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虐文的另种方式》 1、风雪归人 隆冬时节,大雪刚至,苍青色天幕下尽是一派银装素裹。寒风骤起,便卷起些雪色扑在屋舍楼阁上,天地间凄清萧瑟,唯有呼啸风声能与这雪地中罕见的路人为伴。 那人将脸向风领中深埋着,身子微弓,周身衣物厚重,脚步却不拖沓。 不一会儿,便见雪中的两排脚印长长延去,直至停在一处高门别院前。 行人重重地舒了口气,伸手欲敲,却见那门“吱呀”一声突然自内打开,有人闪身出来,却恰巧同她照了面。 “姊!”那人梳着双髻,双颊透红,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怒,忙拉着来人进来。 “昨夜好大的雪,我原不叫你来的!倘若路上跌了摔了可怎么好……” 她一面絮叨着,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拽进了院内一处偏房中。所幸火盆未灭,她便将姊姊推到旁边,帮她拉下了风领。 “大雪封路,我不来你吃甚么?”原来行人与她正是姊妹,当下便只将怀里的物事递了过去,淡声道,“快些用饭,余下的便作留下顿。” 妹妹接过,发现层层布料包裹下是好些个尚带温热的饼子。抬眼,瞧着姊姊仍旧不冷不热的神态,心中好似一团棉絮堵着。只狠狠拿起一块饼塞入口中,哼哧哼哧吃了好一会儿,方道:“虽说大雪封路,那边送饭的人也便懈怠了,我却是有存粮的,难道还能饿死了?” 姊姊不声不响地烤着火,闻言便说:“过几日我抽不出时间。” “为甚么?”妹妹放下饼子,道,“啊,我知道了。过几日阁主便该回来了,那边是要忙碌些的。” 她不等姊姊回答,思绪又转向了别处,念念叨叨地讲了起来:“姊,她们说阁主此行是为了去娀阳向素家赔罪呢。曾经那素家送来的琴给弹坏啦,素家公子要拿人出气,阁主还不肯,这可大大得罪了他们!姊,都说素家原有意要同玄机阁结亲,你说这事还能成么?” 姊姊的视线并未离开明灭的炭火,闻言只淡声说道:“倘若不成,难道你这里的处境就更好了些?” 妹妹一愣,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并未想到琴夫人竟会这么快就失宠,唉,她为甚么就将那琴弹坏了呢?那时都道阁主宠她极甚,我才央人为她做事!纵然只能是干些打扫粗活,可总归算走了近道!唉,阁主令琴夫人挪到这别院禁足,连带着我也只能看院子啦……” 她心中郁卒,不免再次向口中塞饼,狠狠咀嚼了起来。然而看着姊姊平静的侧脸,又抱着一堆饼子,到底心里熨帖许多。此刻想到那琴夫人,难免可怜。 “我尚有姊姊牵挂,那琴夫人却没什么亲人了。”她心想,“可怜她还要在房内不吃不喝被关上七天,不知她还能出来否?” 如此这般想着,不免又是叹息连连,连口中的饼子也不算很香了。 姊姊问她缘故,听完却只道:“各人自有各自命,何必管旁人死活?” 妹妹道:“可我实在觉得她可怜。昨日有人唤我去内苑清扫,路过她房间,我便偷放了个馒头在她窗户上,也不知她见到没有……” 闻言,姊姊已将眉头拧起,语气也冷了,道:“咱们是甚么身份?主子们哪里轮得到你来可怜?倘若叫阁主留下的弟子察觉到,你这条小命要是不要?” “可难道便叫我瞧着她……姊,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我绝没有叫人见到!”妹妹急声辩道,“否则依阁里的手段,今日你岂能找我得见……” “方红!”姊姊打断了她的话,面色已沉了起来。 方红自知失言,当下便噤声不语。呼吸间,便只听得炭火燃烧时噼啪作响之声。她小心觑着姊姊神色,琢磨着如何开口才好叫她翻过此篇。 却不知,在此别院最深处,言谈里引起姊妹二人争执的“琴夫人”此人,同样正要出一些动静,形状却激烈许多。 她伏在冰冷的地上,一只手拼命向不远处的桌子腿抓去,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撕扯着胸前衣物,口中尚发出微弱“嗬嗬”之声,细白的脖颈处青筋暴起。 而就在她手边不远处,尚有大半个冻干的馒头,随着她肢体的抽搐被打去桌底。琴夫人微微仰过身子,竟露出半张近乎发紫的面容来。 她双眼直瞪,两只手不受控制径直朝身上抓去。然而守在屋外的侍卫始终未闻,从窗外传来的便只有幽幽风声。 “砰!” “呃啊——” 上腹处骤然一下震痛,紧接着那险些要了她命的那小块馒头便猛然自口中吐出。 琴夫人仍然趴在地上,肢体的抽搐尚未平复,犹自吞吐着呼吸。 又过了会儿,待到她面色恢复,方用力睁开了一只眼睛。视野尚带模糊,先出现的是方才被她呕出的食物,涎水黏连,实在恶心。这般想着,她的胃里却再度生出一阵绞痛。 她已五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是以方才,不经意间自窗间瞧见了这馒头,便迫不及待向口中塞去。她早已顾不到去思索这食物的来处,仅剩下的理智,便是驱使着她寻一处不会被门外看守一眼瞧见的地方来吃。 结果却险被噎死。 胃痛让她蜷缩起身体。琴夫人已疼得冷汗涔涔,却挤不出半分气力呼叫。 她绝不愿就此死去,便勉力转动着眼珠,却不料瞧见了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石块,正该是它承了自己的救命大恩。再一眨眼,石块后却出现一双靴子,黑皮白底,平平无奇,令她的心陡然一颤。 目光向上,便是一身玄衣,于武林中亦是常见打扮,只是上缀着赤身云纹,瞧那纹路十足精巧,倒不似寻常。 不会是玄机阁之人,这里尚靛白浅色,玄衣实在少见。 琴夫人在脑中缓慢思索着,身体却早一步发起抖来。她察觉到自己仿佛在经历着比方才更严峻许多的恐惧。 她在恐惧,却不知究竟为了甚么。 “你怎么啦,”一道声音突然传到了她的耳畔,轻而易举便唤醒了一切记忆,“沈佩宁?” 沈佩宁。 琴夫人仰头望着来人的面庞,一时间仿佛连自己的名字也辨认不明。 她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中,于是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已在这虚弱不堪的躯体中焕发了生机,好像她也即时活了起来。不在玄机阁,也不是谁的宠妾。 她还是站在黎明之前的莲山山顶,是身矫体弱的沈家小姐,身旁人还是这样一双总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睛,那时她总爱讲话。 “州姊,”她听见自己在问,“甚么是‘长虹贯日’?” “这个么,是长虹剑法中的第十二式,所谓‘气贯长虹,飞剑凌日’,便为剑意了。” “你能教我么?” 听见此语,对方总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诧异,嘴角亦露出笑意,却问:“为了甚么?” “……我不清楚,”她低头道,“他们总不教我……兴许,是我也想学一点。” 她侧过头瞧着她,似乎当真从她这段含糊不清的话语中领悟到了甚么哲理,于是便重重点了下头:“好罢。” 她的身上总带着些昂扬的孩子气,答允下承诺时也从不叫人感到沉重。 “等我忙完了那些事情,就来教你。” 她心中雀跃,却只抿唇压抑住,道:“你瞧,太阳出来啦!” 果然,莲山低首,晨光破晓,沈佩宁在那彤彤丹阳中目眩神迷,再看旁边的人,却蓦然天旋地转。 她伏在一人背上,神思不清,耳边只听得到呼呼风声。 “妫姑娘……” 哦,原来那时她们还不认识。 “劳你将我送回洛南沈家,我爹爹……我爹爹会……” “别说话啦,”由于颈首贴近,恍惚间这声音是从骨骼里传来,嗡嗡作响似的,“我会救你的,沈佩宁。” 她当时其实想问,你为甚么知晓我的名字? 然而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亲切自然,或许是从未有人这般轻快而温柔地唤过她,沈佩宁最终还是没说甚么。 “沈佩宁,这是送你的生辰礼。”她后来给了她一柄剑,泛着幽幽寒光。爹爹面露不赞同却没有多言。哥哥试过后便赞不绝口,几番讨要而不得。那柄剑便被她小心妥帖地收了起来。 她其实每次同她待的时间都不长。沈佩宁自小身体不算太好,最多的时间便是待在闺房之中。她曾写了厚厚的信件,却最终没有寄出。 “州姊,你甚么时候再来看我?爹爹总不教我出门。大哥也不在。近来又要吃药,苦极。” 她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深以为吃药是这世上第一等坏事。口腔内的药味无论漱口几多也总是存在,却不知有一日会是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将一切气味覆盖。 在那之中的,还有破天贯日的一闪剑光,眨眼之间剑光便先后穿透父兄的胸膛,雪白剑刃淋着一层血色,终究送到沈佩宁身前。 剑柄在州姊手中。 她望着她惨白的面容,仿佛不解,又仿佛十分了然。便回首将剑上的血污振去,用与以往无异的轻快声线道:“你可尽瞧见了,这一招,便是我要教你‘长虹贯日’啦。” 见她无力倒地,僵然望来的模样。她眨了下眼,只是俯身擦掉她的泪,轻声问道:“你怎么啦,沈佩宁?” 记忆中的一切与现实重合,琴夫人终于清醒过来,从四肢百骸苏醒的仇恨令她忘却了恐惧,又或者恐惧只是变成了仇恨的一种。 她发出了嘶哑的笑声,泪珠不受控制地自眼眶内滚落,她竭尽全力喊道:“……妫、妫越州……” “——妫越州!!!” 2、来与来处 对于妫越州而言,沈佩宁自然意义不同。 是以当下瞧见她声泪俱下的样子,她蹲下身又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方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听到啦,”她有模有样地安慰道,“我并非故意来迟。你想学长虹贯日,是不是?” 哪知沈佩宁闻言,呆了一呆,进而双目倏尔染上赤红。她嘶吼着,竟自地面暴起扑在妫越州身上,张口便冲肩上咬去。 原本以妫越州内功护体,若要给她咬伤那自是不能,倒会反弹伤她不轻。然而妫越州心道:“我既已杀她父兄,惹她烦躁,给她咬上一咬倒也没甚要紧。更何况瞧她如今形销骨立,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啦?” 于是便调整内息,故意空下肩部,只待沈佩宁咬下。只是她没料到,沈佩宁早恨她极甚,又有拼死之志,这一下便是要生生撕下块肉来的狠劲儿。 妫越州没忍住“嘶”了一声,举手欲将她捏晕,却有些徘徊不定。所幸沈佩宁气力不逮,下一刻便仰头晕了过去,头颅嗑下,给她一掌拖住。 妫越州动了下肩膀,眼睛看着沈佩宁青中带白的面色,又听她呼吸微弱,便在心中叹道:“可算我来得巧,否则这女主便要活不成了!那劳什子男主,真该给我一掌拍死,系统,你说是也不是?” 言毕,她便留心要听系统回应。然而脑中却只响起一道无甚情感的声音,刻板回复:【检查到剧情进度已过百分之三十,小世界已完全接纳宿主能量,宿主可奉行自由意志开展行动。任务:改变女主沈佩宁原定命运,挽救此间濒亡世界。】 妫越州并非此界中人。她经所谓“系统”者某神物带引,方于此界降生,并有任务在身。 【量子须弥,无量宇宙,假做真时,因果自始。宿主来自三千大世界,此间却为无限小世界,它自大世界中分裂,由一部小说话本演变而成。】 “……啥?”彼时妫越州可谓大脑空空。她自空茫处苏醒,醒来后才知身亦空茫,无外无内,无身无我,只记得“妫越州”这三字为名,旁的便再也没了。偏此刻意识里突然传来新的波动,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说的话亦令人难以理解,却不令她本源排斥,也是稀奇。 【检测到宿主常识信息缺乏,现将为宿主补充,请查收。】 等到妫越州终于自头昏脑胀的信息流中清醒过来时,系统便继续介绍起了这个世界。 【此间世界正是由一部虐文小说演变而来。小说名称《坤剑情缘》,故事梗概大致如下。 主角沈佩宁因家中所藏明坤神剑而被盯上,父兄皆被仇人所害。一朝流落江湖,她将神剑献出,换得玄机阁阁主李尧风庇佑。两人朝夕相处,沈佩宁不免对李情愫暗生,不料李却心悦于武林第一美人素非烟。女主屡屡为其情伤,直至因身孕而被素非烟暗害,幸而逃出阁外。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她又被李尧风强带回阁中,原来李不知何时竟已将她放在心上。 然而李与素已在长辈见证下订下婚姻之约,沈佩宁不愿纠缠其中屡屡逃走,却总被李捉回身边。偶然她发觉素非烟身有沈家家传珠宝,万分疑心素与她灭门之仇十分相干,情急之下几次冲突,不得已便向李托盘而出。李虽心愿相信她,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仍然与素虚与委蛇。沈佩宁伤心欲绝并再次出逃,后产下一男婴,决心母子相依为命。却不料竟再次被人掳走。 原来这段时间李终于查明真相,沈家被害竟是武林中正道魁首灵霄派掌门人为夺神剑所为,素非烟正是他情人。李欲在武林大会揭穿他真实面目,却见沈佩宁为他人质,身受暗算为他所擒,被倒打一耙成了杀人如麻的武林众敌。沈佩宁见李如此情况不免心中痛悔,扑身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李见到爱人被杀暴起反抗,终夺得神剑并将仇人一一杀尽。最终,李被武林群推为盟主,身边有一子为“思宁”。】 妫越州顿了好一会儿,自识海中问:【莫非我来此间便要去做那沈佩宁?】 系统答:【沈佩宁为小说主角,其命运走势与此界能量休戚相关。然而造化者习非成是,运道处乾坤颠倒,以致她时乖命蹇、困井观天、终见薄命矣!此界亦横不长寿,濒临崩亡!因它求救之讯为系统查到,故而已与此界达成契约。如若能救此界回转,世界能量亦可为系统所获,以助宿主修复自身。】 【——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完成了此界任务,便能助我寻回记忆了?嗯……兴许还有别的。如今我连身体都没有啦。】 【经检测,宿主自我修复能量所需巨大,此间世界最多提供能量可占总者三分之一。降临此界时,系统将借助小世界能量为宿主暂拟形身。】 【……】 【宿主任务建构完成,请宿主谨记任务:帮助主角沈佩宁改变原定命运,使此间世界长久运转。任务时间:无限制。】 【记住了。却不知你究竟是何在?又是否与我同源?日后开展任务也与我常随吗?】 妫越州连声发问,却并未得到任何回答。系统那厢沉默良久,最后传来了阵阵嗡鸣般的刺痛。 【警告!警告!因此界濒临崩亡,对于外来能量接纳度大大降低,新能量冒然介入有极大概率导致世界提前崩解!为防止宿主精神原受伤,现使任务作出部分调整:请宿主降临后替代原本故事中某角色完成部分前期剧情。为维持世界稳定,请宿主勿要提前更改剧情!待到宿主能量与此界磨合完全至接纳,才可开展任务。警告:为维持世界稳定,请宿主不要插手沈佩宁前期命运线!警告:请宿主降临初期不要擅自更改主角故事线!】 【好罢好罢!我听到了,如果有的话两只耳朵全听到了!为甚么还要换着花样说三遍呢?!这世界好生麻烦。】妫越州试图发出更大的波动。 【正在角色关系中检测世界容差率最高点,请稍后……】 妫越州问甚么叫“容差率最高点”,却被正在检测中的系统忽略了个彻底。她暗忖这存在该是人性偏少,物性居多。然而初初接触,并不能排除其它可能。 【滴!检测到契合角色点——反派灵霄派掌门人葛登所派杀害沈佩宁一家的心腹爪牙无名氏。】 妫越州:【啊?】 【无名氏乃葛登门下弟子,亦是暗中为葛登效力的杀手一员,深被葛登信任而被赋予重任。宿主降临后务必拜入葛登门下,成功取代原先被指派杀手,成为沈家灭门真凶。】 * 妫越州将沈佩宁抱了起来,她的身量实在太轻,躯体又冷,大约类似一只冻晕的猫。 她自室内走出,门外原本看守的护卫早已沉沉昏去。凭妫越州的本事,她来时无一人觉察,走时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不知想到了甚么,她侧了下头,带着沈佩宁一路向别院侧门走去。此时风雪已停,她步伐从容自在,几息间便已到达门边。 “啊!” 这厢,方红正别扭着要送姊姊离去,刚出门却见院门处正站着一人,黑衣红襟,身量高挑,神态随意间,正微微低眸向此处看来。方红一愣,再仔细看去时,又发现那人怀中仿佛还抱着一人,着藕色衣衫,只露出半张脸颊,瞧着十分眼熟。 “你——” “小红!” 原本在她身侧姊姊骤然惊叫出声,一把将她抓向身后,神色间如临大敌。 “尊驾尽可带人离去,我们姊妹绝不敢碍事,今日更不曾见过外人!还望尊驾大人大量!” 说着,她径直摁着妹妹低下头来,敛气屏声。 妫越州扬眉,微笑道:“好说好说。我来这里不过是问一问路,烦请二位指教,这玄机阁所在是哪个方位?” 那姊姊答:“尊驾出门后向东南方向小道,走过栈桥,数里后便可见得人烟,转道向西,遥可见一朱顶高阁,便是玄机阁所在了。” 方红听到姊姊指路如此详细坦诚,心中暗暗讶异,不免偷偷抬眸朝她觑了一眼。 “原来如此,多谢,”妫越州似乎笑得更开心了,她瞧着小丫头竭力镇定间额头渗出的冷汗,问道,“不过,咱们许是见过了?” 那姊姊呼吸声骤然发紧,盯着上方打量的视线,谨慎道:“不敢,万万不敢……在下只瞧见尊驾踏雪无痕,可见是武林高人,我们不过是玄机阁里的洒扫下人,如何能有机遇见过尊面?” 妫越州便道:“那么,你叫甚么名字?” “……方青。” “方青,多谢你了。” 话音未落,方青只觉有股巨力推来,紧接着便分作几处袭向身上经脉。方青骤然摔向墙边,“哇”的一声呕出血来。 “姊姊!姊姊!”方红甚么也不顾上了,惶然扑到她的身前,连忙将姊姊扶住。 “——你怎么样了?姊姊,姊姊,喂!你这人——” 她愤恨扭头去看,却见原本玄衣人所在早已空无人影,不免大惊。 “——小红!”方青再次紧紧攥紧她的手腕。 “姊姊,可你的伤……”方红已急出眼泪,咬牙问道,“那究竟是谁?!” 方青犹在平复疼痛,闻言过了一会儿方才喃喃道:“果真、果真是她……” 方红懵然不解,又问:“姊姊你说甚么?” 方青却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3、江湖风声 “——嘶,那魔头、那位是甚么人?名字岂可令人随意喊得?快些噤声!” 苍茫古道上,积雪未化,皑皑寒地中只有路旁的一间茶肆中尚冒着热乎乎的烟火气。间或有不少行路人在此停驻,不为饮一壶热茶,也是为了解乏,毕竟天寒地冻,方圆十里也只见得这一处在喘着热气了。几个天南海北的江湖客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声不甚高,神情里颇为惧惮。 “这……”方才被提醒的方脸汉子低声纳罕道,“难道她竟武功高强至此?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不成,竟令任兄如此忌惮?” 他右侧正是方才出声之人,亦是个三十岁上下中年男人,下满张脸满是络腮胡子,从谈话中可知是姓“任”了。 姓任的络腮胡闻言,却问道:“她之前是甚么身份,你可知晓?” “这我知道,”方脸汉子的邻桌插嘴道,“‘灵河荡云影,青冥上玉霄’,那妫……那位本是灵霄派里唯一的女弟子。灵霄派素与我武林正道执牛耳,向来不收女徒。然而那位却极具武学天赋,便得了葛掌门青眼破格收在门下。后更是突飞猛进,青云直上,论起武学竟以一介女子之身力压数百位男弟子稳居宗内魁首。后来游历江湖,更是得了个“叶不空斩”的绰号。若非她是女子,后又……只怕这下一任灵霄派掌门是谁也未可知……” 方脸汉子问道:“我只知她后来叛门离宗欺师灭祖,却未曾听过这‘叶不空斩’?不知是何意?” 姓任的解释道:“自然是她初出江湖之时行侠仗义的缘故了,倘若要杀一恶,必先将枚落叶赠于此人,杀人时则以此叶为斩,所以斩人则必斩叶。无论是甚么柳叶枫叶,是大是小,是厚是薄,寒光一去则必均分两半嵌于尸身。便是‘叶不空斩’了。” “……好厉害的刀法!” “那位最初使刀,刀名‘青罗’,所以这‘叶不空斩’全称是‘叶不空斩青罗刀’。后因她与那江东三恶恶战,此刀被毁,兼之她刀法已极,遂改而用剑,不出两年,剑法登峰,又学用枪,再后来棍锤鞭钩百样兵器竟无一不通!到如今,谈起她来,便仅靠名姓三字足以威震江湖!故而这‘叶不空斩’反倒少有人知了。” 闻言,诸人不免惊叹连连。邻桌方才接话那瘦高个又道:“唉,那位……也称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一代英雌。却不知是因为甚么,叫她如今……” 姓任的摇首,叹道:“这谁又清楚?只听说是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仿佛是走火入魔!先是在洛南杀害了那‘惊鸿一剑’沈英雄父子,后归灵霄派弑师灭祖,再后来每到一处便多上几起命案……一开始,还有猜测纷纷,现而今只怕一提起她来便足令小儿止啼,也没人再敢多说些甚么了……” 瘦高个重重拍桌,低声道:“可惜!可恨!!!然而事已至此,却不知那灵霄派为何不早日清理门户、诛此逆徒?反而任其为、嗯,在江湖?” 闻言,又有他的邻桌冷笑道:“哈,你只听说她‘弑师灭祖’,难道不知那灵霄派是被她杀穿了么!不仅葛掌门给一剑枭首,林大侠方少侠等更是死不瞑目!灵霄派大半非死即伤,剩下的零零总总又岂成气候?!” 此话一落,四下尽是吸气之声。待到店小二小心翼翼奉上茶来,茶盏碰桌“咔哒”一响,才有人回过神来。 “令人发指!”茶肆一侧,原先一直侧耳听他们交谈的精壮男子突然出声道,“竟丧心病狂对师门也下此毒手,实乃天理难容!” “你小声些!若要寻死也不必拉着我们!”姓任的低声斥道,“你可知不仅是江湖里数位英杰,更有甚者,据说云州一村落无论女男老少竟都为她屠尽!如今江湖风声鹤唳,吾等更要谨记‘祸从口出’才是!” “哈!那妖女就算本事通天,难道还能在此时便杀了我去?纵然灵霄派诸英一时失察为她暗害,江湖谣言又最爱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也未必她就如此令人闻风丧胆!阁下瞧着面貌堂堂,如何竟被一阴螙女子下破了胆?!” 姓任的闻言却惊骇不已,忙左顾右盼,坐立难安,心中发急却不知该说出甚么话来。这时,突然听得身边“噔”一声轻响,险些被吓一跳。转眼看去,才知是一直安静坐在他身侧的小妹子将头上一朱钗取下置于桌上。 这小妹子身量瘦小,纱巾覆面,不言不语的并无多少存在感,和她这身强体健的络腮胡哥哥可谓两个极端。 见此朱钗,姓任的方大叫一声,对一脸莫名的其他人道:“朱四公子!那丰阗城内的朱四公子!便是那位借由我妹子这钗,用此钗杀死的!” 方脸汉子忙道:“任兄莫急!不妨慢慢说来!” 姓任的长舒一口气,才道:“李兄也知,我此番出行也是为了送妹子到外祖家休养,前几日经过丰阗城,便在城里找了家客栈略做休整。在用餐时,却偶遇那城内朱家钱庄的朱四公子来到了此处……” 那朱四公子家财万贯,又与城内“玄机阁”有亲戚往来,素来性格傲慢。他落座时便趾高气昂,尽要了些好菜,却挑挑拣拣万分不如意。那掌柜的不敢得罪,只好随侍在侧,好生恭维。 没吃几口,朱四公子将“呸”的一声口里的菜吐出,漱口后兜头便给了那掌柜的一耳光。叫道:“好个不长眼的王八!弄虚作假敢欺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这千丝贵汤里的瓜菜丝都昧进了你这个狗肚子里了不成?!这往里面掺的是甚么杂碎!打量着爷爷吃不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满嘴是血,忙爬起连连讨饶道:“四公子、四公子明鉴啊!咱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您使心眼!厨房里瓜菜确实不足,剩下的是半月前采买到的,全都给您放进汤里了……哎呦!” 原来是他话未说完,又给朱四公子踹了个窝心脚,朱四公子喝道:“剩了半月的东西也敢给爷吃,你这把老骨头果然活腻歪了!既然瓜菜不足,早为甚么不做准备!城里谁不知道爷爷就好这口?!你蓄意谋算就是讨打!” 掌柜的再度爬起,哀求道:“四公子饶命啊!那瓜菜……多产自云州,可……可近来那边有一村落被尽屠,传言正是那……那女魔头所为……因此瓜菜的货源也断了大半……” 朱四公子却无意听他分辨,面露不耐,抬脚又要向他踹去。却不知姓任的旁观许久早已按耐不住,丢下手里的吃食便喊道:“久闻丰阗城朱氏大名!既然这店家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薄待,四公子英雄豪杰大人大量,何不饶他一回?” 朱四公子收回脚,向他上下打量了下,忍怒开口道:“既然阁下要为他抱不平,敢问却是哪位?” “在下焦州任大康。” “哦,原来是‘铁拳无敌’任大侠,略有耳闻!果然不是本地人,”朱四公子讥笑道,“怪不得会被这仠猾之徒骗了去!” 任大康道:“朱四公子何出此言?” 朱四公子道:“这仠商分明以次充好欺诈来客,如今被我拆穿便扯出什么女魔头屠村致使货源紧缺之事,任大侠瞧着人高马大,怎的连这点把戏都看不穿?” 任大康皱眉道:“那女魔头于云州大开杀戒之事,我之前也略有耳闻……” “女魔头?”朱四公子大声打断他,“哈哈,简直是三人成虎讹言惑众!敢问足下,那位姑娘却是何人?” 任大康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在自己身侧正安静用饭的小妹子,皱眉答道:“她乃舍妹,不知朱四公子……” 朱四公子道:“敢问任大侠,倘若令妹与你为敌,大侠可招架得了吗?” 话音刚落,客栈老板并旁观者众便纷纷将视线落在任大康及其妹身上。任大康身高七尺,体材孔武,气魄刚猛。而她妹子却是弱不胜衣、柔筋脆骨。别说对战,只怕任妹子根本受不住任大康嘘寒问暖时的轻轻一拍。 任大康怒道:“我如何会打我的妹子?!朱四公子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弯弯绕绕!” 朱四公子笑道:“不错,你自然不会,那是做大哥的心有怜惜!然而大丈夫顶天立地,如何能以小女子相并论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任大康瞬间领悟他意,然而他并非朱四此类有家族荫蔽不出远门的家中幼子,而已切实身在江湖闯荡多年,当下便道:“不,你想来并不知晓那妫……” “那姓妫的妖女,”朱四公子再次大声打断了他,笑道,“兴许也有一定的本事,否则也不会得了灵霄派掌门的青眼能拜师学武,不过正因如此,那灵霄派才遭此祸!嘿嘿,否则何为‘红颜祸水’?然而江湖传言以讹传讹竟致众人畏她如虎,岂不可笑哉?请诸位结合所见再想,那女流之辈不说身软体弱,也多无知蒙昧!纵然有乖仠者能习得武艺榜身、一时得势,又岂能当真敌得过吾等高强男儿乎?!” 他振臂一挥,竟得了不少叫好之声,不免对那客栈老板及任大康等人更为鄙夷。任大康暗自摇头,无心与他争个长短,便叫上妹子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朱四公子不肯善罢甘休,冲她二人的背影高声道:“任大侠既深信那妖女厉害,何不代我传句话去!只道我朱四如今正等她来较量较量!嘿嘿,彼裙钗尔——” 正说着,话声却戛然而止。任大康恍惚间觉得颊侧一阵罡风刮过,同时听得妹子捂着鬓发一声低呼。回首时,却见那朱四公子僵立原地,双目瞪直,气息竟已断绝。彼胸间由一朱钗划过没入,那钗十分眼熟,赫然便是方才小妹簪在发上的那支!只见钗尾尖细,却赫然落以刀势,破空斩去,杀机横生。近乎劈贯胸膛的伤口处有血液喷溅,即时便将那分嵌两头的枯叶染红。随后便听得“砰”一声,朱四公子仰面倒地,那未竟之言便再没机会说下去。 “——叶不空斩?!” “不错!百闻不如一见,这样厉害的杀招!除了她,又有哪个使得出来?然而警然四顾,却无人能见她踪影!客栈里已登时大乱,原本的看戏的食客皆脸色大变、四下逃开。我们兄妹二人更是不敢多留,然而这朱钗本是亡母遗物,却是万万不能遗弃的!是以便趁乱将它取出,立刻自丰阗城离去……唉!” 任大康长叹一声,同众人一般将视线落在这朱钗之上。那精壮男子原本桀骜不驯,如今倒是勉勉强强不再出声,神色里凝重许多。 方脸汉子咳了一声,对任大康低声道:“那朱四公子也算自作自受!任兄此行有惊无险是大幸!想来任兄应当向东走,大约是要路过娀阳了,正好可与小弟同行!” 任大康便收回愁绪,笑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知李兄前去娀阳所为何事?” 方脸汉子大笑道:“这几日任兄带着妹子疲于奔命,倒不知娀阳素家的消息了!那素家大小姐,据说姿容绝世,可谓天仙下凡!如今素家庄放出消息来,正欲为大小姐以武择婿咧!” “以武择婿,那便是要比武招亲了?想来,这也算武林一桩盛事!” 谈到此处,气氛便渐渐恢复热烈。诸男你一言我一语,不是推崇那素家大小姐美貌无双、性情柔顺,便是借由此番说起了正当年龄的那些武林英杰。人声渐沸之时,有人索性向小二问起有无热酒,却意外瞧见了古道尽头自皑皑雪迹中露出头来的一列车马。那领头骏马飞鬃,疾如闪电,后又有驾马豪车,车体墨绿,随马蹄飞驰而过,最后则又是几匹白马拱卫。蹄声踏踏,车轮辘辘,疾驰闪过时掀起一阵未化的雪花。 “这……” 原本闹哄哄的茶肆被这变动所惊,再次静下。 “玄机阁,是玄机阁的人!”有眼尖的江湖客恍然道,“我瞧见那车身外挂的玉牌了!瞧方向,是急着回丰阗城呐!” 4、恨意难鸣 自玄机阁离开后,妫越州带着沈佩宁在丰阗城内一家客栈入住。因顾及她身体虚弱,妫越州连喂了几粒保命丸药,一路上也未曾停下向她体内输送内力。后特地请大夫来看,大夫又开了几副汤药,可惜如今沈佩宁仍旧迟迟不醒。 先下妫越州便端着熬好的药汤向她口中喂去。那大夫眼见如此,感叹道:“你这做姊姊的对妹妹真好!方才亦是四处找大夫,如今这城内风声鹤唳的,姑娘瞧着虽有武艺,也要小心些才是。” 许是不怎么伺候人的缘故,妫越州的动作十分生疏,药汁屡屡自唇边淌出。听到那大夫之言,便叹道:“我也不明白,这城里医馆仿佛都关了似的。要不是大姊您好心,这功夫我哪找得到大夫呢。” 大夫又笑了笑,收拾好医箱后便从她手里接过了药碗和调羹,几下便将那药汁妥帖喂了进去。她道:“姑娘许是外地人不清楚。前些日子那朱四公子被杀了,本就令人心慌,朱家又求告了玄机阁要全城追凶!江湖人个个凶神恶煞,咱们平头老百姓的自然惹不起!其实今日愚夫原本也是不叫我出来的,然而本就说好了要在老地方验购那些山货,失信了那如何是好?他不来,我便自个儿来!可巧医馆开门时碰见你这姑娘,也是缘分了……不过我也是自愚夫那里学了些微末本领,若是这妹子迟迟不醒……” “大姊何必过谦,”妫越州笑吟吟地打断了她的话,向兀自昏迷的沈佩宁瞧一眼,道,“不谈您愿来看诊,只瞧您经验老道,便知仁心仁术。我这妹子倘若知晓有这么个好大夫来看诊,必然眼睛一翻就从床上挺起来啦!” 那大夫忍俊不禁,喂完药后又拿出一块手帕,一遍擦拭着沈佩宁嘴角一边道:“姑娘开我玩笑便罢了,怎的连你妹子都编排了起来?来时还说好不容易带着苦命妹子离了那黑心肝的妹婿,日后必定加倍疼她,如今可是怎样了?” 妫越州摇头,状似认真道:“哎呀,如今她又听不得见,这话自然算不得数了。等她醒了,我嘴里便满是好话啦!” 大夫便也摇头,笑着起身欲走,瞧着跟在身边的她,道:“得了,不必送我。你只管好好看着她,她身体底子可亏空得厉害,记得等人醒了先用一碗小米粥养养胃,再循序渐进用些别的。” 妫越州点头道:“我省得的。然而大姊原本亦有事在身,倘若因此耽误了去城西,那却不好了。” 语必,她微微笑了下,拖着大夫自这客栈二楼跃了下去。 不多时,妫越州已再度自窗间跃回。房内一切大致未改,只多了碗早先她吩咐令小二送来的小米粥,尚冒着热气。 妫越州便将沈佩宁扶在怀中,将一勺小米粥向她口中喂去。许是那药起了作用,这次喂饭顺利不少。 次日晌午,沈佩宁仍旧未醒。妫越州不知从哪里雇来了一辆马车,将她置于其内后便驱车离去。 如今仍是大寒天气,路上结冰未化,又有风起。妫越州担心沈佩宁身有不适,便放任马儿在道上慢慢跑着,自己一掀帘也同样坐了进去。 “也未曾发热,怎的就是醒不来呢?”妫越州收回手,纳罕道,“听说你已连续五天不曾进食了,昨日也只用了些粥饭,小宁,难道你不饿吗?” 这话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轻笑了声,正欲将自饭盒中取出的米粥再喂进些许,异变突生—— “砰!” 一只手攥着金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向她颈部扎去,却被她稳稳拦住。妫越州侧了下头,钗尾尖的寒芒便由脸颊划入眼睛。 “怎么不装下去了?”她问,“果然是饿得挨不住了么。” 原来沈佩宁自服下那几粒保命丸药后便已有了意识,昨日大夫看诊时其实已幽幽转醒,只不过因顾及妫越州在侧,便仍旧故作昏迷,忍受屈辱伺机而动。 可惜她却不知,不仅那行医多年的大夫已瞧了出来还暗示妫越州“这妹子许是郁气难平,不愿见人”;便是妫越州本人也已从她的吐息中察觉端倪。 如今沈佩宁面色冰冷,心已恨极。她本欲趁妫越州不备,念着纵不能杀之,也要重伤她以便逃离,却不料竟早已被她看穿,想起这几日的际遇,一时竟又岔了气,腹部抽抽作痛。 “啊你……” 沈佩宁一下挣开她的禁锢,挥手将车内小桌上放置的那碗粥向妫越州打翻了去。随后便趁着这空隙翻身冲到了车口,打开门帘,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马臀给她用那金钗狠狠扎下,枣红色的骏马发出一声痛啸便拖着马车暴速向前奔去。 沈佩宁扑在雪地中,吐出一口水雾来,挣扎着爬起要朝反方向逃离。然而待她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某种直觉却令她浑身僵立,再难有力气踏出半步。 马蹄声、车轮声仿佛已踏踏远去。可妫越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正把玩着她刺向骏马的那枚金钗。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金钗之上的血迹,而后轻轻地移向了沈佩宁的背影。妫越州叹道:“很不错啊,小宁。” “不要这样叫我!”沈佩宁并未回身,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雪白的土地,她咬牙切齿地道,“不要叫!” 妫越州于是点头,道:“那么沈佩宁,现在我们要去找新的马车了,回头么?” 沈佩宁闻言却是一笑,那笑意原本在嘴角,渐渐蔓延到整张面容,然而出声时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低沉和嘶哑。 “我为甚么要回头?我为甚么要跟你走?”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这杀人凶手!你不得、你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那些潜伏在语音下的哽咽竟一齐涌出,沈佩宁死死咬住了下唇,笑容却越发恣意。 “哈,你现在很得意了是不是?看见我这副模样,你看见我像条狗似的模样,特意来找乐子了是不是?” “沈佩宁,”妫越州轻声道,“我并未如此想过。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我自然记得!我记得爹爹和大哥是怎样没了气息,我记得你那时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记得……我记得我是如何被二叔他们赶出家门流落江湖!妫越州,我从没一日忘记过,是你害我至此!” 冬日惨淡中,风如刀割,越远不及这些话语锋利迫人。妫越州置身其中,或许良久,或许须臾,沉默便被打破。 “可我说过,我要教你长虹剑法。”妫越州一字一句地道。 沈佩宁怔了下,随后道:“是,是为了那剑法!你从那剑法里觉察到了——是为了它!不,不,哈哈,可我告诉你,它绝不在我这里,你休再枉费心机。” 妫越州仿佛叹了口气,她道:“我并非要从这里再得到些甚么。而是要教你长虹剑法,你一直想学它,还记得么?” 沈佩宁安静了下来,身体却微微颤抖着。 “我不、我不跟你学。那本来是我爹的扬名一剑!我当初简直瞎了眼……如今,我宁死也不会从你那里学半点!” 妫越州道:“沈佩宁,有我在,你死不了。” 眼见她背影发僵,妫越州笑了声,解释道:“是我要教你,并非是你愿不愿意。我既然答允下的事,便不能不做数。沈佩宁,我不叫你死,你死不了。” 她们都知道,她做得到。 沈佩宁紧攥着双拳,指尖早嵌入掌肉,勉力靠着这锥心之痛维持镇定。在血液自指尖划下坠入雪地时,她方轻声咒骂道:“你不得好死。” 几息后,她又缓声道:“我学后,必然当胸还你一剑!不,我还你两剑,好叫你姓妫的早下地狱!” 妫越州闻言,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她道:“当然,当然,你势必如此。” 沈佩宁自这话里听出了轻蔑与折辱,她难以控制地大叫道:“你以为我杀不了你是不是!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要杀你是不是?!哈哈,哈哈,你这妖女、魔头、大恶贼,欺世盗名,满手血腥,已是武林众敌,人人得而诛之!你竟以为我不知道了?!谁叫你阴险狡诈丧尽天良!任你武功多强,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天理难容!哈,如今挟了我来,恐怕正是惧了,才要去寻那神剑……是了,是了,否则你又何必想到了我?!可我宁死也绝不说!嘿嘿,妫越州,妫越州,若你还想如以前一般蒙骗于我,那可就错了主意……如今你只怕是独木难支,做了那秋后蚱蜢呢——哈哈,我瞧着你不得好死!” 她越说越激动,自那兴奋的话语中汲取到了无尽的勇气和快意,终于从仇恨和屈辱中挣脱。沈佩宁转过身来,双目发红地盯着对面的仇家,似乎已亲眼所见她横尸当场的景象,神态中似哭似笑。 见此情状,妫越州只是挑了下眉。她驱步走至沈佩宁身前,随后微微俯身,将那被揩去血迹的金簪重新插回她的发间。 “啪!” 沈佩宁面色一变,骤然打她一掌,随后便将那金簪再次拔下狠命掷在雪地里,犹自慊不够解气还踩了几脚。 “你休想!你休想!!”终究避无可避,她便再度陷入声嘶力竭之中,大睁着充血的双眼喊道,“——我绝不叫你活着!!!” 妫越州迎着沈佩宁的目光,顿了顿,便问道:“那么你必定是不会给我立坟了,是不是?” 沈佩宁怔了下,尚未作答,便听得她又道:“待我死后,便要叫我暴尸荒野,或者五马分尸去喂了野狗,这才好罢?” 沈佩宁犹疑警惕,神色几变后方略略镇定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只是重复:“我绝不叫你活着。” 妫越州不再言语,在目光中仔仔细细将她打量,当她收起笑容时,视线便显得冰冷而颇具压力。纵然如此,沈佩宁的神态却半分不改。她的双目如火,带着对峙天地的恨意同她对视。 于是妫越州真真切切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生中难得的畅怀时刻。待到略略平复后,便随手为沈佩宁理了理因方才的动作而乱糟糟的鬓发。 这样的情景,就好似两人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譬如曾经沈府寂静的厢房中。她也是这样为面色郁郁的沈佩宁拨弄了下额发,随后便将她抱起,如风一般掠过沈府的高墙,一路赶往那尚未日出的莲山之颠。 妫越州扬声道:“不错,不错,多好的姑娘呀。” “——可是,杀人不是这样的。” 她收回手,眨眼间指尖却已自身后夹来一支暗箭。箭芒锋利,箭身漆黑,随着指尖的动作开始旋转,在干冷的空中划出弧线。 妫越州道:“现在我可以教你。” 5、雪地围杀 沈佩宁终于忘却了寒冷、风雪,连同那些犹如附骨之疽的痛楚与恨意。 她的瞳色较常者更浅,每当接触阳光便呈现出不亚遗玉般的暖棕之色。如今,暖棕色的眼瞳中却被一片森冷的尖刺倒影所占据。 那是在妫越州指尖碎裂的箭。 她的手指修长,或许适合抚琴弄弦,然而以琴弦之身却远承受不住如此千钧之力。沈佩宁确信自己未曾眨过眼睛,于是便只能令自己亲眼望见那支锐利而坚硬的短箭在转瞬间完成崩裂。那些手指只是在其中微微扣动,像是在游鱼在潜行时蓦然用尾鳍打起的旋儿,连响声也近乎于无,却掀起足以席卷海天的风暴,令原本完整的箭身转瞬间便释放出无数处缝隙。紧接着,便是以及难以计数、千姿万状、乌压压的鳞羽在空中展覆开来。 “呼——” 是振翅间划破长空的声响。 妫越州收回手。迄今为止,她的神态未曾有半分更改。 沈佩宁身形僵立,视线在她与她背后的虚空处徘徊。 “蹭——” “呲——” “噗!”“噗!”“噗!”…… 距离两人几丈开外,载着皑皑积雪的石碓后,又有继而连三的暗箭射出,与此同时,数名身着素衣之客亦从后越出,手持兵器,踏雪无痕,气势汹汹直向那冰天雪地中的一处黑点而去。却不料,途中先遇到了那犹如攫食猛禽般的碎箭鳞羽,凌空而至,势如雷霆。 一时间无论人、物,竟尽数为此所阻,箭身折势,肉身见血。原本素净洁白的雪地上霎时间便被铺洒许多,色彩骤然浓烈。 天地间一时寂静,悠悠然又飘起雪花,仿佛是为那再不遮掩的杀气做饰。石碓后,剩余的白衣人影也尽数而出,在先批尸首掩映下自雪地奔袭而来,散而成圈,将妫越州围成了这杀阵中的孤零零一点。 风声乍止,雪衣簌簌。 沈佩宁打了个寒噤,她的身体本就虚弱,在此阵势里寸步难行。下一刻,她却被妫越州揽在怀中。后者并未出声,眉眼间的神态却无需多言便已尽数传达。 于是沈佩宁便被笼进了这杀气如麻的刀光剑影中。 她之前未曾习武,也未曾切身参与过江湖风雨中的杀或被杀。 哪怕是曾经亲眼目睹父兄被害,也是在几丈之外的旁观。而对于她,妫越州或许从未瞧在眼中,也因此从来不屑释放以杀意。 那绝对与此刻不同。 沈佩宁难以呼吸。 她并不能知晓妫越州在杀人时的身法,便只能看到她伸出手,那自在随意之姿仿佛正要拂去落下的雪花,于是这手也融化在簌簌柳絮中,成了风的影子。风起时,寒英辗转,一照惊鸿。那本是极轻极缓的一掌,似乎只是为了推开那飘飘洒洒的落雪。可紧迫围来的大片白影竟被这雪势陡然劈开一口,在争先恐后的沙沙声里点点溃散开来。 沈佩宁大睁双眼,愕然瞧着那些在雪地中齐齐倒去的人影,一时间只听得心如擂鼓。 妫越州只出了一掌。 再一掌时她已不能看清。 那些刺客同这天地一同在视野中消逝,在无法身控的轻盈中,她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片雪,于是也只能看到雪——无穷无尽、鹅毛纷纷,随风回舞。偶尔有那么一两片扑在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便是一激灵,便令人眩晕。 她确实是该晕的。 便如从前一般。 沈佩宁是胆小的人。从前在父亲的严厉管教、或者大哥的偶尔捉弄之下,常常心有惴惴,倘若再逢她身子虚弱之际,更是昼夜难安,抹着眼泪将自己哭晕的时候也是有的。 这样每当她醒来之时,父兄便会变得和蔼些许。她也会因此稍稍高兴。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正是因此,当初她才难逃险境。 那时她好不容易能求得同意,带着丫鬟出门采买。却不料被沈家的仇家找上,那仇家来势汹汹、心狠手辣,当丫鬟倒在剑光血泊中时,她已被吓得浑身瘫软,不必那凶徒再出手,便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再醒来时,沈佩宁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处陌生的荒废草屋中。凶徒要威胁父亲拿“明坤神剑”换得她的安危。 她那时并不知晓甚么神剑,也从未从父兄口中听说。但见那凶徒言之凿凿、神情激愤,实在不敢出声分辨,便只好默默流泪。 “现在给你爹写信,快些!” 可她的颤抖的手指根本无法拿住纸笔,凶徒瞧见,劈头便给了一耳光。 “娘们儿家家的!真是秽气!” 他夺过纸笔,随手写了几个大字,便开始在沈佩宁身上搜寻“信物”,三两下便将她腰间的香囊揪来。见到她衣衫凌乱又眼泪涟涟、惶然无助之状,竟起淫心,便将纸笔香囊堆放一旁,正欲向她扑来,却又止住。 “啧,这‘洛南英雄’沈一贞素来迂腐不化又铁石心肠!真叫我得手,只怕登时便将这女儿扼死,再不受我威胁,这便不妙!” 那淫邪眼珠在沈佩宁身上上下打量,色心难弃,心中便想到另一个绝妙主意。他心道:我便等拿剑到手之时,必然要将此女先淫后杀,从而大大羞辱他沈英雄一番,那才出气! 这般想着,他也不再心急,还是先去送信要紧。不过瞧见那沈家女儿矫小可怜之态,实在心痒,便再次向她伸出手来。 沈佩宁连连后退却避无可避,脑海中已然想到了曾经在书中读到的所谓贞烈之处事,一时间心更惊慌。她张了张嘴,却不知是该呼救还是求饶。 ——不过这些都是不必再过多思量之事了。 只听得忽有风声,眨眼间那只手、连同那男子的整条臂膀已被整整齐齐地割断,“砰”的一声落了地。 不仅如此,那阵罡风还将整间破败的茅草屋都劈开掀飞了出去。 “啊!!!” 茅草飞扬,无可避免被喷射出大片血色。陡失右臂的歹徒失声痛呼着,连连后退之时,下意识便转头向刀风袭来的一侧看去。 不知何时,那里已站了个人。 一个手持长刀,身形飒飒的女人。她沉静的眉眼中放出了一只锁定猎物的山豹。 “女侠!女侠饶命——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不敢了!求女侠饶命!饶命啊——” 一阵急声哀叫打断了沈佩宁的思绪。她后知后觉地眨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坐在了某处积雪化尽的枯树枝之上,肩上落雪稀稀,想来时间并不算久。她活动着手脚,站起之时似乎异常,低头看去才知自己脚下竟踩着具面无血色的尸首。 在她周围,七零八落还有不少刺客的尸身。他们无一不身着素白,埋在雪地之中并不算起眼。 沈佩宁发觉自己竟已落入了某种难以挣脱的冷静之中。她镇定吐息,旋即望向声源处。就在她右侧不远,有一人瑟缩跪地,正对着妫越州哀求连连。 “瞧你如此恳切,想必是不敢再想兄弟了?” 妫越州不辨喜怒的话语落在风雪中。 那求命之声一顿,后更大声哀叫道:“是、是!小的不敢!小人父母早亡,只与两个哥哥相依为命!因家中贫困无以为生,才……才……才随着哥哥成了街头泼皮……昨日有眼不识泰山……后来哥哥两个心有余恨,一怒之下便跑去了那朱家报信……小的、小的是被他们硬逼来瞧着……” 原来此人并兄弟两个早与妫越州有了渊源,正是昨日她同那大夫前往城西验收山货时起的波折。彼时丰阗城内民众因“女魔头”谣传大都闭门不出,街上便已十分冷清。这兄弟三人原是烦尽街坊邻居的无赖地痞之流,因醉酒在街游荡之时,恰巧辨认出那大夫并妫越州是两个女子。三兄弟对视一笑,便摇摇晃晃尾随了过去。 谁知不仅那大夫有麻药扑人脸鼻,妫越州更是用两颗碎石踢断了他大哥二哥的子孙根,还是他因饮酒少些跑得足够快才保得完全。两个哥哥互相搀扶着回到家中,自然是对着小弟万分不满。这小弟连连赔罪,因他与朱家钱庄的仆役有些交情,他眼珠一转,便提出该向朱家报信说发现了“女魔头”的踪影。其实他们并不知晓妫越州真实身份,所打的注意乃是“无论这江湖女子是与不是,总归是落下一条命来,才能消我们兄弟心头大恨!”于是便由这小弟连忙向那朱家报信,朱家又从玄机阁内借来了大批杀手,才有了今日之雪地围杀。 “原来如此,”妫越州点了下头,又问,“若你死了,想必你家里就要‘绝后’了?” “是!是!如今两个哥哥……卧病在床,还要靠着小的……求……求女侠饶我一命……唔!” 妫越州颇感无聊似的,一脚送掉他命。转头之时,便与沈佩宁的目光相遇。 沈佩宁正欲开口,却见对方长眉微动。与此同时,自己的脖颈处才后知后觉横来一丝锐利冰冷的刺痛。那是把闪着寒光的长剑。有人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她的身后。 “这倒奇了,”妫越州弯了眉眼,“原来‘败类阁’里尚有不丈夫的。” 6、明坤神剑 自玄机阁设立百年以来,实乃头一回遭此横祸。 玄机阁共设九阁,每座阁楼明有三层,实则“明三暗七”。而主阁则更宏大高耸,内部共分九层。每一层都设有精巧机关阵,并有密室暗柜专藏武林诸事。因此,哪怕有江湖人士不意隐私韵事被这阁中所获想要来闯,见阁内明隐机关、三千密室也难不怯步,更何况玄机阁中高手如云,便更增一层威慑。 然而如今,主阁之内简直一片狼藉。不仅那用于御敌的精巧机关阵被损坏殆尽,专置武林诸事的千排暗柜更是千疮百痍,每层的笺纸密信满天零落,洋洋洒洒间或盖在阁内人昏迷不醒的脸颊之上,更显凄凉。 而在首层殿内露出来的一片后墙之上,正狂放刻着几多大字,共有两列,连起来竟似一副对联。上联写:“蝇营狗苟不光无耻败类”,下联书:“磨牙吮血才知丈夫堂堂”。上则有横批:“臭名远扬”。 “——大胆!大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几位听闻主阁被闯而匆忙赶至的玄机阁长老眼见此羞辱意味十足之联,个顶个怒发冲冠、气得捶胸顿足,恨不得登时将那作乱贼子横刀劈死以正阁门之威。然而等唤醒了当日在主阁值守之人问询,竟无一人能记得那闯阁之人的模样。 “前几日,朱家有人来过,”玄机阁大长老面色凝重,沉吟道,“说那妖女,她前几日在城内现身伤了朱四的性命,我尚且拨了批人去……” 二长老冷声道:“若真是她,也不足为奇!前段日子她已毁了咱们不少产业,已然是明晃晃要与咱们为敌!实在可恶!只不过依她残暴之性,何以会放过阁内诸人不杀——” 三长老虎目瞪着正伏地请罪的众人,怒声道:“难道阁内竟有与她勾结之辈?!” 大长老冷冷扫视一番,却道:“不。除此之外,瞧如今阁内疮痍满目,或她正是急于寻找些甚么东西,没工夫理会这些‘虾兵蟹将’。” 三长老失声道:“是坤——” 话音未落,二长老耳尖听得阁外动静,便挥手打断,不消一刻,果真听得窗外有声音传来: “……大爷容禀!小人是奉命打扫西芳院琴夫人住所的丫鬟,”那声音尖细怯弱,“今早一醒来才发现琴夫人已不见了踪迹,那些看守大哥好似昏了过去不见转醒,所以特来禀告……” “西芳院?!”是在主阁台座前看守的声音,“你且在此候着,我进去禀报!” 二长老未等禀报,一甩衣袖却令众人退下了。三位长老两两对视,默不作声开始在阁内层层搜查,不多时便在顶层相聚,皆是摇头。 四周一片安静,大长老开口道:“看来是未曾寻到。这阁内上下,并未留下一丝剑痕。以那妖女行事脾性,必然是此行一无所获,才在那楼下刻痕嘲谑。否则明坤剑出,阁中人焉有活口?” 二长老颔首,后道:“不过事情原委,加上阁主新纳的那名小妾,现如今也已明晰了。” 三长老道:“不过是个妾室,又与她何干?” 大长老却沉沉一笑,道:“咱们这位阁主素来深谋远虑、城府深密,这明坤神剑的来处,难道你当真信了是‘偶然’?” 二长老接口道:“你如今只醉心武学却忘了玄机阁的看家本领了。竟不知阁主这位突然纳来的小妾何许人也——她正是洛南沈一贞之女,却丝毫不通武艺。父兄皆亡于那妖女之手后,被沈一贞的一个族弟赶出了家门。大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只抱着一柄破剑流落江湖,倘若遇到那怜香惜玉之辈,也会施以援手。只不过阁主……” 三长老了然一笑,道:“他分明该对那素家女儿‘一往情深’,才能继续稳住脚跟。如今却突然另有新欢,想来是这新欢更‘贵重’一些——那柄破剑!” 原来玄机阁阁主李尧风以前任阁主幼子之身继任不过三载,威信不足,阁内上下不服者亦众多。想当初老阁主久苦无子,便在收下的几位徒儿里悉心栽培,意在从中选一资质上乘者继任玄机阁,这几位徒弟也多番明争暗斗、不肯屈居人后。哪知待老阁主不惑之年,竟有一幼子自妻子腹中降生。他自是喜不自胜,再管不了那几位徒儿的心思,转而只将这幼儿视为唯一继承之人苦命栽培。而那几位徒儿早因操戈同室而落得元气大伤,最终便只能眼睁睁瞧着李尧风在父亲的扶持之下继任阁主。而他们几个则被论资排辈做了这阁里的“大长老”、“二长老”和“三长老”。然而当初如今、如今当初,思来想去,到底郁气难平。 大长老肯定道:“是。没想到那神剑竟然一直藏匿在沈家!只可惜……当初虽叫我们偶然见了一眼那神剑,但以阁主多疑之性,断不肯叫我们知晓那剑到底藏身何处。这段时日以来我们便将玄机九阁几番探查,皆无所获!如今那妖女将主阁内近乎翻过天去也是此等结果。那明坤神剑……想来阁主必然是要潜心钻研、一鸣惊人了。” 二长老不屑一顾,嘲讽道:“黄口小儿,蠢钝无知!那明坤剑之所以会有‘神剑’之称,不光因它乃上古陨铁所铸,光寒江湖,威压百兵,有话说‘明坤一出,万剑难鸣’可知其势!更因为此剑犹如有灵,非得它认可者难得神助!否则在当初那天下第一身故后只怕早已陷入天下大乱,神剑也不会因武林诸人的争抢猜忌而匿了音讯!如今只凭他乳臭未干,难道就使得了明坤剑么?可惜那神剑既认不得儿子,也嫁不了闺女,咱们这位智计百出‘李阁主’恐怕是没招喽!” 语毕,三位长老一齐哈哈大笑。三长老又道:“那小子两头都顾、两边都踩,只怕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不仅那沈家女儿给那妖女劫走,素家那边也有消息是要为闺女以武招赘,嘿嘿,且看他……” “不,”大长老闻言却灵机一动,打断道,“凭这小子的心计,断然不会在当下便抛掉素家‘千机百巧’的助力。更遑论素明舟此人阴险狡诈、野心勃勃,他当日虽被师祖逐出师门,如今妄想借由这小子向咱们玄机阁伸手之心决计不会轻易更改!依我之见,只怕那明坤神剑是被那小子借着赔礼道歉的由头送去了素家!” 此话一出,几人心中皆是一紧。只因说起如今阁内权势之争,虽面上皆风平浪静,私底下却已是水火难容。不仅他们时刻谋算要将那李尧风拉下阁主之位,后者更将他们视为心腹大患、几欲除之而后快。 三长老又开口道:“或者,那剑是被妖女取了去也未可知。只因神剑不认主,才没给她使出招来。” 大长老与二长老闻言却一时沉默。大长老摇了下头,显然是不愿再说此中原委,反而问道:“你说素家要为女招亲?难道是设擂比武?” 三长老摇头道:“具体事宜尚不知晓。只不过那时武林群豪必然是要齐聚素家庄了!” 二长老沉吟道:“阁主,他必定也会去的。难道……” 三长老大笑:“凭那小子的功夫,去惹人笑话么?他平素恨不得吃饭如厕都带着师父留下的暗卫……”话说到此,他神情一变,陡然警惕起来。 大长老道:“不必忧心,这趟去娀阳已有大半暗卫随他而去。剩下的那些都已去调查闯阁之事,不会在我等周围晃悠了。” 二长老幽幽笑道:“若是与那妖女遇上,也算是恪尽职守了。” 7、暗影之心 来人有双十足冰冷的眼睛。 在暗色面罩之下,上半张脸唯一露出之处便是那眸子,漆黑空洞之态,并无多少神采,对视之时便令人联想到森然出鞘的冷硬剑身。下半张脸则只能看到薄唇紧闭,以及一小节瘦削的下巴。 从身形来看,此人则并不高大雌武,身量中规中矩,放在寻常人之中便是平平无奇,只不过从那紧绷的四肢肌肉里仍能觉察到那蕴含的力量,不可叫人小觑。 妫越州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暗七。” 她歪头试探叫道,果不其然见到那刺客呼吸微顿,动作亦有所停滞。 沈佩宁只感到那脖颈间的剑刃一时间被逼更紧。 “她目前大约并不知晓这‘暗七’同她的渊源,”妫越州心道,“但不知道了也还好些。” 在此间原本的世界线中,暗七算得上是排在素非烟之后的她的另一“情敌”。 最初,系统给出的故事梗概里只涉及主要故事人物,而等妫越州降临此界之后,为方便她的“角色扮演”,系统便开始在脑海中将《坤剑情缘》的整本内容尽数输入。那时妫越州只觉头痛。她并非不爱读书,也并非瞧不得女子受苦,可若女子皆为了那所谓“情爱”之事,历经万般苦楚才不过是全那男子的骨骼血肉,便令她不得不牙酸倒胃、皱眉苦脸。 由此,纵不能忆起其她,她亦笃定自身该是那种天纵英才、拔山盖世之辈。因此虽有任务在身,她也并不急着仔细品读,反而在离灵霄派不远处一座大峰山上安了家。又借由系统同此方世界好一番你来我往、推拉商榷,最终达成新的协议。她得了此界所予顶级功法上卷、习武运势十分,从此便在那大峰之上刻苦练习。她初到之时,系统为她新塑女童之躯不过五岁有余,之后则在十二岁被葛登收入门下。而《坤剑情缘》这本书便也整整耗费了她七载光阴才读完。 时至今日,妫越州虽说不能对故事里每个情节都记得完全,但对与主角沈佩宁有所牵扯的人物倒也算熟记在心。“暗七”正是其中一个。 她是沈佩宁心悦之人李尧风的贴身暗卫之一,于组织之中行七,故而得名。而在李父为儿子准备的这批暗卫中,她是唯一的一名女子,武艺高强、胆大心细。因为李尧风待她的一丝善意而默默心生爱慕。书里沈佩宁能多次自玄机阁逃开也有暗七纵容之故,最终她也因掩护沈佩宁与李尧风之子而被反派葛登杀死——[这个痴情的女子临终前还在望着小主人的眉眼。他、同他的父亲何其相似……] 因为她,妫越州被迫知晓了沈佩宁生的孩子性别就算了连长相也不能多随她自己的惨烈真相。 思及此处,她望望暗七,又望望在她手中的沈佩宁,一时间神情有些微妙。 “……放我走。” 那厢,暗七仿佛将此视为她的不耐,求生之欲迫使她嘶哑着嗓音开了口。因为长久不说话的缘故,三个字带着些磕绊被生涩吐出。 “放我走,”她重新组织着语言,一字一句道,“我愿废掉武功、戳穿耳目、截掉舌头,再不能吐露你半分消息。” 这些话说完,她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却再度紧贴三分。这琴夫人,是她如今唯一的求生之机。 昨日,留守玄机阁的她并几位同伴因主阁被闯之事受长老惩罚,勒令要尽快找出那闯阁之人。原本她们只听命于阁主,然而思及阁主也必定为此动怒,便在向阁主传信之后也顺势四下探查。在所负责之域四处探寻之时,暗七偶然瞧见了那急着去往朱家报信之人,后便得此消息。因并不确定真假,她在向同伴留下讯息后便孤身跟来。 方才她躲在远处,眼见这玄衣女子杀尽那朱家并玄机阁所来杀手者众不费吹灰之力,心中难免惊诧悚然,对此人乃名震江湖“女魔头”身份更是毫不生疑。她虽心存谨慎不曾贸然上前,但以己身之力却万万不是对手,如今虽在躲藏,却难保不被妫越州觉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所幸,妫越州刚刚放下了似乎颇为看重的琴夫人。暗七计上心头,便拼上身家性命隐匿上前,趁其不备将懵然不知的沈佩宁挟持在手。 “若她同意,”暗七心道,“我便尽力拖些时间,等他们见到留讯赶至,到时更能捡回命来。若她不愿,拼我一死也绝不留这人质活口!” 她主意已定,却不料下一刻便被妫越州叫破身份,一时汗毛倒竖,警惕防备之意则更胜一层。原因无它,只因暗卫之名讳从来只有玄机阁的两任阁主知晓,旁人就算能知玄机阁主身带暗卫——譬如那几位阁内长老——也决不能清楚他们各个姓甚名谁。 暗七勉力镇定,凝神去瞧对面,以期从她的神情之中窥得几分缘由痕迹。却见那妫越州仿佛神态微动,竟开始对自己认真打量。几息后,她带着几分惊奇开口道: “或许……你可识得宋瑜娘?旁人也叫她‘三娘’。云州人士,女子,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我瞧你的下巴极似她。” 暗七呼吸一滞。这句简单话语落入耳边,只激得脑中一片嗡鸣,浑身气血上涌,令她连手中所挟人质也再难顾得。 “铛!” 寒光一闪,她向妫越州出剑刺去! 这是最傻最无意义的举措,若是理智的她,必然明晰这一剑无法带来任何期待后果。然而她还是出了剑。 这个惯常隐匿在暗影缄默无声之人,用尽自己的毕生武学击出一剑。那剑势并不华丽,剑招更平淡无奇,却是赌上性命的全力一击! 妫越州微惊,心道这一言不发就上手的脾性倒也类似。她后撤半步,侧身回旋间动作快如闪电,劈手已擒住她手腕将那剑夺了过来。 眼见杀招被拆,暗七大恨,反手攀住妫越州之手,劲力之大令她手腕处竟发出“咔咔”骨裂之声,左手则乘机化掌为戳,破空向妫越州双目刺去—— “好啦。” 妫越州并未被这招数迷惑,她轻易震脱暗七所缚,反手将她右手折于身后,便令前一招“指戳双目”不攻自破了。 瞧暗七仍是死不罢休之势,她便言简意赅道:“她没死。” “咔嗒。” 暗七的右手臂恰巧在强力挣扎之中脱了臼,她正狠狠拧过脖子要同她不死不休,闻言,早已赤红的双目便愣愣怔住。 妫越州伸手将她脸上所缚面具取下,那张因久不经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面颊终于显露人前。 果真她完整的模样同宋三更像,简直是自一个模子中刻出。妫越州因此微微一叹,却又轻轻一喜。 她缓声道:“你妈妈一直在找你。前些日子我们相遇,她还托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女儿,你小名喊作‘小霓’的是不是?” 暗七呆在原地,仍旧直直盯着妫越州双眸,脑中思绪早已为她所言地崩天裂。 “我妈……”她张了张口,生涩地问道,“你没杀她……为甚么……” 这魔头杀人如麻。她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前些日子还有她在云州屠村的消息。我和妈离别已久,若妈还在……遇上此魔头焉有活命之理?她突然谈起妈的名姓,定然是已将她害了!我岂能不为她报仇?! 可她实不必说谎。另一道声音驳道。凭她这样的本事,能在江湖恶名远扬,决计无有敢做不敢认的道理。更何况以我武功又岂是她一合之敌?而且,而且,倘若真有妈的消息…… “我为甚么杀她?”妫越州奇道,“真说起来,反而是我救了她。” 暗七的面上一时浮现诸多疑惑与茫然,显然难以理解她话中之意。 妫越州松开手,瞧不过去又好心将她右臂接回,才以惯常随意的口吻解释道:“你在玄机阁,难道不知他们设在云州的伎院都给我烧净了么?” 8、谁是低贱 不知何时,雪已停了。 沈佩宁呆立原地,望向远处——暗七的背影凝缩为苍苍雪地下的一个小点,转瞬间便消失在地平线后。 她走了,在与妫越州结束交谈后,走得飞快,将杀与被杀尽数抛下。 这样便走了。 沈佩宁心道:莫非她再不回玄机阁了么?李尧风之类又可会放过她? 忽然,周身一暖,原来妫越州已来握住了她的手,细流般舒缓的内力借由手心处正源源渡来。 “那里、你杀了谁?”她转而盯着妫越州,骤然哑声问道。 妫越州已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向雪地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该死的人。” 她随口答道。 “那为甚么不杀她母亲?” 一番折腾下来,沈佩宁已然很累,但她仍坚持讲话。口鼻间断断续续飘现白雾。 妫越州低头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加快步伐,同时答道:“自然是她不该死。” 沈佩宁又追问:“为甚么不该死?!” 为甚么她的妈妈你就放过了?她心中的声音其实这样叫着,我的父兄却“该死”? 为甚么你独独来杀我的亲人? 既然你杀了他们,合该也杀尽其他人的至亲!抑或你既已全心做恶人,全天下的人便该杀尽。作甚么有的放过? 妫越州道:“我只杀闝客。” 沈佩宁曾经听过这一句话。她正欲说些甚么,气力不逮却叫她渐渐阖过眼睛。那无甚血色的双唇动了动,她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可我不明白,州姊,”曾经的沈佩宁犹疑着开口道,“可她只是……她出身在那种地方……” 那时的妫越州正跨坐在阁楼的窗上擦刀,闻言便回首问道:“甚么地方?” 沈佩宁从她的神情中觉察到一些不对,却不明缘由,便凭自身所知答道:“烟花之地、青楼……我常听爹这样责骂大哥,他说,那里的是倡伎……低贱的……下九流。”兴许是因她脸皮太薄,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口时便已好似消融在唇齿间,几不可闻。 可妫越州还是清楚听见了。她直起身来,削铁无声的青罗刀“唰”一下便被收归鞘内。 她道:“那么一个‘倡伎’——” 说到这时,她的嘴角便难以抑制一般的扬起,那是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一个倡伎死了,被花钱来找她的‘客人’活活打死,便不该叫他杀人偿命了?” 沈佩宁道:“不……或许他一开始是被引诱了,州姊,她们……她们不是好的……若是你因此涉险……”她还在闺房内的小桌前,似乎有些坐立难安,却不想被人瞧见。 妫越州向她望了一会儿,方道:“曾经来绑你的那人,也曾这样说过——是你‘引诱’了他。” 那时他已被妫越州骟了干净,两只不干净的手也被砍作几截,便只能在地上蠕动着哀叫、求饶,甚么话都说出了口,只求能终止这样的痛苦。 沈佩宁虽被照顾着未曾亲眼所见那情状,却也从捂住的耳朵里隐约听到那凶徒对她的污蔑。不过未等她生气,妫越州便已挑断他的舌根。 此时,沈佩宁便涨红了脸,起身辩驳道:“不是!州姊,你分明知道不是……” “是的,我知道了,可你不知道。于是轻而易举便信了这‘引诱’的说辞。倘若有人再多嘴,说他看上那女子是她‘自甘下贱’故意引诱,想必你又是信了。” 沈佩宁一愣,平身所知所学在一瞬间受到冲击,她下意识驳道:“不,我们不一样的……” 妫越州冷笑道:“有甚么不一样?难道你跟她、跟我,不是皆为女子?” 沈佩宁语塞,又听得她继续说:“是了,你比她幸运许多,我亦比她幸运许多,我们生来是吃喝不愁的,不会被人牙子拐走、被生父买卖,从此只能进了青楼。可只要有人想,你照样会成了‘引诱’他们的祸首,他们便可因此不为对你的欺辱负许多责任,只叫你是‘放荡的’,那自然事出有因、之后才万事大吉!非但如此,他们还要教着你一同去唾骂那些‘引诱’他们的‘放荡|女子’,以此来规训你‘清白’‘贞烈’。可甚么是‘清白’?甚么又是‘放荡’?难道不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是一面之词?可偏他们说了,你就信了,你就不得不这样信了,沈佩宁,是不是?” 听着她首次说了这样多的话,沈佩宁本该高兴。然而此时她却心头狂跳,怔怔望着妫越州不知何时已变得分外冰冷的面颊,脑中已乱作一团。曾经在父兄的教导下层层搭建的识知高塔仿佛已从摇摇欲坠中走向崩裂。 “不……” 沈佩宁开始感到恐惧和茫然,似乎在那高□□裂之后不得不直面了那被掩盖其下的深渊,而她正在这深渊中下落。 妫越州没有看她,视线从这深深闺房中划过,又落在窗外那一片无云碧空。 “你说她们‘低贱’?可她们为甚么‘低贱’?她们为甚么变得‘低贱’?难道不是因为那些需要她们‘低贱’的人?”她一字一句地道,“是先有的伎女,还是先有的闝客?说到底,贱的人究竟是哪个?!” 沈佩宁快步赶到窗边,紧紧拉住了妫越州的衣袖,心绪难平间,无措地正要说些甚么。却见原本昂然挺立的她倏尔化作青烟逝去,这座她自出生起边居住的阁楼更是转瞬间便土崩瓦解,而她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坠进了那个被层层掩盖下的深渊。 “……不、不!救命!救救我!” 她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些甚么,却始终一无所获,只能令耳边的风声更急。万般惶恐之时,却觉察到隐约有只手轻拍额间,带着些许温热的风,轻易将噩梦驱散。 “——醒醒,你掐我胳膊了!” 话音未落,行人脚步便已在雪中远去,重归宁静的大地上只能听得间或的风声,不知自何地而起,又扑向何地而去。银装素裹下,渐渐大作为凛冽寒风,不期然便扑在行路车马之上,落下几声响。 “岂有此理!” 在暖意融融的车室内,无论风雪都已被严密隔绝在外。茶几上被小心添上的热茶也无半点水气溢出,却因几上被猛然一敲而洒出些许。 “这妖女当真胆大包天!”马车主人面色难看,将那手里的密信也一并拍在了茶几之上,可见气急。 “属下无能,请阁主息怒!” 他身旁之人忙跪下请罪。 “你们自然无能!先是放任那妖女将我玄机阁在云州的几处‘探马’都毁了个干净!如今更是让她堂而皇之在我玄机主阁破坏欺辱、又掳人而去!这妖女横行霸道,已将我玄机阁百年脸面踩在脚下,长此以往,我阁还如何与江湖立足?!岂非要受尽天下人耻笑?!尔等尸位素餐,我又留之何用!” “属下知错!请阁主息怒!” 一时间,请罪之人俯首更低。可那主人仍旧怒气难消。原来他正是现任玄机阁阁主李尧风。原本他于素家拜访完毕,便欲回归阁内处理事宜。哪知这归程不长,却接二连三被传来的坏消息填了个满满当当。他继任时日并不算长,本就恼于阁内人心不齐,又有一个妫越州横行无忌处处生事,偏他手下大都庸人碌碌,如何能令他不急不怒? 发完一通火去,李尧风再见这递信弟子依旧心烦,便吩咐他向阁内的几位长老回信车马已近丰阗,挥手打发了下去。 “暗一。” 李尧风阖目几息,突然出声道。 “属下在。” 另一道不属于车厢内的声音响起。可车内被吩咐来低身收置茶水的小俾竟对这两道声音一无所闻,可知此乃传声入耳之上乘功夫。 “传令阁内留守诸卫,不必再寻那妖女踪迹,即刻归阁待我吩咐!” “属下领命。” 9、美人驻足 天幕苍青,绵延多日的大雪终于歇了下去,转而放一轮融融暖阳在云层间隐现,寒风亦止,便任由几只扑簌飞起的鸟儿自在展翅碧空。动静相衬,清旷怡然,落在廊下人眼中,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了。 “大小姐!您要出来怎的没多添件衣服?可仔细着了凉去!” 听到小丫鬟叽叽喳喳吵嚷而来,原本在走廊中驻足之人便收回了视线。她微微笑了笑,便瞧着那丫鬟三下五除二将一件貂皮斗篷披来,又拥紧前领。 “我的小姐啊,您这才风寒刚好,可不能……” 丫鬟苦着脸正欲多念叨几句,可刹那瞧见了小姐的笑脸,便立时止住了声。 原因无它,小丫鬟回过神来时竟是一声长叹,原因无它矣! 站在她面前的是素家庄的大小姐,更是闻名江湖的绝色人物。听说夫人孕中便有青鸟入梦,后在黎明破晓之刻产此贵女,生来便粉雕玉琢、剔透玲珑,宛如神仙童子。周岁宴时,竟引来了几位和尚道人连批命格不凡,甚么“天娥下世、玉童托生”,致使素家庄险些被娀阳城慕名之人踏破门槛。后来这小姐果真是一天更胜一天的玉雪好看,样貌清丽绝俗,又有兰姿蕙质,虽不习武,却通百书。自及笄长成以来,不知惹了多少英豪少侠动心倾慕,为她神思不属、争风吃醋,又有多少酸腐文人为她神魂颠倒、写诗作赋。 “小瑛,你叹甚么气?” “小姐,我只是发愁,”小瑛道,“倘若小姐哪日回了天上去,我这样的凡人丫头要如何才能找的见呢?” 素小姐又是莞尔,犹如琼苞初放、般般入画,她轻声道:“你又在说胡话啦!” 小瑛搀着她沿着长廊向回走去,闻言道:“没啊小姐!实在是您天仙下凡,小瑛明明已相伴多载,可还是看呆了去——连唠叨您保暖的话都忘干净啦。若是小姐日后腻烦了我,定然是要回天上仙宫了,那小瑛去哪里找得人来?肯定要哭死了!” 素小姐故作恼然道:“原来是拐着弯儿说我不听劝呐。你这丫头,当真鬼灵精。” 小瑛连声喊冤,又道:“前些日子小姐身体不适,吃起那些苦药来从不叫我劝一回!谁若是来编排小姐‘不听劝’,小瑛我可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素小姐又是摇头又是笑,正欲开口再说些甚么。偶一抬头,却见走廊外有人影穿过。在一侧引路陪侍之人乃是管家,见了大小姐忙躬身行礼,而在他身旁的几位则都是些年轻男子,这些人竟无一例外呆呆愣住,得了管家提醒,才接二连三匆忙向素家小姐遥遥施礼。 素小姐略作回礼,便由小瑛扶着转身。她低声道:“小瑛,最近家里似乎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 小瑛闻言,解释道:“小姐,这些江湖人士来路挺多,我前些日子听管家提起过,不只有‘点苍派’、“龙啸门”、“铸剑山庄”此类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弟子,还有许多并不出名的小帮派之人以及江湖游侠,因着老爷热情好客的缘故亦来了庄里拜访。嗯……至于这些来人……大都……大都该是为了……小姐……招亲。” 原来这些陆续而来的客人正是那些听到了素家“以武择婿”之讯,才纷纷赶来拜访。这位素家小姐也并非旁人,正是那江湖传言中将择婿的第一美人,素非烟。 小瑛素来知晓小姐心思,因而话到最后便说得断断续续,可尚未言尽,便见小姐脸上笑意已然隐去。 “我的意愿从来是不管用的。”她低叹。 小瑛最见不得她低落之态,忙劝道:“庄主正是因为爱重小姐才只肯选择第一的武林高手托付。再说……再说……李阁主少年英才、武功高强,又有多年的交情在,定能——” “且休再言,”素非烟低斥道,“他如今又与我甚么相干?” 小瑛再度叹了声气,缓声道:“我知晓小姐心里难受。可这旁的不说,李阁主同咱们家总有青梅竹马的缘分在,总比那些不知底细的好。前些日子他来,正是为那凤尾琴来赔罪,小姐何必赌气不去见,反倒累得自己生了病呢?” 素非烟仍是眉心微蹙,不发一言。 小瑛试探道:“莫非,小姐是因为那弹坏凤尾琴的琴伎生气么?听松少爷言语,虽说是伎人,却颇得李阁主袒护?小姐,您在为这个赌气么?” 又是几步的时间,素非烟方低声道:“恐怕那并非伎人。” 小瑛奇道:“啥?”见小姐面色郁郁,她忙又劝:“无论如何,总要将话说开了才好,往日里那李阁主一心待您好,我瞧着并不像作假呀。您若心里不舒服,便该直接问他才是呢!再说了,这江湖少年英侠不知有多少个咧,若他不行,有庄主做主,小姐还怕找不到良人吗?” 素非烟抿唇一笑,瞧她一眼,却不再多言。她摇头,转而道:“如今我大病初愈,尚未同爹爹请安。咱们便往荣安堂去罢。” 小瑛便吞下原本正欲出口的言语,专心陪着她向庄主所居荣安堂走去。不料刚沿着长廊拐过弯去,却恰好有撞见了自月洞门下穿行而过的几位来客。 这些客人皆着靛蓝色劲装,身配长剑,瞧着器宇轩昂,只是神色间似乎匆忙。与素家小姐二人撞见后,虽是一呆,却也立刻致歉,并不失礼数。 素非烟还了一礼,似乎有些好奇,便问道:“不知几位英侠从何而来?要去何处?” 那几人中为首者便敛目道:“我们是灵霄派弟子,此番特来拜见素庄主。方才因情急寻路一时冒犯了姑娘,实属不该,还请见谅。” “灵霄派!那不是——”小瑛惊诧下难免出声,好在被小姐看来的一眼及时教她止住了剩下的话。她便默默在心中道:“那女魔头原本的师门,原来还有人活着么?活着就算了,还能下山?他们难道也来求亲?” 素非烟没有理会丫鬟此时心情,她面上已有几分愁容,只叹道:“原来是灵霄派。昔日葛宗主素与家父交好,谁知……” 见灵霄派诸人一时低目默然,她忙收声,转而道:“若不慊弃,我正要去父亲那里问安。诸位少侠且随我二人前去荣安堂便是。” 灵霄派诸人一时面面相顾,那为首之人正欲开口。却听得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方才引路的管家。他赶至诸人身前,亦是先向素非烟行了一礼,又告罪道:“诸位英侠且随我来,老爷已在荣安堂等候多时了!只怪今日引路的小厮们偷懒,竟令诸位在这园子里迷了路,实在该打!” 灵霄派诸人自说无妨,随管家走过几步,却骤然听得异动。在这一行人最后的男弟子便即刻拔剑劈去,剑光落下,来者竟只是几只因寒风而飘落袭来的落叶,此时已被那剑刃砍作零乱几片,又随着风力打着旋儿飞起。 管家由惊转笑,正欲说几句客套话暖场,却见灵霄派这几人皆是面色发白、不似寻常。那敏锐挥剑的男侠更是死死盯着那几片已随风而去的碎叶,吐息急促,似乎心有余悸。 “想来是打扫这园子的那些人又偷懒了,”此时却是素非烟柔声打破沉默,她将视线轻轻落在那持剑人身上,赞道,“少侠好俊的功夫。” 那被恭维的灵霄派弟子勉力收回视线,却未曾对这番称赞有所反应。他与几位师兄弟对视后,又催促着管家继续引路。一行人终于消失在这素家庄园子里的走廊中。 10、来见至宝 荣安堂内,自是热闹非凡、客坐满堂,人声熙攘间,只见管家再度扣门而入,几位灵霄派弟子便随之踏入堂中。原本正三两交谈间江湖诸客不免歇了语声,面面相觑,神色不明。待到一行人最后的素非烟出现时,整间堂内则瞬间鸦雀无声。 素非烟目不斜视,落落大方,在众人的注目中缓步穿行,站定时便听得了父亲的声音。 “烟儿,如今病都大好了吗?” 如今在堂中央沉声开口之人便是这素家庄的主人素明舟了。他身如松柏,相貌清癯,蓄有美须,平素喜好作文士打扮,通身气度较之寻常江湖武人便多了些风流儒雅。首次来素家庄拜访之客先见庄主又见小姐,便暗叹:果真素庄主这等人物才有素小姐这样的天仙闺女了,也无怪乎他要大张旗鼓以武择婿! 素非烟答道:“有劳爹爹挂怀,女儿现已痊愈啦,特来向您问安。在外面时碰巧遇见了几位灵霄派英侠,便随着卫叔一同过来了。” 素明舟先向灵霄派略作礼意,又对着女儿点头道:“好。如今恰巧你过来了,不可失礼,该要来见过这堂上的诸位侠客才是。” 素非烟便转身朝堂上诸客微微屈膝,礼未行完,便听得堂内有人嚷道:“素姑娘是大家闺秀、仙子下凡,咱们不过江野粗人,受这一礼实在有愧!素庄主且莫要折煞了诸位兄弟才是!” 话音未落,便引来诸多附和。一时间堂里人声如沸,素庄主只好无奈应下,又对女儿道:“客人疏达宽宏,更不可怠慢了去。晚间尚有宴席,烟儿便先随管家去后面打点准确,只记得要注意身体。” 素非烟再度柔顺应下,带着小瑛款款退场。待她离去,堂内竟也未能恢复之前鼎沸之状。许多年纪正当的青年男子早已神思不属,他们家中长辈见状则不免心中好笑、连连摇头,又见那素庄主抚须淡笑、神态自持,便知他是对女儿十足骄傲了。 “素小姐清丽绝俗、性行柔嘉,实乃万中无一!”此时已有人嘴快开口道,“如今素庄主再提招赘一事,想来堂上各位自是再不会心生犹疑了!” 原来之前堂内人交谈之事正乃素庄主方才所提“比武招亲,实为招赘”。虽然这素家小姐之貌美早已名动江湖,素家庄也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前来求亲者自然是心有意动,然而招赘之事之于男子到底也是有损尊严,更何况素家还有一位小少爷。这素庄主虽承诺必将女婿视为亲子,但日后那未必就会言出必行。因此江湖诸客闻言皆是心有疑虑,更有甚者早已急着拍屁股走人了——哪知那素小姐碰巧来了。 此时,素庄主环顾诸客,又道:“小女不才,何担辜大侠谬赞!然而亡妻早逝,素某实再不忍要将小女远嫁。倘若诸位英侠有意招赘,素某愿以一至宝作聘婿之礼。” 众人纳罕,方才出声之“辜大侠”向来心直口快,又向来与素家庄交好,便紧接着问道:“甚么至宝?” 素明舟神色凝肃,未作言语,只扣了两下桌板。便有下人自后方躬身而入,双手恭敬托来了一件物事。只见彼长约三尺,宽只两寸,木制纹理,似乎是个剑匣。 “明坤剑。”素庄主淡声道。 这句话便如同向滚油中倒入冰水,霎时间吵起大片喧嚷。有人直呼不信,有人则连喊开匣,还有人不发一言只是双眼只盯着那匣子再不离开视线。 素庄主将众人表现尽收眼中,却丝毫不见慌张焦灼。他以手示意,待堂内终于恢复平静之时,方不急不缓推开了那剑匣。 “素某乃是偶然才得此剑,现请诸位一见,以辨真伪。” 匣内果真有一三尺长剑,拨去那以红丝镶着“明坤”二字的剑鞘之后,便见有剑身漆黑,剑条流畅,内厚外薄,剑锋流霜,握柄处平缠以赤色缑绳。素庄主将剑拔出,随手向堂中正置酒水的一长桌劈去。仍谁都能看得出这不过随意一式,既无内力,也无巧劲,运气不好时嵌在那厚实长桌之中也是正理。谁知剑锋扫过,那可供十来人就座饮酒的长桌竟被“彭”声劈成两半,轰然坠于众人脚底。 “明坤神剑,削玉如泥!” 不知是谁喃喃出声道。 “这……这果真是明坤剑?”亦有人质疑道,“那神剑早已遗落数十年,却不知素庄主以何为证……” “无知小儿!”还未等素庄主开口,堂内客人里一白发老者早已嚷出了声,“这就是明坤,还要甚么证?小老儿有幸在少年时见过一回,以我刘某人毕生武艺起誓,这自然是神剑无疑!” “不错,我老赵也能认出!黑身红柄的宝剑除了明坤还有哪个?更何况是削铁如泥!” “对!这就是明坤剑!我也见过!” “神剑竟然在此处出现!” 出声者大都是有了岁数的武林前辈,多有威望,年轻人见此虽有信服,却也犹疑。此时人群中便有一白衫青年越步而出,朗声道:“晚辈铸剑山庄楚人修见过素前辈!传闻神剑力克百兵,晚辈今日恰从庄里带有几把利剑,不知可否一试锋芒?” 铸剑山庄向来做的是刀剑买卖,不仅享誉江湖,论起武学家世也是名震一方。虽说明坤神剑出处不明,但若能为铸剑山庄行家一鉴也更使人信服。今日老庄主未至,少庄主兴许眼力犹显不足方提出以剑相试。据传明坤剑乃上古陨铁所铸,其势可破百兵,如今用几把普通利剑来试其锋芒,也是合宜之法。 素庄主淡淡一笑,自无不应。于是众人便自堂内转移至屋外开阔处,素庄主并楚人修各使一仆分别以明坤剑和铸剑山庄之剑相持,又令其以以剑刃向彼此为敌,剑身呈十字相击之时,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铸剑山庄利剑已断为两截,明坤剑则毫发无损。 第二轮,又换新剑,再断,再换,等到铸剑山庄所带利剑只剩其一之时,楚人修方苦笑摇头,向素庄主叹道:“果真明坤剑威势无敌,百闻不如一见!” 自此,明坤神剑正落于素家庄之事再无异议。 之后素庄主稍作安抚,便请诸客到前厅入座,庄中已设“群英宴”现为众人接风洗尘。众人今日皆心神激动,又是一片熙攘之声后方慢慢散去。 素庄主气定神闲,将明坤剑收归匣中,一边踱步,一边对余下几人道:“不知诸位疑心可尽消了?” 11、暗度陈仓 荣安堂前不远一空场上,几位庄园的仆役默不作声开始清扫,顺势便守在其后假山园木的入口处。而在那假山周围,除了方才出声的素庄主之外,尚有零零总总十几个人,却都算得上是江湖上的头脸人物。 “那是自然!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这明坤剑是假,我老辜也乐意助素庄主一臂之力,为如今江湖除那一害!” 素庄主话音刚落,抢先出声者便是之前“辜大侠”。此人全名辜断,乃一游侠,因愱恶如仇、刚正不阿,自初入江湖便常做惩恶除仠、劫富济贫之事,如今他年近不惑,武功也已跻身江湖一等高手之列,在武林之也算颇有威名。 “辜大侠所言甚是!”另一中年男子亦紧接出声,“点苍派愿效犬马之力,与诸位合诛那妖女!” “赵兄高义!”素庄主拱手道,“所谓‘晴空一鹤,点苍逐云’,若能得点苍派高手相助,必不致叫那妖女临阵逃脱!” 原来那中年男子正是点苍派掌门,姓赵,大名归吟。点苍派建派于律州苍山之上,地处险僻,虽不似灵霄一派往日里声名赫赫,也有高手如云,犹以上乘轻功孤绝江湖。此外,更有独门武功行势诡绝、狠厉异奇。掌门赵归吟擅使长鞭,乃是点苍派中的顶尖高手。有他出手,素庄主自然心下一松。 “替天行道,义不容辞!”赵归吟神色慨然,便也又向那素庄主抱拳。只不过他心中所想,却不可言。原来赵归吟正有一子早定下婚约,原本听说那素家庄招亲之事也不曾入心,却不想之后却接到了素庄主一封亲笔信,才知这招亲一会恐怕另有玄机。如今既已真见神剑明坤,那么这“除害”一事点苍派自然义不容辞。 “咱们也是!只要这明坤剑是真的,龙啸门翻过天去也必除了那妖女以正风气。”此时说话者乃是一虎背熊腰之高壮男子,正是龙啸门一把手霍颂。龙啸门地处焦州江北,门下弟子各个都是粗壮武人,善使铜锤,武功自然走的是是威猛刚直的路子,不仅如此,龙啸门临江而建立,门下诸人多是凫水能人。 “哼,”辜断面露不满道,“我原以为霍掌门龙精虎猛,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若是素兄这里没有明坤剑,难道龙啸门便要在围剿那妖女一事上置身事外了么?!” 霍颂怒道:“咱们贪生怕死不假,肯为这神剑豁出命去也是真!试问武林众人谁不想得到明坤剑?谁又不想争个天下第一?!辜大侠如今既甘当义士,日后也万万休要沾手明坤才好!” 素庄主见二人不合,忙劝道:“两位都是大英雄、大豪杰!无论是义薄云天、还是因自强争先,都是人之常情,如今既有共同外敌,合该求同存异、齐力除害才是!请两位看在我素某的面子上,万万不要自己人同自己人打了架!” 辜霍二人闻言,虽面上仍有不忿,却也应下。见争执已平,那铸剑山庄少庄主楚人修便开口道:“素前辈所言甚是!家父虽因病不能来此,在晚辈临行前却也细细嘱托我务必要以武林大事为先!那妖女为害江湖已久,不除之难以伸张正义!晚辈不才,原携山庄中下山弟子齐力除恶!此外刀枪棍剑一应兵器,也可尽诸位盟友取用!” 素庄主连连点头,抚须叹道:“果真英雄出少年!楚兄有子如此,实该欣慰老怀!贤侄,不知你父亲是生了甚么病?” 楚人修道:“有劳素伯伯挂怀,爹他身体一向康健,偏不巧前些日子被风寒天气催发了一些旧伤,要多修养一些时间。若非如此,这素家庄之行,他是万万不会缺席的!” 素庄主道:“原来如此,知晓楚兄若无大碍我便放心了。贤侄此行前来,不知带了多少兵器?方才那试剑……” 楚人修明了他未尽之言,便笑道:“素伯伯大可放心!虽为打消众人疑虑而断了几剑,余下的两箱整亦足可取用矣。” 素庄主又赞了几句,便笑着应下。此时,余下人里未作声的便只有灵霄派弟子了。他便询问道:“不知几位少侠是何想法?” “哪怕不为着明坤剑,我们和她也是不死不休了,素庄主难道不知?”早前在走廊处拔剑的男青年人冷声道。他如今的面色瞧着仍不算多好,神情肃警,一只手还紧紧按在佩剑剑柄之上。 “于师弟,休得无礼!”另一个灵霄派弟子则出声呵斥他,正是在这几人中的领头者,也是如今灵霄派中的主要话事人。他姓吴,名叁风,也是曾经葛掌门的门下弟子,排在那位的顺序之后。因他有事告假外出,这才躲过了师门惨祸,回归后自然便也挑起了灵霄派的大梁。在师门收到素明舟密信,提议设计合诛那位并且事成后可共享明坤神剑参悟玄机时,便也由他带着师门已近恢复的弟子向素家庄赶来。在走廊拔剑的是师弟于辉,此外还有三人。 吴叁风向素庄主告罪道:“还望庄主见谅!于师弟当日曾亲见她……又受了重伤直至今日才痊愈,谈及此事,不免过激。” 辜断粗声道:“那妖女,果真屠了灵霄派大半?都说最螙妇人心,她以前也在江湖上有些名气,可江湖好汉们宽宏大量、怜惜谦让者也该是有的!她难道还当真如此厉害么?莫不是你们一时不慎中了螙招,叫她先给下了迷药吧?” 吴叁风眉头紧皱,于辉却早按捺不住,呛声反问道:“辜大侠既不肯相信,自己去找她较量难道不敢?何必在这里和大家伙儿商议合谋?!” “黄口小儿!你当你辜爷爷同你似的叫个娘儿们吓破了胆?!若不是先应下了素庄主……” 素庄主神情一紧,又开口劝道:“辜大侠!且先冷静些!正是素某写信给诸位要合力除那妖女,并非妄自菲薄又或者看低了各位!实是心知那江湖传言竟无一作假——” 辜断惊道:“你说甚么?!” 正在此时,诸人耳朵一动,竟听到了园林中落叶踩踏之声,心中不免一紧。那于辉更是直接拔出剑来。却不料来者尚未露面,声已先至。 “那些江湖传言是真是假,何不来问我玄机阁确认一番?” 素庄主微微一笑,抚须道:“尧风侄儿,你可来迟了!” 来人果真是玄机阁男阁主李尧风,话音刚落他身影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先是作揖赔礼道:“在下为安排玄机阁此行部署,无奈来迟,还望诸位见谅!” 其余人才知原来素庄主也同样邀请了玄机阁相助。玄机阁不仅有情报生意,更产机关暗器,在江湖中势力庞大,声名远扬。如今竟有李阁主出手,可知此事绝非小可。 “李阁主!久仰了!玄机阁的消息自然让人信得过,那么我便要问问了——那妖女滥杀无辜之事,难道无一夸大错传?”辜断直声问道。 李尧风苦笑颔首,又叹息道:“我还有最新那妖女的消息,想来诸位是尚不知晓的。数日前,因丰阗城内有儿郎被杀,我阁在发觉她踪迹后曾派出数十名顶尖杀手围剿,却不料……” 辜断猜道:“莫非是叫她杀了几人逃了出去?” 李尧风道:“非也,教她将那杀手尽数杀光,却无损分毫!不仅如此,她还来我阁中大肆做坏、写词羞辱!” 这些话都是事实,只不过较之全部真相却是有所选择。他有意做此遮掩,主要原因便是不欲令人知晓玄机阁用来收集消息的“暗探”实则有诸多青楼楚馆,一则不愿断了生意,二则于他所谋大事而言到底有损声誉。 “嘶——” 其他人素知玄机阁阁内机关暗阵独步江湖,闻此便不由得发出一阵倒吸气声。只灵霄派几人面上倒是有种“不出所料”的平静之色。 “也因如此,兼之江湖上如今已是风声鹤唳,尧风侄儿便将那明坤神剑大义献出,暂托于我这个尚有些薄名的老人家。我方借小女招亲一事暗中联系诸位,方有今日之面啊!”素庄主叹道。 12、晚间针锋 为宴宾客,地点被安排在了庄内的拘风园。园内多植奇花异木,又有珍巧山石,因地势缘故,每当风起,灌入此园,便会被层峦叠嶂般的假山留拘,奏出阵阵清涛之响。此时,倘若再加入委婉连绵的琴弦之音,便是如闻天籁了。 “好!!!” 素非烟一曲终了,席间宾客便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只叫她面生红晕。之后,便有几位青年公子争先恐后,要在众人面前舞剑弄枪也表现一番,却因谁也不肯相让,险些当下便“较量”起来。好在有素庄主初面制止,又有素家小姐明眸含怯,便先化为玉帛了。 素非烟向端坐在高首的父亲望了一眼,似乎并不在意落在身上的其他视线,便准备款款退场。这席间的酒水瓜果添置,还需要她去安排。小瑛便抱起琴,跟在小姐身后。 灯火通明间,这一路行走却是格外艰难,几乎每走几步便有席间的青年男子上前报上姓名。他们得了素非烟一个笑脸便喜不自胜的,还有的则直接夸下海口,要叫她在明后几日的比武中记住自己的英姿,还要直接包下最后三日的请客花费。 原来因登门拜访者颇多,素庄主便宣布将比武一事暂定为五日,并且还要在结束后大宴宾客,开设流水席三日以饷诸宾,如此才尽显素家庄待客之道。众位英雄里则无论参不参加比武的皆大声叫好、高兴应下。 素非烟只是微笑,眉眼间神态纯和,半点也没厌烦的模样,那围上来的人便也厚着脸皮不肯离去。只是人多了到底耽误行路,素非烟原本正侧耳听着一个男子自报祖上的英伟生平,脚下却一个不慎被绊倒,猝不及防便向前侧方歪去。 好在,此时正端坐在那侧席间的一人及时起身扶住了她,搭在她胳臂处一双手白皙分明。素非烟抬起眼,见也是一位青年公子,便在道谢后及时拉开距离,只是没忍住对他多瞧了一眼,随后面露赧然。 “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小女子……倒瞧着有几分面熟。” 她言毕,原本在周围神态殷勤的那些男子便也将视线落在了对面。见彼貌虽俊秀斯文,身量却瘦弱伶仃,穿衣上更是粗褐麻布,着实不值一提。诸男心中未免不忿,暗道:难道就因这厮幸运扶了素小姐一把,便能得美人青睐? “在下……均州人士。”那公子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方才出声回答。声音虽略有嘶哑,却并不难听。 “均州是灵霄派所在,”素非烟柔柔一笑,继续问道,“难道少侠亦是灵霄派弟子吗?” 那公子摇头道:“无门无派。”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来此,是为增长些见识。” 此时便有周围男子立刻讥笑出声,正欲出口嘲讽,却见那素小姐半点不以为意,反而道:“公子身既自立,逊志时敏,小女子自愧不如。方才见公子似乎对凤尾琴偶有注目,想来是对音律熟通?” 那公子神色微变,避开素小姐的眼神,道:“略懂一二,不敢在素小姐面前班门弄斧。” 素小姐掩唇低目,仿佛对这布衣男子颇有好感,竟被这言语逗笑了似的。这下可更激得旁观数人心生忮忌、恼恨不已,当下便有一锦衣男子大声道:“这位公子何必谦虚!音律不通的话,不如先与赵某比试一番,我瞧着足下……也是用剑的?” 他话落,众人便也瞧向那布衣男子的腰间,果然负一柄暗色长剑。只因晚间光线不明,那男子又瞧着实不英武,便叫它在灯影里并不出众了。 闻言那公子眉间一紧,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却道:“在下尚有要事,恕不奉陪。” 说完他便也不看那素小姐了,转身便欲离去。然而那赵公子又岂会叫他轻易逃脱,出手便向他的肩膀抓去,势如闪电,指如龙爪,乃是一招正宗不过的点苍擒拿手。原来此人正是点苍山掌门之子赵靖汝。他本不满于父亲为他退亲反而千里迢迢要来娀阳,也曾对前未婚妻情深似海、海誓山盟。只不过如今见了素家小姐,又得了父亲耳提面命,前朝往事便早被他利落抛在脑后,只决意要争这素家庄的乘龙快婿了! 说是迟那时快,眼见那瘦弱男子便要被赵靖汝这招擒住肩膀,少不了便要伤他个好歹。但不知为何,赵靖汝的擒拿手却在半途微微停滞,也不过在片刻间,那布衣男子便回身抽出剑来,剑光凛冽。 “你!” 赵靖汝瞪他一眼,狠狠甩了下手,却向周围大喝道:“是哪个阴险小人竟敢在背后暗算?敢不敢出来与我较量一番?!” 其他人闻言不知所以,纷纷面面相觑,不知是真有高人在后助了那布衣小子一把,还是赵靖汝因大意过失才在此虚张声势要挽回面子。此时,却突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这是怎么了?诸位……何故在此齐聚?” 循声望去,原来是玄机阁阁主李尧风。虽说他早先来迟,却也在宴席开始前由素庄主做引同大家伙都正式见过了。当时便有人心生危机,因为这素家庄向来和玄机阁交情不浅,眼见素庄主便对这李阁主另眼相待,且他与素小姐或许更有青梅竹马之谊。现而今又瞧着他自然分开诸人站至素小姐身侧,二人相视一笑,不逊于琴瑟和谐,宛若壁人一对,如何不叫人心绪起伏?也正因此,赵靖汝已将方才手腕处的突然酸麻看成是这李尧风捣鬼,再无心去管旁的,只对着首号情敌横眉冷对了。 趁着诸人不注意之时,那布衣男子却悄悄收起剑退了出来,也不再这席间逗留,顺着小路便从拘风园绕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回到素家庄为来客安排的住处,刚紧闭上房门,便听见房梁上传来了声音: “你就没拿点吃的回来?” 声音的主人正支腿靠坐在那房梁之上,神态懒散,语气自然,赫然便是素明舟众人口中要对付的武林大害妫越州。 那着布衣作男子装扮之人自然便是沈佩宁了。她向上冷冷瞧了一眼,并不言语,只将挂在腰间的剑掷在屋内的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响。随后便从胸襟里掏出一张饼,闷不做声啃了起来。 “啧,”妫越州瞧着她吃饭的样子,颇为牙酸,便道,“抽不出剑来便罢了,怎的连个热乎饼都吃不上?这冷邦邦的你嚼得动么。” 沈佩宁丢开饼,盯着她道:“你跟踪我!” 妫越州道:“我不过是出去望了望风。” 沈佩宁道:“胡说!方才难道不是你——”她恨恨咬住唇,决计不会再让自己说出“救我”这两个字。 “我要打他,还用得着跟你到园子去么?”妫越州笑了笑,又故意将眼睛放在她身上停留了会儿,才慢声道,“你到那里,遇见想见的人了吗?” 沈佩宁神色一变,立刻便将视线移开,不一会儿又故意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道:“你自然是怕了,才在这里藏头露尾,也不敢叫我见人!” 妫越州奇道:“这话说的,难道我没叫你出去吃席?”说着,她已自房梁上轻飘飘跃了下来,像只轻盈的猫。 “你自己没吃饱,还来怨我吗?” 她这话说得无辜,可实在有几分气人的本事。沈佩宁受她所制心中万般默念忍字诀,可此刻还是一下破了功,她伸手便将桌上的剑抽出,如同过去的数次一般“唰”的一下朝妫越州心口刺去。 妫越州左移半步,引得她变招斜刺,又换前步,一来一往间便再同沈佩宁练了起来。 “如今出招倒是稳了许多,可气息太急太乱。并且——” 迈步间,她已绕到沈佩宁身后,以同方才赵靖汝别无二致的点苍擒拿手朝她肩膀捉去。沈佩宁匆忙转身,却退无可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也在此时,那原本已伸至近前的龙爪手却骤然收势,变成无比自然的搭肩提扶,令沈佩宁稳住了身形。 “——你还不会听。” 沈佩宁默然,拧身避开她,又回到了桌前坐下。 妫越州道:“在我回来前,解决掉你那个饼子。另外去想此招解法,不出意外那姓赵的会和你对上。” 沈佩宁脱口道:“你要出去?你出去做甚么?今日你来这里,难道真为了叫我去比武招亲?” 妫越州道:“我出去自然是找吃的,你来这里自然是比武的——啊,难道你不喜欢素非烟么?” 沈佩宁闷了一会儿,才扬声讥讽道:“看来你很喜欢她了。” 妫越州叹道:“不错,这么聪明的女人,实在很难叫人讨厌。” 沈佩宁怔住,随后暗自皱眉。她的脑海中划过素非烟那双柔情似水般的眼眸,却实在想不出她与“聪明”的关联,更何况眼见她与李尧风……心中憋闷,便更无从解。于是便苦心要想些十足恶毒之言好叫仇人也心情变坏,可还未等她功成,却听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房门开阖,妫越州已然走了。 13、谁是初见 幽幽夜色下,妫越州的身影出现在素家庄内高低相连的屋檐之上。她移动的步伐算不得快,然而许因是天幕漆黑,下方庭院中纵有灯火断续、觥筹交错,却无一人觉察到异样。 趁着无风,妫越州先是去那拘风园瞧了一眼,可惜菜品虽胜,席上胡诌乱傍、醉态醺醺者却实在影响胃口。于是,她便要先去瞧瞧传说中明坤神剑的模样。 如今妫越州带着沈佩宁前来,一个主要的缘由便是为它。当日风雪路远,她便带着沈佩宁先投了一户农家院落借住,要先将她亏虚的身体养个大好便开始教她持剑。沈佩宁虽不反抗,可恨意难抒,便是长久的不肯再主动同她讲话,实在难忍时也是突然呛声。如此心气躁郁,于练剑一途则是常有阻抑了。并且,趁手的武器也该去寻个好的。 是以妫越州便带着沈佩宁再度出发,目的地便是“比武招亲”一讯传了好一阵子的素家庄。她有意要叫沈佩宁同如今的一些武林人士先较量较量,才好将心中烦闷借此发泄出来。另外便是为了明坤。 妫越州自然知晓这剑就在素家,却不是因为那些今日特地被放出来的消息,而是因熟知那《坤剑情缘》的故事梗概。按原本的故事线来说,李尧风已经将这剑送到了素家庄。此举不止是为了讨心上人素非烟的欢心,更是要假此剑之威扬名江湖。素非烟的父亲素明舟以明坤剑为聘,在庄内大搭比武招亲擂台,许诺最终能取胜的适龄儿郎不仅能成素家庄贵婿,还能得到那天下第一的明坤神剑。几天轮番较量之后,李尧风不出所望大败了江湖中的诸多同辈成了擂台上的最终获胜者,并且还力挽狂澜,一举挫败了江东三恶暗中来此兴风作乱的阴谋,令在场之人无不钦慕拜服。最终名剑美人,也便名正言顺尽归于他。自此之后,李尧风便是这武林青年一代中的无可动摇的第一流人物了。 现今,虽细枝末节有所更改——譬如那江东三恶早被妫越州挫骨扬灰,想来便无可诈尸作乱;再譬如原本不该来这么多“不适龄”的父辈祖辈,如今却都跟了过来要看热闹——那明坤剑被送到素家庄该是不会变的。 