未熟。 “以此未成之阵决战,岂非是自暴其短? “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埋伏?”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乃是一决生死,一决长安归属,乃至一决两国命运兴亡的危急存亡时刻。 司马师不能理解,蜀军今日为何不稳扎稳打,反而弄这么一出花里胡哨的军阵对敌。 而与他的狐疑不同,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司马昭心中却是生出些许侥幸之感,并险些笑出声来: “八卦虽暗合天道,但诸葛亮将之生搬硬套,练成军阵,倒是让儿想到了复古周制的王莽,以此对垒,难道不正是削足适履,不合时宜,或者说…缘木求鱼?” 就连司马昭都晓得的道理: 凡战,非阵难,使人可阵难。 非使人可阵难,使人可用难。 也即是说,布阵事实上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玄之又玄之事,而是极其务实,极其事功的。 其中关键,无非是常年的累月训练,使士卒能明旗鼓号令,能理解阵法,布出阵法,坚守阵法,变换阵法而已。 而就在前几日,诸葛亮分明能列出严肃整齐的万人大阵,令人望之心生肃穆之感。 偏偏如今生死决战的要紧关头,诸葛亮却搬弄出个花里胡哨的八卦之阵…… 这哪里是打仗? 简直就是寻章摘句的腐儒嘛! 司马懿静静观察片刻,却是很快看出了些门道,大体明白了这九阵之法的优劣得所。 随即以手遥指漕渠方向: “自漕渠到这骊山台塬,中间距离不过四里,大型方阵难以铺展。 “我仅派出八千战卒为前锋,这方战场便已几乎是水泄不通,再不能插进一支军队了,否则便不能从容变阵、支援。 “是故诸葛亮这八卦之阵,虽不如先时所列方阵熟练严整,却胜在能使有限地形中结阵兵力更多,兵势更厚。 “能以前为后,亦能以后为前。 “不论何处受击,其余诸阵都可迅速提供支援。 “这大概就是诸葛亮为何敢腹背受敌与我一战之故了。 “新丰城中守出纵是出战,也不能安然袭其后背。” 司马师与司马昭兄弟二人皆是一异,随即面面相觑。 现在是什么关头,这位被诸葛亮打得头都快要抬不起来的骠骑将军怎的还涨敌人志气? 就在兄弟二人诧异之时,被他们的老父亲委为前锋的魏平、贾栩、张靖、山峻四将,以率八千战卒全面与汉军接阵。 不论是战将还是战卒,显然并没有接触过如此古怪的战阵。 又没有司马懿军令调度,更看不到军阵的全貌,于是只能按着作战的本能,各自率部与八卦之阵最外围四阵接触。 汉军所列八卦之阵,内径更小,军阵更密,且各阵间留有空隙,乃是四通八达的支援通道。 通过这一条条通道,汉军各部间可互相为援,且支援速度更快,远比正常方阵更加及时。 而魏军八千战卒分成四部,各击八卦一面后,由于处于战阵外围,各部相互之间的距离天然就被放大,变得难以支援。 两轮箭雨后,双方进入白刃战。 过程简单,迅速,直接。 处于魏军战阵正中的魏平部两千甲士,与八卦阵正左的青龙之阵,由大汉护军陈式所领的两千老卒、一千戍卒正面对上。 前锋战很重要,阵线很重要。 哪方能得胜,哪方能把阵线推进,哪方的军心士气就能得到提升。 所以不论是汉军抑或魏军,处于军阵最前几列的几百将士,毫无疑问都是最为精锐悍勇之卒。 他们身披防御相当的筒袖中铠,手持锋锐相当的精锻刀枪。 按理来说,这么些称得上旗鼓相当的精锐甲士间的战斗,会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僵持或拉锯。 在双方心气、胆气、士气、体力被大幅削弱前,成建制成规模的死伤往往不会发生。 然而这个常理,注定要因攻守兼备的八卦阵首次出现在魏军眼前,魏军诸将校仓促之间不知该如何应付而打破。 只是在打破这个常理前,汉军与魏军之间仍进行了约摸半刻钟的相互试探。 试探的过程中,尽管双方出招拆招,打得喊杀震天,黄土漫漫,但除了各自折了许多刀枪箭矢外,并没有出现什么突破口。 双方每阵死伤数十,士气相当。 阵线时前时后,陷入拉锯。 魏军诸将未能察觉出汉军此阵有何奇特之处,又见汉军并未将所有人马一股脑全部压上前来,凭着优势兵力打破僵局,也就渐渐松懈,进入了常规的指挥状态。 兵法所谓以正合,以奇胜。 他们此刻就是正合之兵,稳住阵线才是他们的使命。 只能等蜀军投入更多兵力,他们顶住压力,又或等待司马懿把后军压上前来,为他们制造战机。 然而就在魏军诸将因战局殊无变化而暗松一气时,汉军阵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 “蹲!” 八卦阵正西的龙阵左翼,与八卦阵西南的云阵右翼中间,是一条三四十步宽的通道,一名背负赤蛇认旗的弩兵军侯,在通道中吹响了骨哨,挥动了令旗。 将军魏平一惊,循声望去。 却见原本立于彼处的几十面大盾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数以百计手持元戎弩的汉军弩士。 一排蹲姿,一排站姿。 手中弩箭对着大魏军阵侧翼。 如此变化,他能反应过来,他的军令却无法传达下去。 “射!”那名背负赤蛇认旗的军侯又是一声令下,接着是一声哨响。 百余枚弩矢破空而来,径直射入他所在军阵的侧翼。 不论是两裆轻铠还是筒袖中铠,侧面都是防御最为薄弱之处,更别提汉军弩士距魏军侧翼只不过是三四十步的距离。 连弩的杀伤力,在这种情况下被发挥到了极致。 魏军阵中爆发出一阵痛嚎惨叫,军阵侧翼瞬间倒下四五十人,惊骇之下,阵脚开始有些松动。 待魏平军令成功下达,部队还未来得及扑上前去时,前两排训练有素的汉军弩士已成功后撤,为后面两排弩士让出了空间。 “蹲!”又是一声令下。 从第三排变为第一排的弩士,立时采取蹲跪姿态,为他们身后的弩士让出身位。 “射!”那名身负赤蛇认旗的军侯机械地发令,与此同时,嘹亮的骨哨声再次响起。 第二轮弩矢朝魏军侧翼射出。 又是一阵哀嚎惨叫,但此番造成的杀伤却是比上一轮更多,魏军倒下几乎近百。 到了这时,魏平才成功调度了两百甲士持刀负弩,往通道冲去。 并连连下令,命阵中弓手往通道后方射箭,覆盖彼处汉军的退路。 见魏军冲了上来,那名身负赤蛇认旗的军侯当即挥动令旗,指挥弩士后撤。 已成功上弩的弩士一边后撤,一边又扣动扳机,再发一矢。 而先前退至后方的大盾手亦在军侯的指挥下举盾上前掩护。 撤退时难免有些混乱,亦不免因弓弩发出的箭雨产生十数人的死伤。 但与他们此番对敌阵造成的将近一成的杀伤相比,显然很是值得。 须知,如此短的时间造成接近一成的杀伤,着实不少了。 如果再来两轮这样的消耗,那么魏军军阵完全有可能溃散。 片刻后,魏平百余部曲才冲至龙阵与云阵中间的通道口前,而通道中的汉军已全部退走。 汉军大盾再次将通道口堵住,教人难以望见背后虚实。 就在这些魏军踟蹰之时,箭矢破空之声从他们头顶传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贾栩、山峻、张靖所领三阵当中。 汉军借着战阵遮掩,仗着弓弩之利,不断从各阵留出的通道中往来奔走,提供火力支援。 惨叫哀嚎之声不断自魏军军阵中传出。 魏军诸将校面对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八阵之法,几乎无能为力。 只能采取防守姿态,并不断派出亲兵向司马懿请示。 不到两刻钟时间,魏军前锋的士气军心就遭到了相当的打击,阵脚很快从松动变成混乱。 若非有后阵斩前阵之军令,恐怕将有溃散之虞。 司马懿已自骊山台地回到了仍有四万多人马尚未出战的大阵当中,收到魏平诸将的消息后,在将台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形势,又陆续点出一万战卒去接应魏平诸将。 八卦阵中心方阵,将台之上,大汉丞相的牙纛迎风作响。 魏延、吴班、陈式、孟琰诸将,望着不断退却的魏军阵线,神情严肃中带着亢奋。 他们率众演练这八阵之法大概也有二三年了,信心自然有,不然也不会上心演练。 但自丞相北伐以来,他们这北伐主力之师,却是从没有与魏军发生过哪怕一场列堂堂之阵的野战。 于是这八阵之法,也就没有经历过任何一场实战的检验。 如今终于摆出阵法,且阵法确实产生了过往演练时预想的效果,诸将赫然是兴奋的。 平心而论,汉军之所以在决战时将这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八卦阵摆出来对敌,确如司马懿所言,是受到了战场宽度与腹背受敌的双重限制。 而诸将经过研判,皆认为此八卦之阵确比传统的方阵更加合适。 但与司马懿适才所言不同的是,这军阵看起来阵容不整,混乱不堪,并非阵中士卒不习战阵之故。 而是八阵本就是表面看似混乱,仿佛乱军瞎打,实际乃是阵中兵乱而阵不乱。 原因就在于,与传统方阵相比,此阵精髓在于变化。 变化要多,就要求每一阵的兵种配比都要多样化。 弓、弩、刀、枪、盾、车、骑,所有兵种全部混搭在一起,看起来自然就乱七八糟。 指挥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军阵,对将领的指挥能力要求很高。 将领的指挥能力越强,八卦阵就越灵活,变化就越复杂。 除了对指挥素质要求很高外,该阵对阵中将士的素质要求也更高。 反过来说,能适应如此复杂阵势的士兵,其综合素质远不是只能理解方阵的士兵所能相比的。 此阵被丞相改良创造出来,能够流传数百年,成为后面南北朝乃至隋唐时期最实用最受欢迎的战阵,得到诸如司马昭、司马炎、马隆、高闯等人认可,乃至军神李靖的六花阵,亦是由八卦阵改良而来,对如今这个时代的传统方阵产生些降维打击,确是再合理不过。 又两刻钟过去。 在司马懿陆续派出一万援军,汉魏双方军力相当,且汉军也打算保存体力实力的情况下,双方终于进入了短暂的僵持阶段。 司马懿再度勒马登上台塬,默默估计着八卦阵中汉军的兵力,又感受了下风向。 不久后朝亲兵下令,命州泰、孙礼、王观、贾凯、焦伯五将,率荆豫本部大军一万,各携干草火油,往汉军设于骊山台地那座营寨而去。 (本章完) 第133章 抉择 且说,汉魏双方到了此时,已僵持拉锯了近半个多时辰,仍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死伤与成建制的溃散。 汉军自不必提,八阵之法可谓坚若磐石,两万七千人组成的战阵,在司马懿陆续派出一万增援后,在人数上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通过不断变阵与支援,在接阵后的大半个时辰里,以近乎一比四到一比五的代价,杀伤击毙了魏军一千四五百人。 这种近乎于蚁附攻城的战损比, 一来得益于战阵攻守兼备,变化多端,司马懿及前线指挥的魏军诸将校,除了以人数碾压,或以精锐凿阵外,暂时找不到破阵之法。 二来,司马懿派出来的前锋,除了魏平、贾栩二部可算中坚外,其余诸部,即张靖、山峻部皆是练度与披甲率一般的“中等马”,至于后面补上来的一万援军,更是原本的长安守卒,而汉军这八阵之法,非精锐练卒不能用。 汉军以上等马打下等马,倘若还不能打出局部优势,那这场仗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逐渐变热。 就在司马懿刚刚下达军令,命州泰、孙礼五将领一万人,持干草火油奔袭骊山台地的汉军营寨,试图以此制造混乱的同时, 坐镇中军“握奇”的大汉丞相,察觉到了魏军军阵薄弱之处,迅速派出中军魏延的“奇零”之军从侧翼硬凿魏军张靖部。 张靖部瞬间死伤一百余人,军阵侧翼出现一个凹陷部,魏延四百精锐并不退却,而是如尖刀般从凹陷部深入切割。 张靖侧翼暴露,变阵不及,左手侧守御薄弱,不到半刻钟时间便被横向凿穿,后部丧胆之下,再不能维持阵线,直接溃阵而走。 其前部本与汉军处于僵持拉锯态势的二百余精锐甲士,随即被汉军前后左右四面合围,在不到半刻钟时间内尽数被消灭。 见到张靖部溃阵而走,司马懿派出的援军结阵前压,补上空缺,并试图将魏延部四百余精锐留下。 然而汉军反应极其迅速,阵中奔出数百弓手弩士,为魏延四百破阵精锐提供火力支援,掩护魏延部退回阵中,继续保存实力。 “丞相,这两万魏寇除三四千人可堪一战外,其余皆乃乌合之众,依我之见,不如先全力击溃之!定可使魏寇破胆!” 一直在将台上随丞相观战的魏延神色有些亢奋。 方才那阵若派出去的不是四百,而是一千,则完全可以将那支溃散的魏军阵中铁铠甲士全部留下。 其后部那些仅披皮甲的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不过充数而已。 就在魏延建策之时,溃阵而走的张靖部已竖旗擂鼓,收拢溃卒,战阵聚而复合,在补充了几百兵力后再度压上前来。 见此情状,站在魏延身侧,须发皆张的虎步监孟琰,也提出了与魏延相同的建议: “丞相,司马懿如今存的心思谁都明白! “无非是看出了我王师精锐尽在这八卦阵中! “欲以彼之弱旅,来消耗我王师精锐的体力,等待我八卦阵中王师露出破绽,所谓以正合。 “待我王师体力耗殆,精神松懈时,破绽百出时,再以精锐出战,所谓以奇胜。 “我王师今与魏寇僵持,却是合了那司马懿之意! “不如先奋力灭其一部,使其丧胆,逼得司马懿不敢不派、不得不派主力出来与我决战!” 魏延闻言至此,又望着溃而复合的张靖部,神色不屑中又有些懊恼: “丞相,我意也是如此!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又所谓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如今我一鼓之气正盛,朝起之气正锐,不以此锐盛之气破敌,反而任司马懿主力以逸待劳,击我衰竭惰归之气,下之下者也!” 魏延言罢,孟琰、爨习二位蛮将立时附和。 就连丞相身边不甚谙习军事的费祎、胡济、杨戏诸府僚也是意动,纷纷将目光投至丞相身上。 丞相望着军阵沉吟思索,然而不等丞相开口,相府长史杨仪就已对着魏延诸将横眉怒目而斥: “魏寇这两万人马,你们说击溃就能击溃吗?! “且不说能否顺利击溃,纵使击溃了他们,又真能使司马懿手中几万荆豫主力丧胆吗?! “将决胜之机,寄托于魏寇丧胆这种无定之事上,与赌徒何异?!” “放你娘…”魏延本欲大骂,却又突然止住。 “你杨公威只须管好军械粮草后勤之事,至于临阵杀敌,哪轮得到你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见魏延竟没有向以往一般出些粗鄙骂娘之语,杨仪也才想起来陛下让他们不得将个人私怨带到军事上的警告,遂也收敛了些许神色: “哼,我大放厥词? “战端刚启便用尽全力,待司马懿主力压上前来,将以何击之?! “你如今也看到了,魏寇中军本阵阻塞道路,所有溃至本阵者,无不遭斩,魏寇溃卒逃无可逃,遂能溃而复合,有必死之心! “如此情势,我倒要问你有多少份体力,有多少杆刀枪,能将这两万人半日尽斩?!” 言罢,杨仪再次冷哼一声。 而魏延再次顶上,针锋相对: “他能溃而复合一次,难道能溃而复合十次?! “至于所谓必死之心…魏寇何来什么为国而战的必死之心?