思及此,妫越州再次在脑中唤了几声“系统”,却再度得到了【检查到剧情进度已过百分之三十……改变女主沈佩宁原定命运,挽救此间濒亡世界】此类同之前别无二致的刻板回复。她叹了口气,心道这系统果真非人,除了在助她降临此界时“活泼”些能大概做到七八成的“有问有答”,之后便仿佛隐去了,只有她有了任务节点的突破之时,才会有些波动。 “是谁在哪里?”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突自下方传来。原来矮墙下正已到了素非烟的住处,门额上书“倚春居”三字。如今正在院落里几株腊梅间抬头望来的,自然便是操持完宴席后归来的素非烟了。奇怪的是,她的身边并未有人跟着。 素非烟确实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中抬眸望来时如同秋水盈盈。 这个方位,看来是她竟发现我了么? 妫越州不得不感到新奇。她略一思索在素非烟在《坤剑情缘》中的故事,便从那墙上跳了下来。 “——你……” 素非烟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吸气声。对此妫越州早有预料,然而她想不到的却有更多。 自她从暗影中出现时,素非烟便已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原本她的表情虽然惶弱,周身的姿势却不见多少紧张。至少那只执灯的素手依旧松松地握在杆上,未见半分抖动。可是等妫越州果真出现在面前,等她真真切切面对她之时,那盏灯却险些被掷在地上。 之所以未曾如此,是因素非烟在下一刻便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或者说,是别的甚么及时控制住了素非烟,叫她只能抓紧所能依持的一切。她的表情也在那一刻尽数褪去,但褪去的也不止是表情。之前温婉动人的素家小姐在此刻好似化作了僵直断线的木偶,只剩下眼睛还余下黝黑执迷的神采。她只是看向妫越州,她看着她,近乎专注到已将周遭的所有连同自己尽数忘掉。 妫越州皱起眉,略带疑惑地听着素非烟紧绷不放的呼吸。 随后素非烟便笑了。 这笑也不寻常,不该是名满江湖的第一美人所露出的笑容。素非烟眨了下眼睛,随后便缓缓朝着妫越州伸出手—— “你瞧,我的手已教你划破了。” 她掌心处果真有几处月牙状的伤痕,已深浅不一沁出血迹,那血迹还沾染在看着保养得宜的指甲之上。 妫越州盯着她的手瞧了会儿,又去瞧她的脸,听着她呼吸的起伏,却感觉是这具美丽动人的皮囊之下兜住了的无数只的蝴蝶,而这些都是蝴蝶振翅的声响。 “会好的,”妫越州道,“虽然留疤,也不妨事。” 素非烟仍然望着她,还上前走了一步。她道:“我本不必留疤的,这要怪你。” 妫越州挑眉,试探问道:“那么我杀他,你自然也是要怪的了?”这个“他”便是指故事线里同素非烟是秘密情人的灵霄派掌门葛登。 素非烟收起笑容,她仍旧紧盯着妫越州与夜色无异的眼睛,却恍然从中瞧见了自己越发鼓舞欢欣的情绪。 “你果真知道了,却不愿对我动手,是不是?” 她又走近了一步,那只方才被掐出血迹的手便也放到了妫越州的小臂之上。 妫越州任她动作,却忍不住问道:“你当真知晓我是谁吗?” 素非烟道:“你不知道我,我却是一直知道你的。哎呀,葛登在我面前多少次咬牙切实、想了多少法子要将你除去,到底却没成功呢。” 妫越州笑了下,便道:“那么你必定是出了主意的。” 素非烟盯着她的笑容,情不自禁一般也露出了微笑。她点头道:“是啊,是啊。我多么心悦于他,便该多么厌恶那个叫‘妫越州’的女子,自然是要殚精竭虑害你死了——我多么不喜欢你。” 她的视线再度落在自己的手上,瞧着它顺着衣物下划,紧紧捉住妫越州的温热的手掌。她低声重复道:“我多么……多么不喜欢你的。” 14、情不由衷 “……好个‘叶不空斩’!妫越州……孽徒若不早早除之,势必成我心腹大患!” 曾经,身为灵霄派掌门人的葛登在谈及他那个声名鹊起的徒儿时,总是如此咬牙切齿,恨得杀心燃炽。那阴沉面色并着偶尔抽动的青筋,倒叫素非烟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人该是她风度翩翩的情人了。 “她不是你的徒儿么,”不过那时她总能将心底的情绪遮掩得滴水不漏,只是柔柔地奉茶给他,轻声道,“难道还能比得上你?” 她这话虽是有意奉承,可并不算作假。葛登是灵霄派掌门,武功高深莫测,论起江湖名声与地位可谓无出其右者。也正因此,素非烟才会将他选作情人。 葛登闻言,却并未放松半分,反而转头以格外阴沉的目光打量了她好一段时间。最终,见素非烟面露疑惑,这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女人总归要像你这样才是好的,”他道,“虽然贪心,但有限度。” 素非烟的视线从茶杯上移开,缓声道:“你难道……是在怀疑我的真心?” 他怀疑也是应当的。除了身份地位,年岁渐长的大龄男人怎么会配得上她?然而葛登一向便是分外自信的,倒叫一开始准备了诸多借口的素非烟感到沉默。她自然是对这个男人本身并无所求。令素非烟喜爱的便是这个男人剥除了己身之后外界所拥有的一切。她从不被允许拥有的那一切,偏偏叫她渴求得心口如焚。 这岂能不算真心? 葛登笑道:“不,我是在肯定你。你很聪明,既然选了我,那么定然值得更多。反之亦然。”他拉过她的手,承诺道:“待我除去这孽徒找到明坤神剑,到时定然轰轰烈烈迎娶你入门,好叫你从此扬名武林!” 是了,是了,这才是素非烟想要的,也不止是她想要的。她生的美丽,自小又受到大家闺秀的教养,外在自然端庄柔顺,可谁叫老天在她体内埋了颗同外在截然相反的心?那颗从不安分的心无时无刻不再热烈跳动着,叫她非要去渴慕、去愱忮、去痛恨? 既然如此,素非烟心道,无论如何老天怪我不得。 “你说话我自然是信的,”彼时她便低首莞尔,轻声道,“爹爹这边我会看着的——明坤神剑的线索。” 葛登大喜。当初他既然会对素非烟留情,除了因为她的无双美貌,另一原因便是为了多掌握一重素家的线索。那素明舟虽大有谋略,但狡诈多疑又心高气傲,素来便与他不合,断然不可与谋。如今叫他亲生女儿在旁盯着,才不会疏漏。他道:“烟儿,辛苦你了。只是你父亲……不会疑心么?” 素非烟看着他,柔声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乖顺女儿,平日里最是听话不过,又岂会与你这个对头有关联呢?再说了,如今他一颗心都拴在教我小弟习武这件事上,旁的自然无心理会了。” 葛登疑惑道:“你小弟……还是经脉不通,无法习武么?” 素非烟点头道:“是啊。他是胎里带下来的毛病,多少名医瞧过了都治不了的。可惜我爹并不放弃……” 唉,她心中暗叹,为甚么当初妈妈不再狠心一些,直接将小弟也害死了岂不省事许多?可惜那时她已疯了,只顾着要去杀小弟的亲娘,女儿的话已是半点都听不懂了。 葛登道:“即使如此,你也该多多关照着,好叫你爹多多信赖于你。” 素非烟道:“这话我自然省的。先不说我,你那边……妫越州,是这个名字么?你既深恨于她,可想出招了。” 葛登再度沉下脸来,冷笑道:“且让她再逍遥一段时间,到时不在江东,便是在均州,早晚便叫她一命呜呼!” 素非烟转了转眼珠,道:“不如,我来帮你?”她迎着葛登的眼神,缓声道:“你设法叫她来一趟娀阳,我便借机请她到素家庄做客。为了小弟,爹爹曾请来神医到庄里待过,偏叫我知道了一种杀人无形的毒药,到时我便先请她喝茶……” “不可!”哪知葛登突然打断了她,喝道,“你休要见她!” 素非烟怔住,奇道:“为甚么?难道……她很凶残,见人就杀?” “不是,”葛登心烦意乱起来,将她推开,转身道,“总之你不必见她!” 许是意识到语气不对,他顿了顿才柔声安抚道:“烟儿,你说的很对,那妫越州实在性情凶残、乖戾残暴,我岂能安心让你同她相见?这事你不要插手,先留意那明坤剑罢……” “……曾经我是不明白的,现在却懂了,”素非烟向妫越州贴近,吐息间的温热落在她的耳侧,“我一见你,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呢?他虽然蠢钝无知,竟也算了解我。” “太香了。”妫越州捉住她将抚上自己面颊的手。原本它用于提灯,可如今那盏用于照明的鎏金灯已被摔在地下,它闪烁不定的光亮浅浅落在素非烟的眼眸中。 “是清泠香,如今城里新兴的香粉,”素非烟笑道,“你从来不用么?” 妫越州道:“我若用它,只怕还未露身便叫人发现了所在。” 素非烟便点了下头,轻声道:“就像今晚席间那位布衣小姐吗,我一眼就瞧出来啦。她身上虽然不是清泠香,可还是有女儿家的香气。这可瞒不过我呀。” 妫越州笑了,望着她道:“我猜你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素非烟也笑,回答道:“难道叫我去做冒失莽撞的蠢人么?如今的场面,非得越乱越好。” 妫越州点点头,颇有些自得的样子,叹道:“我就说你很聪明啊。” 素非烟愣了一下,下一刻想笑时却发现实在困难,便问道:“你来这里,是要找明坤剑么?” 妫越州松开了她的手,又颇有风度地将她另一只出血的手也拿来,不知从哪掏出一包药满满撒了上去。 “原本是的,”她道,“现在不了。” 素非烟紧盯着她的手,闻言又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如今天色昏暗,她只能自灯火的明灭中隐约瞧见一尾如剑落般利落的眉梢。 她自言自语道:“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妫越州……叫他们又恨又惧却无能为力的妫越州,就该长这个样子的。你不用香粉,也不必微笑,独独站在那里就是了,旁人绝不敢将你小瞧。” 她又笑了,轻声道:“我也怕你。” 妫越州收起药,道:“看出来啦。若是我再不走,恐怕你非得趁机刺我一针不可。”她瞧着素非烟压抑着颤抖的手指,心道倘若叫那蝴蝶还是别的承受不住,破开皮囊汹涌飞出那就坏了。她今晚还是饿的,并不想遍地捉蝴蝶。 “睡罢,我走了。” 她转身挥了挥手,刚走出一步,却听得素非烟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我给你下螙啦,”她仿佛正在微笑,“你走不得。” 15、可敢一战 沈佩宁是在天快亮时听到了声响。 昨夜她迷迷糊糊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因此对门边的声音总比睡在床上时更灵敏。在听得“吱呀”一声响动后,她当即便甩了下头清醒过来,果真就发现了刚刚进门的妫越州。 她还是穿着昨夜出门时的一袭玄衣,衣裳上还留着些夜风的寒气,似乎顺着脖颈浅浅攀上脸颊,给她不动声色的眉眼间平添了几许淡漠与懒散。 几乎就在沈佩宁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妫越州便已转眸向她看来,紧接着面上的神态便被几分讶异驱散。她轻笑道:“奇了,你竟不逃?” 沈佩宁气噎。同她待在一块儿的这段时日里,万般杀她不能,沈佩宁自然没有绝过逃跑的念头,只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如今能伪装来这素家庄已是天赐良机,不仅妫越州对她的管束松了些,玄机阁李尧风也到这庄里。她生性谨慎,并不敢贸然牵扯旁人。所以昨日在能与妫越州分别独身赴宴之时,她本苦心等待要趁机与李尧风递个消息,谁知却引起了素非烟的兴趣,惹来了一桩是非。也正因此,也叫她知道原来自己绝没有摆脱妫越州的视线范围,唯恐叫她看出心中所念,便不敢逗留匆匆回房。 而彼时妫越州踏出房门后,沈佩宁也曾心神不定、犹豫不决,只是她最终想到:“这妖女阴险狡诈,此番难保不是故意诱我,好叫她顺藤摸瓜探出明坤剑。我若贸然出去那才中了圈套!”只是想通之时天已大晚,再加上仍然心中不安,朦朦胧胧间便叫她兜头在桌上趴下了。 沈佩宁笃定,妫越州绑她必是为了明坤神剑,并推测当日她手下留情从而叫她有机会携了神剑逃走是并不知神剑真身的缘故,也正因此姓妫的才会特地找来将她自玄机阁绑走。同妫越州在一起的这些时日里,她心有万分戒备当然闭口不言,可拦不住江湖中的隐约风声叫妫越州不懈探知。此番外出,想来便是妫越州意在明坤,这才挟她前来辨认真伪。果然在素家庄第一日,便有神剑作聘的消息传出,可知她所料不错。 不过这明坤神剑竟成了素家庄纳婿的聘礼,撇去她因一腔困惑憋闷之意不谈,只看得她献剑的李尧风也出现在此且并无异议,便知此事并不简单。兴许……是他同素庄主有了甚么谋划交易!放出那风声保不准正是为这妖女设下了圈套!这样最好,这样才好! 这些我必定半点也不叫她知晓! 思及此,沈佩宁方心绪暂平,只是冷冷瞪妫越州一眼,不欲讲话。天色还早,她转过身便欲去床上再睡上一个回笼觉。 偏那厢妫越州却再度出声了,那语气十分可恶:“如今已是五更天,正是练剑的大好时辰。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沈佩宁脚步停顿,“唰”的一下拔出剑来便回首朝她刺去—— “好剑!” 擂台上,剑光一闪,人影交错,胶着间只听得“铛铛铛”数声兵器相击之响,随后在台中央较量的两人竟同时飞入空中,不多时便有一人率先坠落在地,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咳,赵少侠技高一筹,在下自愧不如!”那落败者自地上站起,虽是灰头土脸,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坦荡认输。他对面便是方才将他击落的赵靖汝,此刻便也颔首抱拳,那眉宇间的得意之色却不去遮掩,遥遥望向擂台外流丹阁楼之上。 那楼上之人自然便是跟在父亲身侧的素非烟。除她们父女二人,还有数位陪同子孙之辈前来的武林人士旁观,偶尔亦做些点评。台上赵靖汝之父点苍派掌门赵归吟也在其列,眼见男儿表现不俗,一向威严肃然的脸上便微微显露出几分笑意。不过他倒记得八面圆通,便向一侧辜段开口道:“犬子少年气盛,台上比武本就为争个输赢,不当之处,还望辜大侠海涵了。” 原来另一个落败者乃是辜段这游侠的侄子,他对此结果倒没甚么不忿,但辜段最爱面子,见赵归吟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便心中不喜,当即冷哼一声不作理会。赵归吟讨了个没趣,面上倒看不出来甚么,只是淡然将视线转向他处,却见那素小姐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身影,素庄主倒是八方不动、神态淡然。 其实素非烟并未离去,而是到了在阁楼下的另一层,正由小瑛陪着,倚栏靠坐。她的神色略有困乏,刚刚便打过了一个哈欠。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小瑛有些担忧。 素非烟按了按眼下的隐约青痕,轻声笑道:“昨夜……我碰巧见了一只好俊的鸟,从天上飞下来,古书里说‘鲲鹏’,想来竟是真的。那翅膀多么漂亮,我本想直接捉来,可惜失败了。嗯……也不失败。” 小瑛稀奇地瞧着她面上笑意,怔了下才道:“咦,甚么鸟?很大的么?昨夜我去李阁主那里要琴谱回来,小姐就已经睡了。我可没见着呢!” 素非烟笑道:“那么是我做梦了。”说着她便站了起来,又柔声道:“咱们该过去了,在这边透透气,我已好多了。今晚……我便给你讲讲这个梦罢。” 小瑛原本对前句的敷衍尚有不满,听到最后时便连声应下了,兴冲冲又陪她回到方才观战的地方。这里的人数只多不少,好在素非烟不必从外侧进入,她走的是阁楼内独辟的一道扶梯,不一会儿便又到了素庄主身后侧的位置,那里桌上还置放着未曾饮用的茶水。 素非烟面上仍不见一丝不耐,随波逐流朝下看去。那空旷场地上共设了五个擂台,旁的四个还有拳脚功夫、刀光剑影,只是赵靖汝所在的那个并无人来挑战,只他一人傲然独立着。 素非烟的视线划过他,转而在擂台下人头攒动的观战者中逡巡。果不其然,终于叫她寻出了甚么,唇边便浅浅露出一个笑。 下方,赵靖汝遥望见见到心上人终于出现,当然喜不自胜,正欲再傲然表现一番,却见她紧接着已将目光移开。他便也皱眉向下望去,竟见素非烟仿佛正对那人群中的一个小子微笑。定睛一看,那小子赫然便是昨晚那个穷酸晦气的走运之人! 沈佩宁原本正隐在人群中观战。她虽心有她谋,但念及妫越州不知身在何处暗中监视便也暂时歇了念头,又因今晨例行打架不赢而心中憋闷,遂也同众人一般将视线只放在了擂台之上,看那武功较量、胜负之间,一来二去竟也入了神。也正在她似有所悟时,却突然感到身上一道针扎似的视线,紧接着便是不压怒意的高声叫喊: “兀那小子!咱们昨夜未分胜负,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沈佩宁茫然向左右看了看,等不得不确认那擂台上赵靖汝杀气腾腾正对自己时,一时间露出了见鬼似的表情。 16、一试锋芒 “怎么,难道你不敢?!”见她不动,赵靖汝又喊了一声,神色里的挑衅更是不加遮掩。擂台下众人见此,也纷纷将目光移向了沈佩宁身上。 沈佩宁大窘。不说她如今剑术不过才刚刚起步,就说她本为女子之身,又岂能为了素非烟比武招亲呢?她张了张嘴,正想出口拒绝,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妫越州之前说过的话: “不出意外那姓赵的会和你对上。” 她确信绝不会上台比武,这个“对上”又是何意?思索间,却见台上赵靖汝仿佛微微一笑,紧接着却突然感到身侧仿佛有异,她下意识拔剑,也在此时她身后骤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上前推去。 一时不慎走了几步后,沈佩宁稳住身形,警惕环顾,才见原来不知何时在自己周围竟来了不少同台上那姓赵的服饰类似之人,想来与他便是同门。见她不应,这才故意诱推她拔剑上前!有几人见她回首,竟也不收脸上那副故意使坏的嘴脸。果真可恶! “哼,既你也有意,还在那里等甚么?莫非是不把咱们素家庄比武的规矩放在眼里吗?” 此言一出,引得台下人也议论纷纷起来,更有“上台”、“上台”之类径直起哄之声。 此情此景,沈佩宁若要再退那必将脸面丢尽了。假如她一如从前一无所求、也不敢有求,那必然会心生瑟缩、扭头遁逃。可今时不同往日,至少她手里却握着一把长剑了。 更何况此剑亦非凡品。 虽然这玄色剑鞘寻常可见,然而拔出剑身时便知那轻薄流光、寒意凛冽,乍一见便叫人移不开视线。是以哪怕她当时决心不同妫越州说话,初见此剑时还是没忍住讶异。 “这是……甚么?” “玄铁所铸,我自外面买的,”妫越州将剑收回鞘内,随手便丢进她怀里,“你要练剑,便先用它了。” 沈佩宁抓着它,默然片刻后便猛然抽剑出鞘,剑尖直指妫越州的颈部。 “这样杀人的感觉,”她一字一句地道,“是否妙极?” 妫越州却笑了笑,她伸出手,用食指并中指在剑身上敲了两下,才在那几声轻响中开口道:“你很适合拿剑。” 沈佩宁愣住,这句话确实熟悉,可它已被深切埋在岁月流逝的尘土中,已令她忘记究竟是何许岁月的戏言。这是妫越州曾经说过的话,她是该同她讲过许多话的,沈佩宁突然想到,可她并非所有都记得。 她回过神来,想立时将剑送过去,却只是咬牙将剑身回撤。 妫越州却道:“是否妙极,难道你不想一试?” 为甚么不试? 无论如何,沈佩宁暗暗对自己道,倘若连如今都惧怕,将来还要如何报仇雪恨?! 于是她深深吸气,终究提着玄铁剑一步步走上了擂台。略一站定,便有“万众瞩目”之感,只叫她心中打鼓却又咬紧牙关。那边赵归吟却早已按捺不住,大喝一声便出剑朝她刺来! “接招!” 今晨五更天的一场大练到底并非无用,沈佩宁立刻便侧身躲过,同时玄铁剑自身侧送出直击对方腰腹。 赵靖汝原本满满轻视之意,却未曾料想这瘦弱小白脸却也出招奇快,大吃一惊下忙拧身避开,剑势回旋一招“横扫千军”朝她下盘攻去,却又被沈佩宁避过。 剑影交错间,两人你来我往已拆解了数十招。沈佩宁终于心中大定,赵靖汝则是由急生怒、气息已渐渐不稳。他因偏爱使剑,论起功夫并非由父亲亲授,但平素与同门较量胜多败少,在点苍派中轮武功不是一等,也落不到中流,方才还击败了那甚么辜大侠的侄子,可知不俗。哪想到如今未能一招解决这无名小辈不说,至此竟也僵持不下?他本就自命不凡,见此则更心生急躁。可偏偏是因为这急躁之态,才叫他终于落了下风。 如今沈佩宁所修正是长虹剑法中的招式,长虹剑招底法中正、起势如虹,运剑时则讲究灵巧清逸、虚实相生,快招连发之时便如织就一张无际剑网,将对手笼罩其中轻易逃脱不得。较真来说她修炼时日并不长久,内力更是低微,若对上高手那自然不能为敌。可偏偏赵靖汝辅以点苍派内功练出的剑招狠辣直接,恰好能为长虹剑法所克。 更何况沈佩宁虽己不知,可她本身于剑道一途绝对天赋不低。她既决意练剑又有妫越州在旁教授指点,那自然进步飞快,修习时日虽短但论起进度却早已越过寻常初学者一大截。因此她实战经验虽少,初临场时亦难免慌乱,可只要能定下心来拔剑相对,就绝没有被小瞧的道理。 可惜内力确实是沈佩宁弱项所在,倘若赵靖汝能心态不乱,稳以内功相耗,沈佩宁则必然因气力耗竭而先行落败。然而赵靖汝妄自尊大、生性急躁,早不耐这怒火盈胸、羞恼加身之辱,拆开沈佩宁攻来一势后便推手向她心口刺去,哪知这前势为虚、后剑为实,一道剑影竟自斜下方袭来,赵靖汝回守不及,只听得“哐啷”一声,那利剑已自他手中摔开。 赵靖汝不可置信。沈佩宁却也是一愣,她望着那坠地的剑,又将视线落在自己那仍微微颤抖的手上,高昂兴奋与茫然无措并生。 她赢了……吗? 她转头向台下望去,在一片惊叹打量的目光之中,却不知自己在找些甚么。那心底的声音却在此时越发清亮—— “沈佩宁,拔剑!” “拔剑!” “你既已拿了剑,就不要多想别的,”原来是妫越州的声音,“有人为敌,那就拔剑。” “你要赢。” 我赢了。 所以我赢了。 我当真赢了! 沈佩宁说不出此时心中的感受,思绪一时飘得很远,一时却又落在当下盘旋,她不止该是哭是笑,几番深呼吸后,又想着兴许是该仰天长啸,那会否让这心中好受几分? 这想法当真离经叛道,她后知后觉来评判自己又深感讶异,却终于忍不住微笑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那边落败的赵靖汝心有不甘,竟再度出招偷袭,一记比起昨晚试探更为狠绝的点苍擒拿手向沈佩宁攻来。沈佩宁心中一紧,从昨夜至今晨,她已想了不少应对之法,更是长警听觉。现而今她内力不强,应急反应稍慢,对那偷袭若是有心躲避只怕也不能完全——但好在她有剑! 又是“锵”的一声,赵靖汝的龙爪手竟被那玄铁剑回身所阻,剑刃锋芒更将那几根手指震出血来。赵靖汝急声痛呼,拖着手连连后退。 “啊!!!你——竖子尔敢——” 沈佩宁冷冷盯着他这幅丑态,不做言语,心中却防备不减。此时那擂台上却连忙跑来几个点苍派弟子,将赵靖汝劝阻搀扶了下去。 沈佩宁便也收剑归鞘,正欲同时走下擂台,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台边的素家庄管家拦住。她抬起头,恰好看到素非烟自阁楼上投来的钦佩目光,含羞带怯,柔情似水。 沈佩宁一时头大如斗。 “噗。” 也正是此时,一声忍不住似了的笑突然传至她的耳边。 是妫越州。 17、身份猜疑 “这剑法好似——” 阁楼上,围观许久的辜段率先出了声。他先是瞧了一眼赵归吟瞧不出喜怒的面容,心中大为舒畅,赵靖汝挑衅不成终落败这件事自然也叫他出了一口气,瞧着台上那素衣小子便分外顺眼。他有意夸赞几句,却不知这青年人是哪门哪派,又对她所使的一手好剑法心生疑惑——虽说招式中瞧着眼熟,寻根究底却说不分明。 “……是长虹剑的招式,”素明舟沉吟道,“只不过……起招收势却大有不同,却似镜像,也说不准。” 听他一言,辜段恍然拍腿道:“是!是!正是长虹剑法!原先我在洛南有幸拜访过沈英雄,这剑招果真同那‘惊鸿一剑’十分相似!难道这少年竟是沈英雄的后人?” 沈佩宁之父沈一贞在洛南一带素有侠名,辜段在洛南行走时曾被恶贼围攻好在得他仗义相助,对他人品武功自然心中激赏,又痛惜于他竟被那妖女所害不得善终,故便以“英雄”相称之。而自沈一贞亡故,这一称呼在江湖中便也算是得了公认的。 龙啸门霍颂早已成家,便不似玄机阁阁主、铸剑山庄等人也在台下有意无意亦有参与。他观战已久,此时便插嘴道:“我只听说过沈英雄只有一子,和父亲一起被害了。这少年长得……未免过分瘦弱了,形貌上并不同沈家父子如何相似。现今沈家是沈英雄的一个族弟当家,难道是他那边的小辈?如此他虽会使得长虹剑法,却并不完全,倒也说得通!” 赵归吟亦忍不住开口道:“可惜我听说如今那洛南沈家早已没落,莫说是长虹剑法,如今姓沈的能举起剑的只怕已寥寥无几。这小子声名不显,如今突然出现,形迹可疑,说不准便有阴谋!” 辜段闻言便呛声道:“赵掌门这气量忒小!江湖上卧虎藏龙者众多,难道你姓赵的都知晓了?莫不是因这少年大败了令郎,才叫你这当爹的横加猜测罢?” 赵归吟怒道:“辜兄慎言!如今咱们既在这素家庄相聚,便该多重思虑谋算,才能不出差错!我说此人横空出场、形迹可疑,难道有假?旁的不说,单论那长虹剑法,难道只姓沈的会吗?” 这话一出,四下皆静,几人面上均神态大变,显然是同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长虹剑法确实不止沈一贞会使,甚至于他正是死在这剑法之下。当初消息传来,武林中人无不惊诧骇然,对那凶手猜测纷纷。原来长虹剑法曾是洛南沈氏绝学,又有“惊鸿破空”之誉,从不轻易外传于人。江湖上纵然不缺博学广识之辈,可一则他们大都德高望重、年事已高,实在犯不着与沈一贞这小辈过不去;二则武学既求其广,便难求其精,要使长虹剑术取沈一贞性命,非得是这剑法境界并不逊于他才行,可沈一贞以长虹剑成名已久,武林中泛泛之辈又岂能是他敌手?如此思来想去,最终嫌疑竟只有一个了。 “……也只有那妖女,可恨她确实天资卓绝、悟性不俗!”素明舟沉声道,“当初她青罗刀毁后转学剑法,不出一年,便逼的那灵霄派无敢有再出鞘者。后游历江湖,问剑百招,更从落败者那里赢得诸多武学秘籍,所习剑法之博恐怕难以估量,偏她又能融会贯通,竟终叫剑术臻于化境……能使得出‘长虹贯日’一招的,除了当初死于她手的沈英雄父子,如今只怕便只有她了!” “唉!”辜段忍不住叹道,“这沈英雄父子身死,说到底也有那小沈公子色迷心窍之因!若不是他将家传秘籍输给了那妖女,到后来也不至于……” “……沈公子?”就在此时,一道女声轻轻插入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原来是素非烟仿佛觉察到气氛不对,便使人为父亲并几位长辈重新添置了酒水。她本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听到了沈家之事,也忍不住好奇。 她道:“侄女从前去洛南游玩,有幸得沈公子仗义相助,听闻他横遭不测,我心中也不免难过。方才见台上那位公子出手,竟与当初沈公子的剑法颇为类似,我也不免惊奇……说来沈公子侠义心肠,竟与那……那魔头有旧么?” 赵归吟等人闻言,倒也理解她方才对台上少年的多番注目了。辜段眼见她娇弱文雅,又听得同有受沈家相助之谊,心中不免慨然,便道:“贤侄女有所不知,沈公子确有父亲雄风,是个英雄好汉!只可惜……唉,一时被那妖女所惑,才叫她学了长虹一剑!倘若台上这小子并非沈氏,只怕便是同那妖女有关了!” 素非烟便道:“唉,竟是如此,果真可惜。不过就算那妖女敢来作乱,有父亲、辜叔叔并诸位大侠在此,也必然教她讨不了好去。” 这话便听得辜段乐意之至,果然哈哈大笑起来。赵归吟等见她钦慕坚定之态,也一扫凝重神色,心中豪情渐生。几人心中暗道:“素小姐心有大义、秉性纯挚,又深信我等,到时无论是谁争得良缘,定要取得那妖女项上人头来添贺礼!万万不可教人为难才是!” 原来素明舟已将女儿愿以婚事作谋之事告于辜段等人,他们得知此事自然齐为赞叹。后面所作具体谋划虽未事事教她知晓,可也对她颇为信赖。 素明舟抚须笑道:“好了。今日比试暂且结束,我已吩咐管家去探听那少年底细。无论好歹,此人实不能慢待,烟儿,此事便交由你同去。只记得小心为上!” 为了能引得妫越州前来,素家庄这场比武必然是要多持续些时日。因此,前来参会人数虽多,每日擂台却只有上午开放,守擂者则不能多过两轮,落败者倘若不服还能申请“三局两胜”之制再去比过。等到决出最终胜者,素家庄还会连摆三日流水席以宴诸宾。 素明舟肯下如此大手笔,打的主意便是要将妫越州诱来入瓮好一举除之。为此他才明为替女招婿,实则暗中联络几多高手,又放出明坤神剑的消息在江湖中不胫而走。明坤神剑乃武林至宝,妫越州倘若知晓,以她狂妄自大之行事,必然不会置若罔闻,要来素家庄生事。可她却不知素明舟共李尧风早以明坤剑为诺笼络了诸多高手,又设下天罗地网正待她入彀。为使明坤神剑这消息足真,素明舟还放出了“招赘”的幌子,又有玄机阁暗中助力,就不怕妫越州听不到消息。更何况她最近行踪正在青州丰阗城附近,若要前来,则必费不了多少时日。 届时妫越州身死,不仅素明舟能借机叫素家庄之威名在武林中更上层楼,更重要的便是那明坤神剑献出者李尧风才会彻底扬名武林!为此,妫越州则必要死在他手下——这本就是素李二人不欲为他人所知之谋划。也因此,素明舟虽面上一派随和大度,心中却十分多疑戒备,一旦发现有不明因素,那必然是要及时查访干净才能略略安心。而这查访之人,除了庄里的忠仆管家,便是乖顺女儿素非烟能得他信任了。 “是。” 素非烟便应下,转身时唇边却扬起几分笑意。那笑容十分浅淡,还未等陪在她身侧的小瑛看清便已消散。小瑛挠了挠头,陪着她走出阁楼之后才试探开口道:“小姐,你对方才那台上的公子中意吗?” 素非烟侧眸向她瞧了一眼,轻声道:“这是甚么话?” 小瑛小声道:“难道不是?小姐可是一直在瞧他呢!虽说是可能有曾经沈公子剑招的缘故,但我瞧着小姐着实是开心的!再说了,那日晚宴小姐也跟他说话了。” 素非烟摇头道:“我……原本并非是找她,只是偶然发现的,谁知道却有惊喜呢。” 她渐渐又露出笑容,却叹息道:“唉,偏偏她不怕,她甚么也不怕。若是死了,可怎么好呢?” 小瑛听得云里雾里难以分明,便皱眉道:“小姐,你说甚么呢?谁死?难道那公子确实和女魔头有关联?” 素非烟道:“不,和她有关联的是沈家,还有……” 她的视线一顿,便遥遥落在了擂台不远处。这时比武暂歇,人影便已十分稀疏,于是松柏间那两个拉扯的人影便有些惹人注目了——尤其是那两人于她而言都不算陌生。 小瑛随之望去,惊道:“咦,那不是李阁主?他与那台上公子也认识?” 18、只好叹息 “说认识倒也算不得错,”妫越州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最初这螙里的一味‘情蝎草’还是我叫她知道的。” 夜色中,素非烟的面色是遮掩不住的苍白,她终于收起了笑容,缓声道:“原来,你认识许多人啊。是我大意,这药竟螙你不得了。” 她方才将这螙精心藏于指盖处的一点清泠香粉中,本想出其不意将妫越州毒倒再做打算,却不料她并不中招,反而令自己一时心急致使暴露。如今她藏螙之手已被妫越州牢牢握住。素非烟思来想后,一双眼睛仍紧紧钉在了妫越州身上。 “你真叫人害怕,”她道,“偏偏我又喜欢得紧。” 她嘴里说着喜欢,眉眼之间却殊无半分动人情态。同白日时相比,那张五官标致的面颊上剩余的只有木然并着僵冷。然而素非烟知晓自己是真心的,她甚至兴味盎然。 或许,她猜测,是因为自己早对着不喜欢的一切笑脸相迎久了,这样的时日实在太长,以致于在面临果真喜欢事物之时反倒忘记该如何表现。 这样想着,她叹了口气。旁人叹气或许是忧愁,可她如今却是为了高兴。 妫越州望着她,轻声问道:“你感到开心,为甚么叹气?” 素非烟叹道:“我高兴时笑不出来,便只好叹息。旁人高兴时笑,我只能反着来啦!” 妫越州顿了下,便松开她的手,又问:“那么你为甚么给我下螙?” 素非烟便将手收回身后,用一双因神采毫无颇显僵涩的眼睛看着她,认真道:“唉,分明我已说了。我一见你,就非常喜欢,令我自己都意想不到。那么就非得害你不可了!” 妫越州挑眉道:“难道这竟叫喜欢?” 素非烟点头道:“是啊。世上有千百种人,自然有千百种喜爱之法。只不过多数人总是趋己所爱、除其所恶,可我偏偏只能趋己所恶罢了。那么如今所喜爱的,必定是该毁掉了。你说是不是?” 妫越州能察觉到她并非谎言,便也长长叹了口气。 素非烟奇道:“你为甚么也要叹气?” 妫越州道:“世上有千百种人,自然也有千百种叹息的原因。你是为了高兴,我却是在惋惜——如今我遇见了一个聪明人,却发现她是个天下第一的大蠢蛋!” 素非烟眨了下眼,慢声问道:“甚么是聪明人会是蠢蛋?” 妫越州道:“这个聪明人呢,既有一颗顶好用的脑袋瓜,又绝不肯屈居人下,以她的野心谋略,本该要做这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她也自然志在于此。” 素非烟道:“不错,不错,怎么能叫一个聪明人甘心忍气吞声、碌碌无为?” 妫越州继续道:“故而聪明人渴求功勋、荣耀与高人一等,为此她从不畏惧艰辛、困苦或者受伤流血,她生来野心勃勃,势必要走出一条康庄大道。然而,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却是发现原来她并没有流血的资格。那条看似人人可行的康庄大道早将她摒除在外!她既不被允许流血,更难以流泪。原来她只配做那大道旁的鲜花饰品,或者颁给获胜者的奖励。” 素非烟的嘴角又泛起微笑,她本该极擅长的事情,此刻却因面部神态的僵硬而显得怪异。 妫越州没有看她,而是仰头去看天空中隐匿在云里的月亮,只可惜天色昏暗,地上灯笼的烛光远到不了苍穹之上。 她问:“那么聪明人该放弃么?” 素非烟轻声道:“聪明人又如何甘心?” 妫越州便点头道:“不错,她绝不甘心!为此聪明人想出许多法子,她最后便只有一种法子。‘既然要我做花,那就姑且做花罢了。’于是聪明人做了一朵能被摘起用于配饰的花,瞧着无害极了,可她将身边的人都骗的团团转。‘只要那被寄居的人到了终点,那么站在终点的自然也有我了,’聪明人是这样想的。” 素非烟道:“这样难道有错么?” 妫越州冷笑道:“所以我才说她是蠢蛋!” 素非烟便也笑出了声,那声音分外尖锐冷硬。原来在那皮囊下潜藏的绝非鼓噪不休的蝴蝶,而是缠绕着螙蛇的荆棘。 “——你要说她,”她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你说她见识短浅,上不了台面么?” 妫越州迎着她的目光,却摇头道:“不,我要说她见识远大、敢想敢为。” “……那么,”素非烟仿佛给兜头打了一闷棍,怔怔难语,却又听着自己执拗问道,“……那么你为甚么惋惜?” “因为物极必反,她既然绝顶聪明,也定当绝顶糊涂了。”妫越州再度叹道,“我惋惜她骗人太久,也痛苦了太久。我惋惜她不该叹息。” 素非烟怔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只这瞬间,周围的一切便都不复存在了。 妫越州接着道:“你我明知她绝不是花。若非要伪装,便只能类似菟丝子,菟丝子面上柔弱无害,却实打实要宿主性命。她本不该柔弱无害,于是只能自己嚼碎獠牙;她确实想要宿主性命,可为了长远偏偏要忍耐杀心。她忍耐太久,伤己太甚,所以也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大蠢蛋啦!” 素非烟没有说话。 她一步步重新向妫越州贴近,最后几乎已紧紧地拥住她。 素非烟在数妫越州的呼吸。不知何时起,她浑身上下的血液已陷入无休止的鼓噪之中,已令她险些失聪。于是她只能向外看去,她只发现了妫越州,便希冀从那始终如一的平稳与昂然中找回某种思绪的平静。 “我要杀了你。”她轻声道。 妫越州于是接纳了这个拥抱,她的身量比素非烟更高一些,贴近时下颌便能刚好挨到她的额头。闻言,她深吸了口气,又似乎是伸了个懒腰。 “难道这竟叫喜欢?”妫越州懒洋洋似的笑了声,再度如此开口问道。 素非烟颤抖着笑了,她道:“我现在恨你了。” 妫越州道:“你这人这点就不好了。实话实说,难道你私心里不叫我蠢蛋么?” “哈!哈哈哈哈哈……” 素非烟闻言,思绪骤停,却是第一次真心大笑起来,那失态的嘶哑笑声中已用上了她所有的气力,连带着将泪水也自眼眶中逼出。 原来高兴时笑要比叹气畅意许多。 这感觉已令她十足陌生,便只好兀自平复许久,然后才低声开口道: “你确实愚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顽劣固执的蠢货。可惜,可惜,愚不可及却招人喜欢了。我原本必该看你的笑话!” 妫越州浑不在意一般,道:“那你定要失望了。谁能打得过我呢?” 素非烟再次笑了一声,她抬起头,露出了已经恢复平静的面容,那从容的视线中却似乎爬出来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螙蛇。 “那么你的刀,”她极为温柔地开口道,“青罗刀,它是怎么碎的呢?” 妫越州收起了表情。素非烟终于从中窥得了某种乐趣,在渐渐冷却的空气中,她继续说道:“妫越州,你为甚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妫越州捏住她的肩膀,半晌才露出一个冷笑,她道:“你不妨猜猜看。” 素非烟却摇头,许多自心底蔓延出的兴奋与喜悦开始在她的嘴角眉梢蔓延,她真真切切地微笑着,轻声道:“哎呀,我如何猜得到呢?当初的事……不提也罢。可是如今……” 她故意停顿了下,才在妫越州的注视中继续道:“让我猜猜,那个女扮男装的人,是同你一伙的罢?我猜,她还是李尧风的侍妾,曾经弹坏了凤尾琴的女人。” “我再问一问你,她是不是姓沈呢?” * “这跟你有甚么干系?” 松柏旁,沈佩宁再难忍受,一把打掉李尧风正欲触碰她肩膀的手,抿唇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如今明坤一事的内幕,又何必来关心我的‘三脚猫本领’?” 李尧风面色微沉,仍旧低声道:“你是我的夫人!当初你被那妖女捉走,可知费了阁里多少人手?” 这话不假,当初沈佩宁失踪,李尧风也曾分外忧心。因此才能一眼认出在台上作男装的她来,因顾及人多眼杂,勉力忍耐到人潮散去,他才来同她相认说话。 沈佩宁不为所动,闻言只板着脸刺道:“费的自然是旁的人、旁的手,半点也碍不着李阁主来这里比武招亲了。” “你怎的这般同我说话?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李尧风一愣,转而生了怒意。从前沈佩宁性情怯弱柔顺,从不对他有过半分拂逆,如今却脾性大变了一般。方才同他相见,并无多少喜色不说,反而一上来就质疑明坤剑的当下所在。对他的问询也是不肯配合,神态间隐隐不耐。 不过,李尧风思绪一转,想到她许是因为素非烟而心生醋意,那些恼火便也径自熄去了。 “琴儿,明坤一事……”他自以为明了她心,欲言又止,“你要信我!” 沈佩宁闻言只是皱眉,她再次退了一步,道:“那么我亦无话可说!” 李尧风怒火又起,忍不住斥道:“琴儿!你!你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何以如今行事如此悖逆?!”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定下情绪,低声道:“琴儿,明坤一事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却不是如今!如今最紧要的——我只问你一件事,那妖女……身在何处?” 沈佩宁仍旧不去看他,拧着眉闭着嘴,一副油盐不进之态,只道:“无可奉告!” “你!” 李尧风气急,心道无论如何却是要叫她开口了,于是神态渐渐冷硬。沈佩宁见状,仿佛有话要说,却只是警惕地按着剑柄,不肯有半分示弱。 也正在此时,有脚步声却正缓缓临近。李尧风冷面望去,见到来人却不免心中一惊。 19、心生疑窦 “原来是楚兄。” 纵然心思百转,李尧风还是在第一时刻微笑致意。那来人原来正是如今铸剑山庄少庄主楚人修。他身负长剑,形容俊雅,同李尧风颔首后,便将注意力转向了一旁的沈佩宁。 “小兄弟打扰了,今日得见你这手剑法,实在利落!敢问尊姓大名?” 他言辞有礼,沈佩宁纵使心有戒备也不好冷待,正欲回答,李尧风却抢先道:“她正是我青州人士,也同我一家姓李的。” 楚人修一奇,便道:“哦?原来是李兄故交么?这样的俊秀青年,倒不曾听李兄提起过。” 李尧风哈哈一笑,解释道:“我原并不知道她背地里竟来了这里胡闹,还遣了许多人手去找!如今在此遇见,也是吓了一跳啊。” 楚人修摇头正色道:“李兄此言差矣。自来英雄出少年,小李兄使得一手好剑法,力克那点苍派赵靖汝取胜,实在精彩!何必过谦?小李兄——” 他简短将话说完,便又将话口递向沈佩宁,笑道:“在下楚人修,家住留州铸剑山庄,向来便对使剑好手心生钦慕!不知你这剑法可有名目?适才在旁观之,实在精妙!” 李尧风暗中皱眉,正欲开口,却发现胸腔处气息突见凝涩,声已被阻,心中大惊,只怕不知何时竟已遭暗算!想要示意,却见沈佩宁越过他径直开口道:“关你甚么事?” 这话一出口,不仅楚人修愣住,连沈佩宁自己亦是一怔。 不久前自听到妫越州笑声后,她便难免心生烦躁,心想着必定该找她出来问个清楚。哪知在应付完那素家管家之后,竟又被李尧风拦住。两人重逢,本该欣喜,可她一则烦忧于不知在何处窥视的妫越州,二则李尧风问话实在咄咄逼人,便叫她难以坦然将实情告之。现今又有这姓楚的过来,她开口偏叫李尧风截断,又听着二人越过了她在那里你来我往,肚子里正有一番火气未消。可以说,楚人修也算恰巧撞在了刀口上。 待她脱口而出,心中却也不免吃惊——倘若从前,这些话她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如此强横无理,竟是她自然而然、率性为之?脑海中,李尧风那几句“你如今怎的变成这样”亦适时回响起来,则更令人心烦。然而沈佩宁最终横下心来,便暗道:“如今这样,又是怎的?我乃身负血仇之人,又岂有心力再顾旁人周全?”至于从前为何一昧柔顺宁人又自怜自苦,却是她不肯再多想的了。 这厢,楚人修回神后却是一笑,此人生得斯文俊秀,进退之间又有翩翩风度,倒令人很难心生恶感。他道:“是我失礼了!想来小李兄弟酣战一番也该好好修整一番,如此楚某便来日再来讨教。” 沈佩宁倒是愣了下,便勉力重新开口道:“……是我失礼才对。抱歉。” 楚人修本作势离开的脚步便适时停下,客气笑道:“无妨无妨,小李兄性子直爽,快人快语,正是剑客该有的脾气!” 沈佩宁闻言又是一怔。长至如今,除了那人,如今这位姓楚的倒是第一个称赞她使剑之人。她抿了下唇,也顺势将翻涌思绪压下,想起楚人修曾问起的剑法,心中便有了一个主意。 “谬赞了,”她摇头道,“我使的剑法……是源自曾经机缘巧合之下捡到的一本古剑谱,因封皮已损,具体叫甚么‘夕女’或者‘玄光’的,实在辨认不出了。” 楚人修恍然点头,丝毫不作生疑之色,视线却又落在了沈佩宁佩剑之上,叹道:“原来如此,想来李兄机缘不浅啊。连这佩剑,亦是不俗上品,不知是出自哪位行家?” 沈佩宁道:“这……” 楚人修道:“还请李兄切莫见怪,我家中便是做这锻铸刀剑的生意,见着佳品,难免心痒。不知可否借某一观?” 沈佩宁心下生疑,见对方神态坦诚恳切,又有犹豫。她凝神去听耳边是否还有声音传来,无果,便想到了不知为何一直不做声的李尧风,随转头向他瞧去。 李尧风已快要急疯了。他面上虽与往常无异,周身几处大穴却都已被隐隐封死,拼着内力去冲却全无成效,心中则又增一层惊骇。他不仅有口难言,更是寸步难行,好似三魂七魄都已脱壳再难役使这躯体半分。见沈佩宁竟分毫不察,越过他独身与楚人修这不知深浅之徒交谈,早已怫然不悦,偏偏难以表现。如今终于等到沈佩宁注目,便勉力眨眼向她示意,期盼二人心意相通,能得领会。 可惜沈佩宁还当他不欲多言,皱了下眉便径直转过头去。她定了定心,将佩剑解了下来。 楚人修接过剑来,拔剑出鞘之后便是神色一变,可将剑交回时便将那凝重之色滴水不漏地尽数收起,口中只有连连称赞。 “薄如蝉翼,锋芒逼人,果真佳品!这剑身上的纹路亦是少见,想来必是出自名家,实令楚某叹服!” 他家中便做的铸剑营生,见过的刀剑恐怕不计其数,此番称赞不可谓无分量。可惜沈佩宁听得莫名,她并非行家,实打实来算也只摸过两把剑,上一把剑身光整些,如今这把带些纹路却也没令她多少惊奇。沈佩宁接过剑,只道:“这剑,便是在那剑谱旁捡的。” 楚人修眉头一动,却不再多问,只是笑道:“还不知李兄大名?” 沈佩宁收起剑,闻言略有斟酌,只道:“我不姓李。” 楚人修还欲再问。那边被忽视了个彻底的李尧风却早已怒不可遏,他多番运行内力力求冲破穴道,却突感穴道已在一瞬间自发解开了。然而力无落处便生拥塞,激涌之下他只好爆喝一声,转而一掌向对面楚人修打去。 “砰!” 楚人修纵身避开,心中纳罕这李尧风突然发作是为何故。然而未等他出声问罪,却见砂砾飞扬之下,李尧风竟已捉着那不姓李的剑客御起轻功远去了。 楚人修拧眉不语,转身倒又是一愣。原来不远处素非烟正带着丫鬟缓缓走来。想来视线未有遮掩,她同样为此变故所惊,诧异地向楚人修望来。 楚人修便快步上前,也顾不上其他,低声对素非烟道:“计划有变,还请素小姐尽快告知令尊!” 素非烟回过神,见他神色冷峻,便柔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刚刚的人,可是李阁主?” 楚人修略作点头,简略道:“我有意试探,方才那使剑之人恐怕来路不正!却不知李阁主为何故作遮掩,又突然袭击。只一句话万望素小姐告知素庄主——” 他深深吸气,才缓声道:“那人……她已来了。” 20、风波欲起 妫越州原本正在素家庄正中的一苍劲挺拔的古柏之上观望,这柏树树干有九人合抱之围,高至五丈,郁郁葱葱,冠盖蔽日。她寻了个粗壮的枝干,借着枝叶的掩盖隐蔽其中。 见沈佩宁取胜,她自是满意,而素非烟故意寻沈佩宁捉弄之事则颇令她忍俊不禁。后来本书男主角李尧风出现,她便索性转过了头去。不过有赖于内力傍身,耳边还是能听到这男子聒噪之音。她磨了磨牙,直接来了一记隔空打穴——也非死手,时间一到自然便解开了。 “如今并不是杀他的时候,”她心道,“沈佩宁性子太倔,有些路便总得她亲身走过才行。” 话虽如此,可教她看沈佩宁同李尧风站在一起还是太过为难。妫越州百无聊赖,将视线在楚人修与不远处屏息观察的素非烟身上一转便收了回来,却突然眼睛一亮。原来是她想到:“有素非烟在,沈佩宁总归吃不了甚么亏去。那么我何不趁机去素家庄的别处寻个乐子?” 素明舟有个“千机百巧”的名头在外,他所居素家庄则不仅有百种精妙器具,还曾在书中得写明更有“地下暗道错纵”。反派葛登在落败之时便是逃入了这庄园内的地道中得以苟延残喘,当然在最终还是免不了被逼出一命呜呼。 妫越州兴致勃勃,尚未动作却忽然耳朵一动,转眸看去时,只见靛蓝天幕中有一黑点正由远及近振翅而来,俄而便是一声清啸破空。 “那是……甚么?” 不远处,由吴叁风率领几位灵霄派弟子正欲去寻素明舟商讨要事,却见天空中正飞过一只灰身大鸟,钩喙广翼,仿佛乃鹰隼一类猛禽,肃然掠空而去。 “如今这素家庄人满为患、鱼龙混杂,有养鸟的也没甚稀奇。”有弟子低声道,“既然素庄主有请,咱们还是休要耽误了。” 原来灵霄派几人并未参与擂台比武,对外宣称只是替师门前来向素庄主道谢,暗中却另有隐秘谋划实行。方才他们收到了素庄主所传密讯,故而便匆匆向寿安堂赶去。 “且慢!”于辉却失声叫道,“这鸟、这鸟……” 他双目大睁,紧紧望着那鹰身消失的方向,只觉那道灰影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见它略过,仿佛也将勉力盖在心头的某张粉饰太平的薄纱缓缓掀开。于辉一时间心如擂鼓、冷汗直冒,却难以言表,只能张口结舌。 吴叁风向他瞧了一眼,眉宇间也攀上了一层凝重之色。他迅速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便朝那鹰击去。 只听得“咚”一声空响,那石子却并未击中任何实物,反而只有悠悠然坠地之音。吴叁风眉头拧紧,展眸望去,便见有古柏高耸,枝叶葱茏。他绝不相信自己会轻易失手,然而庄内能人颇多,却也不可小觑。 其他几位弟子见状,虽不明所以,亦纷纷警戒起来。停步几息间,前方却正有素家庄的小厮来迎,说“庄主并诸位大侠已等候多时”云云。如此,便不好再停。 古柏中,正有一双利目紧盯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这双眼睛轮廓圆润,却神采犀利,正是一只久击长空的雌鹰所拥有的眸子。妫越州抚了下她的头颈,便将那携在鹰脚的一只密信取下,口中道:“小真,又带着甚么消息来啦?” “小真”自然便是这鹰的名字。她体长四尺,展翅间可宽达一丈,体格健硕,气势威严。妫越州甫一见她便十分喜欢。然而小真性情孤傲、对生人生物又有十足戒备。当初拉近距离也费了妫越州好一阵功夫。 小真拥有天空之上最锐利的眼睛,与识途辨向时最牢固的记性,与人亲近后便自动开发了送信的工作。 这是小真主人寄来的信件。 妫越州将散发着浅浅药香的信纸展开。上面只简略写着两句话: 周姨病重速归。 长安外出未回。 妫越州将纸收起,方才犹带几分轻松的神色早已隐去。她转眸望着远处素家庄内一片宁静,突然嘴中便溢出声冷锐的笑来。 “小真,”妫越州侧头对鹰道,“要不要留下吃点好的?” 小真没有回答,但妫越州仿佛已心领神会,便抚了下对方的羽翼。她最后向沈佩宁同人尚在交谈的身影望去一眼,转瞬间便已自树间离去。 然而不一会儿,沈佩宁却便被那李尧风挟持而去。她并不知晓妫越州这边事宜,被李尧风捉走时也是一愣。等到被对方带到了房屋墙角处的某个隐秘地方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琴儿,你如今究竟是何打算?”李尧风道,“方才我穴道被封,可是你……” 说着他却反应过来,从方才来看沈佩宁实在内力低微,又轻易便为自己所擒,如何能练就那样的本领?但是她却习了一身剑法突然出现,在方才拒不透露原因不说,还枉顾他的意见与楚人修这厮攀谈,偏生就在彼时他遭了暗算不能出声。这样一看,当中事由岂能无鬼? 他一时神态不定,沈佩宁却并未顾及。她转头打量着周围,只见高墙拥塞,草木枯瑟,十足偏僻陌生。 “她怎会放任我叫人带走到了这里?”她暗自疑惑,“又有甚么阴谋在等我上钩?还是这地方暗有隐秘?” “……琴儿!你还是不肯说么?” 忽的耳边便传来李尧风喝问。沈佩宁猛地向他看去,见对方赫然而怒之色也是一愣。 “你要我说甚么?”她低头道。 李尧风总算从中瞧见了从前沈佩宁的几丝身影,便低声道:“我问你,你的武功是哪里学的?是否……是否同那妖女有关?” 沈佩宁道:“是又如何?” 李尧风大惊,伸手钳住她的双肩,急声问:“此话当真?她为甚么要教你?她要做甚么?你在这里,她亦来了么?!那么方才亦是她……” 沈佩宁吃痛,却望着他的眼睛道:“不是又如何?” 李尧风愣住,力道便是一松。沈佩宁退身避开他的手,抿唇道:“难道你又要处置我么?” 李尧风回过神来,意识到恐怕她在暗指那凤尾琴被坏一事,便强作微笑道:“胡闹!我如今在问你正经事,你好好回答我,琴儿。那妖女究竟有没有前来?” 沈佩宁盯着他,既觉得此人熟悉,又深感陌生。从前面对他、面对她的话,她是从不违逆的,因此直面他怒火的时候也很少。可是如今为甚么做不到了?她开始难以容忍那些理所应当的责问或者控制。从前心神被他一言一行牵动的时日仿佛太过遥远,可分别明明尚未有多长时间。 她甚至已渐渐将他的怒火视为无关紧要。 或许因为她本就在生气。 因为妫越州,她还要长久或许无可止休地恼怒、痛恨下去。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自己方才用来脱身的话没有多少意思了。于是她道:“我不知道。这剑谱是我捡的,方才已经说过了。” 李尧风道:“不可能!仅凭你如何拿得起剑来?” 沈佩宁“嚯”的转头盯着他看,便确信这话是真心实意、不假思索的。 21、人前惊变(一) 李尧风在这眼神下一怔,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几分不对劲,便微笑解释道:“你从前最擅长抚琴,是个知书达理的闺中姑娘,岂能做舞刀弄剑的事情?琴儿,是不是那妖女逼迫于你?” 沈佩宁收回视线,却只喃喃自语道:“难道正因如此么?” 李尧风问:“琴儿?” 沈佩宁回神,出声质问道:“当初为供你和那素家小公子享乐,我不过是无意拨坏了那凤尾古琴的琴弦,便叫你好一顿发落。我被囚室内滴米不进,险些丧命,难道不正是‘拿不起剑’的缘故?” 是了,是了,倘若我会武,便是比不得妫越州那般,难道就能被轻易关起来?沈佩宁心道,恐怕就是因为我当日手无缚鸡之力,才会落到差点给馒头噎死的地步!才会、才会…… “好了,你这是想到了哪里去?”李尧风皱眉道,“你可知当初若非我故意罚你,以那素是然狠厉的性子便会直接要了你的命去?我正是因为爱惜你,才不得已叫你受了委屈……” 这番话落下,只听得沈佩宁如鲠在喉。她或许该问:“倘若是真正爱惜,那么你又何以容忍那素家至此,却令我满腹伤怀?”然而此时她却脱口叫道:“要我的命?他要我的命?他凭甚么要我的命?!难道不正是瞧我不起?你口中所谓‘爱惜’,又有几分肯尊我重我之意?你又为甚么敢叫我受委屈?正是因为……正是因为你从来也瞧我不起!” 李尧风竖眉,原本勉力压抑的怒气终于再也遏制不住,张口道:“够了!你不要因为如今学了些拳脚功夫就不知眉高眼低!莫要忘了,你还只是我的侍妾!” 这话砸在沈佩宁心头,向她滚烫翻涌的思绪泼下,便直激得她身体阵阵发冷。 侍妾、侍妾……原来如此。原来除了武力,这身份也是她低人一等的缘由。所谓情意,也不过是笼罩掩盖这沟壑的迷障。可她为甚么会低人一等?沈佩宁不由得开始询问自己,为甚么只有她成了低人一等?她怎么会就做了侍妾? 于是记忆唰唰回到从前,她看到自己在李尧风施以援手时怯怯依附之态,那时仿佛已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法在这崇武江湖中立足,他说要她陪在身边,便给了一个侍妾的身份,她亦沉默接受;沈佩宁难以意平,又继续沿着记忆回溯,便见到了那在闺阁中刺绣识字的画面,曾经的她蒙昧温驯,是最安分体贴的女子,而那时妫越州也会出现,可惜她一来便要将那绣棚丢开。 “我不能习武,”沈佩宁解释道,“爹说了我身体太弱……州姊,我不去。” 彼时佩刀的妫越州便道:“歪理。” 见她不解,她扬声道:“正因为身体弱才该多加锻炼,你难道就不想强健些么?更何况如今江湖尚武,哪怕不为做高手也总该学些防身的功夫,日后才能立足。” 沈佩宁想到曾经被掳一事,亦是心有余悸,不过她还是道:“爹说我是女子,无须同男子一般苦力习武,日后须更小心些,只要能寻个好夫婿……啊,州姊?” 妫越州收回敲她额头的手,又开始以那种令人看不懂的目光向她望来,最后哼了一下,又在沈佩宁后脑勺轻拍了几下,却始终不发一辞。 沈佩宁感到莫名,又有些害羞,便小声道:“州姊,你在做甚么呢?” 妫越州便收回手,大大叹了一口气,才以同往常一般随意的口吻道:“如今我想说的,大都不能出口啦,便偏偏要问你一句——” 沈佩宁便听她继续道:“小宁,难道你一辈子只做旁人的女儿或妻室么?” 彼时她是不懂的,如今回想才似乎恍然。沈佩宁不禁开始追问自己:为甚么我学好了那一切却还是遭人轻贱?还是我学的那些便只能低人一等?亦或者……亦或者那只因为我做女儿、或者妻妾…… 思绪戛然而止。 “我也可以不做你的侍妾,”沈佩宁似乎是思考了许久,才一字一句缓声开口,“亦不受你的欺辱。” 李尧风闻言只觉她愈发任性,见沈佩宁转身欲走便伸手去拦,喝道:“你哪里也不准去!” 不料沈佩宁骤然拔剑,寒光之下竟险些将他手臂划伤。李尧风面色大变,便也不再出声,挥手便是一掌向她肩部拍去。沈佩宁匆忙拧身避开,又使一招长虹剑式刺他手腕。两人勉强过了几招,然而李尧风却是要比那自大狂妄如赵靖汝之辈高明许多,瞧见沈佩宁一个剑招空隙里便挥掌拍出,沈佩宁心中大骇便再度回剑格挡,却还是被强力击退至墙边。 她不甘心就此认输,便向墙体一拍想借力向前。谁知那院墙瞧着高耸却已十分破败,受力之下只激起大片尘土还有崩裂倒塌之相。沈佩宁躲避不及,陡然间脚下土地竟落出一个空口,她猝不及防便向下坠去。 “琴儿!” 李尧风惊见异变,反应过来时早已太迟,那断块碎砖眨眼间便将原本沈佩宁所在覆盖,留下了一个鼓起的土堆。李尧风望着这土堆面色凝重,一时也无甚动作。 正在此时,不远处零零散散竟寻来了几个小厮,见了李尧风在此便忙转忧为喜道:“李阁主原来在这里!可叫咱们好找!庄主说有要事急与诸位大侠相商,还请李阁主快往荣安堂去罢。” 李尧风应下,面上十分不动声色。他心知此番必定是为了沈佩宁在擂台比武之事,恐怕是叫人怀疑了她与那妖女有所关联。他正是为此忧心才特地叫沈佩宁来询问清楚,一是要提前做好暗中谋算,二也是为了想法子护她安全,却不料她十足任性妄为!到时倘若辜段几人问起,他又该怎么说才是合理? 心下计量间,脚步也未作停留,不多时便已到了荣安堂。素明舟、辜段、赵归吟等人俱在,就连方才同他照面的铸剑山庄楚人修也已到了,见他望来,尚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李尧风心中一宽,便欲开口解释方才变故,却听得旁边已有人等不及问道:“听闻李阁主已将那使长虹剑的小子带了去?” 出声者正是灵霄派几人中的于辉,见李尧风一时沉默,又追问道:“李阁主将他带去了哪里?他是否吐露了妫……那人的消息?” 李尧风便知楚人修早已将冲突之事告知众人,不动声色解释道:“那是我家中一个晚辈,竟不知与那妖女有何相干?她性情乖僻异常,又有怪病,方才实在怕她突然发作无礼于楚兄这才贸然出手,这里李某要向楚兄赔个不是了。” 楚人修闻言只笑道:“李阁主无需如此,只是在下对于那少年剑客身份十分存疑,不知如今李阁主能否当着大家的面解释一番?” 李尧风心中发沉,却不得不坦然道:“楚兄但问无妨。” 楚人修道:“那剑客仿佛说他并不姓李。” 李尧风道:“她身有怪病又同家中闹翻,这乃一时气话,当不得真。” 楚人修道:“好。那么他自称从捡到的剑谱学会了长虹剑,剑谱名‘夕女’或‘玄光’,这‘夕’‘光’二字岂不正暗指‘长虹’之意?那‘玄’‘女’二字则更难不令人心惊——谁人不知那妖女喜着玄衣?” 李尧风却笑道:“楚少庄主难道是已被那妖女吓破了胆去?如此牵强附会,岂不是捕风捉影?” 楚人修亦笑道:“李阁主若要强辩,那下一点则必定要好生解释才服众人。那剑客所佩之剑,难道不是出自那妖女之手?” 22、人前惊变(二) ——妫越州?难道她会铸剑? 他话音一落,旁人难免面面相觑,李尧风则更是满腹狐疑。可还未等他开口质疑,灵霄派却已有人耐不住率先出声: “楚少庄主何出此言?不知那剑何等样式?” 这话一出,仿佛已是默认那魔头又有了铸剑的手艺了。李尧风等人则不免心中大惊,便继续听得楚人修解释道:“剑身轻薄,剑刃锋利,乍一眼看去仿佛在江湖上也是寻常,但柄上三寸隐约可见留以环状波纹微凸——少有铸剑师会在锤炼时欠其疏漏,可知并非是行家出手。此外,那剑柄较常者更细、更短,剑身高度则有缩减,横向却延宽,剑尖则令弧度变缓、趋似圆头。这等样式……实不寻常。虽有瑕疵,若教男子所用则易力难收发,让女子来拿却恰巧适宜!” 素明舟原本保持沉默,此时却淡淡开口道:“是了。那长虹剑‘东曦既驾’一招,起势本该尽在右臂,偏那少年以弧心在左却不减分毫威力,想来也有那剑的变宜……” 辜段听到此处,忙开口打断道:“等等!你们说那少年难道是女子?!” 楚人修笑道:“除了女子,她更还为谁铸过剑?又有谁会铸这样的刀剑?吴少侠,不知我所言是否有误?” 吴叁风的脸色已渐渐沉了下去,却难以开口再做回答。他脑海中一时竟再度涌现出曾经妫越州在灵霄派的一些记忆。 他晚拜入师门几年,只听闻独有位师姊颇得宠信。然而灵霄派多以刀剑为修,那师姊却始终不带一兵、周身空空。后向人打听才知,这位师姊脾性十足傲慢挑剔,对门派中诸多刀剑皆难入眼,直言“蠢钝粗重,难适我类”,为此还曾和门派中的师兄发生过冲突。当然,也绝没有人能在她那里讨得了便宜去。 “哼,不过是个女子,也不知哪里就能得掌门青眼有加,还让她进了咱们灵霄派!”那师兄愤愤不平,见左右无人又放低声音对他道,“我听说,掌门人当初是被她所救才带她上山来的,待她便十足优厚,便是亲生女儿都不为过!” 这话便是暗指葛登和妫越州有旁的隐秘了。另一位师兄瞧见吴叁风表情不对,便插嘴道:“葛掌门高风亮节、德高望重,行事不囿于性别之见,岂容你我小辈置喙?灵霄派来了个小师妹难道不好么?唉,只是我原以为师妹不该是乖巧柔顺,也总是伶俐可爱的,哪知道她——” “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正说着,忽听得不远处有嘈乱传来,两位师兄神态一变就向那声源处赶去,吴叁风便也紧随其后。只见一群人层层围住,却不发一言,仿佛正有什么热闹可看。 “哈哈,妫师妹,你说我的剑无异于废铜烂铁,那你手里又拿的甚么?从街上捡的杂碎么?” 走近人群,才知这出声之人正是灵霄派大师兄方穆,他拜于长老林清门下,武功一流,在江湖中也小有名气。 而他对面之人想来便是那位拜入掌门门下的妫越州师姊了。出人意料的是,她原来不过只有十三四岁年纪,青衣、束发,手中提着把仿佛不成规则的玄色刀片。身量较之寻常女子或许已是高挑,但同已及冠之年的方穆则是难及。听到方穆的嘲讽,她方扬起视线,面颊素净,眸色漆黑,眉梢一动,从容不迫的神态里便带出了几分桀骜。 “方师兄素爱杂碎,便以为人人都要去捡了,”妫越州慢悠悠地开了口,嗓音中带着些少年方有的意气,“我这乃名家所铸,盖世奇刀,方师兄你难道不认得?” “你!”方穆气急,几乎要拔剑出鞘,却不知为何生生忍下,只讥讽道,“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不知是哪里的名家铸出这等废铁!” 妫越州便笑道:“方师兄既然虚心求教,我也不好不说。这名家自然是我了。” 方穆道:“……你说甚么?哈哈哈哈哈哈哈!黄毛丫头,无知狂妄,可笑可笑!凭你炼的刀片,还能称得上甚么盖世利器?哈哈哈哈哈哈!” 妫越州迎着他的大笑声,倒是并不恼怒,只道:“方师兄不信,何不与我比试一场?只是不知现在那柄废铁,还能叫方师兄敢出手么?” 方穆收起笑声,神情已变得冷若冰霜,他沉声道:“这次可是你自找的!” “方师兄曾经指教过妫越州的武艺,却不知为何两人交恶,”有师兄在旁轻声解释道,“那妫越州还将曾经方师兄的佩剑折了。如今他佩剑是葛掌门亲赠,乃铸剑山庄所出名品利器。” 吴叁风点点头,倒也能理解方师兄为何气势汹汹。那妫师姊虽说禀赋不凡,可到底年幼许多,那佩刀……也不太像话。思及师父及日后同门之谊,吴叁风有些踌躇是否该出手相助。 说时迟那时快,方穆出剑便向妫越州脖颈刺去,这招来得凶险狠厉,疾如闪电,便令旁人也不得不心惊。妫越州却仿佛无所觉察,直直那剑已逼至颌下,她才举起刀来。 接着谁也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只有一声刀剑相击的脆响,罡风吹过,两人早已换了方位。方穆怔了下,方愕然低首,便见手中利剑“铛”的一声一分为二,利利落落地断了。 ——再度断了。 “哧。” 鸦雀无声中,只有妫越州漫不经心撂下的一声嘲笑。随后她便头也不回扛刀走了。 “她确实、确实会铸。曾经那青罗刀便是她一次次铸炼所成,”吴叁风艰难开口道,“后来大约还铸过几柄刀剑赠于灵霄派周围妇人。而且出她手之兵器,寻常男子去用便总欠适宜。不知铸剑山庄如何得知?” 楚人修道:“楚某家中便是做刀剑生意的,如何能不对变故注意?更何况……她的刀,铸剑山庄在机缘巧合下还曾得到过……一柄。” 李尧风闻言只有暗自咬牙。玄机阁素掌天下机密要事,可他偏尚未将势力掌握完全,阁里的三位长老日常拥权自立,不肯多受阁主指令。想来这事关妫越州的消息,不知多少便被那些个长老截下了。 “既然铸剑山庄能打探到,玄机阁便更无道理一无所知了,”此时赵归吟缓缓开口道,沉沉目光便放到了李尧风身上,“那女扮男装者与妖女必定联系不浅,李阁主却为其多加遮掩,不知是何打算?” 辜断也嚷道:“李阁主,难道你是色迷心窍了不成?!那妖女即已派了爪牙来,难道她还远吗?恐怕正在这庄中潜伏也未可知!” 素明舟一言不发,显然也是默许几人的猜疑了。而方才楚人修之推测他更深以为然——那妖女绝不会放任有人借她声势招摇在外,若有爪牙探头,十有八九便是她亦到了! 李尧风暗中咬牙,只好道:“那人确是我家中小辈又有怪病缠身,李某人虽有私心,可实不会放任她与那魔头助纣为虐!本想将她私下盘问才能问清真相,却不料……” 他看着众人的神色,继续叹道:“却不料在我二人争执间她误触庄内机关,掉入地道了。” 楚人修道:“李兄所言不假?那地道咱们为那妖女已暗中改过,尚有不少机关人手埋伏,若要捉一个人,也属实不难。” 李尧风苦笑道:“楚兄若是不信,便尽可着人去寻。她不慎落入庄内西南角废院处地道,也请素庄主尽快下令将她押制上来!” 至此,素明舟方抚须开口道:“诸位何必过忧?虽出乎意料,但如今也并非一无所备,我们怕的只有她迟迟不来才对!不过一个爪牙,如今身份既明,更无需烦扰。只不过,尧风侄儿,可已决心能大义灭亲了吗?” 23、人前惊变(三) 荣安堂内,气氛颇为寂静。尽管李尧风已再三保证绝不徇私,然而他早先为那女扮男装者故作隐瞒之事却也着实令人在意。李尧风也知众人生疑,不过以他同素明舟之前协议,只要他能一马当先取下妫越州项上人头,便立能一反流言、正身扬名。因此,如今最主要的便是不能失了素明舟的信任,他便又拱手向前道:“若将某家中小辈自地道中带出,但凭素庄主发问处置,尧风绝不再发一辞。此外,为表洗心改过,尧风愿于赵掌门、辜大侠并霍大侠一并先与那妖女试探周旋!” 素明舟闻言眉梢一动,便道:“那妖女武功高强,咱们为此才有了多重打算,尧风侄儿既已决心改正便好,想来也是一时给那爪牙蒙蔽,不必勉力上前!” 李尧风便知这是试探,亦是在众人面前给了他一个契机,便仍坚持道:“匡扶正道本就是我辈职责,尧风虽不及三位前辈武功高强,可有我这玄机阁独门暗器在旁掠阵,想来也能多增些助力!” 语毕,他已自袖中取出一弩,竹管长约十寸,周边包以铁皮、束以铁箍,底部则藏有机括,正是一枚袖炮。使用时只需扣动底部机括,登时便能连珠射出数颗泥丸,实则为玄机阁所秘制霹雳火药,疾如流星,威力巨大,仅需一颗便能伤得数十人性命。阁中便以“霹雳星”命名。 当初在丰阗城外,玄机阁杀手曾用袖箭伏击,可惜效果不佳。为此,李尧风便特地带上了霹雳星出发。原本,素明舟并荣安堂内诸人谋划要以武功排在前列的赵、辜、霍三人先行上前与那妖女牵制,李尧风、楚人修及灵霄派诸人则在后方策应,同时也是寻机以玄机阁暗器相辅,齐力将对手逼入素家庄正中比武擂台之中。那里正有素明舟并李尧风所设机关,届时擂台塌陷,便正巧借力将妫越州锁入地牢中。 当然,为保此计划万无一失,他们尚准备了毒烟迷雾、及能令那妫越州投鼠忌器之策。 “玄机阁霹雳星之威名早有耳闻,”龙啸门霍颂开口道,“不过照我来看,李阁主与其为要为咱们来添威势,不如将这袖炮为咱们暗道里的兄弟也个个装备完全。那里毕竟还关着咱们至关重要的后手,实在不可马虎啊!” 为防消息泄露,此番合谋除了如今荣安堂上几人知晓之外,便只有他们带来的亲信能隐约得知部署。其中又以龙啸门人数为多,霍颂尚又以急令召回了数名在娀阳附近的门外弟子,同素家庄仆人共守地道。 李尧风尚未作答,灵霄派吴叁风便已出声道:“霍兄言之有理。今日我等暗中入那地牢探查,深以为不可不加强防御。仅凭一陨铁牢笼作困,只怕也拦她不住!” 辜断没忍住咋舌道:“是真是假?那铁笼乃是素兄特以陨铁精炼所制,单一铁条便有成年人手腕粗,便是我等置身其中,恐怕是非要齐力而为才能将其打破逃出。那妖女……” 于辉冷冷瞧他一眼,正欲开口,那厢素明舟却已抚须开口道:“来者不善,不得不防!尧风侄儿,不知霍大侠与吴少侠之言你意下如何?” 李尧风便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除袖炮外,李某还着人特地配置了飞爪暗镖等诸多利器可供使用,届时便与铸剑山庄之名剑利器互相配合。” 闻言,久未作声的楚人修微作犹豫,便也出声应下,又道:“大敌当前,愿共协力。除那爪牙需尽快擒得,楚某还有一虑,那明坤剑……” 此话不必言明,堂内诸人便已解其意。素明舟道:“贤侄大可放心,既是已神剑为饵,便断无任它落入敌手的道理。如今情况有变,我已令小女尽快将那神剑取来。” 楚人修便不再多言。荣安堂内又是一阵众人低语之声,谋划已定,便各自吩咐下人手前去布置。正在此时,有位庄内仆役匆匆赶来,得到准允后低声汇报道:“回老爷,管家来信已在地道中发现那人踪迹,请问擒拿后是否押至荣安堂?” 李尧风闻言心中一紧,便听得素明舟道:“不必,且将她留置地下。我与诸位大侠前去审问。” 仆人得令正欲退下,耳边却传来一声爆喝:“站住!” 骤然出声者是灵霄派于辉,只见他神色大变,双目紧盯着那仆人,厉声问道:“你肩上的那是甚么?!” 仆人吓了一跳,先瞧了眼庄主,便按那灵霄派少侠所示去探肩上,手里果然捏来一片羽毛。毛身灰黑,想来应是低头赶路时不慎沾上的鸟类翎毛。 哪知那灵霄派少侠见之竟悚然失色,“唰”的一下抽出了剑来。 “于师弟!”吴叁风见那羽毛也有疑心是那灰身大鸟,却不知于辉为何如此情态,便低声提醒。 可于辉此时已半点听不进旁人的话。某种近乎要命的直觉已令他浑身都震颤起来,于辉紧紧握着剑,视野中已被那灰色翎羽尽数占据。 此时堂前突然起了风。 在其他人眼中或许不以为意,然而于辉眼盯着那支被风带起的羽毛,脑中已被排山倒海般的警报之声轰炸完全。 “躲开,”他张开嘴,才发现嗓音已干涩无比,“都躲开!!!” 于辉疾手便将身侧的同门推开,同时挥剑向那小小羽毛劈去。素明舟等人见此仿佛终于意识到了甚么,神情一凛,齐齐向四处避开。 却见那随风飘零的翎毛陡遇剑气本该七零八落,可竟忽生万人难敌之势!恍如利刃斩来,又以雷霆厉厉,带起一阵劲风。“锵啷”一声,原本紧握在于辉之手的利剑竟被一下击飞坠地。于辉稳住身形,面色煞白,用另一只手紧按着犹自微微颤抖的手腕,眼见那羽毛收势不止,直至轰然刻入那荣安堂墙壁之上。 那仿佛是一道刀痕。 “哈。” 这笑声并着刀痕一同响起,仿佛是在千里之外,又似乎正在咫尺之间。轻飘飘落在荣安堂诸人的耳畔,却是平地惊雷。 “好师弟,”有人道,“你这命还值得起我出招么?” 24-30 第24章 “总会教你们交出我要的。” 如今时辰已近傍晚,飞鸟倦回,落日熔金,荣安堂内也已披上了一层金光,徒添暖意几许。然而方才堂上热烈氛围却被霎时抽尽,人人面面相觑,却各个噤若寒蝉。 于辉则已面如金纸,双眸大睁,浑身一抖,险些摔到在地。 是她……果真是她!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彼时那阵风落下,她的身影尚未出现,方师兄顷刻间便已被斩去一臂。那枚沾血的叶子则不偏不倚正钉在灵霄派正堂之上。腥气弥漫间,便只有掌门对那由远及近的身影呵斥道:“逆徒!竟敢如此残害同门!三番两次不思悔改,事到如今,为师也容你不得!” 闻得此言,她却是率先笑出声来。同灵霄派压抑沉闷的氛围相比,那笑声既爽朗又肆意,落在众人严阵以待的耳边,只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恰如妫越州此人之于灵霄派。 “好师傅,难道只有你们动手的道理?” 随着脚步声临近,妫越州的面容终于在暗淡的日光下清晰呈现,那是绝对不同于寻常的一番狼狈。雨滴、血迹、乌发散乱,平素光洁的玄衣上亦洇出大大小小的深色伤口。 显而易见,她已经历过一场、或者许多场的打斗。与此印证的,便是那双明亮迫人的眼睛。 她看向面色阴沉的葛掌门,随后视线便施施然在周围扫过,纵然人数之上众寡难匹,却分毫不显弱势。或许她能称得上兴味盎然,甚至游刃有余,便犹如一只显露利爪的山君在观察着想要逃出升天的猎物。 “孽障!还敢信口胡沁!”葛掌门怒道,“当初本看你天赋不俗方收你入门,师门上下哪个不是念在你是女子便多加照拂?!偏你性情偏激、处处寻衅,如今胆大妄为、残害同门,难道还冤了你去?!” “照拂?”妫越州歪了下头,似乎是略加思索,而后便笑道,“你们也配?” “——你!” “好啦,还说甚么冠冕堂皇的废话,”她径直打断葛掌门未竟之言,只道,“早非今日,咱们便只能不共戴天了。师傅,我要杀你,你允不允?” “大胆!!!”林师伯本就痛心于弟子手臂被废,终于按捺不住,“哗”的一声便抽刀向她,喝道,“还等甚么?这妖女心狠手辣、欺师灭祖,不除之何以正师门?!” 原本跟在掌门并长老身后的弟子便也纷纷拔出武器,对那厢犹自负手站立的妫越州成围拢之势。 “好,”此番杀机毕露,妫越州却只颔首道,“谁来,我杀谁。” “好个魔头!如此藏头露尾、暗中偷袭,算得上甚么人物?”辜段发出一声爆喝,几个大步已走至众人身前,“有能耐便与我姓辜的堂堂正正打上一场!” “不错!咱们武林中人,何必畏惧邪魔外道!”霍颂亦持铜锤上前,与辜段并立,双目紧盯堂外。 赵归吟则一言不发,沉默走到了霍颂的一侧,手中已握钢鞭。 三人上前,也令原本面色大变的灵霄派诸人心下稍定。吴叁风便也扬声道:“师姊,你已犯下弥天大错!咱们正邪再难两立了!” 于辉则默然后退,他十分警惕妫越州那句话,可惜佩剑已被打飞,心中焦灼难定。 “——凭你们?” 那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已到了荣安堂之内,众人齐齐转头,才终于望见了自那房梁之上垂下的一截衣角。 在那之上,正支腿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玄衣红襟,墨发黑眸,居高临下望来,那散漫的神情中似笑非笑,却令人万万不敢小觑。堂中人多听过她的名声,却少有曾与她照面者。曾经她初入江湖有人赞其风姿神秀,到后来她凶名远扬则有人描述其狰狞可畏。 然而也只有真正与她相见,才能知那些纷繁传言实不能绘其万一。纵然辜断等人早对她满怀憎恶警惕,甫一照面却也难免一愣。 “虾兵蟹将,难道也值得我出手?” 妫越州便在一众沉默里径直出声,话语间可谓十分张狂。还未等辜断几人暴跳如雷,那楚人修却是抢先一步上前道:“你是妫越州?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妫越州向他打量了一眼,微微一顿,却道:“所谓真相,假作真时,真亦假便是——是不是这个道理?” 楚人修原本就在屏气凝神,闻言却是一愣,还欲开口,却猛然间从这话里领悟到了甚么玄机,再度向妫越州望去时,便只有默然不语。 “你这魔头!休要故作玄虚!我问你!你来此可是为了明坤神剑?!”这时,辜段终于跳出来大声道。 “老登,何必急着寻死?”妫越州冷声道,“不为明坤神剑难道我就杀不得你么?” “——你!!!” “好师弟,几位师弟,”她不作理会,转而又将目光放到了缩在堂上西南一角的灵霄派几人身上,讥讽道,“不老老实实缩在我瞧不见的地方,又到这里来逞甚么英雄啦?” 吴叁风便怒道:“师姊……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你……欺师灭祖、叛逆正道,已犯下弥天大错尚不思悔改!咱们灵霄派早已容你不得!更何况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妖女、魔头!今日我等便与你不死不休!” 他拔出剑来,却在妫越州望来的视线中呼吸一窒,再难有动作。好在此时素明舟已持一派镇定自若之风,终于开了口。 “不知尊驾来此是何缘由?” 妫越州转眸,打量着这个在原书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讥笑道:“我为何来此,难道你们不知?” 素明舟心中一紧,不免担忧他们暗中所谋是否已被敌人洞察。不过他面上的功夫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决计不会叫人看出分毫变化。 “老夫以明坤神剑为聘,意欲为女招赘,这才广邀武林人士前来。若是尊驾为了夺取神剑而坏了小女姻缘,老夫纵然年老体迈,也不得不无礼了。” 恐怕事态有变。他暗道。原本以妫越州之嚣张行事,最可能出现的时间便是比武最后要当众宣布明坤神剑归属之时。可不料她竟派出爪牙来伪装打探,此刻却又突然出现却并不急着出手……不,恐怕那事已教她知晓了! 素明舟这厢思绪百转,却又听妫越州开口道:“素庄主这是哪里的话?难道我就不能来比武么?我既要拿了明坤神剑,也要同你女儿结亲,难道不妥?” 堂下几人闻言,只剩一惊,继而悚然难信。李尧风再难忍耐,大声道:“妖女住口!素小姐乃江湖名门闺秀,端庄识礼,冰清玉洁,名声岂可容你污损?!更何况那明坤神剑——唔!” 话音未落,他竟已隔空被击飞了出去,直直摔向了荣安堂外几丈远才传来坠地之声。其余人却并未看清房梁上出手之人是如何动作。 妫越州本就心情不妙,此刻则已耐心尽消。她视线略过那侧一直暗自蓄力的赵归吟、霍颂二人,缓声道:“想来你们必定是有不少‘奇思妙想’,才敢在此同我周旋。不过不妨事,我近来修身养性,便一个个打杀下去也不会烦心——总会教你们交出我要的。” 第25章 “吃我一招‘万螙千害掌’!!!” 沈佩宁已经在地道中摸索了好一段时间。 甫一摔入这地道中时,她自然难免惊慌,不过总还记得握紧手中之剑。留在原地等候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大着胆子向前走出了一步。 习武之人倘若内功深厚,夜间视物自然不在话下。可惜沈佩宁练剑的时日终归太短,这一路也走得磕磕绊绊,不过也只耗费了几刻钟时间,便已行至豁然开朗之处。 之间那地道宽阔通达,又有灯火明照、路面平整,行走起来恐怕要比地上还更舒服些。只是总有岔口纷杂|交错,却令人不得不谨慎万分。 沈佩宁正是在经过第二个岔口时遇到了奉命搜捕她之人,她心知决不可坐以待毙,便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起来。所幸这地道实在复杂多变,凭借好运也倒令她争取了一些时间。而正在她被逼至绝境之时,却忽听得上方“咚”“咚”“咚”连声震响,连连落下些尘土来。 她屏气凝神,瞧准时机便用了一招“霰落纷纷”,寒光交织,剑气便拍起尘土滚滚向周围人的眼睛蒙去,引起猝不及防一阵嚎叫。沈佩宁趁机撞开一人逃走,又绕过了好几个岔口,却一个不妨正好与人相撞。 “嘶。” 沈佩宁肩头被撞,后退几步便稳住步伐,对方却直接摔了个仰倒。她下意识持剑相对,却见已经从地上跳起来的那人竟是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女孩。这女孩身量不高,体格却称得上健壮,一身黑衣短打穿得紧紧巴巴,护腕出露出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来。 “呔!好个狗鼻狗腿子,敢不敢吃姨姥姥一招‘万螙千害掌’!”女孩大喝一声,隐隐冒着紫黑之色的右手已成掌向沈佩宁打来,后者一惊忙侧身避开。却不料她一掌不中却不作回势,反而接着沈佩宁避开的空档向前跑去。 “喂你……” 沈佩宁哪里还能意识不到自己这是被这孩子唬了一惊,还未决定,却见原本那女孩出现的岔口蹭蹭蹭涌现了好一些人来,各个五大三粗,多手持铜锤,瞧服饰打扮,却仿佛并不是素家庄下人。 “这小白脸是谁?” “瞧着不是咱们这边的人!” “我看是那死丫头的同伙!” 来人纷纷面露不善,快步向沈佩宁逼近。 沈佩宁攥紧长剑,一时间心如擂鼓,之前长途逃跑已令她口干咽痛,亦实在想不出甚么说辞来脱困,恐怕非得打上一场不可。可不谈后有追凶,前方这几个男子体格威猛、内息稳健,一瞧就是练家子,恐怕自己并非敌手。 可就在此时,原本已远去的脚步声竟又重新出现。 “嘶……倒楣!” 那原本已逃走的女孩缓缓后退,身形亦回方才与沈佩宁相撞的地方,她对面则正是那群原先搜捕沈佩宁之人。 “真倒楣!”她瞧着同样被人围住的沈佩宁,没忍住皱了脸,“小姥姥我运气太跌,竟给个小爷们绊了手脚!唉!” 沈佩宁听这孩子说话奇怪,又大有对自己的慊弃之意,拧了下眉却未作声。 “关六爷、任大侠?”原本追捕沈佩宁的那群人中,有人率先向对面使铜锤的几人见了礼,又指着那女孩道,“这小妖女本该关密室,怎的将她放了出来?” 闻言,对面那群人里便有声音愧然道:“是我的错,一时心软,险些给她蒙骗了过去……” “大康!小妖女阴险狡诈,刘师弟的脸上是何情状难道你都忘了?!竟还因为你那妹子便被她哄骗,实在不该!”一蓄有长须的粗壮男子亦开了口,又对另一群人说,“此番是关某这边出了疏漏,一时不慎,才让这歹螙丫头逃脱了……” “我呸!你这个满嘴喷粪的秃头老贼!孽孙儿一口一个‘歹螙’‘阴险’的说你姨姥呢是不?!屁大点的地方也能关住我?呸!就不用旁人,姥姥我自个就能给你烧了!还敢想旁的……就凭你们、就凭你们?!——先撒泡狗尿照照自个儿什么德行吧我略略略略略!” 这话一出,不仅追捕之人个个被气得脸色铁青,离她近些的沈佩宁更是一愣。她转头,正好瞧见女孩收回扮鬼脸的手。这女孩模样并不难看,神情中则透着一股刁钻机灵劲儿,尤其是一双大而黑的眼珠子,在古铜色的脸盘上溜溜乱转,实在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沈佩宁望着她,不知想到了甚么,竟不由得一愣。 那女孩却横了她一眼,喝道:“狗男人看甚么!信不信我将你那双招子剜出来酿酒!” 沈佩宁平白被骂,又是一懵,此时听对面使铜锤的人大喊道:“小妖女!且休猖狂!!!再不束手就擒,你关爷爷可就不客气了!素总管,那小子是何许人?可不要妨碍了咱们逮人!” 一直带队追捕沈佩宁的领头人便答:“此人女扮男装前来刺探,亦是那妖女同伙人!关六爷不必顾忌,咱们势必与龙啸门齐心,绝不必手下留情!” “有这话,姓关的就放心了!” 说着,那关六爷向前两步,双手齐御双锤在侧,周身筋骨则发出“咔咔”脆响,气势迫人。龙啸门其余人则亦纷纷上前。 沈佩宁屏住呼吸,余光先朝那女孩看去,却见对方正大睁双眸瞧着自己。她顿了下,视线便又放到另一侧。“素总管”那边竟又匆匆赶来了几人,一人向那素总管低声说了些甚么,又奉上了几件物什。那素总管神态十分凝重,又向对面扬声道: “关六爷!事态有变!玄机阁特遣来暗器多发,还请龙啸门的兄弟们都装备上!” “哪用得着那劳什子暗器!”关六爷恨声道,“爷爷我一根手指就能捏死这两个!” 话音未落,他便已举锤向沈佩宁砸来。沈佩宁悚然一惊,心知对方是已将自己同这女孩看成一伙——只怕也与她有关!躲闪不及,却突感身后一侧推力,竟猛然将她拨去了一边。 “吃我一招‘万螙千害掌’!!!” 是那女孩,她又使出了那唬人的招式!沈佩宁扭头去看,眼见那铜锤已逼近她头顶,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如何是好。却不料那关六爷见她掌风袭来,竟如临大敌,赶忙收势后掠。 “大家都小心!这小妖女掌心附螙,刘师弟便是给这一掌所伤!”关六爷面露警惕,如是大喊。 众人记下,但心道:敌寡我众,那小妖女纵使招式狠辣,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于是一时间乌泱泱多人便已向那女孩围拢过去。 沈佩宁见势情急,举剑便向那包围圈劈去。可惜剑势虽利,铜锤却猛,交接之时只听得剑身发出一阵嗡鸣,只听得沈佩宁心惊,便忙回撤。 就在此时,身后却突有异动,沈佩宁挥剑格挡,险而又险才避过那射向肩颈的一支暗箭——箭身漆黑,正与当日来刺杀妫越州的短箭十分相似——是玄机阁的暗器! 沈佩宁险里逃生,只觉周身发寒,抬眸去看,果见素家庄那些人已有不少配备了样式不同的暗器正伺时机!她张了下嘴,正想说些甚么,身侧却又是一柄铜锤击来。 ——敌众我寡,该当如何? 沈佩宁连连后退,心中又忧及那方才施以援手的女孩,此番形势不可谓不狼狈,只令她渐渐心生惧意。 “敌众我寡,实非敌手!不如……不如投降,还能少受些伤……更何况……” 这想法未停,她脑海中却又骤然想到妫越州。 ——如今武功深不可测、能以一敌百的大魔头,难道就没有战败之时?没有狼狈之态?倘若是她……若是她赢不了……不,她不会,她不同!她一向是无出其右的江湖第一…… ——不!不对!她败过,从前她并非百战百胜!我记得…… 曾经遥远的记忆再度复苏,沈佩宁再度刺出一剑,脑中却飞快闪过曾经的一些画面。可恶可恨的魔头妖女,曾经名动江湖的“叶不空斩青罗刀”,确实曾经有过一阵或许能称得上缄默的时刻。 “州姊……你还好么……是……为甚么……” “遇到了些算计,是我未曾料到。” 那时她的吐息中仿佛还夹杂着未曾消褪的血腥气。 “州姊……到底,到底发生了甚么……你的刀……” “刀么,”她仿佛停顿了许久,“刀碎了。” “夸嚓”一声,是急匆匆被捧来的茶水摔碎在地面。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贴近了本该温热此刻却已冰冷的手掌。她有许多话要说,却始终难以开口。 “其实,或许她不该碎的,”妫越州的声音中突兀地带起几声笑,“可我偏不要认输。” “甚么?” “小宁,”她转而盯着她道,“倘若败势难挽,只要同敌人求饶,便能得一丝生机,你会做么?” 沈佩宁沉默几许,问道:“州姊,你为甚么不做?” 妫越州道:“我偏不肯叫他们如意。他们要我死,又叫我低头,哈,小宁,凭他们也配么?!” 沈佩宁未发一言,望着她在病态下亦难压锋锐的眉眼,心中却叹道:“不错。他们不配。” 她其实要说:“谁也不配。” “哐啷!” 沈佩宁再度被击退至洞壁,她抹去自唇边溢出的鲜血,胸腔中猛然涌出一股恨意来。 她或许在恨这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向她下手的敌人,恨薄情寡义的李尧风,恨比武招亲的素家众人,恨早化白骨的父兄……恨妫越州,恨这天地,也恨自己! “迟则生变!诸位尽快些,只留这两个妖女命在即可!” 这声传来,众人则纷纷加快攻势。兵器交接之声更乱,沈佩宁却奇异地定下心来。不远处,那女孩仿佛已力有不逮被擒住,于是向她这边来的敌人便更多了起来。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她深呼出一口气,心中如此对自己默念着,也已知自己确也到了极限。剑身寒凉,连带着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亦仿佛失了温度。 ——只有一招。 ——我只出一招。拼尽全力,败亦无悔了。 沈佩宁横剑在前,眼中便只剩下了这柄犹沾飞尘的长剑。吐息之间,前有长兵铜锤,后有暗箭凛凛,杀气如麻,千钧一发。然而她闭上了双眼。 天地既远,唯此一剑! 第26章 “素庄主正道名门,想来是喜欢以此做交换才肯好好说话。” “蹭——” 是长剑破空的鸣声。 赵归吟原本挥鞭之手尚未觉察,便突感腕间一凉,不寒而栗之下,便只见那已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长鞭犹如去首长蛇一般委顿坠地,随后,才是令人陌生至极的锥痛。 他的手腕——断了! “小心!” 赵归吟听得提醒,惊痛之余忙以绝顶轻功侧身闪过,才险而又险避开眨眼间又向脖颈处刺来的寒芒。 “嗡——” 刀锋同钝器相击,在此空隙上前来助的霍颂已然整脸涨红,右手所持铜锤则已愈发焦躁之频传来颤动,连带着他的臂膀也仿佛力有不逮,竟生疲软。好在此时,辜段已自后方挥拳而上! “咔嚓。” 几不可闻的一声脆响,落在堂上却令人悚然不已。不过转瞬间,辜段出拳的手臂已被一招神龙无影的“抓腕擒肩”提在掌下,筋骨尽碎。辜段痛苦难忍,却实难挣脱,下一刻便被掷出丈远。 霍颂心道不好,眼看武器已因真气相持而隐隐呈青黄之态,只怕登时便废。却不料另一侧那青柄长剑却是率先承受不住轰然碎裂。“哗哗”声中,霍颂忙抽身,“噔噔噔”连退数步方止住退势,目光却又被对面一点漆芒所惊—— 状如流星,疾似闪电,正是玄机阁独门暗器霹雳星! 正在此时,霍颂忽又觉身后耳侧仿佛生寒,刹那间侧首只见一闪剑光当先,后随多柄长剑略过,脱手而直逼对方面门刺去。 ——是灵霄派飞云剑法! 如此,前有数柄飞剑相迫,后有重重袖弹围袭,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进退维谷之境,少不得叫人脱一层皮去。然而,正在堂上腹背受敌之人却只微微侧身,转瞬便已自原地匿了身形,直叫那剑气同霹雳星相遇,发出“砰”声爆响,声势浩大。 “噗……” 霍颂等人见势不好已及时抽身回撤,可在地动屋摇之际亦免不了被余波所及。赵归吟伤势最重,终于跪地忍不住呕出血来。 “来人!” 素明舟在外围默然观战,此时见灰尘滚滚堂中人影不辨,骤然发出一声爆喝。也就在话音落下当刻,荣安堂上如有神速般立有大批人手出现。原来此中不仅有素家庄的人,也有玄机阁等几个势力结盟后各自暗中排布的手下。他们本就被安排在荣安堂下地道中,只待异动,便应急而出——这自是素明舟的多重谋划之一。哪怕妫越州武功再高,可须知天底下尚有蚂蚁咬死象的道理。 “素某原本有心诚意待客,阁下何必苦苦相逼?” 踏踏脚步声之外,便是素明舟这声问话沉沉落地,他用以内家功力相辅,便叫这声音传出很远。加上方才那声爆鸣,不出意外便要叫庄上的客人都觉察到了。 荣安堂内,自淋淋灰尘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笑,紧接着便是人影出现。 妫越州仍旧是那副桀骜张狂之态,步履轻盈,毫发无损,哪怕是迎着汹汹人潮亦不见半分忌惮。她将视线在素明舟众人间一扫而过,便晃了下手中擒来的人。 “素庄主正道名门,想来是喜欢以此做交换才肯好好说话。” 那人赫然便是铸剑山庄楚人修,想来是他撤出堂内时脚步略迟,才被擒了过去。此时楚人修神态坚忍,可一张面皮早已被羞恼浸得通红,因顾忌到身后人搭在肩颈的手,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阁下昔日屡造杀孽,今日又闯进我素家庄来打杀不休,还掳了楚少庄主为质,”素明舟阴沉道,“难不成是真以为我武林正道已无人了吗?” 妫越州却讥讽道:“你们无人?那么暗中平白掳人的都是鬼了?好个‘武林正道’,果真正大光明!” 素明舟不动声色。面目间犹带青肿的李尧风却跳脚反驳道:“妖女住口!!!那小妖女乃尔等同流,行事狠毒,武林妖邪,人人得而诛之——” 打断他的是楚人修突然发出的一声惨叫。 素明舟面色阴沉,终于开口道:“倘若今日楚家贤侄有了好歹,素某即使拼尽全力,也当为他讨个公道!绝不叫你这魔头称心如意!” 话音一落,便得了辜断等人的带头叫好。然而素明舟面带大义之色,心中思量却是难为人知。 这妫越州……恐怕不好对付。 她一要明坤神剑,二问及笄女娃。明坤神剑他早有准备,那及笄女娃却是始料未及——他们特意将彼置于庄内,打的主意自然不必言明,行事亦万分隐秘,却不知何处竟漏了消息叫这妖女提前知晓! 如今他们虽人多势众,可这妖女武功却深不可测,原本是该齐力将她逼入擂台之上,可辜断三人接连负伤,又给她揭了后招,实在令人心紧!好在我众敌寡,想必那妖女正是见此才挟了楚人修为质,一为应对人海相逼,二来则迫使他们做出交换。楚人修出身武林世家,铸剑山庄声名赫赫,同为江湖正道便不可置之不理——至少不可明面上无动于衷,才不会被人戳了脊梁骨。可若……可若楚人修出了事…… 素明舟暗暗意动:倘若这铸剑山庄少庄主身自无畏,不幸命丧于妫越州之手,我等竭力为其报仇雪恨,难道还能被铸剑山庄怪罪么?不仅不会怪罪,以铸剑山庄楚柞的脾性,反而还会惺惺相惜也未可知。更何况楚人修小有谋略,不似甘于屈居人下之辈,日后恐怕也生是非。倒不如就此叫他死了,一则不叫妫越州有了拿捏,二则更利长远打算。 “我如何能叫他有了好歹?” 妫越州却笑了下,提人又向前走了半步。原本便严阵以待的荣安堂前众人则皆呼吸一停,欲退不能,欲进不敢。 她继续道:“我要的你们该很清楚。” 素明舟明了她言外之意,便道:“阁下若是要问你口中那来自云州的那女娃……” 他向楚人修递去一个安抚眼神,又继续道:“为了楚家贤侄的安危,咱们也并非要以命抵命。” 这话说完,不谈那厢挣扎着却被点了哑穴的楚人修,素明舟这边辜断等人则也齐齐拧眉,却未有反对之语。他们武林正道,自然不能枉顾同道安危,可若要就此向这妖女屈服,不说他们之前多番准备,就论如今这身伤痛累累,也是实在心中不忿。 素明舟岂能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转头只向霍颂道:“霍兄,且现将人提来。” 霍颂狠狠瞪了对面妫越州一眼,便向后挥了挥手,有人忙领命前去。 原来这女娃的消息一开始是由玄机阁所获,却为龙啸门弟子所捉。在未会面之前,素明舟便寄信于霍颂,亦在玄机阁助力下将那女娃暂时关进了素家庄地道。 “若是素兄不提,我势必那丫头一锤砸死!”彼时霍颂愤然道,“那小妖女害我龙啸门兄弟面目全毁、生不如死,心肠实在歹毒!” 素明舟便道:“玄机阁只说这丫头恐与那妖女有旧,又说她曾在云州附近和龙啸门起了冲突,却不知原委,不知霍兄可否告知?” 霍颂冷笑道:“这丫头与那女魔头有旧确实不假,若非如此我那兄弟岂能遭祸!起因……不过是源于我门内的几个弟子一同去云州附近办事,途径一茶馆,歇息时便说起来近来的武林诸事,那自然要谈及妖女戕害正道之行径,这才惹到了那在旁的狠螙丫头!她以掌上覆毒,几个巴掌险些便要了我刘师弟的命去……” 这话确实不假。 “……那姓刘的壮汉只管信口胡沁,一时编排我州州姊‘邪魔外道’、‘阴狠毒辣’,一时又敢咒她‘不得好死’、‘天诛地灭’。哼,我岂能容忍得了他!上去便狠掴了十几巴掌!只叫他再说不出话来,嘿,端看看是谁先不得好死呢……” 地道中,已然力竭的沈佩宁正一手搭在那女孩肩上,被她扶持着前行。她个子虽不高,力气却不小,一边扶着沈佩宁快步走着,一边嘴里还念念叨叨说着不少话。 “姊姊,你刚才那一剑真厉害!把好几个孙子都劈傻了哈哈哈哈!若非这一剑,我那毒药可放不了如此痛快!哼,也怪他们倒楣,突然又叫个传信的分了心——我猜必定是来催着捉我的!姊姊,我一开始以为你是男人才无礼的,实在对不住啦!你是怎么被他们捉来的?也是来寻我州州姊么?” 沈佩宁脑袋昏昏沉沉,听不大清她的话,也并未作出回答。 那女孩亦不在意,又自顾自地说道:“姊姊,我叫宋长安。你叫甚么?” 第27章 “就是她了。” 此时的地道中只剩下不同寻常的寂静。宋长安听着身旁人愈发低缓的呼吸,一时有些着急。 她此次出行,带上的尽是些毒药毒烟,能治病救人的草药那是一个没动。不过就算是拿了,恐怕她也不知该如何救人。 ——她向来只在用毒一事上天赋异禀。 方才众敌围堵,宋长安乃是特意露了些弱势,便将那许多人人都引了过来,只等趁其不备便捏碎那藏于衣袖内的一管毒药——此药名为“东飘西徙”,逸于空中无色无味,能令嗅闻者登时四肢僵立、神智涣乱,三个时辰不得解药则再无药可医。可惜她此次所带不多,只能将敌人引到近前才有把握。 就在宋长安屏气凝神之时,余光里却忽闻得有剑吟之声!在这拥塞鼎沸的地道中,万籁俱收,却只有玄光一纵,便如惊鸿破空,长虹震荡,那剑气浩荡而起,执锐而去,所过之处只带得砂砾崩扬。 好俊的一剑! 宋长安心中激赞,便乘机纵身而起,捏碎了那东飘西徙令它借这剑势撒开,果真效果甚妙——登时便倒了一大片! 她向口中丢了枚解药,便快步走向沈佩宁。只见原本逼近她近前之人大都因剑气和毒药扩散而纷纷倒地,便是她本人亦仿佛筋疲力尽,只能以剑撑着身体,半跪着不致倒去。 宋长安唯恐追兵又至,便也径直向她口中喂粒解药,架着她快步离开了那里。 “这里还不知有多少龟孙子等着咧,咱们得找个安全的地儿才是。唉,也不知我给州州姊留下的记号她都瞧见了没。只要她来了,这群臭男人还不被吓得屁滚尿流么?哼,早晚便叫她把这里都烧了,好生给我出一口恶气……姊姊,姊姊,你还能听见我说话不?不要睡啊,坚持坚持,等咱们出去了就好了……” 她向几乎昏迷过去的沈佩宁絮絮低声说着,脚步也越来越快。可惜这地道犹如地下迷宫,走了几遭都看不到尽头。并且好几次都险些与那些在地道中穿行的人手撞上。宋长安便歇了声音,索性将沈佩宁背了起来。 “快些!上面的命令越发越急!只怕情势已刻不容缓!” “总有咱们庄主并几位大侠都在,难道还能叫那妖女占了便宜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光咱们,恐怕这原本在地道内埋伏的诸多兄弟也都得尽数上去助阵!” “那龙啸门关六爷几位难道也已去了?” “上有指令,他们去得自然要比咱们还早些!” “行了!且都噤声!” 脚步声并着交谈声渐渐远去,宋长安才敢自地道的某隐僻拐角处小心显现了身形。 “怪不得一路走来人影越发少了,原来是我州州姊已经到了!”她昂然想道,“那么我只管跟着这些人,岂不是就能找到出口?指不定恰好和我州州姊碰面咧!” 她没忍住露出一个笑,紧接着便敛气屏声,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开始远远地坠了上去。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脚步声不停,宋长安却突然停在了原地。 “怪道总听着有‘尾巴’的响声,又一直收不到关六爷的信儿——果真是出了差错!” 有声音自她前方的一个道口传出,紧接着便迈出几个身着素家庄服饰的人。原来方才那一行人中不乏有耳聪目明者,便留出了几个人在这路口埋伏等候。果真便叫他们有了收获。 宋长安心中早已暗骂了一万句。她背着沈佩宁连连后退,耳朵一动却又听到背后也来了不少人。 “……这是?” “这边是庄主要着人带上去的人,兄弟不必急着赶路了。且同咱们一起将这小妖女擒了上去才是正理——小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甚么屁话?”妫越州道,“我的人还没来,哪有先放手的道理?” 素明舟提议被拒,倒也不以为忤,但对方言辞粗俗,实令他欲言又止。 眼下,妫越州仍旧挟持楚人修在已被众人围堵的荣安堂中。素明舟在门外同她对峙。因为伤重,赵归吟与辜断两人已被先送了下去包扎伤口。李尧风则是一脸大义不肯去处理被摔出的伤口。灵霄派几人佩剑尽毁,便由于辉先去取铸剑山庄的备剑来。与旁人不同,他的剑乃是碎在了妫越州的手中——彼时它被一小小翎毛击飞,后来却被妫越州随意拿起,废了赵归吟的右手。那佩剑也是他用了十年之久,然而却从未有一次能发挥出如此威力!又碎得如此尸骨无存!于辉早已心神大乱,惧恨交加之下内力难稳,只怕要出好歹,便想尽快逃开这里——如同当日在灵霄派一般。 是以他寻到了借口便走得飞快,然而未走出几步,却见龙啸门弟子已押着一人不远不近正缓缓走来。 他停下脚步,下意识便向背后荣安堂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间,恰好便让他瞧见了妫越州的神情。 他不该走。 于辉蓦然如此对自己道。他脸上肌肉抖动着,竟汗涔涔地露出一个笑来。 龙啸门弟子行至近前,也终于叫众人瞧见了这“人质”的样子——仿佛正是个女娃,身量不高,衣衫半新不旧,双手缚着,脸上还蒙块黑布,嘴也被堵上,一点声响未出。 霍颂向那几个弟子瞧了一眼,转而对素明舟道:“就是她了。” 妫越州自然也已瞧见,她并未去管霍素几人的交流,顿了下,便径直出口叫道:“长安?” 