不过是被司马懿逼战罢了! “待我杀得彼辈人头滚滚,彼辈战不敢战,退不敢退,我再给彼辈开一降路,彼辈岂有不降?! “如此,岂不夺魏寇之气?! “夫战,勇气也! “魏寇失气,我军盛气! “纵疲惫,犹可以盛气凌人!” 杨仪心中冷笑,魏延此刻之言简直与当初子午谷奇谋一般无二,皆是“料敌先机”,自认为敌人一定会如他所想那般行事。 然而事实上呢? 恐怕司马懿此刻就在等魏延这样的人沉不住气吧?! 刚欲出言再次驳斥,结果丞相不欲使二人再争下去,以羽扇止住杨仪后肃容出声: “好了公威,文长伯圭(孟琰)所言,确有道理。 “倘能迅速击破眼前之敌,确实能大夺魏寇之气。” 孟琰这蛮将并不理解汉人话里的弯弯绕绕,只以为丞相要赞同他与魏延的建策,一时欣喜,然而马上丞相又泼来一盆冷水: “但也确实不可操之过急,我大军如今应付这两万余人游刃有余。 “只须如方才那般,待其露出破绽后再以雷霆之势击之。 “如此,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慢慢扩大优势即可。 “以眼下情势观之,不至日中,这两万魏寇便要彻底丧失一战之力。 “至于文长、伯圭忧虑的体力耗殆、士气衰竭…体力确是问题,但士气衰竭,料想不会。 “司马懿以逸击劳之心明矣,但漕渠以北,仍有镇东将军两万余人在休养生息。 “司马懿若来击我疲惫之师,则镇东将军可促击其侧翼,我们只须坚守不败,则此战已胜。” 魏延听到此处张口欲言,支支吾吾片刻又闭了嘴。 其人也明白,丞相之意已决,便绝不会再有更易。 最后只能大步跨下这座将台,回自己阵中去了。 虎步监孟琰见状紧随其后,待行至魏延阵中后才劝道: “镇北将军,依我看…丞相说的也有道理。 “有镇东将军在北,伺机而动。 “我们这边但须拖住司马懿,坚守不败,则此战必胜,未必要行恃勇弄险之策。” 大马金刀坐在胡椅上的魏延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杵腿,冷哼一声后忿然以对: “孔明求稳,我如何不懂?! “只是我魏延何人,怎能心甘情愿当一守阵之将! “至于坚守不败? “今日之战,乃是大汉北伐以来第一场真正的大战,决战! “决定了大汉能否克复关中,还于旧都! “谁不晓得,谁能在此战克敌制胜,大放异彩,谁就能军威大振!谁就能彪炳史册!垂光百世! “凭什么我魏延在此随孔明顶住压力,却让镇东将军坐山观虎斗,轻易摘下此战最大胜果?” 闻听魏延此言,孟琰为之一滞。 赵老将军乃是先帝股肱,国之柱石,声威著于四海,与魏延跋扈自傲不同,老将军威重而不矜,位尊而谦和,朝野上下,莫不敬而爱之。 如今魏延与老将军有军功之争是事实不假,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未免有些过于…… “哼,镇东将军已经老了,一身伤病,不知能活到哪日!”魏延继续忿然开口,却是不知孟琰心中如何复杂。 “若国失大将,这份无上军威岂不白白浪费,到了那时,难道就对大汉有益吗?! “孔明就是想压我一头,不愿给我出头的机会!” 孟琰听到此处已是脸色刷白,赶忙紧张地朝四周望去。 见到身周皆是魏延亲兵,才暗松一气,随即讷讷道: “镇北将军所言确有道理…我…我先回阵去了。” 魏延见状一滞,自觉失言,但也不以为意,以孔明为人,不会在意他说的这些话。 只是想到自己子午谷奇谋被驳,今日猛攻破敌之策还是被驳,一时郁郁难平,抬首望天后怒声大吼:“先帝,我魏延何日才能出头?!” 问天之后,其人胸中郁懑不减更增,当即起身从架上夺过兜鍪,率两百亲兵往敌阵杀去。 三丈将台上,诸葛牙纛下,丞相与杨仪、费祎等人很快便发现了擅自出阵的魏延。 杨仪当即怒声大骂: “丞相,魏延这厮根本就不知大局为何物! “方才建策弄险也是,此刻擅自出阵亦然! “依我看…” 不待其人言罢,丞相辄以羽扇令其噤声,其后无奈叹了一气: “不论何时,只要是大汉臣子,便皆有建策之权责。 “而事到如今,不论是文长伯圭的激流勇进之策,还是公威你反驳他们二人的稳妥之策,都没有对错,只关乎抉择。 “陛下授我升旗建纛之权,则抉择之责,在我一人,你们莫要因建策再起龃龉。” “可是丞相……”杨仪仍认为魏延孟琰二人弄险之策全无是处。 丞相知晓他要说什么,遂摇头: “正如文长、伯圭所言,司马懿派出来这两万部曲,战心不振,兵甲不利,显然并非精锐。 “而文长所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也没错。 “我大汉如今拥精锐之师,锐盛之气,若行激进勇猛之策,确有不小几率能很快击破眼前这两万魏寇,使魏寇丧胆失魄。 “而行稳妥坚守之策,与眼前魏寇久持消磨,也诚如他们所言,大有老我师兵,颓我士气之可能。 “兵者诡道,胜负难料。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这些抉择是对是错。 “我不能全算,最后也只能是凭感觉择一而行,不敢说必无谬误,唯愿不坏大局而已。” 丞相言罢,不再理会杨仪,扭头将目光往骊山台地投去。 此时,魏军派往骊山台地纵火的万人队伍,已全部登上台地。 片刻后,又全部消失在丞相视线当中,进入台地腹地去了。 约摸一刻钟后,台地上终于冒起滚滚浓烟,并向台地下吹来,空气中渐渐出现草木焦糊的气味,教人有些呼吸不畅。 陈式走上将台,急切相问:“丞相,骊山台地火起,我们要不要派出部曲,联合台地上的吴班,围杀登台那支魏寇?” 丞相闻言再次望向骊山台地。 虽看不见台地上火势究竟如何,但彼处滚滚浓烟已是冲天而起,并在东南风的作用下,直向司马懿所在的魏军中军卷去。 由此观之,这火并非登台魏军所为,而是留守台地的吴班所纵。 “今日战局关键不在侧翼,就在我们这座八卦阵中。 “彼处不论输赢都无关大局,司马懿既派人去前,便已输了一筹,若强攻彼处,于我更加有利,是故无须理会,坚守此阵即可。” … 漕渠以北。 将台之上。 刘禅望见台地突然火起,心中忽然紧张:“子龙将军,丞相何不派人阻止魏寇登台,难道是那片台地已被丞相放弃了?” 由不得刘禅不紧张,须知,丞相之所以到那座台地立寨,除了封锁新丰外, 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座台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并具有视野优势,可以从容指挥。 所以按理说,按刘禅所想,丞相应该就在那片台地! 赵云收起同样的忧心,宽慰道: “陛下无须忧心,我想丞相大概不在那座台地,而在八卦阵内居中调度。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魏延虽也演练这八卦阵二三年,但他用兵刚猛,与眼下这座八卦阵所呈的稳扎稳打之势并不相合。” 闻听老将军此言,因台地火起而紧张的刘禅略一宽心,随即将狻猊覆面摘下,挂在腰间。 然而片刻后又将心提了起来,看着老将军脸上皱纹,徐徐相问: “子龙将军,那片台地就在新丰城北一里,若被魏军占据,再藉此俯冲而下,便能将新丰城中守军彻底解放出来。 “城中虎豹骑若是被放出来,再登上台地,居高临下产生的种种优势下,对战局的影响……” 赵云神情一滞。 天子所言确有道理。 片刻后又终于反应过来: 丞相之所以放弃台地,大概就是想让司马懿确定,大汉丞相就在那座八卦阵中,欲以此吸引司马懿用尽全力去攻吧?! 魏军阵中。 诸将见到台地火起,一时大喜。 而司马懿也将目光从汉魏双方的军阵中移开,望着台地浓烟滚滚,心中不知为何竟不喜反忧,莫名其妙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本章完) 第134章 增援 “陛下,镇东将军,哨骑急报,敌军步骑已至鸿门! “侦得战马逾四千之数!步骑合众不下万二!” 就在骊山台地火起之时,虎骑监麋威大步登上将台。 腿甲与外露的义肢不断碰撞,当啷作响。 “万二?”刘禅面无表情。 “奔我们来,还是奔丞相去?” “骑卒漕渠南北皆有!步卒则俱在漕渠以南!”麋威作答。 刘禅思索一二,微微颔首。 并州轻骑来援在意料之中,但步卒也来,只能是后面的郑县、华阴两城的守军在孤注一掷了。 若是此战司马懿败了,这两城绝计是无法久守的。 “步骑合众不下万二…”赵云神情有些狐疑。 “依近日所获情报,东方郑县、华阴二县仅有守卒三千余人,是河东又派人增援?还是说,派了民夫至此虚张声势?” 麋威摇头,表示不知: “魏寇数千骑来势汹汹,逼退我哨骑,不能靠近查探,我远远看了一眼,以为…来骑应不止四千之数,约有六千上下。” 六千上下?刘禅微微皱眉。 这个数量,也难怪分别布置在漕渠南北两地了。 自鸿门至新丰近二十里,是一条两公里宽的走廊。 若是六千骑全部摆在这条并不宽阔的走廊上,一旦遇袭被阻,陷入混乱,很容易自相蹈籍。 就连大汉手中所握的七千余骑也分成了两部。 丞相阵中只留了三千余骑,另外四千余骑,则在刘禅所在的渭水漕渠相夹的宽阔野地上。 得侍天子身侧的杨条自告奋勇: “陛下,臣请领安定轻骑二千,往东方阻截查探!” 刘禅闻言,看向赵云。 赵云沉吟片刻,看向天子: “陛下,臣以为杨安定不必去。 “不管魏寇今日来一万步骑还是两万步骑,战局关键不在彼处。 “我们只须后发制人,在此结阵自守,以逸待劳即可。” 刘禅闻此,也没有异议。 对于并州来骑的战力,谁心里都没个准。 毕竟再怎么说,那也是刚刚随田豫、牵招二将在并州斩得鲜卑首级万余的得胜之师。 而如今羁縻于大汉麾下的七八千骑,最好用的就是杨条,最值得信任的也是杨条,把他留在身边,是用来为大汉托底的。 其余那几千陇右胡骑,不是刘禅信不过他们。 而是这些胡骑本就是松散的部落联盟,一旦碰上大的逆风仗,诸如杨千万、姚柯回这些被选举出来的头领未必能指挥得动下属。 毕竟就连神威将军马超都在这群胡骑手上吃过好几次亏。 刘禅还没与这些部落建立任何利益或情感上的羁绊,号召力估计连当年马超都不如。 一旦势颓,这些胡骑未必不会被魏军吓得倒冲大汉本阵,又或直接作鸟兽散。 但他们也不是没有作用。 为大汉壮壮声势,在大汉得胜之后放出去收割残敌,这种活是能够托付的,也是这些胡骑乐意、乃至本就期望去做的。 一念至此,刘禅脑子里十分不吉利地浮现了苻天王的淝水之战,所谓投鞭断流的八十万大军……最后还不是跑得影子都没了? 至于什么大汉天威……这些胡骑甚至到现在都还不晓得,他这位大汉天子就在此处。 说白了,不信任。 杨千万等头领或许没那么蠢,但他们手下那些小酋帅却未必不会做什么蠢事。 骊山台地。 州泰、孙礼、王观、臧泽、费宇五名魏将虽各据一阵,但此刻的境遇却别无二致,尽被滚滚浓烟熏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望不见了。 在他们到达汉军营寨前,汉军就先他们一步纵了火。 火舌正在东南风的作用下,不断吞噬焦枯的草木,形成了宽阔逾二里的山火,并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魏军军阵所在方向席卷而来。 一时间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很快便蔓延至魏军士卒惊慌中丢下的干草火油之上,使得这场山火烧得更加迅速猛烈。 扭曲了空气的热浪形同实质,一阵又一阵朝东南方向的魏军吹刮,刮得魏军士卒身上甲胄愈发滚烫,很快便几乎不堪忍受。 而先前在台地上纵火的四五千汉军却是悍勇无比,趁着魏军阵脚紊乱之时,顶着热浪与登台的魏军纠缠在一起,杀伤了三百余人后才从侧面从容退到了大火之后。 台地上的魏军见大火越烧越盛,越来越近,也不敢上前多作纠缠,却又不敢轻易撤下台地,只得不断派人往司马懿中军处请求将令。 “怎么回事?”中军将台上,司马懿神色仍旧从容,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感。 州泰亲兵忙禀:“骠骑将军!我们还未接近蜀寇营地,蜀寇便先我们一步纵了火!我家将军问,是否要去解新丰之围!” 司马懿听到确如他所料,心下微微一叹。 他不是没考虑东南风,也不是没想过汉军会对火攻有所防备,这都是预料中可能会发生的事。 但总而言之,他仍是抱了一丝侥幸心理,认为汉军可能会忽略,认为魏军可以绕到汉军营寨后纵火。 如此,就能把留守那座寨中的士卒民夫全部赶出来,再驱逐他们去乱汉军军阵。 甚至在州泰他们成功登上台地之前,他还有另种揣度,认为诸葛亮有可能就在那座台地上居高临下统筹指挥。 毕竟台地汉寨的木栅一直连到了新丰城下,而汉军前凸的八卦阵,又恰好把那座营寨遮蔽在侧后方。 “蜀寇在台地上纵火,就不怕引火烧身,烧了自己的营寨?!”其子司马昭惊疑不定。 还不等州泰亲兵回话,看起来仍沉静如渊的司马懿道:“蜀寇应是连夜将营寨附近草木尽数铲除了。” 闻此,司马昭再次一愣,忙道: “昨夜收到的情报不是还…” 还没问完便又止住,似是察觉到了自己问的话像个白痴。 司马懿往将台边缘走了几步,冷冷看着正在交战的两座军阵,过了片刻后冷峻出声: “命州泰、孙礼、费宇、臧泽五部进至魏平诸将身后。 “再以费宇、臧泽二部与蜀寇接战,将魏平贾栩二部徐徐换出。 “使州泰、孙礼、王观、魏平、贾栩五部督其余十部前军。 “前军不得军令擅退者,后阵斩前阵,督战斩后阵!” 司马懿声音冷峻,却有杀气。 立于司马懿身侧的扬烈将军王昶先是一怔,后问: “司马公,把荆豫大军全部换至后军督战,恐前军军心不稳啊,倘若把前军逼降了…如何是好?” 所谓十部前军,几乎全都是原来的长安守卒及曹真、张郃二将溃下来的部曲。 司马懿皱眉:“何谓全部?十部当中,张靖、山峻二部四千人,难道不是我荆豫精锐? “难道文舒(王昶)以为,我到了此时还会有私心,欲保全我荆豫大军,所以才如此安排? “此战事关大魏国运,难道我非得扮出一副大公无私之态,将我荆豫大军精锐全部押上,以此来安抚其他人之心? “事到如今,我荆豫大军一旦压上而不能破阵,难道那十部残兵败将又能生出战心? “至于所谓逼降…告诉他们,我只须他们再坚持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降便降了!能以此乱蜀寇之阵,未为不可!” 王昶一时无话。 司马懿能说出这话,显然对自己的荆豫大军很有信心,相信他们不会因为前军败降而影响士气,至少不会跟着前军叛降。 司马懿却是继续道: “真到了最后关头,莫说那十部可斩可弃,便是州泰、魏平、贾栩诸将,但敢退却一步,亦可斩得,亦可弃得! “今日之战已无转圜余地,唯有死战而已。” 言罢,司马懿命州泰亲兵重复了一遍将令,任其离去,州泰亲兵神色复杂地转身出走。 空气中的焦糊味变得愈发浓厚,教人呼吸愈发不畅。 司马懿没忍住捂嘴咳嗽了两声。 其后似是传染一般,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也跟着咳嗽了起来,再接着是周围一众亲兵。 一时之间,这骠骑将军牙纛所在之地却不像威严肃穆的将台,倒像是处置染疫病人之所。 半刻钟后。 州泰、孙礼、王观五将率领的一万人马重新出现在台地边缘,而汉军吴班部四五千人见这万人欲退,也不担忧会是什么诱敌深入之策,只是一味对其紧咬不放。 魏军自四里外的中军跋涉至此登台,体力消耗亦是颇多,又则太阳与大火连番炙烤,并及意外的大火带来的军心紊乱…种种不利条件的叠加之下,面对数千汉军以逸待劳,以有备击无备的再度前扑,魏军端是被打得节节败退,阵脚不稳。 一刻钟后,在台地上下又丢了四五百具尸体与伤兵后,靠着身先士卒才将将顶住汉军压力的州泰、孙礼诸将终于把仅剩九千余人的荆豫大军本部带回了台地之下。 吴班也停止了追击,开始收敛沿途伤兵,并对一路上苟延残喘的魏军伤兵进行补刀斩首,随行其后以壮声势的民夫辅卒则负责捡走落在地上的刀枪弓弩,甲胄兜鍪。 今日注定是一场鏖战苦战,打到最后,除了体力与精神上的双重煎熬外,还可能面临替换的武器根本不够用的现实问题。 汉军阵中,将台之上。 见到登台魏军被逐下台地,而留守的吴班率部众从容退走,孟琰、爨习、陈式,以及被丞相安抚一番后重新回到将台上等待战机与将令的魏延俱是一振。 随着这支刚登台不久又被吴班赶下台地的万人军团加入战场,诸将都能大致判断出,司马懿投入战场的战卒数量已达三万人上下。 不论是从方才这支军团被打退后重新整合的速度进行判断,还是从收集到的敌方军力情报进行分析,这支万人左右的军团,必是司马懿手中的荆豫本部无疑了。 如丞相先前所言,这支魏军主力登台纵火却无功而返,司马懿把有限的兵力,乃至注定被鏖战与炎热消磨的精神与体力,用在了不能左右战场胜负的侧翼,便已是输了一筹。 但司马懿难道还能不去一试吗? 魏军作为今日决战主攻一方,由于种种原因,战场情报获取不足,对汉军居于台地的左翼,居于八卦阵的中军,刘禅赵云所在的右翼三方面兵力配置如何并不了解。 想要对战场心里有数,做决策有的放矢,他必然要对汉军左中右三军的情况都摸上一摸的。 火力侦查,岂有不付出些许代价的道理? 这就是汉军掌握主动权,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好处了。 战场上,由于台地火起,滚滚浓烟在东南风的作用下吹向司马懿中军所在方向,部分四散飘走,却还有部分沉重的颗粒物沉降下来,既遮蔽司马懿中军视野,又使空气变得更加闷热更加难以呼吸。 司马懿中军军阵不得不前移到漕渠边上进行躲避,并让将士轮流以漕渠之水解渴纳凉。 到了此时,司马懿中军前部距刘禅赵云所在的将台不足三里,随时有可渡过漕渠攻击试探。 在几万可以进行土工作业的步卒民夫面前,宽不过十几二十米,深两米不到的漕渠几乎不算阻碍了。 不论是填沙还是搭板,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汉军也没有阻碍他们的打算,所谓半渡而击,击的不是敌军渡河渡到中间的时候,而是大军一半已经渡河而另一半还在对岸的时候。 再则,魏军已将一半的兵力与体力耗在了与丞相鏖战上。 于他们而言,最好的办法显然不是渡河来攻,而是阻止刘禅所在的右翼汉军往南渡漕渠支援,或者说围点打援了。 “子龙将军,司马懿中军主力还剩多少人?”由于距离过远而难以判断部曲多寡的刘禅问道。 上书赵字的高牙大纛下,即使天气炎热却仍旧全副披挂的老将军精神很是矍铄,中气十足道:“司马懿已派出部曲三万有余,中军阵中…大约还剩两万。” 刘禅闻言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后目光朝东方望去,来自东方的魏军援兵仍然未至。 很快,兵力损耗已接近三成的魏平、贾栩二将慢慢被后至部队替换下来,魏军仍旧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可言地不惜代价猛攻不止。 到了此时,汉魏两军交战已接近两个时辰,时间已至正午,气温在高高悬的太阳与台地烟火的炙烤下,变得越来越高。 魏军军阵中,开始有人因过于闷热而昏厥。 一开始,这种昏厥只发生在与汉军激战的前阵,在数量上也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人、五人。 而仅仅又过了不到两刻钟时间,同样的昏厥就发生在了没有进入战斗的后阵当中。 数量也如同传染一般,慢慢变成十人,二十人。 几乎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有人因闷热而昏厥倒下。 未接战的后阵当中,甚至有越来越多的人因忍受不了高温与闷热,开始不顾军令将甲胄脱下来纳凉。 (本章完) 第135章 泰然 未时一刻。 日渐西移。 正是一天最热之时。 被闷得一头大汗的司马懿,行至一名在漕渠畔披甲待敌的甲士跟前。 伸手附在其人铁铠甲叶之上,仅仅不到十个呼吸工夫,那件被日头晒得滚烫的黑色铁铠,便烫得他的手几乎不能忍受。 如此炎热的天气,若非甲胄内还穿有内衬,恐怕没人能披着这样的铁铠在日头底下撑住哪怕一刻钟,烤鸡子都能烤熟了。 “司马公,蜀寇纵是比我大魏将士更耐酷暑,纵是此阵坚若磐石,他们连续披甲作战两个时辰,此刻也再难忍受了!决战之机,就在此刻!” 扬烈将军王昶大口喘着气。 闷热的天气,配合空气中草木燃烧产生的焦糊味,即使年富力强的他呼吸都变得困难,更不要提身体素质不如他的底层士卒。 闻听此言,司马懿登上战车,往东面一里外的交战双方望去。 事实上,这一望多是徒劳。 毕竟到了此刻,此方天地早已杀得是烟尘四起。 尤其双方接阵处,除了尘埃几乎什么别的事物也望不见。 但以大魏军阵尾端时进时退、时西时东的摇摆拉锯之态观之,多半魏蜀双方都已经疲惫难忍。 再往漕渠以北望去。 赵云所在的蜀军右翼,此刻正紧贴着漕渠北畔,列出一个半圆形的偃月之阵。 人数…大约两万上下。 附逆的羌胡骑兵数千骑,零星四散在蜀军军阵以西,寻找有树荫的地方纳凉避暑,又或在漕渠、渭水畔野放饮马。 见此情状,司马懿思索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急促下令: “命张靖、山峻、贾栩、金彦、费宇、臧泽六部不惜代价强攻蜀寇西围三阵! “命州泰、魏平、孙礼、王观四将,率其本部往攻新丰南门,突破蜀寇南围,把新丰城中郝昭、王双、文钦放出城来! “待郝昭、王双出城后,与之共击蜀寇城西营寨,驱逼寨中之民冲击蜀寇军阵! “若遭遇抵抗,不能功成,则直围蜀寇东南诸阵,使其不得出援! “诸葛亮见围,赵云势必南援! “王昶、牛金、牛盖、邵康、柴能五将统万人列阵漕渠,待赵云半渡之时,纵兵击之! “此地过狭,骑兵难以施展,命文钦出新丰后率骑东去,与来援的杜袭及吕昭、张虎、乐、朱术、路藩诸将合兵一处!” 骠骑将军司马懿严肃冷峻,似是早有预案腹稿一般,毫无阻滞地连连颁下军令。 虽不知是对是错,也不知是输是赢,但此刻仍留在司马懿身侧待战的王昶、牛金、牛盖、尹大目诸将,乃至其二子,心中却是没了半日以来的忐忑难安,反而有种终得解脱、抑或是亢奋之感。 不论如何,煎熬了这么久,决战时刻终于到了。 输赢都在此一举了。 传令兵不断奔走,半刻钟后,魏军军阵在一阵又一阵连绵不断的战鼓声中摇摆起来。 新丰城头,郝昭、王双、文钦三将,及王濬这位河东从事,由于战场上烟尘甚嚣,却是只能望见二里以内的四团汉军方阵。 至于二里以外的其余几阵,以及更远处与汉军接阵鏖战的大魏诸军情势究竟如何,则完全无从知晓,倒能隐约看见漕渠之畔的司马懿中军。 东南风除了会加强列阵在东的汉军箭矢的威力,还会把扬起的烟尘往魏军军阵吹刮,使得接战的汉军视野比魏军视野要好上许多,这也是作战时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假使蜀寇不至新丰,而是与骠骑将军于长安决战,则这东南风应是助我大魏,而非助蜀寇的啊。”城头之上,郝昭无奈一叹,不明白东南风何以总助蜀寇? 文钦忿忿不平:“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就不能主动杀出城去,非要等司马…骠骑将军吗?!” 两个多时辰,文钦不知多少次提出要主动杀出城去,直接冲入汉军营寨纵火杀人,或是捅汉军后背。 但都被郝昭阻止了。 郝昭恳色以对: “文将军,你手中千余虎豹骑定是此战关键。 “城中守军不足三千,若无骠骑将军掩护出城,你如何能突出重围?又如何能对眼下战局起到一锤定音之效?” 文钦心中更加烦闷,怒哼一声: “两军相交,战场狭窄至此,我纵有虎豹骑还如何能跑起来?还如何能起到一锤定音之效?此地根本就不该是决战之所!” “还能如何呢?”王濬对文钦的抱怨不屑一顾。 “蜀寇选定的战场,难道骠骑将军还能不来?是这新丰还能再坚守十来日,还是骠骑将军粮草还能坚持十来日?” 文钦当即以不屑回应: “你这黄口竖子! “当日说什么? “蜀寇能来新丰断长安粮道,骠骑将军不能去棘门断蜀寇粮道? “怎的如今换了一副口吻?” 王濬不以为意: “我怎知你手中虎豹骑竟如此不堪,连这么座城都守不住,被蜀寇消耗得如此之快? “我又怎知骠骑将军竟想不到去断蜀寇粮道? “又或许不是骠骑将军想不到,而是不相信你文大将军能守住新丰不失,所以才不得不来。 “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你!”文钦登时拔刀而出,附于王濬脖梗前便欲一抹,而王濬身板挺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了!”郝昭难得一怒,“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文将军你也省些气力,留着杀贼罢!” 说着便捏住文钦手中刀按下。 站在一旁罕有出声的王双突然以手一指,既惊且喜:“看!骠骑将军援军来了!” 众人闻声尽皆扭头望去。 却见新丰城西南角,据守彼处的四千余蜀军正与数量远多于他们的大魏援军交战,且已呈败退之势。 彼处的汉军,便是在大火封路之后行至新丰西南,封锁新丰守军的吴班部众了。 之所以走下台地,非止是封锁新丰,也是作为支援,时不时加入丞相战阵当中,把久战疲惫的汉军将士换下休息。 但此刻,魏军突然发起的猛攻,径直把他们与丞相军阵切割开来,使双方再不能相互为援。 而司马懿保留体力侯战许久的荆豫四部六千余人,到了此刻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吴班部一时不敌,且战且退。 千人一部率先后撤,构筑防线,另外两千余人随即退至其后,居于最后一部再度构筑新的防线。 如是往复循环,有条不紊地朝着南方台地徐徐撤去。 待三千余人全部登台,再度占据高地,抢占俯攻优势后,终于成功维持住了守势。 魏军不能再进一步。 面对这支刚刚在台地上将他们败了一场,下了台地后又不断入阵鏖战的老对手,州泰、魏平、孙礼诸将尽皆陷入迷惑当中。 “咱们四部六千多人在阵后养精蓄锐这么久,体力精神皆优于这支一直进战的蜀寇。 “何以仍不能轻易击溃之?!” 魏平一抹头上热汗,忿然一怒。 紧接着对着吴班阵中大骂:“这些蜀狗子,难道真就比咱大魏之人耐热不成?!” 回应魏平的,是一阵疾飞而下的箭雨与几十支手戟。 “别管他们了!”州泰声色亦有些忿然了。 漕渠以北的赵云本部仍未加入战场,而大魏这边已近乎底牌尽出,若仍不能将诸葛亮本阵击溃,那么今日之战结局就未可知了。 魏军退却,随即分出人马,摊薄军阵,将汉军东南几阵与新丰城南的联系彻底切断。 新丰城南终于扫除出一片空地。 被困守数日几乎陷入绝望的新丰守卒,到了此刻才终于爆发出一阵山呼万胜之声。 “打开城门!”新丰南墙之上,郝昭振奋下令。 长长的吱呀声传来,数千斤重的裹铁木门被徐徐打开。 郝昭走下城楼,不多时,城中近千步卒紧随郝昭、王双二将之后,鱼贯而出。 紧接着是文钦的虎豹骑一千八百余骑,与杂胡三百余骑。 待所有骑兵东去之后,文钦最后一个勒马从城中徐徐驰出。 却是不直接离开,而是对着背朝他的王濬喊了一声:“喂!” 全副披挂,负弓持矛的王濬转过身来,眸子骤然一凝。 却见文钦玩味地笑着,手中角弩上弦,弩矢正对他额头。 王濬冷笑一下,却也不惧,转身便欲离去,然而刚刚转身,耳边就听到扳机扳动之声,再之后便是屁股上猛的一痛。 “黄口竖子,区区河东从事,竟也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文钦不等王濬做出什么反应便啐了一口,随即勒马风一般离去。 “尔母婢!”望着策马绝尘东去的文钦,王濬终于不顾什么仪范对着文钦破口大骂,万没想到这厮竟在此时痛下黑手。 围在其人身后的几名家兵俱是惊愕难言,王濬却是咬紧牙关,黑着脸径直将臀上那枚弩矢拔出,一丢。 再之后割下衣袍,命家兵帮忙包扎一下大腿,一瘸一拐寻郝昭去了。 漕渠以北。 偃月阵中。 被三千仍未披甲的虎贲龙骧团团围住的将台上,刘禅早已望不见丞相军阵中战况究竟如何了,只能靠着已经南渡的傅佥传递消息。 但已贴着漕渠列阵的司马懿,此刻已派随军民夫数万不断往漕渠里填土搭木,几乎不到两刻钟时间,便填出了一道几十米宽的走廊,距漕渠北岸仅有十米不到的距离,随时可以过河相逼。 “子龙将军,司马懿此刻填渠,倘若破不了丞相之阵,是不是就该来我们这里做垂死挣扎了?”刘禅隐约察觉出了司马懿搭桥的意图。 虽然司马懿此刻作渡河之势,但只要司马懿不知他这汉家天子坐镇在这偃月阵内,便断没有把主攻方向换到此处的理由。 这是沉没成本的问题。 打到现在,司马懿定然也知,丞相大军必是大汉主力,今日顶着炎热鏖战许久,必已疲惫。 只要司马懿能率主力之师击破丞相大军,就有机会绝地翻盘。 而放弃丞相反而向北,那他司马懿努力了一上午,往里面丢了那么多兵力算什么? 平心而轮,从司马懿决定靠着人海战术,把兵力上处于弱势且腹背受敌的丞相当作突破点那一刻,司马懿就已经落入丞相彀中了。 只是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丞相真能顶住司马懿的压力。 老将军也先是点头,肯定了天子的想法,又道: “但新丰城中的虎豹骑已被放了出来,却没有立刻加入到战场。 “我大军一旦分兵南援丞相,并州来援的轻骑与这支虎豹骑,便可能从东方冲过来试图破阵,司马懿也可能会在届时北渡,与骑兵合击我阵。 “此刻填渠,便有让我们不敢轻易分兵南渡的意思。” 刘禅恍然,接着颔首。 若自己这两万人分兵南援,司马懿对丞相之阵仍无可奈何,他也确有可能至此一试。 “子龙将军,丞相…可会有危险?我们该南援吗?” 交战双方的上空,早已如同沙尘暴中心般混沌,所谓风悲日曛,刘禅望不见局势如何,忽然有些关心则乱了。 而事实上,虽晓得今日大体上的战术,乃是以丞相坚阵为正兵,以子龙将军右翼为奇兵。 但丞相陷入苦战几个时辰,自己所在这奇兵之阵却仍在养精蓄锐,等待破局点。 这实在是一件很需定力,且很需局势判断力的事。 刘禅没有这份能力。 子龙将军有这份能力,但从他神情上看,也不是所谓老神在在,而是切切实实在为局势,或者说在为丞相忧心一二。 就在此时,只见傅佥的军司马柳隐柳休然登上将台。 其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刘禅忙站起身来,将自己那碗解暑汤递上前去:“休然,丞相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柳休然看着天子手中愣了一下。 