那身影闻声便是一动,竟险些从龙啸门几人手中逃开。 素明舟见状便道:“阁下要的人已经到了,如此可该人质交换了!” 妫越州才终于将目光自那被缚人质的身上移开,转而轻飘飘落在了素明舟身上,却令后者周身一凛。 她叹了口气,那些时刻隐约笼罩在旁人身上的威压仿佛才略略散去。 妫越州松开手,楚人修长呼出一口气便倒在地上,喜得逃脱的他仍然不可置信,惊慌不定忙去看她的神态。 妫越州便突然变得好说话了许多,见他望来,尚扬起一个笑,解释道:“好啊,你便走罢。” 这话落下,她便又扬声道:“如今我数到十,我的人倘若进不了这‘荣安堂’,他么,自然也出不去。” 第28章 “自然是正在上面被阴谋算计、群起攻之,马上就要不得好死的人。” 这话便是十足狂妄了。 如今堂外已经汇集了百人之数,指不定还会源源汇集那些来素家庄做客的武林人士。而她不过孤身一人,人质还被捏在对方手中。素明舟此方人马倘若有心,便在扣押人质的同时向她出手又有何妨?哪怕不能使彼重伤,救出楚少庄主也未必不成。 然而此时,堂内堂外竟无一人有所动作,百人聚集的场所一时间竟针落可闻。 妫越州对此分毫不意外,从她如今的神态更瞧不出有半分紧绷。或者说,自从那厢“长安”出现之后,她整个人便似乎又恢复到了漫不经心的状态中。见对面一时间未有动作,她便又开口道:“长安,过来。” 只是这四个字,仿佛便给了那蒙面姑娘莫大的勇气。她趁着众人愣神之际一下便撞开了钳制,跌跌撞撞地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口中还“呜呜”说着甚么。 霍颂回过神来,正欲去拦,却被素明舟摆手制止。而他是这里最大的话事者,有他如此表态,旁人自然也不会动作。于是众人便瞧着那蒙面女娃摇摇晃晃地闯进了荣安堂。可不知为何,楚人修却仿佛尚未回过神来,待到那女娃第一步踏进堂内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动作迟缓地自地上爬起。 “楚贤侄,还不快些出来!”素明舟担忧的声音响起。 楚人修恰巧同那蒙面人质擦肩而过,依稀能瞧见她发髻上簪的金钗摇摇欲坠,因离得过近,他上臂处的衣物还被勾出了些丝线来。楚人修并未在意,回头望见那蒙面的人质竟已恰好撞进了好整以暇的妫越州怀中,心中不免纳罕:“这人质瞧着分毫没有武功,却原来听力不错。不过,我怎记得曾经霍颂说过……” 他走出几步,却突感周身乏力——不仅内力似乎眨眼间已尽消,丹田处如陷死地;连外身的力气亦在飞速耗尽。 “贤侄!还不出来!” 此时,素明舟再度叫了一声。楚人修却如堕冰窖。 ——有毒!恐怕是毒! 他深吐出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勉强自己直立,可若要张口说话却十分困难。等楚人修抬头望去时,恰好素明舟又发出了带着几分困惑的第三声催促。 “贤侄,且休要磨蹭,那妖女心狠手辣,你还在等些甚么?!” 这话音十足恳切,然而楚人修定睛瞧去,半点也不曾错过这位在江湖上素有贤名的素庄主眼底的波澜不惊。倘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看向荣安堂内,大约就是在看一盘已成定局的棋子。 ——是他!这老匹夫!竟歹毒至斯!不知是何时已被他下了毒去! 他心思聪慧,几乎转念间便已明了了素明舟的打算:此番要齐力除去妫越州不假,只怕这老匹夫待我等江湖诸人也并非诚心!如今将我一并暗害,究竟是为了除去妫越州不择手段,还是我竟妨碍了他们的暗中阴谋?! 楚人修心中大恨,转头欲看妫越州的情况。然而身子一晃,便气力不支,委顿倒地。因此,他自然瞧不见妫越州在帮那撞入她怀中的女娃拿出堵口布条时的情况,更瞧不见堂外李尧风已在素明舟的暗中示意下向周围的人手下了命令。 妫越州似乎对这些动态一无所觉。她接住前来投奔的人,托着她的下颌替她取出布条的动作称得上是专心致志、小心谨慎,不见分毫异常。而那厢楚人修的倒地仿佛正是一个信号,先是玄机阁暗器打头,随后便是众人在素明舟的一声号令之下围攻而上。 “不好,楚家贤侄只恐已遭那妖女暗手!”素明舟喝道,“大伙儿一起上!且休令那妖女再有可乘之机!” “州……州姊。” 妫越州动作一顿,先将小心出声的人拨去了自己身后,这才转身正面迎上了这森森杀阵。 暗箭如网,锋锐箭身之上皆淬着凛凛寒光,铺天盖地一般袭略而来。其后则紧跟着重重人身,刀枪棍棒其上,一拥而至,杀气如麻。 妫越州平视前方,恰好便与堂外的素明舟对上视线。后者眉头一拧,又缓缓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来。 妫越州则活动了下手腕,不知落于何地的那节钢鞭便已自动飞至她的手中。紧接着,鞭身翻飞,便在空中带起阵阵阵吟声,便如长龙腾飞,又似流星赶月,迅猛无极便先与那箭矢相对。 一时间,“咔咔咔”落箭之声不绝于耳,更有后方人马猝不及防被打回的箭刺中,好一番兵荒马乱。待到箭声刚平,闯进荣安堂的人里尚未来得及看清对方是否受伤,却率先见到了一闪疾厉寒光! “小心——” 不知是谁觉察不对呐喊出声,然而话音未落只听得“咚咚咚”人身坠地之响。那钢鞭挥舞回旋,时如游蛇,时带剑影,狂风暴雨之势,灵动千钧之力,只令人目不暇接,难以招架。更因人多纷杂,鞭影又快,众人施力还击时竟往往是向彼此攻去,难免落入“自相残杀”之局。更可怕的是,有人负伤之后只见那伤口霎时发黑,才知原来那鞭身带螙! “赵兄!” 霍颂眼见场上龙啸门的弟子多为鞭伤,心中难免焦急,便对已包扎完毕归来的赵归吟道:“你那钢鞭上的螙可有解药?!” 哪知赵归吟只是死死盯着那堂上鞭影,不发一言。 同样归来的辜段此时则开口道:“爷爷的,这妖女还是人么!方才那剑也就罢了,总归还是灵霄派的。可这鞭子——不晓得的还以为就是给她准备的兵器呢!” “辜兄!”赵归吟骤然喝道,“辜兄这话难道是怀疑我点苍派与那妖女有私?!那上面出力的难道少了我点苍派弟子么?却是不如辜兄孤勇一身了!” 辜段吵嚷起来,赵归吟却不再理会。若说实话,他自然知晓辜断并非此意,然而若是另一重意思,又叫他这以鞭法闻名的点苍派掌门面子往哪里去放?! 这妖女何不就死! 只可惜事与愿违,不多时打斗之声渐歇,已有倒地不起者大半,偏偏妫越州仍完好无缺立在堂上。余下的人中则皆面含惧惮,再不敢上前一步。更有甚者,则是渐渐自伏身遍地堂上退了出来。有此打先,则更生人心涣散,两股战战。 李尧风认出那率先退者正是出自玄机阁,不由大怒,喝道:“怕甚么?!玄机阁岂有尔等鼠辈?!还不给我上!” 然而这话已于事无补。因为紧接着妫越州便向前迈了一步,其余人则下意识大步后退。妫越州步步前行,便径直将他们步步逼出堂外。 “素庄主还欠了一样东西不是?”她对着素明舟点了下鞭子,“明坤剑。” 素明舟道:“明坤神剑断然不可落入邪魔外道之手!今日纵使老夫身死,也绝不助纣为虐!” 妫越州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便道:“好,那么就死。” 她手中长鞭打了个旋,霍颂等人面色凝重纷纷警戒,却听得自妫越州身后又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赶来—— “……州姊?” “……不,不是……”沈佩宁模模糊糊地晃了下脑袋,顺带也远离了凑在她鼻下的一瓶药。 “嘶,怎么还是不醒呢。”宋长安拍了拍她的面颊,看了看手中的那瓶药,随后便面含着几分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站立的那人。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药?” 方才情势危急,正是这个不知底细的“大小姐”突然出现使计救了她们。宋长安一向对女子更有好感,可若她真是这坏人庄的“大小姐”,岂不就立场相对?宋长安知晓这里的庄主正要同她们为难,难道他的女儿就能真心相助?她们并非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彼时也是如此一般瞧着柔柔弱弱的模样。 素非烟看这小丫头神情变幻,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唉,是她给我的。” 宋长安不满这般藏一半露一半的说话,拧眉问道:“‘她’又是谁?” 素非烟柔声道:“自然是正在上面被阴谋算计、群起攻之,马上就要不得好死的人。” 第29章 “还请诸位尽快将这神剑奉送,好助武林群侠一臂之力才是!” 素非烟出现在此处,并非意外。 彼时素明舟对沈佩宁身份心生警惕,便使人暗中交代向来乖巧又无甚武力的女儿将那藏于地道密格中的神剑取出——凭他生性多疑,不能不担忧这神剑所在早已被妫越州探知,故而势必要转移藏处。当然,为了安众人之心,少不得还得令人一观。 故而素非烟便领命,由管家陪护着下了地道。然而后来一切却被突然出现的妫越州搅了局,先有震鸣,后传急信,管家不得不先去统筹安排地道中的人手,后又有素明舟的消息传来——令素非烟另寻他处先将明坤神剑藏好,不必在人前出现。 素非烟自无不可,于是便带人将明坤剑取了出来,又在数人的低头簇拥下在地道中闲逛起来,恰好便撞见了情况—— “咦,父亲那里频频传信,这里怎的还留了这么些人?” 原本正齐力围堵宋沈二人的地道诸人则纷纷一顿,他们当中大多均为素家庄的打手仆役,其中隐隐头领者便先向素非烟问了好。 “大小姐有所不知,这小妖女正是龙啸门所押来的人质,不知闹了甚么诡计害了关六爷他们方逃了出来!现如今上面恐怕正苦于无可令那妖女掣肘,所以小的们便要直接将她擒了上去。” 听得这番说辞,素非烟点了下头,却忧心道:“原来父亲那边已临困境,既如此,我这边却要先麻烦诸位一件事了。” 说着,她挥了下手,身后侍从便抱着一古朴剑盒上前,上书“明坤”二字。旁人见之,不由抽气连连,却听素非烟继续道:“还请诸位尽快将这神剑奉送,好助武林群侠一臂之力才是!” 闻言,围拢宋沈二人者则纷纷意动——明坤神剑名震江湖,在这正邪交战紧要关头,哪怕他们只能护送一程,却也是值得吹嘘的一桩豪事。 “可,可这小妖女……” 有人犹疑出声道。 众人的视线便尽数落在了尚背负着一人的宋长安那里,却见她恨意凛然,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极了只闻到了腥味便欲张口见血的狼。 “你们——你们休想!小姥姥我登时死了,也不跟你们作伙儿去欺我州州姊!脏心烂肺的东西,打她不过便只能想阴谋诡计!我呸!孙子们倘若不信,那就来试试看!” 这话听得围观者纷纷皱眉,见这丫头虽身量不显又背负累赘,眉宇间却实在悍厉逼人,自有“死也要从人身上咬下块肉来”的一股狠劲儿在,便心知不可擅自将她小看。须知这世道大都欺软怕硬,更何况气性观人,人观气性,才求成败。倘若柔顺怯懦,临此困境恐怕只以为无计可施,便因此只能引颈受戮;可若誓不屈从,又见穷途,哪怕生死一线,未必不可搏一条出路。宋长安年纪虽小,却最是明白这样的道理不过,便打定主意绝不叫对面这群人称心如意。 “好凶的丫头,”素非烟掩唇道,“诸位却也不可长于此地纠缠,否则岂非误了我父亲的正事?这样吧,这丫头便交由我,我身后这些人也不是在素家庄吃干饭的呀——不过轻功却着实差了些。素七,你便先率人带着明坤神剑上去罢。” 之前率先回话之人则是一怔,心中实为自己竟能被大小姐点名而欣喜若狂,又念及大小姐多受庄主宠爱,当即便要应下,可想到身旁尚有弟兄,自己又是私自留下要逮人质抢个功劳,乍然放下却也不舍。 素非烟一眼便瞧出他心中所想,眼珠一转,只轻声嘱咐道:“以明坤神剑之威,才切实能为我父亲助力。至于人质……难道就非要是本人不可么?寻个身量相仿的,未必成不了事,兴许还另有奇效呢。” 素七眉头一跳,原本狭窄思路仿佛瞬间豁然开朗,忙点头道:“属下明白!” 他低声向身旁人吩咐了几句,便恭谨接过明坤神剑,率一行人匆匆离去了。 素非烟收回视线,又幽幽转过身,在身后这几个被管家指派前来跟随的人身前走过。 “方才我说的,你们可都听到了?” 然而这些人却不发一言,仔细观察,才知其双目呆滞、神情僵冷。 素非烟叹了口气,只轻轻挥了下手,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摔在了地上。 宋长安一时为这变化所惊,面对她笑着递过来的药,终于还是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 “你也认识她?”宋长安依她所言将药瓶放到沈佩宁鼻翼下,果真另后者恢复了几分神志,她便向素非烟试探道,“是她叫你来救我们的么?” 素非烟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目光从昏迷的沈佩宁身上来到了她的脸上,道:“既是,也不是。” 宋长安又将眉头一拧,瞪着她继续问道:“方才那甚么明坤神剑,难道真能伤到我州州姊吗?” 素非烟笑道:“凭她的本事,任上面的人各个都拿上了那甚么‘神剑’,也绝非是一合之敌。不过嘛……” 宋长安年级尚幼,最爱听旁人夸她亲近崇敬之人,因此正眉头大展,听到后面有转折,忙大声问:“不过甚么,你快说清楚些!” 素非烟的眼中漫上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幽幽道:“不过‘人质’可就说不准了。她倘若要记性再差些,那就更说不准了。” 宋长安猛然跳了起来,指着她恨声道:“你!你!你……不可能!我州州姊绝不会认错,更不会记错我!你们——你们打错了主意!” 素非烟颔首道:“正是此理。她向来记性不错。” 她低声重复道:“她应当记性不错啊。” “噗。” 这一声几不可闻,却切切实实是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蒙面的布条自那姑娘的脸上滑落,露出一双眼角泛红的眼睛来。她仰头,便与妫越州的目光相撞,这让她原本止不住颤抖的嘴角终于镇定下来。 自妫越州闻声侧身起,素明舟几乎便已忍不住心中畅意,此刻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妫越州!你以为神功护体便可百螙不侵,可如今螙已深及皮肉,又还能周全得了么?” 妫越州微微皱了下眉,只瞧着这突然奔来的姑娘仿佛已支撑不住手中利器,几个呼吸起伏间,便在她小腹处留下一团血痕。 她用力收回手,握着利器被拔去。钗尾已被藏在手间,只有血液滴滴。 “我记得这支钗,”妫越州道,“我也见过你。” 这个不怎么做声的姑娘终于浅浅抿出了一个笑容。 第30章 “妫越州!你如今身中寒潭奇毒,已命不久矣,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妫越州!你如今身中寒潭奇螙,已命不久矣,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那厢,李尧风已按捺不住大叫道。与此同时,辜赵二人则大喜过望。霍颂已早有疑虑,见此计策大成便也不去计较,只盘算着该如何叫这魔头必死无疑,才好进一步参破明坤神剑奥秘,称霸武林,独步江湖。 如今,虽妫越州终于中计,可辜赵二人身负重伤,楚人修在堂内生死不明,灵霄派诸人佩剑尽摧,素明舟虽对武学博闻强识实际功夫却难入一流,便只剩下他霍颂与李尧风可为主力。 不过庄内尚有武林人士众多,只待人多势众,便不愁胜算无期。 霍颂与李尧风对视一眼,彼此已明对方之念,便共同上前一步。灵霄派弟子纵无武器,却也紧跟其后。素明舟则缓步后退,他瞧了眼仍在妫越州几步远浑身已瑟瑟发抖的女子,便向身旁侍从随意做了个手势。 那侍从正是与素七同行之人,他心领神会,因为这假人质的功劳,素家庄便该给那姑娘的兄长任大康一些恩惠了。 原来这假人质正是龙啸门门外弟子任大康的亲生妹子,不知为何竟也跟入了地道,迷路之时恰好便与素七一行人相遇。她的身量与脸庞轮廓恰巧与那歹螙丫头颇有几分相似,而且这姓任的姑娘在听说了此事后,更主动请缨,言明正是为了替兄长将功赎过。更何况她曾与那小妖女见过、甚至因为彼此的相似之处而心生亲近多有交流。任姑娘直言,她不仅知道那小妖女为了便于逃脱曾在密牢里脱了件外袍丢下,更知晓该怎么在妫越州身前表现才不致一下便漏了馅去。 “我知道她叫她‘州姊姊’,”任姑娘如此细声细气地解释道,“见了姊姊,哪有还要大喊大叫的呢?我知晓如何做才是适宜。” 关七便发话将她绑了起来,又让人盯着任姑娘装扮——力求越像那小妖女越好,转头却遇到了行色匆匆、神情凝重的管家。管家见到明坤剑盒大吃一惊,直言绝不可将它带了出去。见到这任姑娘,犹疑几许却点了下头,并将一瓶螙药奉上。 “此乃‘寒潭奇螙’,无色无味,一滴便可致命,便是敞开瓶盖叫寻常人闻上一闻立可致人气力全失,更有甚者,以此螙与‘飞花散’相喂,叫人成了神志尽失的活死人也非难事。” “还请姑娘便将此螙涂于利器之上,见机行事!事成之后,老朽自当亲手奉送解药,就连令兄,待我秉明庄主,也必以座上宾之礼待之!” 等任姑娘一言不发接过了螙药,原本奉素明舟暗中之令欲从地道中寻机放螙的管家方神情舒缓。他先使人去向素明舟送信,后又指出务必令这焦姑娘装扮像了些才可上去。 素七等人自是连连应下。不过管家瞧着素七所持“明坤神剑”,却实在不明为何向来唯庄主之令是从的大小姐会有如此号令,又思及素七所言——大小姐正率人围攻捉拿那小妖女,他只觉得眼皮直跳,有种不妙预感。 “素七,你们带着神剑一同随我去寻大小姐,”管家吩咐道,“少留几人带着任姑娘上去便可。” 于是素七等人又随着管家留在地道中,只分出几人先与龙啸门弟子处通过了气,又取来了宋长安之前所遗留的衣衫。 眼下,身披宋长安衣衫的任姑娘瞧见素明舟身侧有人奉令前去,便微微垂下眼眸。 几步远处,妫越州仿佛并未将异变放在心上,犹在看她。 “此螙何解?”妫越州问道。 任姑娘低头答道:“此螙无解。” 妫越州却大笑一声,抚手道:“哈哈!好!好!此螙不解,卿以为解,彼何当解?!” 话音坠地,她挥手将仍呆立原地的任姑娘拨去远处,转身以一掌迎上了李尧风并霍颂同时向她背心袭来的掌风。霎时间罡风乱作,飞沙漫天,不多时只听得“嘭”“嘭”两声震响,李尧风、霍颂二人已一前一后摔在地上,后者还险些砸到了犹在旁观战的素明舟身上。 风沙未停,妫越州收掌站在原处,状似无异,唇角却缓缓溢出一缕鲜血。她随手揩去,不以为意。 李尧风眼尖瞧见,再顾不得周身疼痛,一个打挺翻身而起,再度挥掌向妫越州击去。 “妖女已然螙发,决计撑不了多长时间!良机难得,兄弟们还不乘势同上!” 霍颂同样一声令下。果然原本颓势已生的荣安堂众人纷纷再度燃起斗志,摩拳擦掌便再度一拥而上。独素明舟并负伤几人仍在后方观望,几人的表情中皆隐见喜意。 那厢妫越州则是甩了下长鞭,运起轻功以雷霆之势向对面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霍颂率先从人群中被击出,大吐一口血后便倒地不起。不仅如此,原本已打折扣的人手则更为锐减。辜断瞧得心急,但见到妫越州同样吐出一口血来,便多番告诫自己务必镇定。 “咻!” 长鞭破空,激战中李尧风眼睁睁瞧着那鞭尾如游蛇一般向面挥来,却实在难躲。好在只听得“蹭蹭蹭”多枚暗器打来,终于令那鞭身稍稍偏离原轨,赶来之人也就趁机将李尧风自那鞭风下救出。 “属下来迟!还请阁主恕罪” 眨眼间,荣安堂外已赶来了诸多黑影,正是玄机阁暗卫。李尧风惊魂未定,却昂然命令道:“还不快去!” 暗卫领命,便补上了原本锐减的人手之缺。他们虽在江湖中查无此人,却个个都是武功一流的杀手,用来与妫越州相耗那是再适宜不过。李尧风捂住胸咳嗽一声,纵然负伤,心中却也十分得意。 原来这也是他一早与素明舟定下的计策。相比于其他人,他们最知妫越州武功深不可测,可再顶级的高手也逃不过蚂蚁咬死象的道理。而为了最终获利,李尧风则是越晚出手越好,其余人诸如辜断之流则是越早出手越好。不仅如此,玄机阁暗卫亦是李尧风藏于袖中的一手好招,他原本就已下过暗令:不到他生死一线之时则诸暗卫绝不可率先出手露了底去。 如今妫越州已中奇毒,纵然负隅顽抗,却也已穷途末路。只要他李尧风能撑到最后,一举砍下这妖女头颅,届时落在赶来的武林客人眼中,又如何不能扬名?!他做那明坤神剑之主又有几人再来置喙?! 他越想越得意,眼见暗卫无人已将那止不住吐血的妫越州围住缠斗,其余人则是见势已退,留下了充裕空地。李尧风一挥衣袖,再度上前。 30-40 第31章 “你莫非有病?!” “不跟我走的话,恐怕不过片刻管家便要携人前来探查,”地道内,素非烟好心提醒道,“到时你们若被擒住,难道不尽是拖了她的后腿么?” 宋长安依旧狠狠盯着她,道:“哼!你休要在这里假情假意!既然你决心要害我州州姊,可见你是同这里的混账男人是一伙儿的!我绝不——我们绝不受你的恩惠!” 之前还被她握在手中的药瓶已经被掷回,素非烟便将其收起,也不做解释,只是莞尔一笑道:“那么你呢,沈姑娘?” 宋长安愣了一下赶忙回头,才发现那女扮男装的姑娘不知何时已幽幽转醒。察觉到两人的目光,沈佩宁晃了下脑袋,便扶着墙缓缓站起。 “姊姊,你醒过来了?!”宋长安忙上前欲将她扶住。 沈佩宁却摇摇头,推开了她伸出来的手,对素非烟道:“……多谢、多谢素姑娘施救。” 她瞧了眼尤面带关切的宋长安,又继续道:“我跟你走。” 素非烟点头道:“那再好不过了。” 语毕,她便转过身,沈佩宁则迈步跟随。被齐齐无视的宋长安却跳了起来,她一把捉住沈佩宁衣袖,急声道:“你醒得迟,必不晓得这女子不是好人!她正给那群混账男人出了计策要害我们州姊……” 那知她话还没说完,沈佩宁不知为何像突然被蛰了一下似的,猛然将衣袖抽开,别过脸道:“这同我无关。” 宋长安一愣,大声道:“怎么同你无关?妫越州难道你不识得?之前这里的人为甚么会追你?咱们还一起打跑了那群人不是?” 沈佩宁却将视线紧紧盯在脚前的三尺空地上,硬声道:“那又如何?我纵然认识她,这等关头也绝没有帮她的道理!” 宋长安见她翻脸无情,心中惊疑不定,纳罕道:“那、那你为甚么喊她‘州姊’?” 沈佩宁却冷声道:“我发了疯才会这样喊她。” 宋长安正欲反驳,却听得前方素非烟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插嘴道:“‘州姊’?那么我以后也要这样叫……啊,不成,算起来我许是还要比她大一些的,该叫她‘州妹’好,还是‘小妹’好?” 沈佩宁拧了下眉,不发一言。宋长安却已怒道:“住口!不许你喊!你这坏人,也不知羞!” 素非烟却已转身走开,闻言便轻声道:“唉,小妹妹还是年纪太小,并不晓得这世上自有一种‘亲亲成仇’的道理,自来越亲近的人才越好两面三刀、反目成仇。既然在你眼中我是害她的坏人,那么自然要叫得亲近些才好啦。” 这话只听得宋长安连犯恶心,忍不住追上去辩驳道:“胡说八道!既然是亲近亲友,那必然双方都要诚意诚心,怎会做出暗地害人之事?!既然做了这样的事,那就必定不是亲近之人!” 素非烟听着她跟上来的脚步声,微微一笑,只道:“都道人心隔肚皮,真情假意难道不是自己才最是清楚?倘若有人就是骗了你……” “既然骗我,已说明从前情义不真,”宋长安拂袖道,“便也从不是亲近之人,我只管同她一刀两断、有仇报仇,又有甚么值得留恋?” 素非烟侧过头,便将这女孩斩钉截铁的利落姿态尽收眼底,她不再多言,反而对同样跟在身后的沈佩宁道:“沈姑娘以为呢?” 沈佩宁没有回答。 她还抓着那把因与铜锤全力激战而隐有弯折的佩剑——恐怕它的剑锋也已钝化。这是沈佩宁的第一把武器,她在忧心还能将它出鞘几回。 宋长安皱眉,这两人都不说话仿佛就代表了某种反对,这可令她难以服气,便又追着一定要让她们说出个道理来。 不多时,素非烟便停在了一扇石门前。她按了按耳朵,伸手在门前的铜环扣了三下,这石门居然缓缓自动打开。 一路跟来的宋长安这才反应出来不对,警惕问道:“这是哪里?你来这里做甚么?” 沈佩宁倒是没揉耳朵,这是她已悄悄站远了距离的缘故,如今上前一看,心中已有几分预感。 “自然是明坤神剑所在,”素非烟率先走入其中,道,“方才给那群人的是冒牌货啊。” 宋长安又是一惊。 沈佩宁却不动声色,她心道:这素家大小姐果然不简单。既然能令那群手下中招,又岂会平白将那神剑轻易嘱托于人?来到此处,也正与沈佩宁期望相符:她想从这素家大小姐的口中问出明坤神剑的下落。 素非烟并不避讳二人在侧,进室内后便打开了门后的一处衣柜,沈佩宁紧随其后。宋长安却尚有闲心左右打量,见屋子虽小,却如寻常居室“五脏俱全”,还有一排挂着各式兵器的架子,她殊感好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厢,素非烟已从衣柜的暗格里取出一柄长剑。沈佩宁一愣,眼神竟再也不能从上面移开。 “那是甚么?明坤神剑?”宋长安从那一排武器中抬起头,见到那柄尤在鞘中的漆黑长剑只觉锋芒不显、平平无奇,远不如架子上这些装饰晶亮的引人注目。 素非烟点了下头,恍若未觉沈佩宁有如实质般的目光,上前对宋长安道:“架上的这些都是名家所铸,多以名贵宝石相饰,自然光彩夺目。小妹妹你若喜欢,随意取用便是。” 宋长安却只是略感烦躁地拍了下架子,带起珠宝兵器碰撞叮叮响,终于直声道:“我不要平白就给的东西,也最不喜欢跟人弯弯绕绕讲话!你究竟要甚么,难道就不能直说?” 素非烟略带惊奇地打量了她一眼,方缓缓收敛了笑意,问道:“难道她就是这样教你的?” 宋长安怒道:“休再扯开话题,你竟没胆量正面回应我一次?!” 素非烟更觉有趣,她这平生温柔和顺、绵里藏针,倒是鲜少被人用“胆量”相激。 “我有甚么胆量,不过是忧心我那州妹如今腹背受敌、独木难支罢了,”她幽幽开口道,“可惜我又怕她不死、死得不够快。” 宋长安又是一拍架子,忍无可忍道:“你莫非有病?!” 素非烟仍然一笑,一阵脆响中,她的视线恰巧被方才自兵器架上坠下的一枚珠宝吸引。等那枚圆溜溜的翠色宝石渐渐滚至她的身前时,素非烟周身一滞,却卸下了所有神情。 “原来、原来如此。原来还是将我亦欺瞒了去。” 片刻寂静后,她又想微笑,可惜胸腔中情绪犹如波涛席卷,光是在其中呼吸便已十分艰难。那种感受并非是惊慌,而是愤怒,翻天覆地般的愤怒。 “我们得快些上去,”素非烟缓声道,“我州妹可需要人帮忙啦。” 第32章 “素是然?!” 地面之上,妫越州丢开长鞭,一掌便向左支右绌的李尧风胸前拍去,然而掌未落下,背后便又传来劲风。 她纵身越开,喉间却又有腥甜涌来。此时暮色四合,她在此周旋许久,亦确实感觉到了乏累。 但对面素明舟等人便如抱团蚂蚁,攘攘而聚,只等着那时机恰好方可一雪前辱。 妫越州向远处眺望一眼,或因分神,再出招之时竟微微一滞,可高手过招也不过吐息之间,那玄机阁暗卫趁机打出的一拳已近,躲闪不急,肩上便生生受下。妫越州以手成指点过他腕间阳池穴,后退几步,胸口骤痛,却再吐不出血水来。 那暗卫僵立原地,骤然发出一声痛呼,只能拖着右手冷汗连连,再难动弹。旁人经过偶然一撞便令他倒地不起。这或许该引起忌惮,然而李尧风等待此时已然太久,他并不留意方才撞倒的那名手下,同跟在身后迫不及待再度上前的诸人一致,只一心要取那妫越州性命。 “拿命来!” 突然听得一声暴喝,李尧风心生不妙,猛然扭头,只见后方人影稀稀中,本在观战的素明舟却面色大变——一闪寒光,正猛然向他的后颈处劈来! 辜断、赵归吟忙去相助,可惜他们皆重伤未愈,直接便被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刺客一脚踢倒。素明舟趁机终于避开,转身去看时,却见那行刺之人竟身着玄机阁的兜帽衣衫。 这刺客身影再无遮挡,落入李尧风眼中只觉荒谬。那人同他目光相对,还向他行了一礼,紧接着便又举着一柄长刀,直向素明舟砍去。 旁人自然阻拦,可落在李尧风这边目光便惊疑不定。李尧风回想着刺客面容,觉察出几分熟悉,却同样不知原委。虽说他同素明舟合作也称不得精诚一意,眼下却绝非反戈之时。他屏气大喊道:“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我玄机阁弟子!还不快快住手!” 然而此话一出,那刺客却更如得到了甚么急令,身上被诸人阻拦落下伤来也不去管,只一心举着刀对素明舟。此人功夫寻常,脚下却快,寻着空隙便又是一刀落向素明舟身上。素明舟武功平平,几番闪躲,险些便被伤到,一时间惊怒不已。 妫越州发出了一声笑。 李尧风耳朵一动,突然福至心灵,勉力镇定间想起此人恐怕正是之前在荣安堂上围攻妫越州之时率先后退之人,便急声道:“此人不是——”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尖锐长鸣,直冲云霄,好似是某种哨子所响。与这哨声相应,一道黑影乍然自地面窜出,众人甚至尚未看清那究竟是甚么东西,有人便被一阵黑风带倒。 此时,一直陷于众人包围中的妫越州也动了。 说是迟那时快,只听得“嘭”声震响,掀起滔天气浪,飞沙横扬,屋颤树倒,旁人忙运气闭息,才不至被那余劲冲及气脉、落得个七窍流血的下场。 待到稍稍平息,李尧风等人则连忙睁眼去看。只见妫越州在正方才那风暴中央,她身侧则站着那突然发疯去砍素庄主的刺客,彼兜帽落下,脸上带伤,瞧着轮廓却赫然是一名女子。她们对面则同样立着两人,正是尚捂着胸口的素明舟同方才那黑影人。 黑影人双目直瞪,面容沉沉,落于身侧的一只衣袖间正无风自动,看来方才便是他同妫越州对了一掌,纵然后者如今中毒虚弱,但能与她正面为敌却不落下风,可知亦是武林高手。 李尧风将目光死死盯在那黑影人脸上,却难以置信,不由得失声道:“素是然?!” 众人恍然。原来这黑影人正是素明舟之子、素家庄少庄主素是然。可是江湖皆知这素家父子均无甚习武天赋,素明舟武功平平,其子素是然则先天经脉残缺,于武学一途便是十足废人。也因如此,当素明舟当初放出招赘之信时,并未引起多少惊疑。如今江湖,尚武之风愈盛,倘若要持神剑名器,则势必该有顶尖实力,才压得下物议纷纷、镇得住牛鬼蛇神。 却不知这素是然究竟得了何等机遇,素明舟分明有子如此,又为何之前从不透露半消息? ——当然是为了哄骗我等!好心甘情愿做他素氏父子的马前卒、垫脚石! 李尧风几乎目眦欲裂,如何不明白自己同样被素明舟这老匹夫摆了一道。之前素是然是武功废人,素明舟是别无他法才会相助与他。可如今这般,只怕这老匹夫正是为了让儿子能一鸣惊人才苦心做此筹谋。他们这些人,都是在为旁人做了嫁衣! 眼下,素明舟又如何猜不到众人所想。若非那无名刺客突然发难,他倒也不会趁机令儿子提前露面。可与最后下山摘桃相比,急身救父确实是更好的一番由头。 “然儿,你回来了。” 素明舟状似诧然欣慰,拍着儿子的臂膀道:“你出息了!” 素食然想到与父亲之前谋划,便道:“让父亲受惊,是儿子来迟了!之前父亲送儿子去南海医治得以练武,儿子好运又得一老前辈点拨,才有此造化,只是南海路远,儿子得到消息便日夜兼程,唯恐父亲受妖女所害……” “啪啪啪……” 一阵击掌之声却突然打断这番陈情。对面,妫越州收起手,慨叹道:“果真是嗲儿情深。可若这姓素的小子远道而来,方才一直在地下缩着的却是哪只鼠辈??” 原来妫越州自来到这荣安堂便已觉察到不对,料定素明舟等人必有阴谋。见到人质已变,她也猜到定然是长安已逃,却乐得配合做戏。除却旁的原因,便是要诱使素明舟等人将牌出尽,才好看清如今故事线究竟变动几许。 曾经她与此界约法三章,自是取得了相当大的行动自主权。然而此界也曾借由系统相告:牵一发、全身动,一着不慎满盘输。一个末微人物生命线的更改便可能导致故事的全新走向,为任务的完成产生阻抗。 而妫越州已令此间故事改动太多。 此时她望着素是然气恼不定、杀气腾腾的面容,倒是第一回切切实实地惊讶起来。 “更奇的是,你又是从哪里学来了这‘天魔引’的功夫,”她嗤笑道,“葛登变成鬼来教的么?”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原本一直缄默不语的灵霄派众人再度成了视线中心。不说吴叁风神情阴晴不定,就是当日有幸见到掌门与妫越州交手的于辉也早已大惊失色。 素是然迎着视线纷纷,却不欲解释。他傲然冷笑道:“这些话,你还是亲自去地底下向葛掌门请罪去问的好!” 他方才本该拧掉那刺客的脖子,偏是妖女相阻,两人对了一掌,凭他如今功力早已探出对方外强中干之势,又何必相惧?事到如今,他非得摘下这妫越州的头颅,势必扬名武林不可! 妫越州挑了下眉,尚未言语,她身侧那女子已忍不住持刀上前。妫越州伸手拦住,只笑道:“好志气。” 第33章 “可你还是活不成了!” 若是葛登复活,凭他武学实力,可否赢得过如今的妖女妫越州? 对此疑问,众人心中各有思量。曾经葛登在世时,可谓是无可争议的江湖第一,出身名门,师承灵霄,以一身独门功夫“天魔引”登峰造极、独步武林,灵霄派也是在他继任掌门后才进一步壮大辉煌,被尊为武林北斗,无人不服。谁知他有朝一日竟会突生不测,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徒儿手中! 当日二人相斗,恐怕没人比灵霄派弟子更清楚其中内情,灵霄派弟子中又以于辉此类死里逃生的亲历者更能知晓。而这个问题若要问他,于辉却也只能犹豫吞吐、难下定论。 若论私心,他自然是更该信掌门能赢,可事实结果又岂能以私心相评?当日的情形太过凶险,无人再能插手二人之间较量,那较量既定成败,也论生死。更何况彼时灵霄派已死伤大半,幸存者更难以辨清二人交手时的身影,只觉虚虚实实、眼花缭乱。良久之后,只听得“咚”的一声,二人仿佛正在空中对了一掌,妫越州率先摔落下来,连连踩折了凌霄派的许多屋脊房梁。 观者来不及欣喜,便又见葛掌门亦同样坠地,却无可借力以减落势,直直在地面砸出了一个坑来。那厢妫越州却毫不停留,挥手便唤来凌霄派弟子丢弃的一把佩剑,迅疾如风,一剑便向那坑底劈去。好在葛掌门早已觉察,凭借飞尘遮掩,已绕至她身后,以一招“惊云掌”向后心击去,却突见剑锋相逼…… 最终,便是一式剑光下的“叶不空斩”。那招式极厉,收招却缓,便惹了纷纷洒洒几多血液落在剑身。持剑人便索性挥手一掷,任凭这剑同那飞扬空中的头颅一同坠落地面。 派中亲眼目睹此幕的弟子少之又少,于辉却恰是其中一个。 此时,他尚且守得住理智,不去理会内伤翻涌,也不听旁人议论,双目冲血只死死盯着前方的两道黑影。这与当日的情形是何其相似,那素家庄的小子身法功夫竟与曾经的掌门如出一辙!可不谈妫越州,便是掌门亲传弟子的吴叁风师兄却也达不到如此程度。 吴叁风则更为惊疑,虽然这素是然所用招式尤显青稚,可的的确确能见曾经师父的影子,更何况那犹如罩衫刀枪不入一般的护体神功,不是天魔引又是哪家的功夫? 妫越州迈出一步,眨眼间掌风便已临近他胸前,素是然虽觉意外,却大笑一声,不躲反迎,竟分毫无损。旁人见了,自然大为惊奇。两人交手数十招,素是然仍不落下风,岂不令人惊叹?除了李尧风之辈心中愱恨难言,旁人只以为胜利在望,三三两两地叫起好来。那退守一边的持刀女子只是警惕向他们望了几眼,便不做理会,只蹙眉去瞧对战。 然而,此时本该得意的素明舟却面色渐渐凝重。如今,素是然一同妫越州过了第三十七招,可凭借寒潭奇毒的威力,妫越州再如何神功无敌也不该坚持这般长的时间。寒潭毒传自妙门毒医之手,不仅毒性奇烈,更是沾武愈浓。普通人中了此毒,情状便如误服了蒙汗药几剂,便是不服解药,睡个几觉也可自发解个干净。可对于习武之人,此毒便堪比砒霜鸩酒,武功越高,则毒性越浓。据说曾经那明坤神剑剑主便是丧命于点滴寒潭,沾之即死,药石无医。可妫越州此等高手,又是给这毒刺穿了皮肉,在如何也不该只是单单显露些虚弱之相…… ——不好!!! 正在他思量间,素是然却瞧准了一个空隙,挥掌便向方才妫越州受伤的肩部打去,后者果真中招后退。素是然乘胜追击,正欲以一式惊云掌震碎她肺腑,却膀间钝痛,低手去看,才知右肩已给那妖女擒在手中,紧接着,便是“咔哒”一声脆响,素是然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臂便在这惨叫声中骤然垂软了下去。 妫越州冷笑一声,挥手便将其摔出丈远,嘲讽道:“好志气,怎么就没学一两分葛登的真本事呢。” 她向前再走一步,必定是不打算给这个姓素的一个善终,可纵然神态未改,她的面色却已隐见苍白。素明舟在查看了幼子情状后心中悲痛,注意到此番细节,便忍不住阴沉开口道:“妖女!你竟没中毒!” 妫越州不作理会,再踏出下一步时,却见原本退却的旁人便如潮水便再度涌上前来,那持刀的女子则更紧紧护在她身后。妫越州咳了一声,尚未言语,素明舟则阴狠大笑三声,断定道:“可你还是活不成了!” “你没中毒,却仍旧渐生虚弱,除了疲惫使然,便只有旧伤未愈了!”他缓声道,“是甚么时候留下的伤?是与那江东三恶,还是在灵霄山上?无论是谁,都说明了一件事……” “这旧伤绝对不轻!” 素明舟畅意道:“如今你伤已复发,又累疲惫,纵能伤了我儿,难道还能挨着住我们江湖好汉的一人一掌?” 不错,这方是蚂蚁咬死象,乃人海战术的绝妙用法。就算妫越州神功无敌,面对众人围攻,一人一式便也能耗得她筋疲力尽。更何况如今她颓势尽显,我方人手却仍占优势,届时又有庄内客人来助,势必叫她命陨于此!正是这天大的便宜,却终究不能令素家庄尽享了。 妫越州却拍了拍身旁人紧绷不已的肩膀,淡然开口道:“你不妨试试看。” “师姊……你!你尽可无虞,那你身旁这女子呢?”此时,沉默许久的于辉却骤然插话。他身旁站着再不复傲气凛然的几位凌霄派弟子,他同他们并无差别,然而迎着妫越州的沉沉视线,却蓦然露出个笑来。 而见势大好、已趁机上前的李尧风则同样大笑道:“不错,凭你的本事,兴许还能逃出生天!可你身旁的这个妮子,我玄机阁的叛徒,难道还能放她四肢俱全?!” “——方青!你可知罪!” 第34章 “大小姐,您还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地道之内,脚步匆匆。宋长安紧跟在素非烟身后,手掌一时展开,一时收起。 她实在猜不透此人是敌是友,倒是能确信这姓素的大小姐恐怕脑袋当真有病。譬如她方才还出计要害人,先下却仿佛生怕人出个好歹了。宋长安摇了摇头,眼神从埋头赶路的沈佩宁那里扫过,终于苦恼地叹出气来。 ——所以说,州州姊在外面都是认识了些甚么人呐。 她甩了下头,心中对妫越州的担忧再度占了上风,不免又开始想着何时能走出这迷宫一般的地道。虽然有素非烟带路,却也消不了她的疑虑。 这念头未曾在脑海中停留太久,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们三人已经自方才的回回别无二致的路口行至豁然开朗之处。素非烟神态未松,不作停留,还欲继续上前。沈佩宁却脚步一顿,率先将她拦住。 “大小姐。” 这声音在下一刻响起。素非烟眨了下眼睛,便看清了自地道出口不远处出现的管家一行人,素七犹抱着那明坤神剑的剑盒,见到素非烟竟同宋、沈二人安然无恙地站在一处,不由得大吃一惊。 “卫叔,”素非烟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道,“为何逗留于此?不知父亲那边情况如何?” 管家对此“先声夺人”倒也从容,恭敬答道:“庄主神机妙算,一切自然难道他老人家法眼。至于属下……自然是担忧大小姐为妖女所害,故而特地在此等候。” 素非烟幽幽一笑,轻声道:“你担忧的是我,还是我那本该远在庄外的小弟?” 管家的面上飞快略过几分诧异,垂下头道:“属下惶恐。少庄主至外静修已近三月,并无书信传回。” 素非烟道:“你还在哄我不是?素卫,你果真是条好狗。” 管家听得此言,一时间只觉不可置信,抬起头才瞧见这一向温顺得体的大小姐如今的神情,不由愣住,只听她缓声继续道:“何必书信,他若回来,必定是要先去密室里摆动那些个名贵宝剑的……” 素非烟听着自己分外冷静的声音,然而胸腔内一阵高过一阵的愤怒与痛恨已近乎将她溺毙,她只好更轻缓地令语句出口。 “譬如那翠英剑,华而不实,他却最爱比划,又不得要领,连那剑上的结绿都快折腾掉了干净……” 管家眉头一拧,脱口问道:“大小姐,您怎的去了少庄主的密室?” 素非烟笑道:“既然是‘少庄主’的地方,我有何去不得的?” 管家道:“……这……” 素非烟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所以,你们才要哄我是不是?” 枉费她殚精竭虑,还以为素明舟终于改了主意!这老东西却还是不肯放弃,甚至连她也瞒了过去!说甚么送出庄静养,日后大小事便要交由女儿女婿料理……实则全为瞒天过海!老东西,当日便该一同螙死了才好。 管家缄默不言,素非烟便自顾自继续道:“素明舟可就等着今日了是不是?素是然……必然是得了奇遇,又有了了不得的本事,方隐秘至此。偷偷归来,恐怕是为了去妫越州那里显眼罢?以我爹爹那爱子之情,为保万无一失,恐怕甚么伎俩也都使得出来……唉,作甚么一定要逼我呢?” 管家听着此话,早已明白这大小姐如今才算露了本来面目,便沉声道:“还请大小姐切勿多思,庄主一向宠您极甚。少庄主匆忙回庄,也是忧及家人的缘故。哪怕您心有不忿,也不该同这两个妖女为伍……” “呸!老杂毛你再给姥姥放一声屁!”宋长安听了个大概,便忍不住骂骂咧咧地出了声,“你嘴里放屁,不干不净!你主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连亲闺女都算计,真是个娘不疼姨不养的孽畜!” 管家两眼一瞪,指着她还没说出话来,素非烟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柔声道:“的确,的确,是这个理。” 这下连默不作声的沈佩宁都愣了一下,转眸往来时,却被丢来了一件物事。素非烟再度叹了一口气,对她道:“劳烦沈姑娘开个道,如今已确确实等不得了。” “大小姐!您是被妖女惑了心智!”管家眼见那剑鞘上“绣着”明坤的长剑被抛进沈佩宁怀里,心中便是一紧,待到忙令素七打开剑盒,见到其中竟不过是一把普通佩剑时,则更是面色沉沉。 沈佩宁接着那把曾经熟悉无比的长剑,胸中只觉茫然。她拔剑出鞘,清亮的剑身上只倒映出一双诧异却又坚定的眸子。这是明坤神剑,是沈家的剑,是终于重新回到她手里的剑。 “大小姐,如今外敌当前,您何必在此时闹起了别扭?”管家此时又放缓了语气,“若是有了误会,亲生父女之间,难道还不能说清?” 素非烟表情不变,闻言只道:“那么就请卫叔让个道,我正是要去找父亲呢。” 管家道:“大小姐要寻庄主,属下绝不敢拦,只是明坤神剑,还有这两个……” 素非烟道:“明坤神剑我自然是要亲自送到父亲眼前。这两个人么,我州妹急着要见,却也实在不能留下了。” 管家的右眼皮重重一跳,凝重道:“大小姐,您还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素非烟后退了一步,便将空间留给了宋、沈二人。她柔声道:“卫叔,可还记得好狗不挡道吗?” 宋长安上前一步,再次亮出了自己分外唬人的“万螙千害”掌。沈佩宁则微微犹豫,先是将原本的佩剑又在腰间缠固紧了些,方面带凝重地将藏于鞘中的明坤剑抽出。 此剑一出,众人皆呼吸一紧。管家神态阴沉,自腰后取出一对寒气森森的环刃。素七等人亦纷纷亮出了武器。地道中,气势一触即发,偏在此刻,自地道入口处却又响起脚步声来。 自管家这方人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形,身量不高,面容柔懦。素七一眼便认出这是他们选定的“假人质”,见她无恙归来,心中便是一喜,急声问道:“如何,那魔头已中招了么?!” 那姓任的姑娘不做理会,视线已从这边转向了对面三个女子,似乎有些讶异。而宋长安瞧着她身上披的那件衣服,没忍住拧紧了眉。 管家却警惕道:“姑娘恐怕来错了时候!” 任姑娘低声道:“我要解药。” 管家向素非烟等人望了一眼,扬声道:“这么说来,你是已经得手了!” 任姑娘慢吞吞地点了下头,才伸出自己的右手。 第35章 “不知何时竟教你心生异心,投靠了这魔头?” 那手中仿佛仍紧紧攥着些什么,力道之大连带得手腕处已青筋毕显,而手背之上尤覆盖淋漓血迹。管家皱了下眉,待那手面翻过、展开,才看清原来里面正藏着一支断尾金钗。 说是断尾,也不恰当。因为那钗根部不过是被大力弯折了过去,因角度刁钻,便形似已断,实则那尖尾是刺进了掌肉之内,已现青肿。想必那血迹正是来源于此。 管家尚不明白,又因忌惮沈佩宁这方明坤神剑,便急声问道:“是那妖女做的?” “是我……是我自己,”任姑娘轻声道,“这钗尚被涂满了寒潭奇毒,你走得早,才不知道。” 说罢,她将那钗一把揪了下来,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任由血液“滴答滴答”再度涌出、坠地,面上却轻盈抿出一个笑来。 管家双眸大睁,急令手中环刃击出,却已为时已晚。 “锵——” 方青手中用力,险而又险再度逼退了玄机阁暗卫的一记暗剑,在这空隙中忙对妫越州道:“前辈!我让妹子在庄外西门不远处准备了马车,若您不嫌,便让我妹子送您先行离去,我虽力弱,却也能拖住他们!” 妫越州在她背后,一脚踢开趁机扑来的敌人,闻声便道:“我若走了,你岂非孤立无援?” 方青却道:“当日蒙您大恩,不敢忘怀!” 语毕,她没有听到回复,却已下定了决心,拼尽全力也要护恩人周全。原来当日在玄机阁西芳院,方青受妫越州一掌,后竟经脉皆通,心生恍然后难免喜不自胜。方青与妹妹方红幼失怙恃,后进玄机阁做了丫鬟下人。方青年长,又有主意,自是不甘心只能带着妹妹做伺候人的活计。她更心知,若要在这江湖上立足,必得习武。可她身份居于玄机阁底层,又因女子之身常遭轻视,纵然有这打算实施起来却也万分艰难,几经周折,才同在阁主李尧风身旁做事的弟子说上了话,送了许多礼出去,方能间或习得几招功夫。而那日妫越州许是见她不俗,不仅通其经脉,还在其中赠了一股内力,是以方青习起武来自然进度飞快。那原本同意教她的弟子见此反而不满,方青便索性同他断了联系,自己钻进了玄机阁的藏书库中学习钻研。此事能成,不仅因方青胆大心细、已借着玄机阁因妫越州闯阁而整肃人手的东风给自己换了个差事,也因玄机阁素来轻视女子,绝想不到有洒扫丫鬟竟会有意偷学功夫。 而因方青做事谨慎,后来她肩上也多了些给阁主长老等主子端茶奉水的活。故而她才能探听到,恐怕李尧风此次素家庄之旅并不寻常,便一力说服了妹妹,使计混在了此次出行的玄机阁人马中。 “方青!你这贱俾!不知何时竟教你心生异心,投靠了这魔头?!当日阁中被她闯入毁辱,也必有你出了力罢!”李尧风还在叫嚷,见方青视若罔闻,他冷冷一笑。 “倘若我没记错,你尚有一胞妹,是侍候……”李尧风顿了下,继续道,“你忘恩负义、堕入邪道,难道就不想想她的安危?” 眼下,正道人数虽然占优,可妫越州绝不容小觑,又有助手,迟了难免生变。因此素明舟等人已再生新计。李尧风这一问,便是其中之一。 话音刚落,他转而大喝道:“还不将那贱俾拿来!” 方青纵然面无表情,听得此声却还是心神一乱,正在此时,一剑破空便向她后心刺来—— 妫越州自不能放任,屈指便扣住了那剑刃,展眼看去,便知这出剑人正是曾经的师弟吴叁风。他犹带苦大仇深之色,见此剑被拦,方嘴角一扬,露出个快意的笑来。 “呼。” 是掌风劈来的声响。寻常人或许无可觉察,但于妫越州而言却如轰鸣作乱,她甚至知晓这便是曾经葛登的成名一式“惊云掌”。若她要躲,也非不能。可前方吴叁风劲力不收,显然是拼尽全力出的此剑,若她撤手,只怕方青便非死即伤。 好个阳谋! 妫越州不作犹豫,以另一只手化掌相击。素是然纵然一手被废,但犹有余力,又有众人相助,自然不惧,反而更生战意,几乎已将全部功力尽付此掌。一时间,又有气浪翻涌,不多时便听得“嘭”一声,不止吴叁风、素是然,就连近前之人都被掀飞了出去。素明舟此次再没能躲开,被儿子砸了个结结实实。 他忙将儿子挪开,却见素是然身上已大大小小刺进不少碎剑剑刃,一时间血流不止,伤势十分骇人。可未等素明舟着急唤人,便见素是然脸上笑意扭曲,他勉力道:“快!杀了她!爹!她内力不济,时候到了……” 素明舟心头剧颤,忙转头去看。只见众人中央,妫越州仍然屈膝跪地,一手按着腹部,神情十分难看。 他大喜,忙振臂高呼,可打眼望去,正道人士却也损失惨重。方才还十足精神的李尧风脸朝地昏了过去,吴叁风更是胸前插着一把断剑,生死不明。余者七七八八,皆无力起身。最先一个有动作的,竟还是玄机阁那个叛徒——她正要急着去扶那魔头妫越州! 素明舟面色冷凝,手中已拿起了方才使人拿来了铸剑山庄的宝剑一柄,心道:不必惊慌,然儿既已说时机已到,那妫越州必然已虚弱至极,更何况方才我又使人去唤了来庄上做客的那些英雄好汉,想必不到片刻,定会有人相助! “魔头,还不拿命来!” 他义正词严,伤势较轻的人已三三两两再度上前。妫越州仿佛伤重力绌,一直不能抬起头来。方青却已横刀挡在她的身前。 素明舟面色不改,自然是不将她放在眼中,而后耳朵一动,终于听到了纷沓而至的脚步声。 可是转眸去看,却率先瞧见了自暮色中飞来的一只大鸟,振翅高展,势如闪电,离得近了,才瞧见这鸟锋锐凶利的眼神。 这是猛禽方有的眼神,这是只鹰! 第36章 “明坤。” “素庄主小心!” 素明舟眼前一晃,肩膀处便陡然传来一阵力紧锐痛。他幸得提醒,便忙挥剑相向,待退身几步终于避开,才瞧见上肩的衣物已然破裂,显露出血淋淋的几道口子,尚余灼痛不止。 若非他反应及时,以那孽畜的力道,恐怕是要将他捉起再掷下摔死! 素明舟恨吐出一口气,见那方才那祸首一击不中,果真便飞去那魔头的方向。盘旋几许,便收翅落到了不知何时已站立起身的那人肩上。 “小真,”妫越州抚了下鹰的翎毛,问道,“已找到了么?” “——州州姊!!!” 小真未答,那厢宋长安的声音已然雀跃响起。她正追着小真,拨开挡道的人影便向妫越州这方奔来。在她之后,则是一脸冷漠的沈佩宁,以及素非烟。 天已大黑,在素家庄墙壁路旁装饰的夜明珠便已幽幽散发出光辉。可惜,可惜这些都是次品,素非烟心道,不及烛火明亮些,好叫我这不通武艺之人亦能瞧清楚旁人的神情。 她施施然扫过素明舟这边渐渐汇集的众人,不作停留,仍旧跟着前面两人的步伐向前走去。 素明舟原本只听着江湖诸客七嘴八舌说着自下午时便在院落中盘旋的怪鸟。彼怪鸟出现时尚无人在意,然而不多时便有人发现这鸟仿佛身有奇异,自它飞过之处再无声响。有人觉察不对前去查看,才知这鸟的翅膀羽毛中仿佛正带着甚么迷药,它振翅一挥,下方人不明就里便昏了过去。于是剩下的人便齐心要将这鸟捉拿,奈何不得其法。期间,也并非未曾听到荣安堂这边异响,然而他们根本出不去那原本居住的院落,这怪鸟既狡猾又凶残,哪怕蒙住口鼻,被它揪去面罩拍晕啄伤的也不在少数。 方才是这怪鸟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他们才得了空隙逃出,在得到报信之后便一路向荣安堂而来。可半路上竟又瞧见了这鸟的影子! “原来妫越州这妖女也并非全无准备!”素明舟暗道,“这怪鸟便是她的后手!”他再度展目去看,却见自己的女儿素非烟竟也走到了妫越州身边,举止间颇为亲昵。 “烟儿!” 素非烟收回擦拭着血迹的手帕,闻声方蹙眉道:“爹,女儿听得见,作甚么大吼大叫的。” 素明舟一愣,是头一次被女儿这般讲话,他径直怒道:“逆女!你站在那边作甚么!” 素非烟莞尔一笑,依旧是平素乖巧和顺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令人勃然变色。 “那自然是因为我同州妹要好,”她道,“爹,你作甚么要同她为难?” 素明舟道:“混账!混账!我竟不知你何时被这妖女惑了心智!竟和她有了勾连!”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铁青,一副难以置信、大失所望的神态。素非烟听得分明,于是面上也做出泫然欲泣之色。 “爹爹,您怎可翻脸无情?旁的不说,若非我州妹,明坤神剑难道就能被平白捡到么?它原本难道不在洛南沈家?您分明借着我州妹占了天大的便宜,缘何今日却痛下杀手?” 这半真半假的话一出,晃晃悠悠一盆脏水便被泼在素明舟头上,分明是指他与沈家灭门一事也有牵扯。他心中一沉,这明坤神剑来路要说分明却也不难,只需拿出当日在辜断等人面前的说辞即可。然而当日大多人都身负重伤难以开口,仅凭他一人口辞,兼这逆女平素多受他宠信,恐怕说出也不足以服众。 素明舟最重名声,又有远谋,必不可令自己声誉有污。可惜若将声名比为绢布,越是洁白无垢,沾染上的灰尘便越难抹掉。素非烟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并不给素明舟反驳时间,接着道:“那葛掌门之死,难道您就全然无辜么?若是如此,我那小弟又是突然从何处习来的功夫?” 素非烟来得迟,并不知晓素是然的功夫如何,然而她就是要泼脏水,那素氏父子的一切获益便只有来路不当,却不知此招也算歪打正着。若说上一句明坤神剑只是微掀波澜,这一句便是令闻者不得不心生疑窦了——尤其是那些见识了素是然出手的人。 “孽障!你——” 素非烟却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扭头便扑到妫越州身上,全然不顾宋、沈、方三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之态。 “州妹,你我自幼交好,义结金兰,如今竟全是我害你至此!”她泣道,“今日若不能同活,只求同死!” 妫越州接住她,环顾着四周神色各异,才终于见识到了素非烟兵不血刃的扒瞎本事,也心知她到如今恐怕才真正做出了决断,因而势必要置素明舟于死地不可。 “别担心,”她道,“我叫他死。” 妫越州脸色苍白未褪,因旧伤作痛,神情便多了几分沉郁。正因如此,方更为贴合了众人心中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形象。 “大姊!”素是然已得了来人中略通医术者的医治,又服下了几粒素明舟早先留存的药丸,此时竟也恢复了元气,忍不住大喊起来,“那妖女给你灌了甚么迷魂汤?!竟叫你在此颠倒黑白、信口开河!那明坤神剑难道不是李尧风为了你——” 话音未落,他忙纵身跃开,原本所在地眨眼间竟已被鸟翎击出一片刻痕,旋即一掌便向他头顶落下。素是然全凭本能,狼狈躲开,才见方才犹在大姊身旁的妫越州竟已到了近前。 “天魔引最大的好处,便是所谓‘生生不息’之内力功法,”妫越州道,“葛登耗费了大半辈子才有所成,果真最后竟便宜了你?” 素是然道:“妖女何须多言!我今日便要为葛掌门报仇雪恨!你旧伤复发、内力亏损,还能撑得住多长时间?!” 妫越州闻言,倒是切实为这小子如斯顽强的自信感到了讶异。 “吃我一记万螙千害掌!” 宋长安早不耐跟这些人周旋,随着妫越州身动,见对面有人蠢蠢欲动,她便也径直挥掌向外打了出去。方青亦是如此。小真同样加入了战场。唯独沈佩宁,她的目光略过妫越州在前方的身影,又扫过这方素明舟同素非烟意味不明的对视,最后竟落到了不远处李尧风被人掐着虎口唤醒的场景上。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突然闪身避开自后方打来的一棍,终于亮出了一直抱在臂中的明坤剑——它的外壳被心细的任姑娘缠上了厚厚的一块布条,这才不甚起眼。 “噌!” 原本偷袭之人只瞧着她呆立无援才出了招。虽说素氏父子行事有疑,可妫越州却已是臭名远扬的大魔头,如今又正值虚弱,权衡之下,纵使有人不肯轻易出手,可愿为成名赌一把的也大有人在——这人正是后者。却不料这扮男装的女子竟眨眼间竟能出剑反击,而且—— “哐啷!” 这鎏金白木棍竟被削断了头去。 他瞧着那银芒凛凛的长剑,心中突然有种不祥预感。 沈佩宁却不会给他任何机会,飞起一脚便将他踢远,持剑便向妫越州的方向而去。 说老实话,她如今只感到困倦。 从落入地道到走出地道再到今时今刻,剑在她的手中愈发契合,好像她正是个与生俱来的剑客。然而疲惫也在她的骨血中汇聚,愈发浓稠,愈难估量,她只想无论如何就在这地上昏天黑地大睡一场。 但是不能。 于是她持剑向妫越州走去,一路上更不容人遮挡。 好不容易妫越州如今虚弱,沈佩宁心道,若我不趁机下手,还要等到甚么时候?届时便被她一掌打死,只要能用明坤刺她一剑,却也不算亏本! 如此下定了主意,脑中已生昏沉的沈佩宁便越走越快。原本围观之人见识到了明坤之利,一时间猜疑纷纷,有因素非烟有言在先,便纷纷退让、不再出手。这正因如此,却令沈佩宁偶然瞧见了本该在人潮遮掩下的李尧风。 “前辈!”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沈佩宁无暇分辨。她双眸大睁,视野中只剩下李尧风对准妫越州背影扣动袖袍之态。 “琴儿,此乃我阁中暗器‘霹雳星’,”曾经李尧风如此介绍道,“一发下去,管他武功高低,皆逃不脱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沈佩宁不知自己是太激动还是晕眩,一时竟未能拿住在手中的明坤,接着又仿佛给人狠狠撞了一下,手腕便磕在一旁古木之上,竟叫这长剑飞身而出。 此剑去势极迅,在半空中一闪而过,竟恰巧与那袖弹的轨道相撞,只听得“嘭”“嘭”“嘭”几声巨响,其间夹杂着一道长鸣。 妫越州似有所感,在踢开素是然颓势尽显的全力一击后,回身便接到了一柄划开飞尘直直下坠的长剑。剑身铮铮,完好无损,刃似秋霜,寒意逼人,观之绝非俗品。 她用手轻轻拭去剑身落下的飞尘,笃定叫道:“明坤。” 第37章 “州妹,你赢啦。” 据传,明坤剑曾为昔年武功天下第一的佩剑。那位大侠武功盖世、愱恶如仇,深受江湖众人敬仰,奈何天愱英才,英年早逝。而在彼离世之前,曾将全身功力尽封铸于佩剑之身,使其如有神力、战无不摧。 然而,大侠离世后这神剑却落入众人纷抢,曾经别有用心者得之更是酿下不少祸端,致使江湖大乱。之后,明坤剑则渐渐封隐神力、下落不明。近百十年来,每每有明坤之讯,则势必更有意图解开神剑奥秘、借机称霸武林者众多,从而掀起阵阵腥风血雨。而有关明坤剑神力,因它历任使用者皆是武林中的一等一的人物,便多有揣测称“非武功登顶者不可启明坤”。 若以此推测,如今武林中,能使明坤神威重现的第一人又该是谁? 倘若葛登活着,这人或许无可争议。 可惜他死了,还是死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妫越州持剑而立,夜色涛涛里,犹显锋锐逼人。她手腕一动,在剑身流转的银霜便霎时间游聚至剑尾,也正在这寒芒一点中,众人却突然觉察到了一股难以忽视的威压,恍如排山倒海倾轧而来,在这其中,反应最为剧烈的却是手中武器,无论剑棍刀枪,一应百兵皆在此时发出发出颤颤嗡鸣。紧接着,或许是人力不济,只听得“哐哐”声响不断,众人兵器竟都脱手坠在了地上! “那……那是……那果真是……明坤神剑!” 不知是谁发出了这样一声呢喃,落在针落可闻的夜色中,便如雷霆轰鸣。 当日素明舟庄内试剑,众人哪曾体会过这般神威?纵使如此,其利破百兵之势也足以令大部分人皆信服,只想若有机会定然要在自己手中叫它重现神力。然而此时,这明坤神剑偏偏竟落在了妫越州手中,还……难道如今江湖又要大乱? 素明舟虽觉惊异,更多却是忧心如焚。他不会从未预料妫越州能驾驭神剑,否则便不会多番告诫素非烟切不可令明坤现身,可谁知功亏一篑!现在他那刚刚得了盖世神功的男儿恐怕便要丧命剑下,这却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逡巡不定。 妫越州却从不给人更多时间。只见寒光一闪,眨眼间已逼素是然咽喉而来。而后者显然躲避不能,只能眼睁睁瞧着剑影逼近,妫越州的目光却犹在原地,冷淡中带着一点打量。 也正在此时,一道灰影却猛然暴动,几步便向素是然扑来,完完全全挡在了他的身前。 “爹!” 素是然目眦欲裂,眼睁睁瞧着闪现的素明舟胸前骤然洇出大片血迹,在胸前传来的一股大力下,只听得“哐啷”一声轻响,眨眼间视野便被吞没。 地面之上,鸦雀无声。旁人眼见素氏父子眨眼间便一死一逃,无不两股战战,惊骇难言。 妫越州挑了下眉,耳边已听到素明舟戛然而止的气息。她转而望向素非烟。 在这不甚明朗的光线中,素非烟的神情亦同样显得晦暗,尚带着些未来得及遮掩的讶然。或许在那一瞬间,连她亦未曾料到。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素非烟轻轻吐出一口气,缓步走到了已经气息断绝的尸体前,犹显得从容不迫。随后她伸出手,一点一点便将穿透父亲胸膛的长剑拔了出来。明坤剑吹毛利刃,此刻在她的手中却仿佛废铜烂铁锈迹斑斑,徒留钝刀子割肉的拖扯感。 看来确实是死了。她冷静地想,可惜。 不过,那确实已不再重要了。 素非烟露出笑容,在渐显的月光中打量着沾染血迹的长剑,那是何其美妙动人。 她想了想,便拖着长剑向妫越州走去,同时也将旁人胆惧战栗却噤若寒蝉的神态尽收眼底,呼吸一时间变得急促起来。 “州妹,”她素非烟将明坤神剑再度放进妫越州的手中,轻声道,“你赢啦。” 妫越州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么你输了吗?” 素非烟观察着她的神色,缓声道:“输,却也不算。啊,说起这个,难道旁人不比你我更忧心么?” 话毕,她的视线已经望向妫越州身后,原本在那里用袖弹暗中偷袭的人影竟已消失不见了。不仅如此,原本围观的众人亦在这个可喘息的当口轰轰然如鸟兽散去,各个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只恨自己一时间不能再多生几条腿。 妫越州神色不动,瞧着似乎不以为意,她算了下时间,方慢悠悠喊道:“小真。” 李尧风逃得狼狈。 还好他犹有几名暗卫傍身,便在妫越州掷剑杀人的那刻飞快逃出了人群,还留了暗卫断后。此时他犹在素家庄院墙之内,胸腔中的心脏已近乎跳到了嗓子眼中。 可恨!可恨! 素明舟身死、素是然遁逃,辜断等人倒地不醒,更遑论在围攻这妖女时不计其数的死伤之人。原本庄内客人该是一大助力,可不知为何到场的竟不足半数又人心不齐。最可怖的是,那本该是他所有的明坤神剑竟已落入妫越州之手! 一败涂地,无力回天! 他必须要逃,否则等妫越州反应过来又岂有他的活路!只等来日…… “阁主小心!” 原本护持着李尧风潜逃的暗卫突然低身,这才躲过了老鹰的一个猛扑。李尧风惶然抬头,便认出了这在黑暗中殊不起眼的大片黑影正是妫越州的那只怪鸟,不知何时竟被它跟了过来! 小真展翅在空中盘旋,一双利目已经盯准了李尧风其人。她是天空之上最骁勇的猎手,也是最忠实的伙伴,绝不可能放任敌人安然无事、逃之夭夭。 李尧风暗器已经用尽,便驱使暗卫尽快将此鸟杀死以免暴露痕迹。然而,几次三番交锋之下,非但没能伤到这怪鸟分毫,李尧风却险些被啄瞎了眼去。他惊骇恼怒,却无计可施,只能令暗卫尽数留下将此鹰除去。他独身向前逃去,没走几步,忽又感背后阴风,转头一看,那老鹰竟再度避开了暗卫的拦击,俯身便向他冲来! “哐啷!” 也正在此时,慌乱之中他仿佛正踩中了甚么机关,脚下一空便向下滑去。小真鹰爪锋利,却也只勾住了几截衣条。 小真歪着头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黑黝黝洞口,耳边却忽然听见了妫越州的呼唤。 她不再停留,几个振翅间避开那些暗卫的击打,旋身便已融入夜空。 夜色茫茫,然而在小真金黄色的眼瞳中,仍然能清楚窥见匆匆四下涌出的人流,而在人流已然消得干净的地方,便是小真的终点。 她俯身降落,妫越州、宋长安、素非烟等人的身影便在鸟瞳中愈发拉长。妫越州仿佛已露出微笑,她挥手一掷,那被递回手中的长剑便再度回归鞘中,余波震荡之中,本已趁机陆续逃去的人员则更如接了迎风一鞭,只有马不停蹄,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沈佩宁怔了一会儿,才记起向妫越州望去,却见她面色竟已苍白如纸,紧接着身形一晃,竟猝然倒地。 “——州州姊!” 第38章 “你并非未曾想过。” 妫越州知晓自己在做梦。 因为这梦中是久违的从前,她的思绪起伏游荡,隐约间便瞧见了那时刚到此界不久自己正与“天道”交流辩驳。 【这可不成,】彼时的眼前是一片皑皑苍天,她在“讲话”时的语气算不上愉悦,【你还想不想叫我救啦?】 【……】 【你只知己身命数果真与所谓“女主”命运休戚相关,难道不知这“女主”命运则更与天下千千万女子之命运一脉相连?自古人以类聚、唇亡齿寒,倘若她的同类犹在负重忍辱、出路难寻,难道同为女子,这压迫便会对她留情半分?你期许她“平安顺遂”,好叫自己也在这濒濒破败之下方苟且偷生,可既然我来,便瞧不得温水青蛙,更看不上叛徒小人。更何况根源不改,百年之后,焉知新的“女主”出现,是否又会重袭相似命运?届时你的求助还能恰好被瞧见么?与其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我且问你,为甚么不敢猛药去疴,叫她们将踩在自己脖子上的脚挪开?】 【……难。】 【哈,这么说来,你并非未曾想过。】 【新生不久,先天不足,造化无力,如履薄冰。】 【嘿,这不正是我已到了!须知世界大运,不进则退。此间你方为古武世界,退一步万象俱灭,进一步却能孕生灵气、化侠为仙,届时能得灵气润养,又何止载极之年?】妫越州在无聊时曾读过系统装载的“科普知识包”,故而能有此一言。 【……真?】 【自然是真。不过若要成就大造化,便须冒得大风险,可你最大的风险也便如我不来之时罢了,为甚么还要犹豫?】 【……何以为之?】 【猛药去疴,釜底抽薪。】 天道沉默下去,久久不再回答。不久后,妫越州却在系统那里听到了此界的顶级功法内容,并在后来的修炼中进步神速,她方满意一笑。 许是记忆皆失、初生牛犊,又许是本性难改、旧态复萌,妫越州来到此界既知深有不平,便决计不可忍气吞声。夫唯变革,若成则必要有天时地利人和。而在此,她要的便是天时与地利,至少要叫这已濒极值的破败小世界切勿拖她后腿。如此看来,也算惊喜。 也正因此,她方多了个“保命金牌”。 至于人和—— 她的脑中一痛,陆陆续续便又闪过许多人的脸,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她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皆为女子,有的与她戮力同心、深情厚谊,也有人与她势如冰炭、口蜜腹剑…… 于是素非烟的那句话便也适时响了起来: “妫越州,你为甚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那一晚,她猜出了沈佩宁的身份后,便继续幽幽说道:“你杀了人家的高堂手足,还以为她会同你情深义重么?哎呀,她难道不比江东的那位更令人揪心?若你……若你再被捅一刀……还能从涧底爬得起来么?” 妫越州自然恼怒,她既骄傲自负,便难忍旁人再三去揭短处,然而到底忘不了最终目的,在冷冷地观察了一段素非烟后,她方觉察到了一点不露痕迹的真心。 “你怕败么?”她挑眉问道,“同我一处,你怕败了?” 素非烟却道:“我只怕你死不了。你若赢了,岂非我那爹爹便要一败涂地?” 妫越州道:“他城府颇深,又有亲生男儿,若是不死,岂有你的出头之日?” 素非烟许是喜欢这样不加遮掩的对话,在其中她的欲望与野心皆被堂堂正视。她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坦然道:“他那亲子形同废人,哪怕再不甘愿,也只有将这里交给我。他别无选择。” “他不会再有别的选择。”她道。 妫越州便缓声道:“那么,素庄主。仅此而已?” 素非烟盯着她,神情中喜怒难辨。妫越州笑了一下,回视她的眼睛,继续道:“只是素庄主,你甘心么?还是你打算再找一个武功一等的男人?这恐怕不行了。” “因为如今乃至以后的天下第一,只会是我。”大约是为了报复她方才的挖苦,妫越州此时的笑容既恶劣又得意。 素非烟仍旧目不转睛。她缓缓放开了双手,拉远距离,她轻声道:“你可真是……真叫人讨厌啊。” 素非烟面前有两条路,其一是依旧遵循并利用规则,在这套规则中筹谋布局,直至能达到它体系下的最高点,然而无论如何,只因她是个女人,那么她所得到的一切都会大打折扣;其二便是随她同样去做这套规则的打破者,她、或者她们或许会建立一套新的规则,可这风险太大,而她一向是个聪明人,是十足谨慎、力求万无一失的聪明人 “唉,”她这次是当真忧愁了,“你太叫人讨厌啦。” 妫越州对此适应良好,便不再多言。她偶然想到了甚么,又道:“我还要托你件事。” 素非烟从思绪中回神,道:“难道是明坤神剑?” 妫越州却摇了下头,道:“不。既然你已认出她女子之身,多照应几分大约不妨事。” 语毕,一小瓷瓶便被递了过去。素非烟接过,表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几分古怪。 “‘沉迁引’,”妫越州道,“你或许需要。” 素非烟道:“此药功效颇多,其中尤以提神解乏之效最有名。你给我这个,难道是为了日后长眠地下时,也令我以此药相引?”ǜn 妫越州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要动怒,却最后笑道:“届时也得你走得动道才行啊,素庄主。” 素非烟身上亦不见分毫怒气,她把玩着那小瓷瓶道:“果真这是谢礼了。你是担心我瞧着弱不禁风,今晚熬了夜明日该撑不住吗?” 妫越州冷哼一声,耳听得已有脚步声临近便转身欲走,岂知又给素非烟捉住了手臂。 “若要熬夜,如今才到哪里?这又算甚么谢礼?”素非烟柔声道,“我要你同我喝酒——去这庄里最高的楼顶之上。” …… 妫越州略感讶异,她心道:这却难了,我并不擅长饮酒。 而一想到酒,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桃花酿”,以及郁郁葱葱、连绵不断的大片桃林。有人喜爱在桃树下酿酒,便取名为“桃花酿”。此酒入口甘甜,回味清爽,初初饮用不觉有异,却后劲却十足,一杯便足以大醉一日。然而酿酒者却是千杯不倒,又常苦于失眠,便钟爱此酒为伴。 或许她该和素非烟对饮一场。 恍惚之间,妫越州却听到了自外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絮絮叨叨、语速极快的,是长安的声音。 “——州州姊,你没事罢?不能再睡啦,快醒醒罢。我们快回去,快让姜姊再给你好生治一治就好啦!唉,怎么会突然晕倒了呢?州州姊,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不知道那姓沈的气坏我啦,她竟想自己走呢!哼,还好让那个脑袋病病的素大小姐拦住了!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古怪,州州姊,你是咋个认识的嘛。对了,对了,州州姊,任晓芸也过来啦——就是假扮我的那个姑娘!在地道里的时候她不肯同我们一起上来,只同我要了解药要去救他大哥,如今却是想见你呢……” 第39章 “咱们、咱们来日方长!” 晨光熹微,沈佩宁犹抱着剑守在长廊中。 她一夜无眠,眼下已带上厚厚的一层青黑,然而神态中倔强不减。她的脑海中还回响着昨夜同素非烟的对话。 “明坤剑……果真名不虚传。沈姑娘,你以为呢?” 彼时妫越州在归剑入鞘之后便猛然晕倒,她仍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仿佛仍沉浸在手中剑鞘被剑身所击的震动感中无法回神。直至素非烟仿佛将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度踏入夜色中,水一样的目光便率先落在她手中绣有“明坤”二字的剑鞘之上。 沈佩宁倏忽回神,她紧紧握着剑,直声道:“你也想要?” 素非烟却摇了下头,道:“她既将此剑给了你,我又岂能再抢?” 沈佩宁驳道:“……这本就是我的、是我家的!” 素非烟听她说完,便对那话里的字眼颇有兴趣似的,重复道:“你家……洛南沈家么?” 沈佩宁恍如给针扎了一下,望向素非烟的眼神便既诧异又痛恨。她已猜到对方的言外之意——沈家,曾经妫越州杀过的沈家?你既同她有此深仇大恨,为甚么却毫无作为?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孝不悌……诸如此类,都是沈佩宁无论如何也不想此刻再去回答的。 素非烟反而幽幽笑了,轻声道:“姊妹情深,果真情深。” 沈佩宁“唰”的一声将明坤剑拔了出来,直指对面咽喉。她本就心火气旺,此时更是再难忍耐,便一字一句道:“素大小姐,你究竟要说甚么?” 素非烟迎着剑锋,仍旧游刃有余,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姑娘何必激动。我不过也是个刚没了爹的可怜姑娘,咱们同病相怜,难道说两句体己话也不好么?” 沈佩宁双眉不展,并不会被这样的话轻易唬住,她犹记得素非烟将剑拔出时的冷静神态,心道:她杀人、你拔剑,可见你也并不将生父放在心上,是个冷心冷情的狠人,若要轻信了你的话,那才是万万不该! “也是,沈姑娘自然与我不同,”素非烟似乎已瞧出了她的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道,“同爹爹哥哥一向情谊深厚,也因此才万般自苦,迟疑坐困呀!” 沈佩宁道:“够了!我与她、我同那姓妫的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如今实力不济……可我如何报仇,却轮不到旁人来猜疑!” 这段话铿锵有力,语毕她便凛然收剑转身。素非烟眼瞧着她带着明坤离去,却也不拦,只是静静望着。 然而沈佩宁走出几步,发热的脑子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却骤然想到了甚么,她回过头,恍然怒道:“这便是你要做的?你要逼我走!” 原来沈佩宁细想方才同她所讲,只觉越来越不对劲。这素非烟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激她直面同妫越州的难解仇恨,可她如今实难动手,面子上挨不过,便容易拂袖而去。可她身携明坤剑,如今纵有武艺,一旦出去群敌环伺,岂非不啻小儿抱金行于市?想来这素非烟不知何时已同姓妫的狼狈为仠,怕是眼见妫越州迟迟下不去手,这便要替她出力了! 素非烟神情未改,轻声道:“沈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你要走,我才是不可不拦的那个呢。” 沈佩宁心觉真相已明,她又向来并非能言善辩之类,便不肯再与她起争执,只想另寻个地方静心。可刚一转身,宋长安不知从哪里便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道:“你要走?!” 如今横心守在廊中的沈佩宁沉沉舒出一口气,心道:都想赶我走,那我偏偏不走!世上多少人连仇人影子都寻不到,没道理我要平白弃了此等天赐良机!哼,且等那姓妫的何时醒来…… 她双目放空,一时间脑中只剩下些“宏图伟计”,她想得入神,并未注意廊内深处一扇门已“吱呀”打开,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沈佩宁猛然间只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竟是一式擒拿手又向她前肩捉来,她大吃一惊,慌乱间忙举起常用之剑去挡,却为时已晚,不仅剑被对方变式夺取,连她自己也因阻拦不及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让你五更天勤练剑术,”瞧着已与寻常无异的妫越州沉声道,“今日又岂是懈怠之时?” 沈佩宁愣了一下,眼见面前这人确实是她无疑,只不过玄衣除去,竟换了一身鹅黄衣裳,这衣裳做工精致、用色典雅,便给她气度中竟增添了几许错觉般的温柔可亲。想来必是素非烟的手笔。更可恨这人,醒来便要穿着它来寻不快!她抿了下唇,一下便从地上跳起,愤然道:“你……你将剑还我!” 妫越州从善如流,“唰”的一下便拔剑向她刺去。沈佩宁便不得不以整夜护得如珠似宝般的明坤剑作挡,几个回合下来,便亦凝神静气,可想再度使出在地道中那石破天惊般的一招却始终力有不逮,最后无可奈何,便只好认栽。 “你不过今日能胜,”沈佩宁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面对逼到胸前的那把长剑却恨声道,“咱们、咱们来日方长!” 妫越州闻言,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笑意,却道:“我可没功夫再等你百八十年。” 沈佩宁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噌”的一声归剑入鞘,眨眼间方才被夺走的长剑已被再度丢回怀中。她瞪起眼睛,视野中竟只剩下妫越州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气不过,便追着喊道:“你才不会等、我才不叫你多活!混账!混账妫……” 她自以为中气十足,然而没走几步却已如喃喃自语,紧接着脚下一个没看准竟绊倒在地。被勉力压抑太久的疲倦终于在此时沉沉袭来,眼皮沉重如铅,头一歪,竟直接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情形妫越州不必回头便已知晓,她无奈一叹,心道:长安那小鬼头早已撑不住,念念叨叨的便伏在床头睡倒;沈佩宁气性十足,却是直接趴在地上了。 正巧在此时,几个丫鬟服饰打扮的女子匆匆进入了这别院中,不必人吩咐便将沈佩宁扶往客房去。领头的那个瞧见妫越州,愣了片刻,便眼睛一亮走上前来。 “妫女侠好!妫女侠无恙了吗?”那女子道,“大小姐正遣小瑛我来看您呢!” 妫越州顿了顿,道:“‘妫女侠’?” 小瑛解释道:“女侠不必自谦!大小姐已尽数告知咱们啦,您果真是有所苦衷才被误解,昨夜可正是您救了咱们大家呢!唉,从前我亦听信了人云亦云……如今见您一面才知道,江湖传言绝不可信!” 妫越州不知素非烟是怎样替她挽回了形象,略感好奇,而面对眼前这心性纯挚的姑娘也心情畅快,不过她微微一笑,却转而问道:“小瑛,你们大小姐还未继位庄主么?” 小瑛听她唤名便十分激动,当即不着痕迹地凑近几分,力作稳重答道:“我们小姐说啦,有您威震,那些宵小方不敢作祟,这素家庄上下也肯好好听话!她当庄主那日,也势必您在场才行啊!” 她语气激昂,听得妫越州有些好笑。她道:“那么她必定还有话要请你带来了。” 小瑛喜道:“正是,正是!我们小姐说:‘地道已封、音信全无’,说她在发愁呢!” 妫越州笑道:“她确实该多愁了,日后恐怕愁的时间只多不少才是!” 小瑛听太不懂,但见妫越州笑意,又联想到小姐说起她时的神态,脸上也乐了起来,又道:“还有一件事,妫女侠,有客人要见你,您同我去前面会客厅罢——咦,任姑娘,你咋过来这边了?!” 妫越州转眸望去,便见庭院中已有人穿过拱门缓缓走近了。 “妫……妫大侠。” 任晓芸走至近前,在两人的目光中仿佛有些羞怯,但还是仔仔细细地率先将妫越州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踌躇不定,低声问道:“你、你还是受伤啦?” 第40章 “妫大侠……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么?” 任晓芸其实并未想过要回来,原本是如此。 那日在地道中,素家庄管家那一击未能伤到她分毫——她掩于掌中的寒潭毒已足以毒倒一个临近的习武之人了,于是在那环刃“锵啷”一声坠于脚边后,管家纵然万般不甘,也只能委顿于地、不省人事。 而在管家这一方的人手,自然也接二连三赴其后尘。素非烟三人得她相助,竟是兵不血刃。素非烟仔仔细细向这平平无奇的姑娘望去,顺便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宋长安。 “寒潭毒未散,小妹妹还是先等等罢,”她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姓任,叫任晓芸!”宋长安抢先道,又问她,“任晓芸,我州州姊怎么样啦?” 任晓芸答道:“她没有中毒。” 宋长安如释重负,先是得意地睨了素非烟一眼,而后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来是来帮我们的么?咱们快一起过去罢!” 任晓芸羞赧一笑,却摇头道:“不,我来这里……是寻我大哥。宋姑娘,你知道我大哥身在何处么?” 这话一出,宋长安便变了脸色。在她被关押时,总是跟在任大康身后默不作声的任晓芸偶尔也会在牢边徘徊,因此两人便渐渐搭上了话,甚至对于某些话题的交谈甚是投机。不过宋长安最厌男子,任晓芸却有个大哥还是看守,于是谈及任大康时,宋长安总忍不住愤愤不平。 这时她便道:“你大哥中了我的万毒千害掌,大概在我从牢里逃出后的第五个拐道处等死呢。” 她说得蛮横无礼,任晓芸听见了竟也不生气,只是颔首道:“那么你有解药么?能否给我一份?” 宋长安撇嘴,正要说些甚么,却见她手掌处仍有血珠源源不断淌出,顿了顿,便从胸口衣襟处拿出一方手帕丢给了她。见对方接住,她才道:“这是我妈缝的,借你一用!” 任晓芸愣了下,握着那方素白的手帕,却是先用它仔细将金钗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将它妥帖收起后,方缠了下便绕着伤处打了个结。 宋长安瞧着她动作,终于没忍住开口道:“我妈说了,做妈妈的最希望的就是女儿能好……” “宋姑娘,”这次任晓芸却打断了她,神情虽然未改,语气中却已带出了几分强硬,“能给我解药么?” 宋长安瞪着她,任晓芸亦未曾移开视线。两人对视,片刻后宋长安愤然别过头,又从衣袖里揪出一包药向她丢去。 “给你!早过了这么些时间,救不救的回来尚两说呢!” 素非烟一直在默默观察着二人互动,见任晓芸收起解药时沉默而平静,倒显出几分不以为意来,心中不由得多了思量。任晓芸看向她,在微微颔首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最后侧的沈佩宁身上。 “几位若要上去汇合,最好须将明坤剑隐藏起来,才不致多受阻拦。”任晓芸说着,便从衣衫上扯下了一块布条。宋长安对此“嘶”了一声,她充耳未闻。 沈佩宁一言不发,心中思忖这姑娘既肯相救便大约是敌非友,还未出声,却见那任姑娘捧着布条向她走来,三两下便将那绣着“明坤”字样的剑鞘缠上了一层粗布。 沈佩宁未曾放下警惕,好在任晓芸此时身上毒药已大散,两人终归相安无事。 随后任晓芸向她微微颔首,便孤身向地道深处走去了。之后虽说费了些功夫,到底还是让她找到了仰面倒地的任大康。原本两兄妹本该尽快出这地道,可惜实在事与愿违,好在恰巧有些事猝不及防。 “是个黑衣人仿佛疯了似的,”她回忆道,“见了人也不理会,只是发足狂奔,好像身后被甚么怪物追着。原本我和大哥正在地道中打转,便是跟着他的足迹才走了出来,不料却已到了素家庄外……” 妫越州道:“原来如此。” 她的神情里并不见惊讶,自然是对素是然的逃脱有所预料。不仅如此,李尧风那等鼠辈恐怕也能借着素家庄的地道并一些好运气早已逃出生天。不过这却远不到能令她忧虑的地步。 妫越州便将桌上的茶盏向对方那边推了下,道:“你急着来,便是为了这个?” 另一侧落座的任晓芸便端起茶来润了下嗓子,匆忙赶来又说了这好些话,确实令她口干舌燥。她放下茶杯,视线便在妫越州的身上逡巡一会儿,方开口道:“妫大侠……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么?” 妫越州笑了一下,黝黑的眸子中明灭不定,她转头望着前方轻声道:“此螙何解?”ńń “姥姥说你中螙啦,为甚么不喝药?”彼时的任晓芸并不知晓妫越州的真实身份,她们不过是偶然遇见。当任晓芸正对着山谷溪涧思念母亲时,突然便见到了一个湿淋淋爬上来的“水鬼”,不过她并不害怕,只因她已笃信世间绝无鬼神,眼前这个必然就是个倒楣落水的人。这人瞧着实在很可怜,任晓芸便央着在山间采药的姥姥给她医治,可惜仿佛情况不妙。 “这毒可没有解药,”已经苏醒的妫越州在塌上伸了个懒腰,神态间似乎在叹息、又似乎是随意一笑,“多谢你们啦。” “不要乱动!”任晓芸忙制止她,“你身上的刀伤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哎——你这是干甚么?!” 妫越州已经提好鞋站起来了,她拍了下任晓芸的头,轻快道:“我得走了。桌上我放了谢礼,也替我跟你姥道声谢。” 任晓芸瞧了眼室内茶几上鼓鼓囊囊的小包裹,又仰头看她,面露不解问道:“可你的伤还没好,还要去作甚么呀?” “去杀人,”妫越州淡声说道,“也找人。” 任晓芸突然打了个哆嗦,应当是昨夜染了些寒气在身上缘故。她揉了下鼻子,转身才见她已经走远,她定定瞧着她的背影,脑中一时间想过很多,胸腔中便突然生出一股不甘与勇气来。 “你不要死啊!”她突然大喊道。 妫越州顿了下,回头便去看她。任晓芸抿了下唇,又继续道:“我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人死。你要记住啦,坏姊姊!”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任晓芸都在心中以“坏姊姊”称呼她,可也深以为她该是江湖里快意恩仇的侠客。也是在很久之后,她才知晓她便是大哥那群人口中声名鹊起后来又谈之色变的妫越州。 “卿以为解,彼何当解?”任晓芸小声道,“你又要谢谢我吗?” 她的目光细细在对方的身上盘旋,偶尔也为在她不经意显露出的独属于武林高手的威压中而心神微颤。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希望她死。任晓芸暗道,可是我不该回来的。 她与哥哥走出地道时,恰好便撞见了许多人自素家庄落荒而逃,还有人肩上负着昏迷不醒的人仍旧脚步不停。其中间或便有声音,说甚么“明坤神剑竟落到了她的手中”,“此后江湖岂非要风云大变?”“以一敌百,骇人听闻”,“那素庄主果真其身不正么……”、“不知那素少庄主还有命在否,为报父仇,也该同她一战!”诸如此类,纷纷杂杂。任晓芸听着,心道我与她、与她们也非一路人,又何必牵扯其中?然而当她望着亡母留下的金钗,思绪却总难平静。 于是她安顿好了犹在恢复中的任大康,便急身漏夜而回。而当真正与妫越州见面时,任晓芸才发现想说的或许远不止这些。 “那是自然,”那厢妫越州已经对她点头道,“不过令人有点苦恼。” 语毕,她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颇带着些孩子意气的神态,任晓芸便想微笑。不过她捧着茶杯佯作饮了一口,道:“妫……妫大侠,我可没甚么需要的。我救你,这就很好。” 她想了想,又问:“你的身体果真没中螙?” 妫越州浑不在意地摇了下头,正欲开口,耳边却已捕捉到来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小瑛又匆匆带来了素非烟的消息。 “妫大侠!”她已被任晓芸的一句带着改了口,“铸剑山庄楚少庄主醒了。大小姐问您要不要去见呢。” 40-60 第41章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旭日东升,寒气渐褪,依山绵延的密林中雾气也已消散,林中隐约荡起的“锵锵”金属敲击之声则愈发分明。循声而去,便在这森林最深处见到了一座巍峨建筑,大门敞开,可见庭院中房屋错落,古朴匾额上书“铸剑山庄”几个大字,正与其中的剑气锤炼之声相互呼应。 晨光下,一来人匆忙跨过了铸剑山庄的门槛,向庭中守卫打过招呼便向内院走去。 这个时辰,庄主同夫人该是在正厅中议事,少不得便该候一段时间。他这般思量着,不想却被直接唤进了厅里。庄主端坐其上,瞧见是他,眉头便是一紧,问道:“楚应,可是修儿的消息?” 楚应则忙将袖中信件呈上,同时回禀道:“是。老爷派去素家庄的人今早刚用信鸽来了信,他们风雨兼程已近娀阳地界,恰巧便碰见了几个状若奔命之人。探听之下得知,恐怕素家庄情形有变!” 铸剑山庄庄主楚柞一目十行,便将此信交到了一侧同样面露忧色的夫人手中。他闭了下眼睛,沉沉一叹:“若是此言不虚,修儿被擒,素庄主身死,我武林正道更不乏死伤之辈……早知今日,我岂能——” “老爷且休急躁!”他夫人也已看完信,打断道,“如今也不过是道听途说,难免有三人成虎之慊。更何况修儿聪颖果敢,此番出行正是历练!那魔头踪迹尚是他最先察觉才为我们递了信,难道就不会有脱身之法?更何况咱们正为此又派出了人马相助,老爷何必自乱阵脚?” 语毕,她收起信,沉声向楚应吩咐道:“你且留心,再有消息,不论何时尽快通传!” 楚应应下,便快步退出了议事厅。楚柞见他走远,又开口道:“只怕消息传来为时已晚,修儿纵然聪颖机变,可那妖女心狠手辣……唉,枉我楚某人自诩侠义之辈,竟叫儿子替我身临险境。倘若修儿有个好歹,我只怕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他夫人便劝道:“当日你旧伤复发,难以出行,修儿正为此才挺身而出,也正想多去见见世面!如今虽有险情,可难道你去了便能扭转乾坤不成?若你遇险,只怕咱们铸剑山庄那才是群龙无首!如今,咱们最该静下心来,若是修儿果真为她所掳,也该提前做个准备。那妫越州既未对修儿动手,必定……是有所求。” 楚柞在夫人的话语声中渐渐冷静,他按住夫人的手,低声道:“夫人所言有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操劳了!那妖女留住修儿一命,难道是为了曾经修儿捡回来的那……” 楚夫人蹙眉思索,却摇头道:“当日她既弃了,如今更不再用,何必会有所求?更何况修儿当日捡来,咱们都不知道那是些甚么,到如今他也不过才重粘起来私藏在内,那妫越州又如何知晓?” 楚柞沉吟不语,良久便霍然起身,道:“难道修儿已然探听得了明坤神剑奥秘?!” 楚夫人道:“这……却也太玄。修儿纵然聪慧,到底年幼,武功更非一流绝顶,如何能越得过诸多前辈得了神剑认可?更何况传言神剑曾有平山断海之力,若它在修儿之手,又焉有被困之理?” 楚柞冷静下来,又道:“难道……那魔头纵然心狠手辣,可到底是个多情女子,莫非……莫非她对我儿有意?” 楚夫人原本镇定持重,闻得此言却被唬得一惊,亦从座上而起,失声道:“这断然不会!” 楚柞却道:“夫人岂不知‘自古嫦娥爱少年’?修儿相貌武功皆为一品,本就到了议亲年纪,那妖女却也年岁恰当!否则分明是我武林正道齐力,旁人死的死伤的伤,缘何修儿却独独被她扣住了去?” “哦,这便是你要问的了?” 暗室中,楚人修闻言便是神色一紧。他周身余毒未清,面容憔悴,周身空无一物被锁于此地,自醒来后便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如今终于等来了他想见之人,心中却不敢有半分松快。 “是,”他斟酌道,“总该知晓足下要甚么抑或做甚么。否则在下哪怕糊里糊涂死了,也总不甘心。” 妫越州负手而立,向他周身望了一眼,才继续道:“这该取决于你能拿出些甚么才是。” 楚人修一愣,不知怎的便回想起曾经右臂传来的痛感。当日他不过在堂上踌躇了几分,猝不及防便被一道黑影捉了去,连带着亦躲开了那弹药飞剑的余波。而后她更不听人说话,擒着便向外走。也不知彼时她究竟是用了甚么巧劲,只听得关节作响却并不如何作痛,然而他却已吓得失声大叫,连李尧风的话都盖了过去。如今想来,也是汗颜。 他抬起眼珠,恰好便与妫越州的目光相撞。楚人修勉力镇定道:“足下已经得了明坤神剑,难道就不想探清楚它背后隐秘?” 顿了下,他见妫越州微微挑眉,便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我铸剑山庄源远流长,历代庄主侍剑道无有不至忠至诚者,对于明坤神剑则更关注颇多,便流传著有一书专门记载曾经神剑与历任持剑者缘故,更兼有录它神力几何、招式几多,想必对如今神剑参悟仍大有裨益!” 妫越州道:“你要用这个换自由之身?” 楚人修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来,他最终摇头道:“不,我要知道的便是那最初问的——”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妫越州笑了一下,反问道:“那么江湖传言铸剑山庄楚少庄主壮志雄心……亦不为假咯?” 楚人修神情又是一变,他紧盯着妫越州,缓声道:“这些自然是真的。” 妫越州却笑道:“假作真时,真真假假,何必究极?” 语毕她便转身离去,却留了句: “你既不走,那书便也许给了我。如此只请快些养伤,休误了正事!” 楚人修尚未从上句话中回神,听得此言便是一愣。他思绪一动,又想到曾送往家中的快信。铸剑山庄距此算不得远,想来家中人也该到了,以如今形式,届时最好能避免冲突一场。 他思量着,却见有人再度推开门,上前送过来一些绷带,并言明正是妫越州交代的。楚人修盯着绷带,不知想到了甚么,神情中浮现几分不自在,连忙便将它接了过来。 第42章 “我辈女子,难道果真低人一等?” “哟,客官……诸位大侠您里边请!” 山脚下的一座茶肆里,有小二忙着迎来送往,见着来人便忙堆起笑脸。这一行人各个身负长剑,只是风尘仆仆、面色不佳,为首之人还缠着绷带。面对小二殷勤,他亦不予理睬,只让手下弟子出面。 那小二见识多了,也不以为忤,依旧殷勤将客人引到了茶肆最深处的一大桌处便退下了。还未就座,便听得那领头人发出沉沉几声咳嗽。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便上前道:“爹!你可还好?” 那领头人摇了下头示意无碍,问道:“那边可有来信?” 年轻人答道:“娘方才有信寄来,说点苍山上一切皆好,问咱们何时能启程……还问……” 那领头人冷哼一声,心中猜到必定是妻子又问起了儿子的亲事何如,便闭目斥道:“无知妇人!” 原来这一行人正是点苍派赵归吟等人。昨晚赵归吟负伤倒地,其子赵靖汝后来赶到也曾痛恨不已,可实在不敢再有动作。最后,方在妫越州手持明坤剑望来的目光中两股战战,脑中仅剩的声音便是叫嚣着“逃”,因而他竟全凭着一股求生之力拖着父亲逃出了庄外。随后便与同门汇合,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向来时路奔逃而去。 “汝儿,你果真见识了那神剑神力?”落座后,赵归吟沉吟问道。 赵靖汝脑中闪过那时情形,心有余悸,答道:“正是。父亲当时昏迷,并不知那神剑在……在她手中,当真是一剑既出、百兵难鸣!当时她持剑在手,便有如啸托风云、雷霆万钧!不谈人心战栗,便是大家手中紧握的兵器竟也同不受控制、嗡鸣坠地!随后,更是一掷而出,顷刻间便夺了素庄主性命……” 说着,他一时间再度回想到那神剑破空而出之时,寒光逼人、杀气腾腾,便是他这旁观者在那瞬间亦是屏气不息、胆颤心惊,若非素明舟舍身相救,那被锁定的素是然又焉有命在!他后面运起平生所学之轻功,逃得如此拼命狼狈,便是生怕后心再有长剑追袭! “爹,你说那素庄主、素家人,果真同那魔头有私吗?”思虑间,赵归吟又想起素非烟所言,又有此一问。 “糊涂!我瞧你是被那素家的小妖女惑了心智!咳咳!”赵归吟重伤难愈,心绪激动便难免肺腑震痛,他斥道,“若是如此,素明舟父子岂会一死一逃,素明舟又何必大张旗鼓集结正道来除那魔头?!” 赵靖汝却道:“可素小姐向来深受素庄主宠信,又素来行事妥帖……若说是素庄主过河拆桥,这才要除那妖女,也是说得通的。” 赵归吟当下便看穿儿子心中所想,只道:“怎么,你还想着那素非烟是进退两难,等着你英雄救美么?” 赵靖汝面上讪讪,又听得父亲继续道:“混账!且不论素明舟是否行事不正,单说那素非烟忤逆亲父便是大大不敬,不孝不悌,焉为佳妇?!回去便为你另寻一门亲事,你且收下心来好生习武,不许再想此等妖女!” 赵归吟垂首不言,心中犹有忿忿,此时却忽然听见附近传来几声笑,嘲哳嘶哑,十分怪异。 “嘿嘿,这小子满口胡言、不敬亲父!合该关起门来好好打一顿才是!”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附近一桌不知何时竟有一老汉入了座,此人头发灰白、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瞧着便与街上的乞丐无二,此时正三三两两地向口中掷着花生吃,还在摇头晃脑,状似疯癫。 “放肆!你这老乞儿又是个甚么东西!”赵靖汝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被父亲训斥便也罢了,竟还被外人在旁煽风点火,他又岂能容忍,当下便拍桌站了起来横眉怒斥。 “嘿嘿,无知小儿,连神剑神力都不知几许便给吓得屁滚尿流!还敢在这里叫嚣,可笑!可笑!”那老乞儿却继续大声嘲笑。 赵靖汝怒不可遏,他的佩剑在昨夜遗失,当下便拿起根筷子向那老人方向打去。岂知这老乞儿瞧着似无所觉,偏偏在筷子临近时竟将晃晃悠悠地将身子一歪,刚刚好便躲了过去。 “好你个老——” “汝儿!” 赵靖汝还欲上前,却被父亲厉声喝止。赵归吟纵然自命不凡,可却比儿子眼利心明,一下便瞧出这老者恐怕来历不凡,便勉力拱手道:“犬子无状,失礼之处还望老前辈海涵!” 那老者正眼也不往他们这边瞧,却出声讥嘲道:“一个武功全废的废人,哈哈,怪不得生出个见识短浅、胸无大志的儿子!” 赵归吟脸色一变,却先用目光震慑住了还欲发作的赵靖汝,面对老者时则态度愈发恭谨,道:“老前辈火眼金睛!在下这身造化,便是全拜那妖女所赐!那妖女还得了明坤神剑在手……” “神剑?哈哈,倘若明坤神剑果真能为她所用,移山倒海、掀天揭地又岂是难事?怎该有你们逃生之机?嘿嘿,照我说,你们恐怕是给人施计唬住了,吓破了胆罢!” 那老者不紧不慢说完这番话,便将一直举着的茶杯缓缓放在桌上,落下一声轻响。可就在这轻响之中,赵归吟一行人只觉有难以言喻的威压层层震落,直令人杜口木舌、不敢造次。 那老者见已将他们震服,便拍拍衣袖站了起来,问道:“听来你们仿佛是点苍派的人,那么赵恤闵,可该是你们的掌门人了?” 赵归吟方从那威势中回神,闻言便是一惊,面上恭谨道:“正是家父,他老人家已于十年前过身。” 那老者闻言倒是愣了一下,道:“我在时他尚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倒死我前头去了。嘿嘿,不过死生之事,谁又能料到?” 赵归吟等人不敢多言,又听得那老者问道:“你们说,那素家庄,素明舟父子一死一逃……那么灵霄派呢,总不会也被吓破了胆、抱头鼠窜罢?” 赵靖汝闻言,心中冷哼道:“他们逃得却不比我慢!昨晚在那里甭管有腿的没腿的,哪个不怕再给明坤剑戳个对穿?哼哼,恐怕只有那些被怪鸟药倒的倒霉蛋,还在那素家庄客房中呼呼大睡罢!” * “所以,你就要走?”素家庄内,素非烟仿佛不可置信,道,“如今我有多少人好用?你便这就放得下心?” 她对面,妫越州笑道:“凭你的本事,颠倒黑白,借刀杀人,既然已经在一夜间将这素家庄尽数掌握在手,又岂会畏惧那些个乌合之众——小真下的药,没个三五天醒不过来。” 素非烟道:“那自然是借你的势,岂不知那神剑一出便叫人纷纷吓破了胆。