似是觉得不妥,但又觉得天子所赐岂能不受? 当即谢恩接过,豪饮几口,被晒得目眩虚脱之感似在慢慢消解,虽然炎热依旧,却并非不能忍受了。 “陛下,丞相那边无甚大碍,只是军士有些疲惫,但镇北将军的中军精锐四千余人一个时辰未曾出战,体力精神都养好了! “丞相说,司马懿纵以两万精锐来攻,他也能再应付一个时辰,让陛下无须为他忧心!” 刘禅与赵云闻此双双松了一气。 “跟司马懿鏖战许久,丞相竟然仍有余力,而司马懿中军未动者已只剩万余。看来今日之战不会再出现什么波折了。”刘禅再次坐回胡椅,恢复了泰然之色。 魏延四千多精锐体力精神尚在。 三百员重铠龙骧郎作为杀手锏,必然也没有出动。 而司马懿底牌基本都摆到了明面上,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大概能慢慢磨死司马懿了。 刘禅心安之下端起一碗解暑汤,饮了两口后忽而又是一滞。 刚刚还说什么来着? 一旦司马懿在丞相处受挫,便有可能北渡来攻,作垂死挣扎? 思索之间,碗中药汤轻晃,映出两道锐利的目光与他视线相撞。 (本章完) 第136章 漢中王劉備 且说,新丰城中郝昭、王双、王濬诸人被解放出来。 城中仅存的千余部曲,迅速与州泰、魏平四将合兵一处,抵住了汉军八卦阵东南四阵。 而见到郝昭身后这群身披皮甲,颓靡惶恐之态尽显,甚至还混杂了几百壮丁的千余部曲,魏平先是一阵错愕,紧接着对过来合兵的郝昭怒声质问: “郝伯道,你入据新丰,王扬烈不是给你拨了四千甲士?!那四千甲士呢?!” 郝昭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勉力作答:“全被蜀寇冲散了…成功入守新丰者不过百余,估计有一半向东逃了。” 魏平、州泰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而王观看着这群一看便知,对大局几乎不能起到作用的残兵弱旅,心气亦为之一颓。 天可怜见,他们虽晓得郝昭带走的四千甲士遇到了汉军的追击,也从侥幸逃回灞陵的溃卒处得知郝昭弃四千甲士而走,可万万没想到最后能回到新丰的只有百余! 而按他们设想,即使遭遇了蜀军几日猛攻,这座新丰城除去文钦所率几千骑卒外,至少还能拿出三四千戍卒甲士的! 魏平赶忙追问:“文仲若呢?他麾下虎豹骑还剩多少?” 郝昭答曰:“可堪一战者一千八百余骑,杂胡三百余骑,新丰尚有不便乘马拉弓的伤卒七八百员,运粮民夫七八百!” 就在郝昭言罢,其余诸将正欲作声言语之时,两军接战处突然爆发一阵喊杀惨叫之声。 几人直身一望,却见原来是身披重铠的蜀军精锐自八卦阵通道内如尖刀般挺枪突了出来。 具体数量是几十还是上百,无从得知,然而大魏前军甲士面对此等精锐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却是再明显不过之事。 “蜀寇重铠甲士此时上阵,大概是这八卦阵要撑不住了!”魏平非但不忧,反而终于一喜。 正如大魏最后两百重铠甲士被骠骑将军握在手里,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放出来般, 蜀军此时就将这些能对战局起到一锤定音之效的精锐放出,显然已到了不得不放的地步。 “再让他们这么凿下去,我们恐怕等不到他撑不住就先垮了!”州泰大喝,喝罢再不理会其余诸将,跨入阵中催动自己的部曲顶上前去。 汉军这一轮重铠甲士的冲阵效果极其显著。 前排长安军倒下近百后,后排几乎不受控制地乱了阵脚,开始从两侧溃阵而走。 而州泰几百部曲入阵后,先是斩了近百长安溃卒,所督战阵才总算是勉强稳住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而已。 前排抗线的长安守军与蜀军鏖战许久,体力丧失严重,却又一直不得休息,与对线的蜀军早已已进入了心照不宣的划水阶段, 此时突然被刀枪不入的铁罐头一冲再冲,身前袍泽一死再死,身后袍泽一溃再溃,对蜀军的怖惧很快胜过了对督战的恐惧。 而随着一身重铠的魏昌身先士卒挺枪前突,于州泰部所督的长安军中凿出一个十几步深的凹陷部,大规模成建制的溃阵开始发生。 州泰后阵斩前阵亦来不及,一时间溃卒蹈藉而死者不可计数,州泰只得居于自己军阵中间,使自己本部不被长安溃卒冲散。 包括魏延长子魏昌在内的重铠甲士近百,中军精锐近千人,则根本不去追逐溃阵败走的长安溃卒, 只是维持阵线,如刮皮去鳞般,一层又一层削阵深入,速度极快。 不到一刻钟便与州泰部前军接阵。 同样的战事如同复刻一般,发生在魏平、孙礼、王观三将率领的荆豫本部阵中。 一直在漕渠附近待战的讨虏校尉傅佥、破虏校尉冯虎终于等到了“刘将军”颁下的将令。 二将遂打出将旗,率四千精锐甲士入阵,从东北方向切入战场。 在战线外围策应魏延中军的这一次突围陷阵。 见二将南援,八卦阵中的孟琰、爨习两名蛮将亦得到丞相将令,分兵出阵。 从通道中结阵走出后,迅速与冯虎、傅佥二将合力,从魏军侧翼切断了州泰、孙礼、魏平、王观四将之间的联系。 其后,魏延中军四千余精锐与三百余名重铠龙骧郎全部披甲入战,对司马懿派出的荆豫本部发动了开战以来最激烈的强袭猛攻。 双方交战不到两刻钟,没有重铠精锐与之相对的州泰部前军,就已支撑不住魏延中军精锐发起的冲阵,阵脚变得松动起来。 而一身重铠的汉军甲士战斗许久竟仍有余力,竟死伤无几,如此令人惊骇丧胆的战力,使得连连后撤的魏军士气愈发低迷。 不知是由于闷热还是由于紧张而热汗淋漓的州泰招来一名亲卫,吩咐了好一阵,待亲兵上马离去后才继续颁出军令,催动后阵前压,稳住前军阵线。 漕渠之畔。 一员奔走传令的骑卒绝尘而来,驰至司马懿身前。 “骠骑将军!俺家州参军,还有魏平、孙礼、王观三位将军间的联系已被外围蜀寇从中截断,再不能相互为援! “俺家州参军被蜀寇重铠甲士近百人,中铠甲士近千人强攻,陷入苦战,两名军司马战死!” 于司马懿身侧待战的偏将牛盖闻得此言登时脸色惨白,紧接着大怒: “魏平在求援!孙礼在求援!王观在求援!现在连你家州参军也在求援?! “明明我们兵力更多,明明我们体力更好,何以没把你们铺出去时还能与蜀寇僵持拉锯,互有胜负! “一把你们铺出去,反而四处都在求援! “蜀寇难道能撒豆成兵,难道都是铁打的不成?!” 州泰亲兵也怒了:“俺家州参军并非是来求援的!只是有件事想问骠骑将军一声!” 闻听此言,夯土将台上观战待战的王昶、牛金、尹大目、司马师等十余人俱是一滞。 司马懿亦是将目光从战场上缓缓收回,对着州泰亲兵凝眸一问:“问什么?” 只见那一身是血的亲兵应道: “俺家州参军说! “他晓得骠骑将军手上还有一万四五千人养精蓄锐,未曾动用! “也晓得漕渠以北的赵子龙派了两支部曲南援后,除了那几千胡骑外大概也还剩一万四五千人! “还晓得骠骑将军派文将军与东方的杜袭、吕昭这些人合军,乃是存了一旦事有不偕,便从赵云那里突破的心思! “所以便让俺来问骠骑将军一句话,骠骑将军接下来是准备打赵云还是打诸葛亮?! “若是骠骑将军往北打赵云,我们纵是全死在战场上,也会为骠骑将军拖住诸葛亮! “倘若骠骑将军坚持打诸葛亮,也请给个准话! “俺们是奋力死战,务必死在战场上?! “还是保存些实力,慢慢与诸葛亮销磨?” 司马懿闻此终于沉默起来。 再次将目光朝漕渠北岸那座偃月阵望去。 战事最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是他开战之初从来未曾设想过的。 诸葛亮明明只有三万余人,明明腹背受敌,明明不得片刻喘息,明明顶着如此炎热的天气,怎么在大魏终于投入养精蓄锐的荆豫本部后,反而还越战越勇了呢? 一念至此,这位骠骑将军心中愈发苦涩,喉中愈发干涩。 微不可见地长长吁出一口胸中浊气后,才故作镇定道: “废阵形而用兵者,败将也。 “执阵形而求胜者,愚将也。 “诸葛亮此阵坚则坚耳,却是进取不足,不能以此阵取胜,只能凭此阵立于不败。 “如今赵云派出两支部曲南援诸葛亮,足以说明诸葛亮这八卦之阵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蜀寇精锐俱在诸葛亮阵中,赵云所统,不过偏师弱旅而已。 “之所以敢遣将南援,定是以为我已与诸葛亮鏖战半日,必不会弃诸葛亮而向北。 “我留待中军养精蓄锐的一万余人,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更有两百余重铠甲士未曾动用,赵云偏师弱旅,如何能是对手?” 言至此处,司马懿陡然下令: “王昶、牛金、牛盖、尹大目、张靖、山峻…你们率军随我北渡! “赵云那偃月之阵以战车作围,与诸葛亮八卦阵一般无二,皆是擅守不擅攻,能静不擅动的死物罢了! “北渡之后,先与杜袭、吕昭带来的并州轻骑,文钦的虎豹骑并攻蜀寇胡骑,再击赵云军阵! “赵云一旦陷入苦战,则诸葛亮必会散阵北援! “如此,诸葛亮之阵不攻而自破矣!” 言罢,又看向州泰亲兵:“命你家州参军坚守则矣,不必死战,诸葛亮一个时辰内必散阵而走!” 州泰亲兵领命驰去。 新丰城西。 州泰军阵中。 百余步长的战线前部,已被魏延的中军精锐从中间凿出了一个二十几步宽的凹陷部。 其子魏昌一马当先,带领四十余重铠甲士深入其中,另有四十余重铠甲士紧缀其后。 凹陷部周遭的魏军士卒却不敢直撄其锋,似是被吓破了胆,只一边格挡一边后退,不断后退。 郝昭见此情状,赶忙带着王双、王濬与三人最后七八十亲兵家兵从侧翼赶来与州泰合阵。 撞见州泰后,血汗淋漓的郝昭被汗水血水蒙了眼也顾不得擦,只声嘶力竭大喝: “州参军,这近百重铠甲士是蜀寇精锐中的精锐,若再无中流砥柱顶上前去,你们这一阵迟早要溃,必要坏了全盘大计的!” 州泰目眦欲裂: “我如何不知!只是我亦无援,若败死阵中,此阵便无人指挥,同样要溃!你来得正好,且抵在背后为我压阵!” 郝昭却是径直摇头,继而呈现毅然决然之态: “州参军,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未曾想战局竟如此艰难,我与子全(王双)早已全无部曲,如今唯有带亲兵顶上前去,为大魏出最后一份力罢了!” 州泰猛的一滞。 适才蜀军从阵中冲杀出时,他完全没想过竟能打得如此艰难,蜀寇竟如此强悍,竟打得如此迅猛,道一句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全不为过。 而现在更是逼得郝昭这样的大将都要挺身而出,为国死战,才能把这仗打赢吗? 郝昭不顾州泰如何作态,只如同下令般毅然作声道: “我欲将这支深入战阵的汉军精锐从中截断,必要时刻,烦请州参军带你的亲兵也押上前去,务必将这支重铠甲士消灭于此!” “好!” 州泰毅然作色,他等不到司马懿将令,此刻已顾不得了。 漕渠以北。 中军将台。 全副披挂,负弓扶剑的刘禅突然看见了什么,随即心脏扑嗵扑嗵狂跳不止,最后猛地自胡椅上站起身来。 甲片哗啦作响。 而不知是过于兴奋、过于忐忑,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 只得紧紧握住腰间配剑,脚也用力,似要将自己陷入这座夯土将台之中,如此,才勉强让自己显得一如既往的镇定泰然。 而在他身后,赵云、赵统、赵广、关兴、宗预、邓芝、杨条、魏兴一众二十余人也全部站直了身,往漕渠南岸静静望去。 不多时,上书司马二字的高牙大纛北渡漕渠。 与此同时,环绕那面高牙大纛的魏军中军随之北渡。 见此情状,那被唤作大汉天子的年轻将军似是下定了决心,扶正兜鍪后几大步跨至老将军身侧,复又一把拉起老将军双手,用力紧握:“子龙将军,还请小心保重。” 赵云颔首。 汉家天子随即松手,毫不犹豫转身走下将台。 赵广、邓芝二将,率领将台上下三千余虎贲龙骧紧随其后,虎骑监麋威亦率百员虎骑驰至漕渠之畔。 待上游的司马懿中军北渡漕渠,兵力已然过半之时,三千汉军甲士簇拥着一面邓字将纛,从下游三四里外南渡漕渠。 半刻钟后,司马懿中军一万四五千人尽数渡过漕渠,列好阵势,继而向东徐行。 与此同时,东方十余里外,漕渠下游,早已北渡漕渠,等候许久的杜袭、吕昭、乐、张虎、文钦诸将率步骑万余西来。 与此同时,邓字大纛下的三千汉军甲士刚好全部渡至漕渠以南,随即朝丞相大军聚去。 还是同时,赵云所在将台打出一面象征着天子威仪的金吾纛旓。 而漕渠以南,朝丞相大军聚去的三千甲士,另有一面金吾大纛隐而不发,藏于阵中。 上書五字。 漢中王劉備。 (本章完) 第137章 当大汉的狗 静。 空气被烤得扭曲。 飘过的云投下一片阴影。 巨大的阴影自东南向西北挪移。 先掠过漕渠以北的偃月之阵。 偃月阵由光入暗,再由暗返光。 是云影舍了他们,继续向西北。 片刻后,又笼罩住一大团骑兵。 一大团背渭水面南而阵的骑兵。 这团骑兵正南,云影遮蔽不到的野地上,一万四五千结阵的魏军,正朝着阴影中的骑卒徐徐北进。 不多时,形如巨兽的云影将这四千余骑吐出。 阳光重新回到他们身上,空气很快又变得扭曲,战马鬃毛蒸腾而出的血气也凝成实体。 野性的气息充天塞地,马背上的汉子呼吸着如此富有野性的空气,血脉亦随之喷张。 而就在此时,就在此刻,东方七八里外,六千余魏军轻骑正自东而西朝此地驰来,不疾不徐。 情势如此,新近附汉的杨千万、姚柯回、雷定、吕简等一众羌氐酋豪哪里还不晓得, 司马懿乃是要先恫吓驱逐他们这群碍事的骑兵,再挥师杀向赵云将纛所在的偃月之阵。 而这偃月之阵,又或者说得直白些,背靠漕渠摆出来的半圆形车弩之阵,只能将渭水与漕渠之间宽阔七八里的战场遮蔽一小半,根本无法阻挡魏骑西来的脚步。 事实上,也没有阻挡的打算。 只是如此一来,这几千羌氐胡骑势必要直面魏军骑兵的冲击,以及司马懿中军精锐的夹击。 这是一众抱着打秋风之念顺势附汉的羌氐豪酋始料未及的。 “汉家天子…真来这里了?”武都氐王杨千万神情犹疑,朝身侧那名与他模样有几分神似的胡酋询问。 “俺骗你做甚?”羌王杨条神情严肃,以手遥指那座偃月阵中刚升起不久的牦尾纛旗。 “看到那面大纛了吗?” 氐王杨千万顺着杨条手指的方向凝眸而望,片刻后答:“好像…是有一面纛旗。” 杨条神情有些倨傲: “那便是大汉天子的金吾纛旓,大纛在彼处,天子中军便在彼处。 “到了现在,俺也不瞒你们了,俺今日半日都在那座将台上,就在大汉天子,还有那位一身是胆的赵子龙身边听令。” 杨千万、姚柯回、雷定等一众羌氐,乃至李雍、上官雝等一众汉豪俱是愕然,即使消化好半晌,脸上仍是难以置信之色。 “汉家天子怎会到这里来? “汉家文武又怎么会让他们的天子到这里来?! “刀枪箭矢可不长眼睛,难道真就不怕出了意外?!” 还是杨千万率先发问,语气急促,乃至给人一种强烈的质询之感。 杨条正色以对:“高祖刘邦,光武刘秀,还有先帝昭烈,哪个不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 “如今这位大汉天子,局势晦暗之时,尚敢亲临前线与那位一身是胆的赵子龙以一偏师逆击曹真,连败张郃,最后二将皆斩。 “这司马懿不过无名之辈,枉称骠骑,比那曹真张郃尚有不如,有何可惧?” 杨千万闻听此言连连摇头,眯眼望着那面纛旗,数息后冷哼一声: “杨条,你莫要哄俺们了。 “俺晓得,你杨条第一个当了那位天子的狗,得了天大好处,所以今日便想替那位汉家天子哄俺们为他卖命出死力。 “但你把俺们当什么了? “且不说那天子在不在那里,便是在又能如何? “难道俺们这些羌氐真要跟你这没骨头的一般,真心实意给那汉家天子当狗,为了他们汉人内部争斗打生打死?!” 杨千万言罢,周遭一众羌氐酋豪神色不一。 这些人里,既有真想给大汉当狗的,也有真的只想来打秋风的,但不论是谁,却都不敢,或者不愿像杨千万这般把话挑得太明。 杨条对于杨千万所说的当狗并不在意,只是收起了先前那副强作的倨傲之色,肃容以对: “当狗也好,没骨头也罢! “俺不管你们怎么想,如今这大汉天子如此豪杰,俺们安定羌势必要跟这位天子一条路走到黑,再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为何? “因为俺是第一个举郡响应大汉北伐的胡人? “因为俺是第一个与大汉天子歃血盟誓的胡人? “不,都不是! “因为俺是今日唯一晓得陛下就在此间的胡人!” 众人闻言尽觉迷惑。 “听起来是不是没有道理? “但俺现在就告诉你们到底是什么道理! “俺一开始举郡响应大汉北伐,也不过与你们一般,只为了俺们安定羌人,或者再说得自私些,为俺自己争些利益罢了。 “但俺委实没想到,这位大汉天子第一次见到俺,就直接在渭水边指渭水为誓! “说说汉羌之民全都是大汉子民!将来定要汉羌之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说再过百年,定要让后人都看看,这河湟凉陇之地牧马放羊的,究竟哪个是汉,哪个是羌!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俺们安定羌人。 “总而言之,天子以真心待俺,俺杨条便以真心报之! “俺以真心报之,所以才会是今日唯一晓得陛下就在此间的胡人! “而陛下敢让俺晓得他在此间,便是真的以真心待我! “所谓以真心对真心,这便是俺杨条之所以愿意给这位大汉天子当狗的缘故了!” 杨条慷慨言罢,周遭一众羌氐豪杰俱已惊愕无状,复又面面相觑,交换眼神。 而那杨千万虽听得云里雾里,却也还是听懂了一些。 比如说汉家天子曾指渭水为誓说定要汉羌皆为一体,比如汉家天子与杨条以真心对真心,两不猜疑。 而就在众人尽皆不语之时,杨条复又昂然作色: “你们以为,俺为何会告诉你们天子就在那座将台之上? “俺难道就不怕你们这些摇摆不定的胡人把天子给卖了,辜负了天子对俺的信重?!” 闻听此眼,杨条身侧的武都氐王杨千万骤然一滞,思索十数息后终于反应过来: “你意思是说…… “是那位汉家天子特意吩咐你,让你跟我们说他就在此处?” 马背上的杨条脊背挺拔,凝望着魏军军阵,目不斜视道: “所谓患难见真情,陛下如今愿以真心待你们。 “你们若是想在曹魏那里升官发财,大可以打起来时反戈一击,把天子卖给曹魏。 “但汉人那句话怎么说你们也都晓得,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然而如今大局已定,你们这些人恐怕已算不得雪中送炭,只能勉强算作锦上添花了。 “而若是再晚些,恐怕再想锦上添花,再想如我一般当大汉的狗都当不上了! “且都好好思量吧!” 就在杨条话音刚落之时,阴平氐王雷定便已拔马而前: “杨文豹! “当年昭烈帝与曹操争汉中,我便率阴平氐七部万余人响应,为昭烈牵制曹洪!今日再来,同样绝没有背叛大汉天子的道理!” 雷定言罢,此地陷入片刻安静。 半晌后,姚柯回、吕简、苻健等七八名羌氐酋帅先后拔马上前,跟杨条一表他们对大汉的忠心。 又是半晌,被众人撂到身后的武都氐王最后一个打马前出,却是睥睨相对: “俺杨千万此前受了曹魏的官,如今反魏投汉,难道还有临阵之时再叛汉投魏的道理不成?! “只是如今情势你也瞧见了,魏国非止有数千骑,还有万余步卒向我而来,其意再明显不过,赫然是要先解决我们,再作他论! “而那座半月阵中守卒,瞧起来不过万余而已,倘汉家天子果真如你所言,就在那阵中,则赵云万不可能散阵来援! “俺们这些人,难道为了你所谓用真心报汉家天子真心,便要用俺们族人性命硬抗魏国几万步骑?! “难道汉家天子在那里严阵相守袖手旁观,就是你所谓的以真心对真心吗?! “就算俺答应,俺手下酋豪也未必答应! “你们都是羌氐豪酋,难道跟俺不一样,真能做到一言而决?” 杨条径直相对:“这便是俺要说的陛下以真心对你们了,事实上,此战的关键不在你们。 “陛下没说过,也不需要你们硬抗魏国步骑冲锋! “待魏国步骑一至,你们大可以直接往西逃,想逃多远逃多远。 “当然,还可以随俺安定羌一起冲上去,先试一试魏国骑兵成色,实在打不过再走无妨! “总而言之,想怎么打怎么打,关键只在你们是想锦上添花,还是想坐待成败。 “因为此战关键不在这里。 “不管尔等在还是不在。 “不管尔等战还是不战。 “不管尔等叛还是不叛。 “此战大汉都有胜无败。 “是大汉天子,今天给你们一个当狗机会! “而不是你们在帮大汉一把。” 杨条此言落罢双腿一夹,打马往自己阵中驰去,再不返顾, 而杨千万、姚柯回、吕简、苻建等一众向来摇摆不定的羌氐,俱是神情震动,震动之余,又望着杨条昂然而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不多时,又都在沉默中散去,各自回阵。 因为魏国骑兵前部此刻已奔至汉军偃月阵正北,距他们只有四五里距离了。 杨条、杨素父子二人领千余羌骑率先出阵向东。 雷定四百余骑紧随杨条之后。 再接着是成纪李雍、李柔父子。 而杨千万、姚柯回、苻健、吕简诸羌氐,先是往南望了望仍有些距离的司马懿步军方阵,最后也下定决心跟上前去。 大势既已如此,其余小部落赫然是无话可说,只得勉强跟上,无非是迁延落后些许。 一时之间,战场东西两面,战马相向飞驰。 速度越来越快。 声势越来越大。 风。 大风。 除了大风声与踏踏作响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外,这方世界似乎什么声音都不存在了。 整片战场突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相对的寂静中。 到了最后,甚至连风都凝在了马蹄之上,让马背上的将士连风声与蹄声都再听不见,视线中天地万物一片黑白。 直到第一排魏国战马的前蹄踏入陷马坑中,踏入大汉早就铺设了一地的关中蒺藜之上。 “——轰!!!” 战马倒地之声如同天雷乍响,近乎震耳欲聋,终于打破了这方战场诡异的寂静。 而随着战马倒地前扑腾空翻飞,血色溅起一片,骑士眼中黑白的天地终于有了颜色。 一排又一排魏国骑兵倒下。 一排又一排魏国骑兵跟上。 轰隆作响,战马哀鸣。 在损失了不知二三百还是四五百骑后, 余下五千多魏骑成功穿越了这第一道,也是仅有的一道由鹿角陷马坑与关中蒺藜组成的陷阱与屏障。 最后在汉军偃月阵西北,大约四五里远的地方,与迎面冲上前来的羌氐胡骑或是径直撞在一起,或是相互擦肩而过。 数千张马弓一时俱引,一时俱发,弦啸一时俱鸣。 箭矢破空声,骑墙对撞声,烈马嘶鸣声,刀枪入肉声,吃痛惨叫声,临死喊娘声,群声毕现,一时俱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然而仅仅不到半刻钟时间,不过十来个回合工夫,这一次对冲就已毫无疑问地以汉军胡骑的彻底落入下风而告终。 当然毫无疑问。 因为虎豹骑更胜一筹。 因为由田豫牵招二将练出来的并州狼骑、大胜鲜卑斩首万级的并州狼骑非浪得虚名。 还因为司马懿的万余步军在双方骑兵对撞后便加速冲上前来,开始了步骑协同作战,所携弓弩朝着汉军骑兵射出箭矢无数,持枪锐士亦向前发起冲锋。 汉军骑兵丢下近千战马与尸体,开始向西退走。 然而杨条说得对,今日战场胜负的关键不在此处。 之所以非得对冲互撞,大战一场不可,无非是杨条、雷定、李雍、杨千万等汉胡豪强,不试一试魏军骑兵成色便绝不甘心, 不为大汉本阵拖延些许时间便绝不甘心, 不为大汉消耗魏国步骑人员、体力、箭矢便绝不甘心, 及不对天子表一表忠心便绝不甘心的种种不甘心,与万一魏国不堪一击的侥幸心理作祟罢了。 而刘禅作为天子,这一战也终于没有让羌胡保全实力的想法,乃至于对杨条亦是一道明确军令也无,任他们各行其是。 那句话怎么说? 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会更愿意再帮助你一次。 曾经为你牺牲过的人,会更愿意为你再做牺牲。 但汉军数千骑的溃败西走,显然使得北渡的司马懿中军军心大振,继而使得魏军上下皆认为,此战的转折终于出现。 司马懿万余步卒开始整军转向,朝着四五里外,位于漕渠以北的偃月阵而去。 大胜一场的四千余骑在文钦、吕昭、尹大目等骑将的主持下,原地休整一番,饲马饮马,安抚战马情绪后再度跟上前去。 往偃月阵侦查的一骑突然奔至骠骑将军高牙大纛之下,对着司马懿既惊且喜道: “骠骑将军,伪帝龙纛!伪帝龙纛就在赵云阵中!” “什么?”司马懿眉头一皱。 而聚在他身周的王昶、牛金、牛盖诸将,及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俱是表现出难以置信之色,面面相觑起来。 “伪帝怎会在此?”司马懿神色不解,眸子直转,似是问那斥候,又似是喃喃自语。 扬烈将军王昶却是难得失了稳重,为之冷哼一下: “司马公不是说,伪帝在武功有一面龙纛,在细柳又有一面龙纛? “那么在此地还有一面龙纛,又何怪之有?” 闻得此言,牛金也跟着道: “扬烈将军说得不错,依我看,这些所谓龙纛,都不过是伪帝虚张声势之举罢了! “他或许根本不在武功,亦不在细柳,更不在此地!” 司马懿闻言先是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后却又摇头:“且不论伪帝在不在此阵,立时传令三军,伪帝就在龙纛之下,破阵擒贼,就在今日!” 诸将恍然,骠骑将军又道: “赵云此阵一破,诸葛亮散阵北援,关中便要转危为安,蜀寇便要功亏一篑,诸君请勉之!” 诸将闻言,尽皆振奋。 稍顷,步骑两万余人齐头并进,往偃月阵徐行而去。 (本章完) 第138章 千军辟易 申时。 日头越发偏西。 当汉魏双方千军万马的对冲,最终以汉军的败退而告终,而魏军两万余步骑,拥着司马懿骠骑将军牙纛朝汉军偃月阵而去之时。 魏延统率的中军本部精锐也在上一轮强袭突阵中迅速占领了上风。 最后在这位镇北将军亲手格杀一名佩银印青绶的二千石偏将后,其人所统中军彻底击溃冲跨了魏军布于西南角的一阵。 魏延率军追出半里,魏军弃甲曳兵而走者无数,汉军无暇无意追杀过远,任自自走后回阵。 到了此时,为了给魏延中军创造机会的外围汉军坚持苦战许久,减员颇多,饥渴难耐,又酷暑难忍,不论精神还是体力都难以再支。 于是刚刚破阵的中军精锐不得不暂时接替外围的汉军将士,任其入阵轮换,饮水休息。 魏延随即将指挥权下放,正欲率百余精锐亲军往奔他阵支援,却突然收到了一则令他错愕的消息。 当即勒马穿越重重阵线通道,驰至八卦阵北。 先是不以为意地扭头向东,瞥了一眼赶来支援的邓字将旗,紧接着便往漕渠东北望去。 但见赵云将台周围,果然隐约可见青、白、赤、黄、黑,所谓五色龙纛数十面,迎着东风招展。 此外,又果然有一杆彰显天子威仪的三旓金吾大纛,被这数十面五色龙纛簇拥其中,烈烈翻卷。 由于狂尘未散,一时难以辨清数量究竟多少的魏军步骑,此刻已迫近赵云所在的偃月之阵。 偃月之阵背后,宽约二十余步的漕渠以南,又有约一二千甲士簇拥着宗、冯、傅、柳字样的将校旗帜沿漕渠面北列阵。 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稍一想便该晓得,定是为赵云偃月阵提供远程支援的持弓负弩之卒无疑。 中军。 大汉丞相立于夯土将台之上运筹指麾,虽霜鬓临风,却威仪凛然,大有种不怒而威之势。 传令兵在将台上下往来奔走,不断有将士得令后从阵前退下回中军喘息一二,也不断有恢复了精神体力的将士得令后往阵外奔走。 就在此时,魏延回到中军。 大步跨上将台,二话不说对着诸葛丞相便问: “丞相,镇东将军阵中龙纛究竟怎么回事?陛下当真来前线了?!” 魏延问话之时,老丞相目光正放在大阵正东,此时魏延问话已毕,才将目光挪回,复又牵引魏延的目光指向东方,道: “文长,彼处百余龙骧郎乃是兴业所领,爨习往援被阻,须得你引两百人往彼处解围。” 由魏昌所领的百余重铠龙骧郎半刻钟前由于过于深入,被魏军精锐数百自侧翼拦腰截断。 从中军派出去的四百援军,亦被另一支魏军精锐拼死阻截,大有不消灭这支被他们团团围住的龙骧郎便誓不罢休之意。 但双方尽皆身披坚甲,一时陷入拉锯僵持。 魏延此时心思尽在那杆金吾大纛上,只稍一扭头瞥了一眼,立时又将头扭了回来,声色急切:“丞相,陛下是否当真亲临前线?是否就在赵镇东那座将台之上?!” 丞相这才微微颔首。 魏延一时不能置信:“何时来的?是丞相你请陛下前来?!” 丞相徐徐摇头,道: “是陛下坚持要率护卫的虎贲郎与新附陇右胡骑至此助战。 “前夜司马懿袭长安两寨时,陛下就已经到了。 “今日凌晨老将军来找我,我才得知。” 魏延为之一滞,随即望向东北。 片刻后却是不知为何毛发倒耸,横眉怒目而骂: “倘陛下就在彼处,何以见到司马懿北渡,仍派邓伯苗南援?! “何以还打出龙纛?! “这是故意把司马懿诱至右翼,为此处减轻压力不成?!” 魏延问罢,振甲按剑,疾步而走。 带起一阵腥风,掀起一片黄尘。 迅疾沉重的脚步,在土砌将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待得其人走下将台,却是根本不往魏昌被围之处而去,而是原地驻足往东南魏军两阵观望片刻后,突然反身看向将台上的大汉丞相。 振声请令: “丞相,下令吧! “魏昌那阵我看了,魏寇军势甚厚,无隙可入,只带几百人从正面突围,难以动弹,没有一两刻钟时间凿不开,救不出!” 随即扭身往西南一指:“我两部精锐此刻尽在西南,可先速击魏寇西南两阵,得胜后再绕至那东南魏寇身后,彼之精锐既然尽在魏昌前后,则我南面战场胜负已决!” 丞相闻言微微一滞,凝眸思索。 魏延所说确是事实,决胜的战机已经出现,司马懿一走,魏军现在几乎是最后的挣扎。 只是他们不能知己知彼,还不这么认为罢了。 魏延仍旧按剑而立,见丞相似有犹豫,当即瞋目相对: “孔明! “你从来大公无私,怎的如今竟要为我徇私不成?! “天子可以为了这天下屡屡以身犯险身冒矢石! “难道我魏延就会为了自己儿子而失了这大好战机,让此战再多迁延哪怕一刻钟吗?! “告诉你孔明,我儿子多的是! “但如今敢来前线打仗的天子,只有这一个! “你不下令,我便自去!” 振声言罢,魏延领军出走,开始往东南方向而去。 将台之上,丞相身侧,费祎、胡济、杨戏等一众府僚,见魏延如此言语行径,尽皆无言相对,其后又俱将目光投至长史杨仪身上。 而魏延的死对头,刚刚才建策让丞相趁魏昌与百余龙骧郎被围,魏军精锐尽出之际发动总攻的杨仪,此刻望着魏延振甲疾去的背影,亦是神色复杂,默然不语。 好多年没听过孔明二字的丞相终于打破沉默,肃然令曰: “令中军可战者尽甲,悉听镇北将军节制!” 一言既出,军令既签。 中军三四千将士但凡能战者,不论困乏与否,不论渴饥与否,尽皆披甲持戈,列阵南出。 魏延纠结本部四百精锐,率先自通道疾冲出阵。 战鼓狂擂,令旗前挥。 “——杀!”