旁的人犹可逃,那素家庄的人自然是只有跪服的势头,纵然有几个脑袋不够清楚的却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妫越州挑眉道:“早知我如此厉害,你还敢叫人来捅我?” 素非烟“呀”了一声,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她的神情,笑道:“你这是来怪我了?” 见妫越州不说话,她便放下一直拿在手中清点的人事簿,走到她身前,继续道:“我的确是有些害怕,你该知晓的,最后,我还是来了不是?这身衣裳,也是我的赔礼——话说回来,你果真无事吧?” 妫越州捉住她的手,坦然道:“说实话并不算好。晓芸并未向我动手,但因时令所在,那逸散的寒潭毒却仍意外诱发了一些经年旧伤。若非如此,却也穿不了你这一身新衣裳。” 素非烟自知理亏,心中担忧,却又直觉认为她想要的并非是几句真假不知的歉意,几番思量不得其果,便又听得她一声笑。 妫越州又道:“我要说的是,你既然连我都有胆下手,又何必疑虑日后有乌合之众?还是你终究以为哪怕我是天下第一,只要是女子就方便下手?” 素非烟猛然抬头,一下便将手抽出。她盯着妫越州好一会儿,才道:“我同你终究不一样,你尚有武力傍身,要我同这么多人、那么些男人……” “不,你明知我要说的并非如此。” 妫越州说着,便推着她到了窗边。这里是素家庄的一处高楼,当日素非烟曾在此看比武招亲,如今妫越州却推着她去将庄内一切皆尽揽于目。 “武力虽好,但只要有心,却犹有出路,否则你父亲那么个废物焉能立足江湖?至于男人,哈,那更没甚么了不起。” “素非烟,这世间多言‘女子不如男’,你的父亲、兄弟、情人,兴许还有母亲,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编织着这样的谎言,久而久之,你便信了。或许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生存,你不得不信了。可你既有青云之志,又安可‘欺软怕硬’、‘厚此薄彼’?” 素非烟良久不言,只听得妫越州在耳边的轻语,仿佛闻得仙乐指点迷津,又好似被幽幽絮语诱入烟海。 “——更何况,素非烟,他们绝没有如此高高在上。你只须再问自己一句——我辈女子,难道果真低人一等?” 第43章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 素非烟想起了她的母亲。 那是个疯子。 在素非烟有关她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面目狰狞、癫狂失态的。她咒骂着彼时素明舟纳来的妾室,诟谇素明舟薄情寡性,又嗤笑自己福薄无依。在那间锁了她半生的小楼上,从没有一日是安宁平静的。 素非烟同她并不如何亲近,甚至在一开始,她并不知晓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自她出生,素明舟便已瞧出了身为女子的她身上最稀缺的价值,因此不遗余力要为降生在素家庄的这个“仙女”造势,早便谋划好了素非烟日后“第一美人”的前路。她又怎么能有那样一个不堪的生母?因此就在素非烟出生之后,她的母亲便“抱病”深居锁月楼,再无任何消息传出。 素非烟同她的第一次见面却也并不美好。疯女人不知使了甚么法子,竟从锁月楼后门逃了出来,一路念叨着要去杀了那背主弃义爬上姑爷床的丫头,一转头却在某个拐角撞见了正同父亲请完安后的素非烟。 她愣了一下,随后便是更长时间的沉默。疯女人抓着自己的衣服,又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她仿佛陷入了罕见的思考,却又忘却了思考的原因。于是她呆呆愣愣的开了口。 “哦,哦。”她道,“你叫甚么?” 素非烟衣着妥帖,装扮得体,刚被父亲的客人夸过该是“天上仙童”。她原本如此满足。此刻却偏偏在同她的对视中陡然察觉到了某种错位与幻灭,在这其后的便是自己的狼狈不堪。或许是某种直觉,可一个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母亲? 更何况,她们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素非烟低下头,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可疯女人却等不了多少时间,或许这片刻的寂静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中的难得。眼下这难得已转瞬间将她抛却。她转了下眼珠,恰巧便瞧见了那循着小道在庭院中闲逛的白姨娘。随后一切事态便向着最难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她被丫鬟仆妇押送着离开时,脖颈处青筋暴起,犹在尖锐大笑,等瞧见素非烟,便立时明白过来了甚么,转而骂道:“孽障!孽障!你怎么敢不认我——” 素非烟望着被人慌忙从血泊中抬走的白姨娘,回想起她的身孕是庄里天大的喜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时,那疯女人已然消失了踪迹。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素非烟都在想她。这种“想”却绝非思念。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服自己不必在意,就像对待光洁皮肤上携带的污点似的胎记。她开始认同素明舟的处理方式,思索着在胎记上遮掩装饰的益处。她终归不太需要她。她已习惯了在父亲的权势之下逢迎讨好。兴许她生来就是个冷血动物。 于是第二次见面到了数月之后,那夜白姨娘死里逃生方产下一个男婴,令素明舟喜不自胜,庄内上下也俱得大赏,一片喜气洋洋。素非烟置身其中,却很难从心底升出欣喜。 她悄悄去了锁月楼。 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下的功夫,终究还是给她打探到了这里便是锁人的地方。这阁楼并不高阔,只有两层,挨挨挤挤地藏在庄内的一处边角。这样喜庆的时刻,看管的人也都喜得讨赏,看管便不似寻常。素非烟出手阔绰,第一次进到了这阁楼的最深处。 那疯女人竟在喝酒。 对着月亮,一碗一碗地向嘴里灌着,仿佛十分愁闷,又似格外畅快。即便是听到了脚步声也不回头,犹自抱着坛子,举碗痛饮。等素非烟犹疑着走到她身后时,那坛酒方刚刚饮尽。 她打了个酒嗝,才肯将视线分到旁处,见到素非烟,有些恍然,又十分茫然,缓声问道:“烟儿,你为甚么来这里?” 素非烟怔了下,显然是未曾预料她竟会叫出自己的名字,也绝想不到她敲上去仿佛已半点也不疯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便轻声道:“我来看你。” 疯女人闻言,却犹如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她似乎是清醒的,又如只是陷入了某种幻觉。她啐了一口,先是骂素非烟生不得良心,而后更恶螙咒骂便依次降临到了素明舟、白姨娘等一干人身上。情绪激动时,便挥手将那酒坛子也摔了个稀碎。 直至她感到累了,便瘫倒在地望着保持沉默的素非烟,恍恍惚惚地问道:“你想要甚么,烟儿?” 素非烟望着她,良久,方开口道:“白姨娘生了个男孩,妈妈。” 不知是被这话中哪一点刺激到了神经,那女人忽的便从地面爬了起来,神情中似哭似笑,出声嘶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走近几步,目光中将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儿几番打量,随后便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哈哈!哈哈!” 她颤抖地笑出声来,那语调既像是哭嚎,却又透着股激昂的振奋。她松开手,又絮絮叨叨的开口道:“我女儿,可怜的女儿,绝不同我一样。放心罢,放心罢,你父亲不会得偿所愿的,哈哈,我绝不叫那贱人得偿所愿!” 随后的事,大约并不复杂。她记得当父亲得知小弟先天废人之时那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本就天赋平平却有宏图壮志,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儿子,岂料竟比之自己还不如。大怒之下便要究查,顺藤摸瓜便查到了疯癫的妻子身上——原来正是她曾为白姨娘下的慢性螙药才致胎儿受到牵连。 当她被下人押来之时,神态间的快意已然遮掩不住,数载夫妻,或许她最知丈夫痛处。乘人不备,又夺过一把剪子要去刺死白姨娘或者旁的甚么人。哪怕是面临素明舟的诘问,她照样放声叱骂,将对方逼得满脸胀红,险些一剑杀了她。 然而她也不怕死,否则便不会有那焮天铄地的一场大火,不仅将整个锁月楼都烧了个干净,甚至也蔓延到了大半个素家庄。素非烟在最后见到了她,她那时站在火光中,见到她时的神情既冷淡又怜爱。 素非烟很难忘记她。 第44章 “妈,我果真是在怕么?” ——可她果真能认出我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素非烟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她想到生身母亲,纵然是用尽了法子不愿再去回忆,却总是难逃去陷身于她曾经望来的目光之中。 她叫过她的名字,拥抱过她的身体,可她的眼睛中却总是虚无的。她早已看不清眼前所有的一切,只是自顾自沉浸在幻想或者疯狂之中。 又或许,她只是会看到想看到的。 譬如痛苦,来自旁人的、难以遮掩、情真意切的痛苦。 当素明舟痛悔不迭,白姨娘垂泪不止,下人们因此瑟瑟难言之时,她才会展现出如此生机勃勃的畅意,那样固执焕发的神采,不得不令人胆颤,好似落在众人眼中的绝非是任何同类,而是靠吸食旁人苦痛来存活的怪物。 “你为甚么来抱我?”素非烟曾经这样询问,“是不是因为我在难过?” 那时疯女人已经被素明舟下了死令锁在柴房。之所以未曾对她动手,一是想找出小儿子自母体中继承的遗毒是否还有解药,二则也是多少顾忌到了素非烟——她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 日积月累,又有天赋使然,素非烟总是清楚自己行事的分寸在哪里,故而便趁机向素明舟要来了一次光明正大去探视的机会。 那女人听清楚了她的话,却道:“你是甚么人?瞧着好生眼熟。” 素非烟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别过头去,又道:“爹爹叫我来问你解药。” 那疯女人却突然换了副神态,厉声指责道:“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说话?连‘妈’也不喊?!” 素非烟难以忍受,冷声道:“你果真是我妈么?” 那疯女人连连点头道:“我生你时废了多少功夫,半条命都没啦!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你的小名‘烟儿’还是我给你起的!” 素非烟道:“胡说,你根本没见过我!你……你……你为甚么是这个样子?” 她说着,后知后觉眼眶一酸,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只觉无措又依赖,脱口便继续道:“你为甚么做这样的事?总是、总是做这样的事?我从未想过……你为甚么来当我的妈?” 那疯女人果然是疯子,见她流泪,反而嘻嘻笑了起来,刮着脸颊向她扬声道:“丢丢丢,臊臊臊,大姑娘还掉金珍珠啦!” 瞧,难道她还当我是女儿吗? 素非烟气噎,紧接而来地便是长久的无奈。她想到当日在挽月楼同她的见面——哪怕她至今也拒绝深思动身去找她的原因,想到那个一度令她身体僵硬的拥抱,便不得不揣测其实是趁了她当日心情快意的东风,而这东风也是因她的痛苦沉闷而起。 她就是个疯子。 素非烟下了定论,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她思量着该如何在父亲素明舟那里斡旋,只要解药找不到,疯子便总该有一线生机。她要说服父亲,请个好大夫将她治好。 不过是短短的几次接触,素非烟已然改了主意。她决心要将这个疯子母亲治好。怎么着她也该有一个母亲的。从前她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这便是人在一开始没有母亲的坏处了,总以为仅靠自己就够了,又总认为仅靠自己是绝不够的。 转变的原因或许仅仅是她想对她生气,抑或是想讨她的原谅。无论如何这一切都须等她好了,等她彻彻底底地好起来才行。 素非烟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兴奋,一时愁闷,陡然便被后方传来的呼唤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才见那疯女人竟扒着那用于禁锢的栏杆又在呼喊。 “烟儿,女儿!”她喊道,“你以后别做我的女儿了!” 素非烟愣了一下,便见这一向举止疯癫的疯子母亲脸上竟浮现出某种冷静而动人的悲哀,随后便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我没时间啦,怎么好瞧你长大呢?” 素非烟转身边走,只当这又是一次疯话,实在不会想到她竟会有法子逃出囚禁,随后又燃起了浩浩荡荡的一场大火。从挽月楼起,趁着风势正好便接连烧着了大半个素家庄。素非烟是半夜被仆人抱出了庭院,才不致被浓烟呛到。 素明舟站在外围叱骂。她兴许听到了,又兴许没有。疯女人站在火势正中,周身却透露出某种大功告成的松弛感。素非烟扒着仆人的肩膀,直愣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妈,我那时真瞧不起你的,”素非烟淡然出声道,“挣了一辈子,为甚么还是个死?我父亲重建一个素家庄总费不了多少功夫,连他的儿子如今都有了大造化。只要活着,便总有转机。可你呢,你甚么也改不了啦,如今又有几个人能记得你?” 幽暗沉寂的房屋中,几缕燃香已经燃至尽头。素非烟的视线虚虚落在那桌前的灵位之上,低声道:“他们说你是不得丈夫宠爱才疯的,也有人说你是因为生不出儿子才渐渐神志失常。可我甚么也不清楚,我甚么也不能帮你,你怨我么?” 顿了下,她缓缓笑了,继续道:“可我怨你。我立过誓,此生绝不如你一般。遑论是丈夫还是旁的,决不能乱我半分心智。我要的远比你更多,可为甚么我总以为你在前路等我?” “……妈,我果真是在怕么?” 这话沉沉坠地,素非烟的心跳似乎也在此刻停顿。她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将其中得意或者不值得得意的事情都重新拿在眼下梳理。她自认为从未出过过大的纰漏,无论是取得素明舟的信任,还是得到葛登这个情人,她洞悉了这个社会所运行的规则并因此谋定后动,她是完美的,至少面具是完美的。就连妫越州也曾夸赞过她是“聪明人”。 可是。素非烟冷静地想到,有时“聪明”过了头,太通晓所谓趋利避害是否便已走向弃甲投戈?有些事情,非得是顽固天真的傻子才能做成。 比如素明舟之死,她的隐忍谋划绝比不了妫越州的一闪剑光。 那么她会成功吗? 我会成功吗? “那是自然,”妫越州如此笃定答道,“天命在我,何故负之?” 素非烟回想起彼时她的神情,嘴角便溢出了几分笑意。倘若不遇见妫越州,此时的她或许总该叹息。 “妈,我不得不知晓自己怕了,”她道,“因见到了有人不怕的样子。” 也不知到时,究竟是谁为谁收尸呢? 素非烟直起身来,“噗”的一下便将那明灭不定的燃香彻底吹灭了去。 她已不想再继续思考或是诉说了。 正在此时,门后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得到准允后,小瑛便推门进入,见了房内的情形,轻声道:“小姐,从前您只敢偷偷祭奠,如今也该将夫人的排位供进祠堂啦。” 素非烟道:“这不错,却也远远不够。” 小瑛愣了下,还未领悟其意,便又听得她继续道:“我州妹……她们已然动身了么?” 小瑛道:“正是,沈姑娘、宋姑娘、还有那位任姑娘也一并走啦。方才有位方姑娘来过,听说妫大侠已动身便也转身去追。对了,妫大侠临行前还留了一句话,说楚少庄主暂居咱们素家庄,请大小姐好好照看。” 素非烟下意识便蹙眉,旋即便明了妫越州还是为她留了“助力”,她微笑道:“你便去将他请来,只道我有要事相商。” “另外,”她斟酌着道,“令人守好西园客房中的那些人,若是醒了,立刻便来报我。” 第45章 “我想拜您为师!” 苍茫大路之上,马蹄踏踏,带起飞尘滚滚。积雪化尽,天渐转暖,一轮红日高照之下,寒气多褪。沈佩宁坐在马背之上,额间已覆了一层浅浅的薄汗,不仅是为这天气,也更因这颠簸骑行实在耗人心力。 “——前方有水坑,你且小心些!” “嘁,我晓得啦!”与她同乘一匹马的宋长安立刻便扬鞭向马屁股抽了一下,马匹吃痛,更飞蹄向前越去,岂知恰巧便踩在那水坑正中,溅出一身水泥。 沈佩宁本就头晕目眩心有急躁,这一下鞋腿皆湿则更令她气结。她又向前方望了一眼,见妫越州带着任晓芸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之上,胸中郁气更生。 早知我还不如同她共乘一匹。她心道。 原来今日一大早几人便乘了素非烟着人备好的骏马出发。沈佩宁并任晓芸并不善骑行,宋长安见势便提出可与人同乘,四人分作两队。任晓芸自然毫无异议,沈佩宁便也不愿多言,不料竟是被宋长安揪着同上了一匹马。这小妮子一骑上马便是撒着欢向前跑,浑然不管甚么颠簸震荡,却苦了沈佩宁这个首次骑马的生手。 好在不多时,前方妫越州便勒止了马蹄,宋长安便也放慢了脚程。沈佩宁长舒一口气,连忙从马背上跳下,连连抚着胸前以平息晕眩呕吐的欲望,余光中只见妫越州亦翻身下马,又将任晓芸接了下来。 “确定是在此处?” 任晓芸点头道:“我哥哥还在不远处的那家旅店。妫大侠,咱们别过。” 宋长安突然插嘴道:“你哥哥有胳膊有腿的,难道自己走不动道了吗?你就是同我们一起又怎么了呢?到时候我州州姊肯定让你平平安安到了外祖家的!” 任晓芸默默听着,却还是不改主意,显然又恢复到了缄默沉稳的样子。她向妫越州几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了。 “喂——” “长安。” 妫越州凝望着她远去,却开口打断了宋长安还欲挽留的话。 宋长安驱马凑上前,不满道:“州州姊,你以前不是说过甚么要‘齐力同心’,怎么就放她走了呢?我瞧着她分明很喜欢你的样子,就分明该同我们站在一处才对!” 妫越州再度上马,视线在兀自平复的沈佩宁处一扫而过,道:“你只记得这一句,难道便忘了所谓‘欲速不达’、‘过犹不及’的道理?” 宋长安原本皱眉不解,却又忽然喜道:“也就是说,她总有会来我们这边的那日啦?!” 妫越州笑了笑,打趣道:“嗯,看来你很喜欢她了。” 宋长安扮着鬼脸,笑道:“那是自然!家里的姨姨姊姊各个都比我大,便都来管教我!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个差不多大的,我当然高兴!” 妫越州道:“如此说来,你‘万螙千害’宋长安孤身闯荡江湖,是慊在家里被管束太多的缘故。” 宋长安一听这话便耷拉了头,却还是辩道:“也不全是!我是见了姨姨实在想念我那未曾谋面的姊姊,这才想出门帮忙寻找的!再说了,嘿嘿,州州姊,难道我没有帮你么?” 妫越州挑眉,又佯叹道:“是啊,绝佳的人质体验一大观。” “州州姊!”宋长安不服气道,“我明明都成功逃出来了!这都要怪素非烟那个奇怪的人!如果不是她一阵一阵的,我早上来帮你了也说不准!” 她抱怨了一番,又警惕问道:“她——素非烟——当真可信吗?” 妫越州又是一笑,只道:“你不信她,难道还不信我?” 宋长安便将这话压下,又问:“那你怎么只留她一人在那里?嗯……是因为周姨……” 妫越州突然转头瞧了一眼,微微俯身从马鬃中捡出一颗不知何时刮下的小碎石,才淡然答道:“我不在,才好让她放开手脚。” 宋长安心道:难道这姓素的大小姐还挺厉害不成?可她瞧着神神叨叨的,身量也瘦弱,还有甚么过人之处?哦,兴许是毒药挺多。不过她哪来的毒药?难道都是州州姊给的?还是她竟也认识姜姊? 心中疑问颇多,她还欲再问,却听见不远处有马蹄车轮之声。转头一瞧,果然一辆马车正自前侧方不远处快速驶来,那驾车之人瞧着也十分眼熟。 “前辈,前辈!” 方青抄了近道,紧赶慢赶之下,好不容易才瞧见了几人的身影,心下激动万分。临近了她便勒止马蹄,御起轻功向这方赶来。 “晚辈来迟!” 妫越州瞧她分外恭敬地抱拳行礼,便摆手道:“好啦,不用多礼。我听说你忧心令妹便率先离开了素家庄,你妹妹如今还好么?” “好的!我很好!” 又是一道轻快的女声传来。原来是正欲下马车内的方红听到了声音便忙不迭赶来拜见。她们姊妹两个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极好,她自然也将姊姊的恩人视作自己的恩人,那就万万没有失礼的道理。她不通武艺,走得太急还险些摔了一跤。好在方青眼疾手快将她掺住。 方红推开姊姊的手,正色道:“方红见过妫大侠!多谢您开蒙授业之恩!” 妫越州向一旁面露紧张之色的方青看了一眼,神情一动,只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你姊姊施以援手前来相助,合该扯平了的。” 方青闻言,忙道:“不敢……万万不敢!晚辈实有一事相求——” 说着她双膝一折便跪倒在地,目光坚定,对妫越州直言道:“我想拜您为师!请您收我做徒儿!” 这话一出,不谈宋长安何等惊奇,沈佩宁已倏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牢牢落在妫越州的脸上,一时间仿佛要在其上盯出一个洞来。 方青心中惴惴不安,话既出口却又深悔自己言辞鲁莽、笨嘴拙舌。这主意自她带着妹子从玄机阁离开时便已生根,在与妫越州并肩作战后则更为坚定。她自幼便有一身习武之志,奈何时运不济屡屡受挫,好不容易得了两分造化,又岂可放任机会白白流失?妫越州,便是她能抓住的最好时机。在她看来,妫越州实力超绝又身为女子,便是她深为仰慕的江湖第一人。休说她绝不似江湖传言一般凶神恶煞,便是江湖传言为真,只冲她愿施恩一二,也值得方青飞身投靠。她自认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物,便顾不得多少大仁大义。她只要带着妹妹活着,有头有脸地活着。 眼下,方红见姊姊心中紧张一时语塞,忙快声补充道:“我姊姊是诚心想拜您为师!她打小便勤学苦练,只是总找不到好的门路……当日她得您指点之后进步飞快,打探到您有危险便力来相救!除了深念您的大恩,便是深为大侠您的风采所拜服,只想侍奉在侧,结草衔环……” 妫越州听她越说越快,颇感无奈似的,指尖一挥,那粒碎石便击向了方青的膝盖处。后者则突感膝间一震,在一股力道的托持之下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 “好啦,快起来,”妫越州道,“我不收徒。” 方红尚有一大堆好话未说尽,听见此语大为着急,便先去瞧姊姊的脸色。方青却神情不改,只道:“那么我要如何去做?” 妫越州道:“该如何便如何。循你本心,不言放弃,日后自有大的造化,实不必今时今日。不过我呢,确实不适合做你的老师。” 方青冷静听着,前面的话其实并未入心,便只揪着了最后一句话问道:“那么甚么样的徒儿是适合的?您想收甚么人?” 妫越州瞧着她目露执拗,想了想,正欲多说些甚么,却突然纵身一跃,恰恰好避开了那探向脖颈一枚钢刺。宋长安只觉得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有一道黑影旋身向妫越州袭去。 那钢刺一击不中,眨眼间便变幻出多枚轮番自指尖划出,寒光闪闪,织为利网向对方周身致命之处罩去。妫越州临此杀机,尚且从容不迫,身形片刻间以自马背上消失,引得那刺客追出丈远,不致殃及沈佩宁等人。她心知刺上淬毒,便只避不攻。那刺客眼见招招落空,心下一狠索性将那钢刺齐齐发出,直袭对方而去。妫越州闪身相避,抓准时机又以一掌拍向对方,岂料得这刺客却也暗藏一枚钢刺在胸前。她见那银光,眉梢一动,转瞬竟以化掌为指,点向了那刺客玉堂穴。那刺客却也反应极快,连连纵身退后,又使一招“黑虎掏心”向妫越州打来。 两人过招之间,身形已难为旁人分清。方青再度拔出刀来在旁警戒。沈佩宁则是竭力去瞧二人的招式何如,谁占上风。方红最是不懂,她左右瞧了瞧,便向瞧着一脸从容的宋长安搭了话。 “小妹子,你能瞧得清是甚么情形吗?那刺客和妫大侠……” 宋长安自然已经下马,此刻便抱着双臂,一脸老成道:“不急,凭他是谁,再等等就该飞出来了。” 仿佛是为与这话做印证似的,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黑影向外摔来,一路之上接连呛起阵阵尘土,连带着两只马儿都深感不适一般打起了响鼻。 那身影摔得够狠,临了却又是一个打挺翻身而起。深色面罩之上一双锐利的眼睛飞速在四周扫过,是在搜索最大机会的逃跑路线。 此人的视线落在沈佩宁身侧,然而还未踏出半步,耳朵一动已经听到了妫越州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肩上一沉,对方的手已经出现在上方。 “迟不晦,”妫越州似笑非笑,“你就爱追着我是不是?” 那刺客见名字被叫破,双眉一拧,索性一拉面罩,破口大骂道:“我呸!姓妫的你个不要脸的敢不敢撒开手!你撒开手试试,老娘保证有多远跑多远信不信!爷爷的谁让你仇家那么多,黄金都摆上了要你的命老娘能拒绝吗?老娘怎么说都是野生排行第一的大杀手老娘能拒绝吗?啊啊啊你快撒开手老娘的肩胛骨都要碎了啊啊啊啊啊!” 第46章 “我可是来要你命的人。” ——迟不晦?! 宋长安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眼睛向她看去。同一脸莫名的沈佩宁等人相比,她多少有了些江湖游历的经验,便对这个名头有所耳闻,毕竟江湖人的一大谈兴所在便是所谓“千金不晦生死迟”的第一杀手又以甚么高价接单。据传这杀手迟不晦武功高深莫测,行踪神鬼难寻,不知是女是男,也不知年岁几何,常年盘踞杀手榜首位,一旦接下任务便绝不失手,与此同时酬金却也高得离谱,常被戏称为“千金难请”。并且,迟不晦不仅杀人,也同样接得“救人”的任务。因而,若有迟不晦出手,往往生迟、死也迟。“千金不晦生死迟”的名号便来自于此。 然而如今,宋长安望着着那被放开后骂骂咧咧地跃到不远处的黑衣女子,一时间心情十分难言。 “爹的,早知道不凑这热闹,好端端的又给揍这一顿,”迟不晦揉着肩膀嚷道,“妫越州!你赔钱,我须请大夫看病不可!” 妫越州睨她一眼,嘲讽道:“功夫没多少进益,脸皮端的有三尺厚了。” 迟不晦“嘿”了一声,大声道:“怎么着,打伤了人不给钱是不是?你讲不讲道理?!赶明儿我就把你的消息传出去,‘大魔头妫越州身现娀阳驿’——等着罢你!” 妫越州浑不在意道:“好啊,尽管让人来,到时我才好将那‘千金不晦’的千金屋‘所在一并广而告之。” 语毕,她方冲气急败坏的迟不晦露出一个笑来。 “你!你!!你!!!”迟不晦跳脚,怒道,“当日我便不该告诉你……” 妫越州无谓一笑,不作言语。 迟不晦恨恨地盯着对面女人漫不经心的作态,直气得牙痒。说起两人之间的渊源,那也是在许久之前了。最初的缘故,便是迟不晦接到了有人花大价钱下的一单,指明要彼时“叶不空斩青罗刀”的项上人头。 原本她不欲接下。稳坐杀手界头把交椅,出手从不失误的“千金不晦”也同样有自己的出手原则,其中一项便是从不轻易向没把握的对象下手。妫越州自然大名鼎鼎列在其上。同为女子,她再清楚不过要在这男人主导的江湖中博出名气来是何其艰难。哪怕是崭露头角,一个女人要付出的也远多于同等条件的男子。更何况妫越州彼时已经算得声名鹊起、是无可质疑的一等高手,那么她的真正实力必当只高不低,恐怕已算得顶尖。而迟不晦对于自身的实力持有十分恰当的估计,她纵然爱财,却也十分惜命。 不过,那下单之人却也仿佛知晓了她的疑虑,竟特地附了一张纸条说明,上书:“青罗刀毁,伤重难愈,千载良机,过期不候”,又指明其地点所在。迟不晦转了下脑筋,便接下了这一单。 “这消息真假难辨,但倘若是真,她死在我手中,总比死在那些个污糟男人手下好。”她那时心中便是如此思量,并已打算忍痛从自己的酬金中抽出一部分给妫越州安葬。 然而,迟不晦万万没想到纵然这消息是真,她却还是会被那伤重的妫越州压着打。迟不晦属实跑不掉,到了最后竟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告饶说出自己的金库来讨一丝生机,却不知正是这最终暴露的女子声线方救了她一命。妫越州彼时尚将信将疑,待到确信之后方露出冷笑,要求迟不晦交出了金库位置,才扬长而去。 迟不晦死里逃生,只好屈服。然而她磨刀霍霍,转头便向着那下单人去——一重消息一头捂,如今她虽完不成这任务,但只要那买家死了,这“从无败绩”的名声不照样无可指摘的么?却不料对方留下的根本就是假名号、假地址。她遍寻不得,江湖中却也没传出甚么“千金不晦负千金”的消息,想来要么那人已死,要么便是也有身份不愿暴露。 “猜的不错,此人是我那同门大师兄方穆。”妫越州告诉了她真相,“买凶杀人这事,他须捂得比你更严实些。” 她是在那私密金库中发现了养伤的妫越州。她瞧着面色惨白,说话时中气却足,便令已受过一番毒打的迟不晦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不过,能听到这等秘辛,却也令她颇为幸灾乐祸。 “活该,活该!”她暗道,“死女人下手太狠,我现在一动还浑身疼呢!” 妫越州仿佛已瞧出她心中所想,坦然解释道:“你来的时机太不凑巧,恰逢我在气头上嘛。况且一开始,我也没瞧出你是女子。” 迟不晦冷哼道:“技不如人而已,我难道不认?可你说认出我是女子这事,又是怎样?难道你小瞧我?我是女子,便要多被‘怜惜’‘容忍’的了?” 妫越州闻言,颇为讶异,随后方用视线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一番。迟不晦在这视线中如坐针毡,便硬着头皮道:“怎么?你看甚么?!” 妫越州摇头叹道:“莫非我将你打傻了不成?连话都听不懂啦。” 迟不晦愣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是因那句话反应过激,下意识便将辩驳的话脱口而出。可妫越州亦是女子,还是以女子之身杀出重围的高手,她所遭受过的质疑讥讽恐怕多之又多。如今与同为女子的人说话,又岂会连自己也一同贬低了去? 不过她还是不服。 “若我一开始声明正身,难道你便能饶过了我?”迟不晦冷嗤道,“我可是来要你命的人。” 妫越州深深瞧了她一眼,面上神情十分浅显易懂——“难道我如今没饶你么?” “若你一开始声明正身,”她学着对方的语气慢悠悠地重复道,“必然会少挨些打。” 迟不晦却这一连串被刺激到了。她这一路走来,不说百战百胜,却也能称得上于习武杀人之事天赋异禀,如今惨尝失败之痛不谈,又岂能甘心久居人下?是以她气得猛然站起,指着妫越州便道:“你!你!且休猖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既然我‘千金不晦’接下了此单,便势必不叫你逍遥快活!” 如此壮志凌云,妫越州却摆了摆手,道:“那么三十年后,再见。” 迟不晦被气出了自己的金屋。 她身体复原后,便潜心苦练,夙兴夜寐,终于又让武学之境再上一层。于是迟不晦摩拳擦掌,费了一番功夫再度找到妫越州,要同她一决高下。 她这次来的时机也很凑巧,便是妫越州杀穿了整个灵霄派后下山之后。迟不晦看出她状态不佳,本想改日,却被妫越州三言两语便激得怒目切齿,握着钢刺便再度冲了上去。 结果无甚意外,她又一次大败而去,不过受伤确实少了,放的狠话亦格外中气十足—— “你给我等着!” 后来,当她再度在金屋中遇到养伤的妫越州时,虽然警惕却也实在想不到要趁人之危。她甚至还好心为妫越州拿过几贴药,随后便发现妫越州竟会给钱。而且,她似乎只是将这金屋当成了养伤之地,其中的钱币财宝却分文未取。 迟不晦终于承认她发现了妫越州的一个优点,并积极发展出了同她的另一种相处方式。 “我无需这个。”妫越州拿着被丢进怀中的药包,神情中有些莫名。 “益气补血,固本培元,”迟不晦解释,“治你身上的伤最适宜!” 妫越州道:“我身上的伤早结痂了,还用它作甚么?” “留着罢,总还有用到的时候。”迟不晦劝着她,果真见她缓缓将药包收了起来,又从袖中拿出银两——这必然是远超那服药的价值的。 迟不晦眼睛便是一亮。她如今也算得上“家财万贯”,然而以各种方式去获取金钱依然是她的一大嗜好——尤其是从妫越州这个她如今尚且奈何不了的对手那里。 于是她上前将那银两拿了过来,放回衣襟中时却觉得有些异样。手再度伸出来时便已取来了另外一包药,心中未曾多想便递到妫越州的手中。 “这个也给你,总归有一日会用上!” 妫越州将信将疑,打开一看,却是一包如假包换的耗子药。她似笑非笑,盯着此时猛然反应过来的迟不晦道:“你是不是找揍?” 迟不晦这才记起方才替她去抓药时多带了一包毒药。原因在于她是个头脑灵活的杀手,有些对象不好下手时便该用毒。虽说如今的毒药五花八门,可论起简单直接还是耗子药最便宜——迟不晦此人,却也是个十足抠门的杀手。 这是个正当理由,可惜她当时财迷心窍,终于在向妫越州反复推销的过程中讨了顿打。这段时日的相处也大约叫她摸清楚了妫越州的脾气,于是索性倒地不起,并哀嚎着指责妫越州该为她付钱医治。 妫越州看了眼她被暴露后紧抓在手中的钱袋子,不为所动。实在被吵得受不了,方用迟不晦带回来的“固本培元”熬了一碗汤药,三下五除二便灌进了她的嘴里。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当下,迟不晦忆起往事,口中仿佛再度涌现了被硬灌汤药的苦味,恨上加恨地开口道。 妫越州不做理会,只问:“这回又是谁?” 迟不晦冷哼一声,讽刺道:“哟,江湖第一大魔头这才知晓自己招人恨了?唉,可惜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这样,你只需好好向我赔礼认错,再献上五十两酬金,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如何?” 妫越州道:“现在能给出黄金的……丰阗城朱家?” 迟不晦眉梢一动,没能及时掩盖下自己真切的惊诧,她道:“你竟还真猜的出来?!” 妫越州道:“其他人……当是再鼓不起此等勇气来。” 迟不晦闻言,下意识便想起她追寻妫越州踪迹一路而来时听到的一些风声,便问道:“难道明坤神剑果真已经落入了你的手中?” 不等妫越州回答,她便摇头叹道:“看来这单我着实接得亏了!便该等到今时今日你成了江湖公敌再出面嘛。唉,总归是我心肠太软,听人哭了两句便大发了善心!” 妫越州自然是半点不信她的鬼话,道:“朱家上次求助玄机阁无果,看来如今是压了半副身家在你这里了。” 迟不晦却笑道:“不,不仅是朱家。在我那里压上了自己的全部嫁妆、最恨不得你死的——却并不姓朱啊!” 第47章 “妾身朱家钱庄朱赵氏,这厢失礼了。” “阁主,妾身朱家钱庄朱赵氏,这厢失礼了。” 李尧风自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竟是位温婉妇人。这妇人瞧着三十岁上下,细眉杏目,姣好的面容上只几道细纹,两鬓间却已隐约见白,眉眼间十足憔悴。他拧了下眉暗自警戒,听得她自报了家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朱家……”他按着胸口坐起,虚弱道,“原来是朱夫人,是我失礼了才是。” 他一起身便对周围的环境细加打量,这落脚地仿佛正是在一处窗明几亮的客栈中,而他正被安置在室内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妥帖包扎过。在他附近的除了朱夫人,还有几个小丫鬟随侍,说话间已有人从桌上端来了一碗汤药。 “昨夜我听得有响动,便唤丫鬟小厮出去查看,却恰好在外发现了阁主您的身影,便忙请大夫前来医治。这是大夫吩咐煎好的药,您且快些饮下为上。” 李尧风听着朱夫人柔声细语,脑海中便也回想起了自己从那素家庄地道侥幸逃出时的狼狈,黑灯瞎火中,实是惊慌失措兼筋疲力尽,才致轻功不稳摔进了这客栈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竟被这朱夫人所救,也是大幸。 他接过药来,却不着急下口,反而问道:“这里在哪里?朱夫人何故在此?” 朱夫人道:“如今正在娀阳界内,离那素家庄却也有一段距离。阁主,您可是自素家庄而来?” 李尧风托着药碗的手险些发颤,他低声道:“不错,素家庄比武招婿,我等皆是为此而来,却不料……” 朱夫人闻言心中便是一紧,她此次出发,除了应丈夫所劝外出散心,另一个目的却也是为了素家。只不过后者,却也难对人言。因此,她只佯作好奇,询问道:“难道……是素家小姐招亲不顺?” 李尧风继续道:“不。是那魔头!她!她到了素家庄欲夺取神剑,心狠手辣杀害了素庄主,我武林正道中人齐力相抗却最终非死即伤,竟令神剑落入她手!如今,我方是侥幸脱身……”ír 他沉声说完,却未听得朱夫人分毫回应,转眸去看,才知她已眼含泪光、面露仇恨,手中所握的帕子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夫人!” 她身后的丫鬟眼见她按上心口、呼吸不畅,忙上前搀扶。 “是她,竟又是她!”朱夫人声音极轻,可一字一句里都渗透着切齿痛恨,“我的儿子,为娘对你不住啊!元儿……” 李尧风这才忆起曾经朱四公子被害之事,眼见朱夫人因丧子之痛哀切至极,便不难理解她为何华发早生了。他长叹一声,道:“也是我玄机阁觉察太迟、力不能及!竟折了三十余人还令她逃之夭夭!朱夫人,今又蒙你相救之恩。我李尧风在此立誓——若不以我举阁之力诛彼妖女,我必当不得好死!” 朱夫人也在丫鬟的温声安抚中渐渐平复了情绪,听到这话却又险些落下泪来,勉力道:“阁主仁义无双,我儿能得玄机阁庇佑,实乃大幸。那妖女……若是不死,天理难容!” 说到最后,那话声已几不可闻。 李尧风再度安慰几句,见她心绪不佳,便不再多谈,转而请她相助。 “能否请夫人向家中传信?请朱老板务必托人向第三阁中通传一声,只道李某已自娀阳脱困即可。” 他谈吐间神情力作轻松,心中却是多番斟酌、十足慎重。玄机阁中几个长老包藏祸心,万一探得他势弱必然要落井下石、渔翁得利。因而哪怕他如今伤势不轻,也不能贸然暴露,只向确实忠心的第三阁递个口风,有了助力再做打算。 朱夫人自无不应,便使了个丫鬟出门,又令人服侍李尧风饮下汤药。不多时那丫鬟便回来复命,且带了个新消息归来。 “夫人,已吩咐下去,给连子挑了最快的一匹马。另外,前日您让打探的消息也来信了。” 朱夫人已准备离去,见李尧风面露不解,便多留了一会儿解释道:“阁主有所不知,前日有一批人马也进了娀阳,快马加鞭,不做停留。我见了难免心中生奇,便令人去打探一二。” 那丫鬟得了准允,便继续道:“他们曾在城西的一处旅店落脚,咱们的人从旅店老板那里问出了消息:那批人——大约是铸剑山庄的弟子。” “——铸剑山庄?” 素家庄正厅上,端坐上方素非烟放下茶盏,笑道:“楚少庄主,这便该是你的人?” 楚人修神情不变,坦然道:“不错,在外拜见的这批人既来自铸剑山庄,那便该是家慈接到了楚某传信后特派来增援的人手。” 素非烟道:“楚少庄主足智多谋,我不及矣。只是如今她已离去,这些人手不知楚少庄主另有何用?” 楚人修暗道一声明知故问,他身上奇毒仍未根除,便不得不受素非烟挟制,又因他与妫越州有言在先,尚该在素家庄多候一些时日等她归来。那么为素非烟多做些事情却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女子仿佛对他犹存戒心,便总爱在话中试探、绵里藏针,不免也令人烦躁。 “自当为素大小姐略尽绵薄之力,”他淡然答道,“若要将那些被渐次苏醒的西院‘客人’尽数请出去,我的人多少能派得上用场。” 素非烟面上含笑,心中以为总算明了妫越州为她留下这人的几分用处了。她道:“此言当真?只是以庄内如今情形,难道不与他们的‘初心’相悖?” 楚人修道:“他们的初心,便是该来听我号令。至于真相,略作伪饰,亦未尝不可。” 素非烟闻言却是微微一顿,疑心暗生。她想到妫越州临行前的话,口中轻声道:“楚少庄主竟肯如此尽心尽力,非烟实不知何以为报……兴许,便该由我那州妹好生同楚少庄主道声谢了。” 楚人修也是话一出口方知不妥。在旁人眼中他该是妫越州安置在素家庄的人质,面对着自家人手,要想的首先须是脱身才对,实不该不做挣扎便反过头相助。他沉吟了一会儿,方道:“不必,我同她另有约定。” 这乃实话。然而他肯安心留在此处的原因却不仅仅是为了那约定。 不过素非烟闻言,面上的神态却仿佛瞬间凝固。她眨了下眼,而后将楚人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至后者神情中的莫名渐渐被不自然覆盖,她方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开口叹道:“好罢。” 楚人修暗中皱眉,仍旧保持沉默。 小瑛的到来打破了厅上的暗潮涌动。她如今已担任素家庄的管家一职,纵然刚开始时手忙脚乱,可她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又深为感念素非烟之信任倚重,便快速接手熟练了起来。如今虽不过几日光景,已经很有稳重风范。她向厅中瞧了一眼,便附在素非烟耳边道:“小姐您所猜不错,昨夜放在灵堂中的棺椁又有被撬开的痕迹。” 素非烟笑了一声,显然是这话令她深感愉悦。她便先请楚人修去同铸剑山庄的那批人马会面,言明要看他诚意几何,后方携小瑛向后院走去。 “棺椁中的尸体,也终于被盗走了么?” 小瑛点头道是。 素非烟又是一笑,却问道:“你猜猜那是甚么人?” 小瑛道:“来偷老庄主的遗体,难道是咱们素家庄的仇家?” 素非烟赞同道:“是我的仇家,自然也是素家庄的仇家。”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才行至一处不甚起眼的木屋前,看守之人忙向素非烟行礼。她摆了摆手,又对小瑛道:“小瑛,我说甚么你都信么?” 小瑛不假思索道:“当然!小姐是仙子下凡,又是小瑛的救命恩人。您说甚么,我自然听甚么!” 素非烟转头向她望了一眼,思绪一时间又回到了初见时这女孩背着“卖身葬母”的木牌怔怔然的面容。她似乎叹了口气,又仿佛没有,便举步走近了那木屋中。 这木屋里还有一个棺椁。棺椁中躺着一个本已死去的人,兴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他的身体并无半点腐坏之处。除了胸前的一滩血迹,便和寻常人睡着时的神态无异。 “庄、庄主?!”小瑛讶然道,“小姐,这里怎么还有个庄主?!” 自然是因为放在灵堂的那个是假的。晚间烛火暗沉,又给那个化了十足肖似素明舟的妆容,那来盗的贼便被唬了过去。不知当他发现那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尸身时,究竟是何感受? 素非烟没忍住再度露出了微笑。 有关素明舟的尸体,她原本还在思索着最佳处理方式,然而庄内适时传来的“偷盗”行迹却令她醍醐灌顶。 素明舟,果真肯慷慨就死么? 她心知这一猜想或许荒谬,当夜是一剑穿胸,就连妫越州也已确信他已气息断绝。然而,论起对素明舟的了解,这世上恐怕谁也难及素非烟。她深知这个生父何其诡计多端又两面三刀,当日为围杀妫越州他尚且多重布局近乎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难道就不能预料万一失败的可能?“千机百巧”与其说是指代素家庄的那些小玩意儿,到不如说是暗指素明舟之心机深沉。这样一个人,那怕确实救子心切,难道便不会做半点准备么? 况且,他的心脏也并不长在被刺穿的那一侧呀。 这个猜想直令她心绪难平。可惜妫越州离开了,否则还能叫她搭把手。不过,日后大约还可以当个笑话听,就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果真有人冒着风险将“素明舟”的尸体盗走了。 “这才是我父亲的尸体,”素非烟道,“那仇家竟连他死了也不叫安生!做出盗尸此等卑鄙无耻勾当,若我父尸身果真被盗,还不知要遭受何等摧残!既然如此,那便只能……” 她吩咐着手下人在那棺椁下面架起了火把,面上泫然欲泣,仿佛悲痛难已,却沉静下令道: “点火。” 第48章 “多谢你在。” “您是……琴夫人?” 就在妫越州走后不久,方红暗暗瞧着那厢一直默不作声的沈佩宁,终于没忍住出了声。 沈佩宁闻言便是一愣,她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看向面生犹疑的方红,道:“你是……小红?” 方红连连应下,惊喜交加,凑到她身前道:“是!琴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啦!我方才一直没敢认呢!” 也无怪她如此惊喜,如今的沈佩宁依旧身着男装,腰间尚缠着两柄佩剑,默然屹立,不苟言笑,很有不动如山的气度在,是以哪怕面容未改,她与从前那位楚楚婉约的小妇人亦实在相去甚远。方红记性颇佳,饶是如此却也在心中斟酌许久,才敢去出声试探。 沈佩宁忆起她正是从前在自己身边的洒扫丫鬟。她望着对方,一时竟有些恍惚,因为从前在玄机阁的那些时光也在此刻被猛然唤醒,好似正与过去的自己迎头相撞。然而从前并不是很久之前,甚至还不到一月的时间,却令她恍如隔世。 她暗中掐了下自己,再次面对方红时神情已变得柔和,似乎又突然想到甚么,便问道:“小红,那个馒头……是你么?” 方红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道:“我怕给人瞧见,只偷偷放在了窗边,好在夫人您还是瞧见啦!” 沈佩宁点了点头,半点也不提自己险些被噎死的险事,只诚恳道:“多谢你了。” 方红连连摆手,道:“哎呀您言重啦!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还好妫大侠及时将您救走!我那时还担心您是被坏人掳走了呢,还好还好,琴夫人,现在能见您平安,实在太好啦!” 沈佩宁别过脸去,却没多说甚么,又问:“你如今不在玄机阁了么?” 方红答道:“是的!我姊姊说再待下去也没出路!我们便从那里逃了出来,还租了辆马车,我姊姊本想向妫大侠学艺的……话说,琴夫人,您如今也习武吗?”她好奇的目光落在了沈佩宁腰侧的两柄佩剑之上。 沈佩宁寻回了明坤,却也不舍丢弃从前的玄铁剑,便将它们一同带着。如今听见方红的询问,她怔了一下,落在腰下的手一紧,坦然道:“是。”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练剑。” 这话一出口,便有油然而生的一股傲然在心间萦绕。这感受立时便将她从对昔日的回忆中唤醒,从前的那些只在风中东飘西散,而如今的她却执剑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若说起这种感受是几时生发的,沈佩宁却也模糊不定。兴许是在她与赵靖汝同台比武获胜之后,兴许又是在素家庄一路历险之中……总之,如今她只握剑,只要她握着剑,便有了十足的心安。 方红一呆,旋即惊喜道:“哇!琴夫人,您太厉害啦!您……您能不能使两招给我看看啊?” “——哦?使剑?”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却插入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出声者正是迟不晦。她本不意留下,方才同妫越州通了消息便欲离去,谁知竟被她拦住—— “正巧你来。我有急事,便请你送一下她们罢。” 迟不晦自然不同意,道:“不干!我还有急事呢——你干甚么去,又要杀人放火嘛?” 妫越州道:“杀人放火算得上甚么急事?总归这次是要托你一回,你不能走。” 说完,她也不管迟不晦的反应,又向宋长安嘱咐道:“你来引路,同样尽快,不许在路上闲逛。” 宋长安撇了下嘴,道:“好嘛,我也想快回去见周姨!不过好罢,周姨最想你啦,州州姊,你要路上小心哦。” 迟不晦竖耳听着,见妫越州视线望来,立马将头一拧。不料妫越州径直略过她,却指着她对一直沉默观望的方青道:“若要练武,这人更适合做你老师。” 迟不晦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听得那抱着刀平平无奇的女子坚定拒绝道:“不,我只想拜您为师。” “嘿!小丫头你怎么说话的!”迟不晦当即大喊道,“我哪里比不上这个粗暴凶横的女人啦?!” 总之,现下她正抱着双臂盯着低头不语的方青,原本对方红同沈佩宁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不过此刻她却耳朵一动,计上心头。 “喂,姓琴的?”她向沈佩宁喊了声,“这剑是不是那姓妫的教你使的?” 沈佩宁双眉一拧,道:“我不姓琴。” 迟不晦大大咧咧地道:“哦,那你叫啥?她一直喊你,我以为你姓‘琴’,名叫‘夫人’呢。” 沈佩宁冷冷地瞪着她,不愿再多说话。迟不晦也不放在心上,笑了一下,却突然出招,势如闪电向沈佩宁袭来。 沈佩宁心中一凛,拔剑时只觉那身影形如鬼魅,寒气森森直逼灵府而来。她以剑身横档,却被那力道一震险些脱手而去,剑光闪过,乍徐还疾,终究不能相敌,后退连连。 “好了,”迟不晦已试出结果,便也收招回身,笑道,“果真就是她!” 她落到方青身侧,淡声道:“本来呢我也不愿收徒。不过嘛,既然这不姓琴的丫头是她教的,那我也索性教你几招,你同她去打,敢不敢赢?” 方青愣了一下,还未说话,宋长安便已在马上大声道:“不成不成!方才州州姊说了,咱们须尽快回桃花村才行,我来引路!” 迟不晦“嘶”了一声,问道:“桃花村?这是哪?” 桃花村位于云州境内,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小村落,因山上绵延不断的桃花林而得名。这村落不大,位置亦十分隐秘,外人若想要进村便总要费一番功夫。 不过妫越州显然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几个起落间已经摆脱了山外蜿蜒迂回的小道,随着斜阳晚风已赶至桃花村的村口。 她脚步一顿,突然侧身,伸手接住了从村内击来的一枚果核。顺着那果核袭来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了刚好从村中急匆匆追出的人。 “哟,”妫越州笑了下,同她招呼道,“小霓?” 来人正是得了妫越州指点前来寻母的“暗七”,如今自然已经改回了原名。她望着妫越州一呆,那张同宋瑜娘分外相似的面容霎时涨红,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从她身后追来的大黄狗已扑上去围着妫越州打起了转。 妫越州拍了拍大狗的脑袋,了然道:“原来是在游戏啊。” 她将那果核丢给宋霓,却不作停留,一阵风似的便继续向村中而去,直至到了那地势最高处。在几棵桃树的簇拥之下那里建有一间木屋,妫越州推门进入,却见榻上竟空无一人,不由得心中一紧。 “小州,”脚步声却自外面传来,“是你回来了么?” 妫越州忙转身去看,只见那屋外立着的正是一鹤发老人,身已佝偻,却精神矍铄。她顿了下,才大步上前,答道:“是我,周姨。” 周姨上下打量她几番,笑道:“好,好,我死前能见你无恙,也算了了心事。” 妫越州握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甚么。 “我特意找小问寻的药,”周姨拉着她向外走,缓声解释道,“总是瘫在床上有甚么意思呢?哪怕少活半个月,老身我啊,也要站着死。况且,这么好的夕阳,怎么能不出来看?”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屋外的一处岩石旁,从这里展目望去,便见残阳似血,霞光万道,又有飞鸟远远落去,啾鸣声起,更为这画面添了几许悠旷。 “小州,这回出去,又做甚么了?”周姨问道。 “救人,”妫越州道,“还有杀人。” 周姨颔首道:“救人好,杀人也好。在这个世道,能杀人才能救人。唉,可惜我武功不能再高些。” 妫越州转头望着周姨的侧脸,它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浅浅余辉。她的思绪散开,便回想起了同周姨的初见。那是在一个蛮荒落后的村子里,尤遵所谓“女卑男尊”之道,男儿是光宗耀祖家里顶梁柱,女儿则是不值一提赔钱货,于是成了堕女胎杀女婴的风气,久而久之村子里女少男多,为了传宗接代便不得不从外面买进女人来。曾经年轻的周姨游历至此,不免怒极,要救出那些被拐买虜役的女子,却寡不敌众、被人暗害。 “我年轻时虽然胆大,却也鲁莽,行事之前若肯多长一个心眼,也不至于轻易给人迷晕了去。不过嘛,还好我自小‘野人’一个,从没得到了甚么教养,便也不遵甚么世道,说到底一身孤勇,便是草莽。若要打我,我千万个不怕;若来骂我,我一张嘴只骂得更脏,至于其他的甚么腌臜手段,我也从没放进眼里过。嘿嘿,老身我浑身上下就是骨头硬,若是敢来,那咱们就试试看!瞧瞧是他们先将我这骨头打折了泡软了,还是我现将他们这个脏地方洗净了烧光了!” 周姨从未屈服,亦从未停止过抗争,那村里的男人兴许一开始并不将这当回事。直至周姨渐渐联合起了村里的其她女人,成了这个最落后村里最先进的一股力量。 事物总在腐败中孕育新生,最残酷的压迫中也滋生着最顽强的力量。没人知晓周姨曾经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与绝望,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时,任何人便休想从她的面容中瞧出分毫的犹疑或惆怅。一开始,她带领着自己的同盟躲进了据说有恶虎栖息的山林中,利用陷阱和自制的暗器伏杀前来找寻的男人;后来她们抢占了山下的房屋,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以此为据地向外扩张;再后来她们砸了那村里不许女人进的祠堂,又险些砍掉那男村长的头去…… 不过,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周姨便在某次“失蹄”之时被擒了去。村子里的男人大喜过望,声势浩大要将她作妖女烧死。 但她仍旧半点不怕,妫越州到时,她还在大声嘲笑焚烧台下观刑的男村长“骟有骟报”。 “多谢你来,”周姨显然也回想到了曾经,便握紧了妫越州的手,“不仅仅是为救了我。” 妫越州凝视着这位前辈沧桑却又明亮的双眸,缓声道:“不,周姨。多谢你——多谢你在。” 妫越州在这由虐文小说衍生出的世界中游历久了,总难免有愤世愱俗之伤、哀怒不平之意。尤其是在前期剧情难改之时,纵使她从未更改过自身信念,可眼见沈佩宁等懵然不知便下滑而去又岂能不忧不愤? 世风如此,可难道便该事事如此? 妫越州始终庆幸她及时救下了这位终于给了她不同答案的人。 “可惜我老了,”周姨不无惋惜地叹息道,“老了便容易生病,连带着经年旧伤,我生了一身的病。小问都快愁坏啦,可有甚么办法呢?神医难道便能逆转生死么?我总是不忍看她、看你们为我难过的样子。” 妫越州却猛然转过头去,迫使自己去看那灼红欲燃的落日,心中又想起了她带着周姨她们初来桃花村定居的那日。许多的她们互相簇拥着、喧闹着,周姨便在领头大笑。那时的夕阳是否也如同今日一般,刺眼却又辉煌? 这厢,许是说了许久的话终于乏累,周姨便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她叹了口气,却终于笑着道:“小州,继续向前走罢。” 第49章 “还往哪里去?” 妫越州是在入夜之后听到了小真的叫声。 从素家庄出发时,小真比她们先行一步,想来此时便已将信传递给了她的主人。 妫越州抱着周姨,转过身,果真在不远处的灯火中看到了她们。 “周姨走了,”她顿了顿,叫出了对面人的名字,“姜问。” 在高处,入夜之后的寒意总是分外鲜明,连带着在风中的照明的灯笼仿佛亦被侵袭。姜问的脸便在明灭不定的灯影后,她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小真从她的肩头飞起,在妫越州的身侧盘旋,随后收拢翅膀,停驻到了她的肩上。小真侧着头,用金黄的眼睛观察着老人的睡颜。 她们一同走进了木屋中,将烛火点燃。 “周姨不许人为她办葬礼,”姜问道,“她说不爱看我们苦着脸的样子。她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就在后山。” 妫越州将周姨放到了她的卧榻之上,闻言便点了点头,又问道:“她……等了我多长时日?” 姜问道:“不算太长。她也不想等太长,‘回光散’只有五日的功效,好在你赶上了。她同我们,同这里的人已经一一告了别。” 妫越州又点了下头,她想到了甚么,便开口道:“长安她们,我请了朋友送,大概会晚两日到。” 姜问“嗯”了一声,道:“两日后,正巧同时参加你的继任礼。” 妫越州怔了下,转眸看她。姜问已经坐在木屋内的唯一一张小桌上,手中拿着一个葫芦在向茶杯中倾倒。然而那里面装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难道周姨没有说?日后这村里该是你做村长了,”她并未抬头,不疾不徐的声音便随着酒落声响起,“从此便好好守着这里、守着姊妹们,不是么?” 妫越州同样盯着那凝落一线的酒流,却道:“我不能一直留下,你知道的。” 姜问收起酒葫芦,便终于抬眸望来。她有一张十足温和的面庞,这种温和却不是心宽体胖一般的舒泰、或者毫无主见的怯懦,她的眉宇间总含着几分忧愁,眼底的神采却始终宽宏而包容,两者相遇,神态里便释然呈现出了某种悲悯,润物无声。 “为甚么不?”她道,“你需要好好休息。” 妫越州却笑了一下,望着她道:“你如今说话也学会委婉了?” 毕竟两人初遇,姜问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快死了。” 那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死里逃生的妫越州告别了任晓芸,孑然一身踏上了回灵霄派的征途。那时她心中想的是:“管他大爷的剧情!若不将那姓葛的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要除那江东三恶原本就在计划之内,然而她却没料到那位“师傅”竟已同他们暗中勾结,又故意设下陷阱只等她入瓮。她总归年轻气盛,又自以为手握剧情,便难免心高气傲,却不料狠狠栽了个大跟头。纵使最终取胜,却也落得重伤,曾经一次次铸就的青罗刀亦裂为碎片被流水冲去不知所踪。她从碧波沉沉的涧底爬出,也不肯多管系统突然“诈尸”在识海中发出的阵阵警告。 【经检测宿主身躯已陷严重损伤!外伤累累,毒入肌理,失血过多,急需有效救治——耗费能量暂时为宿主护住脏腑中——注意,宿主身躯陷严重损伤!请尽快获得有效救治——耗费能量暂时为宿主护住脏腑中——请尽快获得有效救治!】 【待我先将那贱人砍死再说。】妫越州对此冷静回复。 于是她一路快上加快,途中实在渴了才去了一间茶肆歇脚。姜问便是在此时与她相遇。 妫越州行色匆匆,在一开始并未注意到一旁白衣女子默不作声的观察。等她放下茶碗,才见一只悬在腰间的葫芦悠悠飘了过来。 “你快死了,”那葫芦的主人开口道,“还往哪里去?” 妫越州的视线便从葫芦上移开,抬眸定定看了她一眼,并未认出这便是近年来已接过“神医”名头的女人。她扯了下嘴角,问道:“找打么你?” 姜问闻言却不恼,轻轻地落座在她的对面,出声道:“常人这样的伤势早该倒地动弹不得了,你却奇怪,还能跑能跳的。” 妫越州问:“你是大夫?” 姜问便点头,又道:“我在等你。” 妫越州的目光便再度落在了她这张温润宽和的脸上,却只是稍稍停留,随后便丢下茶碗,起身欲走。 “有人求我来救你,”姜问依旧以她平缓的声音开口道,“她很愧疚,希望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她转头望着妫越州突然停顿的身形,继续道:“至少她从来不希望你死。” 妫越州并未回头,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却是回答了姜问最初的那个问题:“我要找人,亦杀人。” 姜问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接着道:“她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了我,恳求我千万能将你救活。她曾经去过崖底,可那时你已经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因而我便来到了这里等。” 妫越州兀自平复着肺腑间伤口的隐痛,她想了想,问:“那她呢?” 还未等姜问回答,她却又道:“算了。” 妫越州不得不叹气,她转身直视着姜问的双眼,问:“你能救我?” 姜问向她露出微笑,却坦诚道:“见你之前,尚有五分把握。现在么,大约两分都不剩了。” 妫越州没忍住也笑了,然而一笑,浑身的伤口便撕扯着生痛。于是她收起笑容,又问道:“那么是你想救我?” 姜问道:“初初来等时一般。但如今已是第三天了。” 妫越州怔了下,视线转开,随后又落到了她的葫芦上。姜问便将那葫芦解下,晃了晃问:“你想喝酒么?” 妫越州微微皱眉。说来也是稀奇,身为江湖人,她却滴酒不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她长居灵霄派的这些年,实在见惯了亦深恶男人们推杯换盏时自以为豪放的作态、以及他们以酒为借口时的放纵丑陋和刺鼻的酒臭之味。二来,也没有女人愿同她饮酒。于是她再度坐了下来,心想着只尝一口,之后再赶路也并不妨事。 然而她到底高估了自己,不到半盏的桃花酿便已令她倒头睡去、人事不知。 “因为如今我已实在没有把握了,”小桌旁,姜问饮起酒来如同喝水般自然,她望着妫越州道,“当初你的伤势,最为棘手之处便是那渐渐侵进肺腑的剧毒,尽我全力也不过能以药力将它暂时压制,可经年累月它如何不损经脉?连带着你的旧伤犹不能好全,且易为外毒侵诱。现而今好在你尚能御以内功修复,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只怕反而易因‘虚不受补’而致经脉爆裂,走火入魔。” 妫越州眼神转向别处,淡然道:“不会。” 姜问却道:“倘若你还将我当个大夫,这话便说不出口。” 她怒火渐生,然而眉宇间总是诚挚而温和的,缓声继续道:“这些年来我用尽了法子,也不知劝过你多少次‘武功愈高、风险愈大’,可偏偏是你这样执拗的性子。更何况每出门一次,便少不了逞凶斗狠,可知这尽如履冰临渊?现在想救的许多人都救了下来,又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隐秘的居所……你且停一停,难道不成么?” 妫越州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小问,你以为真有‘守成’之法么?” 姜问蹙眉,听她沉声道:“只要蜗居于此地,将想救的人通通救来,自此不问外事,便能将它打造成为桃花源?可谁能保证这里永远不会被发现?谁又能保证这里不会被侵蚀、围剿?说到底外面不是空无一物的,且它们永远在虎视眈眈。这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何谈居中对等之道?” 姜问沉默许久,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你想怎么做?” 妫越州却未曾直接回答,反而问她道: “明坤神剑,你所知多少?” 第50章 “这不是我爹!” “……那在素明舟手中时,其锋芒之锐犹未显露,可一旦落到了她的手里……” 均州境内,灵霄派一行人刚寻到一处客栈落脚。那一夜他们落荒而逃,马不停蹄,待到终于快赶至灵霄派地界时,才敢长舒口气,将一路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眼下,因吴叁风及于辉等人伤势再拖延不得,他们忙使人去请了老道的大夫。等待期间,犹有余力的几个男弟子瞧着客房中师兄们面色苍白、神志不清之态,不免心有余悸,便借着闲话之时将一腔仓皇尽数吐出。 “不错!她武功再高,总有力竭之时,然而谁能料到那明坤神剑竟会为她所用?!唉,也不知今后江湖又会陷入何等动荡!” “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旁人姑且算了,灵霄派门人竟也给个女人吓破了胆!嘻嘻,可笑、可笑!” “甚么人!”弟子们听得此声,忙拔剑相应,却见客房外竟是一邋遢老者,晃晃悠悠便推门而进,他身后还跟着灵霄派外出的那几位弟子。 “这……师兄莫急!”有弟子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寻来的大夫。” “大夫?”领头持剑的弟子皱眉打量了一番那老者的体态衣着,冷笑道,“我看着是叫花子还差不——” 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得“啪”的一声,脸已被重重掴偏了去。谁也没看清那老者是如何动的手,只能见他须眉压下,好似已然动怒。 那弟子不可置信,继而怒发冲冠,正欲给这老叫花子一点颜色看看,却给师弟们忙上前拉开。那老叫花便施施然走到了吴叁风的病床前,伸手探向他的脉搏。 “师兄,师兄!不可不敬啊,”有师弟低声道,“这位老前辈本领颇高,我与刘师弟的内伤便给他一眼瞧出后治好的!他尚能看出我们是灵霄派的弟子,这才愿跟来为两位师兄治伤啊!况且……” 那被掴了一掌的弟子只觉脸上胀痛不止,恨声道:“甚么前辈!这老东西指不定会摆弄些障眼法罢了,再不然便是邪道中人!让他去治,焉知不会害了师兄们!” 说话间,旁人只见那老人握住吴叁风的掌心,紧接着他原本无甚血色的面容竟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头顶亦缕缕冒出热气来,便知这老者恐是渡以内力相救,已令吴叁风转危为安。 这下再无人多言。那老者同样为于辉治疗完毕,这才起身。那被掴了一掌的弟子面上难堪,众目睽睽之下,正想忍气吞声勉强致歉,却不防自己的手竟也给那老者捉了过去。 紧接着他只觉肺腑灼热、经脉发麻,体内真气游走,隐伤竟得以疗愈修复,不多时便重重呼出口气来。 “晚辈有眼无珠!”这弟子内伤复原,再不敢异议妄断,忙抱拳道,“还往前辈大量!敢问前辈与我灵霄派可有渊源?” 会有此问,是因为他见这老者竟懂得灵霄派以掌心太渊穴渡气之道,且他的真气似乎与他们所修习内力功法如出一脉。这弟子暗暗猜测着老者身份,却不料对方一开口却令众人瞠目结舌。 “‘渊源’?哼,看来葛登那个孽障到了没将你们教得太过有眼无珠!”那老者缓声开口,与此同时一阵难喻的威压却在片刻间笼罩了整间客房,直令人气息凝滞、两股战战。 他道:“他当日为盗我功法暗算于我,今日却也死在了自己徒弟手中,嘿嘿,岂不恰巧应了那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原来这老者正是灵霄派的前任掌门,葛登之师,姓连名奇。当日他收下葛登为徒,本也欣慰于他天赋异禀、必成大器,谁知这徒弟却包藏祸心,不仅将他所独创的天魔引功法盗取,还趁他闭关前来暗算。他未做防备,一时不察便遭其所害,在突破的紧要关头气息行差踏错,功力逆行竟致走火入魔,又被那孽障趁机打下了山崖。而后虽侥幸留下一命,却也因功法反噬而致内力瘀滞、经脉闭塞,头脑昏沉,形如废人。若非在偶得清醒之时听得葛登之死,大喜过望之下竟突破迷障,又将那淤积闭塞的功力导出,他又如何捡得回命来? 灵霄派弟子听他说得原委,面面相觑,一时只难以置信。葛登生前积威甚重,颇得敬仰,旁人自然是难以将他与背信弃义的小人联系到一起,如今乍一听闻,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连奇老谋深算,岂能瞧不出他们所想?是以他不仅将灵霄派地貌、建筑、人事皆一一道来,又问及曾经在灵霄派的前辈弟子,便听得这群小辈已然动摇。不仅如此,他尚又说出了明坤剑的秘密——却又比他同那偶遇的赵氏父子谈及时更深一层了。 “旁人只道那明坤神剑威势逼人、力压百兵,却不知以它神力填山倒海易非难事!当日那妖女恐怕是特附以内功相震,故弄玄虚,这便吓得尔等弃甲曳兵了罢!若非如此,那妖女旧伤既发、寡不敌众,胜算又有多大?嘿嘿,若参透那明坤神剑奥秘如此简单,铸剑山庄又何必代代相传那神剑‘秘册’以钻研?” “铸剑山庄?” “不错。那铸剑山庄前任庄主,楚啸,曾与我相交,言谈间便提起这‘秘册’一事。我本该应他之邀共同参讨,岂知天有不测竟被那逆徒所害!!!” 众人听罢,不谈心中究竟信了几分,面上却皆已分外信服,只恭请师祖回灵霄派主持大局。连奇自然抚须应下,不过临行前,他且指派了一弟子携带信件前去铸剑山庄拜访。 然而千里之外的留州,铸剑山庄却早已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此客人前来拜访倒不是为那神剑秘册,而是为了另一桩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还请楚伯伯能赐闭气丸解药,助晚辈救回我父性命!晚辈当牛做马也当报答您的恩情!” 这人正是自素家庄地道逃脱的素是然。他为父所救原本十分悲痛、行迹若狂,可待他将将冷静下来之时,脑中却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曾经父亲提起过的曾从老神医那里所购“闭气丸”一枚,服下可闭气关脉、佯若已死,实则却能从重伤之下抢得三分生机。这闭气丸可令人假死七日,七日之内须服下解药才可回醒。素是然趁夜盗走素明舟“尸身”,却未曾从他衣物之中搜到任何药物,他亦深惮妫越州威势,实不敢再大张旗鼓找寻,便索性向铸剑山庄赶来。 原来闭气丸十足珍贵,当年的老神医穷尽心血才不过炼得该丸药及其解药数枚,除了素明舟以高价购得,便是铸剑山庄楚柞曾得其所赠。素是然曾听其父提及铸剑山庄庄主古板顽固却也最执“正道”,便将期望放到了此处。 “贤侄快快请起!”楚柞连忙将他扶起,果真应下,“正道中人,和衷共济再无二话!我这便令人去取,你且稍后。” 素是然感激涕零。楚柞见他右臂不便,问及才知竟是为那妖女所伤才缠了绷带,不免同仇敌忾,又力邀他在铸剑山庄小住些时日。 不多时,楚夫人已使人将那闭气丸并解药送来,素是然便忙带着解药前去将父亲藏身之处,楚柞亦紧随其后。到了才知那竟是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其中的一处小屋许是用来闲置货物,光线十分晦暗。素是然便从那暗处拖出“父亲”的尸体到了光下,正欲喂药之时,却手上一颤,任由那解药悠悠坠地、陷入灰尘。 “不!不!”他按头大喊道,“这不是我爹!!!” 第51章 “妙极!好极!干得漂亮,血债血偿!” 宋长安带人赶回桃花村时,同样是傍晚。同行人中不仅有迟不晦、沈佩宁,还有方青方红两姊妹。 有迟不晦在,这一路自然是顺遂平安。然而宋长安一看到桃花村的村口,只恨不得从马背上跃起庆祝,原因无她,实在是这“千金不晦”有些烦人。 按说这位前辈武功高强,不说该如州州姊一般气度不凡,也该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在。然而她这一路上跳脱不已,不是鼓动着沈佩宁和方青打一架,便是去抢明坤神剑来看,再不然就是在宋长安耳边念叨起妫越州的“丑事”,将几人吵得烦不胜烦,也就是方红能略略得些清闲。 眼下终于走出迂回蜿蜒的小道到了目的地,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宋长安与沈佩宁同乘,一马当先便向村口奔去。方青方红姊妹紧随其后。迟不晦独乘着之前妫越州留下的那匹马,这会儿倒是不紧不慢了起来。 “姨妈!姨妈!我回来啦——” 宋长安人还未到,声已进村,紧接着便从马上翻身而下,一个猛子扎进了自村口循声赶来的人怀中。 “你这孩子!”来人被扑得身子一歪,眼里笑着,嘴里却埋怨,“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丢下个纸条就不见了踪影,可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姨妈我错啦!”宋长安拉长了声音,缩在她怀里道,“我就是想出去瞧瞧——周姨也同意来着。再说,我见你总是在想霓姊姊,这才也想去找找她呀!” 搂着她的女子微微一愣,方抚着她的鬓角将她松开,正欲说些甚么,余光中却又见一人已跟来了身侧。 宋长安同样瞧见了,便从姨妈的怀中退出,大睁着双目瞧着来人,嘴巴张了张,惊讶道:“咦?!你、你、你是——” 来人正是宋霓。她早便听母亲提起过还有一个小妹名叫长安,如今见到了自然惊喜,只不过她到底不是活泼热烈的性子,亦不习惯在面上露出太多表情,便向宋长安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这便是你霓姊姊,”方才搂她在怀的姨妈正是宋霓之母宋瑜娘,她捉着宋霓的手同宋长安的交叠,柔声道,“你们姊妹俩终于见上面啦。” 宋长安喜笑颜开,又凑过去围着宋霓打转,扬声道:“霓姊姊!你长得同姨妈一个模样!我是宋长安……” 宋瑜娘便留着她们两个闲话,继续上前,对沈佩宁几人道:“几位远道而来辛苦啦!小州早已嘱托过,且请姊妹们随我进来罢!” 她生得一双弯弯笑眼,语气又随和亲切,便很容易令人生起好感来。沈佩宁原本呆愣愣地瞧着宋长安同她们亲人团聚,现在却又默然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地自马上下来。 方红方青紧随其后。最迟的还是驱着马蹄嗒嗒走来的迟不晦,她见了宋瑜娘,倒也乖觉,翻身下马后便问了个好,紧接着便是道:“大姊,不知妫越州身在何处啊?” 宋瑜娘道:“小州身体不适,尚在庄中修养呢。我这就带着几位去见她。” 迟不晦心中一动,暗道:这岂非是我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绝佳时机?于是面上愈发彬彬有礼,快步便随着宋瑜娘进了庄子。 进来之后,才觉稀奇。迟不晦本以为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了,可确实从未听闻过哪处村落竟似乎全由女子组成——男多女少的“光棍村”倒是不少。从村头到村尾一路行来,眼中所见皆是女性村民,半点也闻不着男人的臭气,女人们三两结伴坐在宽阔敦实的房屋前闲聊,神态间是外面难瞧见的舒展自然,有人遇见她的目光尚且回以友好一笑,还有人背着长矛仿佛正从山中打猎回来,见到几人神情便有些警惕,便上前问宋瑜娘道:“瑜姊,这些是谁?” 宋瑜娘便道:“是小州的朋友。” 于是那猎人不再多话,掀起眼皮又深深瞧了迟不晦几人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这妹子是从前是云州古达村的人,是跟着周姊过来的,”宋瑜娘解释道,“那村子里不仅有爱吃人的男人,还有为虎作伥的女人,所以她对生人总十分小心。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迟不晦等人闻言便是一愣。方青陡然间想到甚么,便问道:“我听说,妫大侠在云州屠村之事……” 宋瑜娘转头瞧她一眼,有些讶异,冷笑着解释道:“那么个不将女人作人的地方,还有人为它喊冤么?这里的大部分人便都是小州和周姊从那里带来的,是她们齐心协力又建了这桃花村。后来么,我们又到了。” 她不等人反问,便继续道:“我们便是从前在青楼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沈佩宁忍不住讶然,抬眸向她望了一眼,心中便回忆起了曾经与妫越州有关青楼的那番争执,不知为何心中已涌现出乱糟糟难梳理的愧然。 “——到底是先有的伎女,还是先有的僄客?” “……那里的晚上灯火通明,因为晚上才是‘爷儿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他们玩得花样多,老鸨便调教出各式各样的‘姑娘’以供挑选。有人为了挣条命铆足了劲,可挣不上的被草席一卷丢进河里,挣得上的战战兢兢想盼个良人为她赎身出去……” “——贱的究竟是哪一个?!” “……不说出去了的尚且不被当个人看,便是苦熬着心血的又有多少被那些个男人当成个乐子取笑戏弄的?我有个姊妹,不仅给那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情郎’骗光了私房钱,质问时还被他活活打死了。哈,那男人还是个‘风流浪子’、‘多情侠客’。至于伎女的命么,人人都说是贱的——那我们便要认下这份贱么?” 宋瑜娘缓声道:“我认了许多年,终于不想认下去了。所以那个‘浪子’来时,我便同几个姊妹一同接待了他——浪子么,总爱玩些新鲜的——我们下了迷药,用绳子勒死他。可惜他到底强健又有武功,我们难敌,还是长安妈豁出了一条命去……我们把他的尸体砸成稀巴烂,笑着把他的肉泥摔到那外面客人的身上……再然后,再然后是小州来了。”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曾经的回忆污浊不堪,重新置身其中时连呼吸都觉艰难。然而迟不晦听完,却已“啪啪”鼓起掌来,她扬声道:“妙极!好极!干得漂亮,血债血偿!这方是‘怒杀狂徒仇得报,远逃旧地梦新园’嘛!” “——奇了。”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便见妫越州已自村尽头的一处房屋中走了出来,同分别前相比她的身形仿佛消瘦了些,面色上犹带几分苍白,然而神态中总还无虞。 “想不到你竟还识得几个字?”她笑道。 迟不晦扬眉一笑,挥掌便欲再同她较量一番,可耳朵一动,又听得自妫越州身后疾步而来的脚步声。定眼一看,才知是一白衣女子,她面带随和,先向着几人笑了笑,随后便向妫越州唇边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妫越州眉间一动,便听到姜问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喝。” 第52章 “你与桃花村一样,总还有很长时间。” 妫越州不想喝药。 归村之后,便是再推脱,姜问也是要诊脉的。果真她诊完后,各式各样的药都给妫越州尝了个遍。眼见她并无丝毫好转不说,内里状况似乎还要更差,姜问则更是忧心如焚,半点不肯松懈。眼下这碗浓黑中冒着热气的汤药便是姜问耗费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刚刚熬制而成。妫越州远远听得见她的脚步声,这才抓紧从屋内遁走;姜问猜得到她的心思,熬完药便径直追到了外面。 “喝。”姜问再度提醒。 迎着对面人表情各异,妫越州无奈地要接过药碗来。可正在此时,宋长安的声音却跌跌撞撞地插了进来。 “姨妈!姨妈!州州姊!”她再度扑到了宋瑜娘的身前,“刚刚霓姊姊说——她说周姨……周姨真的走了么?” 见宋瑜娘缄默点头,宋长安大力摇头,眼泪却夺眶而出,道:“不可能!我走时她还好好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州州姊,州州姊每回给她渡了真气,周姨总要好一些的,州州姊——” 妫越州凝视着宋长安的泪眼,张口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因为周姨老了,”这是姜问缓声道,“她不愿再继续等下去啦。” 人老了便是这样的坏处,曾经潜伏在身体各处的陈疴旧疾便不容忽视地齐齐涌现,一开始还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可是风寒所引发的却成了令人束手无策的痼疾。或许依靠着妫越州,周姨总还能熬过更长的时间,可这样的时间于她而言早已了无意义。 这样的抉择对于她身边的人而言总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姜问在给出“回光散”的第二天便给妫越州寄了信。妫越州急身赶回时,脑中所想的何尝不是“尽我所能,也要让周姨多留一些时日”,然而却在见到她的那刻霎时明了为时已晚。 “周姨还为你留了信,”妫越州找回了声音,抚着宋长安的肩膀道,“就在她的枕头下,去看看罢。” 宋长安抹干眼泪,重重地点了下头。她并不是未曾经历过离别的孩子。 望着宋长安背影远去,众人一时间皆沉寂下来。沈佩宁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可见到妫越州脸色苍白,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其她。迟不晦却是最受不了此等氛围的。 姜问叹了口气,却突感手中一空,那药碗竟被人夺了过去。 “这是甚么?”迟不晦凑近碗中看,片刻后便皱眉苦脸地将它拿开,“好苦!” 姜问柔和的脸颊上倒是不见一丝怒气,闻言便道:“这是药。” 迟不晦挑眉打量她一番,好似明白了些甚么,恍然道:“你是小神医姜问?原来你们也认识!我就纳闷妫越州天天在外面寻衅生事还能好好活着呢,原来是你在啊!” 姜问道:“我是姜问。不知‘小’字从何而来?” 迟不晦道:“自然是因为我见过你那师父,不对,是师母——老神医啦,她是老神医,你岂非便是小的那个咯?” 姜问肃然道:“‘千金不晦生死迟’难道是接了谁的任务,竟也同我师母过不去?” 迟不晦余光瞟了一眼妫越州,倒是不意外她能叫破自己的身份,闻言便摆手道:“那时我可还不是‘千金不晦’呢,是你师母为我瞧过病哦。后来你那大逆不道的师兄出逃,我本想用他项上人头还此人情,不过嘛……” “师门丑事,岂敢劳动旁人。”姜问摇摇头,神态中一派不以为意的沉着。 迟不晦闻言,倒是大睁着眼睛瞧她一会儿,随后才嘻嘻一笑,又对一旁默不作声的妫越州道:“怎么回事?你竟不动手?难道还改性子了不成?对了对了,你还未喝药是不是?来,让我喂你——”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药碗早已旋身向妫越州袭去,不仅如此,她尚且趁机又从袖中探出一枚钢刺,挥手便向对方发去。如此异变,宋瑜娘等人未曾预料,便难免发出一声惊呼。 就在那惊呼悠悠坠地之前,妫越州却早已闪身而动,旁人只觉一阵风略过。紧接着便是迟不晦一手被拧在身后面带不满的样子,妫越州另一手端着那汤药,深吸口气终于一饮而下。 “切,我还以为真受伤了,这不是诈骗么?”迟不晦挣扎着埋怨道,“我这样的冤大头,还替你送了姊姊妹妹的好几个来——” 妫越州将那药碗丢给姜问,道:“想来你身负任务到底不好言而无信,不如咱们……” “等等等等等!”迟不晦忙用巧劲将自己被擒住的右手挣脱开来,一下又跃到几丈外,扬声道,“再怎么说你也是需要喝药的人,我正经与你打岂不是恃强凌弱?” 这话一出口,就连方青都没忍住瞧了这黑衣女人一眼,只觉这人的脸皮之厚确实令人啧啧称奇。然而下一刻,她便被迟不晦拦住肩膀,向前推了一步。 “你不是说这小丫头够格当我徒儿么?不如就我教她几招,来跟你那个‘不姓琴的’徒儿打一场,敢不敢?” 妫越州顺着她下巴所指的方向,便瞧见刻意同她回避视线的沈佩宁。 “我叫沈佩宁!”沈佩宁突然出声道,“我不打。” “嘿,莫非你这丫头怕输不是?” “不怕输。就是不打!”沈佩宁梗着脖子喊完,便抛下众人继续向村尾跑去。这桃花村本就不大,与村尾相连之处便是连绵的山丘,山上尚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林木,只不过因时令原因却都是光秃秃的。 沈佩宁一路推开那些拦路的枝干,快步而行,直至到了一处小山丘的山顶。她解开佩剑,便盘膝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天际,仿佛是借着那熔金落日来平复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明明耳边也未曾听到甚么动静,鼻间亦闻不到甚么气味,周边的一切都与之前无异,但沈佩宁就是能觉察到:她来了。 于是她不必回头,便出声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话音飘扬许久,却没有任何答复,她这才拧过头去,却见妫越州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后,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天边的夕阳上,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方低眸瞧来。 “你便是为这个不高兴?”她问道。 “不是!”沈佩宁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恨声道,“我是怕你死得太早,叫我终究报不了仇!” 妫越州挑眉道:“就你这功夫,等你来报仇恐怕都是给我延寿了。” 沈佩宁怒瞪她,几度要拔剑,只好强力按捺住。 “也是,还有人要拜你为师呢,等着继承你的衣钵,”她冷笑道,“你自然瞧不上我!” 她想了想,“啪”的一声便将那玄铁剑摔在地上,独自抱着明坤剑道:“还不叫你的朋友、还有你的好徒儿来打我啊,你们最好便将我打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妫越州拧了下眉,这回是当真不解了,便问道:“她不过就是让你去比试比试,怎么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打我——在路上她突然就打我!她还嘲笑我的名字,”沈佩宁道,“她抢我的明坤剑……” 话不过说出口半截,反应过来的她便狠狠地咬了下唇,将剩下的一切都吞回腹中。沈佩宁本意并非如此——至少她深以为这绝不是她的本意,她既不该示弱,也不该如此控诉。 于是她抹了把脸,恶狠狠地再度瞪了妫越州一眼,蓦然又背过身去。 妫越州似乎叹了口气,出声时却说起了同之前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个话题:“这里才建了很短的时间。” 沈佩宁耳朵一动,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她不愿开口去问,便佯作甚么也听不到的冷酷模样,绝不回头。 妫越州自然能看得出来,便自顾自继续道:“沈佩宁,你与桃花村一样,总还有很长时间。” “今日不胜,总还有来日方长,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么。你要取胜,便要先经过失败。在你日后的时光中,总会有千千万的成败如影随形,你也会从中见到更多、感受更多、记住很多,不负此生,才算快意而活。这便该是你的人生。” 沈佩宁听着,原本怀抱着明坤的手已经用力收紧,一时间她的脑中似乎闪过了千万思绪,又仿佛只是空空如也。哪怕她拿起了剑,也从未对自己的未来有过太多畅想与规划。她只是拿起了剑,然后去寻找妫越州的方向。 ——这总比以前好得多。 “那你呢?”她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我?”妫越州笑了一声,淡然道,“我总会成功的。” 第53章 “这明坤神剑,难道不正意指我辈当兴?” 在妫越州与沈佩宁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方青与妹妹一同听完了宋瑜娘讲述周姨的故事。她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却实在与这世道长加传述的女子篇章截然不同。因此,不仅她们两个听得全神贯注,就连无聊候在一旁的迟不晦都装作不经意似的竖起耳朵。 “村里的女人全都搬到了这里么?”方红问。 “大部分,”宋瑜娘答道,“长安告完别,人便齐了。今晚,便是为周姨下葬的时间了。” 方青等人提出同去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拒绝。因此到了晚间,她们默默地跟了过去——在密集的人群中,这几个生面孔其实并不起眼。而在火把微微摇曳的光芒下,下葬的整个流程简单到了不可思议:妫越州将周姨的棺椁安置到了提前掘好的坟墓之中,随后旁人便陆续地一人捧起了一抔土,盖于其上。 她们便是这样送了周姨最后一程。 等到桃花村中的最后一人为那坟包铺上黄土之后,方青便带着妹妹从人群中走出,却感到另一侧同样有人站了出来。沈佩宁瞧了瞧她,同样有些意外。两人并无交谈。 但显然两人之间的“相安无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迟不晦在给周姨奉完土后又开始了她的鼓动。 “方青,你是不是想拜妫越州为师?”她对方青私语道,“她为何不收你,你难道没想过吗?” 方青迟疑道:“想来……是我未曾达到妫大侠收徒的期望。” 迟不晦点头道:“不错!她那个人嘛,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收徒当然也是高标准啦!你之前是差了一些,可若能将她一手教出来的小徒儿打败,难道还勾不起她的兴趣么?” 方青心中一动,道:“琴……沈姑娘,当真是妫大侠的徒儿?” 迟不晦道:“我都试出来了,还能有假?再说,你没见她方才护成甚么样?分明是那小丫头气性大,她还不问一二三四五的就来打我!还好那根刺我没上毒,真是的,这该死的女人……” 方青瞧她揉着头咕哝,便想起妫越州在沈佩宁走后便随手将那钢刺弯成环敲在迟不晦额头的画面,有些想笑但万幸忍住。 “不过她说的没错,”她暗道,“倘若我能打败妫大侠的徒儿,总能叫妫大侠看出我的决心与潜质来!” 迟不晦见她意动,便扬眉一笑,又转身向后方的沈佩宁走去。 如今已至深夜,葬仪已完,纵然在后山尚有人持着火把守灵,其她的人大都各自散去。妫越州与宋瑜娘等人好似有要事相商,便在为沈佩宁几人安排好住处后先行离去。因此只有她们几人走在前往住所的路上,纵然前后相隔了一段距离,想要说话却也不难。 “喂,沈丫头,一个人呐?你老师不怕我欺负你了?” 沈佩宁装作没听见这话,目不斜视。 “唉,没想到啊没想到,她那么眼高于顶,怎么就收了一个怂包徒儿呢!”迟不晦双手交叉贴在脑后,随着沈佩宁的步伐一边后退一边道,“打不过还去告状,小孩子也没这样的。” 沈佩宁停住脚步,瞪着她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迟不晦扬声道:“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不清楚?方才自己不敢打就跑出去哭的是不是你?打不过就打不过咯,还怕成这样?” 沈佩宁气结,瞧瞧她,又瞧瞧在前方已停下脚步看来的方青,怒道:“谁怕你们——” “好,”迟不晦显然就等着这句话,立刻打断她道,“既然你不怕,那就明日比,一言为定!” 她们的这番对话,妫越州目前尚一无所知。在桃花村中央的一处房屋中,她正支颐听着宋瑜娘报说桃花村的近状。宋瑜娘胆大心细、做事稳重,自来了这里之后便一直辅佐周姨处理庶务,从未出过差错。 “……靠山吃山,姊妹们又都肯干,总归温饱无虞。每隔三天,我便派人出门探查,并没有甚么外人闯来。至于要教习的武功,你先前留下的《华阳真经》我已督着习完了第一卷,后边便让小霓来帮忙了……小霓。” 宋霓本就一直站在母亲身后,沉默中将屋内的一切细节都尽收眼底——这是多年暗卫的习惯。乍听得名字被唤,她忙回过头来,却见母亲示意她向妫越州说话。宋霓便不自觉一顿,她对这妫越州的感受可谓是又敬又怕,十分复杂,而正面与她相对,不免一时哑口。好在妫越州并不在意,挥手道:“我知道她的本事。若要她来,那自然是够格的。不过……” 她环顾着屋内几人的神色,缓声道:“还要更快一些。我们总不能久居此地。” 宋瑜娘心中一紧,忙问道:“是外面有甚么变故?” 妫越州却摇头道:“不,是我们该抓紧为外面带来变故。” “如今我辈女子大志难存、武学不兴,千百年来被倾轧折辱、哄骗欺诱,始终不能堂堂正正直起腰来,可堪忍乎?既忍不下,我便要掀了这天去,好叫它逆转阴阳、改邪归正。” 她这话温声细语,话中内容却实如万钧雷霆,直令闻者惊心动魄、久久难言。一室寂静中,宋霓却是率先回神的那个,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妫越州的侧脸,心道:“我原以为她不过是要这村中女子皆有自保之力,可也曾疑惑教授《华阳真经》此等上乘功法是否合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州,可这……”宋瑜娘斟酌着出声道,“是否太过冒险?我们……” 妫越州颔首道:“冒险确实是有的,不过如今时机正好,岂可辜负?” 见众人面露不解,一直陪在她身侧的姜问便开口补充道:“是明坤剑。” “‘坤’者,道而成女;‘明’者,照而光大,”妫越州道,“这明坤神剑,难道不正意指我辈当兴?如今神剑既出,正是天时。神力隐去,却自有我辈女子尽知饮泣吞声的缘故。” 众人闻言,皆心头一震,便又听得她继续道:“明坤神剑的秘密,我势必将它找出。而等真相大白之时,三娘,便是咱们要出去的时候了。” 宋瑜娘握住她的手,道:“小州,明坤……你果真带了回来。” 妫越州道:“不错。”话到此时,她却转头门外的方向道:“既已听了,还不进来?” 随即便听得“吱呀”一声,那门果真应声而开,门外的迟不晦笑眯眯地探进头来,道:“明坤神剑可不在我身上,该不会要将我当涉密者暗杀了去罢?” 她话音未落,沈佩宁却已走入门中,方青姊妹紧随其后。原来她们几人的住处正在这附近。迟不晦耳聪目明,从附近经过时便听得似乎有声,便悄悄探到门外不远处。她是个职业杀手,潜匿的功夫自然相当到家,还一指穴道封住了沈佩宁几人的行动。也是宋霓心神一时被妫越州话语尽牵,才令这几人很容易便钻了空子。 扣裙478015966 沈佩宁先是瞧了妫越州一眼,便将缠在腰两侧的佩剑解下一个,随后拔剑出鞘。 剑光一闪,旁观者的心神一时皆为其所摄。宋瑜娘最先将视线从那剑身收回,又在沈佩宁等人的身上盘旋片刻,后道:“你已决定了么?” 这话便是对妫越州说的。 可不等对方回答,她却笑了一声,扬声道:“既如此,我宋娘子自然舍命陪之!” 第54章 “改日再战?” 第二日,沈佩宁一早便赶往了约定的地点。她步履匆匆,眼下还带着青黑,自然是一宿未睡的缘故。 昨夜妫越州得知她们约定比武一事,并未出声反对,还让宋瑜娘为她们安排了比试的场地。沈佩宁原本正沉浸在听到明坤属女以及妫越州等人谋划的震惊之中,一时尚未缓过神来。她悄悄去看妫越州的侧脸,只觉从前对她的认识被再度刷新,可又隐隐觉得实在没甚么好奇怪的——她自当如是。她依旧恨她,可有些东西任凭再深的恨意也无法掩盖。 于是令沈佩宁深感惊诧的仅剩她自己。 “我为甚么要配合她?”她后知后觉地在心中拷问自己,“难道就不能不进去么?” 是因为妫越州所说的那番话太具有蛊惑性,还是因为她恰巧是个女人?或许兼而有之,才令她如此轻易便感同身受。倘若蒙住眼睛不听不问正如从前一般,难道不能继续活下去么?可她要的不仅是活着,沈佩宁听见有道声音在说,可我不想跪着。 沈佩宁不是一个笨人,自幼同父兄生活的她或许比旁人还要更聪颖敏锐一些。她能清楚地瞧见差别——从自己和哥哥所被允许得到的那些中窥见男女之间的天壤地别。比如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自然也会成就一番大事业,而她只须乖乖守在阁楼之中。没有人会对她报以期许,只有任何不够“闺秀”的行为会被严厉惩戒。在遇到妫越州之前,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倘若沈家的儿子是雄鹰,那么他家的女儿就只是被关在笼中的小鸟。然而她终究说服了自己,小鸟兴许也没甚么不好。 可这一切都被妫越州粗暴地打破了,她近乎是残酷地砸破了鸟笼,将一只根本不会飞的鸟丢去了外面的狂风骤雨中。她做不到别的,便又为自己寻了个笼子庇佑——或许她如今会以此为耻,待在李尧风身边同之前并没有多么大的区别——这大约就是父兄一早为她规划好的路。之后妫越州又来了。 现在沈佩宁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已站了起来。她会用剑,尽管剑招用得并不算好;她去过了更多的地方,尽管还总是心中生怯。可只要打开那么一小道裂缝,一切的渴望便在她的心中疯狂扎根生长。 她不仅该活着,还要自由地站立而活。 产生这样的想法难道很困难么? 她见到了更多的女人——不是如之前一般可怜的只能被困在鸟笼里生存的女人。无论是素非烟、方青方红、还是迟不晦这个讨厌的人,沈佩宁都能自然地观察并感受到她们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那个念头、或者是梦寐以求。 这是天性,是身为女子生而有之却被打压禁锢的一切。 所以我为甚么不配合? 仅仅是因为对妫越州的恨么? 紧接着她突然想到:可以妫越州的能耐,恐怕她跑得再远亦能将明坤神剑抢过来。 ——以她这样傲慢独断的性格。 因此,沈佩宁总算说服了自己,紧接着却又为比试之事心生忧虑。她自我估量当是不会输给方青,然而迟不晦却不可小瞧。她本想寻机再去问问妫越州的看法,不过她身边那位大夫却很是温柔但坚决地终止了她们的对话。 “今晚不要动武,”她对妫越州道,“明日视情况,我会为你少开几副药。” 妫越州沉默了片刻便应下。这倒令沈佩宁颇为讶异,毕竟从她的角度,倒是鲜少见到妫越州这般“温顺”的模样,便暗暗对那大夫多打量了几眼。 “她是姜问,”妫越州懒懒介绍道,“她是……” “想必你便是那位沈姑娘,常听小州说起你。”姜问打断她的话,对沈佩宁和善一笑,“你可以明早再来寻她,便在今日村尽头的那处屋子里,她今晚仍需调理真气,不好动武。” 沈佩宁愣了下,说不出心中是甚么感受,便别过头要走,不过被妫越州喊住: “不必紧张,寻常较量,无论胜负,皆有裨益。《惊鸿剑法》中你学过的,只别尽忘了就好。” 于是沈佩宁回了住处,便又将那剑法彻夜温习,待到东方欲晓之时,才去屋里寻了几个早便备下的馒头充饥。她这次带的是自己更熟悉的玄铁剑。 然而等她赶到之时,却见方青已至。不仅如此,她的眼下同样青黑易辨。原来方青同样整夜未眠,不同的是,沈佩宁是为温故,她却是要在迟不晦教导下的“知新”。昨夜她便被迟不晦提溜到了这校场,苦练至今连早饭还未曾用过。迟不晦倒是饿了,一转身便不见了身影,方青本也想离开,却意外撞见了以为黎明时便在晨练的女子,定睛一看,才知正是昨日遇见的身负长矛之人。她深感好奇,便上前攀谈了一会儿,岂知转头便又瞧见了沈佩宁。 “咦,大家竟来得这样早?” 话音传来,正是今日该作裁判的宋瑜娘,宋长安与宋霓皆跟在她的身侧,三人正快步走来。宋瑜娘同两人打了招呼,又见方青身后还有一人,便笑道:“燕回,你怎的也过来啦?” 原来那人正名叫燕回,她对宋瑜娘回以一笑,答道:“也是凑巧,今日有比武,我也想看。” 不仅如此,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不一会儿场外竟三三两两陆续来了观战的不少人。沈佩宁与方青分站校场两头,见此不由得都提了一口气在心头。沈佩宁还要好些,总归多了些经验。方青则是在台下瞧见了给自己加油鼓起的妹妹,才微微呼出口气来。 紧接着,妫越州的身影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她身旁那个大摇大摆的身影自然便是迟不晦,她正忙着向妫越州叫嚣“等着看你的小徒儿一败涂地!”随即便一个拧身避开妫越州的手,御起轻功便向前跃来。 “人已到齐,若是两位没有意见,那就开始。” 得到肯定回应的宋瑜娘微微点头,借着便吹响了哨子——这是开始的信号。 声音一响,方青便当即出招,挥动长刀便向沈佩宁砍去,沈佩宁眼神一凝,后退一步仰身避过,回身便手腕一抖,长剑刺向对方胸口,而方青侧身躲开,长刀则顺势横扫,刀剑相撞,击出震响。两人的眼睛隔着刀剑对望,谁也没有退让半分。一时间,刀光剑影密密交织,成就一张寒芒大网,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说实话,方青倒是蛮适合做你徒儿,”迟不晦在下面点评道,“瞧瞧这粗俗莽撞的样子,我昨夜可不是这样的教的。” 妫越州没理会,眼中所见尽是二人的比试情形。眨眼间二人已经过了百余招,一时间竟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倒令她颇为惊奇。沈佩宁果真练成了几分长虹剑意,稳扎稳打,剑招之势一重胜过一重;方青则悍然无畏,刀身大开大合之中,攻防却都恰到好处,倒显出几分闲云流水的适意。 场上两人酣战不休,沈佩宁心中愈见焦灼,自然是将方青视为了相当实力的对手,也非将她打败不可。突然间,她计上心头,便在剑影之中佯作失手,故意留下一处缺口,果不其然便诱得刀风呼啸而来,紧接着她便身形一闪,趁其不备便将剑刃刺向方青肋下。岂料方青却也身法灵动,如此猝不及防之中尚且收势侧身,刀光却也借机向沈佩宁后背劈去—— “锵!” 再一次刀剑相击,力道之大已震得二人手掌发麻,纷纷借势后退。两人再度分据校场两头,气喘吁吁,余力不足,心知恐怕此战正是平手。 旭日东升,围观者身上已是暖意融融。两人虽不想放弃,可在裁判示意之下也只好先暂时作罢。方青抹了把汗,便几步上前向沈佩宁伸出手,沈佩宁瞧了瞧她,随即伸手借力站起。 “改日再战?” “嗯。” 方青微微一笑,转头瞧见妫越州与迟不晦仍在原地,便跑过来道:“多谢迟大侠指教……” 在迟不晦表情怪异的“甚么大侠听着好生别扭”抱怨声中,她又转而望向妫越州,踌躇道:“妫大侠,您看我今日……” “很不错,”妫越州大方赞道,“必成大器。” 说完,她又随口提醒道:“早说了,叫我名字就好。” 方青闻言雀跃不已,心道果真是前进了一大步。不过她向来稳重,又观察妫越州仿佛并无改主意的意思,脑筋一转,便试探着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妫……妫越州、大侠,燕回姑娘说,她的名字是你给起的。” 第55章 “陆还青。”“陆红晟。” 夜里,方青躺在床上之时,还在回想着白日里与妫越州等人的对话。 她实在不太喜欢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因为它来得十分草率。 在她脑海中有关曾经“家”的浅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小段与名字相关。那时她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妹子,听着在角落抽烟的祖父咂嘴道:“又是个丫头!叫甚么都行。她姊是‘草青’的‘青’,这个就叫‘花红’的‘红’,多金贵了。” 后来她妈妈在床上柔声宽慰道:“我生你时正好是春天,草地青青可好看啦。你妹妹是黎明时出生的,那时候天边可红,你见到了不是?因为这才为你们取的名,怎么觉得不好听?” 方青抱着妹妹便不再说话,可等到后来弟弟出生时,她见到一家人手忙脚乱翻族谱、又去问村里识字先生来为弟弟取名时,心中却再度难受起来。不过这次她没有再去问母亲——她的妈妈在弟弟出生后不久便离世了。 她为此深恨“弟弟”,觉得他是灾星,然而家里的其他人却依旧将他当成了不得的宝贝捧着。妈妈被随意葬在阴冷的山里,奶奶还忙着哄她的“乖孙”,爹则要抓紧再娶个女人来。她痛恨这家里的每一个人。然而这恨也没有持续太久,在她五岁时家里发了洪灾,只有带着妹妹去山上摘野果吃的方青、和彼时年方一岁仍在牙牙学语的方红活了下来。 再后来她们便流浪江湖,又进了玄机阁做虜俾,始终挣扎于求生的两人并没有多少识字的机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于是便背着这名字一路走到了如今。 在她与燕回简单闲聊时,自然便互换了姓名。燕回已经清楚了她们的来历,看上去又对她的刀很感兴趣,在说完自己的名姓后,便补充道:“这名字还是州姊起的,比我之前的那破名‘招娣’可好多了。” 方青便心中一动。 而在听完她诉说原委之后,妫越州果真没有拒绝。方青便又招手叫来了妹妹,并犹豫着轻声补充道:“我妈……我妈她姓‘陆’,山地的那个‘陆’。” 方红也道:“是!我们也要跟妈姓,跟长安小妹妹一样!” 宋长安还未离去,听见有人说起了她的名字,便也“蹭蹭蹭”赶了过来,肯定道:“不错,我妈叫宋瑾娘,我姨是宋瑜娘,我姊叫宋霓。我们一家人都姓宋。” 迟不晦便也插嘴道:“不如就叫‘陆大青’、‘陆二红’!” 方青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方红则没忍住撇嘴道:“那你为甚么不叫‘迟大晦’?” 迟不晦道:“嘿,‘迟大晦’,‘吃大亏’,这可不好听!我要改名,那也得叫‘迟大光’才行!” 宋长安停顿了一下,才道:“那还是‘迟不晦’好听些!你这名字谁给起的呀?” 迟不晦洋洋得意,开口道:“自然也是我自己起的,‘迟大光’也是,不过算命的说‘大光’跟我的命数不合,这才不用。” 方红哽了一下,便扮着鬼脸道:“是不太合,你毕竟干的是暗地里杀人的勾当。” 方青偷偷打她,小心去看迟不晦,她倒也真不生气,故意瞪了方红一眼,见她吓得后缩,便笑嘻嘻地又去招惹妫越州了。 “还没想好——妫大州?嘶,你踢不着!” 将她赶去了不远处,妫越州才缓声开口道:“你出生时春光初露,草木回青,不如就改叫‘陆还青’如何?” 方青愣了一下,继而欣喜若狂,又听她对妹妹道:“红日初悬,霞光万道,叫你‘陆红晟’怎么样?” “姊,姊,我喜欢妫大侠给起的名!”同一间屋内,另张床上方红同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又找姊姊说话,“我叫陆红晟呢,那些公子大侠都没我这么好听的名!” 方青思绪被打断,便也转身看着妹子道:“嗯,我也喜欢。” 方红又道:“姊,这个名字还是新得的!旁人一叫,我怕反应不过来,这名字岂不是白起啦,你多喊我几声!” “陆红晟。” “哎!陆还青!” “嗯,陆红晟?” “是我,你是陆还青吗?” “嗯,你是陆红晟么?” “是我!” 两姊妹嘻嘻哈哈又闹了一会儿,自觉已将这名深刻心间。那陆红晟望着姊姊若有所思的侧脸,又轻声问道:“姊,你在想啥?是在想妫大侠明天便要走了的事么?” 那陆还青便肯定道:“是。妫大侠要走的话,我也想跟着去。” 陆红晟道:“可是妫大侠不是说叫我们在这里好生修养么,姊,你还可以可宋霓姑娘一起边学边教那个什么‘真经’呢!我也要学!” 陆还青道:“话虽如此,我总要拜妫大侠为师的,便该时时跟着,学到的才多。那沈少侠不也一直跟着妫大侠么?” 陆红晟低声道:“姊,我当然只道妫大侠很好、很强、很厉害,可是你非要拜她么?她不想再收徒,兴许也是太忙的缘故,还有那大夫姊姊也总盯着她喝药……那迟大侠——‘迟大光’大侠,不也蛮厉害的嘛!”说到后面,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显然是还对一个暗夜杀手自己起名“迟大光”一事忍俊不禁。 陆还青便也露出微笑,等她笑声散去,才道:“迟大侠当然厉害。不过我要拜便拜最强的,而且……我想更多帮到她、她们、和我们。” 陆红晟沉默一会儿,便道:“我明白啦!姊姊,那你知道明日妫大侠她会去哪吗?” 陆还青道:“兴许……是素家庄。” 千里之外的素家庄中,自然也有人在猜测妫越州会来。更确切来说,这人是掐这日子正迫切盼望妫越州能来。 月白风清之下,楚人修发出了浅浅一声叹息。 他已在这素家庄逗留多日,不仅为素非烟清扫势力提供了人手,也并未对她继任庄主一事表示出任何反对态度,然而这新任“素庄主”对他的态度还是戒备中夹杂着三分试探。若非他与妫越州有约一事为真,“卸磨杀驴”之事这姓素的恐怕还当真做得出来——倒也与她那被烧成灰的亲爹相比是不逞多让的狠辣。 “楚少庄主?” 正在他对月兴叹之时,另一道近来熟悉的声音却又突然想起,转眸望去,正是素非烟。 “素庄主。”楚人修淡淡点头。 “楚少庄主何故在此?”素非烟笑道,“啊,楚少庄主挥别前来寻人的铸剑山庄弟子独留此地,想来也是该想家了的。” 楚人修腹诽:寒潭奇毒的解药你犹拖着不肯给全,现在走让我找死不是?他面上挤出个不冷不热的笑,答道:“素庄主说笑了。楚某与人有约,岂可食言而肥?近来……叨扰了。” 素非烟道:“这是哪里的话?州妹的事便是我的事,楚少庄主便是再等多长时间都是不妨事的。只不过……” 她打量着楚人修面上的神态,轻声道:“只不过近来江湖上又兴起了一些谣传,恐怕楚少庄主也会有烦扰?” 楚人修挑眉道:“……我深居简出,倒是不知竟牵扯进甚么谣言,还往素庄主告知。” 素非烟道:“谣言传起来总需要些时日的。楚少庄主有所不知,这谣言正是因那日我州妹荣安堂上大开杀戒而起……当日来人死的死、伤的伤,唯独楚少庄主完好无损,如今,竟还被扣在了在外界看来同她关系匪浅的我这庄里,那些好事者可不就要嚼起口舌了么?” 楚人修听懂了她的意思,深感荒谬,只问:“可知是哪里最先传出此等谣言?” 素非烟又是一笑,望着他叹道:“恐怕……是铸剑山庄呢。” 第56章 “如今敌强我弱,行事又岂能以常理论之?” “这……是否太过冒险?”书房中,楚夫人面露不赞同,“万一那妖女怒了,岂非将我修儿置于险境?” 楚柞仍在书桌前写着甚么,闻言只道:“我儿智勇双全,如今只要他同那妖女虚与委蛇趁机盗出神剑,便可救我武林于危难之中,焉能不为之?再者,若是那妖女真将我儿放在心里,无论她多么阴狠毒辣,修儿总归有一丝生机。” 楚夫人双眉紧缩,欲言又止,她几步上看便看清了丈夫正在写的书信,原来正是给儿子的: “……汝及妖女之间,吾已尽知。愿无负父母之望,无忘是武林正道,忌与邪魔外道相结!已于书房中得其青罗刀,何以解之得书即报,勿误也!” “这、这……”楚夫人一时语塞,便问道,“老爷究竟意欲何为?” 楚柞长叹一声,答道:“夫人一向聪慧过人,何故此时竟看不破了?我以此信正是向修儿寄语,令他务必以大局为重,修儿定能领会我其中深意。” 楚夫人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行事以小人乎?” 楚柞不为所动,只宽慰她道:“如今敌强我弱,行事又岂能以常理论之?不说那妖女如今手握明坤剑,便谈之前她屡造杀孽江湖人又有几人正面能敌?更遑论素家庄内,既有素兄运筹帷幄、又有武林好汉齐齐上阵,到了不还是……这等妖人,为祸江湖已久,不除之不足以正天道,难道咱们还非要同她光明正大?” “老爷,”楚夫人叹道,“这并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 楚柞微微一顿,却并没有接话。 楚夫人便继续道:“灵霄派连掌门复位,他还是曾经葛登掌门的师父。老爷既已送去了贺礼,何不……” “我自然知晓灵霄派更对那妖女恨之入骨,也同意了连掌门欲借阅我铸剑山庄秘册的请求,只是……”楚柞道,“可既然如今我先机在手,又怎能不多为我正道众人多出把力!” “可是修儿他……” “好了夫人!我意已决,休再多言!”楚柞口舌费尽,终于面露不耐,一挥手欲结束对话。 楚夫人陷入沉默,等道丈夫唤人来将那信件寄出时,她方又忍不住道:“连掌门声称是葛登弑师篡位。” “你说甚么?”楚柞眉头一拧,不解其意。 “葛登尚是我武林同道人人敬仰的武学泰斗,却有此等隐私丑事。之前素家庄,同样有消息,素明舟其实与妫越州暗有来往,想将她除之而后快也无非是卸磨杀驴。老爷,我心知你为立正出彰情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倘若日后揭晓这正不正、邪非邪,如今替天行道竟是党豺为虐,老爷……又该如何自处?” 以理论之,楚夫人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准确公正,思前虑后又包含对丈夫的一番拳拳之心。然而楚柞听得这话,却是率先质疑道:“夫人,你如今竟也心向那妖女?” 他不等楚夫人反驳,便径直道:“不论葛登何等人品,她犯上弑师已属大逆不道,纵然阴差阳错以恶制恶,难道这罪行便可轻恕了去?再说素明舟素庄主,哪怕他果真两面三刀,可既与他同谋,这妫越州也是恶贯满盈,决清白不到哪里去!夫人一向聪慧,为何今日屡犯愚昧之论?” “——还是,你也听信了那江湖上妖言惑众,竟对妫越州这魔头心向往之?” 原来江湖上近来确实另有风声渐起。除了主流犹在批判这妖女罪不容诛之外,竟也有人暗暗对她推崇,极言其武功天下第一、盖世无双,只因出众而遭毁谤,实如麟凤龟龙,当奉为楷模。原本发出这些声音的不过是些末流女子。如今江湖尚武,大多数人——无论男女——多少都有些功夫护身,只不过女子成名者较之男子则愈少,武功上乘者则少之又少。因而妇人之言,并不能多引人注目。只不过在那妫越州战无不胜的多起大事传出,这种声音却也渐渐响亮起来,直令人深感刺耳。 楚柞难免便心想到:夫人纵然与我夫妻一体,可终究是女流之辈,面对这样的谣言便容易轻信——实属不该! 楚夫人的两只手紧紧交攥置于腹前,脸上已泛起一层绯红来,她急道:“老爷这又是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劝你多思虑周全,更何况修儿是我亲子,难道还不许我放心不下?” 楚柞闻言,面色稍霁,却冷哼道:“慈母多败儿!” 就在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之际,门外适时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原来是山庄里的一名小厮。 “庄主,素少爷托小的向您道谢——说是这回的药十分管用!” 楚柞抚须道:“好!素贤侄若能痊愈如初,才能稍宽我心!”原来素是然一直被他留在了铸剑山庄中养伤,一则是同为武林正道自当出手相助,二则未能及时挽救素明舟的性命亦确实令楚柞深感愧疚——尤其是不久后素家庄便已明发讣告,言明因不堪仇家袭扰素明舟尸体已经火葬。素是然闻言当场便吐血三升,从此也将素非烟列入了不死不休的仇人之列,然而他这一身重伤与内力不调却实在令人难以起身,也是好在还有铸剑山庄收留。 楚柞说完,便一挥袖大步走了出去,显然是要亲眼去看在庄中养伤的素是然。楚夫人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远去之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修儿究竟情况如何,”她心中忧虑道,“竟也不肯快些回来。那素家庄还有甚么好待的?莫非……是他被胁迫了不成?” 如今的素家庄掌事人自然是昔日的大小姐素非烟。据说她与那妫越州交情匪浅,在父死弟逃之后雷厉风行接管了素家庄来,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楚夫人想到这里,不免对楚人修的担忧更上一层。 不过,在她的忧虑中可能会对楚人修不利的素非烟却也没有多少动作。这段时日,她与楚人修见面或者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除了两看生厌的原因之外,还有她如今作为庄主事务繁忙的缘故。此时此刻的素家庄,她正在接待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朱家钱庄仿佛与我娀阳往来甚少……”吩咐看茶之后,素非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对面的朱夫人,心中除了好奇还有戒备。她自然心知朱家钱庄同玄机阁的关系密切,便自然想到这其中是否会有李尧风的授意。 朱夫人端起茶盏,浅浅品过一口后,才缓声道:“素小姐误会了,我来这里,实是为了一桩私事。原本该早点到的。” 说着,她身旁随侍的丫鬟便上前,双手捧着一个乌木盒子。这盒子不大,刚刚好覆盖住她掌心的宽度。素非烟瞧了一眼,猜测这该是一个首饰盒——曾经她最不缺这种玩意儿。 朱夫人也借着品茶之余暗暗观察着她,见素非烟观之无甚触动不免暗暗叹息,她几度组织语言,才开口简洁道:“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她托我交给你。” 第57章 “你们曾经是……朋友?” 素非烟的思绪断了一下,不过她总有把握不令人看出分毫破绽。她依旧笑着,只是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了几分疑惑,对那乌木盒子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探究的意图。 朱夫人沉沉一叹,便放下茶盏,斟酌道:“你母亲……我们曾经是朋友。这盒子里的是曾经她很爱惜的一枚珠花,也是她说过,想留给自己女儿的东西。” 素非烟向小瑛瞧了一眼,小瑛会意便当即将这盒子打开,果真见其中躺着一枚珠花,数个由金线缠绕而成的蝶瓣簇着中央那颗白玉珠,在灯光之下散发着淡淡光芒。 “我母亲的东西,”她缓声重复着朱夫人话中的信息,“你们曾经是……朋友?” 朱夫人没有看她,她的眉头轻蹙,似乎是自顾自陷入了回忆,良久,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兴许,我原不该来这里。贺婴……你母亲她大抵不愿见我。” 朱夫人本姓赵,名荷华。她的家世在江湖中虽算不得名门望族,却也有世代传承,在当地颇有侠名。而贺婴却是一个随着身为江湖郎中的父亲四处流浪的可怜女子。两人的交集始于贺婴的“卖身葬父”,赵荷华见之心有不忍便将她“买下”,做了自己的丫鬟。 两人年岁相当,相处融洽,渐渐地便也成了闺中密友。然而一切却轻而易举地终结在当赵荷华发现贺婴与自己的未婚夫纠缠不清之时。于是两人反目。未婚夫为了自证清白动用了朱家的势力将她驱逐出了丰阗城。赵荷华便再也未曾同她见过。 这其实是段并不值得说出口的往事。 后来当她平安产下大女儿之后,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她的消息。那时的许多人都在谈论素家庄新任的庄主夫人,毕竟曾经素明舟风流多情的名声传遍江湖,便令人不得不好奇那能让他收心的女子。赵荷华也在这时收到了贺婴托人寄来的信件,信中她对自己的身份大加炫耀,并且讥讽赵荷华“小门小户”“所嫁非人”。信外还附了一小袋金子以示对她收留的偿还。 赵荷华收下的那袋金子,决意从此再不同她联系。于是后来贺婴在陆续寄来几封信后便也断了消息。赵荷华很少再想她。只是当年岁渐长,在操劳家事、照顾丈夫、抚育儿女等多重琐事加身下而感到疲惫的她偶尔也会回忆起曾经的闺中时光、以及那个曾经在闺中与她无话不谈的人。 作为朱夫人,她并非没有交好的友人,然而那大都围绕着丈夫的人际网而建立,她们交谈的话题便也离不开丈夫子女。这很好,赵荷华每次总会被艳羡她的家庭和谐、子女孝顺。然而她有时还会梦见贺婴,梦见她说起游荡江湖这些年的见闻,以及两人随口说起的“该去江湖看看”的约定。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再后来,便是素家庄素夫人身亡的消息。那个消息传来时,赵荷华呆呆坐了一下午,之后如梦初醒。 若非家中小儿身死,借着收拾旧物平复心境的她竟偶然找出了曾经贺婴留下的东西,她本也不会来的。 那时素家庄比武招亲的消息在江湖中传得纷纷扬扬,赵荷华守着那珠花,猛然忆起这个曾经被贺婴视如珍宝的东西是该留给她女儿的——这也是她曾经说起的话。 如今赵荷华凝视着素非烟的双眸,才惊觉自己并没有哪怕一刻忘记过贺婴的眼睛。 “曾经,你母亲在丰阗城待过一段时间,我们便是在那时成了朋友,”她侧过脸解释道,“后来……我们出现了一些矛盾……” 素非烟却打断她道:“我妈妈,叫贺婴么?” 赵荷华怔了一下,随后便颔首道:“是。” 素非烟便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贺婴”这两个字,视线便也深深切切地落在朱夫人的脸上。她很难去信任对方,然而却绝不想轻易放过有关母亲的一切。借着指尖掐进掌肉的清醒,她笑了一下,又问道:“这珠花,她为甚么要给我?” 赵荷华道:“这是她那时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 一直等这朱夫人离开之后,素非烟还在暗自思索着与她的一番对话。那已经被小瑛用了好几个法子检查过无毒的珠花已在她的手侧。素非烟将它拿起把玩,随后便“哐啷”一下将它丢回盒中。 “在想甚么?” 突出其来的声音,素非烟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忙起身,转头便见身侧竟不知何时已落座一人。 急匆匆赶至的妫越州拿了个空茶杯为自己添水,还向已经惊叫着“妫大侠”的小瑛打了个招呼,才对她道:“素庄主,别来无恙啊。” 素非烟见她归来,心中也是一喜,便将之前的百转千回尽数搁置。她凝视着自顾自饮茶的妫越州,眉梢一弯,便走到一侧,伸手贴在她的肩上,亲亲密密地挨挤了过来,嘴里出声却是刺道:“这次怎么来得这样急?莫非是有想见的人?” 妫越州放下茶杯,面上的神情是很显然对这话的莫名其妙,她还未开口,便听得素非烟贴着她继续幽幽叹道:“当初我一力挽留也不为所动,如今却这样着急,莫非果真是想你的小情人不成?” 妫越州向后仰了一下,挑眉道:“——甚么东西?” 素非烟用那双冒着凉丝丝寒气的眼睛盯着她,却巧笑道:“你放在我素家庄客房里的那个东西,如今都说是你的,连着我要做甚么都碍手碍脚。” 妫越州顿了一下,竟是笑了一声,分外不以为意,只道:“看来你确实很忙。” 素非烟皱起眉头,又细细打量了妫越州一番,才道:“看来你确实有用。” 妫越州便点头道:“不错。铸剑山庄里还有我要的东西。” 素非烟道:“说起来,最近江湖中多了一桩奇闻,不知你是否清楚。灵霄派前任掌门——葛登的师父——复活了。” 妫越州“哦”了一声,仿佛想通了甚么关窍,低声道:“原来如此。” 素非烟意有所指地继续道:“你既要有用,便该物尽其用才是。如今他们虽都一败涂地,暂时不成气候,可也要防患未然,赶尽杀绝,那才放心。” 妫越州道:“不知素庄主可有甚么打算?” 素非烟脸上挂着微笑,起身亦捧起茶杯来浅饮一口,才道:“我既上了你这贼船,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求不要尸骨无存才是。” 妫越州便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东西你必然是喜欢的了!” 说着,一个册子便被丢进素非烟怀中,她展开一看,上书“归元心法”四字。 “这是我昔年四处挑战之时从一个游侠手中赢来的——这本也是他捡来的,”妫越州解释道,“这心法古朴中正,最适合为初学女子习武入门、打下根基。” 素非烟愣了下,方道:“可我……你也知素明舟素是然天赋平平……” 妫越州却摆手道:“男子岂能与女子相提并论。这心法中行文通俗易懂,简单易学,于初学者而言至少前两卷绝非难事,你便先练着,若有不懂再来问我。” 素非烟便笑道:“当初葛登见你四处搜寻别家绝学,便暗忖你所图非小。如今来看,确实如此。” 妫越州“哼”了一声,自然是对她口中的那个人不屑一顾,又道:“虽说我在,旁人是绝不敢轻举妄动——但既然是要让他们‘尸骨无存’,那自然是更强一些才好了。” 素非烟的眼珠微微一颤,细细密密地又朝妫越州打量过去。她轻吸了口气,抚摸着那册子的扉页,正想说起甚么。此时正厅外却匆匆传来了脚步声,打眼一看,正是那本该在客房蜗居的楚人修。 他来时第一眼尚未去看厅上,只是维持着客气出声问道:“敢问素庄主,那妫……” 话音在他偶然瞧见素非烟身旁的玄衣人后戛然而止,他一下便被呛住似的连连咳嗽,等到平复下来时已然面红耳赤,又连忙整了整衣着,才道:“……足下回来了?” 第58章 “不过你拿甚么交换?” “你的伤可好全了么?” 楚人修闻言一愣,倒是没料到妫越州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对自己的问候。他顿了顿,斟酌着答道:“尚有余毒未清。” 妫越州略感讶异,不过想到素非烟临走前向他瞥去的那不甚友善的一眼,倒也明白了过来,便笑道:“我与她说清楚便是。” “——不可,”楚人修却忙阻止道,“这万万不可!” 他正色道:“我不知是哪里漏了马脚让足下瞧了出来,但这于楚某而言实属至关重要,还望足下能……秘而不宣。” “你倒也没露甚么马脚,”妫越州听完前半句便在心中暗道,“不过叫我同书里的人又对上了号而已。” 原来这楚人修乃女扮男装,也是《坤剑情缘》一书之中的重要女配。书中写明其母一生双胞,然而男胎一落地便没了气息,她为了不令犹在外远游的丈夫伤心,便以女替子,将这女儿自幼扮作男儿养大。楚人修自幼得母亲再三教诲,对自身秘密自然三缄其口,然而在素家庄比武招亲这一事件中,她的身份竟阴差阳错被李尧风识破,且因此对他生出了些“暧昧情怀”,在李尧风打败原反派葛登的过程中也助力不少。李尧风最终能顿悟明坤神剑剑意,便少不了楚人修曾暗中以铸剑山庄秘册相赠的缘故。 书中描述楚人修外貌“俊秀儒雅”、“仪表堂堂”、“便是与李尧风相比也绝不输风度”,因此当日在荣安堂上妫越州偶然与她正面相对之时便心中一动,故而出言试探。 “这好说,”她应允了下来,又微微倾身道,“不过你拿甚么交换?” 素非烟走后,楚人修便犹豫着坐到了妫越州的下首。此时与她目光相对,楚人修难免紧张,只感觉胸间重重一跳。她侧过脸,低声道:“我已承诺必将那有关明坤神剑的册子双手奉上……” “那只是换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妫越州挑眉道,“如何能再拿到这里算呢?” “可是既然我们已分享了答案,”楚人修许是做好了心理建设,便又将沉而重的视线与她相撞,“便该也共享了秘密才是。” 她凝重道:“你自然不会说。” 妫越州盯着她,缓声道:“你似乎对我很有了解?” 楚人修便道:“大约……会比阁下对我的了解更多一些。” “毕竟我以前也从江湖传言中认识过你,”她暗道,“无论是‘叶不空斩青罗刀’、‘侠女妫越州’还是‘妖女魔头’,这些的每一步都足以名震江湖。”从前的楚人修对妫越州心生敬仰,这不难理解,可以说那时江湖中的女子很少有人竟会对妫越州无所动容,便是将其奉上神坛的亦不在少数。不过楚人修的身份总归特殊,便只好将这份敬仰深藏心底、绝不轻易露出分毫。直到后来她声名大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之时,她才敢将心中的激愤不解略以直抒,可也终究心存疑影。是以在楚人修终于见到妫越州时,实在不能将她风姿同那传言中的“杀人如麻”相作对应,这才难以自控直接问出声来——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难道是这句话里漏了甚么信息才被她觉察出来? 楚人修暗忖,她多半是知晓自己更讨女人喜欢。 “既然如此,”妫越州被这句话挑起了兴趣,便似笑非笑的问道,“听说近来铸剑山庄有流言纷扰,竟将我同他们的少庄主扯在一起。那么依你看,我会如何处理?” 楚人修闻言便是周身一僵,她自然联想到了今晨父亲寄来的书信——简直荒唐!也不知母亲为甚么没有将他拦住,恐怕是他一心只想明坤神剑的缘故!接到了这书信后她坐立难安,这才来到了素家庄前厅向打探妫越州的消息。 ——上一个如此不知死活的坟头草都长得多高啦! 楚人修心乱如麻,她隐隐瞧了妫越州的神情又收回视线,沉默良久,才道:“青罗刀。” 妫越州神情微变,听得她继续道:“我已将它碎片尽数寻到,重粘成型,必使其物归原主。还望……还望足下,手下留情。” 楚人修字斟字酌,缓声说完,却未听到回复。她再度抬眸望去,才见妫越州将将回过神来。她扬唇一笑,似乎想说些甚么却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最终只道:“好啊。” “不过,”妫越州却并未轻易放过她,又道,“在你眼中我对男子会这般大方么?” 楚人修松下的半口气又提到喉间,她思忖着对方话中的意思,一时间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来日,我自然会给你交代。” 妫越州却不领情,追究道:“错啦,是铸剑山庄要给我交代。” 楚人修悚然一惊,忙道:“我父母!我自当约束他们,绝不会再犯!” 她一时间汗流浃背,几乎从座上跃起,却在妫越州的目光中后知后觉领悟到了甚么,才渐渐平静下来。“是了,是‘我’当约束他们,‘我’亦能约束他们才是!”她暗道,又思及素非烟同她之间的关系,心一横,便起身道: “日后铸剑山庄自当唯足下马首是瞻!” “日后?”妫越州道,“难道我现而今去拿个东西还要躲躲藏藏么?” 楚人修心中一沉,面上却忙道:“不会!这是万万不会!” 妫越州“哼”了一声,便慢悠悠开口道:“好啊,那咱们这便出发罢。” 说着她便起身,在满头大汗的楚人修面前晃了晃,又举步向前。楚人修暗道不妙,忙起身跟上,却不妨前面妫越州竟突然停住了脚步,她一时不慎险些撞在她背上。 “……啧。”妫越州在此时也终于觉察到了某种不妙,她停住脚步,一言不发。 “问姊!这不公平!今晨州州姊走时,你便没拦!” 桃花村口,正欲骑马出去的宋长安对提着药箱守在前面的姜问面露不满。 姜问神情从容,她的视线依次扫过打头的宋长安、她身后的沈佩宁,以及同乘的陆还青陆红晟姊妹俩,面上露出个微笑,道:“她走时难道嘱咐你们跟上了么?” 宋长安头一缩,又强声道:“我也想跟着州州姊去历练,才好完成周姨交代我的话……” “进村容易出村难,”姜问缓声道,“桃花村地处隐蔽,多暴露行踪总有风险。我想列位总还没练成如她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所以这回,还请多住一段时间罢。” 宋长安还想说些甚么,姜问向她望了一眼,道:“不要胡闹。” 于是她垂头耷脑,立即翻身自马上跃了下来。宋长安自有一副热烈倔强的脾气,不过她虽不怕功夫最高的妫越州,却向来最怕性情温柔的姜问。 “迟大侠,这回且麻烦你了,将她们都带回去。” 姜问抬眸,便瞧见自后面慢悠悠追来的迟不晦。迟不晦哈哈一笑,道:“我还想一个个捉回来多好玩嘛,原来这便给你拦住了!” 姜问微微一笑,又向不愿动作的沈佩宁几人安慰道:“不必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轻声道:“很快。” 第59章 “是修儿自己回来吗?” “有人不喜欢我动武,”妫越州道,“所以这回还须快些。” 说话间,她不由得回忆起姜问监督着她服下的那丸药,黑黢黢的无甚异常,姜问的表情则更一如既往,平静到仿佛确实不知她第二日便要离去似的。 眼下村内各项事宜已然安置妥当,不仅沈佩宁等人该留下,迟不晦也揣着满心好奇决定在村中小住一段时间。于是妫越州自觉便该再出去走一遭了,不过每当瞧见姜问忙前忙后为她费心,亦总令她心中生愧。 “小问,”她状似不经意开口道,“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正在收拾医箱中东西的姜问闻言一怔,随即抬眸看来,笑道:“我来时比你建起这里来要晚上几日,怎么了?” 曾经姜问多在江湖中行走,不过她总有同妫越州联系的法子,于是在收到她的一封由小真传来的信后便赶到了桃花村,掐指一算,大概也有了两个来月的光景。 “我在想你可能有甚么需要的东西,或许需要我带回来。”妫越州道。 她一边说一边去打量姜问的神情,意外发现她这次竟格外宽容一般,定定望来一眼,也不再说什么挽留或者威胁的话,只道:“你去素家庄么?” 在得到肯定回复后,她便继续道:“那便替我向如今的素庄主道个喜,另外倘若她还要从我这里拿些毒药甚么的,也可尽提。” 妫越州便应下,又好奇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那寒潭毒也是你给的么?” “我师母曾经去过素家庄为他家小公子看诊,”姜问道,“我们也是那时认识的。后来她便断断续续从我这里买走了不少稀奇药,寒潭毒自然也在其中。” 说到最后,她神情一变,又缓声问道:“这毒……是她给你下的么?” “既算也不算。”妫越州懒洋洋地发出一声叹,心道:“只怪我一时惊诧,疏忽大意了。”她想了想,便对姜问解释道:“当时意想不到,来的人竟是曾经救过我的一个小姑娘。更何况她无意伤我,不过将计就计打算着既能助我一把又能救她大哥,是我没料到这毒性太强……” “倘若你手无缚鸡之力,那必然无今日之患。可偏偏你武功高强,没迎风倒下也实属大幸啦。”姜问淡声开口道。 妫越州晃晃头,又问:“当真不需要我为你带些稀奇药材甚么的?这么长时间没出去,不再琢磨些稀奇怪药挣钱么?” 姜问道:“钱财固然是好,可砸了招牌岂不更糟?” 妫越州闻弦音而知雅意,便笑道:“哪里就能让你砸了招牌?多少也对我有些信心罢。” 姜问不理她,收拾完东西,又叮嘱道:“早些回来,我尽早为你施针。” 妫越州道:“那不成,你一施针我岂不成了废人……” 说着她思路一转,继续道:“废人……你说,先天经脉不通的武学废人也能痊愈么?若有哪个武林高人为他疏通并传以内力,这行得通吗?” 姜问熟练忽略她前半句,思索片刻,只对后半句答复道:“若真有这样舍生为人的绝顶高人,倒也并非不可行,只是此招若成,却也是行崄侥幸,后遗症状等则更未可知。我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因而亦不能妄言……你说的,难道是素家庄的小公子?” 妫越州颔首道:“不错。我本想好好试他一试,只可惜被他老爹搅了局,此时亦不知这小子躲去了哪里。” 姜问闻言便皱起眉头,不过她只是叮嘱道:“休要逞凶,尽早回来。” 怪不得再三强调,妫越州心道,原来是怕我给人打死么? 这样想着,她难免一笑,这令一旁正连声应是的楚人修倒是顿了下,不免暗中思忖自己是否言行间露了怯。眼下两人快马加鞭,已经入了留州境内。楚人修毒性得解,自觉十分生龙活虎,同妫越州一路同行也不觉疲累。然而如今同她搭话,倒令她心中有几分发紧,路上未曾得到重视的怠倦便也才齐齐涌现似的,浮沁作一层薄薄的汗水贴在额上。楚人修抬手欲拭汗,犹豫了下,还是将手放下。 “这里离你铸剑山庄还需多久?” “若按之前脚程,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只是我家在山上林深处,还须下马步行。” 妫越州应了声,瞧着端坐马上的这年轻人腰背挺直、面色发红,便紧了马缰绳,随口问道:“这附近可有集市旅馆?” 楚人修道:“有,前方路口右拐当有旅馆小店,我出门时便从那里经过。” 于是不一会儿,两人便牵着马走在那小店簇拥的街道之上,因此时不当节日,人流稀少,两人走着便十分宽敞,也无旁人议论窥探之虞。楚人修跟着妫越州来到了一家食肆,听着她先要了茶水,又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个菜,脑中还是处在警惕懵然之中。直至桌上先被奉上水来,她盯着那茶碗,犹显不解。 妫越州道:“喝。” 楚人修当即捧起茶杯,随后才反应过来。她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有些手足无措。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方继续上路。楚人修攒了一肚子话欲言又止,还未等她打好草稿,“铸剑山庄”的牌匾便已迎到了二人面前。 “师兄!师兄回来了!” 正巧此时,敞开的大门中正路过一弟子,他瞧见楚人修在外便是一愣,旋即高声大呼。 楚人修向身侧看了一眼,才道:“是我。刘师弟,烦请你告知我父亲母亲。” 山庄内,恰巧楚柞正在书房,听弟子来报后便忙起身向外。正向书房中走来的楚夫人听见这消息,自然也大喜过望,不过比起楚柞她还记得多问一句: “是修儿自己回来吗?” “这倒不是,”那刘师弟挠了下头,方补充道,“师兄身边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瞧着……很是不凡,我并不敢细看。” 楚夫人只觉心跳骤停,某个猜想自然而然在脑中浮现,眼下便顾不得再多言,拔腿直向楚柞追去。 绕过内院,穿过小道便是正厅。楚夫人紧赶慢赶,才在正厅后门前将楚柞拦住,她急声道:“老爷且等等,小刘那孩子性子忒慢,话还没说全——你不知修儿是还带了一位客人……”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她已不经意透过楚柞的肩膀瞧见了已经步入厅内的两人。在前引路的那个正是她的孩儿,好在瞧着面色红润,体态周正,仍然身强力健。可她后方跟着的那个女子……就在她的视线放到那女子身上的一瞬间,对方便已转眸看来,旋即面露恍然,便慢悠悠露出一个笑来。 第60章 “‘灵蛇小枪’何怀秀。” “孩儿在素家庄之时,有幸得妫女侠相救才捡得命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尚念得家中有一卷明坤神剑秘册,或可稍偿此大恩,还望父亲母亲准允!” 楚人修见父母一时色变,便先上前将提前备好的“原委”缓缓道出。她并非言而无信之辈,亦更不想见妫越州与家中双亲起了冲突,神情之间自然万分诚恳,只盼双亲能够晓喻此意。 楚柞闻言一愣,随后便大笑着将打躬的儿子托起,道:“孩儿知恩图报,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说着他便正式向妫越州那厢看去,顿了一顿,神态里勉强撑起三分笑意,沉声道:“妫……女侠,久仰久仰!” 妫越州挑眉觑着他这副装模作样之态,抬脚便向前走了半步,果不其然便听得厅上人皆呼吸骤紧。正在此时,那楚夫人却已连忙上前,半身将丈夫孩子拦在身后,笑道:“妫女侠,多谢你相救我儿性命,那秘册我夫妻自然双手奉上。” “修儿,那册子就在你父亲书房暗格内,还不快去取来!” 楚人修见母亲侧过来的半张脸上是罕见的凛然之色,心中一紧,正欲闪身上前,却被父亲又是一把抓住了手臂。 “那秘册……正在书房内第三密格之内,切勿取错了。”楚柞再度轻声叮嘱道,说话间他再度向妫越州暗暗打量了一眼,确认并无佩剑在侧,才终于舒下半口气来,可心中不得不责怪儿子处事鲁莽——虽说须与她虚与委蛇,可实不该突然便将人带到了家中;不过这也确乎表明这妖女已对他有了信任。为成大事,恐怕不得不将那秘册姑且给出,日后也能一并收回。他心道:否则这妖女倘若直抢,我楚某虽不惧死,可也不能令我正道再度蒙羞!为今之计,只有卧薪尝胆,才能最终力挽狂澜!这般想着,他推了儿子一把,却见他面露为难,不肯向前,最终正色道: “孩儿记性不好,恐怕还要麻烦父亲亲自取来,更何况妫女侠做客庄中,我若失陪,实在失礼!” 楚人修快速说完,便又上前引着妫越州入座,还趁机回头向父母使了个颜色,见父亲终于拿定主意转身离去,她才暂时放下心来。 妫越州瞧她紧张,倒也没多说甚么,顺势便挑了个座位,眼见那楚夫人已然压下如临大敌之色,唇边带着三分笑意吩咐着人奉茶,不由得便起了几分谈兴。 “我听说夫人姓何?” 楚夫人闻言倒是一怔,不着痕迹地对她打量一番,旋即笑道:“正是,微末小姓,何足挂齿?” “这话却是忒也谦虚啦,”妫越州道,“‘灵蛇小枪’何怀秀,名动江湖数风流。我虽年轻,若连前辈的名字都记不得,岂不太过失礼了?” 楚夫人骤然便抬眸看向对方,妫越州则淡然回视。厅上的气息霎时在两个女人的目光中被尽数荡尽,楚人修隐约间只觉喘息困难,便忙将人奉上的茶盏将妫越州那侧推了下,同时道:“母亲快说这是甚么茶?我闻着清香幽远,妫大侠快尝尝罢。” 楚夫人便一笑,收回视线,拨动着茶盏道:“往事前尘,说出来也不过是惹人发笑罢了。还不如一盏茶的滋味来得适意自在。妫女侠,这是我特使人取来的‘观音照井’,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妫越州却道:“众口难调,茶的滋味于我而言倒是无甚紧要,比起这个,我更好奇——” 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楚人修身上,继续道:“你难道不会使枪么?” 楚人修愣了下,还未言语,便听得母亲抢先道:“她是这铸剑山庄的人,自然是用剑的功夫最要紧。” 妫越州闻言便是一哂,正欲开口,却见一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上厅来。这弟子连外人在都顾不得注意,想来便是庄里仿佛遇到了十足要紧的事,只对楚夫人何怀秀急声道:“不好啦师娘,那客人——” “楚七!越发没了规矩!”何怀秀厉声打断他,训斥道,“惊扰来客,自己去找师兄领罚!” 那弟子楚七年岁不大,功夫也不高,平常最擅嘴甜讨巧,便多有些跑腿的活计,也算颇得师父和师娘宠信。如今乍然受训,不由得便是一楞,嘴里忙告饶道:“楚七知错,楚七知错!请师娘息怒,可是后院——” “修儿!还不将他带下去!”何怀秀对楚人修道,“你去后院瞧瞧,到底能是甚么鸡零狗碎的事儿。” 她语速极快,楚人修下意识便应下,忙带着这急得跳脚的师弟离去,临行前还记得向妫越州望去一眼。 妫越州便放下拨弄茶叶的盏盖,无聊一般开口道:“她倒是当真不晓得自己的妈妈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了,总以为我忍不住便要动手似的。” 何怀秀不动声色,只道:“妫女侠说笑了。修儿是个好孩子,不过是顾念老母无力,生怕在你面前惹了笑话罢了。” “笑话?”妫越州拉长了声音,“从前我只疑惑,现在倒真似在看笑话了。” 何怀秀闻言只觉心中一刺,却终于带着几分坦诚道:“我年长你一些,妫女侠,如今便托大说些话好了:离经叛道,过犹不及,到头来只怕伤人伤己。趁着年轻,倒不如及时回头的好。” 不料,妫越州没听她说完便已站了起来,冷笑道:“我从不轻易后悔,如今却实在懊恼不该浪费时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再听!” 何怀秀也起身道:“妫女侠留步!你要往哪里去?” 妫越州不回头继续向前,下一刻只觉眼前一闪,何怀秀已挡在厅门前,正色道:“我夫君已经去取‘秘册’,妫女侠又何必此时心急?” 妫越州瞧她片刻,方道:“不错,秘册我自然不急。如今我好奇的,却是那位在后院的客人。” 何怀秀神情未改,道:“那不过是楚家一个不通规矩的远亲,叫我山庄的弟子在你面前闹了笑话罢了,如何能再让妫女侠见笑?” 妫越州道:“哦,那亲戚总不会姓‘素’罢?” 何怀秀已沉下面色,缓声道:“妫女侠说笑了。再说了,就算退一万步,哪怕那人恰巧姓素,这铸剑山庄也绝没有放任无故行凶杀人的道理。” 妫越州笑道:“好样的,既然你已认准了我要杀人,那么我也告诉你:我妫某人既然定了主意,那就绝无更改的道理。” 何怀秀盯着她,毫无退让之意,她脸上露出一个笑,出声时却好似叹息道:“好,那便幸会了。” 60-80 第61章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铸剑山庄行凶!” “——当真是在铸剑山庄,”迟不晦问,“你确信?” 沈佩宁点头,同时小心翼翼环顾左右,轻声道:“我先前听她说起过,会往铸剑山庄探寻明坤剑的秘密。” “那她就没说让你老老实实在村里呆着?”迟不晦抱着双臂问道,“你是还没断奶的娃娃嘛,非得追着她跑?” 沈佩宁面色胀红,险些又要拔剑,不过她很好地压制住了这股冲动,只是狠狠瞪了迟不晦一眼,并且脑中快速运转,反问道:“那你不也是偷偷追来了?!” 迟不晦便坦然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也说了她这趟是为了神剑奥秘,她出去干大事,难道我就要在家里看孩子么?这也太不像话了!哼哼,因而我故意装作留下,实则就要在她姓妫的意料不到之时给她致命一击!” 沈佩宁欲言又止,索性别过头去,不想再说话。正在此时,又有一道声音悄悄插了进来,正是带着个水袋回来的陆还青。 “额,迟大侠,沈少侠,我去讨了些水,你们要喝吗?” 眼下三人已经到了留州境内,暂时在树荫下的几块巨石旁停脚歇息。原来在出村受到姜问阻拦之后,沈佩宁左思右想、不肯放弃,索性另辟蹊径,想从后山处探寻出路,却恰巧遇到了怀着相同目的的陆还青,当时两人面面相觑,但没花费多长时间便同意达成合作。然而后山实在险峻,决无出路,两人便再度绕到了村口,却恰好遇见了探头的迟不晦。 原来她亦是要偷偷溜走的人。 沈佩宁一转脑筋,便不甚熟练地威胁起了对方: “倘若不带上我、我们,我便登时叫嚷起来,闹得人尽皆知,届时谁也不许走。” 迟不晦则嘻嘻笑道:“好哇,那你便瞧瞧是你先出声,还是我先捏晕你!” 沈佩宁经此一提醒汗毛直数,好在方青及时出了声:“可迟大侠此行难道不想知道妫大侠……在做甚么吗?” 迟不晦道:“嘿,她多了不起啦,谁说我要知道她?” 陆还青便道:“我们知道妫大侠在哪里。” 沈佩宁心下思定,握着腰侧的佩剑补充道:“为明坤剑。” 迟不晦挑眉盯着这两人,好在彼时突有脚步声响起,她便抓着二人闪身而出。路上又嫌沉重,便打发陆还青去租了两匹马,三人一同向留州赶来。 “马快渴死啦,”迟不晦摆手道,“还是先喂它。” “方才我已经喂过了,”陆还青道,“这是留给人喝的。” 沈佩宁接过水袋,心中已下定主意不论如何也要学会自己骑马,否则总要与别人同乘实在别扭。这般想着,她不由再度看了陆还青一眼。 “不错嘛小陆,行事很妥帖,”迟不晦已经扬声夸了起来,“武学天赋也不错,妫越州肯定会后悔的!” 陆还青忙道:“不敢不敢,我从小便和妹子一起,习惯罢了。而且武学一事,也是最初仰仗了妫大侠肯施以援手。” 迟不晦道:“那我教你那几招——虽说时间紧急——你确实也练得不错,只不过竟然没赢……” 沈佩宁终于发出了名正言顺的一声冷哼。 陆还青倒是泰然自若,只道:“总归多谢前辈指点。事有可为,我必然不会松懈的。” 沈佩宁闻言便挺直腰杆望去,两人默然对视,片刻后双双移开视线。 “不错,不错。”迟不晦装作瞧不见眼前的暗潮,开始将清水作美酒一般摇摇品茗。正在此时,路边恰巧又几人驱马行过,零零散散的几声对话便落在两侧。 “……此言当真?那妖女和楚少庄主……” “是铸剑山庄亲自放出的消息,还能有假?听说楚庄主气得起不来床了!” “自古正邪不两立,楚少庄主实在糊涂啊!” “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若说是那妖女强逼于他,也不是未有可能……” 那话声叽叽喳喳,随着踏踏马蹄闪过远去。掩于林下巨石后的这几人均不知楚人修真实身份,听见此言后表情则一时十分古怪。迟不晦拧着眉头,心中纳罕那铸剑山庄找死方式的清奇;沈佩宁深感荒谬,下意识在脑海中翻找曾与“铸剑山庄楚少庄主”短暂的会面记忆;陆还青则只有茫然、进而愤怒。 “别喝了,”迟不晦猛然一拍大腿,“快问路去铸剑山庄!” 在三人再度赶路之时,她们的目的地铸剑山庄之内果真实不太平。不谈妫越州,深陷流言之中的另一个主人物楚人修猛然见地后院中血流满地,“唰”的一下便拔出剑来。 “大胆恶贼!!!” 那领路的弟子见此景象早已腿软,一下便被推开。寒光自他身后闪过,眨眼间便直逼血迹中心那持剑的凶徒而去—— 那凶徒头发散乱,正低首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俾女,摇头晃脑,神情似乎十分痛楚。可对那剑光却是十足敏锐,挥手便已沾着血迹的长剑相挡,只听得“锵啷”一声,楚人修只觉剑身震颤不休,紧接着便是虎口发麻,她心下大惊,忙纵身退后。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铸剑山庄行凶!”她面上扬声呵斥,心下却想起方才楚七说到“后院的客人发起了疯”,不免凛然。她自不知这会是哪里来的“客人”,可方才偶然间观其眉目,却似乎有几分眼熟。 “谁?是谁——”那人仿佛头痛欲裂,紧接着便大睁着双眸瞪向楚人修,嚷道,“药!快些给我药!” 楚人修挥剑便向他刺去,且战且逃,打算现将此人自伤者身旁引开。然而几招过去,竟大为不敌,不免令她心惊肉跳。好在她对家中环境十足熟悉,借由地势惊险避过了几式剑光。也正在此时,终于有人循声赶来。 “贤侄不可!”楚柞眼见素是然一剑险些刺中儿子,忙飞身上前相阻。 “……楚伯父?”那人再度晃了晃脑袋,勉强认出了眼前之人,手中之剑却并无放下之意,只道,“快!快些给我药——” 楚柞见他气息发沉、面上浮肿,不免暗中心惊,忙道:“我已使俾女给你送了去——” “不!没有——我要把她杀了!” 他仿佛再难忍耐,再度出剑,然而剑势刚起,一口血便自口中喷涌而出。nō “贤侄!”楚柞见他状似昏迷,便向楚人修道:“修儿,快来搭把手!这是素明舟之子,旧伤未愈,实在危险,咱们须将他暂且藏起。” 此时楚人修终于找到了他眉宇中的那几份熟悉感来源何处,见父亲着急,心中荒谬,只更愤怒。她以剑指着素是然,冷笑道:“爹,你莫非糊涂了不成!他老子素明舟险些置我于死地,这儿子又敢在我铸剑山庄行凶伤人,我不杀他,实属不该!” 第62章 “修儿,还不快给妫女侠过目。” 灵蛇小枪何怀秀。 据说这也是位传奇女子,幼时因山匪劫掠,母父双亡,她侥幸逃脱,自立誓必为双亲报仇雪恨,遂向彼时“枪王”拜师学艺。最初那枪王尚因她女子之身拒绝收徒,却还是被她以天赋、诚心与毅力打动。何怀秀得入师门后,勤学苦练、夙夜不懈,终以一手“石破天惊”灵蛇枪崭露锋芒。这灵蛇枪长只五尺,小巧轻逸,出击时疾入蛇行、迅如闪电,自是锐不可当、出必血刃。何怀秀持枪游走江湖,当时害她母父的凶手却早已不见踪影。她矢志不渝,千里追凶、几度伏击,后终将仇敌毙于枪下,自此“灵蛇小枪”名动江湖。 后来她与铸剑山庄楚柞互生情意,遂结为连理。何怀秀嫁入铸剑山庄,江湖中渐渐也没了她的消息。 “销声匿迹十几年,难道你连枪都忘了该如何使么?” 妫越州轻松闪身避开那向胸前而来的一击,转而劈手便向对方肩上打去。何怀秀目光沉沉,那细身小枪在她手中游刃自如,眨眼间便已换招犹如灵蛇出洞,闪身便向妫越州颈上咬来。妫越州眉梢一动,另一只手却已四两拨千斤之势将那枪身推回。何怀秀身形一晃,险些被那大力带歪,便忙收招回防。 两人犹在铸剑山庄待客正厅之上,何怀秀持枪立于正门之前,妫越州直身与她相对。就在方才,两人几乎同时身动。妫越州挥掌向前,何怀秀手腕一动便自门后取来了那早作防备的灵蛇枪,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几个回合。何怀秀打定主意不能轻易令对方出去,却也十足警惕。妫越州面无表情,她自是想与何怀秀好好较量一番,不过姜问临行前的那药封去了她一半的内力,打的主意便是不许她肆意动武,妫越州自然心知。然而,这却也不妨碍她此时发出嘲讽: “难怪楚人修使不得枪,这样的枪法怎生教得了人呢?” 何怀秀瞧着她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的模样,纵然再三劝慰告诫自身勿以为念,终于还是被气得胸前起伏。自为人妇,这十几年来她不得不忙身于照料家业、抚育女儿,纵然偶得闲暇时还能与丈夫切磋一二,可摸枪的手到底已经生疏。这是事实,亦是她本该早坦然接受的真相。可见对方盛气凌人,这位也曾经驰骋江湖的侠客也被激起了一腔意气。 “看招!” 枪出如龙,一点寒芒倏地略过妫越州的眼瞳,果真势如破竹、腾腾然杀气逐电追风。她方飒然一笑,拧身挥掌以对。来招极迅极厉,她这一掌却极轻极缓——恐怕连三岁小娃拍打的力度还要不如。何怀秀警惕大增,只觉这枪式锐气在霎那间已被掌风化解,于此同时绵绵杀机丛生,便变招以峰回路转挑破此势。两人霎时间斗为一团,余波残影交织,令听到异常前来助阵的铸剑山庄弟子各个目呆口咂,并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只听得一声轻响,一道黑影遽然自厅上闪出。众人转头去看,便见一脸生女子已然在门外站定,正随意拍去衣袖灰尘,似笑非笑向内望去。厅上何怀秀以枪拄地,唇泛血迹,双目亮如寒星。她“呸”的一声吐出口中血水,只对观望的诸弟子呵斥道:“谁也不许上前!” 妫越州不以为意,蓦然眼神一动,已然是听到在这庄内其他地方发生的打斗声响,便转身向声源而去。何怀秀脸色大变,忙飞身追去—— “恶贼休走!” 楚人修忍无可忍,再度向那闪身后退的素是然劈去一剑,却被父亲挥掌拦住。 “修儿!不可胡闹!”楚柞斥道,“我等武林同道,岂可自相残杀!” 楚人修此时脑中已尽是当日在素家庄荣安堂上被素明舟下毒暗害的场景,倘若不是妫越州取胜,恐怕她也早已随之殒命。“素明舟阴险狡诈、两面三刀,他儿子又能是甚么好人?爹你万万不可被他蒙骗!”她冷笑道,“更何况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要饶他,那才是万万不能!” 素是然方才已遭她一击,纵然有楚柞及时阻拦未曾伤及皮肉,可还是被凛然剑气逼得呕出血来,肺腑钝痛。兴许是被这疼痛所激,他的脑中竟清明不少。 素是然转眸看去,自然能认出楚柞这个恩人。当日他盗错父身又惊闻噩耗,勉强压制的内伤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而他又对这满身功力不甚熟练,运功自疗便也只能雪上加霜。还是靠楚柞请医救治才有如此。为此,他决不该对他儿子有甚微词。然而听对方一口一个对父亲素明舟的污蔑,素是然却也难忍怒意盈胸。 “少庄主还请慎言!我父一心一意匡扶武林正道,为此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不知竟惹出了何等误会才令阁下失礼至此?!” 楚人修轻蔑一笑,还欲出手却见那剑已被父亲趁机夺去。楚柞持剑挡在二人中间,沉声道:“好了,此诚危急之际,切不可令亲痛仇快!素贤侄,如今那妖女已被我儿诱进庄内,你内伤未愈在此实在危险。如此,只请你携带此秘册前往灵霄派!” 在问得“妖女”二字之时,素是然便陡然色变,一时恨得恨得咬牙切实却又不寒而栗,待接过楚柞递来的秘册,才张口问道:“这是何物?” “父亲不可!”楚人修挥手便向那册子夺去,却给素是然眼疾手快收入怀中。 “父亲,我、我们答应了她——” “修儿!只给她一册,是真是假有何分明?!”楚柞怒瞪儿子,一掌将他推后,又对素是然解释道,“此秘册涉及明坤神剑,贤侄务必将它送于连掌门手中,届时你这内伤也可在灵霄派寻机医治!” 楚人修眼见父亲又向素是然递去了一小罐“暂缓伤势”的所谓“奇药”,哪能不知恐怕这已早有预谋,胸中只觉一口气梗住,十分难受。正在此时,楚柞却又回头,将另一个外表别无二致的册子放在她手中,嘱咐道:“便先用这个将她稳住,你且先去厅上,快去!” “这不成——” 楚人修话音未落,忽感后方又异风袭来,忙闪身避开。回首时只听得“锵啷”一声,竟是一柄长枪嗡嗡然刺进了附近地面之中。紧接着便是人影出现。妫越州略过枪尾已踏步来到她身侧,视线在她手上一转,便落在了楚柞身后。 眨眼间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娘?!” 楚人修视野中又出现一人,难免惊呼出声。何怀秀御起轻功赶来,脚上一蹬一挑便再度将那灵蛇枪拿回手中,她气势汹汹盯着妫越州后背,长枪一转便再度出手,若非是楚人修出了声,恐怕她连丈夫女儿都难同时注意到。 “……啊,”何怀秀这才从一路追击却屡次不中的恼怒中回过神来,见了女儿,尚且一愣,张口道,“修儿?” 那厢楚柞已按捺不住先对妫越州开了口,还记得将楚人修推近,只道:“妫女侠来得正好!此乃我铸剑山庄为明坤神剑历代编写之秘册,修儿,还不快给妫女侠过目。” 楚人修如梦初醒,只觉父亲放在肩后的掌心已暗自发紧。她同妫越州低眸望来的目光相对,动了下嘴唇,一时竟难以开口。 第63章 “那神剑册子被他盗走了,方才是假的。” 妫越州自然也瞧见了那被楚人修紧攥在手中的册子,正欲取来,却见楚人修面无表情,突然发狠将它掷去了不远处。正在几人的视线下意识落在那册子翻滚间扬起的尘土时,楚人修却又猛然挣脱父亲的桎梏,转身便向一个方向跃去。 “修儿!” 楚柞气到近乎捶胸顿足,可始终顾念着妫越州在此,实不能轻举妄动。他向妻子使了个脸色,意在令她快去捡起册子,再对妫越州善加安抚,却不料下一刻却见她脸色大变—— “老爷小心!” 这喊叫声却已太迟,楚柞根本无从防备,便被妫越州一脚蹬到了不远处的石山上。那石山霎时便土崩瓦解、齑粉飞扬。何怀秀大吃一惊,想去搀扶,手中握着的灵蛇枪却已受激遽然出动。 妫越州回眸望来一眼,又或许没有,因为只在刹那间那枪刃便已发出哀鸣般铮铮之声,那已攫取了何怀秀的全部心神。她只好急身收势,正在她后退连连之时,那翻天倒海一般的杀意却也倏尔消退。何怀秀稳住身形再去看时,却发现妫越州的身影早已不见。 “老爷!” 楚柞身陷碎石之中,面如金纸,只在夫人的搀扶之下才支起上身,忙急声道:“夫人,还要仰仗你!快追上她,否则只怕大事不好!” 何怀秀并不知素是然遁逃之事,闻此只心中一紧。她道:“老爷放心,我绝不让修儿出事!” 她正欲叫来弟子,小臂上却突然传来楚柞的力道。他将何怀秀肩膀拉低,附在她耳旁轻声道:“不止是修儿!那妖女……绝不可叫她出了铸剑山庄!夫人,你可还记得我庄内尚有一谷……” 母父这侧谋划,楚人修是半点也不会听到,她面容凝重,自然是势必追上素是然不可——思来想去,她一不肯做那出尔反尔的小人;二深不认可父亲欲令她哄骗欺诱以及将她与素明舟之子化为同筹的打算,自然是要另做筹划。 “待我追回那册子给她,再好好说服妈妈爹爹,”她心道,“总归还有那‘青罗刀’未曾归还,便就此说服让她在我这里多住几日也未必不可!” 如此便下定了主意。她对铸剑山庄布置了如指掌,按素是然之前消失的位置推算,若他要最快离开便是从后院西门——彼处亦少有山庄弟子经过。如果她是父亲,自然会将此讯息详细告知。因此,她在追踪之时连岔近道,快步流星便向西门赶去。 她抢先到了西门,却并未发现人影,略作等待后便又沿着常规路线向回赶去,终于迎面瞧见了一个急匆匆赶来的身影。 “嘭!” 素是然心如擂鼓,只顾着去听身后是否有人追来,却不料前方竟突然闪来一拳挡路。猝不及防之下他挥出一掌便忙向一旁避去,正好撞在一虬枝盘曲的古树之上,震起簌簌枯叶向下落去,却荡悠悠不见回音。 铸剑山庄积地甚广,那树的另一侧地势陡险,却是一处崖谷幽幽,其中丛枝密布,黑黢黢的透出几分幽诡。庄主楚柞担忧弟子安全,便在这里设了禁令。若非是急着令素是然尽快出庄,他亦不会指了这条路,也一时不会料到向来都算识大体的儿子竟会悖逆,恰巧在此处便将素是然拦住。 楚人修亦向相反一侧摔来,不过她身手敏捷,返身又向那树侧袭去。素是然眯眼瞧见是他,高声道:“楚人修!你这是何意?!” 楚人修道:“请尊驾将那册子还来!” 素是然道:“莫非你不从父命,竟要与那妖女狼狈为仠?” “若叫你们姓素的夺了去,那才叫‘仠’!”楚人修冷冷一笑,运足内力的一拳已向他胸前击去。她虽自幼习剑,却也打好了拳脚功夫的基础,使出一脉“三十六路大通拳”自也顺手拈来。却不料素是然受那一拳,竟岿然不动,反倒是她被反震后退。 素是然方才已服下楚柞所赠的药物,因此现在的身体状态已趋稳定,凭他一身周全内力,对付一个楚人修实在绰绰有余。眼见对方果真不敌却又大为诧异,他脸上便难免显露出几分轻蔑,不过到底还是顾及了楚柞的恩情,只不欲计较,转头便走。 “站住!” 楚人修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上前又是一拳擂去,却被对方轻易避开。如此多招下来,素是然却毫发无损,不仅如此,他的不耐也终于有所体现——几招以后,只听得“啪”的一声,楚人修便被他挥手拍到了那棵古树之上。 “楚人修,你切勿误了正事!否则也别怪我不客气了!”素是然警告道。 “你……究竟是从哪里习来的功夫?”楚人修冷静问道。 当日在素家庄她晕得太早,今日楚柞心急之下也未曾向她解释介绍,因而楚人修对于素是然的武功一直没有正确估量,此时一作较量,方觉悚然。可若让她就此放过,却也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素是然不作回答,还未转身却见楚人修又不死心向他打来,他不胜其怒,心道必然要叫这小子吃个苦头才知好歹,便提气以一招直向她肩膀抓去。楚人修闪避的动作在他眼中可谓行迈靡靡,简直不堪一击,也正在他手掌触及对方的一刻,某种直觉却忽然令他汗毛直立。 楚人修若有所觉,紧接着便是肩上一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被来人拨去了身后。 素是然在眨眼间已退出几丈之外,他先前傲慢不耐的神色褪得一丝不剩,现在在他脸上浮现的只有忌惮——难以自抑的忌惮。 “你还活着,”妫越州若有所思,视线便不近不远地落在了素是然身上,听她的语气仿佛是笑着的,“果然命大啊。” 素是然对着杀父仇人,心中之恨可谓不共戴天,然而他到底忘性不大。那夜他自信满满、总以为胜利在望,却在生父的掩护之下惨败而逃,这记忆足以成为毕生大耻!当日,他是确信妫越州旧伤复发、内力不济,可料不到在她不济之时竟也耐力源源、势若高山,到最后亦令他心生逃意——只知病虎休搏兔,不晓兽性死不休!更何况竟又让她拿到了明坤神剑! ——等等,明坤神剑? 他的思路一断,终于发现妫越州身上并无任何佩剑。素是然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更为警惕——若他得了神剑,岂有掩藏之理? 但若他要逃,却也有了可能。 “妫……你……你怎么……”楚人修望着妫越州背影,几乎语不成句,她摇了下头,才正色道,“那神剑册子被他盗走了,方才是假的。” 第64章 “可我这回去,并非是为了助她。” 找寻铸剑山庄的位置并不困难,在留州境内它鼎鼎有名。迟不晦三两下便打听清楚了方位,本急着动身,却给一耳朵听来的江湖消息给绊住了脚。 “据说‘千金不晦’已然死在那位……手下,其遗产千金也被掘了出来!” “此言当真?” “据说曾经丰阗城朱家为报丧子之仇付了大价钱才将人请动,可那妫……那是个甚么人物?在千金不晦死后,其贮藏财宝的金屋便给人发现了!现而今许多人都往那处赶呢!” 迟不晦皱眉听着不远处两个中年男子嘀咕,长手一薅便将人捉到了角落。闪着寒光的钢刺贴着人喉颈,她阴沉问道:“甚么千金屋?说清楚!” 那两人猝不及防,见她身是女子又武功不俗,当下已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直到迟不晦又提醒一番针上带毒,那两人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说、说是……江湖第一杀手‘千金不晦生死迟’的金库被发现,在、在均州与丰阗城交界,一处、一处地宫……” 迟不晦磨了下牙,又问:“这消息传了多长时间?” “不、不长……不长时间……我们、我便是昨日才听有丰阗城的故友说起……” 迟不晦一把将这两人丢下,从鼻子中深深呼出一口气,也不多谈,只向谨慎望来的陆还青皱眉摆了下手便转身离去。徒留陆沈二人面面相觑。 三人一同打探消息,她们两个自然也听了完全。沈佩宁猜测她兴许是急着去自己的“金屋”查看,陆还青却想到了更多。 “这消息……恐怕是玄机阁放出来的。”她低声道。 沈佩宁一时怔住,问道:“玄机阁?” 陆还青点头,肃容道:“玄机阁掌握天下机密,只有那里最能探到‘千金不晦’的金屋所在。” 沈佩宁赞同这个说法,说起玄机阁,她便终于联想到了李尧风,心中浮现的感受竟是恍如隔世般的不适与陌生。 “……是他?”她疑惑道,“这才死里逃生,他想必元气大伤,怎么又要和迟不晦过不去?” 陆还青显然也是想到了从前她的身份,她顿了下,方道:“兴许也不是李尧风。阁里的几位长老一向明争暗斗,趁此机会换了掌权人更说不准。” 沈佩宁便回忆起了曾经李尧风在自己面前提起那几位长老时的不豫之色,若是李尧风势弱,想来他们便不会弃此良机,不过,他们为甚么突然要明晃晃得罪这第一杀手?不仅谣传迟不晦已死,还暴露出她的金库位置——以迟不晦急匆匆的表现来看恐怕那正是准的;哪怕不准,以此“三人成虎”也并非友好作态。难道是她们有甚么过节? 陆还青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她推测道:“若有甚么纠葛恩怨,如今咱们确实不清楚。可同玄机阁还有朱家明晃晃有了过节的,还有妫大侠啊!” 沈佩宁心头重重一跳,又听得陆还青继续道:“沈少侠,咱们还是快去铸剑山庄将此消息告知于她罢!” 于是两人便继续启程奔赴铸剑山庄,不过在路上,陆还青犹豫许久,还是试探开口道:“沈少侠,我心有不解,可否请你赐教?” 沈佩宁尚有些神思不属,便随口应下,后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陆还青也不知听没听进耳,她问道:“……妫大侠若收徒……是甚么条件?” 沈佩宁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道:“我并不是她徒儿。她教我……是欠我。” 见陆还青难忍诧异双眼大睁,她又别过头去,冷声道:“她对我家做的那些事情,你曾身在玄机阁,难道不知道?” 陆还青锁眉沉思片刻,以默认的态度来做应对。她自然是知晓妫越州杀死沈佩宁父兄一事,然而却以为沈佩宁的情况与她跟小妹的差不太多。倘若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杀了那从不将她和妹子当回事的一家子,她兴许会痛哭一场,哭完了却必定再无留恋。她见妫越州对沈佩宁闯阁相救,沈佩宁又安心跟在她身后习武修炼,心中只有羡慕,踌躇许久才出言试探。如今听沈佩宁的语气,却好似并非如此? “她从前应允了我,自然不好食言,”沈佩宁补充道,“可我这回去,并非是为了助她。” 沈佩宁忽然想起临行前夜那个短暂的梦。梦里她成了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更得了明坤神剑的认可,使得一手好剑法。她赶走鸠占鹊巢的“二叔”一家人,似乎还将那世代焚香的沈家祠堂砸了。她看见自己坐在那废墟之上喝酒,一口接着一口,洒落的酒滴之上流淌着滚圆的月亮。 “……妫越州呢?” 她看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可还有一个重要的未曾展现。她不能不这样问。 仿佛已经喝醉的那个她抬头环顾着四周,随后又“嘶”的一声撑住脑袋,她说话的声音是在喃喃自语。 “死啦,”她晃悠悠地打着酒嗝说道,“——她早死啦。” 在黑暗中,沈佩宁猛然睁开了双眸。她直起身,胸腔中犹自翻腾着加速的心跳,一时间又觉唇干舌燥,便下床喝水。 点起烛火后,沈佩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床头的那两柄剑上。她睡意全无,索性便寻了块干净的步子将它们轮番细细擦拭。 从夜半三更,一直到了晨光破晓,沈佩宁望着明亮剑身之上倒映出的微微发红的双眸,暗自下定了决心。 “明坤神剑留在这里未尝不可,”她暗道,“我却要跟着她一起去!” 总不该被人想撇开就撇开了,倘若她半路给别人杀了,我的仇却往哪里去报? 所以她才与宋长安一拍即合,后又与陆还青、迟不晦同道而行。 然而她们的目的却大为不同。她颇为冷酷地想象着自己到了铸剑山庄的行动计划,必然是要能趁机便趁机、早早的给她一剑。 “‘应允’?”此时陆还青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好似抓住了某个关键信息,认真反问道,“难道……你们、你与妫大侠从前便认识吗?” 沈佩宁闭紧双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该怎么说——我们曾经、我们确实亲密无间过,或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至亲姊妹,是暗室逢灯、拨云见日……我比得过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在她那里,至少同任何人相比我都不怕。你们都不知道她曾待我很好,我们曾经多么要好。这些所有的、如梦境般的心绪、情感和回忆,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曾经我的一切。 可她一点都没有犹豫。 明明我就在不远处,沈佩宁事到如今才能令自己冷静思考那掩藏在翻腾思绪中的最重要的那点,倘若她总算了解我,那为甚么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为甚么她转身就走? ——可这何必再问。 说到底,她就是一点、半点都不在乎罢了,从前的一切或许都只不过是消遣。她就是个倨傲自用、薄情寡义、背信弃义的混账,哪怕重逢亦丝毫不值得感恩,那些一言半语的解释也没有人再稀罕。 因此哪怕旁人再是如何,她照样恨。 “从前我要杀了她,”沈佩宁道,“之后也是同样。” 第65章 “妫大侠!妫大侠且慢!” 素是然发现自己难以逃脱。 当然,在一开始他尚且对这个意图作了些许遮掩。在楚人修话落不久,他便敏锐判断出了妫越州她们二人之间隐约不似寻常的关系,便转了下眼珠,狠狠一笑,道:“想不到啊楚人修,你竟转头投靠了她!不知楚伯父得知以后,会是何等痛心疾首!” 楚人修皱眉,却扬声反驳道:“我父亲是一时被你蒙骗!还不快将册子还来!” 素是然笑道:“楚伯父与我等共为江湖正道,行侠好义、救人危困,不仅愿慷慨解囊为我父置办衣冠冢,更是为我求医问药不辞花费——哪怕是血阴丸这等珍罕奇药也能寻来,竟遭你如此质疑,岂不可笑?!” 楚人修闻言呼吸一紧,她瞪着对面素是然阴晴不定的面孔,喝道:“甚么‘血阴丸’!” 见她如此惊怒,素是然只有心中暗喜,他说这番话的目的自然是要挑拨离间——这楚家父慈子孝,倘若楚柞守正不回,他儿子楚人修在邪道面前自然也立场堪忧。因此,他便故意无视妫越州那侧的沉沉压力,只对楚人修缓声解释道:“当然是曾经‘鬼医’留下的方子,需找齐九个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女童,取其心头血为药引熬炼而成……” “这不可能!”楚人修大喊道,“我父亲刚正不阿,岂会采用此等怪佞邪方,又怎会害人性命,你——” 她这般说着,心头却隐隐不安,脑中已回想起方才见到素是然疯癫不清的情况。血阴丸自来便被认定为邪方,除了法子邪厉狠毒,便是因为它虽对习武之人的内伤犹显奇效、几乎能起死回生,却也能渐渐毒入神志,致使走火入魔。因此自鬼医死后,这方子便近乎失传。便是他在时,除非是到了生死一线之时,否则也不敢轻易使用。 她怒火盈胸,可在与妫越州侧眸望来的目光相触时却陡然哑声。楚人修也不知自己在解释些甚么,只是下意识喃喃道:“不会……” 妫越州眯起眼睛,下一刻却已闪身到数丈之外飞起一脚将趁机遁逃的素是然截了回来。素是然自地面打了个滚翻身而起,险些便划到那深谷树边。他不由暗恨妫越州反应奇快,却也警惕对她似乎有所留手。可意图既然暴露,便少不得一场恶战! “修儿!” 何怀秀到时,楚人修还呆呆伫立原地,目光虚虚落在深谷一侧那难辨身形的对战之中。何怀秀心急不已,又唤了一声,将手搭在她肩上时才得了回应。 “妈?!你怎来了?” 何怀秀捏了捏她的小臂,道:“你无需管,快去你房里好生休息一会儿!这里的事情……只交给妈妈,不必急着去见你爹爹。” “妈!”楚人修反手拉着她的胳膊,急声问道,“我爹当真为了素是然去取了血阴丸的方子?” 何怀秀大惊失色,急声问道:“甚么?!这怎么可能!这话你听谁说的?!” 楚人修张口,还未讲话,便听得“咚”一声震响,转身去看,便见素是然也摔在了方才的那棵大树之上。他一手按着胸口,唇角已溢出鲜血,瞧着情况不妙。 何怀秀当即将女儿向身后一扯,持枪便上前攻去。素是然有人来助,惊险躲过那向腰腹踢来的一脚,见那树干下方霎时间便破了碗大的裂口,心中又是一恨。妫越州收回脚,瞧见那同时闪退护在素是然的一柄银枪,面上浮现了混杂着嘲讽的怒意。 “何怀秀,”她慢声道,“你是决意如此了?” 何怀秀低眸,叹了口气,方道:“妫……越州,我本无意……我早已言明——决不能放任有人在铸剑山庄无故行凶杀人。” 妫越州嗤笑一声,道:“无故?你怎么不问问你身后护着的那个东西,在你丈夫助力下做了多少合该千刀万剐之事?” 何怀秀全身一震,不免联想到方才女儿的询问,她握着灵蛇枪的手紧了又紧,却道:“不会!我夫君侠肝义胆、惜老怜贫,正为此才救助了素少侠,又岂会暗地害人性命?也正因此,咱们正邪不两立……” 妫越州盯着她道:“好,好!好个楚夫人!是我想岔了,甚么‘名动江湖’‘一代英雌’,原来能将孩子以女代男养个十几年,却终究还是为了男人的‘传宗接代’!”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视线便化落在了那震颤的灵蛇枪之上。 “你要拦我,”妫越州道,“那尽管试试。” “——妈!!!” 楚人修见母亲竟当真与妫越州对上,简直肝胆俱摧,可偏偏无能为力。见母亲在妫越州的攻势之下竟能同素是然合力挡住,一时不致落败,则又令她颇为惊诧。她看得胆战心惊,一时便没能注意身后再度传来的脚步声。 “修儿!你还在此处作甚!” 这声音是楚柞,他身后尚跟着手持兵刃的一批弟子,想来是不能放心便带人前来查看。见儿子不作答,他也拧眉向不远处望了一眼,道:“夫人这是怎的——唉!我分明交代好了她!” 楚人修分神听到了这一句,忙问:“爹你交代甚么?” 楚柞却不再回答,他见三人已经战至谷边,妫越州已然占据优势,何怀秀左支右绌已被压得无从还手,素是然想趁机溜走亦被打得吐血连连。连他自己如今仍肺腑隐隐作痛。 然而,如今这事恐怕还非他做不可。 妫越州左手捉住后退不得的灵蛇枪,右手不知何时已拈来那老叔被震下的一片枯叶,旋即叶发枪随,直奔那本欲遁走的素是然而去。 何怀秀便也眼睁睁瞧着自己持枪向素是然胸口刺去,她急中生智忙以另一只手将那枪杆上击,纵然只是歪斜些许,却也给了对面生机。 素是然有生生不息天魔功护体,可他旧伤还未完全愈合,面对任何来招都难免谨而慎之,不敢如当初一般全力相博,也正因此才愈发落了下风。须知妫越州虽然武功高强,可一半内力被封去,素是然纵然负伤可却能运行充沛内力,这股内力在这段时间的通行调养之下已与他的身躯愈发切合——远非当日在素家庄时可比。若他敢使出全力,又有何怀秀在旁相助,逃出生天是大有可能。 眼下叶至枪来,在求生欲望之下他终于爆发潜能,本来跌落在地的他骤然以掌斜击地面,自原地跳开之时险而又险避开了双重杀机,在空中留下了几缕被叶片割落的发丝。 妫越州冷眼瞧着他堪堪停在谷边,霎时间便已雷霆一掌拍去。素是然再度惊险避过,妫越州则不知为何,却向那谷中望了一眼。何怀秀再度上前。妫越州以一敌二,余光里却瞟见楚柞悄悄由几名弟子随行来到了近前。 她劈开何怀秀与素是然的一记连招,转而直向楚柞而去。那些弟子兴许也起到了些许阻拦作用但显然不多,因为在楚柞一脸凛然拍向那树一侧之时,妫越州的掌风已经逼近了他的面上。 楚人修双眸大睁,连声喊道:“妫大侠!妫大侠且慢!!爹!!!” 正在此时,一闪寒光却倏地越过她而去,直向妫越州挥出的那一掌而来。这一剑一气呵成、锐不可当,果真进步颇大。妫越州收掌后退,还未将不辨喜怒的视线落到实处,却突然听得“咻”“咻”“咻”一阵异响。 原来楚柞已趁机将手按在树上,这树干霎时间“脱皮换骨”,在被踢出的凹洞上方,竟露出树下一片密集的箭阵来,闪着森森寒光。这箭阵再催动的当刻便斜发出两侧利箭,率先隔断去路,随后才是正中的大片万箭齐发!妫越州在那箭阵所逼之下,闪身后退,双脚已踩在谷崖边缘—— 她一脚先后踢向那两侧密集袭来的箭阵,几个后退便借势在高高向空中跃起,避开那中央的利箭寒芒。紧接着便如燕子一般落在那中央箭阵之上,飞渡向前。那厢楚柞却也眼疾手快,一下又将那箭阵关闭,那如利箭织就的“渡桥”猛然坍塌断裂。妫越州脚踩的最后一截箭羽失重坠下,它的位置离树边却也有好一段距离。一切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惊险之余,旁观者难免心惊肉跳。妫越州最后一渡,身影已在旁人的眼中越来越分明,却在空中陡如飞鹰折翼,还未到岸便直直坠入了那深谷之中。 第66章 “论理,你该当恭敬喊我几声‘师母’才对!” 妫越州在不受控制一般下落之时心中尚感古怪。 这谷崖壁之上密密麻麻树木斜生,将那谷底遮掩得不见天日,可亦为她的下落添了许多阻力。就在连续踩断了大约百十根丛木之后,妫越州便感到腰侧突然传来的那股拉力仿佛终于力有不逮、霎时消失。然而此时山壁之上的树木却也骤然缩减,她便在已然减缓的下滑态势中借着两侧的凸起石块做缓冲,后则索性捉了一块长条状的石头,手中发力将它嵌入愈发光滑的崖壁之中,留下了一道长长划痕。 她胸中怒火未消,然而此时此刻却不免十足纳罕,猜测这谷下到底是有甚么东西。 以她的轻功造诣,绝不至于半路就摔下丢了脸,下落的主要原因是之前便被她隐约关注道不似寻常的谷中突然传来一股大力,竟将她趁机抓着“拉”了下去。 如此体验与她而言实在罕见,以至于她在被“拉”下去的当刻甚至都无从反应,至今神态之间犹自残留着些许懵然。 原书剧情中楚人修的占比不多,有关铸剑山庄的介绍亦相当有限,因而妫越州并不能从中得到多少有效消息。如今是武侠世界,想来出现“怪物”“怪力”的可能不大,那么大概率是有人。如今她下落距离已近乎百丈却未发现任何异样,那人只能在更深之处,可能施力跨越百丈,内功又该是何等深厚强劲?这样的绝顶高手竟出现在了铸剑山庄,莫非便如同那葛登的师父一般是此界尤占大头的“守旧”能量又一次的“弥补规正”?妫越州要做的事引“新”胜“旧”,若是如此,便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妫越州心道,“上面那些便且先等我将这谷底扫荡干净再谈!” 如此下定了决心,她却突感下方的对面崖壁处吹起了一股邪风。妫越州双目一凝,便反手向那处打去,回响尚未响起,却听得有一嘶哑破锣嗓音沉沉叫道:“贼子找死!” 这嗓音嘲哳难听、不辨女男,自那四周崖壁嗡嗡回响震荡而来,恐怕亦有催人神志的功力,随之而来的还有发狂似的数掌连发。妫越州屏气凝心,听声辨位已断得那声源所在,当即便又是一摧掌。一时间崖壁震荡、土石俱下,妫越州与那发声人连拼数掌却不分上下,一边过招一边齐齐向下坠去。也正在偶尔光隙闪过的几个瞬间,她才能确信对方确实是一人,但模样怪异丑陋,五官实难辨认,只有满布猩红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犹显光亮。 不多时只听得“啪”的一声,两人几乎同时落到谷底。那怪人长啸一声,怪声喝道:“小贼!你并非铸剑山庄之人?” 方才的一番较量却令妫越州战意高涨,已是多年不曾体验到的势均力敌之感只迫使她扬声道:“等你赢得过我再说!” 话音未落,她已再度上前攻去。妫越州的习武之路,已自天道处所得的上乘功法打底入道,后又融汇百般武艺自成一脉,如今的功夫已臻化境,纵使有不时发作的毒症,在对上那些个对手之时却也不能影响终局。如今的妫越州却不得不心生警惕,纵使那毒症被姜问以封去她半数内力为代价暂作缓舒,但若此时突然发作起来却也容易坏事。 可这因如此,妫越州非战不可。 那怪人“哼哼”冷笑,自然亦拔掌相对。也正在这番较量之中,妫越州透过晦暗不明的光线瞧见了这怪人的全貌,不免惊诧十足。 原来这怪人只有左臂左腿完好健全,右侧躯体已然败坏——那右臂无力垂落、畸短缩小,右腿则呈扭曲之状、矮跛委顿。皱纹与伤痕密集交织的脸上只剩一只眼睛无损,头顶倒是还长着丛丛蓬乱的头发。妫越州还发现其身上只披了层破破烂烂的长布,随着主人的动作招式而鼓动不休。 又是百招过去,两人对了一掌便齐齐摔退,看来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妫越州心中却暗道不妙,为防姜问再生了大气,接下来她时无论如何不能再全力出手了。 “嘻,想不到!”那怪人此时气喘吁吁,嘶哑的声音中却带着很容易令人听清的兴奋昂扬,“丫头,是谁教你来的?” 妫越州一顿,对此人骤然转变的态度有些莫名。从方才的过招来看,此人行招兼容共济、气势磅礴,纵使身有残疾,却能以一掌击出万物勃生之意,坚忍不拔、匪石匪席,八成是女人。为此,她倒是愿意开口交谈,便道:“难道不是你捉我下来的?我正好生同人打着架,一下就丢了好大的脸!” 那怪人低低“噫”了一声,想起甚么似的,便道:“哦,原来是你?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攀上一半多,听得上方动静古怪,唯恐是那贱人再度暗害,这才出了几掌。哼哼,你瞧我的‘鲸吸’大法厉不厉害?!” 妫越州看着谷底之上滑不溜秋的崖壁,心中不免叹服,面上却不服输道:“那不过是我一时未查才叫你得手!若说你这大法,却还不如我的‘越州神功’,就方才你几时将我吸过去了?” 她辨完又对对方话里的某个称谓十分不满,道:“别叫我‘丫头’!” 那怪人又是冷哼几声,道:“甚么‘神功’,哪里比得上我鲸吸大法?!我不过是爬得累了,才让你三分!再说了,我怎叫不得你‘丫头’?论理,你该当恭敬喊我几声‘师母’才对!” 妫越州本还欲争辩,听到最后却不免奇道:“甚么‘师母’?” 那怪人眯起独眼将她轻飘飘打量一番,方用降尊临卑似的语气开口道:“你虽然机灵,创成了新功夫,可那基础功法还是我同人一起创出来的哩!这功法非得女人练不可,亦非得女人练才能成,你练到了大成,哼,难道我还试不出来?唉,可惜、可惜!我只写完了上半卷便给人害了……不对,你竟不知我?那你缘何会到这里来——你认识姓沈的不成?” 第67章 “哼,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此番话中可谓信息颇多,饶是妫越州,也是怔了一下才在脑海中将其分条捋明。她再度望向那怪人,便仔细询问了第一个感兴趣的信息: “我可不会平白认师母,”她拉长了声音道,“甚么功法,你不妨说说看。说中了咱们再谈其她。” 与此同时,妫越州亦在脑中唤起了系统。虽说它如今有关对于“剧情进度”的回复大都刻板,但做为通道向此界“天道”递个信该是可行——只不过后者的回复大都混沌迟缓,恐怕一时得不到真切回答。 果然脑中传来的只有悠悠空响。 此时,原本语气渐露焦急的怪人却已被这不驯的态度噎了一下。她瞪大独眼,连一头乱发仿佛都炸了起来,就在妫越州警惕她又要出招之时,她却张口哈哈大笑起来,昂然道:“好,不错!你这丫头傲气得可以,实在对我楚颐寿的脾气!自然是非做我徒儿不可!既然如此,那我便问问你:那功法的第一式是不是‘生生不息、如日方升’?” 不等妫越州回答,她便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将那功法上卷内含十式自头到尾皆尽说分明,不仅如此,她还道明:“我写这功法虽然天下第一、绝妙无双,但并非未有缺陷之处。倘若只练了这上半卷,体内大巧若拙之‘力’难跟‘虚实相生’之气,行过百招便有破绽。不过嘛,方才我多番诱你却始终无从下手,想来你这丫头还算不错——仅次于我,竟已自己将它化解!” 妫越州暗道原来她姓名“楚颐寿”,又将她这话同那卷中内容一一验证,不得不已信了八分,便道:“这话倒是不错。我在功成之后便发现了有此缺陷,遂有意搜习百家武功,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终于练出了新的功法来。不过嘛,若说你是我‘师姊’,那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你如今使的招数,也不见那功法的影子啊。” 那怪人名叫“楚颐寿”者气得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左手指着她道:“你这丫头信口胡沁!还师姊?那功法乃我与挚友呕心沥血创成,哪个配来指点?!你就是我徒儿!你认也也得认,不认……哼,哼,我索性在这里废了你!休以为我瞧不出来,小丫头你连出一掌的余裕都不剩下了!” 她阴沉地瞪着妫越州,已气得在原地转起圈来。她虽右腿不便,但功力高深犹有余裕,如此行动那是半点也不妨碍。若她当真打一掌来,妫越州还兴许真是不敌。妫越州思前想后,沉默良久,最终便在楚颐寿斜斜瞟来的目光中勉强出声道: “那你挚友是谁?” 楚颐寿却冷哼一声,大声道:“关你甚么事!” 妫越州便呛声道:“我要认也是认她为师,偏不认你!” 楚颐寿给气得面部抽动,皱纹同伤疤便也齐齐跳动着向妫越州凝睇。她大叫道:“好哇,那我打死你——” “你打便是,”妫越州思维敏捷,直声道,“将你挚友徒儿打死!” “你!”楚颐寿气极反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不过她万万不会收你!” 妫越州故意大笑一声,道:“我上门三拜九叩、降心俯首,我又有如此天资,她岂会拒绝?!” 那楚颐寿闻言,仿佛一直被掩藏的痛脚再次给人狠狠戳中,便终于暴跳如雷,连声道:“你拜不了!你拜不了!她死啦!” 妫越州一时失语。两人之间便只剩楚颐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脱力一般再度摔坐在原地,将仅剩的那只眼睛也狠狠闭了起来。 又是一会儿,在寂静的周遭中,妫越州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死也不过那么回事,”她的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有人是这么说的。她死时便不许旁人难过。” 等这声音彻底消匿在空中后,楚颐寿才睁开眼,嘶声道:“她是怎么死的?” 妫越州想了想,道:“寿终正寝。” 楚颐寿恨声道:“我挚友却是被人所害,英年早逝!贼人便是用花招骗取她信任的那招赘小白脸!哼,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自然是要千刀万剐,”妫越州忍不住皱眉,顿了下又道,“可你为甚……会落在此地——难道亦是被他暗害……” “呸!那小白脸也配!”楚颐寿破口大骂,嚷道,“给他八百柄剑、给他明坤剑也动不了姨姥姥我半根汗毛!若不是——若不是——楚柞那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趁我不察,暗施诡计,我又岂能落到这般境地!枉我、枉我这昏了头的视他如亲弟……” 原来楚颐寿正乃前任铸剑山庄庄主亲女,楚柞却是庄主收养来的‘儿子’。两人自幼相处,关系不差。但楚颐寿天资不凡,于习武之路进度神速,年纪轻轻便已赫赫有名。相比之下那楚柞虽也称得上武功一流,却远远不及她。谁知前任庄主却动了令二人成亲的念头,楚颐寿自然一口回绝,见了楚柞深感尴尬便索性游历江湖。那功法便是在这一时间写完了上卷。后来她为下卷功法的创立回庄找寻武功典籍,却在此时得知挚友身亡的消息——为她带信之人则正是楚柞…… “……我当时不曾生疑,更何况凭那贱人的功夫再高十倍也伤不了我去!哪知他竟伙同‘鬼医’暗中投毒。我发现不对之时已然太晚!他终于揭下假面,坦言是为继承铸剑山庄,又因我拒婚怀恨在心!楚柞只知我惯用右手,便先将我右手右脚折断!我佯作无能为力,趁他们松懈之时用左掌打翻那‘鬼医’逃出,却最终还是被逼跌进这深不见底的谷中……你问我为何如今使的招数不见那功法的影子,哼,还能为甚么?!自然是我这残手残脚,早练不成那讲求‘天高地阔’的功夫啦!” 第68章 “我楚兄恐怕身为巾帼却扮须眉!” 深谷之上,机关树旁,一阵冷风吹过,呼呼余响间,才将人从方才那始料未及的一幕中唤回神智。楚人修面色发白,却急声向接连不断向此处聚集的弟子喊道:“快拿绳子!越长越好——还等甚么!快去!拿绳子!” 她平素温文尔雅,对待同门也是宽和有礼,如此急赤白脸的神态实在少见。因此来的弟子里好些都发起了楞,回过神来亦是来不及深思便听从了此言。楚人修快步向前,见那深谷幽幽、昏暗无光,不由得心乱如麻。她看到父亲仍在立在那树侧,面沉如水,不发一言,则忍不住道:“爹!你岂能如此?!妫大侠来此并无恶意——” 楚柞听到她叫喊,方一下回过神来,他将目光从谷中收回,厉声对楚人修道:“混账东西!你没见她方才正是来要你老子命的!更何况正邪之分,势不两立,我等倘若心慈手软,又何以告慰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 “爹!你这话错了!”楚人修驳道,“江湖传言,捕风捉影,蜚短流长,岂可尽信?!我同妫大侠一路同行,自知她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此行前来亦只是为借阅我应承下的那明坤神剑的秘册,可爹偏偏心存偏见,不仅不同我商量便放出那等流言不说,还收留素是然这等无耻之徒在庄内,如今更是借阴谋将她逼落谷中!爹你一向恪守正人君子之道,可如今行径又哪一点担当得起一个‘正’字?!” “孽障!”楚柞听着这一连声指责控诉早已火冒三丈,他扬手便“啪”的一声给了楚人修一巴掌,狠声道,“你是鬼迷心窍了不成!竟敢如此不孝?!你若是给那妖女勾了魂去,我不妨今日便打死你!” 楚人修侧过头,“噗”的一口吐出不少血水来。她自幼双亲和睦,虽说更是亲近抚育陪伴她的母亲,可也对古板严厉的父亲大为孺慕。她以为此行就算不能缓和妫越州与铸剑山庄之间的关系,也该说服母父放下偏见,却着实料不到父亲竟是另有谋划、又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她望着如今气急败坏的父亲,恍惚间以为脑中那个刚正不阿的光明形象已摇摇欲坠。 “修儿!” 何怀秀爱女心切,尚未平复好方才留下的内伤便快步扑在女儿身上,见她右脸颊红肿渗血,心中大痛,转头便对楚柞怒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修儿究竟犯了甚么罪过?!你要打她,不如打我!” 楚柞险些被她下意识挥起的枪戳到,他退了几步,怒意更盛,道:“你真是疯了!慈母多败儿!多少次你都拦着不许我教训这孽障,瞧他如今已成了甚么样子!” 在一旁,素是然抚胸站起,他不管这一家三口的争执,踉跄着快步便要向那谷内望去,神情中犹警惕万分。正在此时,却突然斜刺来一闪剑光,他匆忙退身避开,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不明就里对楚柞相救之人,也正是那一剑才使妫越州落入了那机关箭阵之内。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竟是个女子,灰衣束发,手持长剑,眉目凛然。素是然盯着她的面容,竟瞧出几分熟悉来。 “噌——” 那女子却不给他过多反应时间,眨眼间剑光如网,铺天盖地便向他笼罩而去。素是然尚因方才的鏖战内伤震痛不止,可有天魔引功法长流不息、自我修复,他倒也一时不惧这骤然杀机。也正在他挥掌对剑的几招后,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他盯着那剑客的脸叫道:“你是李尧风的那个妾室?” 回答他的却是径直逼喉的一剑。 原来此人正是沈佩宁。自潜入铸剑山庄后她便与陆还青分头行动,意在能尽快找到妫越州行踪。她人生地不熟,兼之因回忆心烦意乱,本来没算要与陆还青争先。然而巧的便是她竟意外晃悠到了这西门附近,又见有铸剑山庄弟子行色匆匆,便暗中跟了上去。哪知便恰巧听见楚人修那声惊痛不迭的“父亲”,她转眸瞧见妫越州那不为所动的冷酷神态,脑中一震,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如今还是在从前…… 等她终于恢复清醒之时,却更是心神恍惚、不知所措。 “你到此地来是为何事?”素是然认出她身份之后更生疑心,连声问道,“是玄机阁……不,你那日在素家庄分明是同那妖女一起!” 沈佩宁心中大恨,剑势更猛。素是然躲闪不急,上臂竟被划了道口子,纵然伤口不深,却也令他杀意高涨。 “住手!” 楚柞瞧见此处异动,也顾不得再与妻儿纠缠,忙上前阻止。他持剑挑开沈佩宁再度刺向素是然要害的一招,借势将二人分开。 “敢问姑娘是何人?”楚柞自方才起一直神思不定,如今才注意到沈佩宁竟是个女子,纵然承她一剑之恩,可心中亦不免增添了几分憎恶警惕。 沈佩宁冷冷瞧他一眼,又见山庄弟子在后围聚,她紧了紧握剑的手,道:“寻仇的人。” 楚柞拧眉沉目,问道:“姑娘的仇家又是谁?莫非……正是妫越州那妖女?可若如此,又缘何要对素少侠动手?” 沈佩宁垂下双眸,不作回答。正在此时,楚人修却也认出了她,一时难免惊疑。可纵使对沈佩宁方才那一剑不解,此时她还是拍拍母亲的手,进而上前道: “父亲方才这位女侠所救,她便该是我铸剑山庄的座上宾!至于她为甚么要向姓素的动手,兴许便是有人行了不义之事的缘故!父亲何不问问你身后那人?!” “逆子!你还敢说话!”楚柞怒道,“我楚某人守正不移,竟生出你这么个恣意妄为、行事不问青红皂白的孽障!你去守正堂内跪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吃饭!” 后面这句显然是对跟着上前的何怀秀所说,后者闻言已神色大变,还欲开口,却给另一个人抢了先。 “楚伯父息怒!”素是然早因楚人修多番针对而心中恼恨,此时出声便是包含恶意,“我等男儿自来以大义为先,最能同仇敌忾。可惜楚公子表面有模有样,实际却终究是与我等道不相谋!” 楚人修尚未听出甚么,那厢何怀秀却陡然忆起之前妫越州不经意提起的那句话,她浑身发颤,不由高声打断道:“素公子慎言!时至今日,我铸剑山庄待你不薄!莫非你便要因我儿同你矛盾相向便信口诬蔑中伤?” 素是然闻言一顿,自然是记着方才这楚夫人的相救之恩。他的视线在何怀秀和楚人修的脸上一扫而过,却笑了一声,继续对楚柞开口道:“铸剑山庄相救之恩,说到底都是楚伯父仗义热肠,小侄自当永志不忘!可也正因如此,方才那妖女提到有关我楚兄的一句话,事关铸剑山庄千秋,小侄却也不能不对伯父直言——” 楚人修还未从被他称呼“楚兄”的恶心感中回过神来,便听素是然在母亲的接连打断中对疑惑渐起的父亲道: “那妖女直指伯母以女代子……我楚兄恐怕身为巾帼却扮须眉!楚伯父——这事您可知晓?” 第69章 “前辈为何会问起沈姓之人?” 四下昏暗,只有脚踩在落叶之上的沙沙声突破寂静落入耳中。妫越州不近不远地跟在楚颐寿背后,视线便在沿路打量。这谷底潮湿幽密,地面厚厚覆盖着一层自上飘零的落叶腐枝,不见再有树木生长,却错落披露着不少岩石尖锐的背脊。谷壁中则凹陷出岩洞,如今楚颐寿正踏步迈向其中。 进入之后又七七八八拐了几个弯道,才到了目的地——是一处宽阔洞穴。迈入其中,只觉豁然开朗,其中光亮纵然比不得地面之上,比起之前的幽暗却要强上许多。室内正中、西侧及东侧均有一块打磨平整的大石,此外便是散落着几个表面平整的小石块,小石块之上盛放着模样不明的果子。 楚颐寿在进入之后亦不发一言,只径直向正中的那大石之上躺下,显然是休憩之态。被她甩在身后以背相对的妫越州略作思索,便向室内离她较远的一个角落走去,彼处还有一个石块可供歇脚。她倒不累,只不过还是会为之前的失言感到不甚自在。彼时楚颐寿说完话,冷哼一声便起身离去。尚未出声的妫越州留在原地,却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妫越州暗忖:凭她武功高深,若不想理人又岂会显出动静?因此便自觉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如今到了这洞内,她以余光瞟了瞟楚颐寿那似乎已呼呼睡去背影,心道:“她若要睡觉,被我吵到了才是不好。” 却不知那厢楚颐寿却是分外清醒,她的独眼睁开,眼珠转了几转,便勉强向身后望去。见妫越州走到那旮旯角落便没了动静,她险些没忍住又要冷哼出声,心中道:“这丫头既死皮赖脸跟了上来,想来便是对方才无知拒绝我痛悔不迭,一心只想将我这天下第一的好师母求回来哩!哼,虽说我楚颐寿并非那等小肚鸡肠之辈,不过如今却也要好好拿一拿师母的乔才行!