刀盾手墙列而进。 “——杀!”环首刀斜砍而下 “——杀!”亮银枪自盾侧刺出。 如闪电般刺出。 这群随魏延练兵十数年的百战精锐,凭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机械又精准地攻向魏军甲士所有不能被甲胄覆盖的部位。 面门,脖梗,侧腹,大腿,甚至于脚板。 惨叫声不绝于耳。 刀枪入肉声不断响起。 肝脑涂地,血肉横飞。 血腥气、秽浊气充天塞地。 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既迅速又丝滑地从魏军军阵中切开一条二三十步宽的通道。 先前由魏延中军近四千人接替坚守的西南两阵,开始在战鼓与令旗的催动下散开阵势。 化作锋矢向前突进,深入到互相为援的两支魏军中间的通道内,从侧翼对魏军发起了猛攻。 一时间,魏军如『山』字一般被魏延本部分割包围。前面是汉军,左翼是汉军,中间是汉军,右翼仍是汉军。 随着司马懿挥师往北,本以为今日战局关键已不在此处的贾栩、张靖二将,显然没想到汉军竟还有余力发动猛攻。 更没想到汉军竟敢直面腹背受敌的风险从阵中深入,仓促之间反应不及,惊骇不已。 待反应过来,想催动两方军阵往中间夹击时,却发现根本连一步也不能移动了。 仅仅接阵不到半刻钟时间,西南两阵就已死伤超过一成,出现了崩溃之势,而魏延本部三千余人却是越战越勇,彻底散开了原来的阵势,从八卦阵中离开。 魏延两阵既散,自中军顶上前来的汉军甲士则往前补住空缺。 到了此刻,八卦阵中军已彻底空心,魏军倘有一支百战精锐侥幸冲入其内,斩将夺旗,后果则难以设想。 只是能特种作战的百战精锐,已被司马懿带到了漕渠以北。 … 汉阵东南。 由于距离与烟尘的存在,没能发现西南战局已经发生剧变的州泰、魏平仍居后阵指麾。 郝昭、王双两名魏将,则率领各自亲兵及州泰、魏平派上前来的精锐共四百余甲士,奋尽全力分割围歼那五十余名重铠汉军。 相对的,在郝昭、王双等人将身着重铠的龙骧郎从中截断,四面围困的同时,从中间突入的他们同样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况。 已存了为国死战之心的郝昭、王双二将既然主动承担了最危险的切入任务,自是身先士卒,奋命死斗,到了此刻,亲卫已死伤殆近,皆只余最后数人。 而州泰、魏平派上前来的亲卫及精锐亦是死伤近百。 损失虽然惨重,面对铁罐头般的重铠甲士却是难以迅速解决战斗。 被围者不过五十三四,近身酣战一刻有余,如今仍剩三十余人,在魏延长子魏昌魏兴业的组织下,结成了密集圆阵,四面抗击。 环首钢刀挥舞砍斫,长枪如龙不断刺出,不时还有弓弩暗中直射魏军临阵指挥的基层军官,打得魏军不时后退,苦不堪言。 “魏狗敢尔!”魏昌此刻已是杀红了眼,见身前魏军甲士皆退,唯有一人竟敢上前,当即大吼一声挺枪前刺,正刺在那甲士面额之上,长枪自其人后脑贯穿而出。 前排魏军见此情状,被汉军悍勇吓得再度后撤数步。 而魏昌一枪收回,却是不撤回圆阵,反而大喝一声,继续奋不顾身挺枪暴冲,枪花飞舞,虽不杀人,却使得他身前魏军再度后撤。 而侧翼几名魏军那汉军甲士竟离阵而前,终于冲上前来,朝其人没有重铠防护的面额、胳膊、大腿等部位刺去。 守在圆阵另一侧的节从龙骧刘桃刚杀一人,对抓准时机离阵杀敌的龙骧郎本不在意。 可定睛一看,发现竟又是那魏延之子后,赶忙大吼一声,率几名龙骧郎不顾魏寇的刀枪棍棒顶上前去,而后一边把魏延之子往圆阵中拖回,一边四处格挡。 “我说魏大将军!邓扬武援军都快到了,你冲出去做甚!真就这么想死吗?!”刘桃没忍住骂骂咧咧。 陛下让他听丞相节度,丞相又让他听镇北将军节度,镇北将军又把自己的儿子魏昌插到了龙骧郎里,跟他们一起冲锋陷阵。 结果这厮是个不要命的,杀红了眼冲起来比谁都快,没几下就深入魏军阵中,他总不能看着军中第三号人物的长子战死吧?! 挨了几枪,胳膊大腿上血流如注的魏昌大骂:“怪我轻敌冒进方致此难!今日便是死在此处,我也无话可说,只恨害了你们这群龙骧郎,没有颜面再见陛下!” “少废话!”刘桃大骂。 “我们在这里拖住这么多魏寇精锐,就是死,也不算白死了! “更别说邓扬武援军已到,你死不……” 然而话未说完,一枚羽箭直接将这名节从龙骧的喉咙前后贯穿。 其人愣神片刻,颇有不甘地瞪大双眼,越发血红,而除了喉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外,再说不出任何话来,最后失力往后一倒。 魏昌整个人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般,先是脑袋猛地一懵,再是呼吸猛的一滞,其后本能般跪地扶住那名瘫倒在地的节从龙骧,复又上手捂住其人喉咙。 极其鲜红极其滚烫的血从他指缝流出。 他头脑有些空白,想问那节从龙骧叫什么,觉得没意义,又想问可有何遗言。 没等他开口,那节从龙骧却已是彻底咽了气,不能再回答他了。 魏昌头脑更加空白。 然而这节从龙骧的死,并没有引起其余龙骧郎卫的恐慌。 只是不断替魏昌格挡朝他刺砍而来的刀枪,等待扬武将军邓芝的救援。 另一边,不知是因亲卫几乎尽死还是因血战而红了眼的郝昭,见身前王双一箭得手后再度弯弓搭箭,也无喜色,只吼道: “那跪在地上之人,定是这群铁王八的核心,只要其人授首,这群铁王八断无不可溃之理!” 言罢便不作他念,只提枪冲上前去,最后几名亲卫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其人刚刚冲至王双身侧之时,世界突然慢了下来,一枚带血的羽箭突然在他眸边停住,尚有余热的血花在他右脸四溅。 惯性让他冲出数步,待他回过头来,只见一片尘埃之下,轰然倒地的王双目不能瞑。 一枚棱矢自其人右脑射入,左脑透出,其人断无复生之理。 郝昭茫然四顾,似是寻找箭矢自何处射来,这才发现原来他所在军阵的东围,三四千一看就是精锐的汉军已在冲阵。 而原本抵住他后背的州泰、魏平二将所在军阵的后部,也已与不知从何处、在何时出现的汉军甲士厮杀纠缠在一起。 其人转身扭头,没有再多思虑与再多犹豫,只提着长枪继续向前冲杀而去。 然而突然之间,原本略显安静与沉闷的战场上,不知为何如天雷乍响一般,猛地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极度高亢,极度激昂,几可谓直插霄汉,又可谓裂石穿云的呐喊。 片刻后,目之所及的战场,似乎所有汉军将士都跟被传染一般,全部变得亢奋,变得激烈。 被太阳炙烤了一日都未能沸腾的战场,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便骤然变得沸腾热烈。 “龙旗!” “是陛下龙旗!” “龙纛临阵,吾皇万胜!” “大汉万胜!” “杀!” 各种乱七八糟口音各异的言语,在十几个呼吸的工夫过后,或是化作振奋人心的“万胜”欢呼,又或是干脆凝练一声“杀”字大吼。 声震天地。 镇北将军牙纛之下。 本在陷阵杀敌的魏延,听到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剧烈欢呼,先是觉得莫名其妙。 待彻底听清楚这些呼声到底在喊些什么之后,满身杀伐之气如鬼似神的虎熊大将惊愕难言。 勒马登高。 只见原本挂着邓字将纛的军阵,那面属于邓芝的将纛已不知去向。 三面牦尾大纛取而代之,立于其间,两前一后,两高一低,两旧一新,两破一全,在东风吹鼓下烈烈招展。 凝目一望。 却见比那面崭新完好的金吾纛旓挂得稍前稍高些许的纛旗,虽褪色斑驳,虽百孔千疮,却赫然是一面正经的天子大纛无疑。 而与这面略显破旧的金吾纛旓等高并列的纛旗,虽同样褪色斑驳,虽同样千疮百孔,却绝非是天子金吾大纛形制。 魏延若有所思间,如同想印证些什么般再次凝目一望,随即整个人猛地一滞。 只见那面纛旗果然书有五字: 『漢中王劉備』 茫然打马在原地转了两圈。 久远的记忆陆续浮现。 不知是数息,还是数十息,当魏延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却是突然暴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喝。 “敢为大王吞之!” 喝罢狠夹马腹,提起大槊舍生忘死朝魏阵突去。 魏军震恐。 避之无及。 一轮冲阵结束,其人打马回头。 退走百余步后,却是再度爆喝。 “敢为陛下吞之!” 挺槊前突。 千军辟易。 (本章完) 第139章 再压 在魏延与亲军对着魏军薄弱的侧翼冲锋突阵的同时,两前一后,两旧一新三面牦顶龙纛,以一种泰山压顶之势自东向西浩荡而来。 须臾之间,又仿佛虹吸一般,将周遭所有汉军将士,不论僵持的,奋进的,抵抗的,溃退的,怯懦的,勇猛的,全都吸引了过来。 吴班、陈式、廖化、孟琰、爨习、冯虎、傅佥…全都停下了原来的动作,发出了新的指令,催动所有能够机动的部曲,摧毁所有当面之敌,不顾一切向龙纛汇集。 以龙纛为中心,如同一颗黑洞一般,不断吸收周边力量,护卫龙纛的三千龙骧虎贲,很快便如同覆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又如同握住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刃,朝着魏军战阵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被夹在中间首当其冲的州泰、郝昭、魏平所领战阵,仅仅坚持了不到半刻钟时间,便彻底陷入完全无救的崩溃之势。 将台之上,对于天子亲自统兵南援并不知情,且全然不能预料的大汉丞相,及费祎、杨仪、胡济等一众府僚令史,望着那三面牦顶龙纛,尽皆陷入前所未有的震动当中。 昔有漢王还定三秦。 今有大汉天子请大汉先帝漢中王纛、漢天子纛,在前伴护天子龙纛还于旧都,克复西京。 当战局已不再需要指挥,那位大汉丞相视线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失神之间,紧紧护住三面大纛的庞大军阵上空,隐约浮现一副先帝勒马在前,天子紧随在后的磅礴画卷。而当先帝宽厚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马背上的天子继续打马向前。 随着州泰、郝昭、魏平战阵彻底崩溃,连锁反应迅速发生,南面战场的魏军早已动摇的军心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盘,大规模成建制的溃阵开始出现。 魏军溃卒不断冲击己方军阵,这种冲阵,又带来更大规模的混乱,更多的魏军士卒开始疯狂奔走,魏军彻底大乱。 盲目奔逃者有,互相践踏者有。 为了抢夺奔逃空间而自相残杀挥刀向袍泽者,不可胜数。 战场上发出的哀嚎惨叫,竟是比汉魏双方对峙鏖战之时,更高亢频繁无数。 而魏军自己人对自己人造成的杀伤数字也迅速攀升,短时间内便达到了一二千之数。 不到半刻钟时间,除了少部分将校带领的少部分精锐及亲兵,仍能保持些许冷静,鸣鼓自持外,余下两三万人完全是胡乱奔逃。 至逃无可逃,便非死辄降。 不多时,自骊山台地到漕渠,五六里宽阔的战场,彻底被一字排开的汉军占据。 汉军将士顶着疲惫,顶着伤痛,簇拥着三面龙纛自东向西,一往无前恣肆横推,地崩山摧。 漕渠以北。 面对汉军的却月阵,司马懿在判断出阵中汉军只余万人出头,且汉军精锐必已尽在渠南之后。 甫一开战便是步骑尽出,毫无保留地催动了最迅疾、最猛烈的攻势,自然而然,也付出了颇为惨痛的代价。 赵云所统汉军一万余人,以偏箱车、武钢车,乃至装满泥土的辎重车数百辆,组成了这座却月阵的外围防线,所谓以车蒙阵。 只是在司马懿摆好阵势发动总攻前,汉军先采取了“以阵蒙车”的战术,把战车大体匿了起来,让司马懿难以看出虚实。 至于偏厢车形制,乃是三面铺设了双层甲板,双层甲板之间,以沙土填充,甲板之外,再蒙盖一层浸湿的毛毡,既防火攻,也能缓冲。 而对敌一侧的挡板,还开有射孔,两到三名弓弩手躲在车厢内,透过射孔对外射击。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名握刀持矛的甲士藏于车厢内,一旦敌军步卒逼至近前,则立时暴起,依托偏厢车居高临下与敌厮杀。 曾以元戎弩消灭庞会所统数百虎豹骑的右中郎将宗预,带着他所统部曲,藏于战车之后。 游走在外围的傅佥、冯虎二将在南面战场弓弩手力竭不能开弓后,从南面战场递回两千多张元戎弩,以及两千多张角弓角弩。 司马懿所统步骑刚与却月阵外围相接,阵中便似有万箭齐发,魏军冲阵步骑一排又一排倒下。 在连续冲阵好几轮不能成功,反而死伤近千后,司马懿才终于冷静下来,正视起这座乍一看时,并不觉得有多难击破的却月阵。 随即有些头疼起来。 阵中汉军人数虽少,却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都是弱旅。 数量远超他想象且攻防一体的各种战车,大大增幅了汉军整体的作战能力。 而这些战车内不是站满了甲士,就是堆满了沙土,短时间内难以拔除,拔除后难以移除。 这就给在战车后面列阵的弓弩手提供了更安全的射击环境,留出了更宽裕的射击时间。 魏军的几千精骑,面对战车蒙阵的却月阵,更是根本无用武之地,冲阵冲不进来。 在外围射箭,却又因为马弓的射程太短,杀伤力太小,根本不是阵内弓弩手两合之敌。 一旦有战马中箭倒下,还会引起连锁反应,接连倒下一片。 骑卒或是被战马压倒压伤,难以动弹被践踏而死,又或被汉军倾泄而下的箭雨射死射伤。 见此情状,司马懿干脆命文钦、吕昭、尹大目等骑将,或是率少许精骑返回南面战场,又或是纵出两三千骑,去逐杀溃逃后又再度折返观望的汉军胡骑。 一阵观察过后,司马懿总算发现了该阵的弱点,随即尝试着派出甲士从该阵兵力最少,军势最薄,守御最弱的左右两翼切入。 结果在却月阵背后隔着一道漕渠列阵的千余弓弩手,又为这却月阵攻防最为薄弱的左右两翼,提供了强有力的远程支援,弥补了却月阵最后的缺陷。 在尝试数轮冲阵不能成功后,司马懿还…… 没有还了。 南面战事发展过于迅速。 南面战场动静过于骇人。 南面魏军崩溃过于彻底。 从中军离开,寻地方登高远望的司马懿,此刻正在马背上怔怔望着南方,整个人已是神情恍惚。 “阿父…到底怎么回事?”其子司马昭脸色刷白,艰难开口,四肢百骸不能抑制地微微发颤。 无人答他。 因为就连司马懿也想问:到底怎么回事? 而就在司马懿父子几人尽皆震骇得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不能言语,又不知所为之时, 原本在逐杀溃卒,不断自西向东席卷横推的汉军,却是突然转向,斜斜朝着北面战场切来。 战鼓震天动地。 杀气直冲云霄。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俱是大惊,脸色愈发惨白,身体愈发不可抑制地发颤发软,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阿父…我们,我们败了。”