且看她能想出甚么招来——” 她这般想着,耳朵却已聚精会神听起了妫越州那侧的响动,可等了良久却依旧分外安静。正在她快要忍不下去之时,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嘶”“嘶”之声,她起身转头一瞧,不由惊怒道:“你做甚么!” 妫越州捏着那青蛇七寸,面上浮现讶异之色,道:“这长虫游到我脚边,该是咬人……” “胡说、胡说!”楚颐寿将石板拍得“啪”“啪”响,出声道,“这小蛇是为送夜明石而来,是好蛇!不许你捉它!” 妫越州松开手,见那青蛇吐着信子向她威胁似的炸起身来,随即却飞速后滑,用脑袋顶起方才不小心丢下的小石块,又向楚颐寿滑去。 “夜明石?”妫越州道,“这洞中便是装饰了这样的石头才明亮起来的么?这石头又是哪里来的?” 楚颐寿从蛇身上取下那枚不规则的石块,随后便随手从那石块地下取出了个甚么向那蛇嘴里一丢,便瞧着它心满意足离去。她本不欲即时开口,要晾上妫越州一段时间才说话,如此才好显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来。不过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太久,话匣子一打开便轻易合不上——更何况对方还是她十分看重的徒儿。 “这石头藏在岩洞的缝隙中,一开始我只在练功时偶然将它打破才得了两颗,”楚颐寿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后来么,便教一些伶俐的蛇替我去取,取来一颗便给只螙虫为酬劳。这谷底的蛇多是会帮忙的好蛇!这里原本五毒俱全,我身受重伤掉下,又给乱木碎石划瞎了一只眼,浑身只剩下了半口气,便险些给只大毒**祭了五脏庙!好在当时它恰巧被一只蛇咬住了后腿!我才趁机死里逃生,又练成神功!哼哼,为此我势必要记它大恩才是!要你说,难道这蛇不是好蛇?” 妫越州默默听着,她对此类湿腻的冷血动物向来谈不上喜欢,此时便深感诧异,赞同道:“理应如此。” 而楚颐寿的这番话则更又令她听出了自九死一生中悍勇求生、机智应变的自强之道。因此妫越州顿了顿,便不由轻声赞道:“挺厉害啊。” 楚颐寿眉梢一扬,自然听出她这是诚心拜服,不免喜气洋洋,大大翘了下嘴角,鼻腔里却重重“哼”了一声。她恢复到最初探知到妫越州内功之时的状态,昂着头道:“说这许久,难道你这丫头还不介绍一下自己?” 妫越州此时倒是对这“丫头”之称不再多言,便坦然道:“妫越州。” 楚颐寿没忍住皱眉,纳罕道:“你姓‘龟’?‘乌龟’的龟?” “是‘女有所为’,这个‘妫’,”妫越州将手中捡到的一枚小石子向身侧的石壁弹射又接住,忍不住道,“有言道:‘女有所为当鲲鹏,凌越九天啸神州’,我的姓名便在其中咯!” 楚颐寿回味她这句话,不免又重重拍了下坐下的石板,大笑道:“不错!很好!这‘有言’合该称颂!那么你为甚么到这里来?果真你不认识姓沈的么?” 妫越州便道:“我到铸剑山庄么,原本是为了那所谓有关明坤神剑的秘册。掉下这里来么,倒是有个姓沈的出了力……” 楚颐寿拧着眉,显然对这两个回答皆有不解,便先问起了第一个:“秘册?这我记得……莫非你已有了明坤神剑不成?” 妫越州道:“算是。” 不等楚颐寿面露不满,她便解释道:“明坤神剑原本正在姓沈的那里,她自然跟我是一伙。不过嘛,她也十分恨我了。” 楚颐寿将这番话在脑中转了几转,问道:“那她为甚么恨你?” 妫越州道:“我将她爹和她哥全杀了。” 楚颐寿的神态一时分外古怪,又问道:“这是为甚?” 妫越州将手中的石子高高抛起,沉默了一会儿,才懒懒开口道:“他们该死。不是我也会是旁人。不过我绝不后悔。” 说完她也不再等楚颐寿反应,转而道:“前辈为何会问起沈姓之人?难道是同您的挚友有关?” 楚颐寿抖了抖眉毛,才慢声道:“不错。她姓沈、名流芳。若说我下落不明之后还有谁会不辞辛劳一直找寻,便只有她!我们二人合著那功法也是交由她安置。可她已身死……也有可能留信给她的后人。唉,听闻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女……” 妫越州心中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直觉,与此同时脑中亦仿佛给一记重锤敲过,她问道:“——沈流芳、沈家,可是在衮州洛南?” 第70章 “怎么,我敢拜,你却不敢收了么?” “甚么衮州?”楚颐寿却不以为意,否认道,“流芳无母无父,最不爱在一个地方长久待着,她逛这江湖只嫌太小,哪里会甘心蜗居一州?更何况后来她为追寻明坤神剑踪迹,天南海北行踪不定——不过若是在衮州留个崽,兴许也说不准……” 她的声音低沉,思绪中似乎对此早有猜测,此时便转头盯着妫越州问道:“你那姓沈的朋友今年多大?明坤剑又是从何处得来?” 妫越州便道:“她今年一十七岁。明坤剑自然是家承。” “一十七?嘶,可惜我练起功来不分日夜,却早忘了在这谷里究竟多长时间!”楚颐寿略为苦恼,却笃定道,“不过那明坤神剑……它若现世,无论如何也少不了流芳的手笔……你那朋友偏又与她同姓,若说没有关联那才奇怪罢。兴许她不是为了甚么‘杀父之仇’,是流芳叫她将你送来我这里……” 说到最后她又不甚耐烦,一挥手道:“总之,上去只教我瞧一瞧,若是流芳的女儿,那我必定一眼就认出来!” 同样在思索的妫越州想到故事中沈佩宁所生之子,下意识便道:“若是她长得半点都不似她的母亲,那怎么办?” 楚颐寿闻言,却只是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瞧她,傲然道:“你不信,那咱们不妨一赌——只看我能不能猜准你那朋友的生母。若你那朋友不知生母,我自然会动用铸剑山庄势力去查个分明!哼,若我赢了,你这丫头便要留在铸剑山庄为我鞍前马后,如何?” 原来她越瞧妫越州越是顺眼,憋着气自然是非收她为徒儿才能称心。楚颐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可谓奇才旷世,亦眼高于顶、恃才傲物。她虽与挚友合力欲创立功法一卷普及天下女子,可也暗下决心日后必定要从中选一百里挑一的好女娃再真正传承衣钵。如今虽功法未完,可上半卷竟也被妫越州练至大成,见此天资如何不令她心动心喜?更何况见瞧她丰姿神秀、器宇轩昂,则更令楚颐寿忆起当年从前。若说楚颐寿年轻之时,脾性却比妫越州还要狂傲许多。因此她见妫越州似乎不肯轻易俯首拜师,纵然恼怒,可情绪褪后却亦自心中生出激赏。她暗想:纵然比武能赢,看我终究还有深仇要报,便最好养精蓄锐。这丫头么,只先用这赌约哄着——纵然不赢,我再将她打服那也不迟! 说完,她便等着妫越州受激应下,岂知对方却是抬头瞧她一眼,随即便大步行至石床前,掀衣叩首道:“徒儿妫越州见过师母!师母在上,受徒儿一拜!” 楚颐寿不由愣住,便见她那新鲜出炉的徒儿扬眉一笑,反问道:“怎么,我敢拜,你却不敢收了么?” 楚颐寿竖眉喝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我问你,你可是诚心认我这个老师?” 妫越州道:“诚心如何,不诚心又如何?” 楚颐寿道:“不诚心,我自然是一掌劈死你!诚心么,我还要一掌劈死你!” 妫越州哈哈大笑,道:“如此,便是诚不诚心无甚分别了。” 楚颐寿绷着脸颔首,最后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道:“狗东西,难道你只叩三个头便了了?!流芳的份,你磕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 * 谷底之上,陆还青还不知自己要拜的老师今日竟也认下了师承。她与沈佩宁兵分两路,为躲避人来人往,她已不知不觉摸到了铸剑山庄的后院。听着谈话声临近,她则又索性推开了一道门闪身进入,屏气凝神十分警惕。 万幸的是,这房间内无一人,似乎正是一间书房。几排落地书架之上密集摆放着的皆是武功典籍,陆还青没忍住扫了一眼,陆续从几个书架之间走过。走到最后一个书架之时,她目光一凝,犹疑几许后将上面的一本写着《刀法入道》的册子取下,掀起扉页看了一下,却又狠心将它放了回去。 陆还青几番提醒自己如今的任务,才终于迈开腿又向后走去。在那书架后面的又竟是几排摆放着长剑的架子。这些长剑形制不一,却各个寒光凛凛,而正在这些长剑之中,一把形状有异的兵器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一把长刀,全长约三尺有余,刃宽两寸,幽青刀身之上蜿蜒纵横着几多疤痕、又似乎有些波纹荡去,却隐约能见锋芒凛冽。陆还青只觉呼吸发紧,视线已落到那刀柄之上,在那几处似乎是一截打磨圆润的乌木,在绀青色缑绳中,明了清晰地凸起了“青罗”二字刻痕。 ——这是…… ——是妫大侠的刀! 陆还青激动不已,连忙上前将它小心取出,却只在附近发现了一个新做的刀鞘,与这刀身正好贴合。虽不知是何人将它窝藏,可在陆还青看来,这刀必得归还原主才行。她将此刀抱在怀中,听着外面声响已消,便推开门又走了出去。 这就在出门不久,尚且在这山庄乱转的陆还青却突然听到某处传来了大声嘈乱。她便循声而去,不料没走出几步,却猛然停住了步伐。 不远处正飞身而来一个人影,陆还青能瞧出这恐怕是个男子,便也知自己亦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之中。她不作犹豫,转身便逃。如今她的武功虽然算不上一流,可曾借由玄机阁藏书特意长练的轻功已是不错——至少用来跑路很是适宜。 可谁知这男子却也功力不弱,几个呼吸间竟已翻身拦在了她的前路上。也正当他阴沉望来之时,陆还青一下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原来是你!”对方也同样将她认出,手中已运起了掌风,“那日玄机阁的刺客!” 陆还青已默然抽出刀来。 “哈!” 她这一举动却激起素是然嘲笑不已,他心道:“果真楚人修早与那妖女一伙勾结,如今已将同伙都放了进来!还好我已向楚伯父揭穿她真实身份,只是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这才又令我急身前往灵霄派。只不过……到底多年‘父子’,焉知他不会因一时心软而有疏漏?虽说那玄机阁的小妾已给铸剑山庄扣押,然而妫越州那妖女实不可小觑……以防万一,我不如将她这同伙一齐带上!” 这般想着,他狞笑一声,出招便向陆还青打去—— 第71章 “好!好哇!何怀秀,你很好!” 在素是然被楚柞以“送秘册为第一紧要”之语搪塞说动之后,沈佩宁则亦被听令上前的铸剑山庄弟子请走。楚柞在说甚么“救命之恩”“好生款待”的话,然而她半点也未曾听入耳中,只是诧异地向楚人修望去。 “原来她亦是女扮男装?”她暗道,“那么当日在素家庄之时,莫非是我那日的装扮给她轻易识破了才引得她来试探?她同妫越州的传闻又是怎么回事?” 她疑云满腹,思及陆还青如今也正在铸剑山庄,又见楚人修以凝重之色向她微微颔首,便暂时按兵不动,随人先行离去了。 楚柞神态仿佛与寻常无异,又吩咐过弟子“轮番值守这谷边树旁”、“一有异动即可催动机关”,在再度亲自演示过机关的催动方法之后,他才示意僵立原地的何怀秀二人暂时从此处离开。 楚柞回到自己的书房,为自己斟了杯茶,却始终提壶不稳将那茶水歪漏。何怀秀见状,便放下女儿的手正欲上前。正在这时,楚柞方出声问道:“方才素贤侄所言可真?” 何怀秀顿住,视线从那悠悠自桌上滑下的水滴到了楚柞不辨喜怒的脸上,随后又与楚人修抿唇望来的目光相对。她深吸了口气,便轻声应道:“是。” 只听得“嘭”的一声,那茶壶已被摔在桌下。楚柞收回手,阴沉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脸上,而后又对楚人修打量许久,再出声时已是咬牙切齿。 “好!好哇!何怀秀,你很好!”他道,“你岂敢——你竟能将哄骗我至此——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我确实产下一个男婴,”何怀秀闭了下双眼,才继续道,“只是你以为那是修儿的‘妹子’,连一眼也不曾看过,便葬在了后山处。” 楚柞睚眦欲裂,问道:“你说甚么?!” “老爷,我确实骗了你!可当日你是何其盼望能有一子?!在龙凤双胎一死一活的情形之下,不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这苦命的女儿,却叫我如何据实相告?!” 何怀秀说着,脑中只忆起当日楚柞欢天喜地归来时抱着婴儿大呼“楚家有后”的情景,而另一个同时降生却不幸夭折的“女儿”却只得到了他的敷衍安置。何怀秀不得不打消了解释真相的念头。她不能理解丈夫似乎对于女儿的刻意轻视,可只能顺从——从她嫁入铸剑山庄的那一刻便只会如此。夫为妻纲,自古如是。更何况楚柞是那个愿意将她从因复仇而燃烧殆尽的死寂中拯救的人。 曾经名动江湖的“灵蛇小枪”少时不幸,自难忘怀的她便将一命只付诸复仇,于是她拼尽全力、不存后路、枕戈待旦、昼夜不歇,然而当她终于将仇家一一杀死之后,剩余的生命中却似乎只剩下了空洞与疲乏。她太累了,经年不辍似乎已将她全部的心力耗竭,可当她终于停下来时,却找不到休息的地方。何怀秀的复仇之路总有反对议论不绝于耳——哪怕是她的师父也曾在一开始规劝“身为女子,实不必承担此仇,早些嫁人生子、安度余生,才是告慰黄泉双亲的正道”——在复仇结束之后这些声音亦不会消失,有人道她为复仇“身陷疯魔、心狠手辣”,说“何必如此、杀人自伤”。从前她可以不将这些话听进耳中,可在后来她意气消沉、精神恍惚之时,却也实在不能不以此来叩问自我。 她最终发现自己已了无生趣。 也正在那时,楚柞出现了。他向她提亲,承诺愿给她一个家——“一心一意”、“绝不背弃”。何怀秀便像捉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捉住了他。 自此她将前尘尽数抛却,在楚柞的劝慰与鼓励之下重启了自己的二度人生。她决意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做慈爱的母亲,借此令自己重回常态与正轨。她已经尽了全力,也力图做到最好。然而,那些曾蚕食了她灵魂的虚无却又时常卷土重来,在她打理家中琐事之前,在她重新学好了女红针织之后,在她偶有空闲时凝望着那内院的一方晴空之时……何怀秀只能更为用力地去抓住楚柞,却发现后者待她却是时亲时疏、时近时远——一切都要照他的心情而定。所以她在一开始颠倒黑白确实是为了讨丈夫的欢心,这无须否认。毕竟那时楚柞已经因为她久久不孕一事而疑心她因早年经历伤了身体,又有意透露多有人言他该纳几个侍妾为楚家“开枝散叶”。 而女儿无论如何却也算不上“枝”或“叶”。她想到那个草草下葬的男婴,不由得忧心倘若将真相告知,她这仅剩的女儿又受到何等的冷遇,兴许要连带着她这个母亲一起。 那便只能如此。 因家中亲人皆亡的理由,楚柞也并未因她对这个孩子的过分保护而生疑心。好不容易等修儿终于成年,她已筹谋好了会将这秘密瞒到闭眼,谁知竟会…… “啪!” 何怀秀猝不及防便重重挨了一掌,她本就身受内伤,这迎面而来的一下则直接将她掴倒在地,令她口中涌血、再难起身。 “你这贱妇!”楚柞怒不可遏,指着她的鼻子道,“胆大包天,狼心狗肺!这些年我待你难道还不够敬护恩重、仁至义尽?!你不能护我儿周全在先,撒下这弥天大谎在后,还敢狡辩!我这便休了你——” “爹!!!” 方才他突然动作是楚人修始料未及,她忙扑倒在地,扶住母亲。她眼中看着母亲脸上的伤,耳中听着父亲毫不留情的谩骂怒斥,只觉又怒又痛、不可置信。 “我妈这些年对这家呕心沥血、任劳任怨!铸剑山庄上下哪一处少得了她?!哪怕她因这事对你撒谎,可你又怎能如此无情无理!!!况且就算我身为女儿身那又如何?我早便忍不下去了!爹你难道不扪心问问,我比那些男子又差在哪里?!” 她当然不差。昔日的楚柞只有以她为傲的心情。可如今这心情却大打折扣,甚至已尽数湮灭。 楚柞骤然转头,将目光死死盯在她的脸上,那伸出的一只手竟然微微发抖。 “好,好,”他似乎已控制不住面上的神态,脸颊一侧的肌肉亦抽搐起来,“你们……很好!” 第72章 “明坤神剑,原本便是为——为我天下女子立命而铸成” 素是然向陆还青动手之时信心满满,当日在素家庄的记忆显然令他从容不迫、抑或不屑一顾,只以为陆还青在他的面前也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不过他一是忽视了方才那一战在他旧伤之上创的新伤,此时又绝不会迸发求生本能;二是不会料到陆还青在这段时间之中已经进步飞速。自得迟不晦指点以来,她对自我的刀法进益之路又得新悟,较之以前自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素是然的第一招便“败北而回”,不仅给宽阔的刀背牢牢防住,还险些给那奇诡的路数劈伤肋下。素是然不得不闪身后退,随后则更怒意上涌,谁知几招过后竟也一时同这女子僵持不下。他大喝一声,运起内功起掌向她肺腑击去,谁知内力不稳、内伤翻涌,这掌无疾而终不说,还给陆还青趁势划伤了臂膀。 好巧不巧,这臂膀正是当日给妫越州拆下的那只。纵然他有天魔引内功护住经脉,又有楚柞着人请来的名医将它接好,可到底不如之前灵便。如今再度受伤,则更是令他回忆起了拜妫越州所赐的惨败与伤痛。然而他情绪越是激动,之前借由“血阴丸”勉强压下的内伤便越难抑制。那厢陆还青却是不急不躁、举重若轻。她脑中不仅刻着迟不晦曾经教的几招“诡道行险”之式,却也记得当初在改名之后妫越州提点的那两句“勇者不惧”“静水流深”。如今她正身负欲归还妫越州的那柄青罗刀,无形之中亦为她增添许多勇气与镇定,而在这场较量里,则又令她对那两句提点更有所悟。 勇者不惧,是刀锋既出、势不可当,是不思后路、心无旁骛。 静水流深,是任他风高、我自岿然,是静观其变、无欲则刚。 ——大善! 陆还青收刀在前,凝神静气,陡然以飞雀捕蝉之势一刀直劈素是然头顶。后者大惊失色,慌忙之下空手相接,又大喝一声,全力将那刀刃摔开,拧身踢出一脚。如此又多了数十招来回,纵使陆还青仍是不敌败下阵来,素是然却也旧痛增新伤、不甚好受。 他狞笑着来到陆还青面前,现将那已摔落在地的长刀狠狠踢远,又将她穴道封死,将她提肩捉起时则将另一柄刀取下本也想丢开,却见陆还青似乎神情有异。他凝神一看,竟在那刀柄之上瞧见了“青罗”二字! 素是然稳住心神,又抽刀出鞘,以他之前不计其数名家刀剑收藏的锐利眼光来看,这刀自然已废。他满意大笑一声,便带着此刀同陆还青一起自铸剑山庄离去了。 此时,已日落黄昏,暮色四合。在那铸剑山庄深谷之上,已经有轮值的弟子举起火把,密切监视,不敢松懈。而在谷下,在夜明石光线中的洞穴则一如既往,毫无昼夜之分。 妫越州在新上任“师母”的指示之下,去洞外不远处的一处积水的深潭中捉鱼来“孝敬”。不多时,楚颐寿便见她叉着只大黑鱼神情自若地走了进来。随即便取出楚颐寿安置在东侧大石后的一捆树枝,借助内功生起火后便烤起鱼来。 楚颐寿没忍住出声道:“我不吃鱼肚子中的内脏!” 妫越州头也没回,道:“早在外面处理过了。” 楚颐寿见她动作间似乎很熟练,略感惊奇,又问道:“你怎的还会这些?” 谷底潮湿,她虽在洞内贮了干柴,却鲜少生火,原因便在于她于生活做饭一事确实不甚熟练。口腹之欲倒也不重。因此这些年来,大都靠打取上方树木上结的野果充饥。好友沈流芳也亦同她差不了多少去,二人昔年结伴游历江湖对于“野餐”的几次尝试均是回忆惨淡。虽说一开始提出要吃鱼的是她,但亲眼见这从前桀骜不驯的徒儿老实烤鱼的样子确实新鲜。 “这有何难?”妫越州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从前我在灵霄派,最不爱同那群人一起吃饭。烤个鱼吃岂不简单?” “灵霄派?连奇做掌门人的那个?”楚颐寿又吃了一惊,拧着眉头回忆起妫越州的那些武功招式,问道,“你从前怎会在那里?我记得那‘全男派’并不收女人——流芳可没少唾骂。” “从前是不收,”妫越州又给烤鱼翻了个面,慢吞吞地道,“可惜葛登——他该是连奇的徒弟——被我以救命之恩挟制,不得不收我为徒啦。” 既然一开始妫越州要替代的是某个葛登徒儿的剧情,那么二人就必定相遇。那时外出探访明坤神剑的葛登不慎受伤,便来到了妫越州一开始居住的大峰山上。他本欲养好伤再回门派,却又遇仇人追杀。仇人被他杀死,葛登却也命悬一线——挂在了那山侧的悬崖之上,仅靠扳着边缘的一只手支撑。妫越州便是在此时慢悠悠登了场。 “我叫他答应我一个条件再拉他上来,”她回忆道,“否则就将那只手踩下去。他自然答应咯。” 语毕,见楚颐寿面露不满,妫越州又补充道:“不过我已将他除去,前……师母不必忧心。” 楚颐寿还在回忆着葛登此人的道行几何,闻此只“哼”了一声。她想起方才妫越州交代的孤零零身世,以为她这是在捡到自己功法之前为修武学的无奈之举,恐怕也历经磨难,便不由沉声道:“这么说来,你还在那‘全男派’受了欺负不成?” 妫越州忆起那些并不算美好的回忆,摇头道:“一群软脚虾而已,不直一钱,哪配放在眼中?” 楚颐寿便笑道:“那你……是如何脱离了那里?” 妫越州便坦然道:“来一个算一个,杀出来的。” 楚颐寿又高高挑了下眉毛,正欲开口,鼻间却终于觉得烟雾呛人,不由道:“你这生火怎生出这么多的烟来?!” 妫越州倒是一副老神在在之态,解释道:“生活岂能没有烟?那外面又黑又潮,便只好来这洞里。不过师母神功护体,小小烟雾,何足为惧?” 楚颐寿没忍住咳嗽一声,瞪着她道:“这洞内本就闭塞、不甚透气,这烟越烧越多,万一将你我呛晕过去,岂不笑话?!” 妫越州道:“无妨。到时我熄了火便是。” 楚颐寿一时失语,对她瞪了又瞪,一时竟看不出她说这话是真心诚意还是故意捉弄。眼见这烟雾实在令她忍不下去,她方运起挥出了一掌,掌风徐徐,霎时便在这呛成一团的浓雾中开了道口子,引着它便飞速向洞口涌出、又四下逸散。 妫越州的声音适时响起: “师母好功力。” 楚颐寿又瞪她一眼,方才要说的话倒是一时想不起了。 “不过师母,”此时妫越州便寻了个新话题开口道,“说起我沈师母,您既然谈及是楚柞告知了她遇害的消息,又怎知不是这无耻小人故意扯谎乱你心神?” 还在气咻咻扇风的楚颐寿并未立刻回答。她沉默许久,才缓声道:“那时流芳已杳无音信好一阵子,他声称自流芳最后一处出现的地方拿到了她的绝笔信——那是真的,我绝不会认错她的笔迹。上面的话,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为访明坤,已至绝境,难逃升天,呜呼一命!此秘甚重,须力揭之,不以为悔,幸勿过伤。唯有一女,欲以相托,其父不善,其人已叛。唯天无负,绝壁见铭,姊妹广请,万载不息!’最后……则是她的署名。” 妫越州凝神听着这话,险些没注意翻面,将那快要烤成的鱼烧焦。她叹息着出声道:“沈师母她……如此看来,沈师母定然是发现了甚么——兴许不只是明坤神剑的下落,还有它所谓‘神力’的奥秘……” 楚颐寿道:“不错,我亦是做此猜测。若为揭开那神剑奥秘,倒不如去找你沈师母的那方‘绝壁’!我曾将那册子取出同她一起探讨,除了对那神剑徒增向往之外,却也无甚有效发现。而那明坤神剑的剑意,流芳却有一个猜测。正是为了那个猜测,她才非要找出明坤剑不可。” 妫越州便问道:“是甚么?” 楚颐寿道:“日月当空,明我坤乾。明坤神剑,原本便是为——为我天下女子立命而铸成。” 第73章 “修儿,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夜色深深,一灯如豆。密闭的居室内,楚人修一声不响地守在母亲身边,又伸出手去为她探脉。 母亲这回所受内伤不轻,纵使强撑许久,如今却也沉沉昏去。楚柞同她大吵一顿,不欢而散,又在她扶着母亲回卧室后下令囚禁,哪怕她欲为母亲外出求医取药却也不被准许。好在楚人修总归是这里的少庄主,这些年来担着身份也总不是吃素的。因此就算她不得亲自外出,却也有弟子肯听令悄悄送进药来。 楚人修略通医术——行走江湖之人,总该从许多方面多做打算,这也是母亲为她做的安排。可如今凭她的水准,要令母亲彻底痊愈却也太难。楚人修没忍住长长叹气,又将母亲的手小心掖回被中,一时只有心乱如麻。 这短短一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妫越州同她归家、素是然窝藏逃窜、妫越州同母亲打架、她为追秘册堵截素是然、妫越州同素是然过招母亲偏帮、父亲暗动机关将妫越州打入那幽谷底、她的真实身份被素是然揭穿、父亲勃然大怒同母亲动手…… 楚人修光是回忆,只感到头已快要炸裂。她既忧心妫越州生死不明,又深恨素是然逃之夭夭,还抽出心思去思索沈佩宁的真实意图;一时后悔自己不该错估了父亲的立场偏向而贸然将妫越州领回家来,一时好奇母亲的过往经历又疑惑为甚么自己竟从不知晓,一时又遗憾没能提前将素是然拦住才叫他挑拨离间导致如此局面……千头万绪,纷然杂陈。可当她再度凝视着母亲红肿未消的面颊时,心中涌现的便只有对父亲的不解与愤恨。 ——十数年夫妻,妈妈在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使真有不对之处,可他又怎能当真下得去手?! 因为自幼便要女扮男装的缘故,对她的事情,母亲从不假手于人,有了共同秘密的母女二人关系亦更为亲密。即时有时楚人修也会因自己不得不为这秘密所背负的压力而同母亲置气,可时至今日,父亲骤然转变的态度却令她有了些许恍然 “他最后瞧我的那眼却不似是血缘亲人,”她颇有些心惊地想道,“倒像是瞧见了成型的妖魔鬼怪了。” 从前楚人修天资不俗又勤勉律己,最令其父骄傲欣慰。如今只不过是被指出她是女儿,为甚么父亲却态度大变? “……修儿?想甚么呢?” 正在此时,一只温柔的手却抚向她的眉宇。楚人修一怔,捏着母亲的手,久久不语。 “我在想那个埋在后山的坟,”她最终扯了下嘴角,低声道,“爹是不是觉得,我只有待在里面才是恰当?” “——咳!不许、不许胡说!”何怀秀情绪激动,几乎已掀开被子坐起,轻声斥道,“修儿,你不许乱想!这事……你交给妈好了。” “妈,别乱动!”楚人修将她按住,深吸口气,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妈,你好好养伤。我如今已经成年,你别操心啦。” 何怀秀拉着女儿的手,却摇头道:“不、不……这事,咳,从一开始便是我错了……” “妈有甚么错?”楚人修听到自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是错在不该令我扮男装,还是不该生下我?!若是活下来的那个是我那个所谓的‘哥哥’便好了,妈也这么想么?” 何怀秀脸色大变,一时间呼吸发紧,她怒道:“修、修儿!你、你……咳咳……你胡说甚么!” 楚人修一时失言,见母亲情绪激动、咳喘不休,心中悔恨不迭,忙告饶道:“妈,妈,我说错了,你莫气,你莫气……” “在一开始,妈妈不能说自己不存私心,”在终得平复之后,何怀秀望着她,沉声道,“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何怀秀就算天诛地灭也万万不能盼你出事!修儿,我只是……” “妈!”楚人修在听到“天诛地灭”这字眼时已悚然变色,她忙捂住母亲的嘴,颤声道,“妈,是我不好,我说错了!你别这样说……” 她迎着母亲的眼神,收回手,只低声道:“可我不明白。爹他为甚么……就算这世道多重男子,我亦是靠着身为‘男子’才能得到这许多,我本该明白的,我也正是因此才左右为难……我分明早有预料,可现在……我还是不解……” 何怀秀叹了一口气,握着她已然冰凉的手指,轻声道:“你爹爹……曾经有一个姊姊……” 楚人修诧然,却并未出声打断,只听着母亲继续道: “她比你父亲还要大上八九岁,是个天赋非凡的奇女子,于武学一途可算得是不世奇才,可惜性情傲慢、目中无人,不仅对外飞扬跋扈,同你父亲的关系也并不和睦。你祖父尚且动过令她继任的念头,然而她后来下落不明……这才将山庄交给你父亲。因此,他总归有心结在。” 这些都是何怀秀自楚柞的遮掩含糊的表述中总结推断而出——尤其是他对那位姊姊的态度。作为枕边人,她不知多少次被他的梦中惊悸吵醒,便很容易想到丈夫对那位长姊的态度并不算多么正面。然而她并不认识这位曾经铸剑山庄的大小姐。何怀秀嫁给楚柞之时,他已然是庄主了,更何况她的年纪比之楚柞又小许多,有关这位失踪许久的楚家小姐的传闻能听到的也更少。 ——江湖上,总不是女人能长久“出风头”的地方。 “我自幼在铸剑山庄长大,却从未听过这位‘大姑姑’的消息,便知爹爹恐怕十分不喜欢她,”楚人修心思玲珑,已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道,“偏偏如今真相揭穿,我亦有一个不成器的‘兄弟’早亡——恐怕他是为此移情!又兴许,我长得像那位姑姑……” 何怀秀默认了她的推测,正欲开口,却又是一连串咳嗽。良久以后,她仍强撑着精神,对再度手忙脚乱的女儿叹道:“修儿,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 “——这好说,我先使轻功上去探路,难道不妥?” “不妥!这当然大大不妥!”楚颐寿道,“这谷底约深达五个百丈,自下向上的一多半谷壁却又光滑无依、极难借力!若你只凭轻功,只怕不到三分之一便滑下来啦!” 烤鱼吃完,两人略作休憩,便又从那洞中出来,讨论起了该及时上去一事。显然楚颐寿对此更有说法。她见妫越州仰头看去,似在以目丈量,心想:这越临近谷底的崖壁越是光滑,崎岖尽平,自然是受我当初练功不顺之时胡乱发泄牵连所致,不过这话还是不必告诉她了。 “那依师母的意思是?” 楚颐寿等的便是这句,便“哼”了一声,道:“你既喊我一声‘师母’,我便不会只凭十几年前那卷尚待完善的功法占了便宜。你若要从这里上去,便非学我的鲸吸大法不可!” 第74章 “这院落庄主吩咐过不许人随意靠近,你还要不要命?!” 沈佩宁果真被关了起来。 纵然那些弟子面上客气,可还是回绝了一切她想要外出的要求,并且在这高墙院门之外响当当地上了锁。沈佩宁心绪不佳,到底也记得终究这是在对方的地盘。她绕着那高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心知凭自己如今的功夫恐怕做不到翻墙悄无声息。外面的守门人虽不多,但瞧着武功却不算低,且又能传信呼引,敌众我寡,实在难办。 她想到不知身在何方的陆还青,又忆起与楚人修分别时她的眼神。这二人大约总不会舍下她的,沈佩宁想,那么如今我多等一等也不妨事。 脑中虽浮现这般思量,然而她的心情却仍不得半分平静。夜色欲散,就在沈佩宁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翻墙一试之时,耳朵却是一动,隐约听见了细细的低泣之声。 她抓紧佩剑,小心地向那声音来源之处探去。这小院内笼着三个屋室,那声音仿佛正从最东侧的那间小屋中传来。沈佩宁推门进入,却并未发现有人,在凝神听去,才知这时隐时现的哭声似乎正在一扇墙后。 “……怎么办……呜……该怎么办啊……春喜……呜呜……夫人那里也不许递信……没有大夫……你怎么办啊……” 沈佩宁将耳朵贴在墙上,才听清了这声音在哭泣中掺杂的喃喃自语。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该死的素少侠!呸!庄主为甚么要叫这样的人进来,为甚么又叫你给他送甚么药啊!该死!该死!你遭他砍伤,偏偏庄里还不许人出去请大夫……夫人那里也关了门!呜呜……春喜,怎么办……我出不去啊……呜呜呜……” 那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咒骂倒是分外清晰。正在这时,又突有脚步声并着斥责声响起: “哪里来的丫头?!休在这里扰事!这院落庄主吩咐过不许人随意靠近,你还要不要命?!” “……我……我是……我是后厨房的丫鬟,”那声音嗫嚅着回答道,“我的朋友去给素少侠送药被伤了,出了好多血!孙大娘给她包扎了伤口,可她……可她还一直不醒,还发起烧来……我、我想出去找个大夫也不成……她快死啦!” 说到最后,已是难抑哭腔。 然而另一声音却只是沉默片刻,再度响起时仍旧冷漠不耐。 “庄主的决定岂容你个烧火丫鬟质疑?!那丫头也是命不好,谁叫她病在这个档口?如今庄内上下戒严,咱们都不敢松懈逾矩,还能为你破例不成?!” “行了行了,”此时另一道男声插了进来,以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劝慰道,“你去厨房先切个姜片喂她含着,等这里大事了了,再出去也不迟……咱快走,还须去那谷边交班,别误了时间!一个丫头罢了,无须管她……” 二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外面已再度恢复了寂静,沈佩宁沉心听着,以为那丫也是走了,却在下一刻听到了分外清晰的啐声。 “呸!没心肝的东西!早晚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沈佩宁忙伸手敲响了那后墙。 “谁?!” “我能救你的朋友!”沈佩宁贴着墙说话时心也在咚咚直跳,她要防备这声音不会给院落外的守门人轻易听到,便谨慎控制着音量。 墙后面沉默了一下,情绪变得激动,却也记得压低声音问:“——你是大夫?” 沈佩宁伸手向胸前衣襟内探去,触摸到了一个小瓷瓶便微微放下心来。这其实那日在桃花村中比武之后姜问所赠。她姗姗来迟,在“捉”得妫越州回去喝药之时,还拿出了两个各盛有一粒“保命”药丸的相赠。见她与陆还青面露犹疑,姜问尚温声解释:这药主打“保命”,便是受再重的伤,只要服下此药,无论如何总能吊住一口气在——对于武林中人而言,这药自是相当实用的。 闻言沈佩宁同陆还青二人果然心动,见妫越州面无异色,便纷纷接下了。沈佩宁不会料到这药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她虽心中打鼓,却还是对墙后肯定道:“是。” “但我被关在这院里,”她又低声补充道,“你想个法子把那些守门的人引开,我才能出去救人!” 墙后的声音再度回归了寂静。沈佩宁不知她信了没有,只静气等着。她心中也无甚把握,深知冒险。不谈墙后的人相信与否,只凭她听来的对方恐怕只是个小丫头,能不能帮上忙还是两说。她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然而结果再坏也不过一死。比起继续困在此处忍受那不知前后路的煎熬,沈佩宁倒不怕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不免灰心那姑娘已然走了。可正在此刻,院外却忽然有了动静。 “……让我来拿素少侠的东西……” “素少侠的东西怎会在这里?!你是哪来的丫鬟?听谁的命令?!” “一个嘴巴上长着痣的大丫鬟告诉我,她是夫人身边的,说是少庄主的命令……那素少侠不是好人,这这里面藏了东西呢……” 院门外,那人高马大的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又对那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丫头肃声道:“胡说八道!素少侠是我铸剑山庄座上宾,他也绝不住在此处!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可不对你客气!” 那丫头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本分面容。她的眼中噙着泪水,两条浓密的眉毛紧紧纠在一起,忙出声道:“可我亲眼看见少庄主跟他打架!他发疯伤了庄里的人,少庄主说了他不是好人!他边打边跑,就是将东西丢在这边……是有人告诉我的,给少庄主办事,就给我银子!快让我进去看看罢,你们耽误了少庄主的事,好大的胆子啊……” 这丫头的话无凭无据,只好似是胡乱攀扯。可守门人却是知道少庄主同夫人已被庄主禁足之事。也正因此,寻常的人若是用不得,少庄主便有可能暗地差遣些下人来做事。更何况,少庄主与那素少侠不合,昨日在那谷边树旁也是许多人都亲眼瞧见的。再者,这样一个粗使之辈,倒也不像是有能耐白口扒瞎之徒。这般想着,其中一人便心中有些动摇。他心道:纵使如今父子有所冲突,可百年之后这山庄到底还是会落在少庄主手中,我虽忠心庄主,可难道就一点也不向少庄主卖个好? 他还在纠结,却见另一人却已冷哼着要将那丫头赶走,喝道:“庄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嘶,你给我滚开!” “——这是少庄主的命令!” 原来他话未说完,那丫头却已叫着撞了上去,还薅住他胳膊一口咬上。另一弟子欲上前将她打开,却见她趁势一挥手臂,同时一股辛辣刺鼻的粉末便直扑面门而来。 “该死!我的眼睛——” “咚!”“咚!” 他同样话未说完,便同另一个见势不对欲向那丫鬟下狠手的弟子被敲晕在地,连一直藏在袖中的哨声都未吹响。沈佩宁的身影出现在二人身后,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她见那丫头自畏缩抱着头的双臂间投来的打量目光,便率先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救人。”正欲迈步,她却又想到了甚么,俯身将其中一个弟子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快速套在身上,才道:“快走!” 那丫头放下手,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却顾不得多说甚么,扭头便向一个方向而去。沈佩宁紧忙跟上。所幸这是条向山庄后厨的小路,行人甚少。沈佩宁有惊无险,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到了在那小屋中躺着的面色苍白的姑娘。 那丫头快声向周围守着的几人解释了几句,便有人为她让出空来。其中一个面容之上已初覆沧桑的妇人仍然神情警惕,却并未阻止沈佩宁向伤者口中喂药的动作。 其她的丫鬟则是手忙脚乱,将春喜的身体又是托扶、又是轻放,还要小心避着她胸前的那道缠上绷带的伤口。气氛紧张,无一人再敢出声,只是目不转睛,一齐盯着春喜那呼吸微弱的面颊。 沈佩宁同她们等待着,直至那伤者额上高烧的热度退下,才沉沉舒出一口气来。 “她的命保住了,”迎着众人欣喜感恩的目光,她尚有些不知所措,侧过脸低声,“过后再请大夫来看。” 说完,也不听后面人的挽留,沈佩宁飞快离开了这处小屋。 她一路警惕躲藏,又有这身衣服作遮掩,终于赶到了昨日妫越州掉下的深谷旁边。楚柞原本吩咐有弟子在旁驻守,可不知为何,那机关大树边竟有弟子纷纷退去。 沈佩宁藏在不远处几棵尚不凋零的松柏之间,避开了那些弟子,之后才依稀看清了那树旁唯留下的二人,正是楚柞与楚人修父女! 此时晨光熹微,她隐约能辨出二人之间的交谈似乎并不愉快,之后却又渐渐和缓起来似的,楚人修低下头,那楚柞还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拍。楚人修便默然转过身去。可就在此时,楚柞却突然向楚人修的背后伸出了手—— “小心!!!” 第75章 “孽障!你竟还敢出来?!” “修儿,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珠光下,楚人修兀自沉默良久,才终于对这话有了反应。 “妈,我的打算,”她凝望着母亲的双眼,从容问道,“你都支持么?” 何怀秀怔了一下,神思竟一时恍惚。她透过女儿的眼睛看见了另一个人。她知晓这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是任何人或事都难以阻挡的。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这时候连内伤的隐痛似乎都尽数远去了,她望着楚人修的眼睛,又似乎是对另一个人在开口劝道:“或许……或许你会后悔。” “后悔?”楚人修笑了一声,道,“坐以待毙,我才会后悔。” ——父亲大约是不会将铸剑山庄给我了。 楚人修的脑中只有这么一种直觉。在身份被戳穿时,这直觉兴许只是一道细微的呢喃,可它经由父亲在之后的一系列反应而逐渐放大,直至变为惊雷炸响在她的脑海。 或许是因为他古板僵化的对女子的偏见,或许是因为他对长姊难以消泯的愱恨,要他坦然接受曾苦心培养的继承人突然变身女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楚人修愿意相信这样的可能,可却不能去赌。 万一输了,她便只能退居闺中,运气好的话兴许会同一位赘婿共掌权柄,运气不好时便只能“打理家事”将这权柄尽付于人,再或者被远远嫁走,眼瞧着父亲再寻人生育一个真实无疑的“儿子”…… ——这叫她如何甘心?! 自她出生起,这铸剑山庄便该是她的、亦只是她的。由内到外,一分一毫,都绝不可能分权旁人,更遑论让她彻底撂开手了。 连为她所不喜的素非烟都能从内宅中杀出夺权。楚人修暗问自己:难道我却要犹犹豫豫退居幕后么?这又叫我如何能在妫越州面前抬起头来? 她当然还对父亲深有感情,可好东西并不是等来的。 ——而要靠争、靠抢。 这方是人世法则。 “我会为父亲颐养天年,”她迎着母亲的目光,像是在对她保证、亦是在对自己保证,“他会得到我该给的。可若是他,却不能如此。妈,你明白么?” 这话说完,她再度为母亲掖了掖被角,便欲起身,却被何怀秀急急捉住了手腕。 “……咳!修儿!修儿,”何怀秀一时又气息不顺,她望着女儿的双眼,叹道,“今日我们都在气头之上,说的话难免过分。至少……你们该好好谈一谈。修儿,我不拦你。但只这一点,答应我好么?” 楚人修微微颔首,将她的手小心压在被中,温声道:“妈,你先睡一觉。” 何怀秀欲言又止,面带忧色望她许久。最终却还是长舒一口气,将身体倚回被褥之中。她闭上了眼睛,似乎真正睡着了。 直至母亲的呼吸渐渐平稳,楚人修才抽出手来。 她心知妈妈到底还受着伤,在这件事中纵使两面为难,却也不能坚持太久。楚人修害怕过她的阻拦,可她最终还是没有。 “她是在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楚人修暗道,“所以我要尽快。我会还给妈妈一个丈夫,兴许还是比之前要好许多的丈夫。” 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到了紧闭的房门前,坦然将门拉开。 说服几个本就心志不坚的弟子用不了多长时间。毕竟无论如何,她还是这庄里名正言顺的少庄主,是正大光明的继承人。并且,她还令其中一个弟子去传令召集亲近她这少庄主一派的人。 而楚人修自己要去找的,则可算作她的左膀右臂,首先一个便是楚庚。这是她自幼便交好培养的“心腹”。父亲对她动怒,但这一时半会儿会顾忌着正道中人的脸面,大约不会直接对他动手。可她一经打听,才知这楚庚竟已被父亲以“偷盗财物”“私通邪道”的罪名捉了起来,并且如今正趁势在那古树崖旁对他公开审问。 “……弟子不认!这是小人污蔑,还请师父明鉴!” 夜色未去,已近五更天。楚人修赶到了那树边,果真瞧见楚庚已被捆着押在地上,周围围着举着火把的弟子,位置正中的却是她的父亲楚柞。 “庄内戒严,却有师兄恰好捉住你向外写信,并在你举出搜出往来信件、还有庄内被盗走的金银珠宝若干,人赃并获,你还敢抵赖?!” 被厉声呵斥,楚庚却咬紧牙关道:“弟子是被人污蔑!请庄主明鉴!弟子有幸得庄主、少庄主庇佑教护,才有了如今安身之地、立身之本,又岂会做出如此吃里扒外之事?请庄主明察啊——” 楚柞闻言却是面色更沉,斥道:“巧言令色!来人呐,给我按庄规处置!罚他五十戒鞭,废黜武功,逐出庄去!” “……且慢!” 楚人修忍无可忍,便自暗处现出身形。她心知这一出怕是父亲为剪除她的羽翼而故意为之。如今是楚庚,但他亦只是开头,只怕楚柞会趁势将这庄内来一波清洗,再名正言顺对她这暗怀鬼胎女扮男装的女儿出手。 楚人修只感到一阵齿冷。她到底还是将这担当了多年“父亲”角色之徒想得太好! 楚柞见是她,果真双眸大睁,惊怒道:“孽障!你竟还敢出来?!” “父亲恕罪!”楚人修深吸口气,躬身道,“情况紧急,孩儿实在不能见父亲无辜受骗,犯下大错,听闻此事,这才急忙前来阻止!” 楚柞目光有如实质盯在她身上,开口道:“莫非你是指的是这楚庚?他偷盗私通,人证物证俱在,你难道要为他喊冤?” 楚人修道:“父亲,这人证物证错漏百出,为何却将您蒙骗了过去?!不谈旁的,只说有人瞧见楚庚写信一事,便绝无可能!” 楚柞问:“为何?” 楚人修道:“他根本就不会写字!” 此话一出,四下喧然。这楚庚得了少庄主青眼,又最是热衷武学,在庄内一向地位不低。江湖人虽以武学修身,但多少都也识得字,写出来亦不成问题。然而经少庄主一提醒,却有多数人终于想起了这楚庚似乎家贫积弱,刚来时亦闹出过一些目不识丁的笑话。 这时便有几个弟子道: “确实,从没见过楚庚师兄写过字啊。” “他的家书,似乎每回都是专门去镇上寄的,分明咱们庄里也有信使啊……”e 听着议论之声,楚柞的脸色愈发深沉。紧接着他果真又见楚庚叩首道:“少庄主所言不假!弟子……弟子确实不会写字,深怕为人耻笑!连家书都是托了镇上的读书先生代写!师父若不信,尽可去镇上南山客栈找那先生前来对质!弟子绝不、绝不撒谎!” 楚人修瞧他一眼,知晓当众说出此事对于一向自卑却自负的楚庚而言并不是易事,否则他不会事已至此还要咬紧牙关。但事到如今,她是决不能让楚柞的阴谋得逞,便继续道:“还请父亲公正裁决!” 场上一时陷入寂静。楚人修心中不耐,正欲寻出并指斥那偷盗财宝之罪名不合理所在,却听见楚柞似乎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楚七你便使人去请楚庚话中提及的那读书先生。至于那被盗财宝,也要进一步求证查明!且先将楚庚押入地牢,此事过后再议。” 楚人修难掩讶异,又见楚柞竟挥手将人都遣散了下去。一时间,这谷边便只剩下了她们父女二人。 “怎么,这是对为父生狠了气,”楚柞似乎又恢复到从前的慈父之态,问道,“还是不满意了?” 第76章 “杀了她!!!快!!杀了她——” 楚人修紧皱双眉,不由得出声道:“父亲这是何意?” 楚柞却意味不明地开口道:“修儿,你可知从‘捉贼拿赃’起,楚庚若要被安上一起罪名是何等简单?” “若非你匆匆赶到,方才他已被惩处正刑撵下了山去。如今你要为他辩驳正名,却要多费好大的功夫去搜寻所谓人证物证……由此可见,谎言总比自证容易许多,是不是?” 楚人修听着这话,不发一言,便又听到楚柞骤然笑了声,继续道:“故而无论真相何如,继续将那谎言说下去,兴许才是最简易的法子。” 楚人修眉头一挑,开口道:“难道父亲苦心孤诣演了这样一出戏,便是为了这样一句话么?” 楚柞转而盯着她,道:“修儿,总归你是我寄予厚望的儿子,为父为培养你成人不可谓不殚精竭虑。” 楚人修道:“爹,我是你的女儿。” 楚柞再次听到这话,却不动怒,反而将手放到她的肩上,出声低沉,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只听得他缓声道:“不,只要你从前是我的儿子,往后就仍是这铸剑山庄的继承人。你母亲没做完的事,我会为她完成。我的儿子,自然也会顺利娶妻、生子,为我楚家绵延后代——你依旧能做我的儿子。” 楚人修总算彻底明了了他的打算。若是之前,她兴许会同意的。 “可谎言是最脆弱的,父亲。”她说起这话时,心中甚至萌生了几分诡秘的恶意。楚柞的眼下覆着青黑,想来亦是突临大变之下心绪百转、不得安眠。兴许他如今才一时说服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要以女代男,令现状持续。 兴许这是他仍看重多年“父子”之情的表现,也大大超乎了楚人修的预料。 毕竟在她的设想中,从不存在继续女扮男装这一选项。 “污蔑确实被自证清白要简单,”楚人修笑了下,也说回了方才楚庚一事,简单直白地指出道,“毕竟泼污水容易,清洗干净却会费老大难。但是,既然这是脏水,也就意味着它一定会被洗去。真相也一定会浮现。父亲,您以为只要将那替楚庚写家书的代笔先生灭口,就能让他立时会写字了不成?” 她退身避开楚柞的手,无视他重新恢复阴沉的面色继续道:“谎言总会付出代价。不论是今日处事不公的您,还是日后在您的设想中不做变化的铸剑山庄。更何况——” “——更何况我不愿意继续做‘男人’,”她直视着楚柞的双眼,掷地有声,“我本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这究竟有何不可?!” 楚柞在她的视线中沉默良久,却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再转过脸来时竟仿佛白发垂垂,一下子老去了十几岁似的。 “……既然如此,这楚庚一案,便交由你负责罢。” 他暮气沉沉地笑了笑,自嘲道:“我终究老了。” 楚人修一时怔住,又是诧异又是警惕,下意识便低声道:“爹……” “你妈妈、你们母女骗我许久,难道我连生气都不准么?”楚柞别过头,不再看她“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可气得狠了,却总想到你小时缠着我要练剑的模样……修儿,我到底已经老了。” 楚人修闻言,便也顺势想起年幼时承欢双亲膝下的时光来,又见楚柞两鬓斑白、风霜染面,不免心头一软,对这话已信了几分,便道:“爹,您是我的至亲,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只是……只是女儿不甘心。” 楚柞顿了一下,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你妈妈睡了么?” 楚人修答道:“……是。我妈她受了内伤,很不好受。” “多年夫妻,总是我愧对她许多,”楚柞的语气中尽然是疲惫,以一种不甚开怀却看破的语气道,“我该去瞧瞧她。楚七……倘若你不放心,便使人追回罢!” 瞧楚人修低头不语,楚柞长叹一声,又示意她去看那不远处的谷底。有几名弟子留下了火把,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中,它仍显得幽静森然。 “到时也叫几名弟子放下绳子去探,妫……妫女侠她武功天下无双,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楚人修心知他对妫越州的戒备之深,乍然听见这话才高兴了些,一时振奋便又对楚柞的话信了几分。她上前几步,望着那幽深的洞口推测道:“也不知这谷中究竟多深……” 然而正在此时,她耳中却突然听得不远处传来近乎破声的喊叫,与此同时,周身的汗毛也仿佛提前预警到甚么似的,纷纷不寒而栗。 “小心!!!” 在这声音的提醒下,她已催动了浑身的内力下意识躲避,可那一掌着实太快了。 快到她悚然转过脸时,甚至尚未看清楚柞脸上的表情,便骤然失力,霎时向那黝黑的谷下坠去。 “来人呐!”楚柞的声音不辨喜怒,运足内力大喝道,“谷内有异动之声,速速将那排巨石滚落,斩草除根!” 与此同时,挥剑上前的沈佩宁向他后背刺去的那一剑却被适时躲开,只划破了楚柞的一侧衣袖。 “老夫本以为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以礼待之!岂料你竟两面三刀、宝藏祸心,不仅同妫越州那妖女一起蛊惑我儿背弃正道,还欲伤我性命!既然如此,来人呐,还不将她速速拿下,生死不论!” 如今晨光渐明,沈佩宁才瞧见原来那谷边原来已密密堆积起不少巨石。随着楚柞一声令下,便有大批弟子又从四面八方而来,齐心推着那石块向谷内滚去。 “她是你的骨肉!!!”她目眦欲裂,持剑对这楚柞喊道,“你、你、你枉为人!” 楚柞听着身后轰隆作响,遥遥望着沈佩宁已深陷弟子包围,只冷冷一笑。他扬声道:“那逆子同妖女不清不楚在前,寻衅为难素少侠在后,方才也在你这小妖女的挑拨之下同我楚某彻底断绝了父子关系!可他既离去,我却万万不能放过你这妖女!” 除了素非烟,沈佩宁这是首次领会到还有人竟能信口开河、颠倒黑白到这般地步。她破口大骂,却因深陷包围而力有不支。这铸剑山庄的弟子师出同门,在进退配合、齐心一致之上确实远胜当日素家庄众人许多,沈佩宁意志坚定,已暗自立誓决不能令无辜枉死的楚人修死不瞑目,可也在接连不断的车轮战之下额上覆汗、气喘吁吁。 楚柞面上不辨喜怒,心中已定下沈佩宁的死局。沈佩宁在此时的出现不能不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倘若凭她担着那“救命之恩”,他却是不好直接下手的。 他思量未定,耳朵却突然一动,似乎是捕捉到了在那巨石乱声之中的崩出的几丝异响,不由得眉心一跳。紧接着,那异响的声音越来越大,已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仿佛正是爆裂之声。 ——莫非谁还在这石头里藏了弹药不成? 那些推石下落的弟子难免暗中猜测不定。可不过片刻之后,那愈发清晰的声音终于骤然亮堂落地,发出几乎震耳的一声重响!这响声绵延不绝,也令人的思维登时断裂—— 有人上来了。 不知何时,那谷边竟立着一道暗影。众弟子大惊失色,顿觉不可思议,与此同时,周身却又顿感毛骨悚然。有人下意识里便欲后退,却乍感身体僵硬无力,勉强低头看去,才知胸前竟已被裂口的碎石击中,早已汩汩淌出血来。 “噗……” 在接连不断的倒地声中,又是两道身影跃出。这二人于这谷边诸人而言大约实不陌生。 楚人修喘着粗气,尚且反应不及,发红的眼睛下意识去瞧如今仍托扶着自己的那人。她动了下唇瓣,却无从出声,转而便将视线僵冷锁定了前方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 楚柞在此时却已无暇顾及其它,他死死盯着那个最先出现的残影,已然面无血色、两股战战。他哆嗦着笑了一下,再出声时已难抑狠戾与癫狂,冲周围的弟子大喊道:“杀了她!!!快!!杀了她——” 第77章 “它若顺我,万事大吉;它若不顺,又何妨逆天而行!” 楚柞高声叫完,却已催动内力退到了数丈之外,趁着人影涌去,他使出浑身解数向着相反方向逃去。 晨光里,依旧带着寒气的微风如刀割在面颊之上,扑入肺腑之中,激起一阵血腥翻涌。 十七年前的那一日,也是刮着这样不够急烈的风,然而催发的却是他自心底的快意自得。凭着一封自沈一贞那里拿到的绝笔信,他轻而易举便使那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养姊上了钩,再联合鬼医暗中投下的几味毒药,便足以叫这人尊严尽失、生不如死。当日楚颐寿掉入这深谷之中,楚柞一面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另一面却是惴惴不安心慌意乱。他不仅要忧心彼时师父的查问,还在心有余悸恐惧万一楚颐寿倘若未能身死的情形。为此,他在继任庄主之后,便首先出了大价钱,不仅联系玄机阁还托付了千机百巧素明舟来改造这机关树,所打的主意无非是以防万一。可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长时间的平静不得不令他逐渐松懈下来。在这些年间,他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专心致志去做刚正不移的楚大侠,待到以后有口皆碑、儿孙满堂。于是这桩旧事便被刻意尘封掩埋了下去,甚至于连他自己都在忘却。 然而事到如今,谁料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比起当初,满腹仇恨的楚颐寿武功恐怕只高不低。就在直面她的那刻,楚柞的脑中已然爆裂开来千万重思虑,就在其中,却只有一道直觉长鸣不灭—— 跑!!! 快跑!!!! ——只有逃,才有一丝生机。 对于楚颐寿此人,楚柞既恨之入骨却也畏之如虎,十七年前如是,十七年后则尤甚。直到此时,他才惊忆起那在早年前那连续不断的噩梦,梦里的内容和现在是何其相似! 楚颐寿,这该死的女人,居然果真逃出生天来朝他寻仇了! 她既已掉了下去,何不能直接摔死!倘若侥幸不死,又为何能攀出谷来?! ——是妫越州!是她将她带了出来!他早知这妖女不可小觑,可实不能容忍她在这江湖耀武扬威!她跟当年的楚颐寿何其相似,正因这相似,她便非死不可!她该死! ——是楚人修!这逆女先扮男装骗得他倚重信任,又与妫越州里应外合,恐怕已对他这铸剑山庄图谋已久!他岂能令铸剑山庄落入女流之手?是她辜负了他最后的慈父之心,大逆不道,她该死! ——是何怀秀!这女人原本是他选定的妻子最佳人选,武功高强,又恭敬柔顺,是忠心的贤内助、好帮手。可谁知这女人竟也敢对他撒下弥天大谎,将他哄得团团转去,教导着女儿来将他这夫君背弃谋害!她该死! 楚柞已经能听到耳后传来的呼呼风声,深知此时恐怕是九死一生,一时间只有心跳如雷,再无暇多思其它。可也正在此时,偏叫他一转头看见了那面色苍白向此处赶来的何怀秀! “……老爷!” 何怀秀话音未落,已给他揪住肩膀向后掷去。甚么夫妻之情、人伦道义,早给他抛诸脑后,楚柞一心只有以她阻路之念,倘若能因冲突打起来,那才再好不过! 可惜他这一想法终究没有实现。不过片刻,另一种如潮水般霎时自脚底翻涌灭顶的情绪却已甚嚣尘上。在那时,楚柞已无法再前进半分,而在下一瞬间,方才被极力拉长的距离则被迅速缩短。他感到自己肩上一凉,猛然间已口堵鼻淤、肢体僵麻。 “嘭!!!” 一股大力猛然将他向后摔去,只听得“咔咔”骨裂之声接连不断。尘灰飞扬之际,楚柞便如同一只死狗伏在地上,口中止不住吐出血来。 他还是回到了想拼命逃开的谷边不远处,他的周围还有不少伏地的铸剑山庄弟子。有脚步踢开那些挡路障碍走近,随后便放在了他的右手之上。 “啊——” 楚柞霎时疼得躯体张挺、满头冷汗,他尚来不及说出甚么话,眨眼间他的四肢已被统统打断,骨肉连筋,痛不欲生。 “贱人,想不到我还活着罢?” 这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倒令头晕眼花的楚柞恢复了几分神智。他勉力大睁眼睛,便瞧见了正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楚颐寿。纵然衣衫褴褛、躯体残废、形容破败,她似乎还是同多年前别无二致。你只要瞧她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在她身后,还有同样神色晦暗的妫越州、楚人修。后者正牢牢将何怀秀抱在怀里,双目赤红向此处望来。 “哈、哈哈……”绝境已至,楚柞反倒含糊不清地笑了起来,他对楚颐寿道,“楚颐寿,你不过侥幸……难道、难道你以为只有我来杀你——啊!!!” 楚颐寿将左脚踩在他的手臂之上,这里倒是还未断过的,被碰一下便痛不堪言。 “如果你是说那甚么鬼医,”楚颐寿道,“却也不急。待我将你剐个干净喂完狗,自然要将他那死人掘坟鞭尸,昭告天下!” 妫越州闻此眉间一动,却没有开口。 “不!啊!!不是——”楚柞却挣扎着大喊道,“你以为……你以为只有我害你、鬼医害你……人、人来害你……哈、哈哈!却不知乃是天不容你! “你楚颐寿一向自以为是习武旷世奇才,可为甚么能给我这一向被你瞧不上眼的人害了去?你死之后又有多少人肯哀切追念——就连你爹,哈哈,我师父,他纵然心有怀疑,可还是将铸剑山庄传给了我!你的存在不过几年便被这江湖齐齐忘却、再无人提——有谁当真向叫你活着、期盼你功成名就了么?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 楚颐寿闻言,神思一滞,脚下的力道便一时轻了不少。 楚柞得以喘息,更猖狂道:“楚颐寿,是天不容你!我方是替天行道!你等女流之辈,却将我大好男儿的禀赋机缘抢占了去!又不肯成相夫教子、安分守己……如此悖逆,岂容于天?!我来杀你,那才是顺势而为……你……啊!!!” “厚颜无耻、颠倒黑白,当真叫人开了眼界。”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的妫越州收回脚,面无表情凝视着他狰狞的面容,说话时却是轻声慢气的谆谆善诱,“她的禀赋是天给的,她的机缘更是天给的,天道何其偏爱,以至于你、你们费尽心机、齐心合力也不能将她除去。偏她注定功成名就、光芒万丈,而你会死,你们会死。 “真正不容于天的,究竟是谁?” 楚颐寿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对妫越州道:“丫头,你说的不错,却也不对!” 妫越州便道:“哦?” 楚颐寿脚下再度用力,大声道:“照我来说,却管她劳什子天意——它若顺我,万事大吉;它若不顺,又何妨逆天而行!” 第78章 “齐我诸女,重现明坤。” 【滴滴!“怜我诸女,悬患腹心,求生忍辱,求死无名!今铸一剑,坤乾朗明,助我英娥,拨云见天。”恭喜宿主解锁快速通关道具“明坤剑”,任务进度已达三分之二,有关终局完结——天道发来友情提示如下:齐我诸女,重现明坤。】 妫越州原本正随楚颐寿潜心学习那鲸吸大法,冷不防被这骤然出声的系统惊到。于此同时,那天道迟迟的一句肯定答复“是”也经由识海飘荡而来。妫越州深吸口气,暗忖这天道平素瞧着半死不活又一声不吭,想不到竟也早已为这任务埋下线索。 在此方世界,明坤神剑的存在实在太过晃眼,妫越州不可能不加以主意。她原本打的主意便是以它为旗,号引天下女子勠力同心,拨乱反正。只有新的秩序建立,她这回才不算枉来。至于所谓明坤剑的所谓神力,她倒是没怎么当真放在心上。妫越州自负于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将彼剑身附以内力,又何尝不可现以“神力”? 不过如今,这天道姗姗来迟的“提示”倒又为她指了条道路。明坤神力,看来果真存在。“齐我诸女,重现明坤”,也就是说,最后她只需齐结众女之力,令明坤剑重现神力,便能使此界任务完成——剩下的,却是这天道仿佛万事俱备、跃跃欲试的了。想必它亦是下了血本,势必抽薪止沸、正本清源。 妫越州没忍住露出一个笑。 “怎的了这是?” 谷底,在她前方正密切关注的楚颐寿出声问道。为着尽快出去,楚颐寿便简要教她速成,功法原理暂不深学,只求功成之时妫越州能这光滑崖壁之上能长时坚持得住便可。可不求甚解,便总有倒行逆施之风险。因此楚颐寿一壁讲解些运功要义,一壁却要时刻关注妫越州的学习情况。现而今见她进度骤停,楚颐寿难免紧张,便伸手向她手腕探去。 岂料不探不知道,一探惊一跳。妫越州再想抽手之时却已晚了,她便只能听着楚颐寿惊怒道:“你这!你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个贱人——” 妫越州便安抚她道:“陈年旧伤罢了,师母不必忧心。” 楚颐寿却急道:“你就吊着半条命过活了,还算旧伤?!你看那伤毒深至肺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日所中之毒可早被排出,你这……难道我楚颐寿好不容收个徒,第二天便要为她报丧去?!” 妫越州不满道:“师母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徒儿能跑能跳还能与你打个平手,哪里就报丧了!” “你少给我油嘴滑舌!”楚颐寿指着她道,“再不说清楚,为师去哪里替你报仇?!” 妫越州便长叹口气,简要将自己这旧伤始末讲与她听,话到最后,提醒道:“那些人都给我杀干净啦!” 楚颐寿仍旧面色阴沉,道:“照此说来,你还算有了我的几分脾气。那幕后主谋葛登只将它一剑枭首,却太过便宜!且等为师上去,替你找那神医救治——原本为她教出鬼医那不肖子孙,我势必要去砸她一顿了。不过为了你,过后我再去砸也不是不行。” 她生性睚眦必报,正为此愤愤不平,见妫越州一时不语,便又问道:“怎么?难道你还不许?” 妫越州摇头道:“师母不知,那老神医已身死。甚么鬼医也给‘清理门户’早殒命了。” 楚颐寿暗暗惊讶,却又不动声色,只道:“那鬼医最后中我一掌,不死也成残废。嘻,死了倒便宜他!” 这话暂时揭过,在妫越州催请之下,二人便又开始教习那鲸吸大法,遂得功成。之后在攀援程中,二人如蝎虎垂直而上,楚颐寿便叫她徒儿在前,自己殿后,万一有个不慎,却也能将她及时接住。 一直到了中段以上,有稀稀落落藤蔓垂下,楚颐寿便教着妫越州取上一截暂捆住腰腹暂作休憩——当时她遇见妫越州,便也正是在这休憩之时。 妫越州得以实践,心中好奇,便问起这“鲸吸”之名的缘故。 楚颐寿便道:“鲸是从前我与你流芳师母一同游历之时,偶然在那海中瞧见的大鱼!庞然大物,吞浪吐息,何其崔巍!一张口,便足以吸得百石有余海水去。我的功法,便当有如此气派才是!现今你只学了皮毛,日后医好了伤,为师再好生教你!咱们也去那海中瞧瞧,等再遇见一大鲸,那才好咧!” 妫越州便也露出微笑,耳中却突然传来异响。除了重物下落之音,还有人在绝望中发出一声嘶吼。她分辨出那下落的恐怕正是一女子,便及时拦住了正欲出手的楚颐寿。 妫越州再度运起鲸吸大法,一手一足贴在壁上,横身向外探去,果真便给她眼疾手快捞住一人搂在怀里。因落势太猛,连带得她亦气息不稳,竟生生又向下划了丈余,脚近乎已嵌进壁中,才终于止住。c “楚人修?” 楚人修心有余悸,乍然听见她唤,愣了一下才张口,却霎时滚滚落下泪来—— “他要、他来杀我!”她的声音里一半惊惧一半痛恨,哽咽道,“虎毒尚不食子,他却、他竟要我死!” 那厢楚颐寿却也生怕出事,飞速划了下来,见此她面露惊讶,又警惕问道:“这是谁?” 妫越州便道:“她是楚柞的女儿。” 她又望着楚人修,最终还是没说出甚么,只是难免叹了口气。 此时,她再度望着抱着何怀秀默不作声的楚人修,轻声问道:“你还有甚么想做的么?” 方才,楚颐寿又换了主意,认为为楚柞这么个贱人动刀见血既费力又恶心,索性便留他口气使人寻来野狗一口口咬死。妫越州便又道须叫人好生瞧着,日后这残尸败驱还非要示众不可——非得让这世人不得不知晓,害了女人究竟是怎样下场,才能恫其不正之风。 ——只是描述女子受害的那些详尽故事,早该被摒弃覆盖了! 楚人修摇了摇头,道:“只当我还了他所谓‘生养之恩’,更何况叫我为妈妈再捅他几刀,还不如多剩几口叫那群野狗吃个痛快!我自此……我自此……只有妈妈了……” 她怀中何怀秀仍旧昏迷不醒。她被楚柞推来,可是受了楚颐寿杀气腾腾的半掌,纵有妫越州为她点穴又喂了保命药护住心脉,可亦十分凶险,只怕筋骨尽碎,不好轻易挪动。就在楚人修话落当下,何怀秀身体微微一颤,眼皮抖动,竟勉强恢复了意识,将眼睛勉力睁开了。 “妈!” 第79章 “我哪怕下了拔舌地狱,亦绝不放手。” 千里之外,晨钟未起,在丰阗城郊外,迟不晦已在多个高手的围攻之下败下阵来。寒光凛冽之下,她按着胸口,目光略过齐齐压在脖颈之上的数柄刀剑,望向了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之上。 “好啊,”她高声道,“姓迟的这回却是阴沟里翻了船!朱夫人倘若是心疼那嫁妆钱,难道我还会硬占了去?竟也难为你费劲巴拉想出这样的诡计!” 原来迟不晦自与沈陆二人分别后便快马加鞭赶往丰阗城,她猜到这回的风声恐怕正是为了逼她现身。不谈别的,单她本人绝不是会大肆宣扬任务,因此知晓她欲杀妫越州之人也就只有那出钱的了。丰阗城朱家,那朱夫人可是对妫越州恨之入骨,因此久不见信心急了也属正常。只是她又从哪里得知了她的所谓“金屋”所在?想来玄机阁必定出了力。 可谣传她不敌妫越州被打死、还暴露了自己的金屋位置,这无异于挑衅。尤其是后者。迟不晦听完便是八百里加急向回赶,走了一阵才冷静下来。 彼时她心道:索性妫越州实在打不过,不如趁此机会去教训朱家一顿。嘿,到时只道是我倒戈,妫越州出的价钱比她还要高上许多,迟不晦向来拿钱办事,这又怪得了谁去? 可谁知她一脚踏进丰阗城,竟是始料未及落入陷阱之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对她多番围追堵截,待她遁走无望、终于不敌之时,那幕后之人才肯缓缓现身。 “千金不晦……你这话却是错了,”赵荷华轻声细语地开口道,“为给我儿报仇,妾身纵使倾家荡产也绝无怨言。反之,倘若这仇报不得,我哪怕下了拔舌地狱,亦绝不放手。” 迟不晦便道:“说来说去,你无非便是担心我杀不得她,这才临时反悔罢了!” 赵荷华的目光轻轻落到她的脸上,问道:“你究竟是杀她不得,还是下不去手?” 迟不晦眉头一跳,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还怀疑起我了?!” 赵荷华道:“这世间之事,只要做了便有痕迹。玄机阁掌天下秘闻,李阁主又受我朱家一恩,难道还会在此事扯谎?自她青罗刀碎之后,自你接下了灵霄派方穆悬赏之后,你二人便一直暗中往来、不清不楚……如此渊源,千金不晦竟也能堂而皇之来接我的委托,岂不可笑哉?” 她说这话,也有缘由。在为李尧风报信之后,赵荷华又趁势调用朱家势力助他顺利返阁,还积极为阁主出谋划策稳住了那些长老的异心。为此她丈夫朱家家主较为不满,毕竟朱家一向的立场便是中立,坐山观虎斗,才好八面玲珑。然而赵荷华已经忍不了了,他还有其他的儿子,也还有其她的女人会生下儿子。只有她,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再也逃不出那小儿死于非命的噩梦! 朱家是首屈一指的富庶,可那都是丈夫的家产,一旦她们意见相左,赵荷华便大概率失去一切依仗或者助力。为此她必须还要有别的手段。那落难的李尧风,兴许便是老天给她机会。 若非如此,恐怕她还不能知晓迟不晦同妫越州有旧。也正因如此,又令她想到了新的计策。 如今尚不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因而李尧风自然信任于她,更对她提出诱捕迟不晦的计划大力支持,特拨了一批玄机阁暗卫供她调遣。除此之外,赵荷华还有钱——如今朱家的钱至少还是她的钱,她花了大价钱雇佣了在江湖中的一流好手、又或者亡命之徒,以确保如今万无一失。 “带她下去,关入地牢。” 赵荷华撂下这话,便不欲多言,岂料迟不晦此时倒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该死的你会不会说的?谁同她不清不楚?!脑壳长包的,你是非想用我来威胁那姓妫的罢?笑死,你等着瞧她理你么?要是你将那李尧风那徒有其表胆小如鼠的吊在墙上,兴许她还能来看个笑话!我呸!老娘记住你了姓赵的,你这一肚子黑水的小人……” 她骂骂咧咧地被拖走,吵嚷声还在空中久久不散。跟在赵荷华身侧的一个丫鬟名换“琪儿”的觑着她的脸色,小声宽慰道:“夫人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赵荷华不动声色,只道:“今日计划大成,琪儿,你使人去告知阁主一声。” 琪儿应下,又道:“今日……老爷那边递了信来,夫人要看么?” 赵荷华微微闭了下眼,却摇头,道:“收起来罢,我得空时再说。还有旁的事么?” 琪儿道:“还有……四公子房里的一位小妾,最近吵着要回家去,她娘家人也闹着来接。” 赵荷华沉下脸来,道:“从前元儿在那一屋子莺莺燕燕里最宠爱她,令她讨尽了好处、出光了风头!元儿也没正妻,怎么叫她守孝一年都不肯了?!你传我的话回去,将她锁起来不许吃饭,什么时候明白了道理,再在朱家当个人!她娘家再来人就打出去,难道我们连几十两银子都出不起么?” 琪儿又连连应下,末尾想到了甚么,道:“夫人,素家庄素庄主也来了信。” 赵荷华闻言一怔,自与素非烟接触之后,她便有意同这贺婴的女儿拉进关系,今儿送名画古茶,明儿给珍奇东珠,然而素非烟的反应始终淡淡。如今却是第一回寄信前来。 “她的信自然是要看,”赵荷华道,“咱们回去罢。” * “甚么……”楚人修将耳朵贴近母亲的唇部,竭力要听清她含糊不清说的话,“甚么‘回去’?回去哪里啊妈?” 何怀秀吞咽着呼吸,目光始终难以聚焦,一时落在那已然大亮的高空之上,一时盘旋在女儿乌黑的发顶,一时又望向了妫越州微微拧起的眉宇。 ——要是、要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还能回到过去么? 她给不出答案。此时何怀秀恍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只觉得那仿佛是了无新意的旧曲,回荡在斑驳不明的光影中;像是一个人垂着头在夜间走路,如此沉稳而妥帖,却又提心吊胆、踌躇不安。 她最是难忘的时候,是提着枪去刺杀太阳之时,后来太阳终于跌落,她坠进无边的黑暗中,于是只能摸黑行走。 ——不会有永远的、为她闪耀的太阳。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所以她挣扎着问了出来,她问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一开始就被她利用的女儿、与她相似又绝对不同的女儿。 这次的话楚人修听得清楚,她双目红肿,急声道:“不,不,你没错!错的不是你!我知道……我理解你,妈……” 话音未落,她的小臂却被母亲的手用力拽住,力道很大,仿佛已用尽了这个濒死之人的气力。 “不。”何怀秀抖动着嘴唇,露出一个不成样的笑来,“你不要、不要理解我。” 直至此时,生死一线,她才能终于坦然明白——原来在惘然之内的,那些积郁于心的情结,竟是是难为人言的后悔与遗憾。可她在后悔甚么?这毕生好似不留遗憾的也只有复仇那一回事了。可她如今不想死了。 何怀秀十分、千分、万分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于是她只能紧紧捉着楚人修的手臂,说话时的神态既像是谆谆告诫又仿佛是无奈释然。过往的须臾年在刹那逝去,未来的时光也终结于垂目之时。 她只能这样说: “你千万不要理解我。” 第80章 “你妈妈难道不叫沈流芳?” 沈佩宁静静立在不远处,仿佛一时无人在意。她望着何怀秀在楚人修怀中的情形,心中亦酸涩难言、焦灼不定。紧接着便又见妫越州迅速俯身向何怀秀胸前的几处大穴点过,按住她的手心缓缓输送内力。 “……半蹬腿的功夫了还逞能!”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的楚颐寿将妫越州拨开,自己接上按住了何怀秀。楚人修看了看她,又向妫越州望了一眼,抿住唇瓣没有开口。 “行啦,暂时已将她气血稳住,总归是我无意打伤的,难道我楚颐寿还不认账么?哼!”楚颐寿站起身来,又对楚人修道,“喂!楚姓小儿,你那作恶多端的爹可是栽在我手里了,可要报仇?!” 楚人修抱着母亲,抬头直视她道:“我们同他恩断义绝,再无犯傻发疯的道理!” 楚颐寿却冷笑一声,道:“你单这样说,我却不信!到底你还是他的闺女,焉知此时纵然心痛日后却不会反悔?再加上你这个妈,那风险便更多了一重!” 楚人修便低眉道:“一切单凭庄主处置。” 楚颐寿闻言倒多看了她一眼,道:“你倒乖觉!既然如此,从此你就只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弟子!至于为你母亲延医用药之事,我不会多管。” 见楚人修垂首应下,她又向兀自拧眉的妫越州横了一眼,才对围观的众人扬声道:“我乃铸剑山庄真庄主楚颐寿,数年前给楚柞这一仠险小人所害,如今九死一生归来,自然是要拨乱反正、恢复正统!尔等若还有与楚柞一心者,速速坦白!” 方才敢上前之人几乎已被她杀了个干净,如今剩下的自然都是瑟缩畏惧、不敢多言,又见楚颐寿威严骇人,自然心中胆寒。因此楚颐寿话音未落,这些弟子便当即纷纷下跪,口中喊起“庄主神威”“莫敢不从”的话来。 楚颐寿皱了下眉,抬手止住,又将妫越州推上前来,道:“这便是铸剑山庄少庄主!我的徒儿、继承人!” 妫越州倒是还未料到有这一出,正欲开口却又给她瞪了一眼。楚颐寿冷哼一声,目光在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楚柞身上一点而过。她不仅将这厮手脚打断、肺腑震碎,还以内力封住了他身上的多处经脉痛穴,保管叫他痛楚如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喝道:“方才领命去寻野犬之人何在?!” 四下皆静,不多时一个弟子便出来回禀道:“回庄主,庄内不养狗,胡师兄许是去了山下借……尚未归来。” 这位胡师兄便是见楚柞落败便忙不迭打头向楚颐寿投诚卖好的那位,见楚颐寿话中的意思是要寻野狗,便急领了命下山去寻。 “好啊,那么你去找他,倘若一刻钟的功夫再回不来……” 话不说清之时显然更具威胁,那弟子应下后便如给火烧了屁股似的向外撵去。楚颐寿转过头,视线从外围一圈战战兢兢的人影中来到近前,便一眼锁定了那厢不曾轻举妄动的沈佩宁。她盯着对方好生瞧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妫越州,便大步向她走去。 沈佩宁见她模样可怖、气势凌人,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一手已按在剑上,瞧妫越州紧随其后跟来,倒是没登时拔出剑来。 “你用剑?”楚颐寿问道。 沈佩宁瞧着她与妫越州关系匪浅,也暗自不解于二人这似乎突如其来的师徒关系,不妨她一开口竟是问了如此莫名其妙的一句。她动了下嘴唇,便犹豫着点头。 “你的生辰在甚么时候?” 沈佩宁又吃了一惊,她抬头看向楚颐寿身后,见妫越州挑了下眉,而前方这怪人则格外理直气壮的模样——与方才那声色俱厉相较却已和缓许多,不由得心中升起警惕。 楚颐寿见她先去瞧妫越州,略作思索,便以为明白过来,继续道:“待你生辰,我教她重新替你铸一柄利剑作贺礼兼赔礼。你们要和好如初、相亲相爱才是!” 沈佩宁变了脸色,没忍住开口道:“你凭甚么来管我的事?!我、我……我为甚么要跟她相亲相爱?!” 楚颐寿便正色道:“我和你妈妈是至交好友,若无意外,你该喊我一声‘姨母’才是!她给你那脏了心的爹背叛暗害,你虽生气,可难道不是她替你报了杀母之仇?!” 沈佩宁闻言,一时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她自幼失母,伶仃孑然,幼时自然也曾向父亲追问,得到的回复是母亲在生育了她之后便因病离世——沈家的所有人亦都如此口径统一。她早便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早习惯了不再提起母亲,可如今竟给一个陌生人指出生父杀母,这人更还与自己的仇人关系紧密,叫她如何肯信?! “你胡说八道!”她面红颈赤地大喊道,“我妈妈是因病过身,休来骗我——” 楚颐寿见她已“唰”的一下拔出剑来,神情未动,只道:“你那爹是不是叫‘沈一贞’?” 沈佩宁道:“是又如何?难道不是她告诉的你?!” 一闪剑光晃晃然指向了妫越州。 “哈,她告诉我?!”楚颐寿反问道,“那我问你,你妈妈难道不叫沈流芳?!” 沈佩宁闻言,却一下泄去了不少气,她神情不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难道你连你妈妈叫甚么都不知道么?!”楚颐寿的声音中携了几分怒意,“你还是跟了你妈妈的姓,你那爹也是因为有你才能姓上‘沈’字——这些你一点都不知道?!” 沈佩宁下意识摇了下头,又忙厉色道:“保不准是你们骗我,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楚颐寿冷声道:“小丫头片子,连你妈的名字都记不得!还有甚值得我去骗?!你若不信,怎么不去洛南沈氏问个清楚再与我对质?流芳竟留了你这么个种?那沈一贞不死才是天理难容!” 沈佩宁瞪着她,手中却缓缓卸了气力。过了许久,她再抬起头,却是直直望向静默不语的妫越州,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她说的……是真的么?你……你别再骗我。” 妫越州便上前一步,她的目光从那兀自颤抖不休的剑身移动到她的脸上,缓声道:“既然疑心,何不去查个分明?” “行,”沈佩宁盯着她,却蓦得笑了一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会感谢你。” 妫越州不语。沈佩宁抹了把脸,重新将剑收回鞘中,也不管楚颐寿的嚷嚷,径直转身而去。 她会查明一切的。 80-100 第81章 “师母,你可知流芳师母最后的踪迹是在何处?”” 寒空之上,万里无云,暖阳融融洒在老鹰振翅的羽翼,落下飞速移动的一点阴影。 妫越州收起信件,伸手在小真羽毛之上抚过,便带着她向铸剑山庄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楚颐寿刚指挥人将楚柞用过的东西都丢了出去,重新归置完毕,一转头便看到她臂上这只威武雌壮的鹰隼,不由得大为惊喜。 “好徒儿,这是哪里捉来的大鸟?快让为师好生瞧一瞧!” 然而小真敏锐将身子一斜,便避开了楚颐寿伸来的手,紧接着便振翅一挥,飒飒两下便落在了房梁之上,居高临下地露出了锐利目光。 “好师母,这大鸟可是我的朋友,”妫越州见她在小真这里的初始待遇同自己的当时别无二致,不由得有些得意,又深感好笑,“她可是很有脾气的。” 楚颐寿闻言,挑了下眉,紧接着便迅速出手向小真而去,而后者则如早有预料飞身闪向了空中。一人一鹰你来我往,竟在这书房里闹了起来,轻棱棱一片羽毛落在了妫越州肩上。此时她已展开信纸,提笔写起了对姜问的回信。 还青一事,某当寻之,勿复过忧,非君责也。 今铸剑山庄有虞,犹须君至。 又当语村中姊妹,时已至矣,明坤之意,正为我辈女子立命,该当出耳。 行笔已完,她抬起头,便见楚颐寿正瞪着窗外,彼处小真正停在一棵柏树之上梳理羽翼。 “这家伙当真聪明,必定是由人养的!”察觉到妫越州的目光,楚颐寿便也斜眼看过来,“还不快说是你的哪个狐朋狗友?” 妫越州便笑道:“师母这话,难道不是恼羞成怒?她的主人可不是寻常人,正是如今的江湖神医:姜问。” “哦?”楚颐寿倒有了几分惊奇,“是姜望的小徒儿?奇了,从前姜望可绝养不得这些个活物,被她开膛破肚剖腹去骨的倒不少见……” 说着她想到甚么,又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她为你瞧过身子没有?” 妫越州道:“这个么,我叫她来铸剑山庄,师母问了清楚可好?” 楚颐寿却冷哼一声,目光从她手边的信纸扫过,骂道:“狗丫头!我瞧你让她来,是别有用心!” 妫越州佯作无辜,道:“师母这里百废俱兴,我叫她来,正是来为师母助力的。届时除旧布新、收拢人心,师母威名重振江湖,岂不赫赫?你竟然也不谢我?” 楚颐寿道:“谢个屁!我看你就是想趁机给后院那个半死不活的续命,那一个眼瞎耳聋、助纣为虐的,有甚么好救?伥鬼之流,难道没有害你?不过是些白眼狼,救了才是作孽!便是那个小丫头,若非是看你的面子,我想杀便也杀了!” 妫越州听此话音,便知她必然深有阅历,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为的,却正是那个小丫头楚人修。” 楚颐寿拧起眉,听她继续道:“何怀秀命局已定,然而那时你也听到了,她对楚人修的‘遗嘱’却是令她务必自由。哪怕为此,我亦不想让女子的觉醒只能源自苦痛。” ——毕竟,这世上女子受的苦与痛已然够多。 楚颐寿听懂了她言外之意,不由得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若是流芳,肯定更乐意听到你的这番话。” “——算了!”她烦躁地摆了摆手,一转身坐在椅子上,自暴自弃一般开口道,“只当我从来不知道!若有人要感谢也千万别到我楚某这里!” 妫越州微微一笑,便将信纸细密翻卷、塞进那一开始带来的小传信筒之中,又唤来小真,为她系在脚上。 “师母,”妫越州突然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可知流芳师母最后的踪迹是在何处?” 楚颐寿原本的目光还懒懒落在小真那身油光锃亮的羽毛上,闻此脸色一变,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从贴身之处翻出来了一泛黄纸张——瞧着已很有岁月了,却因人保存良好而未曾破损。 “不知楚柞那小人是如何拿到的她这绝笔,不过我也无意去问,”她沉声开口道,“你来看这信的背面。” 妫越州走近几步,迎着日光,竟看到那泛黄褶皱的纸背之上竟隐约显现出六个字来。 “觉明道,枉生崖。”妫越州沉吟道,“沈师母这字莫非是用药水写下?” 楚颐寿颔首道:“不错,一开始我拿到手时并无异样,只是偶然间险些让它淋了水,这才显现出来。只是……我游历江湖数载,只醉心武学,却对这些个地名并不熟悉。” 妫越州盯着那字迹沉默许久,便道:“我去找,定然找得到。” 第82章 “可要紧的事宜已交由妾身,以表我玄机阁的诚意所在。” 流光易逝,娀阳地界上又下过了几场大雪,眨眼间已到了年关前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素家庄内,已经被翻阅大半的《归元心法》被静静搁置在桌前,素非烟正凝眸望着窗外的雪景,神情不定。 “庄主!”小瑛推门而入,抱拳禀告道,“奉您的吩咐,那些个男弟子都遣散干净了。只是还有几人,倚老卖老,口里浑说着‘祖上便为庄里卖命’甚么的,我叫人直接撵了出去!” 她的语气里还藏着几分不忿。素非烟见状倒是一笑,道:“做得好。庄里留下的女徒,可都安置好了?” 小瑛道:“是,她们都在随风园住下了。只是……自打咱们庄内宣告要广招女徒之后,时至今日还有源源不断的女子愿意拜入庄中,随风园怕是小了。” 素非烟将那《归元心法》合上,轻声道:“这有甚么打紧?园子小了,那便再建。如今势头大好,正当顺势而行!” 原来江湖中的近来变动可谓风起云涌。先是铸剑山庄前任庄主之女楚颐寿死而复生,诛杀楚柞之后复位庄主;又有原本的少庄主楚人修公开承认女扮男装、揭露其父罪行;再加上之前已夺得明坤神剑的妫越州放言“明坤正乃为天下女子立命”……这桩桩大事竟各个系于女子,如何不令人心浮动?相比之下,那灵霄派与玄机阁联手一事竟惹不到多少注意了。毕竟女阴抬首之势,此时正从之前的暗潮转明、愈发波涛汹涌,就在素家庄与铸剑山庄宣告招收女徒之后,飞奔投身者更不计其数。 “是!”小瑛忙应下,又道,“如此,庄主可要为燕回少侠她们重新安排个住处?” 素非烟微微一笑,道:“倘若果真挪了她们,恐怕她们才要为耽误教习进度而生气了。也罢。我叫你留意近来的信件,可有察获?” 小瑛显然是也想了起来,只摇头道:“并没有妫大侠的信。” 素非烟掐指一算,自上次分别已半月有余,期间她除了来信一次交代了铸剑山庄及桃花村等事之外,竟是音讯全无。 “还道说若我有了不懂便去问她,”素非烟不由幽幽腹诽,“可见是言而无信了……那甚么‘觉明道’‘枉生崖’究竟地处何方?我的人手却也毫无所获……” 她正暗自思量,又有女徒在外扣了下门,才到了近前禀告道:“启禀庄主!是朱夫人那边的信件,属下在外已经验过,无螙。” 素非烟便接过那递来的信件,展开一看,却是眉头一挑。 “庄主,可有不妥?”小瑛忙问道。 “算不上,”素非烟的声音中不辨喜怒,“朱夫人……不日便要前来拜访,小瑛,你安排好了。” 小瑛应下,心中对这位朱夫人却存着不少警惕。纵然为着庄主母亲的缘故,那朱家夫人有意交好,还曾为庄主在江湖上的立威暗中相助,然而她的男儿毕竟死于妫大侠之手,只这一点,恐怕便不可轻信。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素家庄正与妫大侠那边的人手合力收教女徒,丰阗城那厢却是分外平静,不知那朱夫人是何打算了。 而在此时,小瑛脑中思索的这人却并不在丰阗城内。赵荷华在玄机阁人马的陪同下,已经踏入了均州灵霄派拜访。 待客厅里,尚有两排高大弟子戍守在侧,气氛庄严。因门派之中多不好茶,因此待客所用亦为盏盏清酒。赵荷华轻抿一口便放下,想位于上首的灵霄派掌门道:“妾身的来意,想必您已知晓。” 连奇须发皆白,面似靴皮,从容不语之时却正有一拍宗师的气度。待将盏中的美酒饮尽,他方悠悠开口道:“这是自然。只是玄机阁既有意同我灵霄派联手,却不知李阁主为何不见踪影?” 赵荷华道:“阁主虽因阁中事宜暂未亲至,可要紧的事宜已交由妾身,以表我玄机阁的诚意所在。” 语毕,她眼神示意身侧候着的侍从,便有人从外押着一人走上厅来。 连奇原本尚维持着迷目养神的懒散神态,此时却是耳朵一动,不由得立起眼睛。 “哦,我还以为是谁呢?”手脚都被缠上镣铐的迟不晦精神依旧,不待走到近前便晃着头张口嘲讽道,“这不是给亲亲徒弟害了没死成的老不死么?老东西叫深来着?枸杞?” 连奇神色不明,却未搭理她,只是终于正眼向赵荷华问道:“这是何人?不知朱夫人又是何意?” 赵荷华还未出声,那厢迟不晦又抢答道:“我是你亲姨姥,乖孙!还不跪下来给我磕一个,到时候你恩将仇报,姨姥也能一道闪电劈死你个狗畜生!” 连奇表情不动,眨眼间厅内却已有骇人威压霎时爆发,连在桌上的酒盏似乎也在此时齐齐发颤,隐约嗡鸣。迟不晦在被针对的中心,五脏一震,竟不由喷出口血来。 “连掌门还请息怒,”赵荷华忙道,“此人正是那女魔头的好友,江湖上的‘千金不晦’第一杀手!” 那威压微微一弱,连奇的目光已沉沉落在赵荷华身上,只道:“哦?” 赵荷华武艺不精,虽在边缘,却也早已呼吸不畅,她暗恨这老头借势行着下马威,面上却犹自平静道:“那女魔头毕竟有明坤神剑在手,咱们投鼠忌器,倒不如先将它下落问清,届时猛虎去爪,对连掌门而言,胜之岂不容易?” 那厅上的威压渐渐散去,连奇不动声色。原本以他看来,所谓妫越州能驭明坤神力八成是假,可自他得来那铸剑山庄秘册参阅之后,却也难免为那神力胆颤心动。以防万一,这神剑自然是不在妫越州之手才更令人心安,而倘若是在自己手里,那便更令人满意。更何况如今江湖人恐怕不知楚颐寿的厉害,她竟也死而复生又与妫越州站在一起,才是最大的威胁。 如今在赵荷华等人面上分外恭敬,他的目的也已达到,便大发善心一般张口问道:“那明坤剑的下落,难道这女子知晓?” 赵荷华松了一口气,回道:“这是自然。她虽一路上不肯开口,可如今已到了强弩之末。” 迟不晦像故意同她配合似的,赵荷华话音刚落,她便鼓足了气力,张口便向那不远正座的连奇啐了一口。后者尚未设防,竟被迎脸喷了个正当中。 “呸!” 迟不晦见他不可置信,抬手便瞧见衣衫之上喷溅的血沫,张口大笑起来。 “装你爷蛋!你爹的,姨姥姥我早晚有一日活撕了你!”迟不晦恶狠狠地骂道,“老东西你且记准了!” 第83章 “这简直……一目了然。” 连奇的怒火暂时停歇于待客厅前响起新的脚步声之时。来人见这厅上情形似乎也吃了一惊,却是敛息正色,先向连奇行了一礼。 “徒儿拜见师父!” 赵荷华见到此人却是略生惊奇,不由得出声道:“素少侠?” 素是然闻言便也向她颔首,淡然道:“朱夫人锐眼,正是在下。承蒙师父垂爱,授我一身功夫又将我重伤治愈,如今在下已正式拜入灵霄派。” 原来素是然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将那从铸剑山庄得来的秘册送到了连奇手中,却难免大吃一惊,认出这连掌门却是当日在他与父亲南下求医之时偶遇的那位恩人。彼时连奇神志不清,却乍然自父子二人口中听得葛登死讯,不由得吐出血来,又在情急之下将淤塞内力大半传给了素是然。若是常人接到这数十年的刚猛功力,恐怕会登时五内如沸,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可谁知素是然这先天不足的习武之躯竟阴差阳错靠着其经脉阻塞生生挨了过来,而不致叫那功力再体内胡行乱窜。 待连奇清醒过来,不由得又是惊异又是惭愧,便趁势为素是然运功疏导,竟使这内力安然赠到了素是然体中。素家父子自然大喜过望,然而连奇犹急着回灵霄派确认那消息真假,便未曾逗留。而在素是然再度携明坤神剑秘册上山来后,两人相见又另是一番惊喜。连奇索性将素是然收作弟子,又为他治愈内伤,令后者何等感激涕零自不必多言。 眼下连奇已暂时将怒火按下,对赵荷华道:“朱夫人莫非是来寻老夫的消遣?这妖女,果真能吐露明坤神剑下落?” 赵荷华忙道不敢,举止间却十分镇定,只听她道:“连掌门还请息怒,若要因此伤了她的性命,岂不正好中了这千金不晦的计谋?须知她同那妫越州交情匪浅,甚至连所谓‘千金屋’所在都能与之透露,又焉能不知那妖女手中的神剑下落呢?她咬紧牙关不肯多言,如今才正是熬不下去了方出此一计,打的自然是宁死也不愿背叛的主意。” 连奇眉头一紧,耳边听着迟不晦再度忍不住的破口大骂之声,倒是将这话听了进去,便道:“那依朱夫人之意……” 赵荷华道:“妾身想向灵霄派再借调些人手,尽快将那‘黄金屋’撅出。” 连奇自然也知那江湖中的相关风声,闻此便道:“江湖上呜呜泱泱也闹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是无功而返。莫非……玄机阁果真已探知那黄金屋所在?” 赵荷华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转到已然气得咬牙切齿的迟不晦这方,柔声道:“千金不晦爱财如命,想必任何刑罚都比不得令她眼睁睁瞧着毕生所藏皆落于他人之手的痛苦。在此期间,玄机阁还要借贵派的地牢一用。” 素是然与赵荷华对视,又转瞬间将视线错开,他赞同道:“师父,朱夫人所言有理,不若便让徒儿将这妖女押入牢中!” 连奇面色深沉,出声允下,等目送迟不晦被押解着的身影彻底自厅前消失后,才又对赵荷华开口道:“朱夫人以为此计有用?我听是然所言,那牢里他关着的丫头却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 赵荷华莞尔道:“软硬兼施,出其不意,方为制胜之道。我以为连掌门既已应下,便不会生疑,如今要忧心的恐怕是那守门的弟子够不够耳聪目明、衷心可靠了。” 连奇见她宠辱不惊,哈哈大笑,此时倒当真将她看进了眼里几分,道:“朱夫人不必为此忧心,我灵霄派弟子自然值得信任!朱夫人不愧是能连献奇计助李阁主收权安内之人!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中便是意指李尧风大刀阔斧立威之事早已为他看破,那背后之人正是这位默默无闻的朱夫人。从前李尧风多受阁内的三位长老掣肘,甚至在素家庄围攻妫越州之时亦险些因此丧命。而自他归阁之后竟逐渐借着分化制衡之术稳住形势,后又接连寻出那些长老的错处将其一一清缴发落,如今他未能赶至灵霄派也正有为此收尾的缘故。而在他背后指点之人,则正是也要在玄机阁挣得权势的赵荷华。 此时她只不动声色道:“连掌门谬赞。妾身一介妇人之躯,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报丧子之仇,所幸有阁主愿施以援手,妾身又岂能不思回报?那妫越州连犯杀孽却又武功高强,如今武林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连掌门这第一人来主持正道啊。” 连奇听人恭维,自然宽慰,道:“老夫死而复生,想必正是天意如此,叫我除恶务尽!那小儿妫越州,纵使有明坤神剑在手,我亦不放在眼中!哼,只是如今,那铸剑山庄、素家庄同她沆壑一气、同流合污,却不得不小心行事。” 赵荷华道:“连掌门所言甚是。妾身听闻那楚柞楚庄主不仅死不瞑目,浑身上下已被野狗撕咬得不剩一块好肉,还被那铸剑山庄的新庄主贴上了罪行几何,悬尸于留州城示众……” “好了!”她话未说尽,却已被连奇不耐打断,他沉声道,“楚贤侄向来刚正不阿,竟给楚颐寿伙同妫越州如此暗害作践!老夫必定要替他报仇雪恨,一正武林之风!” 赵荷华见此,只低下头来,垂眸不语。 连奇却又开口道:“之前传信,你还在找寻一女子,这是何故?” 赵荷华顿了一下,方答道:“连掌门可知从前妫越州青罗刀毁一事?” 见对方拧起眉头,她便将自己自玄机阁中了解到的事件原委简要讲明。连奇听完,却道:“你是想用故技重施?那妫越州莫非是傻的不成?几年前已给捅了一刀,如今又岂会不作防备?” 赵荷华闻言却是一笑,道:“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尤其是她那样的傲慢之辈。当日素少侠在素家庄围攻她一事,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从之前、到如今,她要做的事便从未变过。这简直……一目了然。” 第84章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古道皑皑,寒风乍歇,苍青色天幕之下唯见一处炊烟袅袅,正是在这人烟稀少所在的唯一一所茶肆。几个行路人正聚成了一桌,闹哄哄煮起了热茶,在不断升腾的水汽间,却听得有人重重一叹。 “想当初,我与任兄也曾在此相聚,如今也不过月余时间,江湖中竟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听闻任兄最近似乎也消失了踪迹,唉!说到底风云莫测啊!” 说话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大方脸,肤色黝黑,中等身量,四肢筋骨发达,瞧着是个练家子。他口中所言的“任兄”恐怕正是人称“铁拳无敌”的龙啸门外家弟子任大康,不久前他还尚在此处与其说起素家庄比武招亲一事。不过这话不必说尽,旁听者也已知晓了他口中之人的身份。 “听说任大侠是在同妹子往云州探亲后便没了消息,”有人接话道,“我听说,他曾在素家庄参与了……那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世风不古,仠邪当道!侠义之士接连遇害,如今的武林也当真反了天去了!”另一人显然对任大康并不熟知,便对方脸汉子话里的另一信息发表起了看法,“还敢放言明坤神剑为女剑,牝鸡司晨,大逆不道,莫非这武林日后便要遂了那魔头的邪风不成?!” 他这话音一落,便听得鸦雀无声,可观察众人神情,各个皆为苦大仇深。那方脸汉子咳嗽一声,也不敢再接下这话,只说起了另一个话题:“灵霄派连掌门死而复生,正是不世豪杰!方某此行,也是为了去往灵霄派拜访——若有用到我方城之处,为了惩恶除仠,我自愿效犬马之劳!” 桌上的众人听见便纷纷颔首赞同,直称这方城大义不屈。他们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正有此意,原因无它,实在也为了保全自身。那妫越州风头愈盛,又得了素家庄、铸剑山庄两派拥趸,广而告之大力招收女徒填充羽翼。男子虽忧愤惊惧,也曾跳脚怒骂,却实在有心无力,难遏其势。