司马昭只觉头晕目眩,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 而听得司马昭此言,其兄司马师却是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性: “阿父…走……赶紧走,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一旦蜀寇渡过漕渠,一旦赵云撤掉这军阵向前突出,从中间把我们拦腰截断,我们今日恐怕要被留在此处!” 一旁的司马懿却是仿佛听不见这些声音一般,只是手握缰绳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只死死地注视着被成千上万的汉军簇拥在大阵中间的三面龙纛。 直向北来的三面龙纛。 沉默许久,直到南岸冲得最快的汉军将士,已趋近他率人搭出来的漕渠通道,他才终于对着身边亲卫发出一则军令:“鸣金,东撤。” 言罢扬鞭打马,朝着属于他的骠骑将军牙纛缓缓驰去。 事实上,他带到北面战场的精锐之师才刚刚进入战斗不久。 而杜袭、张虎、乐等人从东方带来的五六千步卒,甚至都还没有赶到此处战场。 赵云这却月之阵虽然坚固,却并非没有破绽,若是南面战场能再坚持半个时辰…… 算了。 司马懿终于放弃了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惭恨感从胸膛升起,又径直朝他大脑冲击而去。 尽管他努力想让自己恢复理性,可完全出乎意料的迅速败军带来的巨大冲击,仍旧让他大脑的运转变得迟滞起来。 待他回到牙纛之下,再度扭头朝着漕渠以南那三面龙纛凝目一望。 才终于反应过来,让他产生如此巨大冲击的,非只是这场败仗。 而是那三面被汉军将士围在阵中的龙形大纛,以及汉军将士铺天盖地又惊天动地的“万胜”、“杀贼”之类的高声呐喊。 刘禅真的来了。 刘禅就在阵中。 刘禅万军拥护。 清脆的鸣金之声在战场上响起。 杜袭、张虎、朱术、路蕃诸将从华阴、郑县带来的五六千步卒,此刻仍距却月阵所在战场有三四里,在听到司马懿大军传出的鸣金之声后,终于全部停住了向西而去的脚步,开始返身东向。 而仍在外围冲击汉军却月阵,损伤虽然颇重,却并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的魏军将士, 也开始在司马懿、王昶、牛金、牛盖、尹大目诸将的指麾下,维持着相当的秩序向东撤走。 且战且走。 南面战场赶来的汉军前部距此处仍有二三里,魏军却仍然保持着相当的反抗能力。 杜袭、张虎、乐甚至还在下游列阵以待,以为接应。 总而言之,司马懿撤退的命令下得还算果断。 王昶、牛金等人面对南面战场的彻底崩盘,同样生不出丝毫去冒险求个侥幸的心理。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漕渠北岸这万余魏军精锐,至少一大半是能够成功撤走的。 然而意外总会发生。 “魏狗休走!”汉军却月之阵的外围,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 七八名重铠甲士一马当先,带领四五百身披筒袖铠的中甲士卒结成了锋矢之阵,从战阵的一处缺口一往无前狂奔而出。 与此同时,这座却月阵中的战鼓陡然间狂擂不止。 阵中汉军将士喊打喊杀之声,更是变得愈发亢奋。 前所未有地亢奋。 司马懿的骠骑将军牙纛此刻已移至却月阵正中间,而突然散阵冲出的数百汉军将士,此刻亦是处于却月阵正中间。 司马懿惊疑之中驻马而立。 先是环顾了一圈自己身周还算严整的万人大阵,再是看了一眼身后刚刚渡过漕渠,距离此处仍有二三里之遥追兵,最后才是往右手边这座却月阵望去。 紧接着陡然一惊,脊背一凉! 毛发皆悚间,却见原本停在此阵的那面属于伪汉天子的金吾纛旓,此刻正自南向北迅速压来! “为了陛下!”就在此时,自却月阵中冲出来的甲士中,突然爆发出一声亢奋的大喝。 而此声落罢,几乎是一瞬间,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高亢又激昂的怒吼开始接连而起。 “为了陛下!” “大汉万胜!” “——杀贼!” “——杀!” 霎时间,欢呼万胜声、喊打喊杀声直入霄汉,响遏行云,一阵刚落复又一阵再起。 司马懿还不及下令,已自却月阵中杀出的几百汉军甲士,就已如同锋矢利刃般,锐不可当地切开了距却月阵最近的大魏军阵。 目的再明确不过。 ——伪魏骠骑。 司马懿所统军阵顿时阵脚大乱。 能不大乱? 夫战,勇气也。 南面战场的迅速溃败,大汉天子的亲临前线,早就给北面战场的魏军将士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虽然损失并不惨重,虽然表面上仍然维持着相当的秩序,但也真的只是表面而已。 身披重铠,脸覆狻猊铜面,以至于看起来如神似鬼的关兴、魏兴、赵统、姜维、黄崇等小校,领着四五百甲士如狼似虎,陷阵冲锋。 几乎不费丝毫气力,就轻易杀穿击溃了魏军重围,冲到了司马懿骠骑将军牙纛百余步外。 此时此刻,莫说外围的魏军士卒了,就连原本将司马懿团团围住的千余近卫,也被戴着鬼面的汉军甲士吓得溃阵而走。 霎时间,大魏骠骑将军身边竟然就只剩二三百真正的亲卫,及百余名重铠甲士了! “阿父,快走!”司马师五脏六腑被惊得七零八碎,毛骨悚然间狠狠一鞭抽在其父身上,发现手抖抽错了才又挥鞭往其战马身上一抽。 差点被司马师抽得滚下马来的司马懿还不及反应,胯下战马便已驮着他仓惶前奔。 留在原地的最后几百精锐,及百余名重铠甲士在司马懿的亲军督及司马师的催动带领下,朝着刚刚冲出来的汉军甲士冲去。 (本章完) 第140章 隳胆抽肠 却月阵西十余里。 此地已不能看见战场。 文钦、吕昭、尹大目等骑将正率领残余的一千四百余虎豹骑,三千二百余并州轻骑,在旷野上驱逐追杀附汉的羌氐。 时进时退,时走时停。 直到他们终于看见漕渠以南的地平线上,涌现大量往长安方向奔逃的溃军,正为之惊疑不定时,司马懿命他们撤退的军令,才终于通过亲兵传到了他们耳中。 片刻后,数千魏骑在大惑与茫然的情绪中,纵马跟在文钦、吕昭、尹大目诸将身后,向东折返。 原本处于奔逃状态的杨千万、姚柯回、吕简等羌氐酋豪,见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先是惊疑不定,再是不敢置信。 从他们与魏骑对冲失败,到魏军骑兵冲阵失败返身来战,再到如今魏国骑兵尽皆退走,所有时间加起来不过半个时辰。 到底谁赢了? 到底谁输了? 就在诸多羌氐豪酋仍迟疑之时,杨条、雷定、李雍等人,已毫不犹豫地率着各自部曲尾随魏军之后,并迅速与其后阵展开了厮杀,且很快占领了上风。 杨千万、姚柯回、吕简等酋豪见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魏骑竟不回头,竟不抵抗,这才终于确定,汉家天子似乎真的赢了。 在略显茫然与略显兴奋的复杂情绪中,原本多少还有些摇摆犹疑的胡骑终于冲上前去。 片刻之后,局势逆转,千军万马自西向东席卷奔来,狂尘大作,鼓噪如雷。 原本被追杀的一方,此刻摇身一变,成了追杀的一方,于是胡人『不利则走,见利则喜』的本性中,积极的一面爆发出来。 面对羌氐的衔尾追杀,魏军却是根本不敢停下来哪怕片刻。 因为文钦、吕昭、尹大目诸将奔驰了不过四五里,便已看到铺天盖地望不见首尾的汉军已半渡漕渠。 或是排山倒海往东而去。 或是浩浩荡荡往北而来。 往北而来者,意图不言自明,自是要阻塞渭水漕渠中间的道路,试图把他们这数千骑留下。 但不得不说,司马懿撤退的军令下达得还算果断,军令传递得还算迅速,而文钦、吕昭诸将面对追杀头也不回只是一味逃窜的决断,确实也救了他们一命。 当吴班、陈式二将统领的四五千步卒距渭水仍一里有余时, 不顾一切疯狂东奔的文钦、吕昭、尹大目诸将,已领着两千余骑贴着渭水南畔,顺利躲过了吴、陈二将的围杀,之后继续往东狂奔而走。 而吴班、陈式二将也赶忙催动军阵加速向北。 不论如何,后面这几千骑是不可能全须全尾地逃走了。 片刻之后,东奔的文钦诸将与所统两千精骑贴着渭水,从汉军却月阵正北三四里外越过。 本来不明白司马懿、王昶等人为何败得如此迅速的文钦诸将,在望见战场上的四面龙纛,望见四面龙纛周围气吞山河的汉军军团后,尽皆骇然不能自制。 于是全不顾仍正在阵前激烈交战的汉军魏军,只一股脑向着三四里外的骠骑将军牙纛奔去。 然而刚脱离却月阵范围,文钦眼角余光却是突然瞥见了什么,随即神情为之一滞。 犹豫了片刻后,却是再夹马腹,继续打马向前。 可驰不半里,其人便又忽然狠一咬牙,先是骂骂咧咧朝地上啐了一口,再是点出百余背负长枪的虎豹骑绕了回去。 尹大目、吕昭这两名曹叡心腹听明白了文钦的话,随即也没有丝毫犹豫,领着身后数百精骑跟在文钦背后冲上前去。 司马懿遭此大败,使得关中尽失,可以想见,接下来必是朝野震动,人情汹汹。 其子战死还好,万一降蜀,谁敢说司马懿会不会因担忧朝野弹劾天子清算而干脆也降了蜀? 不论如何,文钦所领百余精锐虎豹骑还是提枪冲到了汉军阵中,开始以突骑战法冲阵。 而尹大目、吕昭数百骑或是驰马射箭,或是持刀剑从汉军侧翼扫过。 关兴、魏兴、姜维、赵统等小校没能注意到哪个是重要人物,早已分散各处,各自与司马懿的家兵跟重铠甲士激战纠缠。 而司马师周围的汉军将士显然没想到魏国骑兵竟去而复返,赶忙在军将的急促调度指麾下,脱离了混战状态,匆忙列起阵势,以防被提枪冲来的精锐突骑冲散分割。 在文钦诸将损失几十骑后,被司马懿亲军督牢牢护住,甚至未披一创的司马师,总算被成功救了出来。 脱离包围圈后,亲军督汲布一把将司马师推到一匹无主战马背上,其后二话不说,默然返身,领着最后几十部曲迎着追杀而来的汉军撞去。 察觉到魏军虎豹骑乃是来救某个特定人物的关兴一边前冲,一边朝那个身披小卒衣甲的背影望了一眼,再然后便与几十名心怀死志横冲直撞的魏国甲士猝然战在一起。 文钦、尹大目诸将带来的虎豹骑来得快去得也快,所谓来去如风,潇洒自如。 然而他们的潇洒如风,却使得这方战场中本就近乎绝望,又刚刚升起些许希望的近千魏军将士,陷入到彻底的绝望当中。 当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群虎豹骑当真去不返顾时,战场上的魏军爆发出荒诞又凄厉的哭笑怒骂,紧接着或是弃甲仗跪地而降,或是四散奔走,再不抵抗。 脸覆狻猊铜面的魏兴、关兴、姜维几人很快穿越重重汉军魏军,带着各自的部曲聚到了一起。 “直娘贼的铁王八,真他娘的难缠!”魏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披重铠奔走作战许久,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关兴、姜维、赵统几名小校亦与魏兴一般无二,胸膛剧烈起伏。 此时众人聚在一起,也算是休息片刻了。 “陛下来了。”与关兴、赵统这几人并不相熟,却同样得天子赐下狻猊铜面的姜维忽然出声。 虽看不见其人神色如何,但从声音可以听出,那两前一后不断向东压来的三面龙纛,显然还是给其人带来了情绪上的许多震动。 非只是他,关兴、赵统、魏兴、黄崇这几人同样如此,他们虽晓得天子早就准备了数面龙纛,也晓得天子会将这三面龙纛在战场上打出,但真正见到此等阵仗,却是如同期待感得到印证与满足般,比那些不知此事的将士更加心潮澎湃。 就在此时,战马奔腾而致的大地隆隆作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不多时便几乎震耳欲聋,彻底盖过了战场上的杀伐哭喊之声。 一面杨字狼纛率先出现,其后数千羌氐胡骑自天子军团所在正北二三里外的旷野上不断冒出头来,片刻都未作停留,只掀起滚滚烟尘,浩浩荡荡向东杀去。 风驰电掣。 “我们也走!”护羌校尉赵统已被这一幕幕刺激得热血沸腾,一时难能自已。 刺激他的,却不知是千军万马富有野性的血汗味道,还是向东压来的几面金吾纛旓。 “来,给俺解甲!”魏兴两步跨至关兴身前,大张双臂。 “穿这东西要走不动道了,战马估计也受不住! “陛下待俺恩重如山,俺要去为陛下砍了司马懿狗头!” 不待魏兴说完,关兴便已上手替其人解甲,甲胄内的汗水血水哗啦啦一股脑流下,怕是数斤不止,咸腥之气亦是扑鼻而来。 而姜维又从地上的尸体上扒了一件轻甲给魏兴丢了过去。 不多时,聚在一起戴着狻猊铜面的几名小校互相卸甲披甲,其后又在战场上随意挑了几匹看起来还算雄壮的无主战马,最后再不多想,各自带上十来名亲兵策马向东。 二三里俱是魏军溃卒。 或是零零散散四散奔逃。 或是几十几百人小股聚在一起。 而先他们一步追杀上来的汉军将士对这群溃卒紧追不舍,时不时便冲上去与溃卒战在一起。 随着虎豹骑的奔走,司马懿的骠骑将军牙纛彻底消失不见,周围二三里范围内的魏军溃卒,已不能组织起像样的反抗。 关兴、姜维、魏兴几人并没有在这些小鱼小虾身上作片刻停留,继续向东奔去。 一里外的漕渠之畔,大约七八百汉军将士,遭遇了数量只有四五百的魏军极为顽强的抵抗。 几人惊疑之间赶忙策马奔去,但还没等他们赶至,彼处与魏军对峙的将士便被打得连连后撤,隐隐呈现出溃败之势。 不过一里的道路,横七竖八躺了四五百汉军的伤兵与尸体,而身着魏军衣甲者,粗略一算,竟不及倒下汉军的一半。 等他们冲到那段漕渠边上,才发现这四五百魏军士卒,竟是簇拥了两面将旗。 一面『王』字。 一面『牛』字。 难怪双方都在死战。 “斩将夺旗,就在今日!”魏兴翻身下马后暴喝一声,随即抡起长枪便往魏军冲去。 关兴、赵统、姜维几人亦然。 原本被魏军打得连连却步,几乎就要崩溃撤走的汉军将士,见到这几名脸覆獠牙兽面的天子近卫突然从背后入阵,士气为之一振。 “几位龙骧将军,阵中二将乃是伪魏扬烈将军王昶与偏将牛金!莫要让他们跑了!”一名隶属于阳群的军司马大吼起来。 关兴、姜维、魏兴等几名汉军小校是听过这两个魏将名号的,大振之下跨步上前,挺枪前突。 将士为之气壮,拔刀跟上。 魏兴斫伤一卒,抽刀大喝:“陛下已到俺们身后,兄弟们且与俺奋命死战,斩二人狗头献与陛下!” 姜维亦是格杀一将,长枪顶着其人尸体向魏军直冲:“大汉万胜!陛下万胜!” 牛金见状闻声,登时大怒。 催动部曲杀上前去,自己亦是再度提刀冲至前线,格杀数人,而先前将败的蜀军,却是不再像先前一般一退再退,一溃再溃了。 牛金一时恍惚。 先前司马懿中军大乱,导致他与王昶部曲被乱军冲散,又被后面赶来的羌氐胡骑分割,进退不得,最后千余蜀军赶上前来,把他们团团围困在漕渠之畔,令他们背水而战。 他与王昶率军拼命死战,几乎就要杀破重围,结果竟突然跑来这么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黄口竖子! “扬烈将军你先走,我来替你挡住蜀狗!”牛金大吼。 满身血污,整个人几乎失力的王昶却是不允: “事已至此,逃又能逃到哪去?! “废话少说,有死而已!” 言罢提起环首刀便朝汉军冲去。 牛金见状也无话可说,只得大吼一声给自己提气,振刀向前。 而头戴狻猊铜面的几名汉将也是提着刀枪各自奋战。 双方继续纠缠厮杀,随着时间不断流逝,越来越多的汉军将士朝此方战场奔袭而来。 牛金砍倒一名汉卒,复又抬眼一望,但见四周围已尽是汉军,他们已断无破阵得生之理。 