除了对妫越州此人畏惧愈深的原因在——从一开始的沈一贞,到近来遇害的楚柞,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起攻之,她如今在这江湖竟成了再无异议的万人难敌,杀人的手法也愈发残忍可怖,联想起那犹在青州城上挂着的残躯败骸,又有几人能心中不惮、敢捋虎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如今江湖中的女子竟也不知听信了甚么,卯着劲便一个拉一个地要学武——蒙昧无知者众,竟也去不在意那背后之人是正是邪!有些小门派便也迫其压力愿对女徒扩招。算来数去,如今江湖中旗帜鲜明同此为敌的门派便只有一个灵霄派,有与玄机阁、点苍派成一联盟。不得不说,如今江湖中的大部分男子实则都对这联盟心向往之。 “方兄此去实在明智!”又有人称赞,低声嘲笑道,“听说那魔头从前也是灵霄派的弟子,却摆在葛登门下,方兄此去若是得了连奇掌门青眼,岂不是要听她喊声‘师叔’——” “啪!” 那人话没讲完,脸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觉又痛又麻,“噗”的一声,竟吐出混着血水的一颗牙来。 “甚么弟子,哪个师叔?”只听得一道怒意张扬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乍然落地,“你若有种,不妨再说一遍!” “你!” 原本在桌前围坐的几人突临此变,忙后退着拔出剑来,闻声望去,见方才自外猛冲而入打人巴掌者却是个身量不高的女娃,浓眉横目,气势汹汹,四肢蓬然蓄力,一只手掌之上还印着森森黑气。 “长安。” 又有几人紧随其后走进了这茶肆,各个均为女子,手握兵器。为首者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一旦给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过,却叫人自脚底油然窜起一股寒气,在肺腑间盘旋难去。 “你……你为甚么打人?!” 方城稳了稳心神,见那挨打的男子脸上转瞬间便升起肿胀、红紫交接,便向宋长安问道。 宋长安心道那理由可太多。方才她们由远及近,便听得宋霓这内力深厚者转述起了方才这茶肆里几人的议论,岂能令她不动肝火?只说个最近的缘由,在她看来却也十足充分。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方城思索片刻,十分不解,大声道:“方才这位兄弟不过是有意打趣……可那……她难道不是灵霄派的弟子?” 宋长安再度扬起掌来,见对面人各个防备后退,便冷嗤道:“这一路我听了不少这样的屁话!实在叫人生气!一个‘弟’、一个‘子’,全是喊男人的!拜师学艺的女子并不算少,凭什么她们要做徒‘弟’?还有老师的女子,竟也要被喊成师‘父’!或是师‘叔’。实在是黑白颠倒,叫人生气!” 方城驳道:“简直是无理取闹!这称谓自古有之……” 宋长安撇嘴道:“哦,‘古’,自然是你们男人的‘古’,怪道我听不顺耳。可从今之后,便是女子的‘今’,这称谓便留不得!照我说,要叫‘妹女’才好……” 方城大怒,一时竟也忘记恐惧,跳脚道:“胡说八道!颠倒乾坤,不伦不类!一个‘妹’一个‘女’的是甚么叫法?简直荒谬你们——” 他兀自情绪难抑,便猛然给宋霓望来的一道目光给扼住了喉咙。方城后知后觉,竟一时冷汗直冒。 宋长安瞪着他,大声道:“是女人的叫法!你们不服,只管来打!” 随着她声音响起,在她周围的女子便齐齐将目光投来。方城等人挣扎片刻,却不敢妄动,只有方才挨了一掌的那男子难忍的声声“哎呦”。 “刘兄!你的伤要紧!”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方城一行人便迅速齐心协力将那刘姓男子扶出茶肆,不过片刻便从古道中消失了身影。 “嘁!”宋长安甚为不屑,她还等着大骂个痛快,以消抵这一路出行听来的一肚子气,哪知这几个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软脚虾。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争、不能争,”宋霓坐在她身侧,似乎是解释道,“这世上便是谁的拳头硬,听谁的。” 宋长安却没听清,问道:“霓姊,你说甚么呢?” 宋霓转头瞧着她,道:“弱者听从强者,这法则亘古不变。所以,只要够强,他们自然无从异议。” “或许,”她沉思着道,“‘弟’也可指女子,‘子’亦是女子。倘若世上再无有他们了,还分甚么称谓么。” “啊?”宋长安没忍住瞪大了双眼,道,“好像……好像是这样?霓姊,你这话仿佛也很有道理啊!” “等等等等,”与她们同行的一人无奈地打断道,“你们先别乱想啦!长安这气不妨等着之后再生!眼下最重要的便咱们此行的目的——除了游说这外界的女子,便是要找寻那个地点的消息。尤其是后面这个,州姊要问起来,还是一无所获呢!” 宋长安长叹一声,将头搁在胳膊上,苦恼道:“好罢!可我们从南到北,一路上也打听了不少,半点也没有那个‘觉明道、枉生崖’的消息嘛。” 宋霓皱眉道:“这名便不似寻常,恐怕……” 方才打岔的那女子问道:“恐怕甚么?难道你在忧心我们找不到?” “不,”宋霓却摇了摇头,却没头脑一般兀自问道,“妫大侠,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第85章 “我觉得也不是!” 妫越州如今所在之处,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崖壁皑皑,苍山负雪,打眼望去是人迹罕至之境。妫越州一袭玄衣、头戴斗笠,脚步正在这山崖之中穿行。这段时日以来,她几乎已走遍了五洲境内为她所知的那些山川高崖,为的便是能找到沈流芳遗信中的那方“绝壁”,可惜至今犹未有所获。 “——都说了,你自己那怎么成?”未分别之时,楚颐寿对她的提议并不赞同,只道,“且等我将这庄内归整齐了,再同你一起!” 妫越州却摇头道:“师母,你不能走。” 楚颐寿竖眉道:“怎么?莫非你还瞧不起我这残废不成?!” “你若是残废,那天下人又岂算得上齐整?”妫越州道,“况且,有师母在,我绝非是孤身行动。” 楚颐寿瞪了她一会儿,忽又想起曾在谷底之时两人之间的某些交谈,不由得问道:“你想叫我作甚?” “师母如今重掌山庄,何不趁势广受女徒?师母这里百废俱兴,我会传信给姜问,叫她正好带着桃花村人前来助力。”妫越州坦诚道。 楚颐寿笑了一声,却道:“你是一准将我安排好了!既然如此,你也该留在此处亲自替我出力才是!才做了我一天的徒儿,没有挥袖便走的道理!” 妫越州便同样笑道:“时不我待,天机正好。我也会写信告知她们,大家伙儿齐力找寻。只是有些地方,到底只有我去得了。至于要在师母这里尽孝么,却也不急。” 楚颐寿怒道:“照我看你是急得很!流芳信中所提及之处,八成也正是她的殒命之所,想必惊险异常,凭你这半吊子的劲儿,莫非是去找死?” 妫越州毕竟也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闻此不由也升起几分怒意,便不再解释,只冷声道:“我非去不可。” 楚颐寿一拍椅子站了起来,喝道:“好哇!你是英雌好女,偏偏来逆我的意!与其叫你在外面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我一掌了结了你去!” 话音未落,便是一掌拍了过去,妫越州自然毫不避让只管接招,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不一会儿便从这书房转移到了户外。腿上绑好信件的小真这时倒不急着离去了,一挥翅膀也跟去观战。 只不过她翅羽刚起,利目却已敏锐捕捉到附近一个躲闪不迭的人影。显然楚妫二人亦有所觉察,便不约而同停下招来,分站两边。妫越州展目去看,却见那不远处面露尴尬之人正是楚人修。 “妫……妫大侠,”她犹豫道,“我找你有事。” 妫越州不理会楚颐寿特意作出的拂袖之声,便随着楚人修寻了一个僻静之所,见她一时沉默,便暂将因楚颐寿而起的一肚子气搁置一旁,开口道:“我已写信给神医姜问,有她在,你母亲必然无虞。” 过了良久,楚人修才应了一声,瞧她一眼,却道:“妫大侠,我是想告诉你青罗刀一事。原本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将它的几块碎片带回,却不忍重铸,只将它粘好,想着有朝一日能归还……可是,我方才去房间,却发现它已不见。对不住……” 妫越州顿了一下,叹道:“何必道歉?” 楚人修道:“我只是……原本说好的。” 妫越州摇了摇头,对这一话题不再多谈,又问道:“我要托你一件事。” 在楚人修诧然的目光中,她继续道:“须请你帮我寻一人,是个女子,名为‘陆还青’,身量高挑,眉眼坚毅,武器是一柄长刀。她大约是与沈佩宁同行已来到这附近。” 姜问在来信中提及,迟不晦、陆还青与沈佩宁三人一同自村中逃走,迟不晦武功高强自不必担忧,剩下的陆沈二人武艺相当大抵会结伴同行,既然一人在铸剑山庄现身,想来另一人也不会距离太远,唯一需要担心之处便是她是否会恰巧遇见楚柞或素是然之流。此时孤身找寻未免要耗费时间,妫越州本想托付于楚颐寿发动铸剑山庄人马,然而二人刚刚吵了一架,自然是谁也不肯率先低头讲话了。 楚人修闻言却没急着应下,只是问道:“为甚么是我?这……这庄里……” 妫越州道:“你是这里的少庄主,纵然一时失意,难道便会泯然众人?” 楚人修便感到肩上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妫越州道:“交给你了,还须尽快。一旦有了消息便告知于我,或者她。” 这个“她”自然是楚颐寿。 妫越州见她默然应下,便不在多言,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那厢楚人修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妫越州!” 楚人修迎着她转身望来的目光,飒然一笑,眼角尚闪着热泪,却高声道:“妫越州,你同我喝酒么?咱们喝过一场,我便答应!” 妫越州楞了一下,便悠悠笑起来。 楚人修轻车熟路,先自这山庄的酒窖中抱来两坛,随后便带着妫越州一跃到了房顶。夜幕四合,星子隐现,楚人修打开一坛,清冽的酒香便霎时逸散到了这夜色与星光之中。 “我妈还在困觉呢,不能多喝,”她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向口中灌了一口,“我只喝一点。” 妫越州学着她的样子,将被推来的另一坛清酒打开,也抱在怀中作出要喝的样子。 “会没事的。”她安慰道。 “没事真好,”楚人修却没看她,只是自顾自像嘴里倒酒,喃喃道,“其实我真是害怕,她最后捉住我的手要说的话……万一,万一是让我为父报仇呢?” “还好,还好不是。我刚刚也去看啦,他死得可真不体面啊,哈!若妈见了,定是会不忍心,我倒庆幸了,她还晕着。不必叫我去想解释与缘由,我是不是……真不孝顺?” “其实他待我也算好,从前总是好的,为此我也想留住他——然而这个山庄我非要不可……他却又给我上了最后一课,哈哈,多余的仁善,最是要不得!” “妫越州,你为甚么……你看我这样子,我这样落魄,从前都是假的,不堪一击,我真的……我、我真难过啊……” 她一沾上酒便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才发现没有妫越州的声音,便接着酒意和星光去找她的身影,见她神色仍与之前无异,不免发起呆来。 “我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她突然开口问道。 妫越州便将酒坛挪远,淡然望着她的双眸回复道:“不是。” 楚人修同她对视良久,才张嘴咧出一个笑来,点头道:“我觉得也不是!”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她打着酒嗝道,“这诗是这样么!肯定是的,我楚人修一路顺风顺水,可难道便怕了困境挫折么!我叫你来,额,叫你来你告诉你,别以为我就会将铸剑山庄拱手、拱手相让了!我可不愿意!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妫越州低声复述她的话,不免笑道,“正是此理。” 楚人修听见,便转头问她道:“你、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么?飞云落泥,困顿之时……” “自然有过,”妫越州道,“那时是当真差点没命了……” “哦!”楚人修醉意愈浓,听见了这句却十分感兴趣,便撑着头凑近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怎么撑下来的呢?” 妫越州伸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脑袋,回道:“你应该知道的,正是青罗刀毁的时候。” “哦!”楚人修勉力点了点头,道,“那你是怎么、怎么活下来的?” 妫越州想了想,径直答道:“因为愤怒。想叫我死,他们还不配。” 楚人修闻言便嘻嘻笑了起来,眼皮越发沉重,却仍旧强撑着认真道:“我想和你做朋友。” “一直都想。”她又低声补充。 妫越州笑了一下,应道:“好啊,咱们做朋友。” 楚人修立刻便激昂起来,又将酒推在妫越州怀里,摇摇晃晃地用自己的坛子同她的碰了一下,道:“好友,且共饮此酒!” 妫越州心生快意,便也同她一起将酒倒进嘴里。 ——之后发生了甚么来着? 妫越州在下山的路上,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之后的事情了。她只记得又同楚颐寿打了一场,才让她在有条件的前提下勉强同意。 “沙沙……” 正在此时,却有踩雪之声渐渐响起。妫越州听着它由远及近,判断出这大约是个不通武艺之辈,便等在原地,只待此人现身便多问个消息。然而当这人真正出现、抬起脸望来之时,二人却霎时一同陷入沉寂之中。 第86章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罢?”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觉察到妫越州并无出声之意,对面那人方再度埋下头,同时脚步后撤,显然是欲尽快逃离之态。她身量矮小又纤细,低眉时总带着三分愁苦,如今转过身,便屏气凝声快步向来时路里去,就在心中数过第二十八声时,身后方突然传来了妫越州的声音。 “站住。”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继续冷声开口道,“你在这里作甚?” 那人小心翼翼地捂着自己的头巾,闷声道:“躲人。” 妫越州道:“躲甚么人值得你来这鸟不拉屎的山里?” “……坏人,”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用更低的语声答道,“做坏事的人。” “哦,”妫越州不冷不热地应了声,道,“是么。” 她原本无意纠缠,一见此人从前那些记忆便翻涌而起,是以胸腔中便积郁着一股闷气,可此时也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妫越州漫不经心地想着,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决定继续下山,谁料还未举步,却听得那人低低出声问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罢?” 她关心此事,大概也正常,毕竟当初正是她三拜五求地请来了姜问,为此又几乎散尽了家财,事后却匿了踪影、不敢再见——毕竟妫越州身上最重的一处伤,如今深入肺腑的一味毒,便是为她所赐。 妫越州从没想过去找她。然而今日遇见,此时却终于忍不住冷笑道:“邱微,你问这个,是找死么?” 邱微身体一僵,却道:“你叫我死,那也是该的。不如就在此动手,我才算了无牵挂了。” “了无牵挂”这话算是不假,邱微无母无父,曾经嫁过人丈夫却也早逝,曾经只带着一个不足岁的病弱兄弟在婆家艰难讨生活。她的婆家曾经也是小有名气的一户人家,若非是为了给积病羸弱的大少爷冲喜绝不会讨了她做媳妇。邱微为公婆不喜,也多为那家中人瞧不起,大约只有一个幼弟相依为命、能了作宽慰。再后来就是遇见了妫越州。彼时她以一刀结果了那与江东三恶暗有往来的老公公的性命,又险些打残了那几个惯常闝赌的小叔子,最后竟扶持邱微当了家。之后,邱微那无比怜惜的幼弟夭亡,那夫家的一干人等也被她散遣而去,如今便只剩伶仃一人过活了。 眨眼间,妫越州已来到她的身侧。她低眸望去,似乎是在打量邱微如今不似作伪的神色。 “你那兄弟死了?”她又问道。 邱微阖了下眼睛。她幼弟的死,很难说究竟是事发偶然还是命中注定。就在她忙着去求神医姜问出山之时,那个被江东三恶挟持用以威胁她奉命的“软肋”却因得不到及时看顾,被一场风寒带去了性命。彼时邱微看着他的尸体,却一时难以辨明自己的心情——是悲痛难以自抑,还是暗叹如释重负?可说到底,她还是欠了妫越州的。 “你不杀我,”她用惯常低柔的声线对她道,“你还是下不了手去。这才是……唔……” 话尚未说完,妫越州便伸手扼住了她细弱的脖颈。邱微瞪大了眼睛,几乎惊诧地望着妫越州此时的神态。 “我下不了手去?”她的这一声笑中包含嘲讽与恶意,“邱微,你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就在邱微险些因窒息而陷入晕眩之际,妫越州却又乍然松开了手,冷眼瞧着她伏在地面,犹如溺水者一般劫后余生、大户呼吸。 “这不是挺想活么?”她拧着眉,又问起之前的话题,“你究竟为甚么到这里来?” 邱微兀自平复了许久,才哑声道:“……有人、有人在找我。” “——仇家?” 邱微摇摇头,却又笑了一下,她抬头望着妫越州的双眸,张口道:“是你的仇家。” * “甚么仇家!”迟不晦在地牢中伸了个懒腰,对隔壁牢房里的陆还青埋怨道,“我受此算计,分明是给妫越州那个挨千刀的连累啦!” “……果真如此,”陆还青沉吟道,“素是然将我捉到此处,恐怕也是打的妫大侠的主意。” 她在那一日被素是然从铸剑山庄擒走,后便给严加看守锁在了这灵霄派的地牢中。不知他们究竟是何谋算,这些日子以来并未对她进行任何虐待打骂。只是被暗无天日囚禁在此处,精神到底萎靡不少。如今乍见了迟不晦,陆还青才焕发起精神来,急忙同她攀谈。 “哼,总之就是她太招人恨的缘故!连带着我的金屋也快要被糟蹋了,”迟不晦依旧愤愤不平,眼珠一转却盯着陆还青脚边不远处问道,“那是甚么?他们难道还允许你带兵器么?” 陆还青闻言,便将那柄长刀拿起,低声道:“这是妫大侠的青罗刀。我从铸剑山庄拿到的,本想趁机还给她……素是然……他瞧出这刀已废,却还要强夺……” 她说到此处,难免有些伤心,继续道:“这刀……已经再度碎了。” 她举起那崭新的刀鞘微微晃动,便传来“哗啦哗啦”一阵碎响,在这沉闷的地牢中格外清亮。 迟不晦沉默片刻,没忍住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她一边笑一边大声道:“她瞧见了肯定要气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迎着陆还青略带不满又一言难尽的神色,她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你在这里,他们难道没有问你些别的?” 陆还青将青罗刀妥帖放下,闻言便沉思着摇头,道:“他们一句话也不与我多说。” 迟不晦便问:“那你知道明坤剑的下落吗?” 这话音落下,她却不等陆还青回答,继续自顾自地开口道:“唉,妫越州倒是将那神剑藏得严密!却可怜了我,被捉起来下牢不说,还给人用金屋做威胁!唉,那可是我小半辈子的积蓄哇!那比我的命还重要!” 陆还青望着她突然咬牙切齿、声泪俱下之态,缓缓眨了眨眼睛,正欲开口,却听见地牢中突然有脚步声沉沉响起。转眸看去,便见是两个身着灵霄派服饰的男弟子,手中还拿着一件物什,来了亦并不多话,只是将手中拿到的那东西将迟不晦所在的牢里一丢。 迟不晦一个飞身便稳稳接住,失声道:“该死的!这是我的玉壶!!!” “金屋的密道入口已被咱们探知了,”有个弟子出声道,“这便是在那入口处捡到的。千金不晦你可要想清楚了,倘若愿意说出真相,掌门宽宏,还能给你个机会。” 第87章 “你再敢向前一步,我要你的命!” 沈家位于衮州洛河以南,离均州并不算远,有因铸剑山庄实则临近两州交界之处,路程则又大大缩短了不少。沈佩宁毕竟是首次孤身上路,胸中打鼓在所难免,不过既然是恶狠狠憋了一股气出来的,那就绝无害怕的道理。出庄之后,她先找到了与陆还青藏在林中的那匹马。在暗暗同陆还青道了声歉之后,她便牵着那匹马走了。 “反正她们会遇见的,到时她必定知道了,”沈佩宁心道,“只是我如今要如何骑马,才是个难题。” 沈佩宁不善骑乘,从前要么与宋长安一起,要么与陆还青共乘。她撇了下嘴,心中又生了些不服气,不由得侧眸打量了一番那牵在手中的温驯棕马——这是颇具经验的陆还青特地从驿站换来的。 她想着妫越州从前的架势,先是在马头上轻拍了两下,见它无甚反应,便鼓足勇气,连身上轻功都运足了,一下便踏上那脚蹬。她本做好了一个不甚给摔下去的准备,岂料上马的过程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等沈佩宁稳稳坐在了马鞍之上时,却还有点惊异,随后才大大松了口气。 “好马儿,乖马儿!劳烦你驮着我走!”她学着记忆中旁人的样子轻轻夹了下脚蹬,果然这马便“得得得”迈起了脚步。沈佩宁感受着未褪寒气的微风拂过脸颊,胸中升起了一小簇得意的火苗。不过,她是个十足谨慎的性子,甫一骑行,并不敢催得多快。 这样也挺好。如今的她其实心乱如麻,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将它们理得清楚些。 ——我妈妈是谁?她真叫“沈流芳”么?为甚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的事情?家里……是爹爹他们不许我知晓么? ——不,不要那么快相信那怪人的话!她同妫越州是一起的,谁知是不是就为了她开脱呢?哪怕退一万步,退一万万步来说,就算我爹真有错处,难道我就不能做些甚么?凭甚么我的一切事都要她来拿主意! 我就是恨她。 沈佩宁再度在心中重温一番对妫越州的深恨无疑,思绪便转到对如今沈家现状的推测猜想中。当初她被族里的远房二叔一家轻易赶走,由着他们鸠占鹊巢,此恨自不能忘!沈佩宁原本的打算是从妫越州这里学完了惊鸿剑法,对自己的武功更有把握之时再去夺回沈家,如今倒是不得不提早了。 ——这个沈家族叔,究竟是跟的我妈妈的那个“沈”字,还是跟了我爹? 沈佩宁拧着眉头,脑海中乍然浮现当日她在心神恍惚之时被刚出家中的场景。那时的“二叔”并不知晓给她牢牢护在怀中的是名动江湖的明坤神剑,倒也未加以阻拦,甚至还给了她不少银两,叫沈佩宁好好寻个出路——回沈家却是不必再想了。 “你一介女子之身,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担得起这硕大家业?”他的语气笃定而轻蔑,“这沈家的一切都是原儿的,我到这里来,却也名正言顺!” 彼时沈佩宁犹沉浸在悲痛之中,并未细思他的话,如今再一回想,却难免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 沈原是她的长兄,同父亲一起死在妫越州的手下。可那怪人似乎并未提起过她哥哥。 她自称是母亲的至交好友,为甚么会收下杀了她至交亲子的人做徒儿呢? 除非…… 这样想着,脑中便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细思起来却又觉荒谬。沈佩宁再度告诫自己不可轻信妫越州那师母的说法,心中疑云重重,便愈发坚定了要回沈家查个分明的信念。 论武功,那位二叔一家并无佼佼者,当初的沈佩宁纵然不敌,如今的她却不怕。唯一需要小心的,却是这路程之上。沈佩宁首次独行,对于路线方向并不熟悉,前几日难免警惕留心、常备不懈,过了好几日风平浪静后才渐渐放下心来。然而等她反应过来之时,便发现自己竟走岔了道,虽入衮州,却是到了一处陌生的小镇。 沈佩宁牵着马在这不算宽敞的道路上行走,想先找个地方稍作歇脚,也得喂这马儿些粮草才是。这路上行人不算多,却大都自以为隐蔽地投来打量的目光,沈佩宁捏紧缰绳,只作未察。 “你这个小贱人!老子打死你!!!不孝的东西,早知便将你这赔钱货早早淹死了事……你别跑!”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就在这街道不远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提拳追着个瘦小丫头打。那丫头已然挨了不少拳头,却还是一边哭一边踉跄着向外跑,脸颊两侧都已红肿,却还是口齿不清地喊道:“……我想去学武功,有甚么错?人家二丫妈妈就送她去啦!我就是要跟她们走,我不要你们了!我恨你们!!” “老子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小倡——啊!!!” 那男人原本怒发冲冠、气势汹汹,却突然感到那扬起的手臂之上一片寒意,紧接着便看到大片的血液涌溅而出,没忍住便悚然发出一声痛呼。 沈佩宁收回剑,任由那殷红血迹自剑身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砸在地上。那女孩原本正抱头躲避,转眸看来之时神态中仍有惧恨交加,她望着沈佩宁的身影,难免怔了片刻,方急忙向她的方向跑来。 “……姊姊!姊姊!你们还没走!”她哭着道,“我爹把我锁住了,我、我才刚跑出来……你们还没走……” 她跑得急切,身形却不稳当,离得近了沈佩宁忙将她扶住,心中也同时思索起了她的这番话。 “当家的!当家的!”这时一个妇人突然冲了出来扑在了那男人身上,口中叫道,“你这是咋的了啊,当家的!” “——滚开!” 那男人虽然在沈佩宁的剑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此时对着媳妇却很是神气。他一手捂着那血流不止的手臂,一下便将那妇人摔开了,又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望向沈佩宁,似乎下一刻便要冲上去了。 “当家的!当家的你可不能出事啊!”那妇人却眼疾手快抱上了他的脚,口中哭着喊道,“那铸剑山庄的那谁还在墙上挂着呢!谁知道女魔头在哪呢!这群人……这群人都是……她、她们可惹不得啊!你要出事了,我和小丁子咋活啊!当家的啊……” 听着妇人的话,这满脸横肉的男人面容中才飞快浮现出几分后怕之意,却仍旧咬牙切齿。许是听着脚边的嚎叫实在聒噪,他一脚便将她踢出老远,这才理顺了气。 “你们、你们……”他手臂上的伤口流血不止,可许是因为妻子的提醒,这时他倒不敢跳脚,只是扯着嗓子喊道,“丫头子是我家的人,你们不能带走!” “不带走,留下被你打死么?”沈佩宁面沉如水,一手提着掺着血影的利剑,话音之中煞意十足。 那男人却叫道:“我打我的闺女,关你甚么事?!” 沈佩宁冷声道:“都是女子,这事我为何管不得?!你为父不慈,这样的爹,有不如无!” 那丫头这时也大声喊道:“我不认你做爹!从小到大我吃过一口饱饭么?你还天天打我!我就是要去学武功,再也不叫你、不叫你们欺负我了!” 她这话说得近乎声嘶力竭,轻易便将对面的男人气得青筋暴起。然而刚刚挨了一脚的那妇人却只是垂着头,按着自己方才被踢得疼了的胸口,对这话半点似乎半点反应都没有。 “噌!” 几乎谁也没看清,沈佩宁已将剑刃对准了那男人的咽喉。她扬声道:“你再敢向前一步,我要你的命!” 那男人登时想被封死了穴道,果真半点都不敢动弹。那侧后方的妇人此时又顾不得疼痛了,慌忙爬着起来抱住她男人的脚,一双怯懦愚顿眼睛小心翼翼向沈佩宁望了一眼,却不敢开口,最后才对那丫头喊道:“——丫头子,你……你……这是你爹啊!” 那攥着沈佩宁衣角的丫头原本对她只作不见,如今再听见这话,却霎时泪如雨下。 沈佩宁却也直直向那妇人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剑收回。 她将那丫头扶上马,带着她出了那小镇。一路上行人纷纷注目,却仍旧无一人敢上前。 沈佩宁先带着那丫头寻了个医馆,又从她的口中听到了更多事情的原委。 原来早些时候便有几名女子在这镇上住过一小段时日,言明她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替素家庄招收女徒。如今江湖上传言纷纷,风起云涌,女子们的心思大都活络起来,是以当下便有不少人意动。纵使也有男子跳脚阻拦,可一来这些女子武功不弱,二来她们背靠却正是在江湖中凶名远扬的“魔头”妫越州,他们最后也只剩敢怒不敢言的份儿了。这丫头本名也便叫“丫头子”,她与隔壁的好友二丫约好了一同报名,哪知前者却在临行前被父亲发现给锁在了家里,她不肯放弃终于逃脱出来后,却又被父亲追了上来毒打。 “素家庄……”沈佩宁沉吟道,“我会送你去的。” 丫头子的伤口刚刚被处理好,闻此不免身体一动,又痛的龇牙咧嘴。 “姊姊,你、你不同二丫她们一起的么?”她问道。 沈佩宁摇摇头,只是道:“别担心。你们会再见的。” 第88章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也自然该冲着你来。” 因着丫头子的伤势,沈佩宁便特意寻了处驿站,决意等她身上恢复得好些了再继续上路。她自己虽有要事,可既然救下了人,便该送佛送到西才是。在她停留的这两日里,亦留心听到了更多的江湖要闻。当沈佩宁推开窗户,瞧见越来越多的女子身上都佩戴上武器之时,总免不了微微一笑。 “……沈姊姊,你喝水吗?”丫头子的声音突然从沈佩宁身后响起。 她转头一看,便见这身上缠着不少绷带的小丫头正提着一个茶壶,面带恳切向她望来。丫头子受了不少的皮外伤,恢复能力却也堪称强悍,不过两日的功夫便瞧着行动无异了。自她能自如下地之后,便总想着能替沈佩宁做些甚么来报答她的恩情。不是抢着去为她打洗脚水,便是要去烧菜服侍着她用饭,沈佩宁对此只有手足无措的份,连连拒绝。不过丫头子显然没有轻易放弃,这茶壶便是她从楼下提来的。沈佩宁晨起练完一套剑法又用湿布净了身,总该到了口渴的时候。 “——不,”沈佩宁刚一皱眉,见她神态低落下来,便改口道,“谢谢,替我倒一杯罢。你也喝。” “好嘞!”丫头子欢快应下。等沈佩宁到桌前坐下,她还是在一侧站着,想着能为她随时添杯。 沈佩宁瞧她如此,很是头痛,便直接将她拉下,正色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丫头子觑着她的神情,嘴唇动了动,良久才嗫嚅着开口道:“沈姊姊,你救了我……我……我也不会做别的……只是想尽一点心,好好地服侍你……” 沈佩宁闻言,难免心中一酸。这丫头子生在一个屠户之家,妈妈不疼,爹也不管,每日只有辛劳干活才能换一顿饱饭。如今她感念沈佩宁的恩情,想到能为她做的便也只有这些了。沈佩宁能够了解其中缘由,便拉过她的手道: “我不要人的服侍,你也不要为我做这些——不然我真的恼了!丫头子……你要记得,我帮你,只是为着咱们都是女子——只要牢牢记住这句话,就算报答我啦。”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再者,你现在还小呢,既然你日后要去素家庄学武的,报恩甚么的又何必急在此时呢?” 丫头子愣愣盯着她,终于扑簌簌落下泪来。她低声道:“沈姊姊,我、我都记住啦——多谢你!我……我……真的谢谢你……” 沈佩宁怔怔地望着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过她很快晃了下头,道:“既然你已经恢复好了,那么咱们便上路罢,早日将你送到目的地。” 丫头子自无不应。不过等沈佩宁载她骑马之时,心中却不免想到:“沈姊姊这样好,若不是和二丫早有了约定,我真想就此跟着她啦。而且她仿佛另有急事要办,我这样的跟上去岂不是当累赘么?还是等以后罢!” 二人被马驮着走出不久,就在骑艺日渐精湛的沈佩宁在思索从衮州到素家庄的近道之时,恰好便迎面遇见了同样骑马赶来的二人。丫头子瞪大双眼,险些从马上跳起来,她大声喊道:“二丫!二丫!!你回来找我啦!” 沈佩宁忙勒住缰绳,定睛一看,对面马背之上除了有个小姑娘之外,还有一个瞧着十分面熟的人。她翻身下马,将丫头子接了下来,在她激动地同朋友寒暄拥抱之时,沈佩宁想起了这面熟女子的名字。 “燕回。” 燕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冷硬的眉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打量。此时她瞧见沈佩宁,便微微颔首,同样招呼道:“沈佩宁。” 这话说完,二人便陷入了静默,这其实还是她们之间的首次交谈。沈佩宁在心生尴尬之余,猜到如今江湖上的女徒风潮便是由妫越州联合素非烟掀起,却没料到原来桃花村人也出来了。她想起被自己留在村里的明坤剑,便问了一句。 “还在,”燕回简略回答道,“州姊让问姊藏了起来。” 沈佩宁便点了下头,正欲告别,边听对方又问道:“州姊在哪里?” 沈佩宁讶异扬眉,反问道:“她难道不在铸剑山庄?” 燕回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这话的真假,之后才摇头道:“不。” “我知道你的身世,”静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说道,“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沈佩宁。” 沈佩宁又是一惊,心知肚明这个“她”字必然是指妫越州,便抬头瞪着燕回,语气不善道:“这关你甚么事?” 燕回却回道:“这不关你的事。” 直到丫头子被顺利接走、沈佩宁同她们分别许久,孤身走在回洛家路上的她还是愤愤不平,心中骂过妫越州一回,便要将燕回这讨厌鬼搓扁揉圆踢上一顿。心气不顺地赶了一路,便终于瞧见了从前熟悉的家门。沈佩宁憋着气,上前便一脚将门踹开,怒道:“沈常兴,出来受死!!!” 几只在檐下停驻的麻雀霎时展翅,扑棱棱飞远了,几根鸟翎悠悠落下,恰好粘在了来人的肩上。那是沈家的一个仆人,见了沈佩宁却不认识,愣了下便问道:“你是哪个?胆敢来……啊——” 沈佩宁收回腿,面如寒冰继续向里走,没走几步又正好撞见了闻声前来查看的一个男子。她冷笑一声,拔剑便向他咽喉处刺去。 “——沈、沈——爹!!!救我——” 这男子正处青年,一身锦绣华服,遁逃不迭,狼狈哭嚎之时的嗓音十分难听。沈佩宁没两下便收拾了他,正想着该刺他何处好叫人闭嘴之时,又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住手!住手!”一个蓄有长须,体格矮胖的中年男人伸手道,“有甚么冲我来,我是这里的……” 剩下的话语之声却在他瞧见转头的沈佩宁之时戛然而止,沈常兴如遭雷击,仿佛霎时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结巴地开口道:“你、你……”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沈佩宁盯着他道,“也自然该冲着你来。”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向这位“二叔”取去。沈常兴躲闪不急,只听得“噌”一声,肩膀上便被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沈佩宁这招来得既准又狠,纵使此时的沈家还有不少家丁仆役,却都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瞧着沈常兴被逼在剑光之下。 “——啊!!!”沈常兴难忍疼痛,迎着沈佩宁的眸光,却失声道,“你、你是……你是沈佩宁?!” 这话里藏着惊诧十分,乍一照面时的惧意却消退不少。沈佩宁眉梢一动,却不答反问:“我是谁,莫非你不清楚?” “别过来!都别动!!!”沈常兴只感到颈前的剑锋已然刺进肉里,早骇得面无血色,对沈佩宁道,“不管、不管你是谁……你是人是鬼……这里的东西你都拿回去……都拿回去……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啊……”ù 沈佩宁冷眼看着他瑟瑟发抖、涕泗横流之态,回忆起自己当初竟会受其欺辱,心情愈发不美妙。她深吸口气,却不急去说破自己的身份,反而问道:“沈一贞呢?” 假若她是沈佩宁,便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沈常兴闻言两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好在有脖子上的刺痛仍旧揪住了他的神识,他再不敢求饶,只是哆嗦着尖声道:“表姊,表姊……这不能怪我啊……我婆娘难产……那信到了我手上不假,是沈一贞夺去的!我……我……我大儿子也被他夺走了……是他!是他狼心狗肺将亲闺女赶出去了!表姊我……这跟我无关呐……啊!!!” 沈佩宁听到最后,已然双目发红,一剑便在他身上捅了个窟窿。 第89章 “我儿姵宁,见字如晤,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她心神俱震,一时竟没留意到骤然自身后袭来的一剑。在颊侧霎时锐痛的刺激之下,忙闪身避开。沈常兴则亦急忙从原地爬走,被家丁搀扶着站起。 沈佩宁伸手碰了碰脸颊,毫无意外沾染了湿热的血腥气。她抬眼,盯着被救下的沈常兴,又打量了一番在方才出手后如今已拦在前面的几人——身着打扮似乎正是这里的护院。沈佩宁默数着自身的吐息,心中竟奇异般平静下来。 “——不,你是沈佩宁!”那厢沈常兴盯着她看了又看,倒是冷静了下来,便又有了颐指气使的排场,“都上!杀了她!不能让她活着走出这沈府!!” 众人得令,同时出动扑杀而去。沈佩宁却仍在原地,她呼出口气,恍惚间又忆起了曾经在素家庄地道中的情景,那时同样有许多刀剑向她杀来。然而在她的眼中,这些人的动作却霎时变得无比迟缓,一切声音亦在同时消泯,仿佛在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亦只有这孤身一剑。 “噌!” 那是极快的一闪剑光,却又仿佛亮彻天际,就在令人疑心那是否是幻觉作祟之时,下一刻紧接而来的却如摧枯拉朽,声势浩大,不可逆转。 “嘭!”“嘭!”“嘭!” “啊!!!” 沈常兴尚未从眼睁睁目睹众人顷刻扑地的惊惧之中回神,咽喉之上却又是一寒。他愣愣抬头,视野中便只剩沈佩宁那张染着血迹、又冷凝如冰的面容。 “把一切,都说清楚了,”她轻声提醒道,“你最好听话。” 于是沈佩宁终于得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是一个被完整掩埋后的故事。 故事的一开始是一个名叫沈流芳的女人,一个兴许同那世道格格不入的女人。她一介女流之辈,可偏偏要在武学上争一口气;她不守于闺阁,最爱到江湖中去搅弄是非;她不事昏傢,倒是有不少情人,还赘个“童养夫”传宗接代;她不孝不悌,早早的和家里人断了关系……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好下场。就在她消匿行踪之后,她的存在也被周围的人齐力抹去。她的“丈夫”迅速侵吞了她的家业,她的亲人亦对她的过往不置一词,没人去找她,连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她绝笔信的远房族弟也只是将这封信当成了砝码。 “……是一只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东摇西晃的竟摔在我家院子里,我那婆娘临盆在即,心善想将它救活,却意外发现了那、那信……”沈常兴磕磕绊绊地道,“后来,她难产死了,那信却没丢,便、便落到了我手里……我认得那署名……恰好沈一贞正带着人马找来,我便……我便给了他……” 沈常兴一开始想的其实是要换些银两。他一贯胸无大志,又胆小怕事,整日里无所事事,连发妻下葬的钱都出不起。然而沈一贞一见那信,却登时大喜过望、欣喜若狂。他不仅痛快给了沈常兴不少好处,还提出了另一个交换条件。 “他、他要将我的小儿子过继……不,我没说谎!是他开的口!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原来沈流芳给他下了绝育药,说是只要一个女儿便足矣,沈一贞面上虽然忍下,心中却不能不恨——男人嘛,谁不想有个后——等等!我错了!!!你、你别用力……他早先便已设计过要将枕边人除去——但失败了!那趟寻来,其实也是要对流芳表姊不利的啊!是他!都是他!我、我是被他哄骗……一时猪油蒙了心啊,外甥女,外甥女,你饶我一命罢!我错了,从此之后必定滚得要多远有多远,只求你饶我一命啊——” ……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之中,沈佩宁坐在沈家正厅之上,面沉似水。她的剑仍未收起,沈常兴便不知生死地伏在剑尾之下,肥胖的身体浸在大滩血迹里。厅上两侧,则瑟缩站着如今住在这沈家之人,有沈常兴的妻妾、孩子和仆从,至于那些算有身手的家丁护院,在非死即伤者之外的,早尽数逃之夭夭了。 沈佩宁的目光虚虚落在烛火之上,仿佛正在等待些甚么。 “——找到了!我找到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却攥着一个册子,又小心取出了夹在其中的一纸残页——上面还存着皱皱巴巴的折痕,难以彻底抿平。 “这是、这是我偷偷去书房玩儿的时候找到的!如果你是‘佩宁’,如果这真是你的东西——咱们说好了——能不能放了我和我姨娘?”那小姑娘吞咽了下口水,才鼓起勇气道。 沈佩宁不置可否,瞧她一眼便将那残页接了过来。可等看清那上面内容之时,她却呆若木鸡,本就混乱疲惫的脑中仿佛在瞬间闪过很多,又似乎早已空无一物。 那上面只留下了几句完整的字,连起来是: “……我儿姵宁,见字如晤,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 “……这是……谁给你的信么?” 千里之外,妫越州正将沈流芳留下的绝笔信收起,便听见身侧传来邱微询问的声音。这几日,邱微跟着她走过了不少地方,她虽体质不强,却也从不抱怨。如今,二人正在一间茶肆中饮着热茶,从茶肆之中展目望去,则又有险峻高峰屹立。 “关你甚事,”妫越州冷声道,“快些吃你的茶。慊累便歇着去。” 她如此冷言冷语,邱微却也不以为杵。当日她向妫越州说明原委,她听了这针对于自身的阴谋诡计,却也没有多余反应,只是嘲讽邱微:“怕死就躲严实些”。然而邱微思来想去,便迈步跟上了她的步伐。妫越州一开始只作不知,后来不再对她有意驱赶,脸色却也臭得可以。 “我不累,”邱微抱着茶碗,抬头瞧了瞧她,缓声道,“我应该知道……那个地方……‘觉明道,枉生崖,’这纸后面是这几个字罢?” 妫越州的目光沉沉压来,邱微心中一跳,难免紧张,却没有移开视线,坦诚道:“‘明道雾隐叹觉迟,枉生高崖闻夜嘶’,我知道……这是在甚么地方。” 第90章 “去均州。” “兴许你不知晓,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江东人,”邱微低声道,“从前我跟母父住在均州山里,是猎户人家。后来因为一场雪崩,家园尽毁,我父亲也身亡,妈妈才带着我流浪到了江东。她再嫁,方有了我小弟……” 均州,是灵霄派所在。 妫越州静静听她说着,脑中却蓦然回忆起了曾经与葛登的初见。那时葛登挂在悬崖命悬一线,见到她之时那劫后余生的狂喜之态简直难以言表,对她“挟恩图报”的要求更是一口应下。事后,才对她加以试探,对她自幼长在大峰山上的说辞则是始终不信,言谈中表示“险境多发雪崩,岂可安然长居?”妫越州满满不以为意。她初到此界之时,因系统能量有限,为她捏的躯体便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女童模样,此后在这山上安居七载有余,一向风平浪静。对这话便只以为是葛登此人对她身份的怀疑。 “雪崩,”妫越州问道,“是在甚么时候?”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邱微凝眉回忆道,“那时我不过三五岁的年纪,对那‘觉明道上枉生崖’的印象亦非常有限,只记得那是个人尽皆知的险峻之地,崖上冰雪积年不化,便是那些个武功高强的大侠客,都少有涉足。后来有一日竟突然爆发了雪崩,我们这些居处不远的猎户们九死一生,只有零星几个得以逃出。再后来,我听妈妈说,枉生崖已然因那场声势浩大的雪崩而被夷平了,连那觉明道也被湮灭所在……渐渐的,大家便不再多提。到了现在,恐怕大多数人都已将它忘了……” 妫越州收回视线,却道:“来找你的人,可说过自己的来路?” 邱微怔了一下,才答道:“并未。只是他们各个人高马大,衣着佩剑亦都瞧着分外不凡。” 妫越州道:“那大约是灵霄派的人。你该清楚我同他们之间的恩怨。饮完此茶我便送你去留州。铸剑山庄所在,想来他们不敢猖狂。” “不!”邱微攥着那茶碗,急道,“你、你要找它,但不晓得它的具体地点……我能帮你……” 妫越州却冷嗤道:“我不需要你帮。” 邱微在她分外冰冷的审视目光中缓缓低下头来,嘴边嗫嚅许久,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正在此时,一声鹰啼突然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不下的氛围。妫越州伸出手,便接住了降落的小真。她将自己未曾动过的茶水推到鹰的面前,又取下了她腿上所带的信件。 “逆徒越州,今何所在?久久无迅,可当归邪?” 瞧见这心中熟悉的催促之语,她难免一笑。毕竟楚颐寿向来便不是很赞同妫越州孤身出行,在当初妫越州酒醒之后,尚且又拦住她打了一架。最后,妫越州用了另外的理由才勉强将她说服。 “……师母,楚柞身死,你的仇便报了么?” 二人战歇,楚颐寿正靠在庄内的一处栏杆上休息,闻此便睨她一眼,答道:“怎么,这时候又来替那个小丫头求情?凭那寻人之事安排她来向我全力投诚,你倒是肯打算!” 妫越州却摇摇头,叹道:“不,我现在要说的可不是楚人修。我要说的,是楚柞临终时的那几句胡沁。师母,仔细想想,你的仇人果真只是他么?” 楚颐寿怔了一下,陷入沉默。妫越州便继续道:“他确实是直接动手的那个,可纵容着他暗下螙手又包庇着他不受追责的,难道不该是这女卑男尊的世道?师母,纵然你我二人从来不屑,但倘若你是男子,他还有机会动手么?” ……是啊。 楚颐寿不得不暗暗想道:假若我是男子,我父亲自以为“后继有人”又何必再收养一个童养婿?假若我是男子,我的成就足可为世人称颂、甚至彪炳千秋,楚柞这厮可还配指责我“不安分守己”“抢占禀赋机缘”?倘若这忌恨不能存在,哪怕他心中声悷,那他但敢对名正言顺的“养兄”动手的概率还剩多少?他能拉得到同盟么?我又会有多少同盟?假若我是男子,世人又岂会对我的消失不闻不问、不以为意? 还有流芳。 还有这世上千千万的女子。 这深仇,非一人之仇,亦绝非一人之罪。 “所以,你急着找明坤剑,”楚颐寿叹道,“是为了复这深仇大恨!” 妫越州便道:“是。” 顿了下,她又道:“师母,你在谷中之时,念及仇人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在鲸吸大法功成之后更是一刻也等不得。我的心情,亦是如此。明坤神剑既是为女子立命,唯有令它神力复现,才最能让我天下女子立身抬首!如今纵使有你我撑得起来,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站不起来的又有虜性未去,焉知百年之后不会江河日下、甚至背道而驰?师母,我不能等。” “好了,你不必再说,”楚颐寿闭了下眼,却突然笑道,“流芳走时,亦是如此。她说:‘事关明坤,我不能等。’然后么,便再也没回来。” 妫越州神情一动,却见楚颐寿却一下过了身去,以与平常无异的语气骂道:“狗东西,快滚!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之后,大约是姜问同她关系亦算不错,所以便不时遣着小真来送信。 妫越州轻捻了下那纸张,随后便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截“炭笔”在上面写下了“去均州”三个字。 * 此时此刻,还在灵霄派地牢里的迟不晦自然是对妫越州的行踪一无所知,因此她正在同隔壁的陆还青抱怨着“姓妫的没有良心,多久了亦不来救人”云云。 “妫大侠肯定还不知道咱们被关了起来,”陆还青对此倒很是沉着,她分析道,“咱们都是偷跑出来的。迟大侠方才不还说你就爱隐匿行迹么?兴许沈少侠沈佩宁她那里出了意外,妫大侠她们以为是你带着我走了,也说不准……” 迟不晦便“霍”的一下子仰躺着的稻草上起身,大声道:“你还替她说话!我的金屋就快没啦!这还要等到甚么时候,挨千刀的,我不活了——” 说着,她又抱着那先前被丢进来的玉壶嚎了起来。陆还青深感无奈,便伸出双手,很是熟练地堵住了耳朵。 然而此时,牢门却被乍然推开。几个灵霄派的男弟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为首者略过面露警惕的陆还青,对仍未停下嚎叫的迟不晦大声呵斥道:“千金不晦!纵使你那金屋设有机关重重,可咱们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哼,现在你再不老实交代,可就只能抱着这金屋号丧了!” 迟不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跳了起来,怒道:“甚么,难道你们已经通过了我屋里的所有机关?!” 那为首者冷冷一笑,见她身负锁链伤心欲绝,却也十分谨慎不敢上前。他提醒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掌门已经发话,如若不然,我便只好将你这同伴一刀刀……” 被点到的陆还青已再度捏紧了青罗刀的刀鞘,然而那人话未说完,却见身后又有人匆匆赶来,先是向着牢内扫视一番,才对着那为首者附耳开口。 “——老大!不好了!咱们的人以为胜券在握,坏掉了那最后一处拦路的机关,可谁知道整个屋顷刻便炸塌了!哎呦哎呦,咱们的兄弟们呐,可都成了那自投罗网的雀、瓮中捉的鳖咯!嘻嘻。” 然而此时却是迟不晦洋洋得意的声音飘荡在空中。陆还青愣了一下,便见那方才还似乎不胜悲切的人登时便生龙活虎了起来。她一下一下抛着手里的玉壶,故作遗憾一般嘲讽道:“哎呀,不是早告诉过你们不要去了么?老娘的东西,也是你们想动便动得了的?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个妖女!”那领头者听见来人安报的消息便神色大变,如今见迟不晦张狂之态,又想到了传信中那葬身于地底的十几个弟兄兼为此折损的人手,不由心中大恨,挥刀便向她砍去—— “师兄!!!” 旁人阻拦不及。迟不晦却正等此刻,她身手快如闪电,竟自原地跃起,在踢开他佩刀之时,一下便将脚上的锁链绞在其脖颈之上。下一刻,便听得分外清脆的“咔哒”一声,那人歪头摔倒在地,气息全无。 那厢陆还青同样眼疾手快,忙将那被提来的长刀捡起,提气“咔”的一声便将脚上的链子砍断,又挥手向那牢门栏杆劈去! 那牢中的弟子临此异变,各个心惊肉跳,眼见那栏杆快要被几下劈开,便有两人忙去阻拦。可他们才下意识向陆还青的方向踏出一步,便已落入迟不晦的“狩猎”领域。不消片刻,便又是两声脆响。好在这回多少算有前车之鉴,便并未有兵器落入她手。 此时有弟子忙退牢外,飞身便向陆还青的牢中刺去一剑,还有人匆忙向外去报信,剩两个守在迟不晦的牢门前,不敢轻举妄动。 那厢陆还青不慎背上中了一剑,然而她一鼓作气,竟径直将两个牢房之间的栏杆彻底劈开了。又忍痛忙向迟不晦奔去,“咔”“咔”两声之后,迟不晦手脚所缚锁链已尽数断开。 “退后!” 迟不晦夺过刀来,一下便将那刺伤陆还青的人捅穿了脖子,之后毫不费力便解决了那两个守门的。她脚尖一点,又向牢门外追去,不料却见那边跑边回头张望的弟子脑后突然横过来一根木棍。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那人仰面倒地。 迟不晦挑眉,略带讶然地瞧着从那木棍之后走出来了一个陌生而瘦弱的女子,那人见了她,面上也是一怔,随即便很是镇定地颔首道:“快走!” 第91章 “霓姊!哎呀你俩快停下——迟不晦!!!” 陆还青听见异动,忙捂着伤处前来探看。她瞧见这女子,也是讶异,去试探性地出声问道:“你是……任晓芸任姑娘?” 那厢任晓芸便点头应下。 二人曾在素家庄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任晓芸假扮宋长安欲给妫越州下毒,而陆还青则是混在玄机阁的一众人马里伺机而动,之后便无甚接触了。不过陆还青姊妹两个后来与宋长安关系不错,于是也从她的口中听说了任晓芸及当日的行动原委。此时陆还青见到是她,倒是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有话出去再说。”任晓芸道。 迟不晦回头瞧了瞧陆还青,见她点头,倒也无甚异议。她随手扯下衣摆上的布料,打算先替陆还青简易包扎伤口,又问道:“青罗刀呢?” 陆还青抿唇,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果真正是那盛着碎刀的刀鞘。迟不晦看了眼,便不再多言,飞速在陆还青肩上打了个结。两人跟着任晓芸,很快便出了牢来到地面之上,而后又马不停蹄向山下逃去。有任晓芸指路,又有迟不晦高强武力,这一路也算有惊无险。几人刚到山下,强硬撑了一路的陆还青终于体力不支,险些摔倒在地,任晓芸忙将她扶住。 “方姑娘恐怕是失血过多,咱们先去镇上寻处医馆罢。”她对迟不晦快声道。 迟不晦挑眉,先去为陆还青搭脉。哪知后者这时倒还有意识,挣扎着从胸襟中掏出一丸药便硬吞下去,还虚声解释道:“无碍,这是姜问神医所赠‘保命丸药’,总不能叫我拖了后腿。灵霄派积威甚重,这附近的镇里恐怕亦多有爪牙,咱们还是快走为上!” 迟不晦点头,一下将陆还青接来背在身后,对任晓芸道:“三个人太显眼,不如你先去租匹马——有钱没?” 任晓芸愣了一下,便点点头。 等三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山野间的无人破庙安置之时,天色已然大暗。围着火把,迟不晦再三去捏陆还青的脉搏,同时对她恢复红润的面色啧啧称奇。 “姜问的药,这也太灵了罢!”她叹道,“这何止是‘保命’,‘起死回生’也说得过去啊!你身上这就全好啦?” 陆还青面露赧然,道:“伤口还是有些疼的,不过……大约不碍事,倒也不必再忙寻医问药之事了。”她顿了下,又对离得稍远的任晓芸开口道:“多谢任姑娘前来相救。早听长安说任姑娘侠骨柔肠,如今一见,果真她所言非虚。” 任晓芸原本似乎正在发呆,乍听得这话便惊了一跳,忙摆手道:“方姑娘谬赞!我、我不过是偶然听见了,有人说灵霄派的地牢里关着两个妫大侠的同伙……这才想去瞧瞧……” 迟不晦闻言便道:“嘿,她现在可不姓方啦。” 陆还青适时开口道:“我姓陆,陆还青。这位是妫大侠的好友,江湖人称‘千金不晦生死迟’的第一杀手,迟不晦迟大侠。迟大侠,这位是任晓芸任姑娘,曾经在素家庄时便曾对我们出手相助,也是宋长安的朋友。” 迟不晦心中对“大侠”这一称谓还是别扭,不过因着要在生人面前体现风度,此时并不会表露出来。她应了声,略一琢磨,又大大咧咧地对任晓芸问道:“既然在素家庄就见了面,你咋没跟她们一起回桃花村呢?” 任晓芸低下头,道:“我那时……还有别的事。” 陆还青知晓她还有一位兄长,不过任晓芸此时语焉不详,倒也不好深问。于是她便打岔道:“任姑娘怎么会在灵霄派里?” 任晓芸身体抖了一下,沉默良久,才道:“我是随着我哥哥,我们自云州探亲回来,他便前去投奔了灵霄派连掌门……” 迟不晦“啊?”了一声,还未说话,却突然耳朵一动,眼睛望向门外的黑暗之中,手中已干脆利落从火堆中折下一截木枝来。陆还青见势不对,忙扯过任晓芸向神像之后躲藏。 外面的脚步渐行渐近,迟不晦随着那室内火光的跃动一下便闪身到了房梁之上,这一动作无声无息,只掀起一阵幽微的细风,掺进了那鼓噪不休的火影之中。 “吱呀——” 一时狂风又起,竟将那庙中破败的门窗推开一道缝隙。迟不晦犹如隐匿身形中的一尾蝮蛇,眼睛在黑暗里尤显明锐,瞬间便已定位到那缝隙之中已显现的腿脚,手中的木枝应时便破空刺去!她的身形亦随之而动—— “嘭!” “小心!这庙里有人!” 那木枝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惊险避开,深深刺进地面。于此同时,外面也有人声响起。 迟不晦听得眉梢一动,忙收势后掠,哪知此时面上竟已逼近一袭剑影,她大笑一声,转而飞脚便向对方手腕踢去,趁势同人过起招来。 “——等等!我怎么觉得方才那声有些耳熟呢……”有个女声先是纳罕,后又惊诧,大叫道,“霓姊!哎呀你俩快停下——迟不晦!!!” 二人先后落地,迟不晦把玩着自宋霓手中抢来的那柄剑,道:“方才是你,反应不错嘛。我似乎听说过,是你么——从前也干杀手这行?” 宋霓盯着那剑,心中一时不忿,不过她向来冷静,便只道:“在前辈面前献丑了。” 宋长安这时已气冲冲地跑到二人中间,叉着腰对迟不晦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千金不晦!我和霓姊她们这趟可是专门来救你,你还恩将仇报!” 迟不晦将剑丢给宋霓,瞪大了眼睛问道:“啥?来救我?你们知道我在灵霄派啦?” 宋长安冷哼一声,眼尖瞥到从神像后面现身的陆任二人,却也十分吃惊,一时竟不知该先问些甚么:“诶?!你、你们都逃出来了么?!等等,任晓芸你怎么也在这里呀?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陆还青张了下嘴,还未出声,便忽然给个突然冲来的人影紧紧扑了满怀。 “姊!”是陆红晟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终于找到你啦!!!” 陆还青似乎想笑一笑,却始终没能成功,她低下头,也不顾身上伤处的疼痛,同样紧紧地拥住了这同胞妹子。 这时,还是宋长安这一行人中的一名女子上前笑道:“好啦,好啦!这回倒是巧了,咱们来的路上还愁呢——该怎么救人才好?如今也是阴差阳错,好在皆大欢喜!咱们快进去一起说说话。迟大侠,陆少侠,为了找你们,我们可也费了不少功夫啊。” 于是围着火堆烤火的队伍又扩大不少,方才那女子自我介绍叫“唐潇”,她们都是来自桃花村,这番一路北行,除了为铸剑山庄招收女徒之外,也是为了寻找陆还青和迟不晦的下落。 “……原本大家只以为是陆少侠一时不慎遭了素是然那厮的暗算,被带到了灵霄派。然而楚人修楚少侠又查到,玄机阁恐怕正是以‘金屋’为引设计擒下迟大侠,才顺利与灵霄派达成同盟……” “等等?”迟不晦没忍住插嘴道,“楚人修?那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么?他怎么来管我们的事?是他果真和妫越州……”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宋长安没忍住大声道,“楚人修是个女人!她现在也不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了,哼,少庄主其实是我州州姊哦!” 迟不晦与同样面露呆滞茫然的陆还青对视一眼,忙着还要追问,却听任晓芸悄悄开口道:“这我也听说了一些。原庄主楚柞暗害养姊楚颐寿夺来的庄主之位,后又算计妫大侠,并弃妻杀女。好在他养姊掉落谷中并未身死,千钧一发之际同妫大侠齐力逃出,将其诛杀并悬尸城外。妫大侠还拜了她做师母。楚颐寿是铸剑山庄名正言顺的庄主,又将妫大侠立为少庄主,她是非分明,并未对楚人修母女两个多加追责,而是将其收留在了庄中。” 唐潇便点头道:“这位姑娘所言不错。不知是何人?” 任晓芸有些紧张,不太自在。陆还青便替她向众人介绍了一番。宋长安面露喜色,她原本就特意同任晓芸贴近坐下,如今在她旁边,便悄悄问道:“你是不是不再管你大哥了,要跟我们在一起了?!” 任晓芸瞧她一眼,又飞快偏过脸,轻轻点了下头。 迟不晦没有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动静。她静静地消化了一番方才听到的消息,不由哀叹道:“该死的姓赵的!该死的连老头!我究竟错过了多少啊!” 陆还青深有同感,不免也轻叹了口气。她向紧贴自己、正忧心忡忡去瞧那伤处的陆红晟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无碍,便又问道:“这么说来,铸剑山庄也是我们的同盟?桃花村里的人,全都出来了么?” 宋长安点头道:“不仅铸剑山庄,还有素非烟那里咧!咱们不仅达成同盟,还齐力招收女徒,如今已在江湖上成了风尚啦!连带着不少小门派亦纷纷效仿。至于桃花村里的人,除了轮守的姊姊,也大都出来做事了。我们这趟不仅是为了将你们救出来,也还有别的任务呢!” “喂喂,”此时平复好心情的迟不晦却面露不满道,“这趟可是我们聪明机智,在任晓芸的帮助下自己逃出来的!还说救我们,有连奇那把老骨头坐镇,从外面动手只怕难如登山啊!妫越州呢,那个没良心的怎么没来——我可都是受她连累,不然那姓赵的能瞄上我吗?这回我连金屋都启动机关炸了一个呢!” 唐潇闻言便道:“迟大侠切勿心急。州姊……她另有要事在身。其实这回,正如方才长安所言,我们也是为了它——我们要找到一个地点,那里恐怕正有明坤神剑的神力奥秘所在。” “甚么地点?”迟不晦更不明白了,“妫越州去铸剑山庄不就是为了它么?事关明坤神剑,似乎是个甚么册子,如今已到了连奇的手中。” 她说此话之时,陆还青与任晓芸同样面露不解。 “‘觉明道,枉生崖’,”唐潇回答道,“这是一位前辈留下的讯息,她与楚庄主是挚友,正是为追寻明坤神剑的奥秘而下落不明。那册子虽落入灵霄派之手,如今倒也无甚紧要了……不过,迟大侠方才话中所言,不知那‘姓赵的’是何人?是否是如今玄机阁里风头无量的二把手,朱家钱庄的管事夫人——赵荷华?” 迟不晦心中思量着“觉明道、枉生崖”这六个字,只觉得似乎对此有种难以捉摸的熟悉感。此时闻言,便点头恨声道:“是她,就是她!这女人心贼得很,自来深记妫越州的杀子之仇,又惦记着我的金屋钱财,没将她跟那连老头就地除去,实在难消我恨!” 唐潇闻言,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宋霓对视一眼,方低声道:“上次燕回来信,这人……倒与素家庄素庄主有些牵扯。” “素非烟?”迟不晦不由得奇道,“她不是跟妫越州一道么?她跟那姓赵的还有啥牵扯?” 赵荷华与素非烟母亲的关系,确实少有人知。而两人所属势力则又在明面上立场相对,因此素非烟与赵荷华之间的私交,也自然容易被议论纷纷。对此,二人亦心知肚明。 “赵姨差一步便要赢了,怎么此时倒停下了?” 焦州娀阳境内,素非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方才接了消息便沉默不语的赵荷华。后者回过神来,瞧着那厮杀惨烈的棋局,微微笑道:“既然胜负已分,又何必急于一时?” 素非烟道:“此时不急,想必是这当下成败便如蝇头小利,难动人心啊。再不然么,便是放了长线钓大鱼,所谓成败与否,亦不过是步步为营罢了。” 赵荷华不动声色,温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贺婴假若知晓了,自然也会高兴。” 素非烟将手中捻的白字丢回盒里,笑着问道:“赵姨对我妈妈如此思念,为甚么从来不肯明说你们之间的误会呢?我真的好奇——是甚么让你们割袍断交,再不相见。” 赵荷华道:“那么你呢,你会为了甚么同你的朋友绝交?都说母女连心,难道便猜不到她必会大为生气的缘由么?” 素非烟道:“总不会为了男人。”úíò “哎呀,”她望着赵荷华霎时捉紧座上扶手的动作,继续笑盈盈地开口道,“这如何值当呢。兴许你千辛万苦抢到的男人,也不过是个三流货色,面上装的彬彬有礼、深情不悔,实则早在外面花天酒地、勾三搭四啦。兴许呢,还会给你抱回来几个孩子来养,只是保证绝不叫你瞧见那孩子的生母罢了——多缺德的东西!” “——非烟,”赵荷华语气平稳地打断了这话,面上却早已褪去了一切神情,“你年纪还小,所以我不会同你生气。贺婴走得早,约莫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一个女子傢人生子的紧要性。” “哦,”素非烟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飞速流失,不过她总是擅长伪装的,便仍旧笑道,“那么现在,是赵姨要同我讲了?” 赵荷华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却道:“非烟,我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哪怕一时被些歪风斜烟迷了眼,也该心里清楚——那绝非正途。否则你便不该接受我的好意。” 素非烟道:“您有话,何不直说?” 赵荷华却缓声道:“我这话,哪怕并不直说,你也该猜得到。我来这里,你以为只是为我自己?” 她顿了下,便瞧着素非烟的神情继续道:“听闻你与阁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好的姻缘,难道你已尽数忘了不成?” 素非烟没忍住笑了,她问道:“是李尧风,他还想娶我么?” 赵荷华这时便将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之上,道:“这总归要看你的意思。” 素非烟道:“赵姨,难道你不帮我参谋一番?” 赵荷华道:“我说多了,那倒不美。你这样的孩子,自然有副七窍玲珑心。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多想一想,那便再明白不过了。” 素非烟静默良久,却突然叹道:“赵姨,我听说朱家的两位姊姊出傢之时,可都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这般风风光光出了门,只可惜傢得远,不便常常回来尽孝了。” 赵荷华淡淡应下,道:“她们已傢了人,哪怕离得近些,也不该常常回娘家来看,否则夫家便易生不满了。那两家的家境都颇为殷实,知道她们没有苦日子过,我这个做妈的便也心中满足了。” 素非烟冷静地观察她面容之上的神情,故意问道:“赵姨难道不膝下寂寞?” 赵荷华道:“我膝下还总有元儿,他——” 说到此处,她却缓缓揪住了胸前衣襟,手上用力到已泛青白,动了下嘴唇却再难出声。如此情态,显然是悲伤至极、不堪忍耐。 “可他年纪轻轻便被人所害……”她终于低声开口道,“这岂能叫我不恨不怨?非烟,这样一腔的为母之心,你如今还绝不会明白。” 素非烟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她不由得想到,倘若如今在她面前是贺婴,那个疯子假如清醒——清醒地在她面前对女儿几乎无动于衷、却深切哀恸自己男儿的死亡,她素非烟又该如何是好? ——她一定会杀了她。 ——所以还好她早疯了,也早便死了。否则……否则她有赵荷华这样的朋友,又哪能叫人再想她半点的好? “赵姨,快饮些热茶罢,是我不好,”素非烟已经态度良好地认了错,“不该提起这桩事来。我只是想知道……他果真会娶我么?” 赵荷华渐渐平复,碰了下那热茶却饮用。她再一次望着素非烟,便发觉此时小女儿情态的她似乎与贺婴更相似了几分。 她其实并不能完全信任素非烟,可有时总忍不住怜悯她,或者透过她,在怜悯贺婴那个总是比她不如的手下败将。那样的一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总是挣着口气想过得比她好,那种时候贺婴总是令人讨厌的。不过相处得久了,总有几分真情在,于是她才要后知后觉地回忆她。有贺婴在时,她从前的日子还总是鲜活的、有值得怜悯的——而非后来,要靠旁人的怜悯过活。 听说贺婴最后那几年疯得厉害,用一把火了结了自己。她的女儿又会是怎样?总该要比她幸运一点,那样的一张脸,李尧风如今仍旧念念不忘。哪怕他确实打着别的主意,但只要素非烟能用心经营,总落不到她母亲的下场去。 ——其实这不该是她要考虑的。 “这是自然,”赵荷华竟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信封,将它推向了素非烟,“他的用心,难道你现在还怀疑么?” 第92章 “灵霄派并玄机阁在那里设好了陷阱!你带人,速去铸剑山庄以及洛南沈家 明坤神剑剑身漆黑,吹毛利刃,哪怕不用擦拭,亦照样寒光凛凛。姜问凝视许久,便重新将它收回鞘里,发出一声轻叹。 “笃笃。” 外面门框突然传来响动,姜问再度将剑放回暗格,绕过屏风后,便见楚人修正在门口,向她颔首道:“姜神医。” 姜问快步走去,问道:“人修少侠,是小真回来了么?” 楚人修摇头,同样皱眉道:“不,还是没有消息。是庄主让我来请你过书房一叙。” 姜问低低应了一声。自上次传信妫越州之后,到如今已有了五六日的光景,小真却一直没有消息。纵使可能有山高路远的缘故,姜问此回却心中十分不安。不过此时她也并未表露出来,向楚人修露出微笑,二人便一同向楚颐寿的书房赶去。 “姜神医,我母亲的伤,”楚人修斟酌许久,还是诚恳开口道,“多谢你。” 姜问摇摇头,温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救死扶伤本就是我等医者本分,人修少侠不必言谢。” 楚人修便不再多言,已将她及妫越州的大恩铭记于心。何怀秀伤重能得神医相救,即使如今身体仍旧虚弱,可到底已经捡回了命来。自她意识苏醒之后,见铸剑山庄大局已变,亦无甚不忿同心之处,便只一心守着女儿。至于楚柞这个不得好死的前夫,在得知其下场之后,也从未见她再多问过。楚人修以为这样便已足够。 二人绕过走廊,恰好经过山庄中央的那一大块“演武堂”,几个眼尖的妹女瞧见了她们,便忙低首见礼抑或遥遥问好。楚人修见到了难免微笑。 “看来楚老师很受欢迎。”姜问笑道。 楚人修也笑道:“快别打趣我了,让庄主听见,又要不满意啦。” 姜问想起楚颐寿冷脸瞪眼之态,只觉好笑——也不知小州是从哪里找到了这样一个师母,义薄云天武功高深,但脾气实在孩子气。譬如这教授武学一事,她来之时便免不得要板着脸,实在忍不住了便难抑慊弃与困惑,遇见妹女来请教则更是不解(“这还有甚么不懂的?”),于是不少庄里人见到她便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反观楚人修,同为老师,她脾气温和又耐心负责,自然更容易受到妹女们喜爱簇拥。可这让楚颐寿瞧见了,则又要暗暗较真、偷偷生气。 姜问心道:而且她还会趁机迁怒,寻着机会对她们大骂妫越州一通——反正这人久久不归,早给她惹了一肚子火啦。 ——只是不知小州究竟到了哪里。 这般想着,再一抬头,却已到了目的地。楚颐寿见她们站在门口,便挥手让进,同时将一纸信件掷到姜问手中。 “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为了素非烟这妮子,”楚颐寿拧眉道,“你们对她了解多少?” 姜问展开信件定睛一看,上面的内容并不复杂,只是简略交代了一件事:素非烟与李尧风近来交从渐密。 “我同素庄主相处不算太多,但约莫能晓得她心思缜密又八面玲珑,”楚人修斟酌着开口道,“为盟友,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楚颐寿拧着眉未曾开口。姜问便道:“她必然不会。” 迎着二人同时望来的目光,姜问笑了下,又将那信件放回桌上,同时解释道:“我同她其实认识了不短的时间。素非烟野心勃勃、杀伐果断,自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在。如今她既已经做了素家庄的话事人,就绝不会容许自己止步于此,再去造夫。而且,哪怕您不清楚她的为人,也总要信任小州的眼光罢。” 楚人修便点了下头。 楚颐寿却摆手道:“行啦,那算你说的有理,只是我楚某人还非得同那妮子亲眼见一面才放心呢。哼,至于那个逆徒,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哪个要来信她?!她今天是不是还没信儿回来?” 姜问便点了下头,又凝眉道:“只希望不要出了意外。您知道的,为了压制她体内的积毒旧伤,我已将她一半内力封去了。过了那么长时间……我愈发不放心。” “她能出甚么事,”楚颐寿眉心一跳,却不以为意一般开口道,“只要她别自己再去均州屠一遍灵霄派就好——那里连奇那老匹夫,尚不知深浅呐……” 楚人修忙问:“连奇此人,武功难道比她还要高?” 楚颐寿冷哼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我不清楚。” “……啊?”楚人修没忍住拔高了声音,道,“那害死连奇的凶手葛登还是命丧于妫越州之手呢!妫越州她神功盖世、万人难敌、天下第一,纵然封去了一半内力,可打他一把老骨头还不如扬灰一般轻易?!” 楚颐寿没忍住拍桌而起,问道:“你这丫头懂得甚么天高地厚?你说谁是天下第一?!” 楚人修自知失言,低头不语。 楚颐寿瞪她一眼,道:“她是天下第一,怎的还拜我为师???谁是天下第一?!” 姜问没忍住扶额一笑,后便温声打起了圆场,道:“当然是楚姨你。人修她要说的是我们这些小辈里,论起武功来,当然是数小州顶尖啦。她可是你的徒儿,夸她自然就是夸楚姨你啊。” 楚颐寿见楚人修连忙点头,这才缓缓重新坐下,特意冷了她们二人一会儿,才慢声接着之前的话题道:“连奇的武功么,比起我这天下第一来自然不如——从前我去灵霄派挑战,这厮不是闭关就是在外游历,难道不是怕了么?!不过要是妫越州这天下第二对上他,那可说不准了。她武功虽高但毕竟有旧伤难愈,性子又直猛孤傲,遇到连奇这等深浅不知的老狐狸恐怕会吃亏!你道她身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江湖里的胜负成败,又岂是那么简单?” 姜问便道:“楚姨说的有理。” 楚颐寿又叹道:“唉!凭她的本事,寻常人跑断腿也找不到!这死丫头,缘何至今不传信回来?莫非是已然找到了……那觉明道、枉生崖所在?” 姜问沉吟不语,余光中在此瞥见那桌上的信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便快声开口道:“玄机阁已经与灵霄派联手——难道是他们拦截了小真?!莫非是玄机阁知晓了甚么,才找到了素家庄?!” * 娀阳界里,坐在素非烟对面的正是李尧风,二人言笑晏晏,正在湖心亭中观景煮茶,远远望去倒是和谐。自打李尧风以一封饱含思念与关切的信件破冰之后,二人便恢复了联系,有空时还会相聚——当然并非孤身前往。 现下,素家庄及玄机阁所带来的人手亦都守在亭外,分立两侧,神情警戒。 “……这是丰阗城里最新出的一款红玉髓发簪,最称你的颜色了,烟儿,你就收下罢。” 素非烟的视线在那发簪之上一扫而过,转而盯着对面的男人不语。 二人这次重逢以来,彼此都能觉察到对方身上的改变。李尧风的皮相青春还在、一如既往,只是开始喜怒不形于色,架子也更大了些罢了——想来他能稳坐这阁主之位,也该好好谢过赵荷华才是。这样的人,素非烟从前其实很容易便应付过来,无非是放低姿态、曲意逢迎便好了。只是如今,她瞧他一眼都深感厌烦。 素非烟自然是变化更多的那个,这变化不仅在于那早被拆卸尽除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还在于那再不复以前的、随心自在的动作体态,在于她身后跟随的人马与手中所握的权柄,在于她抬起头望来的眼神——在这样的眼神中,你只会将她视为具有威胁性的对手,而非仅仅一个“女人”。 李尧风便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唇边的笑容,他问道:“非烟,你瞧着我作甚?” “尧风,我只是在想你太过见外,”素非烟轻声道,“你我之间,有话直说就是,何必拿这些个虚礼呢?你之前说过,是想去借我父亲从前留下的图纸来瞧瞧,是不是?” 李尧风见她开门直入,便也不在纠结于“虚礼”不“虚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便颔首道:“正是。非烟,你晓得如今我虽是阁主,可也急需再为玄机阁打出一份功名,才不算辜负这阁中列祖!素伯父,从前亦在玄机阁中学艺,而后虽然自立门户,但……” 他这话没有说尽,素非烟却已明了其意。素明舟从前确实曾经拜师于玄机阁,只是不知为何为当时的阁主逐出,他后来与李尧风牵上线,未必没有打着重回师门的主意。素非烟曾在他的书房中确实发现了一沓图纸,可惜翻来覆去只瞧出是绘制了几个筒状关窍的结构样式,着实没甚稀奇。 “尧风,你也知我接手这庄里不久,很多事情还都不甚清楚,”素非烟面露忧愁,道,“上回你说完,我便回去好生翻找了一番,只是并无收获……” 李尧风心中冷笑,面上正要宽慰,却听得素非烟继续道:“……不如你到我素家庄做客一番,也好帮我个忙,好生翻找翻找呀。” 李尧风瞧她一眼,只道:“这倒不巧,我阁里尚有要事,今日不能在外久留。” 素非烟遗憾道:“这样么,唉,那么你多为我讲讲那究竟是个甚么图纸,我遣人再多找找罢。” 李尧风听得此语,却眉头一跳,低声道:“你身边,是不是还有不少那……那妖女的人?这你怎能让她们找……” 素非烟笑了一声,同样低声问道:“尧风,原来你是怕了?这才不敢来我庄里做客?” 李尧风这下没能继续控制好自己的神情,他沉声道:“非烟,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那图纸……相当紧要!” 素非烟道:“唉,可是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这叫人如何是好?我明白了,你必定还是在怀疑我。尧风,其实我不该再同你见面的,可……可你知道吗?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青梅竹马之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难以割舍呀!实话实说,妫越州那边……恐怕已经对我生了杀意啦!” 李尧风听着她絮絮诉说,眼中所见是素非烟低头拭泪之景——她低下头时,那变化竟仿佛渐渐隐去了。于是他便顺势回忆起了年少心动之情,此时再冷硬的心肠便也软化了三分。他心道:是啊,她终究是个女人,又向来胆小,纵然一时糊涂爱张牙舞爪,可此时迷途知返、心向于我才是正常,莫非我是给那妖女唬怕了,竟以为天下女子都如她一般可怖可恨?!这岂不可笑! “非烟你无需害怕,”他没忍住抚着她的肩头宽慰道,“那妖女……绝没有如此机会!” 素非烟低下的眸子里自然半滴泪水都不见,此时她闻言不由得浑身一滞,轻巧避开李尧风的双手,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李尧风微微一笑,却转而道:“非烟,正为此你才要将那图纸给我。你道那是甚么?正是我玄机阁的第一秘器——‘地爆天星’是也!当初你父亲离开玄机阁,也正是它的缘故。” 确切来说,素明舟正是涉慊盗取地爆天星的设计图纸,才会被逐出师门。 “……这‘地爆天星’威力巨大,又有‘震天雷’之称,一发火龙出海,足可将那山头都轰平了去!旁人见之,无不胆寒!这地爆天星正是经由阁主一代代研发改进而成,也是我玄机阁看门的不二法器!哪知素明舟这厮野心勃勃,作为师祖最小的关门弟子,他却不肯在此屈居人下,遂将那图纸盗走又死不承认,师祖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师门,本欲顺藤摸瓜找到那图纸所在,岂知又给那贼子逃出生天了去!”彼时已被废去了全部武功的玄机阁大长老如此恨声交代,“后来师祖离世,他改名换姓竟又重新回来了,难道旁人便认不出来么?!哈哈,这些,都是师父秘密告知于我的,不仅是我,二师弟三师弟同样心知,偏偏你这个亲生儿子,这些年来跟他素明舟这个欺师灭祖的玩意狼狈为仠,嘿嘿,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 “你以为素明舟为甚么会在你父亲死后伸出援手?嘿嘿,必定是他苦苦钻研那图纸多年却无有成效,这才想再度借你向咱们玄机阁伸手!他自以为盗走了那地爆天星的图纸,实则只有一半!那剩下的一半,那就看李阁主李阁主你的运气好不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呃——” 话音未落,他却将头一折,自绝身亡了。 李尧风呼出一口气,不由得埋怨起了父亲走得太过仓促——他那样一个高手,竟然死于外出时的一次心脏绞痛,事发突然,连个遗言也未曾留下。母亲便也随之殉情而去。独他一个,不仅要应对野心勃勃的三个阁内长老,连‘地爆天星’这一秘器都不知晓,还被素明舟那厮耍得团团转!好在如今他已彻底将玄机阁掌握在手,大长老一个死了也不打紧,还有另外两个。只要他留心,总会问出那另一半图纸究竟是藏在阁中何处。 至于被素明舟盗走的那一半,则必然会在他的老巢——素家庄。 素非烟见他不说,倒是很会瞧眼色似的点了下头,又悄声道:“我其实听说,她们一直在找一个地方……” 李尧风却斩钉截铁地道:“凭她要找甚么,也不过自投罗网罢了。” 素非烟凝望着他,便也幽幽一笑,道:“那么我该回去的。你要的东西,我会找到的。” 李尧风心中满意,正欲去捉她的手,却被素非烟恰好避开了。 素非烟在回程之时,面色间已是掩不住的冷凝,好在这趟为着同李尧风做戏,她还坐了马车。在如此一个密闭的空间中,总不必时时伪装。 “庄主?”小瑛一直在亭外,并未听到她与李尧风的对话,此时难免担心道,“这是怎么啦?” 素非烟闭了下眼,才道:“你将燕回也一并叫进来。我之前担心的,恐怕成真了。” 素非烟是居安思危的性子,在素家庄并铸剑山庄瞧着一路顺风顺水、收徒势头生生向好之时,她便疑心在这江湖之下的暗流。她们的对手,纵使一时蛰伏,也绝对不会就此低头拜服。他们兴许在计划着更大的阴谋,他们必定在等在时机,这个极可能成真的设想简直令她寝食难安。因此,她绝不会拒绝赵荷华的示好,也能忍着恶心同李尧风这贱人做戏,如今来看,她做对了。 ——他们算计了妫越州,或者正设下一个陷阱等她亲脚踏入。他们已经动手了,所以现在才收不到她的传信!!该死的,她半点脑子都不长!现在又到了哪里去?! ——等等,她是为了寻找“觉明道、枉生崖”的下落,为此势必会遍访高山悬崖之境,李尧风说她“自投罗网”,丰阗城地处平原、经济繁华,莫非是在均州?!那里诸多高山峻岭,从前我隐约听葛登提起过——那里还发过一场浩大的雪崩!是了,必定是在均州,其他地方……在这风起云涌的情势之下,他们又岂能控制得来?! 小瑛心知兹事体大,连忙应下便出去唤人。不过片刻,燕回便也探进头来。 “妫越州已经去了均州,”她快声道,“灵霄派并玄机阁在那里设好了陷阱!你带人,速去铸剑山庄以及洛南沈家送信!” 燕回一口应下,毫无疑问便闪身而出。素非烟微微松了口气,心知主动提议她写信告知自己行动这一计策确实奏效,至少不会招致多余的怀疑。有些事情,只能在信任的基础之上才能做到。 车轮停下,素非烟心乱如麻,等不及便跳下马车,忙向素家庄内快步走去。 小瑛指挥人先将大门锁上,便追上她,道:“庄主,那咱们现在怎么做?” 素非烟道:“从留州、衮州到均州,不食不眠,最快也要一整日的时间!我只怕她们去得太迟!” 小瑛同样面色凝重,却道:“庄主,依你所言,李尧风今日才来我们这里索要那大炮图纸,想来在均州那边还是并未做好布置!而且铸剑山庄如今的庄主据说武功之强却也不亚于妫大侠,有她动身,再远的路程也该是小菜一碟!” 素非烟沉默片刻,道:“你说得有理。至于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那所谓地爆天星的图纸。” 二人一路说着,已然到了素非烟平时的书房。然而她盯着那不知为何透出一道缝的窗户,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好!”小瑛推门而入,眼见那书桌之上一片狼藉,书房内的暗格已都被打开掏空,心知这是已然遭了贼。 素非烟冷静走到那惯常被她放着图纸的暗格前,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庄主——”这厢事情还未解决,那厢又有妹女慌忙来到门外禀告,“庄主不好啦,咱们庄外给人围住啦!” * 均州境内,灵霄派里,赵荷华这次仍然在下棋,不过这次对面落座的,却是凌霄派的掌门人连奇。 “这一子确实出人意料,”连奇抚须叹道,“老夫这一回败局已定,自叹不如啊。” 赵荷华的视线便从那黑白交错的棋局之上移开,浅笑道:“妾身本领微末,这本事也不过在连掌门的眼皮子底下耍点小花招——博您一乐罢了。” 连奇道:“这却是你妄自菲薄了!赵夫人你足智多谋,实为女中英豪!看来那小朱确实福分不浅呐。” 赵荷华听他说起丈夫,唇边的笑容微顿,却仍毫无异样似的出声道:“连掌门谬赞!此番若无您坐镇,妾身便是殚精竭虑,恐怕也难成事。” 连奇微微一顿,却道:“要我说,你们岂非杯弓蛇影、惧她太甚!既然已寻到那绝命崖旧址,那妖女又无明坤在手,只待她至,我便将她一掌击毙,又岂是难事!” 赵荷华低眉道:“连掌门盖世英豪,自是我等远不及矣。只不过……您也明白,她如今亦并非孤身一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连奇冷哼一声道:“都是那妖女蛊惑人心、牝鸡司晨,竟掀起这阵不正之风!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党羽鹰犬,必得清除干净!” “连掌门所言极是,”赵荷华道,“所以这一回,您竟舍得让素少侠下山了。” 连奇颔首道:“是然得我数十年功力,近来又得我指点历练,如今的武学造诣早不能同日而语!更何况这孩子重情重义,难忘他父亲与楚柞之死,这回动身,自然也是要报仇雪恨了!” 第93章 “——那不过是障眼法。” 是夜,整个铸剑山庄已然落入寂静之中。明月高悬,楚人修孤身走在后院连廊之上,偶尔抬头望去,心中始终难以平静。 自接到素非烟遣人送来的信件,楚颐寿便与姜问携明坤神剑向均州而去,楚人修则被授以“看家护院”之责。她自然义不容辞,然而就在二人离去之后,她的心中却始终盘悬着某种不妙的预感,着实令人难眠。 楚人修深吸了口气,思量着兴许可以同母亲说说话,然而当她迈步转身之时,却突然见到廊外有暗影一闪而过,霎时便隐入了一侧树木之中。 “是谁?”她厉声喝道,“铸剑山庄之内,谁敢再来放肆?再不现身,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只有静谧不语。楚人修提剑便向外走去,哪知此时耳边倒传来几道气声低语: “少庄主,少庄主息怒!” 她皱了下眉,随声音望去,便见月光下终于自树影里钻出来一个人影,带着面罩遮遮掩掩的,眉目之间却十分面熟。 “——楚庚?!” “是!正是在下,”那厢楚庚忙应道,“少庄主火眼金睛!” 楚人修便收起剑来,口中顺势问起了他来此的缘由,心中却警惕不减。自打铸剑山庄大力招收女徒以来,楚颐寿便将原来留在庄内的男徒渐次打发了出去,楚庚自然也在其中。他亦曾经来寻过楚人修,楚人修念及二人之间的情分以及当时他被连累所受屈辱,便又私下补贴了好大一笔银子教他安身。他当日分明已然离开了,此时为甚么又要悄悄回来? “少庄主,自打我拜入铸剑山庄之后,是打心眼里将你看成少年英雄、真汉子,也诚心拜服于您,”那厢楚庚低声道,“可谁能想到……唉,哪怕后来知道你竟是个女子,你对我那也是相当仁义的。为此,我不得不找你来这一趟……” 楚人修便问道:“甚么意思?” 楚庚又上前两步,一边看着她的面色一边道:“少庄主,你父亲被杀,整个铸剑山庄也易了主,如今的你只能在那样一个怪人手下讨生活,你难道就心甘情愿么?” 楚人修瞧他一眼,故意道:“这么说,你还是来帮我的。” 楚庚道:“那是自然,虽然你现在是个女人,可俺楚庚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少庄主,那妖女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她再怎么也逃不掉如来佛的掌心!有连大侠出马,又有玄机阁点苍派等齐心助力,不仅那妖女要被就地正法,连她的那些个爪牙——就比如铸剑山庄这里——都势必被肃清!少庄主,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楚人修佯作思索,又故意犹豫着开口道:“我能做甚么?” 楚庚眼睛一亮,道:“少庄主,你可知这庄里是否藏有明坤神剑?” “明坤神剑?”楚人修强忍着心中惊疑,问道,“都说是被妫越州夺得了,怎么会在这里?” 楚庚打量着她,笑道:“少庄主莫非忘了不成,当日在铸剑山庄,那妖女可并未佩剑。她许是知道树大招风,这回动身亦并未携带神剑,而是将它交给了所谓的‘师母’保存!少庄主你果真不知?” “你也说了她是我的杀父仇人,”楚人修怒道,“这种机密之事又岂会告诉我?” 楚庚想了想,便道:“少庄主所言不错,那么可否请少庄主引路?这庄内的机关暗格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若能找到明坤神剑,连大侠必然重重有赏。” 楚人修却道:“那楚颐寿武功高强,又有妫越州留下的人手相助,只有你我二人,岂非是要去送死?” 楚庚忙道:“自然不全是你我二人,少庄主,那庄外还有赵少侠一干人等。只要我们得手,必能里应外合!而且我已将能从西边潜入庄内的一些近道都告诉他们——呃,少、少庄主!” 他话未说完,整张脸已霎时涨成了紫红色,是楚人修的手牢牢攥紧他的脖颈。 “我平生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为你留了生路!”她冷声道。 楚庚在她手下喘息不能,挣扎不得,不过片刻便绝了气息。 楚人修将他丢下,率先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长哨,当即便有阵阵鹰唳之声盘旋在铸剑山庄上空。她眼见不远处已有盏盏灯火亮起,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岂料此时却又忽感背后一凉,下意识便闪身避去。 却听得“刺啦”一声,那右侧衣袖上已被划了一道裂口。楚人修抬眸看去,才知身后不知何时已来了几人,各个手持长剑,模样倒并不陌生。 “赵靖汝!”她冷笑道,“想不到是你啊!还有灵霄派的几位——咱们好久不见!” 原来这彻夜闯进铸剑山庄之人正是点苍派赵归吟及凌霄派于辉携带的人手。那点苍派掌门人自打与连奇相遇,便已下定决心要向灵霄派投靠依附,寻机向妫越州报仇雪恨。赵归吟已武功全废,便指点男儿向连奇示好,连带着点苍派弟子也已大多到了均州境内,随时听从号令。只不过点苍派素来行事低调,他们有意遮掩,这才没有漏出风声。 眼下,身负任务要“找出神剑”的赵靖汝见楚人修出声,便怒斥道:“有那楚庚求情,我等本想饶你一命,谁知你这阴螙妇人竟如此丧心病狂!” 楚人修亮出剑来,反唇相讥道:“‘阴’‘螙’?那你们是‘阳’不螙?说的冠冕堂皇,怎的偏干出这等挑拨离间、忘恩负义、居心阉螙之事?!来人!!” “——是!” 楚人修背后不知何时早已灯火通明,她话音刚落,便已有数人应声而至,“唰唰唰”纷纷落在她身后,同样各个手持长剑,眉目森然。 “哈,就凭你们几个……” 赵靖汝话未说完,去被于途抬手拦住。于途自在素家庄死里逃生又被连奇侥幸救回之后倒是稳重许多,他神情冷硬地开口道:“不要掉以轻心。” 赵靖汝却不满道:“还怕甚么!咱们的人早探清楚了,那独眼怪人如今并不在这庄里,正是良机难得!你何必畏畏缩缩?!” 楚人修闻言,心中对那楚庚恨了又恨。她横剑在前,冷声喝道:“众人听令——擅闯我铸剑山庄者,杀无赦!!!” “——噌!” 几柄利剑同时刺出,却在临近目标之时霎时扭转了方向,纷纷刺进那一侧墙壁之上。 “……大姊,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甚么,”素是然衣冠楚楚,端坐在素家庄正厅主位,似是痛心疾首一般开口道,“爹待你还不够好?你竟半路同那妖女狼狈为仠,就为了扮这些过家家的把戏?” 素非烟立在厅上,她的身后护着方才出剑的妹女们——小瑛自然也在其中。素是然武功高强,以庄内人如今的身手,硬碰硬只怕毫无胜算。因此素非烟在得知在外包围之人均为他俯首称尊时,便选择了另外一种柔和的计策。 ——至于方才有妹女出手,那是因为方才素是然说的话太过分了。 无非便是指责她“不孝不悌”“狼心狗肺”“大逆不道”之语,这样的话于素非烟而言着实无甚杀伤力,不过这在那些素来尊她敬她的妹女们听来,却是万万不能容忍。 那厢素是然见素非烟不语,还在喋喋不休: “……你以为爹待你不够用心?若是不将你放在心里,他又岂会为你费心找寻大好姻缘?不谈旁人,便是李尧风,若你与他成婚,有爹在一日他又岂敢将轻待?你又岂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你还不知道罢,大姊,李尧风同你在这里虚情假意不过就是为了找到那地爆天星的图纸,如今他手下那神偷已然得手,他便马不停蹄向均州去啦!哈哈,你以为那妖女还有活路吗?!” 他说这许久,无非是想瞧见素非烟痛悔不迭、跪地求饶之态,哪知这些话洋洋洒洒而去,素非烟听了却是半点神情都没有变动。如今见他面容深沉,不再出声,甚至还好心提醒道:“小弟,你若是渴了,那就用些茶水好了——那可是小瑛方才特意为我冲泡的‘茗山奇露’呢,必然是合你的口味的。” 素是然终于按捺不住,翻手便将那茶水打翻在地,随后一掌向素非烟打去。 “混账!” “都闪开!” 素非烟似乎早有预料,在及时避开之时还不忘提醒身边之人。素是然一掌打空,倒是讶异,冷笑道:“看来那妖女待你也舍得下本!” 素非烟神态不变,竟再度惊险避开了素是然猛然扑来的一招,然而素是然毕竟身手已非常人,下一刻便已转手将她击飞到了厅外。素非烟伏地吐出口鲜血,闭了下眼睛平复着疼痛。 “庄主!!!” 小瑛眼见她给素是然这厮轻蔑提起,目眦欲裂,再不管旁的便以一拳向他背后擂去,其她妹女亦纷纷同时出招,岂料这时素是然的手下却都跳了出来。 “大姊,你知错了没有?”素是然举动轻易,双目狠险,一字一句地出声问道。 素非烟这是却骤然生笑,她幽幽地望着对方,用气声反问道:“小弟,你后悔了没有?” “——我后悔?”素是然厉声道,“我悔就悔在不该将你当成亲人,被你巧言令色所蒙骗,我——唔?” 他大声呵斥,却蓦然发觉手上竟一时失力,尚未等他再去确认,素非烟却已趁机亮出那柄一直掩在手心的短匕,“唰”的一下便向他眼睛刺去—— “啊!” 素是然忙将她摔远,一只眼睛却已汩汩涌出鲜血来,他伸手摸去,一时怒发冲冠又恨意滔天,失声喊道:“贱人!我杀了你!!!” “……小弟,你总是如此愚蠢。那茶杯之上,姊姊特意抹了寒潭奇螙啊,”素非烟就地又避开他的一招,故意笑道,“你还不后悔?” 素是然痛楚难忍,本来在连奇帮助之下以调理通畅的内功此时却仿佛又要失控鼓噪起来,与此同时,脑中更是一阵阵发沉。他叫道:“不可能!你竟还有寒潭奇螙?” 素非烟便道:“还有甚么不可能。姜问她们同我要好,莫非你一直不晓得?” “啊啊啊啊——” 素是然猛地吐出口血,双目也陷入赤红中,此时时刻竟当真觉得四肢都在一阵阵发软,却仍旧向素非烟全力打去—— “我要你死!!!” 这一掌来得既快又狠,素非烟为其所摄竟难以逃脱,手中已再度攥紧了沾血的匕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突然听得“嘭”一声,素是然霎时便被仰面踢远,一阵罡风带倒了不少他身后的手下,嗨哟嗨哟摔作一片。 终于得空向前的小瑛目瞪口呆,这才发现在庄主身前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独眼怪人,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楚、楚庄主?”她失声叫道。 “昂,”楚颐寿应了一声,语气不善,“来巧了。” 原来楚颐寿同姜问出发之后,心中还是没有放下对于素非烟的疑虑,执意要先去素家庄同她见上一面,再做决策。姜问无奈,便携剑先行出发,毕竟楚颐寿自信能追得上她。哪知等她大驾光临了素家庄,却刚好撞见这样糟心的事。 素是然从地上弹起,他捂着方才险些给踢碎的下巴,冷冷瞧着楚颐寿,却猛然拔腿便跑。 楚颐寿冷哼一声,甚至还有闲心问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素非烟:“方才那招,若我不来,你这妮子如何解得?” 素非烟闻言笑了一下,便轻声道:“前辈不知,他身上已中寒潭奇螙,这螙自来是武功越为高强者越难逃脱,更遑论他如此运功发力,那一掌能不能打中,实在两说。倘若我不幸当真要挨他一掌,那么……我便再用这刀刺进他另一个眼眶中。” 随着她舒展开掌心,那柄寒光闪闪的断匕便也显现在楚颐寿面前。 “好,”楚颐寿笑了一声,“你还不错。”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已自原地消失。之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一声惨叫自空中传来,四肢俱断的素是然便再度摔回素非烟面前。 他恨恨地睁着一只眼睛,脸上冷汗与血迹交错,已然只能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却还是勉力叫嚣道:“——哈哈,你们……迟了,迟了!