恼恨之下横冲直突,径与一名脸覆獠牙兽面的雄壮汉子斗在一起,抱同归于尽之志,力猛势沉,一刀刚起一刀又落,刀势愈劈愈烈。 双方纠缠数十合,牛金终于瞅准准时机,趁那雄壮汉子扬刀时,突然不再格挡,径朝其右腹狠狠砍去,边砍边喝:“蜀狗受死!” “魏狗敢尔!”魏兴亦是大吼一声,根本不躲不避,径直朝其人项上人头斜斫而去。 血花四溅,牛金立毙。 其脖梗与头颅间只剩一层薄皮连接,头颅以诡异的角度垂挂,尸体轰然倒下。 魏兴蹲下身来,斫其首级。 片刻后一手高举牛金首级,一手提刀继续向前。 残存的数百魏军先是惊愕地看着牛金首级,其后才又看向那头戴獠牙鬼面的雄壮大汉的腹部。 随着其人举牛金首级进逼,数百魏军竟是真如见到鬼神一般,骇得连连退走溃走。 魏兴睥睨向前,举着牛金首级连连踏出数步,身前魏军无一人敢近,正傲然得意之间,突然感觉肚子微微发凉,似有什么重物在拉着他的肚子往下坠去。 疑惑俯首一观,才发现白花花血淋淋的肠子,竟是从他铠甲的破洞处漏了出来。 他先是一滞,由于没有痛感,于是也不浑在意,只丢下牛金首级,将肠子一段段塞回肚子,其后随手挥刀割下覆甲衣袍,往肚子囫囵一包,一扎。 再度提刀向前,看着瞋目大喝: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魏军震恐,霎时连退连溃。 可此时已到了漕渠之畔,周围汉军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已是退无可退,溃无可溃。 魏兴看着『王』字将旗下那名中年魏将,再度大吼:“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魏军最后二三百将士震动不已。 尽皆将目光看向将旗下的王昶。 这位王扬烈素来善养士卒,待军中将士如兄弟子侄,他们断然不可能背弃扬烈将军献降于敌。 然而他们已走投无路,而汉军又已开生路,只要王扬烈愿降,他们这些人是愿意一起降的。 且汉军愿开降路,许是看中了王扬烈忠勇能得将士死力,说不定日后要重用呢? 王昶既感受到了将士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大魏将士的心思情绪,闭目许久,再度睁眼时终于叹息一声: “我王昶受国厚恩,有死而已,但死到临头,却也不愿拉着诸位与我共死了。” 言罢着甲跳入漕渠。 水声一起,片刻后没了动静。 汉魏双方将士尽皆为之一滞。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片刻之后,人群中再有汉军将士喊出劝降之声,随之附和者益多。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一时间声浪排空,惊起尘埃蔽日,水流为之腾波。 前排数十魏军将士犹豫片刻,带着怆然之色卸甲弃兵。 然而距离漕渠最近处,却是突然爆发一声哭喊:“王扬烈蓄养我等如子,如今为我等得活自溺,我等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其人言罢,又是一声水声泛起。 霎时间,背临漕渠的魏军士卒尽皆错愕,不能自制,片刻之后,开始一个接一个投水自溺。 最后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工夫,便尽如王昶,如适才颤声一问后投渠自溺之人一般赴水而去。 到了最后,已经卸甲去兵来到汉军阵前的几十名魏国降卒,也返身赴水而死。 (本章完) 第141章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簇拥天子的军团一路向东横推。 来到牛金授首,王昶投河处时,那位高坐于马背上的大汉天子才终于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将战事全权托付赵云、魏延,令镇东镇北各领一面先帝龙纛继续追杀残敌。 此战已经胜了。 但此战仍未结束。 此地距潼关仍二百余里,收尾工作应当还有三五日。 他这天子继续跟上前去,只会让将士不能放开手脚,全身心发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 说不准司马懿突然坠马而亡,又或是被某名魏将斩首献上,最后大汉直接夺下潼关呢? 收起这种无端的幻想,刘禅驻马而立,在一众龙骧卫的簇拥下静静看着王昶等人投河而死处。 由于几百魏军俱是披甲投河,而漕渠水浅,流速又缓,所以赴水溺毙的尸体并未全部被水冲走。 很大一部分被水流推到岸边,几人、几十人纠缠在一起,浑浊的渠水下,想来还有些尸体叠在一起,支撑上面的浮尸不致顺水而下。 刘禅一时有些感慨。 却不是为了这群人感慨。 而是感慨于另一条世界线上丞相六出祁山的矢志不渝,九死不悔。 又感慨于丞相虽屡屡不能得志却仍坚持北伐的背后,不得不坚持北伐的现实理由与政治意义。 何也? 无非四字。 人心所向。 曹魏才篡国几年,就产生了这么些所谓的忠臣孝子。 如果大汉继续沉默。 如果大汉放弃北伐。 如果大汉停止用战争用北伐在天下人面前刷存在感。 那么当经历过见识过大汉余辉的一两代老人慢慢消逝, 生于曹魏,长于曹魏,习于曹魏的年轻一代,则必然只知曹魏,而不知有汉了。 没有北伐,就没有大汉。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如今大汉天子御驾亲征,如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故事,克复西京,还于旧都。 自汉丞相挥师北伐之日算起,不过五月。 自汉天子御驾亲征之日算起,不过三月。 天下之人,当复知有汉乎? … 当肾上腺素带来的麻痹作用彻底消褪,被关兴、姜维等袍泽小心翼翼抬到金吾纛旓下的魏兴,已是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却不昏厥。 抬来的路上仍痛吟惨叫连连,在见到天子忧心之意形于颜色后,这位被天子赐字光汉的雄壮汉子却是开始磨牙凿齿,忍痛吞声,再不发出一声惨叫了。 于是汗水挂满他的额头,由于失血过多,整个人从面额到四肢,俱是惨白如同死尸。 “不过一员魏将而已,只需再困他片刻则大局已定,你又何必如此奋不顾身?难道就为了斩将夺旗?现在倒好,要死了吧?朕看你分明就是想让朕替你养儿子。” 半蹲在魏兴身边的天子言语之时声色有些责怪,又似乎自言自语,毕竟这位裹肠大战的蛮汉很难说还能不能听见。 “说实话,朕本来还给你找了个爹,想让你替他养老送终,现在看来却是又要另寻人物了。”天子又自语一般低声开口。 “什么爹?”本来咬牙不语的魏兴其实什么都听到了,却是不问陛下养儿子之事,只是对于自己突然被赐了个爹的事有些错愕。 听说过天子赐婚。 也听说过天子赐子。 何曾听过天子赐爹? “你也别问了,活不下来就跟你无关了。”刘禅见魏兴还能听见,还能说话,忽然恍惚起来。 安喜老卒被捅了一枪没死,麋威被砍了一足没死,好像他这天子自带什么疗愈光环一般,只要被他接见过的重伤员,不论受多重的伤,都有概率不受感染而死? 节从龙骧刘桃不也是…… 刘禅又忽然一黯。 刘桃的尸体他见到了。 说实话,刘桃作为他提拔的十名节从龙骧之一,单论勇力比魏兴还要高上一筹。 他到现在还记得在渭水伤兵营初见时,明明重伤却强求住进轻伤营的其人说的一些话。 譬如“陛下定能从魏狗手里打回大汉江山。” 譬如“俺赌…只要陛下今日下山来看俺,俺便必然不死。结果…陛下果然来了。” 刘禅还记得自己跟他说过话。凭他勇力,只要好好活着,就是校尉必也当得,识不识字都没关系。 现在其人却是死了。 没再等到自己再去见他一眼就直接干脆地死了。 一念至此,刘禅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矫情起来。 今日战死之人何止刘桃一个? 负伤之人又何止眼下魏兴一人? 自己又为何要在此刻单为刘桃,单为魏兴伤悲感慨? 自责自省片刻,这位因为穿越未久,仍保留了现代人悲天悯人观念的大汉天子旋即明白过来。 只因安喜老卒,刘桃魏兴,还有另外几十名自己知根知底却在今日战死的龙骧郎,对于他这大汉天子而言是一个个具体的人。 而那些与他素未谋面却在战争中死伤的将士,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又或是一封战报里冰冷的数字罢了。 可这些概念,这些数字,又切切实实是某个老人的儿子,某个孩子的父亲,某个女人的丈夫,某个男子女子的兄弟。 一念至此,一时之间,这位刚刚大战得胜的天子,这位随龙纛前压千军前指而热血沸腾的天子,兴奋喜悦与激动热血都慢慢消褪下来。 不过到了这时,他倒觉得自己又像个现代人了。 不多时,几名虎骑从却月阵中带回一大桶蒸馏过的烈酒,抬到了天子龙纛之下。 随行的御医便遵天子吩咐,以蒸馏『酒精』替魏兴清洗伤口,再以热铁烫之,草药敷之。 事实上,蒸馏酒精的器皿与蒸馏方法,两汉早就存在,只不过蒸馏酒并不受欢迎。 刘禅虽知道浓度75%的酒精消毒效果最佳。 也想了个办法,以反复蒸馏的高度酒精四份,外加一份蒸馏水,得到浓度近似75%的医用酒精。 但这办法究竟行不行,酒精浓度究竟如何,他却着实不敢保证,一个搞不好,浓度不合适的酒精说不定还有反效果。 但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随着酒精灌洗,看起来已奄奄一息的魏兴终于再忍耐不住,跟杀猪般惨叫哀嚎起来。 刘禅听得痛,看得也痛,扭头不去看他。 就在此时,那名被叫作季八尺的龙骧郎从虎贲郎组成的外围保护圈中穿行而过,走到龙骧中郎赵广身边说了些什么。 赵广又向刘禅走来,禀道: “陛下,有个降俘自称是伪魏安西将军夏侯楙,欲见陛下。” 刘禅一滞,不相信:“夏侯楙?他怎么可能会在前线?司马懿怎么可能让他来前线?” 以夏侯楙尚清河长公主的主婿身份,司马懿估计早在决战前,就把他安排到峣关,或是直接请他从峣关出武关,回洛阳养生去了。 赵广道:“臣亦不信,夏侯楙年纪四十上下,但季舒适才说,那自称夏侯楙之人虽长得有几分贵气,却是年轻俊朗。” 刘禅忽然觉得有些意思,不再多想,道:“带他上来,朕倒想看他意欲何为。” 赵广唤来一名龙骧郎吩咐下去。 不多时,背后的却月阵方向,匈奴左贤王刘豹之子刘聪,正推着一名被绳索捆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俘虏朝龙纛走来。 而那长像年轻俊朗颇有几分贵气的魏国俘虏,在终于穿越重重护卫的虎贲甲士,成功来到那面属于汉天子的金吾纛旓下时,脸上原本倨傲不屑的神色却是微微一滞。 只见简单的屏风前,一身银白色甲胄依旧未除的年轻将军端坐在胡椅之上,静静看着他。 一顶银白色兜鍪被其人左手轻轻按在膝盖上,腰间佩剑剑柄亦被他右手轻轻按住,宁静自然,大有一幅不怒自威之象。 片刻之后,其人却是以鼻冷哼一下,再度恢复了原本倨傲不屑的睥睨神色。 刘聪弃了其人走上前来,对着汉家天子躬身行了一礼:“藩臣刘聪见过陛下!” 说实话,刘聪亦是第一次见到大汉天子,一时间竟也如那自称夏侯楙的俘虏一般,被这位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又全副披挂刀剑加身英武得有些不像话的天子给镇住了。 刘禅微点下巴向其示意。 其人恭敬中有些自得,道: “陛下,此人乱军当中,欲登台地西逃,为臣匈族数百骑追上。 “先是以财帛诱臣,见臣不从,才又说自己是伪魏安西将军夏侯楙,可许臣以伪魏高官厚禄,或是将来的一条生路。 “臣又不从,其人最后才说愿降大汉,欲见陛下,说可为陛下拿下峣关潼关,藩臣于是不敢擅作主张,便领其人来见陛下。” 如此言语,既是在述说事实。 也是在向大汉天子表明,他匈族刘聪并非会为了财帛与官禄这些东西而偷偷纵敌的人。 随着刘聪言罢,端坐胡椅上的汉家天子神情一凛,看向那显然没有降意的俘虏问道: “你为何说自己是夏侯楙?” 那俘虏似是没想到汉家天子会如此直接,先是一愣,继而收起冷笑凛容相对:“你是汉家天子?” 端坐胡椅上的大汉天子对此问不置可否,片刻后徐徐开口: “若说你一心求死,你却不能为国死命,慷慨捐躯,反诈称伪魏安西夏侯楙,以期得活。 “可若说你一心求活,你却又诈称可为我大汉拿下峣关潼关,欲来见汉家天子。 “你是何意? “是因只要见到汉家天子,对着汉家天子痛骂一顿再慷慨赴死,会让你在青史上留下名姓吗?” 闻听这名虽不答他所问,却赫然是汉家天子无疑的年轻武人所问,那名英气俊朗的俘虏先是一滞,继而羞怒不堪: “大丈夫得活一世,岂可无名死于乱军之中?! “倘死于乱军,人谓我负国家! “今日明明白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 “虽如汉天子所言欲邀名不假,却绝非如泼妇大骂,今吾愿已遂,可速杀我!” 刘禅一凛,轻轻颔首: “既然如此,你是何人?” 那俘虏昂然挺胸,肃容作答: “累世二千石弘农湖县王氏子,王濬王士治是也。” 王濬? 这次轮到刘禅微微诧异了。 那个『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灭吴大将王濬? 名字对,籍贯对,年纪对,甚至于就连自负求名的性格,也符合那个灭吴的王濬。 史书上说,其人年轻之时大造屋宅,开门前道路广数十步,有人说为之太过。 王濬自负答曰:“吾欲使容长戟幡旗。” 众咸笑之。 王濬却不屑:“陈胜有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长戟幡旗,乃是封侯拜将之礼。 一如淮阴侯韩信为母修坟故事。 韩信母死,贫无以葬,仍旧行营高敞之地,令坟旁可置万家。 万家守坟,便是侯王之礼了。 “伪魏篡汉不过二世,你弘农王氏又何来累世二千石之说?难道在伪魏二世为官也算累世了吗?”刘禅思虑许久,最后徐徐以问。 王濬赫然一滞,被汉天子此问问得说不出话来。 刘禅见状,又接着道:“你刚说欲明明白白而死。 “可你弘农王氏世受汉恩,你出身王氏,却为魏国之臣,为魏国而死,难道这算得上明明白白吗? “大汉如今克复关中,弘农王氏不久便将归汉,你因魏死命,难道算得上明明白白吗?” 王濬在恍惚之中被带了下去。 说到底,大汉人才太少,而眼前这人多少有些用处。 且不说军事,单论治郡治州的才能,其人多少也算得上是个良才,而且很能得百姓人心。 在巴郡太守任上时,由于巴郡与吴国接壤,士卒苦于战争徭役,生男不举,直接溺毙。 其人便制定严科厉法,减轻徭役课税,又免除生而抚育者徭役,于是被保全成活的婴儿数千人。 二十几年后,王濬楼船出益州,被他保全的婴儿已经长大,可堪徭役供军,出征之时,这些人的父母戒之曰:“王府君生尔,尔必勉之,无畏死也。” 在大多数为官者不当人的魏晋,能保持良心为贫民百姓做点事,得到贫民百姓拥护爱戴,确是一件颇为难得的事了。 而且其人岳父,乃是如今被困在凉州的凉州刺史徐邈。 或许能有些作用也未可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