哈哈哈哈妫越州,她必死无疑……” 素非烟盯着他轻声道:“小弟,你难道以为我那书房暗格中所藏的图纸是真?” 素非烟向来行事谨慎,当日在那书房暗格中发现图纸之后,她当即便准备了几张假的用以替换,所防备的便是今日之事。那真图纸已被她缝进了被褥之中,绝没有被人盗走。 素是然却哑着嗓子大笑不止,又高声道:“哈哈,书房?谁将那里的以为是真的了!你只见到书房被翻,却不知,哈!在地道我那居处同样有人摸了进去!哈哈哈哈!素非烟,你还以为自己智计无双?!!!爹早将那真图纸交给我了,放在书房里不过是个假货!哈哈哈哈哈哈哈!素非烟,你这个蠢蛋!那不过是——” * “——那不过是障眼法,”车厢内,一细瘦男子窃窃禀告道,“不说有素少侠指点,便是俺‘神偷钱三’这双招子,还能瞧不出真假宝贝的藏身之所吗!嘿嘿,等到失主发现那真东西同样已丢之时,却是拍马都追不上咱喽!不过那书房里确实宝贝很多,李阁主,俺倒并没有发现那‘神剑’的痕迹!” “做得好,”李尧风一手拿着那图纸打量,淡声道,“连掌门既然已经派人分赴素家庄与铸剑山庄两家,这事就暂时不必咱们多管。” 他思及素非烟,心中倒是有几分愧疚,不过转瞬便被理直气壮与志得意满冲散。他心道:钱三轻易便从书房里找到了图纸,纵使是个假的,便也知非烟是在同我扯谎,她心意既然不真,自然怪不得我做两手打算!不过到底还是青梅竹马,既然素是然去了素家庄,只要她诚心改悔,二人血缘至亲,想来还是能保下命来。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这地爆天星!二长老三长老都有家小,却比那宁死不屈的大长老好拿捏,已然在他的逼迫之下照着那一半图纸、结合之前阁中所剩的样本制成了大半,如今只要再用这一半图纸打通那关窍之处,要再产几台,岂不易如反掌! 据探子来报,那妫越州恐怕已踏入了均州地界,然而那枉生崖旧址却是难寻!待她寻到之日,便是这魔头身死之时! 他愈发开怀,瞧见面前这贼眉鼠眼的神偷也乐得施恩。只听李尧风道:“虽则朱夫人已然给了酬劳,本阁主还是会多付你三倍酬薪,以谢君相助!” 那钱三果真喜出望外,险些手舞足蹈起来,他投桃报李,想起在雇主赵荷华那里一耳朵听来的只言片语,便有意说些让李尧风更高兴的话。 “李阁主与连掌门必定所向披靡!旗开得胜!”他道,“小的临行前还听赵夫人提了一嘴呢,说咱们这边的‘暗棋’又来信儿了!如此里应外合,不愁取不了那妖女性命!” 李尧风点头道:“本以为那人用不得,却还是赵夫人有主意啊。” * 均州境内,与迟陆二人汇合之后的宋长安一行人本该早日返程,不过这被迟不晦坚决阻止了,她给出的理由十分要紧—— “我知道那‘觉明道枉生崖’在哪里!”当时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就在均州!你们跟着我走!” 于是一行人便向着那崇山峻岭之处进军,只可惜并无收获,有好几回还恰好撞见那仍在四处搜查的灵霄派弟子。她们绕来绕去、走走停停,最后在山里晕头转向了。现而今迟不晦仍旧精力充沛,跳到树上去看方向,宋长安却实在倦了,便又拉着任晓芸在旁说起了话,其她人亦三三两两在周围休息。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州姊为啥还要找那甚么‘明坤神力’的奥秘,”宋长安摇头道,“那时——在素家庄那天晚上——你没见到,那剑分明已经够厉害了呀!直吓得那群臭男人闻风丧胆,撒腿便跑呢!” 在她说话时,任晓芸总是一副认真聆听之态,此刻也不例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慰道:“妫大侠自有考虑。想来就算那神剑到了那些人手里,也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这话倒是!”宋长安连连点头,“论起武功,那群臭男人连她的一个小脚趾都比不上,嘿,我也能一打一大片呢!瞧我的万螙千害掌……呃,晓芸……” 说起这万螙千害掌,她倒又联想起任晓芸那大哥了,此时见她神情缄默,便试探着问道:“你那大哥……现在在哪呢?” 任晓芸愣了一下,才轻声道:“他应该还在灵霄派罢。你忘了,我也是自那里和陆姑娘她们一起出来的。” “哦,那他……”这才是宋长安想问的,“那他如果和灵霄派他们一伙的,咱们对上了,你怎么办?” 任晓芸低下脸去,犹豫许久,才缓声道:“我……我不知道。” 宋长安别过头,想了想,又勉强开口问道:“你说你姥姥也离世而去,你那家里……就这一个亲人了?” 任晓芸点头,道:“我不能……我妈临终前便交代了,让我们相亲相爱、互不离弃,我不能……” “你怎么现在还不清醒呢!”宋长安仍不住提高声音,“你妈这是对你哥说的还差不多!你难道还有机会离弃得了他——” “嘘!”这时一直在树上的迟不晦却突然出声提醒道,“有人来了!噤声!” “又是灵霄派的人?!”陆还青闻言,便急忙拉着妹妹站了起来。 宋霓同样起身,她神情不变,低声道:“不,只有一个人……而且……” “——而且还是个不会武的女人!”迟不晦从树上跃下,自然接上了下半句。 “那我去瞧瞧,”唐潇便上前道,“也不能不存戒心。” 她快步走出,却见那人影已然跌跌撞撞到了几丈远外,身影便清晰呈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唐潇思索片刻,才上前将她扶住,用一向妥帖热情的语气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晃了晃脑袋,才抬头望向她,面容十足狼狈又憔悴,嘴唇也已干裂破皮。努力许久,她才发出了一点声音,唐潇皱眉听着,却辨析她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妫越州,你们知道她吗?” 第94章 “素明舟也是死得早,论起脸皮厚来还须向你拜师呢,老货!” 来人正是邱微。ǚňǐ 当日妫越州要将她送走,邱微自然不肯,可她知晓硬来必定不成,遂心生一计。不等妫越州将她送到留州,她便在入夜后自行离去了,表面是心灰意冷,实则是决定要自己先行到均州找到旧址,好助人一臂之力。 邱微是由母亲携带自均州逃难而出,她当时虽年幼,但对于走过的路总还有几分印象。可等她好在一路风尘仆仆入了均州之后,却发现那均州入口紧接着便被人围封起来,里三层外三层,那些人还都身佩刀剑,瞧着实在不善。邱微几乎是马上便想到了妫越州。她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循着记忆、又避着那些个灵霄派的弟子,终于找到了枉生崖旧址所在,却发现那山下同样有巡守之人——且越来越多。她孤身在那边候了一夜,实在无计可施,直至在凌晨时竟又见人运着不少物什大件向山后而去。邱微心道决不能再等,便向外寻求助力。 “……你们……你们认识她么?”她接过唐潇递过来的水袋仅仅抿了一口,便着急说道,“这回凭她一个,实在很凶险……” “等等,”迟不晦打断道,“你说你知道‘觉明道枉生崖’的旧址?它在哪?” “在灵霄派驻地向东,如今取名作‘大峰山’的便是其中一处,还有它周围的连绵山脉及山谷腹地……都是在枉生崖坍塌之后的余迹。”邱微笃定道。 “啊?”宋长安忍不住出声道,“那悬崖这么大?它不都塌了么,怎么还有山?” “曾经枉生崖可是天下第一的高山巨崖,”迟不晦沉声道,“所以一旦崩塌……才如灭顶之灾。” “——你,你也是?”邱微猛地抬头盯着她道,“你从前也住在那里?” 她这话说完,旁人便也纷纷将目光投在迟不晦面容之上。她便点头道:“当然了!不然我咋对这名如此耳熟?只可惜我那时实在太小了,咳,还没想起具体位置在哪……” 宋长安没忍住“哼”了一声。 “——所以,所以你们能帮她是不是?”邱微继续道,“我一直找不到人,本已绝望了,可偏偏瞧见了你们……你们,你们都是会武功的罢?能不能……只是递个信便好……妫越州,她是个很好的人,咱们都知道,是不是……” “……所以,咱们要信她?”不一会儿,在安慰着邱微先略作歇息后,唐潇将几个同伴叫到一旁,低声道,“她来路不明,说不定是来骗我们自投罗网的。” “可我瞧她不像说谎,”宋长安道,“而且万一州州姊真有危险,那这么办?” 唐潇道:“你忘了还有小真?州姊倘若来了均州,怎么会不给我们传信?” “可如果小真也出事了呢!”宋长安反驳道,“她不是说了么,这均州城已经被围起来了,说不定便是他们将小真截了下来——霓姊,你说是不是?” 宋霓被小妹碰了一下,才回过神,道:“长安说的有理。自打咱们到了均州,我还没收到过妈的回信。” 宋瑜娘同样带人去查访消息,可几方人马不时还会借助小真和她的一些鹰隼亲戚互通消息。宋霓自进入均州之后便向宋瑜娘去了一封信,然而时至今日毫无回音,不免令她悬心。 唐潇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又道:“既然这均州城内危险重重,焉知那女子不是个探子?而且以州姊足智多谋又武功高强,岂会放任自己陷入险境?咱们若再中计,岂不是要给州姊添乱了?” “嘿,她怎么就这么能了?”迟不晦不满道,“你们要是怕,我便跟着去!难道天底下只有她妫越州一个厉害的不成?” 她们一时没有决断。邱微向这边望了几眼,似乎是认为她们不会出手了,便将那水袋放下,反而偷偷拿起放在地上的一柄长剑,抱着转身就跑。 “诶?!那是我的剑——”陆红晟不留神瞥了一眼,失声喊道,“她是小偷!” 追上一个体力不好的小偷并不费劲儿,旁人并未出手,陆红晟已怒气冲冲捉住了她的肩膀,然而还未说话,邱微却身体一颤直接歪了下去。 “姑娘,好心人,算我借你的!”明眼人已瞧出她如今的身体状态实在算不上好,然而她还是坚持道,“我就借一柄剑,成不成?” 陆红晟盯着她,没忍住咬了下唇瓣,问道:“你又不会武功,有了剑又能做甚么?!” 邱微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声道:“反正是我欠她。” “喂——我跟你去!”宋长安已径直追了上来,“但你这样,还能带路吗?” 邱微怔了下,还未开口,只觉视野一晃,却霎时给人背了起来。迟不晦将她驼在背上还顺手颠了颠,调整好姿势,便扬声道:“老乡,你指路,咱快走!” 陆还青、宋霓等几个姊妹便也跟上。唐潇落在最后,没忍住叹了口气,也追了上去。 宋长安正壮志激昂向前走,却觉得不对,便回头扫视一番,才知任晓芸仍楞在原地没有动作,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她叫了一声,任晓芸却唬了一跳,见她们主意已定,便忙低头跟了上去。 一行人顺着邱微指路,果真看到那大峰山山脚之下围着重重守卫,甚至还有不少暗器装备。迟不晦一行人远远靠着几块巨石作遮掩,小心向那方窥伺。迟不晦瞧了眼,便没忍住“嘶”了口气,问道:“灵霄派是跟玄机阁联手了这我晓得,可他们哪来的那么多人?” “不止是有这两派,”宋霓道,“我们来的路上便见过,江湖上无论甚么门派里的男弟子都属意于投靠灵霄派,想来便是连奇已经将他们都笼络好了。” “瞧他们那身上的暗器,玄机阁这回下了大手笔啊!真不怕吃亏。”迟不晦又摇头道。 “因为有朱夫人,”这时,却是一向不怎么做声的任晓芸开了口,“她是朱家钱庄的人,用起钱来……自然舍得。” 唐潇瞧了她一眼,却并未多言。 “迟……迟姑娘……”方才在路上已经交换了名姓,邱微此刻便轻声对迟不晦道,“这里……你熟悉一些了么?我没有说谎。” 迟不晦将她放下,凝望着不远处道:“你别说,一到这里还怪有感觉的。” “妫大侠有危险,咱们怎么上去?”陆还青忍不住开口道,“哪怕这些人武艺寻常,可毕竟敌众我寡,又有那些个暗器,我瞧着向上那地形也十足险峻,恐怕正是易守难攻!” 宋霓道:“咱们若都要上去,那确实不能,只能尽全力为一人铺路。到时只要能撑到妫大侠下山,便万事无虞了。” 众人一时沉默,显然在思索这话可行与否。邱微出声道:“你们将我交出去。之前……灵霄派为了我和妫越州的渊源,一直在找我。” “不对啊,”一厢寂静之中,宋长安骤然出声道,“你不是说是我州州姊救了你,灵霄派又找你干甚么呢?” 邱微抖了下嘴,张口欲言,耳边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与此同时那山上竟也纷纷滚落下不少石块,显然是在那山上有了异动。 “——是州姊?”唐潇脱口而出。 * 碎石声中,妫越州扭头避开连奇打来的一拳,并借机反手擒住,顺势便将他摔在了另一侧枯树之上。那树木便如同方才给妫越州撞碎的巨石一般霎时断裂。碎屑乱舞之中,连奇本人却仍毫发无损,犹如鹰隼振翅,又倏尔避开妫越州紧接而来的一掌。 “好个妖女!”连奇喝道,“老夫今日势必将你就地正法!” 妫越州冷嗤一声,讥讽道:“素明舟也是死得早,论起脸皮厚来还须向你拜师呢,老货!” 连奇避开她再度劈来的几掌,心知那山下的响动必然是瞒不过她,便暂沉默不语,只在心中嘲讽她死期将至。原本按他们的计划,该是妫越州自己踏入这陷阱之中,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她竟是先去了灵霄派。 原来在妫越州踏入均州之后,虽说也四处探访,却无甚收获。她便想到灵霄派与均州扎根许久,倘若果真如邱微所言,其中必定会有涉及“枉生崖”的相关记载。 潜入那里,自然不费功夫,妫越州甚至也对去藏经阁的路分外熟悉。她在里面翻找许久,终于寻着了有关那场雪崩的记录,然而寥寥数语未曾读完,却见这阁里竟又来了两人。除了一挽髻妇人之外,还有个老叟跟着,头发花白,目露精光。 “我这藏经阁中武学典籍浩如烟海,赵夫人尽可随意取用。” “连掌门海量,不慊妾身冒昧,”那妇人道,“实在是我需要的人……多少是有仅凭银钱却买不了他们做事的,便只能向您这里借些典籍来看。” “赵夫人何必客气,”那老叟抚须道,“你在诛杀那妖女一事之上屡屡献计,功劳颇丰,为同盟者,莫非我连某人连这些便宜都给不了么?” 妫越州暗暗挑眉,又听得那妇人道:“为报杀子之仇,妾身自是九死不悔。那妖女罪孽滔天,也唯有仰仗连大侠才能将其除去。” 老叟道:“那是自然,既然线人来报,那妖女并未携明坤在身,又有我等江湖英豪协力,纵使她有——甚么人?!” 话音未落,里侧的一面书架便已被掌风带倒,其间却空无一人。连奇目光沉沉,衣袖之间无风自动,自然是警惕未消。紧接着,他又向东南西北各出一掌,四处书橱纷纷轰然倒塌。连奇心中疑窦丛生,还未上前探出一步,却忽感方才打出的掌力忽然又自四面八方齐力还来,他冷哼一声,自不畏惧,脚步一跺,四周便被霎时荡平。 “哈,”这时才终于有陌生的女声响起,分外嚣张,“只这点本事,也只配做葛登那厮的师父啦。” 赵荷华才从刚刚的掌风余震中狼狈稳住身形,听见这话,不免浑身一震,双目立时已锁定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顶层楼梯上的高挑女子。 “好你个孽障魔头!”连奇喝道,“竟还敢来我灵霄派作乱生事!” 妫越州慢声道:“老登你糊涂了不是?咱们这样的不共戴天,我来你这里,还能是宽宏大量的么?” 连奇气得胡子一跳,耳朵却又听见不远处有底子的匆匆脚步声,几人言谈间正说着“厨房后院着火,迎风越烧越猛”之事。妫越州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便向他悠然颔首。 “你这——” “你就是妫越州?”他暴怒的话音给突然上前一步的赵荷华盖了过去,她盯着妫越州,一字一句地问道,“就是你……是你杀了我儿朱元?” 妫越州同样望着她,问道:“你是丰阗城朱家的人,向迟不晦买了我的命?” 赵荷华按着心口,难以自抑大声喊道:“是!你!你这妖女、恶贼!为甚么要杀害我的孩子?!” 妫越州想了想,轻声答道:“他自己找死,为甚么要怨旁人?” 她自认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可也不想随意便给个酒囊饭袋脏了手。但他既然先后三次都大放厥词“女儿性弱”“妖女狐侮”,要“较量一番”,妫越州向来不是好脾性的,对此又岂能装聋作哑? “我不过是叫他得偿所愿罢了。”她道,“你若要恨,那自然随你。” “你……” 连奇再也忍耐不住,自赵荷华身后跃起便是一掌拍去,妫越州却闪身避开,引他向外而去。二人在灵霄派内追逐许久,妫越州只避不攻,每到一处却总记着踹上两脚留个印记,见着拦路的弟子便向后掷去。总之,后来废了连奇好大功夫,才终于将妫越州赶到了大峰山上,又传令使人在这枉生崖旧址附近围堵。 眼下,妫越州已同他打了一天一夜,连奇的精神却愈发矍铄。妫越州耳听得山下动静不断,不用多想便已猜到他们的暗中谋划。她且战且退,待已行至那山顶边缘之地,心中一横,竟硬生生受下了连奇的一掌。连奇却也意外,后又发觉自己竟收不回手!原来妫越州此时已运起鲸吸大法,又一手将他按住,同时拧身便向山下跌去,连奇以为她是要带人同归于尽,不免心中发紧。岂料妫越州在下落之时却又势如闪电旋身向他一蹬,如羚羊飞渡,竟跳到了那山侧一处凹壁之上。 妫越州幸而曾在这大峰山上住过,对这山也是从上到下探索了个遍,心知下有托倚,这才使出此招。她捂着肩部伤处,另一只手却又夹来碎石多枚,正欲向那不甘下坠的连奇打去,却突然停住动作。 在她视野边缘,那山下谷边竟已出现了黑压压一片人马,还有几个铁甲样式的大块头——其中一个似乎已将那黑黢黢的筒口准了这山顶,已有人为它燃上火线。 妫越州呼吸一顿,暗道不妙。 第95章 “我有玄机阁赵荷华密令!还有谁再敢动手?!” 唐潇话音未落,紧接那轰鸣巨响而来的,竟是地面的震颤。众人互相搀扶,稳住脚步后再向那山看去,才在那滚滚尘烟之下隐约瞧见那似乎已缺了一角去的山顶,以及顺势而下、势不可阻的滚滚石流。 “那恐怕是地爆天星!”陆还青急声道,“我自玄机阁中读到过,这大炮有排山倒海之威,若是妫大侠还在那山上,可就糟啦!” 旁人闻之,无不心焦。迟不晦“呸”了一声,却接着方才的话题先按住邱微,道:“冷静点!若要交你,还不如把我跟陆还青交出去,毕竟我俩才是它灵霄派的逃犯!可既然咱们如今都已出来,本事也大都显露人前,此时再故作‘自投罗网’,难道对方便不会生疑?只要有姓赵的在,那里尚有百八十个心眼子都等着使呢!” 宋长安忙道:“我还带了毒!‘东漂西徙’这螙药对付这大片人手最有奇效!只是……只是不好控制方向。” 毕竟这里比不得素家庄那封闭幽密的地道,若是随意一阵风刮来,不分敌我全扑地了那却万万不妙。 宋霓沉思片刻,望着迟不晦道:“迟大侠,你要上去么?” 迟不晦笑道:“除了我,难道还有旁人?” 顿了下,她又望着那山分析道:“如今也算是个好时机。那起子人用这大炮无非是打定主意令妫越州葬身于此,瞧那山下守卫纵使有石流冲击却仍‘恪尽职守’,恐怕妫越州如今仍在那山上,既然知道她在,咱们可正好趁此石流不断之时。” “不错,”陆还青附和道,“瞧那些人大都着意关注山上,他们便是背对着我们,正好出手。” “可是……”唐潇艰难开口道,“那乱石飞尘,要逆流而上,又谈何容易?” 迟不晦道:“嘿,这自然要瞧我的本事了!宋霓、陆还青,你们二人同我开道!旁人武功不行,便都在此接应她们罢!” 宋长安道:“不成,我也要去!我有螙……” 迟不晦面露疑惑,问道:“你去凑甚么热闹?没瞧见那山石是向下滚的,顺着必定都扑在自己人脸上——你是仠细嘛?” 宋长安瞪大眼睛还未开口,她身侧任晓芸却是身体一抖,抢先开口道:“其实……” “轰!!!” 眼看着石流渐小,却又有一声轰鸣震天,任晓芸想说出口的话被强势阻断。这次地面的震颤更为剧烈,纵使有周围人搀扶,邱微与任晓芸这两个不通武功的还是不慎摔倒在地。 “不好!”迟不晦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这里的人手撤了,都在向山后而去!” “是……是州姊——她掉下来了?”宋长安竟一时紧张得面上发白。 “别担心,”宋霓捏了捏她发凉的指尖,平稳的语气里却也潜藏焦灼,“我们马上去。” 迟不晦抹了抹面上的飞尘,肃声道:“不能再多等,快走!” 陆红晟留在原地,望着姊姊前去的背影却也惴惴难安,只可惜她不如姊姊有武学天赋,在这样的时候只能狠命掐自己几把才能险险维持住冷静。她蹲下身子抱住自己,深深呼吸几回,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眼前似乎有身影一闪——宋长安这小妮子竟在此时冲了出去! “——长安!”唐潇心急如焚,却已不能再安然守在原地,她向剩下的几人沉声交代了一句,便提剑追了过去。 紧接着便是那身体十分虚弱的邱微,她看起来对方才唐潇的话半点也未曾入耳,目光定定投向远方,一言不发,已然迈步向外。 陆红晟不知自己该担心还是松一口气了,她便自原地跳起,又向剩余的几个姊妹瞧了一眼,转身之时,却见那一直静默不语的任晓芸却是飞身冲出。 无论如何,剩下的人都待不住了。 “不好!小心后面——” 这话尚未完全出口,迟不晦便已利落拧断了他的脖子,随即便夺过他手中所举的一柄长刀向跟在后面的陆还青丢去。 陆还青接过刀,反手便挥向几个敌人合力打来的一掌。在她身后,则是断后的宋霓,她以一剑接连洞穿数人胸膛,又将其踢远。 三人成一路纵队,绝不恋战,眨眼间已劈开一条小道向那众人围拢的方向而去。而在她们身后,宋长安等人纵使距离已远,攻势却猛。宋长安连出数掌,已将数人唬得不再敢轻易上前。唐潇则与陆红晟等桃花村姊妹齐力,不仅剑光沾血,抹了数人脖子,还成一小阵将邱微与任晓芸二人护在其中。 邱微颊侧是一片殷红血迹——这是她方才首次杀人所喷溅到的。在瞧见有人试图偷袭宋长安时,她便捡了地上遗落的一柄断剑,全力向他颈后戳了过去。 任晓芸则是身体发抖,那枚母亲所遗留的金钗如今又被牢牢攥在了手中。那掌心中的伤痕已然痊愈,可她却不知此时是该刺向旁人、还是刺死自己。终于,在见到这群留下来围堵的人发出增援信号之后,在瞧见宋长安一个不慎被打倒而唐潇等人无暇再救援之时,她猛地将那金钗丢了出去,转而却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令牌。 “住手!!!”她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我有玄机阁赵荷华密令!还有谁再敢动手?!住手!!!” * 此时此刻,均州境内的另一边,姜问却是已负剑潜入灵霄派中。她是医者,但江湖人的武功总不会太差,更何况如今她尚有帮手。 “奇怪,这里怎的守卫如此松懈?”宋瑜娘低声道,“小州和迟不晦她们,难道会在这里?还是长安与小霓,她们已救了人出去?” 姜问低声道:“这里……倒像是空了。莫非,她们已经遇见了彼此,合力逃了出去?” 宋瑜娘对此猜想无甚异议。原本她是在回铸剑山庄的路上接到了宋霓的书信,知晓她们几人会前往均州,可后来竟音讯全无,便令她心有不安。后来她在路上竟偶遇了同样要去均州的姜问,一问才知恐怕是妫越州亦在均州有难,这还如何等得?于是二人便同乘快马疾驰奔赴而去,险些便进不得来。之后,她们瞧见那边界通关被围,心中俱有不良预感,一番商讨之后便将“灵霄派”作为了目的地。但因均州多山,二人皆人生地不熟,也是多费了一些时间才摸到了灵霄派,没料到此时却仿佛已有人去楼空之感。 “小州是为了找寻那‘觉明道、枉生崖’的线索才来此地,”姜问道,“我们不如去这里的藏经阁瞧一瞧是否有线索。” 宋瑜娘点头。然而正疾步要经过一个转角时,她却目光一凌,不作犹豫便已挥剑刺出。 “铛——” 寒光闪过,却是剑身相抵之响。姜问自宋瑜娘身后探出身来,见到另一人的面容却是一愣。 “沈姑娘?”她讶然叫道。 第96章 “不杀,不活。” 剑影清寒,在来人的面容之上一晃而过,恰好映照出一双冷冽的眸子。沈姵宁同样收起剑,面对在此处遇见的姜问、宋瑜娘二人,倒一时有些语塞,除了惊诧之外,便是忆起自桃花村里暗自逃走一事——心中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此时,宋瑜娘便紧接着开口打破了这寂寞。 “听闻沈姑娘你已回了衮州,如今可也是为小州之事而来?”她低声道,“不知你来了这里多长时间?可有见过长安她们?” 沈姵宁怔了一下,道:“我亦到此不久,是听到素非烟传信。并未见过宋长安等人。” 确切来说,姜宋两人还是沈姵宁踏入均州以来首次见到的熟人。她原本回到了衮州沈家,除了清理门户之外便是日夜练剑,在终于定下心境之后,便思忖着该动身去妫越州和楚颐寿那里,问到更多有关母亲的事情。毕竟沈家易主多年,有关母亲留下的线索已然少之又少——就当日她所见到的那纸残信,还是沈常兴的幼女在书房玩耍之时无意寻出的。 从那之后她练了很久的剑。 妫越州早已为她讲授过《长虹剑法》的一切招式,彼时哪怕沈佩宁还不过是一知半解,亦被督促着记下了一切招式。而在昼夜不歇的剑吟声中,从前不懂的,竟也渐渐云开月明。某一日等她灵光乍现,竟一鼓作气使出那招“长虹贯日”之时,沈姵宁呆立许久,终于放声大笑,却又泪落连珠。 ——据说她妈妈也会用剑,还是个武功顶厉害的女人。 沈姵宁曾经苦思许久,才能在脑海中想出她的模样,可每当她想看得更为清楚一些时,却发现她的脸总是太像另一个人。那样亲切又漫不经心的微笑,那样傲慢而随心所欲的神气。不,她绝不是像母亲,做得也太不像母亲会做的事情。她是个顽劣冷酷的朋友,是可敬可爱的仇敌,是高高在上的看客,又是早不可自拔的入戏者。 ——浮世三千,只不过一场大戏。 后来,她便只以慰问丫头子的名义向素家庄送了一封信。空待许久,素非烟那里送来的却是妫越州有难的消息。 这厢宋瑜娘点点头,面含忧虑。姜问捏了捏她的手,出声道:“我们一直找不到她们的消息,便想先到这灵霄派查访一番,想来沈姑娘也是同样……” “叫我沈姵宁便是,”沈姵宁打断道,“带‘女’字的‘姵’,这是我的名字。” 姜问微怔,旋即便含笑应下,她念及至今还被缠进包袱负在身后的明坤剑,道:“姵宁,我这里有……” “……嗯,你背着罢。”沈姵宁却再度打断了她。关于明坤神剑,她要认出也不费多少功夫。可当初她既然将此剑留下,便是为大计图之,如今……必定是为了妫越州的缘故,因而这剑倒也不必非在她手。毕竟,她有一柄玄铁剑了。 姜问便不再多言,转而道:“不如咱们分头,将这里探个干净,看看能否找出线索。一炷香后再来此地汇合。” 宋瑜娘闻言却摇头道:“如今虽瞧着空旷,可不知是否有陷阱潜藏,咱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既然遇到了,还是一起行动的好。” 沈姵宁亦表示赞同。于是三人一同出发,一路上有惊无险,甚至根本没遇见活人,直至经过几个拐弯,才瞧见了一处门上拴着铁链的屋子。姜问瞧着那屋子里寂静无声,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揪,一种直觉莫名催促她快去打开。 “小问?” 姜问快步上前,一推门那铁链便锒铛作响。紧接着却是一道剑光闪过,铁链利落断开,甚至连那门上铜环都被削去一块。姜问忙向沈姵宁道谢,一进门,却见一张铁笼里竟塞满了飞禽的翅羽。小真这个平素高傲的老鹰正折着翅膀歪在其中,她的身侧三三两两,却都是从前为桃花村送信的鹰隼,如今已各个毛沾血污、垂头萎靡。 姜问心中又痛又恨,张口还没出声便有眼泪簌簌坠地。 “——这群天杀夭寿的混账东西!!!”宋瑜娘同样心痛不已,怒骂道,“原来是早将小真她们捉到这里!!老娘要将他们一个个活剐了!我叫他们不得好死!” 沈姵宁再度挥剑破开笼子,心中除了惊痛之外,更添焦虑。正在此时,门外却渐行渐远传来了人声。 “……都去大峰山那里干大事,要么就是出去,再要不然还能去‘守门’……怎么偏将我落在这里闻鸟屎臭!呸,早将这些一锅炖了不就得了,还非等甚么妖女伏诛、一共悬尸!真秽气——啊!这门怎么开了?!我方才难道没——啊!!!” 沈姵宁将剑横在他肩上,剑刃与皮肉相割,霎时间已经有大片鲜血淋漓涌出。那人吓傻了眼,瞠目望着面含煞意的女人,似乎想大声呼叫,可却因此那本该自脖子上涌溅而出的血液竟回灌入口,呛得他咳嗽不止。 “我只问一遍,”沈姵宁冷声道,“‘大峰山’在哪?” * 均州多山,大峰山便恰好在灵霄派驻地正东,那里山脉绵延不断,大峰山则是其中最崔巍的一座。 然而如今,那山接连遭受两次炮轰,山头碎裂,泥石俱下之余,便是整座山都已摇摇欲坠。妫越州则正在这山身之后,脸上与手上俱带血痕,平素整洁沉稳的衣服也已剐蹭出不少裂口,整个人灰头土面,着实狼狈不堪。 她的对面,却还是那样乌泱泱的大批人手与暗器严阵以待,甚至还有方才用来轰山的那门炮——瞧着模样不显,但论起威力确实远胜当日的袖弹。 妫越州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面,一时间竟十分想笑,于是她拍拍手,竟果真笑出声来。 “妖女!你已穷途末路,是死路一条!你笑甚么?!”连奇喝道。 他方才不慎给妫越州暗害掉落山崖,但好在有已练至大成的天魔引神功护体,又有弟子同道倾力相救,纵使受伤,却也不致危及行动。相比之下,妫越州在这两声响炮之下却是仓皇许多。凭他一双利眼,自然能瞧出对方此回自是伤重难掩,已气息不稳,再难逃出升天! 那厢妫越州笑声歇去,才抬眼懒洋洋盯着连奇,扬声道:“哈哈,我笑你们穷途末路,死路一条!” 连奇胡子一抖,哂道:“原来你是吓疯了!” 妫越州又笑了一声,才盯着他、又或者盯着他们。那语气既是坦诚、又夹杂着几分不屑,只听她慢声反问道:“难道你们以为杀了我,这一切便结束了?” “——你们以为杀了我,这世道便还能回到你们之前的‘山河太平’‘安然无恙’?你们以为我死了,这天下的女子便能偃旗息鼓、‘安分守己’?哈!不会!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女人。你们太害怕了,所以想叫我去死——就像从前死过的千百个一样——你们已经吓疯啦。” “满口胡言!胡说八道!”连奇暴跳如雷,道,“你还敢在此颠倒黑白、胡乱攀咬!你这江湖大害、杀孽连连,谁见了不是除之后快!” 妫越州慢悠悠嗤笑一声,道:“我做得出,自然担得起,杀孽加身又如何?只这世道不正,我活一日,杀一日!不杀,不活!” 第97章 “事已至此,可堪驻足?” 与此同时,均州边界,楚颐寿大喝一声,那已围至近前的百发利箭霎时便被纷纷荡开。然而前方,尚有人墙拥叠、势众向前。被纠缠已久,她怒火高涨,手边捉起一人便向身后掷去,那人登时便被摔得筋骨俱裂、脑浆四溢,不声不响挤在了那再难忽视的尸首堆里。旁观者无不心惊胆战,在此堵截许久,对面这怪人却是越战越勇,杀意高涨,兼之面容凶悍,好似是煞神恶鬼,实在叫人胆寒。可他们背后不仅有连掌门之令,还有不少人早同玄机阁签下死契,自是万万不能弃甲而逃,甚至还要乘势而上! “前辈小心——” 楚颐寿耳朵一动,飞身避开砸向背后的一记铁环,随即将那偷袭之人一脚踢远。随着纷纷脚步临近,她身后攻势骤减,展目一看,却正是素家庄里曾见过的燕回,还有不少面生的丫头。 “你们怎么来了?”楚颐寿问道,“我铸剑山庄想必已安然无恙!” “前辈所言甚是!”燕回点头道,“在您走后,素庄主便派人前往铸剑山庄救援,但有楚人修率庄内姊妹全力抵抗,已然大获全胜!咱们去了也不过是帮忙收了收尾!于是我便带人全力向均州而来,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二人初次照面正是在素家庄,彼时燕回在传讯之后被阻于庄外,还是借了楚颐寿东风才能入内。素非烟深恨素明舟父男谋骗,却也猜到此回围攻必定兵分两路——恐怕铸剑山庄同样有危,遂令燕回带人前去相助。铸剑山庄取胜之后,楚人修心急如焚,同样派一批人马与燕回同往。这才在均州城外赶上了被阻拦的楚颐寿。 楚颐寿便不再言语,只是面目沉沉望着对面那些人马,道:“方才已有两次地面震动,连奇等人必然已催动了甚么‘地爆天星’!你们既然来了,那便全力而上!如今再多等不得!” “是!” 大峰山附近的一条小道上,原本押解着宋长安等人的人虽是面含诧异,手中却不作犹豫,纷纷将这几个女子推倒,一下举起刀来。他们的对面,正是玄机阁阁主李尧风。 “住手!” 任晓芸手中仍然捏着那令牌,佯作镇定道:“是赵荷华给我的命令,要将这几个女人压到那妖女面前就死!” 方才,她正是用这套说辞才救下几人性命,让这几个玄机阁的人手亲自带着她们向山后妫越州所在之处而去,岂料半路上却突然杀出来一个李尧风。他见此二话不说,竟是让人先将这几个女子杀了了事。 此时他听见任晓芸之言,先是眯眼将她打量一番,才缓声道:“你是个甚么东西?玄机阁里,赵荷华的话莫非比我姓李的还好使?” 他话音落下,已经有手下向任晓芸腿弯踹了一脚,又将她手里的令牌一把夺去。 “你们?!”任晓芸晃了一下便跪倒在地,疼痛之余,不可置信一般开口喊道,“赵荷华难道不是奉的你玄机阁之令?!你们还捉去了我大哥,我才……我才带人到了这里!玄机阁还是天下第一大阁,岂能言而无信?!” 李尧风却笑了一下,道:“妇人之言,岂可信哉?妫越州已必死无疑,单这几个妖女又何必多费气力?直接杀了!” 他原本正在后方布置机关暗器,见妫越州已然无力回天,不免心中洋洋得意,自然是要亲眼见她身死才能出气。不过,却有在均州边界守城的人马匆匆来报,说起怪人闯入、唯恐力竭之事,那厢连奇还在同妫越州过招,便需要李尧风来拿个主意。李尧风骂了声“无用”,便欲亲自带人向彼处而去,谁知才发出信号,没走出多远却见有人反而到了这里来,一查问才知原委。 ——既然妫越州在劫难逃,赵荷华这个得力助手便也该渐渐卸任才是,否则养虎为患,那就为时晚矣。如今这姓任的女子,纵使有用,可留的是她大哥的命,她的死活,又何值一提? 他如此思量,撂下这样一句话便走,却见前方又有几人赶来,不免心中暗脑。可等定睛一看,那领头的人却是个女子,还是他才见过不久的人。 “——沈佩宁!”这是宋长安含惊带喜的大叫声。 沈姵宁闻言一怔,猛然停下脚步。她的目光自不远处宋长安等人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才落到李尧风的面上。 “琴儿,”他喜怒不辨一般开口道,“你又到这里来作甚么?” 沈姵宁握紧剑,却一言不发。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姜问与宋瑜娘亦停下脚步。后者眼见挣扎的宋长安那脖颈间的刀锋,怒不可遏便要上前,却给姜问紧紧拉住。她同样面含忧虑向唐潇等人扫去一眼,向宋瑜娘微微摇头。 “是我将你放了进来!”李尧风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半路遁逃便也罢了,如今却来这里找死?若是叫连掌门等人瞧见,便是我也保不下你!” 原来沈姵宁来时均州已封,火烧眉毛,却强闯不得,却是正好给李尧风瞧见了。他瞧着沈姵宁同之前大不相同,却是“旧情”不减,倒是更期待她再做回自己小妾时的日子了,遂大开金口,竟将沈姵宁放了进来,本欲趁机将她带走,哪知对方却又滑头逃走了。只因尚有大事,他才咬牙暂时按下,却不想缘分使然,二人竟又在此地迎头相遇。 沈姵宁这时方转动眼珠向他瞧了一眼。李尧风便如得了鼓舞一般,面上散开笑意。他再度上前半步,见沈姵宁突然后退便想伸手,再说些甚么却突感不对,再想躲避,却已太迟—— “噌!” 众人只感到眼前一花,尚未看清那玄铁剑如何出鞘,李尧风的胸前却已被劈开大片,鲜血喷溅而出!他瞪着眼睛望着沈姵宁,还未看清楚她的神情,紧接着脖颈间却又是寒意一闪。 这是沈姵宁的第二剑。 “勿挡前路,”她轻声道,“多谢你了。” 李尧风后退几步,“嘭”声倒地。 * 妫越州再次接住连奇的一掌,这回却是终于力有不逮,心口一痛,身体已猛然飞出砸在那摇摇欲坠的山身之上。震声之中,她张口便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脑中系统的警报声亦再次拉满、轰鸣不休,这身上新伤旧毒齐齐发作,滋味确实不甚好受。妫越州深深吸气,思绪之中似有冰火两重,却最终只凝作极细极利的一点,猝然又在脑中炸开。在那纷乱之中,妫越州只听到一句话,兴许是她问自己的话: “事已至此,可堪驻足?” 于是她便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在那听上去颇为嘶哑古怪的笑声里,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目光隔着眼睫上的淋淋血雾向外望去。视野中,是乌压压的对手和仇敌,她眨了下眼睛,又从中瞧见了自己的前路跟过去。 连奇站在众人前方,纵使同样身上负伤不轻,神情却是胜券在握、意气扬扬。 “妫越州,负隅顽抗,倒不如安然受死!”他喝道,“念在你曾入我灵霄派拜师学艺的份上,老夫会留你一具全尸示众!” 妫越州盯着他,没忍住又是嗤笑一声,道:“老登张嘴喷粪,臭不可闻。叫我低头,凭你也配?” 她站直身体,纵然已落下风,神情中却不见半分颓靡软弱,傲慢狂妄之态甚至更胜从前。那冷冰冰的眼珠在眼眶中略一转动,被她扫视之处却难免寒气森森、毛骨悚然。 连奇已然暴怒不休,扬言绝不再多留半分体面,只喝令众人齐齐出手,一人一刀叫这妖女死无全尸。 妫越州抬起手,真气霎时便在掌下源源汇聚,随后猛然收拳,真气便被强势激入五脏六腑、周身百脉,游走之余,已将那伤毒之损全力压下。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妫越州在心中暗道——还管甚么事已至此! 她向前踏出一步,自然是再以一人杀进那汹涌人潮之中。 第98章 “——是她们同我一起活着。” 连奇站在远处,眯眼观望着那人潮如沸、杀气如网,自是断定妫越州一时难以轻易从中闯出。他冷笑一声,再度以小周天运行天魔引功法疗愈内伤,只待妫越州倘若果真九死一生杀出重围,便堂堂正正给她了断!哪知不过片刻,周围却突有惊疑之声。灵霄派吴叁风原本便守在连奇身后,此时瞧见异动,便忙上前汇报道: “师祖不好!有人来了!” 展目望去,那乌泱泱人群外不知何时竟杀来了三个人影,分别自东西北三个方位向人群闯入,围攻者大都以背对外不曾设防,竟一时便叫这几人利索杀出血道来! 连奇冷笑一声,哪还能不明白?他飞身而起,眨眼间的功夫,足尖甚至未在人群点过便已接近那自西侧偷袭而来的人影,旋即御起一掌便向其天灵盖拍去—— “咔!” 然而他却未曾注意到,正在此时人潮中却如闪电般伸出一只手来,精准捏住了他的脚后跟。连奇心中一惊,下一刻却听得骨裂之声,天旋地转间身体已被重重掷向地上。 连奇忙换脚应敌,又借力方在地上站稳。那厢妫越州冷嗤一声,眼睛中已染上血红,周身不让浴血罗刹,杀气已凝成实质,竟再不分旁人目光,转瞬间便如鬼影又向连奇掠去。 高手过招,只在毫厘,二人形影难辨。旁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倒被那格外响亮的几声“妫大侠”的叫喊引起注意,见了生人,便纷纷杀将过去。 迟不晦险险避开砍来的刀光,不由暗啐一口,心中恨极这人多势众,然而此时此刻,竟也当真生出几分担忧来。方才她们到时见此包围圈杀意浩荡,便定下此计从三方“刺入”。哪知还没瞧见妫越州的影子,宋霓却险些被连奇那老头出掌打死——这厮,着实不可小觑! 宋霓对此则更心有余悸,不过更令她悬心之处却是如今妫越州的状态。她在桃花村时也曾与姜问交流,此时眼见妫越州仿佛已杀红眼去,只有胆战心惊。这般想着,一时不慎,她竟被人在臂上划了道口子。也正在此时,忽听得“嘭”声巨响,一道影子猛然间便再度向山间摔去。 “——妫越州!” 宋霓尚未分辨,耳边却已传来迟不晦破空高喊之声,她气息一滞,再顾不得其他忙向山侧冲去。 那边,妫越州尚未支起身体,一手仍按在地上,在滴滴答再难抑制的血流声里,眉目低敛。紧接着,似乎有响动传来,她方微微晃了下脑袋,抬眸之时,眼中却已倒映出连奇已逼至身前的一掌。 “铮——” 连奇原本势在必得,岂料此时竟自半空横来一闪剑光,寒光凛凛,快上加快正向他手腕而去,剑意已近乎点在腕上!连奇心中又惊又恨,只有收手闪身后退!错过如此良机,要再得手,只怕难上加难!他难免暗恨不已,便凝目望去,谁料这拦住他杀招之人竟也是个女子! 沈姵宁同样后退多步,才在连奇掌风余震中稳住身形,她忙收剑上前,妫越州身侧却早已有人匆匆赶来。 “妫越州!”迟不晦扶住她的肩膀,急声问道,“还活着没有?!” 此时,宋霓也赶了过来,目光紧紧盯在妫越州身上,尚未开口,转眸间却瞧见了同样匆匆奔赴而来的母亲和妹妹。 “小霓!你受伤了?!”宋瑜娘带着宋长安在沈姵宁身后赶到。在她们身后,在这条自山后而来的小道之上的,还有姜问、唐潇、陆红晟、邱微等人。 姜问体力到底比不上那些个惯常习武的,赶至之时便多了些气喘吁吁。她展目望来,第一时间便瞧见了妫越州,随即心却重重一跳,本该极近的几步路却走得近乎踉跄。 “小州——”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另一只犹沾着血迹的手按住了她搭脉的动作。 妫越州将手松开,又缓缓挣开了迟不晦的搀扶,终于站起身来。她随意揩去唇角留下的血迹,环视一周,恰巧瞧见陆还青终于自那人潮中脱身而出。相比于迟不晦与宋霓,她武功最弱,却也毫不畏惧,如今身上已带了几处伤口,却仍脚步飞快。 陆还青撞见妫越州的目光,微微一怔,竟感觉胸中的一切焦灼与惊惧皆被纷纷抚平了去。她捏了捏慌忙迎来的妹妹的手,却避开搀扶。陆还青一步步走到妫越州身前,想说甚么,但只是将一直缠在腰上的那柄刻着“青罗”的断刀解下。 “妫大侠,这是……” “……是青罗刀。”在后方邱微瞧见,已然颤声道。 妫越州此时倒不甚讶异,她接过这塞着布条与断刀的刀鞘,凝视着它,一如从前。 她便对陆还青认真开口道:“将它找回,多谢你啦。” “好个妖女!!!”连奇眼见敌人竟在片刻间多出助力,心中一半忌惮一半不屑,却绝不想再给她们更多时间,便张口喝道,“纵使有党羽齐集,却也难逃一死!我等武林正道,难道便惧了去?” 这话一出,便得身后齐声叫好。 妫越州见状,却是一笑,自然从众女之中走出。 她的靴底落在地面的声响近乎于无,却令对面众人霎时鸦雀无声。连奇亦是神色阴沉。他虽在方才暂领先机,可一击不中,此时内伤却翻涌难平,只能不断以“天魔引”功法压力舒缓,眼见妫越州行动无异,岂能不如临大敌?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妫越州唇齿间衔着笑意,开口道,“连奇,你们已然吓疯了,是不是?” 连奇面皮一抖,尚未张口呵斥,却听得她继续缓声道: “说到底,你们为甚么要杀我?只因正邪之外,尚有女男之分;天道之下,却是坤乾颠倒。你们要杀我,只因我不甘心引颈受戮。我要杀你们,又焉有心慈手软之理?” “所以啊,”她喟叹道,“世道不正,我其实早该自此界亡去——正如这断刀一般,粉身碎骨,何值一哂?可是偏偏——偏偏我活着——” “——是她们同我一起活着。” 话语声中,只听得一阵“咔嚓”脆响,那刀鞘竟自她手中渐渐裂开,露出那几截缺口不平的断刃来。随着刀鞘碎片并其中缠裹的布条悠然坠下,那几截刀刃却在妫越州手掌之下被顺次捏紧捋平。有血迹自刀身蜿蜒而下,却又转瞬被蒸发干净。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眼睁睁瞧着她竟亲手拼好了断刀。随后,妫越州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再度自刀柄至刀尾处攥紧抹过,灼红之间,刀身震颤嘶鸣,热浪蒸腾不休。最后,只听得“唰啦”一声,刀尾最后一甩鲜血撒地。这断了的青罗刀,竟在她手下重修刀身!刀锋烈烈,疤痕蜿蜒,寒芒震荡,煞气炎炎,正是那昔日的“叶不空斩”,一刀青罗! ——锋芒既出,谁敢逼视? 连奇神情僵冷,抖动着胡子方喑冷开口道:“杀了她!一起上,杀了她们!!!” 对面足音震震、人多势众,更有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妫越州却自心底升起了一种自在,她并未回头,却是再对身后的诸位姊妹问道:“乌合之众,可生惧否?” “哈!”迟不晦率先笑出声来,扬声道,“你瞧不起谁呢姓妫的?!这些连开胃小菜都算不得!” “杀了他们!”宋长安紧跟着道,“我们不怕!” 姜问等人则亦是默默握紧武器,就连邱微都挺直腰板。沈姵宁上前几步,正在妫越州身后右侧,与陆还青并肩,她低声道:“不怕。” 妫越州将这一切都听入耳中,已忍不住畅怀大笑。 “——那就杀!” 第99章 “赌我辈女子凭剑与天争,赌这神剑不哑,赌我们赢!” ——第一次用这刀,是甚么时候? 十数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如此认真说来,倒也不算在多久之前——那还是她在灵霄派之时。葛登对她这迫于恩情与疑心收下的徒儿并无好心,日常丢来功夫册子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山上的其它男徒本就对她轻视排斥,摸准了掌门心意之后,做得便更为嚣张,直接将欺压摆在了明面之上,不仅在日常习武练剑中处处寻衅,连人手一柄的佩剑也不许妫越州领用。 那时候的日子并不算快活,好在她并不是能闷声吃亏的性子,隔三差五便能将那灵霄派闹得鸡犬不宁。至于佩剑,她则更不屑去领,索性便在山外寻了材料自己去铸,为此还向不少铸剑师取了经,也因此从她们口中听来了一些稀奇的故事——“青罗鸟”便是其中之一。 青罗鸟是古时一种花喙青翼的大鸟,展翅可蔽天日,它的面容似人,却生有三条蛇一样的长尾,鸟爪则更锋锐无比——能轻易破开走兽的皮毛,取其心肺而食。 更为稀奇是,这青罗鸟族群之中并无雄鸟。据说它们曾有女娲赐福,有神迹在身,可感天时地化而绵延。这样的怪鸟,鸟爪是天底下最坚硬锋利的东西,古时人们正是凭借着青罗鸟爪为原料,制成了天下第一把的快刀。 妫越州听得快意,遂将刀名取为“青罗”。 她佩戴此刀走南闯北,一步步打出名来,本以为也能用它取葛登狗命,岂料却是后者先行一步,叫年轻气盛的她率先吃了大亏,连这刀都毁了去。 愤恨之余,妫越州又岂能不伤心?伤心之余,甚至茫然若失。íň ——她这个过往皆空的“来客”,一向心态良好,寻不回从前的记忆,便在当下创造。于是少年人一腔意气,认准了目的便一意孤行。也曾既往不胜、踌躇满志,也谁料到最避不过的却是同类刺来的一刀。兴许也不止是一刀,在被迫维|稳剧情的这些年,曾经送出的刀剑被敷衍谢过,对沈佩宁的偶尔试探亦如碎石沉湖,如此种种,心烦意乱,却偏偏孤勇独行。 “——真想把他们全杀了。” 彼时,被姜问带走医治的妫越州终于从那一杯醉酒中苏醒,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浑身绷带,脱口而出的便是这一句。 姜问闻声便前来查看,见状便知是药效刚过,此人尚且神志不明,便随口安抚道:“若为杀人赔了命去,可还值当?” “都杀干净,”妫越州依旧自顾自地开口道,“管甚么命不命?性命还有甚么紧要?” 她说完后一句,却蓦然顿住。姜问瞧得奇怪,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口中嗔道:“哪还有甚么比命重要?” 妫越州眼珠子一动,目光便从她的掌下溜出,落在姜问的眸里。 “有一样,”她慢吞吞地开口道,“我坚持的、我想实现的……最重要。” “我心匪石——为此,性命还有甚么紧要?”妫越州思索着重复之前的话,说完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其它的,就更不紧要。” 姜问一愣,脑中已想起这“叶不空斩”的事迹。她回神之后,见妫越州却已阖目呼呼睡去。 ——故而青罗刀碎,亦可不重要。 ——然而青罗刀回,却再重要不过。 时移世易,天光正好。这一次,她的身后还站着许多人、许多女人、许多举着刀剑的女人。 独独为此,焉可不胜?! “咣!” 连奇勉力支撑再度劈来的一刀,奋力举起的双臂却已微微颤抖,他面色铁青,猛然大喝一声,又一把将刀甩开,双手成掌向妫越州打去。 二人之间似乎不分伯仲,对招之时已是生死搏斗,围观者无不提心吊胆,纷纷避开。可正面迎击迟不晦这一行女子,却也十足扎手,有妫越州打头,她们各个斗志昂扬、杀气十足,出手便是夺命凶招,着实不可小觑——纵使有人瞧着弱小可欺,可出手狠厉,又有身旁人相护,竟也一时奈何不得。 不消片刻,她们便已杀出大片血路。也正在此时,被避开的那处空地之上,妫越州与连奇的战斗亦接近尾声。妫越州足尖一点,横刀带风,眨眼间便向运功立掌的连奇斩去,山声隐隐中,便只有一声闷响! 众人忙展目望去,只见妫越州已单膝跪地、以刀相拄,还未来得及出声,却见她身后不远处那原本站定的连奇身上猝然喷出血线,紧接着从头到脚,那原本完整的身体竟裂为两半,先后委顿着地。 人群中一片死寂。 迟不晦反应最快,率先叫了声“好”,紧接着便大笑着向妫越州奔去,众女自然跟随。众男子却各个面色煞白,呆若木鸡,再不敢拦。他们原以为以连奇武功必能杀之,这才肯拼命齐力,可谁料他竟也折损于此?众人中不乏有当日自素家庄遁逃者,再历此事,岂能不胆寒绝望,有人闻着那空中不散的血腥气竟一时哕出声来。如今场上之人较之来时已然少去一半——连李尧风这个本该打头的都不见踪影,众人人心涣散,纵使有人想到了那玄机阁地爆天星等诸多暗器或可助力,可也不敢轻举妄动。 迟不晦赶到妫越州身侧,却是笑容一收,她按了按对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才见到妫越州抬起头来。 宋长安挤了过去,便见妫越州已被宋瑜娘扶起,瞧着同之前并无二致。她兴冲冲要扑上去,却给姜问拉住了。妫越州轻轻吸了口气,将握在手里的青罗刀丢给了陆还青。 “……妫、妫大侠?” “你爱用刀,送你啦,”妫越州懒洋洋地摆摆手,“只当为你不能拜师的遗憾罢。” 陆还青一愣,不知为何脑中却突然闪过某种预感,一时间心如擂鼓。她张了下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沈姵宁落在最后,望着妫越州被众女围绕,竟有些踌躇。她暗自打气,却忽感眼前一闪,下意识伸手去接,才见那竟是明坤剑。 “练剑便有个剑客的样子,”妫越州将手搭在姜问身上,说话的语气同之前一样,“拿了明坤剑更不该畏缩。是不是,沈佩宁?” 沈姵宁呆呆望来,眼眶中莫名一热,心中首先想到的却是:她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字。然而还未等她说话,妫越州却已然对众女扬声道: “去吧,把那群人杀干净。我看着。” 这话杀气不减,周围的男子闻言,自然如临大敌,见妫越州神态同之前无异,则更是悚然不已。不知是哪个先打的头,竟纷纷有人拔腿便向外逃去。便是守在那地爆天星周围的玄机阁门人,也纷纷拔腿欲走——如今那妖女已在山下,恐怕他们尚未点燃引线便能被取了性命,更何况瞧那山摇摇欲坠,若在一炮轰塌,岂不是要叫众人皆丧命于此?! 他与同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也在此时竟骤然扑来一个人影,同时也有一道尖利女声响起—— “快逃!!!” 宋长安刚出一掌将人打倒,闻此便率转头看去,却见那面露惊惶之人正是任晓芸——她们与宋瑜娘等汇合之后便与任晓芸分开了。她害了她们,又救了她们,宋长安搞不清她的想法,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一心去救妫越州了。其她人自然也是同样。任晓芸也并未跟上。 宋长安皱眉望着任晓芸向前方扑去,才见她前面原来还有一人——竟已为那大炮点燃了引线! “妫越州!!!”赵荷华原来一直都在场上,她伏在炮边,满目仇恨,凄厉喊道,“我要让你为我儿偿命!!!” 妫越州神情一沉,眼见任晓芸将赵荷华扑倒却也为时已晚,只听得一声呼啸,大峰山便再度发出轰鸣之声,整个地面亦是震荡不休。紧接着,便是山崩地裂,无尽石块泥流崩塌而下,霎时便吞没了不少人去,轰隆隆来势甚猛,凶险十足,纵使有十足功夫,恐怕也不可安然逃脱! 沈姵宁第一个跑到妫越州身边,却十分无措,下意识便将那明坤剑拔出,面对那逼近的山崩泥流,咬牙拦在她身前。 紧接着迟不晦、姜问等人纷纷赶来,宋长安还拉着邱微,纷纷簇拥在妫越州身侧 妫越州仍旧面容平静,心中却已不甚乐观。倘若她还如之前,尚有信心能在这山影倾轧之下为姊妹们抢出几分生机,可是如今却只怕自己是拖后腿的。 “咱们要走一起!”迟不晦沉声道,“你还想甚么!” 前一句话一出,便得到纷纷应和,妫越州眼见她们各个神情坚毅,微微低眸,却是一笑,紧接着,她便将手贴在了沈姵宁后背之上。 沈姵宁尚且背对着她们警惕山流,此时不免浑身一僵,只觉有内力源源不断竟被渡入体内。 “专心,”妫越州扬声道,“握紧明坤剑!” ——明坤神剑,既是为我辈女子立命而铸,那神力能平山断海,又岂可继续在此无动于衷? “走不得,那便赌!”妫越州道,“赌我辈女子凭剑与天争,赌这神剑不哑,赌我们赢!” “好主意。你这破篓子似的一踢就倒了,还有内力能用!”迟不晦率先出了声,却同样将手贴在了妫越州的背上,同时又对沈姵宁大声道,“感受到了没有?我‘千金不晦’的内力才是最强的,那才千金买不得,便宜你了!” 宋霓默不作声,同样将手贴在妫越州背上,催动内力而去。宋瑜娘则将内力渡于她身,唐潇陆还青等人无论内力高低,都纷纷效仿。连宋长安都将拉着宋瑜娘的手以内力相渡。邱微分毫内力也无,却也稳住步伐同样将手搭在旁人身上,她心道:不得同生,那便同死。 山石崩塌之中,四周席卷泥流、震荡不休,她们却在其中成一小阵,八风不动。沈姵宁在阵前打头,体会着多重内力涌流,深知尚有多人与她齐力协心,竟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她凝视着面前山石逼近,耳边却已响起妫越州的沉声提醒: “沈佩宁,出剑!” ——沈姵宁,出剑! 齐我众女,同出此剑。 “噌——” 沈姵宁屏气凝神,重重内力凝结于掌,进而流转于剑身,寒光一式劈出—— 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时间却骤然变缓。周遭原本轰隆聒噪之音竟已尽数消弭。这明坤剑身似乎已重达千钧、却又轻如鸿毛。只见那漆黑剑身之上倏尔便漫上一层红光,紧接着红光暴涨、罡风呼啸。一剑既出,势如万山拔地而起,又如千江浩荡而去,不见天地,不知时辰。那原本喧嚣而来的山影便在眨眼间被涤荡一空,只有齑粉纷纷扬去。 一片空旷之中,唯剩风声幽幽。 她们却被隔在另一处空间中,分毫不伤,安然无恙。 第100章 “我得走啦。” 沈姵宁立在原地,望着远处,面露恍惚。她晃了下脑袋,却见明坤剑身依旧光芒不减,突然又溢出点点星子。这些星子倏尔飞着向上盘旋凝结,竟在半空之中组成一副巨大的画面。画面中是一个女人,许多年前在枉生崖徘徊的一个女人。 众女还沉浸在方才明坤神力之中,既是惊异又是振奋,此时同样将将回神,见此便忙上前,想知道明坤剑究竟还有何神迹。 宋长安凑过头盯着画面,瞧见其中那人身量不高不矮,面上眉弯目明,又有长剑随身,便隐隐有种熟悉感。她面露疑惑,又一下朝沈姵宁看去。 “她是谁?”她道,“你们有些像。” 沈姵宁动了下嘴唇,道:“这是我……这是我妈妈,沈流芳。” 这人正是十几年前的沈流芳。众女瞧着她自枉生崖边走了几步,却突然一跃而下。沈姵宁吃了一惊,好在下一刻,她便凭着轻功竟安然攀渡到了那崖边的一个洞穴之中,又拿出了一个火折子,向其中探索。 这令观者难免心中疑惑,不久过后,画面中的沈流芳便停下了脚步,她的对面却是一具骸骨。她停驻在那具身上衣物腐化殆尽的白骨之前,似在默哀,下一刻却便伸手去按。 “……她许是在确认这尸骸的性别。”姜问斟酌着开口道。 她话落的下一秒,画面中的人便出了声。 “如果姜望教我的没错,那你确实就是个女人啊,”沈流芳似乎叹了口气,“天下第一,明坤剑主。” 众人闻言齐齐一怔。沈姵宁心中则又是一动,这是她首次听到母亲的声音——清凌凌的,并不温柔。 “我是在那崖下的一处雪洞里偶然发现了明坤剑,想来便是前辈你伤重不治时掉下去的罢?”沈流芳说着便开始为对方收敛起了骸骨,絮絮说道,“我捡到它,自然惊喜,不过却在那剑鞘里发现了一张布条,前辈,是你写的么” “‘明坤泣我,遗恨终生’——前辈,你因何遗恨? “若非见着了它,若非从前我对明坤历任剑主事迹都有所调查,今天呢是万万不会来这里的——这些时日着实费我不少功夫,小楚的信都没空回啦! “前辈,除了那些个以假乱真、滥竽充数的,你才是唯一一个能真正驭使明坤的‘男子’。兴许,你只以为这不过是侥幸,因而才捂紧了身份不敢暴露罢。也正因此,纵使女扮男装功成名就,却始终……心有遗恨呀。” ——恨这英名彪炳,真身难明。 沈流芳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将这身骸骨尽数收拢到了包裹之中,便背着它离开了那洞穴。正在这时,一只灰翎鸽子也扑簌簌飞来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摸着鸽子的羽毛,低声自语道:“被掩盖的,我偏要叫所有人知晓。” 枉生崖壁悬千仞,若要登顶自然不易,可却也有人每逢时节便在那崖底游历作念。沈流芳索性便又费了些功夫,从觉明道绕到了那崖底,望着绝壁潇肃,手中长剑一闪,竟飞身而上,在其上刺字而言: “致后世女儿言:若欲执明坤神锋,切莫信彼辈虚辞。当奋起逆命,宜悖俗不凡,须正直无邪,觅同袍之谊!汝之命途,自与天下女流生死相依!期英魂陨落之所,镌女儿英名于世。九死不悔矣!” 她刺完最后一字,尚且静静留驻许久。许是脑中思量太过入神,竟连那隐隐山崩的异响也未曾察觉,等感知不妙之时,却已为时太晚。 ——枉生崖竟发雪崩! 沈流芳背着那骸骨全力奔逃,然而临此天灾,终究无力!她将护在怀里的鸽子取出,一时竟格外镇定起来,绝笔信一气呵成飞速写完,临了还从袖中换了另一支笔,在那信后留下了“觉明道、枉生崖”六字。 飞鸽挥动着翅膀远去,急切之下落下的一根羽毛粘在了沈流芳的包裹之上。 ——她们将一同留在此埋骨之地。 那半空中的画面霎时便被比方才猛烈百倍的山石泥流覆盖,紧接着画面渐渐散去,又化为纷纷星子逸散空中,掀起地面微微震荡。 “她该是没料到,那一场雪崩会让枉生崖毁得彻底。”一片寂静之中,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却由远及近,众人一惊,转头去看便知是楚颐寿。她身后还跟着燕回等人。 方才她们便已冲破均州防线,顺利赶至大峰山附近,骤然却又听得一声震响,见这山峦竟霎时崩解、声势浩大。楚颐寿面色一变,再顾不得其它便向那山而去。岂料还没踏入这泥石之中,却看到它们竟霎时被涤荡一空。与此同时,空中还有莫名余波震荡而来,楚颐寿站定身体,感到自己似乎给轻轻推了一把。再抬起头时,却忽见那天幕隐现,其中竟好似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 “怪我,从前只关心比武较量、在意胜负几何,却对这些个地名从不上心,”楚颐寿仍旧望着半空,似在出神,“在谷里窝囊了十几年,出来后便更记不清了。你知道了,必定要生气……” 姜问张了下嘴想出声安慰,此时却悚然一抖,才发觉身边并没有妫越州的身影。她忙转身去找,已慌得叫出声来: “小州!!!” 众人皆被这声吓一大跳,随即便纷纷转身,才见妫越州已离得她们很远,支腿靠在岩石之上。 也正在此时,她们才发现这地面竟在不知不觉中拔高许多,方才被那场山崩吞并的多数尸身已成了视野中的小点。这地貌竟十分肖似方才在画面中所看到的那枉生崖的原貌,只不过还远不比它千丈之高。 “是明坤神力,”妫越州笑道,“它兼有复原蕴生之效,这里大约还会越长越高。” 她说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得走啦。” “州州姊!”宋长安终于反应过来了甚么,一张脸霎时褪去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大声嚷道,“你说甚么呢!我们一起回桃花村!” 她的话越说越快,脚步也飞快向妫越州奔去。在这踏踏脚步声中,却也不只她一人。 妫越州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她们,既像是初见、又似乎在道别。 “师母,”她对神色骤变的楚颐寿道,“我和流芳师母……大约还是不一样的。” ——总归还有和你道别之时。 “小州!”姜问同样向她走来,勉强镇定开口道,“别说了,我们回去,我给你治好。” 妫越州却笑了一下,视线扫过一圈,便终于落到沈姵宁的脸上。她才刚回过神来,神情中尚带着茫然,咬着嘴唇,似乎浑身都在发抖。 她轻声道:“沈佩宁,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沈姵宁再不能听见旁的声音了。她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此时竟也觉得无关紧要。她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能拉住她,就像从前她无数次拉住自己时一样,就像方才提剑护在她身前时一样。无论如何,沈姵宁决不能就此放妫越州走,她还有太多太多想不明白的、不愿去想明白的,还有一千句一万句要说的、想听的。往后的日子分明还有很长,长到她们绝对不会分离,长到能将一切恩仇铭心刻骨、或一笔勾销。 ——她们彼此,又何止恩仇? 沈姵宁的内力之丰沛已远非旁人所及——兴许要除了楚颐寿,但楚颐寿离得远些,所以还是落在了她的背后。沈姵宁几乎已经捉到了妫越州的衣袖,然而它早已被更大的风声捕获。 “妫越州!!!” 已然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呼声,或许是每个人都在叫着她的名字。 她们望着她自山崖跌下,却在触底之时身影骤然隐去,只激起一阵尘土飞扬。而在那飞扬的尘土之间,却恰好露出了另外的两具骸骨——一个身形舒展,另一个一个已是骨堆。 而在那谷堆旁边,却已有一棵青绿小草霎时破土而出,紧接着便是无数青绿生长,郁郁葱葱之上,崖壁间也纷纷探出枝木,引来飞鸟啾鸣,几只振翅盘旋,便不经意间落到崖上人的脚步旁,似有神智,歪头打量,见不被驱逐,胆大的已落在人的肩上,观察着她们讶然凝望。 “这……” 话未落地,便已惊觉,原来严寒已过,正是春时。 【滴滴!世界一任务已完成,额外获小世界能量馈赠,恭喜宿主——可解锁三分之一记忆碎片。】 100-120 第101章 “可见这正是我天下女子之大势!咱们绝不可失此良机。” 大地春回,一阳复始。掐在指尖的日子却也溜得飞快,眨眼间已是百卉含英的时候,是习武者最不该辜负的春光。然而宋长安倒懒散得狠,从一大早便缩在灵霄派的一处古树之上困觉,许多妹女结伴自树下经过的声响也未能将她惊动。直到日头正好时,一阵微风恰好吹过,才将那盖在眼上的树叶掀了下去。 宋长安微微皱了下眉,揉着眼睛,依旧不喜动弹,正望着那不远处的山头出神,树下却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已连续三日逃了早课,”是姜问正抬眸望来,她温声叫道,“长安。” 宋长安平素最怕姜问,此时闻言却也只是懒懒地翻过身,让四肢自树干上垂下。她道:“州州姊说,她以前就爱在灵霄派的树上睡觉。我也要试试看。” 姜问闻言微怔,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以前灵霄派都是些男弟子,她最不爱与之为伍,这才睡在树上。如今派里派外,尽是女子,你为甚么不去交个朋友呢?” 连奇身死后,原本以灵霄派为首的联盟也溃散瓦解、不堪一击。楚颐寿恨痛交加之下,自是不能善罢甘休,索性又集结众人将其余孽势力诛杀殆尽。如今灵霄派已然堂堂正正归了桃花村姊妹所有,点苍派等门派地盘也被素家庄与铸剑山庄瓜分一空。而后三处合并,成“希女门”,楚颐寿任掌门人,迟不晦任护法,沈姵宁、素非烟与楚人修分领各地堂主,以明坤神剑为门内信物,势领天下女子习武修身、勃发奋起。自此坤乾已改,云后日现,天下大势峥峥向荣,一片大好,岂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然而也总有些时候、有些人,在激昂振奋的心绪中,总是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宋长安许是正为此才怏怏不乐,此时她听见姜问的话,只是道:“曾经我最想交的朋友并不是个好家伙——关于她,州州姊可是看错啦!可惜我不能再向她问个清楚了。” 姜问于是想到了任晓芸。她自山崩之中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来,自得知妫越州的消息后,便再不敢向她们靠拢,也没有去管兄弟的死活,一人孤身远去了。听闻最近是邱微找到了她。不过宋长安对于邱微也不算喜欢——如今对她甚至说讨厌也不为过——所以这消息也不必再在她耳旁说了。 姜问停了下,又想到了赵荷华。这个女人死在了那场被自己蓄意催发的山崩里,还是她的丫鬟哭着为她收了尸。也正是在她的哭诉声里,众人才知道原来赵荷华那丈夫早给她失手杀了。那朱家钱庄的男庄主在妻子忙于玄机阁事务之时竟已在外同人有了孩子——还是个新生的男儿,赵荷华自然不能接受,遂与他发生争执,意外让那朱庄主脑袋开了瓢。有玄机阁势力,她自然将此事瞒得严实,私下中恐怕是将一切都怪在了仇人妫越州身上,因而在见连奇身死才觉复仇无望、万念俱灰,有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好消息是,后来朱家的大女儿已同夫家和离,在接到此消息后已飞速赶回娘家接管了朱家钱庄,还将曾经被关在祠堂中的小妾救出,自此得了个有力助手,飞快打理好了家中上下。她们对希女门的号召亦是无有不应,前些日子还来信想送人来学武。不过这样的消息,此时宋长安大抵也是不算太关心的。 因而姜问的思绪兜兜转转,终于不得不落到了宋长安话里的后半段。这段时间以来,她忙得厉害,一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念或者思考。有关她这“神医”名头之下唯一的“败笔”,一个能将她的招牌砸个稀烂的伤患,是让她最为头疼、理解却也最难理解的人。 她沉默许久,久到宋长安都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的静默。 “问姊,州州姊果真死了么?倘若没死,她又去了哪里?怎么会突然便没了身影去?倘若她还在,在这样好的时辰,又怎会忍得住不现身?” 宋长安不去看她,连声道:“你们都不谈,都说州州姊必定会回来——那迟不晦最可恶,唯一就她肯多说一些,却竟是编排我州州姊是‘山野鬼怪’……没句实话!如今大势已定,问姊,你们心里究竟在想甚么,难道还不能同我讲一讲么?我快闷死啦!” 又过了一会儿,姜问才重新开口道:“从前我第一次见她,只以为这是个绝顶的难题。无数次想过她会活不下来,可她每一次都会安然无恙地走回来——唯独那一次,最后的一次,她却消失了。或许……” 她说着,唇角竟缓缓扬起几分笑意,轻声道:“或许果真是精怪神仙,也说不准罢。” 宋长安“诶”了一声,没忍住翻身又坐了起来,瞪着她良久,磕磕绊绊地开口道:“问姊,你、你怎的……也这样说?!” 姜问叹道:“神鬼奇闻,兴许并未妄谈。你连着几日不来早课,总一个人躲懒,自然是不清楚。如今不仅是门主,连带着多位资质好的妹女似乎都觉醒了些了不得的本事呢。” “哈?”宋长安没忍住高声问道,“楚姨本就武功高深莫测,还能甚么再了不得的?” 姜问道:“楚姨有日梦见庭前桃枝低语,道‘旧主人积年不见,常念灌溉之情,今欲结硕果相赠’,第二日晨起时,竟果真见那刚生出枝芽不久的桃树霎时便结出了一颗桃子来!楚姨心念一动,并未摘它,走到几丈远外招手一唤,竟令那桃子隔空飞来了手里。” 宋长安挑眉道:“唬人的么?楚姨内力多高,隔空取物也算难事?” “楚姨甚么性子,还能费力做这样的把戏么?”姜问摇头道,“更何况除了她更有旁人。好些个妹女习武进益飞快,吐息归纳之时便无师自通一般晓得了轻功行御之道,还有人,竟是在梦里跃到了屋顶之上观月呢……” “不、啊?”宋长安一下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急吼吼便向练功之处跑去,口中还道,“我这便去瞧瞧!问姊,你莫要骗我才是……” 姜问凝望着她的背影,不免莞尔。她转过头,意外瞧见那树上有几道经年刀痕,或许是出自某种玄妙预感,姜问犹豫了一番,遂将手置于其上。令人惊奇的是,那树上的瘢痕竟缓缓脱落旧皮、逐渐愈合了。 她心中惊喜,紧接着却是叹息,口中喃喃自语道:“若能早些……不,不能早些……” 千里之外,素非烟正刚刚结束对于素是然的拷打,终于让这位半死不活被关押许久的孝子将素家庄继承人该知晓的一切都吐露了个干净。之后,她亲眼瞧着他断了气,才从素家庄地道中走出。此时,便有候在地道外的妹女上前禀告,原来是沈姵宁与楚人修到了。 几人同为希女门堂主,如今正是该碰面商议之时。她一踏进大厅,迎面便传来楚人修不冷不热的声音。 “素堂主好耐性,还能同人周旋这许久。当日胆敢犯我铸剑山庄者,早叫我给杀了个干净,到底还是比不上素堂主心思缜密啊。” 因最初打交道时的误会,二人到了现在亦是不太相和。楚人修这话是在暗中讥讽当日素非烟功亏一篑“被蛇咬”,如今方是“十年怕井绳”了。素非烟闻言微微一笑,自然亦深知她的短处,便反唇相讥道:“楚堂主雷厉风行,行事颇得门主之风——若能将这些个死人挂在城上,一起做个伴岂不更好?” ——上一个被挂的人,大家谁不心知肚明? 楚人修不动声色,继续道:“素堂主远见卓识,当日便该请得阁下前去指点才是!唉,谁知素庄主竟是家里受了伤,若不是门主赶到……嘶,素堂主如今可都恢复大好了罢?” 素非烟道:“多谢楚堂主挂怀,有门主施以援手,哪里还算得了甚么大事呢?啊,不日前门主还特遣人送来了几坛姜神医所酿美酒,两位既然来了,不如便在我这里共饮一番?” 素非烟这话自然是在暗表她多受楚颐寿信重。她办事妥帖又心思玲珑,与身世缘故复杂又说话不甚中听的楚人修相比,在楚颐寿面前是更得青眼。楚人修听得出来,瞥她一眼,却笑道:“姜神医所酿美酒当然是佳茗。若说畅饮,恐怕再如何也比不过当日我同州姊在屋上对酌之时……” 素非烟神情一顿,自然想到了当日邀请妫越州饮酒之事,便柔声纠正道:“楚堂主恐怕记错了,我州妹可是滴酒不沾啊。” 楚人修惊道:“竟是如此?那当日……唉,我们醉得太厉害了。” 素非烟面露微笑,张口道:“哦呵呵。” 楚人修同样笑道:“啊哈哈。” 二人这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另一项沈姵宁却是神情格外波澜不惊。倒不是她从容自在,而是她正在走神。 这段时日以来,她除了为妫越州悬心,便是在思索之前与留州交流过的讯息——只觉十分紧要。如今在这厅上亦是思来想去,似乎终于捉到了关窍之处,便一下自座椅之中跳了起来。 “——是明坤神剑!” 素非烟与楚人修不防便被大大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只见那做了许久闷葫芦的沈姵宁此时神情激动、正滔滔不绝。 “——近来身有奇异的妹女皆是受其神力的缘故,而且州姊从前是说过‘明坤是为天下女子立命’,那么出现的这些绝非个例,不仅在我衮州,春喜代人修带来的消息里留州也有不少人数……可见这正是我天下女子之大势!咱们绝不可失此良机……” 其余二人自然也渐渐将这话听入了耳中。素非烟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轻声道:“沈堂主所言甚是。若能令天下女子共掌神力,那该是何等盛景?” 楚人修道:“说得轻巧,如今已是天下人俱向武之时,还要如何行动,你莫非还有诀窍?” 素非烟兀自将眼神在厅前一转,便慢悠悠落到了自己手上。她轻轻吸了口气,再出声时语调却分外轻快。 “‘男子岂能和女子相提并论’?”她慢悠悠地笑道,“她的本事……留下的东西,难道便无有玄机?兴许,便等着是再见之时呢。” 第102章 记忆碎片 相隔许久,甫一回到系统空间之时,妫越州尚感到些许陌生。系统有关任务完成的提示音落下,她方反应过来——毕竟不久前也是这声音在疯狂提醒【躯体损坏程度过高,能量维系不足,须尽快回收】。 妫越州完成任务,自然畅怀,不过她定了定神,却是对系统道:【我欲与此界天道交谈。】 许是能量充足,这回天道的回信可谓是十分迅速。 【在。】 【脱胎换骨,命已改乎?】 【然。进侠化仙,坤道兴隆!】 【我之故人,前程何在?】 【鹏程万里,吉星高照。】 【哈,大善!】妫越州继续道,【若我得归,可愿迎哉?】 【必然。】 …… 切断通讯之后,妫越州又兀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思绪捋定。若有人身,此时倒该大笑三声,离愁别绪换壶酒来,又抛去酒壶径自离开。 在这里的记忆已然足够深刻,可遗失的记忆就在眼前,又岂能无动于衷?妫越州便向系统确认接受记忆,霎时,意识源内一阵刺痛,紧接着便有潮水般的画面将她的意识淹没了去—— 湿冷的雨天。人流稀少的街上,有暗沉沉的雾气蔓延。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地面,也同样落在她的破旧雨衣之上,渗入刻骨寒气。妫越州抬起眼,她的面前是一张通缉人像。画面中,凌乱的短发之下是一双孤狼似的眼睛,鼻梁上带着伤口,再往下则是似笑非笑似的、弧度弯弯的嘴巴。整张面容之上的神情阴沉,可看那嘴角的笑意,又似乎格外挑衅。画像的右上方则是写明扼要的写出了此人逃犯的身份:涉慊盗取国家机密,刺杀伊丽格斯王女,畏罪潜逃中。疑犯代号:zhou。 妫越州拉紧面罩,转身便隐进了街角的阴影中。也正在此时,几道脚步声渐行渐近,原来十几个提着裙摆匆忙来避雨的年轻女人,她们说说笑笑,意外瞧见了那张人像。 “哦,天!我在一个月前就听到了王女遇刺的噩耗,”一人失声说,“原来是她干的!这刺客,还没被抓起来吗?!” “哪儿就这么容易了!我听说这刺客本事高的很,连武功高强的侍卫长都被打伤了呢!而且她心机深沉,一开始装可怜骗着单纯善良的伊丽王女将她带进了王宫。伊丽王女为了护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甚至还跟首相发生了冲突——唉,谁不知道她跟首相家的小公子定了昏呢!哪知道竟然招来这样一个刺客!真是可恶!” “是啊,都怪她!城里城外戒严不少,要不是晚上城门关得太早,咱们何必这么急匆匆赶回来呢!嘿,那剧团的表演真好看!更稀奇的是,那里面全是女人呢!” “……就是因为全是女人,才进不了城呢!我听爸爸说了,督察队队长挺不喜欢这个‘娲娲’剧团,管她们叫‘巫女’呢!” “巫女又怎么啦!你方才不是也看得很开心吗,那就比城里的剧目好看!该死的督察队队长,怪不得他老婆要离昏……” “圣主在上!女人怎么能够提离昏……” “那男人就能打老婆吗?这你怎么不说……” 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妫越州正准备自阴影中离去,耳朵却率先一动,转身握紧一直藏在袖里的匕首刺去。 哪知这一招却被身后人接住,二人的目光隔着寒光相撞。这人也是个女人,身量颇高,身上穿着夸张的小丑服饰已经被雨水打湿,脸上的妆容也花去不少。妫越州紧接着一脚便朝她小腹踢去,对方险险避开,颇为滑稽地做了一个惊叹的神情,随即便是一拳打来。 二人有意放轻动作,一致要远离此处,有越来越大的雨声作遮掩,倒一时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嘭!” 她们先后摔进一处空荡的牛棚屋里,趁着茅草未落,妫越州又向她背部踢了一脚,紧接着便单膝将此人压制住,用匕首压住她的后颈。 “……唔等等等等,别来真的啊!”那小丑闷哼一声,见势不妙忙低声嚷了起来,“我是来交易的,zhou——妫越州,是你不?” 妫越州神色不动,依旧用匕首压着她,冷声说:“狗屁交易。” 小丑扭动着说:“唉你这就不礼貌咯?!我是‘希里’的人啊!” 妫越州顿了一下,缓缓放开对她的钳制,手中攥着匕首,依旧表情冷硬:“你迟到了。” 小丑正活动着筋骨,闻言不可置信,也不管身上的茅草就跳了起来,以分外抑扬顿挫的语调喊道:“不是吧不是吧,日子虽说就在今天,难道你凌晨一过就在这里守着啦?这也不能怪我啊!” 妫越州盯了她瞧了一会儿,倒是将匕首重新收起,面上露出个可有可无的笑来。 “那不好意思了,”她说,“东西带来了么?” 小丑隔着湿淋淋的滑稽笑容睨瞧她一会儿,突然大张双手,作势要向妫越州扑来。 “哈哈没带!想不到吧,我就是狗冕拉派来吊你的——害怕了吧,你这通缉犯!” 因她身量高大,站直之后妫越州就只能抬眸看她,心下不免为这身高差距感到不爽。不过,妫越州神态中却没有显露分毫。 “我是通缉犯,”她反问,“希里就是能见光的组织?你们随便一个人的悬赏价格都是我的几倍吧?” 小丑故作惊讶似的“噢”了一声,随后点点头,以某种遗憾的语气开口说道:“那倒也是。比方说我——我现在的悬赏金可高达三千法索呢。”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已再度开朗起来,还笑嘻嘻地比了个“三”的手势。 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妫越州,低声问:“你带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才值五百?” 妫越州慢吞吞地说:“我带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换你们不限量的武器供应。现在要验货么?” 小丑于是点头说:“当然要验。” 她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就从小丑服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三下五除二叠成了个纸飞机,又“咻”的一下让它飞向了妫越州。 “最新的离子炸弹,”小丑撑着腰介绍,“老大说你最满意的是这种。这个精致的纸飞机呢,就是你能向希里调用武器的信物。” 妫越州接过那飞得歪扭的纸飞机,观察一番,便从那翼下小心取出来了一个坠着引线的圆环。她将那圆环贴在手里,另一只手便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装在塑料膜里的芯片,将它向小丑掷去。 “有密码,是我们第一次联系上的日子,”她说,“输错会自毁。” 小丑接住芯片,哇哇叫着:“不是吧,搞这么隐秘啊!我现在又不能当场验货,万一是假的呢?” 妫越州挑眉说:“那你可以找我——就像你们当初做的一样。” 说完,她转身离开,却被小丑喊住。 “还有一句话——”小丑正一上一下抛着那刚到手的芯片,说,“如果你想达成愿望,希里是更好的选择。” 妫越州没有回头,说:“悬赏金涨不涨,我倒不在意。” 小丑闻言便瞪圆了眼睛,随后哈哈大笑。妫越州就在这笑声中重新走进雨中。 …… 妫越州走在雨里。雨水在雾气沉沉的冕都及其附近区域并不少见——甚至在整个冕拉合众国都可以算作常态。因此冕拉国民总习惯出行时备一把便捷小巧雨伞。妫越州的折叠雨伞正在她的口袋中,不过她并不想将其取出。她抬着头,似乎要透过那扑面而来的雨去看清天幕,然而下一刻,视野却被一方青绿色遮住。 是伞。有人来到了她的身边,轻声问:“州,你为什么一个人在淋雨呢?” 妫越州眨了下乏痛的眼睛,侧过头,便瞧见了身边的人。 “我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她后知后觉地笑着,轻声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撑伞的人便也露出一个笑容,说:“因为我没有瞧见你啊,你忘记了吗,州,我们一起去桑嬷嬷那里受礼——今天是成年的日子呀!” “不是,”妫越州僵涩地摇了摇头,在对方蔚蓝色的眼瞳中瞧见了自己湿冷又狼狈的模样,“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在冕都王庭,要到这里来。伊丽,伊丽格斯。” 伊丽吃了一惊,手中的伞歪了。雨水便趁此空隙扑在了妫越州的眼中,她感到刺痛,视野中一片模糊。 …… 腿弯骤然一痛,她被人踢倒擒拿。妫越州的面颊贴在涌动这水流的地面之上,脑后正抵着冷冰冰的木仓口。 “我给过你机会了,州妮,”一道悲悯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一次又一次。可你总让我失望。” 雨水灌进耳朵,渗进肌肤,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中震声作响。妫越州听不分明,可又了然于心。她没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连带着身体也抖动不休。头部因此又挨了重重的几枪托,血水嘭然涌出,争先恐后擦着她的面颊融在地上。 “……哈!姥天作证,”她嘶声叫喊着,“我会把你们杀干净!一个一个来,我杀光你们!” “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州妮,”那道悲悯的声音中含着决绝,“首相亲自签署了你的处决令。明天正午行刑。” 妫越州被从地上拖了起来。对面不远处便是那道声音的主人,年长的、平和的女人正在凝视着她,犹如在看一个犯了大错无可挽救的孩子。 “我会为你祷告,”她低声说,“看在圣主的光芒曾照耀过你我的份上。” “我会要你的命,”妫越州盯着她说,“让你的圣主睁眼看,桑延。” 妫越州被关进牢里。 …… 她似乎终于摆脱了那连绵不绝的阴雨,来到了一个分外干燥的环境中。据说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刑房,每个角落都防备齐全、无孔可入,她的一切也都被无死角地监控起来。为了防止她自裁,那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剂中还被掺了些必要的东西。因此,哪怕不用镣铐,妫越州也没有多余的、可以行动的力气。 于是她就安然自若躺在了那硬板床上,情绪平静下来后,百无聊赖一般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 离午时行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牢房外盯着监控的一批人马却始终放不下心来。为首者盯着妫越州的动作,快声问:“她指甲里有没有东西?” 有人忙回答:“关进来时已经有圣教嬷嬷和咱们的女警联合搜查过,她身上绝不剩半点异物,长官!她的指甲也已经被修剪过了!” 长官沉默不语,下一刻却猛然站起来,喊道:“她是在算时间!快去排查她在这冕都的落网前的所经路线——她是埋了炸弹还是别的……这女人是疯子!!!” 顿时便有人应声而出,那长官留在监控室踱步,又再度向那画面中看去,却在那光线反射的屏幕上意外瞧见额头正中似乎出现了个红点。 他拧起眉毛,下意识便要躲闪,可为时已晚。 “砰。” 消音下,轻盈的,一木仓爆头。 与此同时,牢里的妫越州却见那地板霎时被掀开一块,一个鼹鼠似的影子冒出头来,精准锁定她的方向,随后爽朗一笑。 “——妫越州?听说你想涨一涨悬赏金?” …… 妫越州从那接连不断地画面中回过神时,还是十分恍惚。 这些记忆零零散散又十分无序。她想起来了,可着实没有想起太多,于是既觉得生气又深感有趣,便开始思索起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系统再次唤回了她的思绪。 【滴!检测到新世界讯号,即将跳转——】 妫越州:【啊?你等等!】 系统波动暂停,给的反应是:【鉴于宿主首个完成任务综合评分不高,不建议游手好闲时间过长。】 妫越州愣了一下,思绪中闪过几分带着稀奇的恼怒,促使她问道:【什么评分?你还能评分?依据什么评的分?说清楚些。】 【解锁下一任务前,为宿主公布上一任务综合评分:75(总分值100)。评分标准:1.任务完成度(100%已达成),2.任务安全度(50%低限预警)。任务完成度以小世界内主线任务是否达成为准,任务安全度以宿主自身状态是否安全无虞为评价标准。】 妫越州这下倒愣住了,回忆起这一路上被她无视的系统警告,便能明白这第二项因何得分不高了。 【为什么有“安全度”的标准?】她追问道。 系统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检索却始终一无所获。最后,才终于能向妫越州显示该项评分标准的三点依靠。 【系统Cirila358号核心指令一:确保意识体“妫越州”安全存活。】 【系统Cirila358号核心指令二:帮助意识体“妫越州”安全回航。】 【系统Cirila358号核心指令三:指令一与指令二冲突情形下,无条件以指令一优先。】 第103章 “……报纸。” 这是个新旧更迭的时代。 妽旸大陆之上,穿梭的黄包车尚未彻底将夜幕拉下,鸣着汽笛的绿皮车厢已载着曙光驶来。浓烟滚滚,被一缕清风吹散,又将那声响带到了街头巷尾。在此时,鸡鸣三唱,街上的人群已熙熙攘攘。穿长衫的,打领结的,长发束冠的,卷发贴头的,各式各样,擦肩而过,谁也不以为奇。早点摊旁,蒸笼中的包子渐渐空去,不远处的新开的一间“咖啡馆”才刚刚开门。店里尚有新得来一台的留声机,咿咿呀呀放着戏曲。还有由远及近、越发清晰的报童叫喊声,更为这晨间添了活气。 “号外!号外!巡捕房拒释女校学子!” “皇帝陛下会见达辉兰大使!” “女士,男士!来张报吗您?” 报童声音嘹亮,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快将袋子内的报纸尽数卖完,走街串巷间,人流已渐渐稀少,倒显露出几座高门阔气的宅子来。正在此时,那宅门一开,探出个人头来,见了报童就低声驱赶道: “去!丫头片子,别在这儿嚷!” 那报童吓了一跳,不过她捏着袋子里所剩无几的纸,见出声驱赶的也是个梳着圆髻的面善女人,脚步便轻易迈不动了。 “好姐姐,您住得多气派!不如也买几张报纸瞧个趣儿嘛!”她压低了声音,面上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我拢共也不剩几张,您给个巧儿,我马上就走啦。” 那宅门里的女人拧眉瞧着她上前走了几步,眼巴巴地将报纸递了过来。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将那报纸都拽了过去,又丢给对方几个铜板。 “快走!扰了这里清净,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毕,她又“吱呀”一声将门关上,耳朵听着果真再无响动了,才捏着那几张报纸念念叨叨地向里走。 “字都认不得几个,还买这玩意儿做啥子!”她低声抱怨着,“好不容易得了几个赏钱就烧得慌,哎呀,买了个劳什子垫桌脚去……” 正念叨着,迎面又急匆匆赶过来了一人,年纪比她轻,说话间却十分不客气。 “——李婶!今儿府里来客人,老爷和三太太在客厅接待,咱们都忙得热火朝天,你又去哪里偷馋了?大把年纪了领着薪水光管着吃不成……” “方才外面有报童喊,张姐叫我出去管……”李婶忙辩驳,手里的报纸也要给她看。 “得啦!甭扯那有的没的,”那人却不耐烦再听她解释,竖着眉毛说,“你甭在这儿闲逛,去东阁送碗饭去——忙了一大清早了,我不说,你们谁也顾不上那里!” 李婶嘴张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哎”了一声算应下。见对方瞪她一眼又走了,这才忿忿转身,心想:就是方才张姐叫我出去看看不要有动静,你怎么不问问她?我的活难道少干了不成?哼,见天的鼻子朝天,你也不过是三太太旁的丫鬟,多了不起呐?ǚr 她心里有气,将那些报纸叠吧叠吧塞进裤兜,朝着近路到了后厨,那里也忙得热火朝天。李婶问了问,将蒸在笼屉里的两个包子放到了碗里,又盛了碟炒青芽就揣进食盒,扭头又向东阁去了。 这宅子三进三出,东阁是后罩房最东角的一间,里面住着大太太——虽说是老爷的正头太太,可半点事儿都不理,缩在角屋里头常不露面。如今府里的内务大都由三太太料理,那可是老爷跟前的红人,连带着身旁的丫鬟小子都分外得脸。除了这二位,还有位过了身的二太太,刚抬进门的四太太。 李婶托了好多门路才刚进来做活,对于这顾府后院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她心里还气着那三太太的丫鬟,不免又猜测大太太究竟是什么人、是病了还是疯了才不管事。她脚步飞快,不一会儿便穿过长廊来到了最东角的那扇门前。这房间背阳,紧闭的房门上落着层积灰的影子。李婶扣了下门,就推开走了进去。 “大太太,您用饭——”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内走了几步。屋内同样的暗淡阴沉,依稀能瞧见有一张雕花床,一张桌子,一扇屏风,还有几只高矮不一的凳子。只有窗户处闪着微光,细看才知那里竟燃了只湿油油的蜡烛,蜡烛旁还伏着个人影。僵直的,一动不动。 “大太太?” 李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将饭盒放在桌上,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心底有些发怵,两只手摩挲着裤子,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放好饭菜。哪知她这动作却意外带出了些纸张窸窣的响动——那几张被她早抛在脑后的报纸,发出的声响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格外分明。 李婶抖了一下,下一刻却见窗边的那人影竟微微动了。大太太在昏惨惨的烛光中缓缓转过脸来,身后的影子一截截晃动,应和着那身骨头挤压“吱嘎”的响声。 “啊!!!” 李婶吓得直向后跌去,裤兜里的一团报纸竟也被摔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不冒活气儿的女人,从她过分苍白又瘦削的尖下巴,到嵌在眼眶里的僵涩的黑眼睛。大太太神态木然,衣着打扮却是得体的,尚且整齐梳着旧时女子的发髻,身上上衣下裙,是一片整洁又妥帖的月白色。 ——倒像是女校学生会穿的款式。 “……报纸,”大太太的声音像是从老旧的收音机传来的,是首残缺流离的曲子,“那年……三月三……浄远海难……也登了报纸。” 李婶哆哆嗦嗦的,顺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向了那滚进桌下的报纸,实在不敢开口说话。 “我没记错……”大太太自顾自说了下去,冷漠又古怪地开口道,“是……祭日。” 她再次转了下头,眯眼瞧着门外那三寸日光下的影子。 李婶呆呆望着她一步一顿似的走了出去,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今儿府里不是有贵客来着?!大太太这样式的,冲撞了可怎么好! 她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拔腿便向外追去,心中只安慰道:那客人在前院,只要我能尽快将大太太这喘不上几口气儿的截住,那就万事能了!再说了,大太太一把骨头轻,哪有我这壮实婆子力气大?到时要先将她“请”回来,也不是难事! 然而尽管她跑得快,出来时还是没能捉住大太太的影子。李婶不敢大声叫喊,一边留神一边又向前追,却终于在二院门前瞧见了那道白影——夭寿的是,她竟已经给人拦住了,那人还不是别人。 “……大姐,我一猜,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好的天,你不在屋子里好好养身体,出来做什么?老爷……” 三太太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伸手扶着头上新做的时髦大卷,身上是一袭绣着杜鹃花的改良汉装,风姿楚楚站在日光里,十分的鲜活动人。 大太太似乎愣住了。她的目光从三太太妆容精致的面容移到了那身衣服上,面皮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突然弯下腰,隐忍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 “……你!” 三太太怔住,紧接着柳眉一竖,还没开口,她身边惯常察言观色的丫鬟就张嘴说道: “大太太这是怎么了?咱们三太太不过是多问了一句!您就算不认得咱们太太,难道还不认得太太的这支碧玉镯子不成?那可是老爷专门为……” “——嘭!!!” 话没说完,却给平地一声异响打断了。在场的听了不免都是一惊,下意识就向声源瞧去。紧接着又是一声震响,内院的垂花门竟直接被暴力破开,随着个人影就向里飞来,“咔嚓嚓”摔了个稀碎。 “——老爷!!!” 三太太眼尖,看清楚了那人影是谁不免惊呼,还没来得及上前搀扶。那空着的门后却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一个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她将袖子挽起,慢斯条理地说,“也配到我跟前吠?” 三太太听得心惊,忙喊人扑上前。大太太却似乎从方才梦一样的神情中被刺醒,直愣愣地向来人看去。 第104章 “我来带你走了。” “我家老爷是国际司司长!你是哪里来的……你……” 三太太扑在摔得鼻青脸肿、动弹不能的老爷身前,又怕又气。她望着来人渐渐走近,才终于确信方才不是她妄听,这的的确确是个女人,可又实在不同。一袭深色西服,套在高挑的身架上,头发剪得比新式男子的还短些,光洁的额头下是比发色还黑的眼睛。随着她动作,便只有袖间露出一截亮眼的白,不经意间擦过了襟前的胸章。 “督、督政署……” 三太太喃喃念了出来。她识不得几个字,可近来这三个字可算是风头正盛,倒叫她碰巧记住了样子。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一紧。原来老爷已经恢复了意识,正顶着满脑门的鲜血,借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督政署,”他盯着对面的人,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敢不分青红皂白就闯我顾家拿人!还敢……如此猖狂无忌!真当我姓顾的好脾气不成?!” “哦,国际司,姓顾的,”对方随意点了点头,无不嚣张地说,“虽说我今日拿的是他警政司钱复宽,你姓顾的既然能跟他把酒言欢,又何必心急?” “你!你含血喷人!猖狂至极!妫越州,你分明就是为了那女校学生一事公报私仇,简直无法无天!” 他对面,妫越州见自己的名字被叫破,挑了下眉,并不算意外。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督政署的动作不可谓不大,她这样的“头目”也不可能不惹眼。妫越州嗤笑一声,随意向这顾府里扫视一眼,却蓦然顿住。 她这个停顿不过在眨眼之间,几乎未被人发觉。那边撑着三太太手站立的顾司长见她不语,还道是被他说中了,遂冷笑着继续开口道: “那群学生明目张胆支持‘共和’,竟然吵着要赶女王退位!你督政署原本是皇室所设,竟然赶吃里扒外和共和势力搅和在一起,哼!我……唔!” 只听得“嘭”的一声,他话未说完,竟是又给对方一脚踢飞了去,直接砸到了院里的假山上。 三太太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已然骇得面无血色。她僵硬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平时威风凛凛的老爷陷在一片废墟里,那黑衣女人早已冲了过去,一拳接着一拳,不要钱似的便向人脸上砸去,一时间闷响不断,血沫横飞,瞧这架势,她竟像要将人活生生打死! 三太太吓得腿软,被身后的丫鬟紧紧搀住了。她张了下嘴,却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你为什么打人?” 这话说得艰涩,一字一句地摔在地上,竟也能听见个响儿。说话的人是僵尸一样的大太太,原本在这里不言不语也并无存在感,如今倒支着身不过三两沉的骨头,竟摇摇晃晃地向那打架的地方走了过去。 原本缩在角落的李婶暗道不好,生怕她这身子还不够人一拳打的,咬咬牙就要上前拉住她,心想:对方离得远,大太太这声儿人不准听见,还是快把她拉回来得好! 哪知大太太这话音刚落,那厢“砰砰”砸肉的声音竟也霎时停了。那煞神似的短发女人甩了下手,侧眸向这边望了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打人,跟你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脚步停下,也同样盯着她,开口道:“他是我丈夫。” “哈,”那短发女人原本已经丢下人起身,闻言却又故意将脚踩在顾老爷的一根腿上,发出“嘎嘣”一声响,她讥笑着反问道,“你丈夫,跟我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迎着院里微凉的风,终于走得近了,还要缓缓喘着气。 “不相干,”她眨了下眼睛,慢慢地说道,“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回来?” 妫越州微怔,下意识蹙眉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听见她继续自顾自地低声说:“你没死,怎么会回来?” 妫越州将脚边的人踢远,离得近了,才发觉对方实在瘦得过分。她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没死,秦襄仪,”她说,“我回来了。” 大太太闻言一愣,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件很陌生的事情,那仿佛是在许多年前,又应该是在许多年后——就像重新见到面前的这个人一样——总归不会是在现在。可偏偏竟然是现在。 她神情恍惚,伸出手,似乎是要触碰那已经走近的人的面颊,却只是轻轻一点,为她擦去了那零星溅上的血迹。紧接着,她的手便被握住,缓缓不断的热量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 秦襄仪剧烈地抖了一下,那感觉似乎是个溺水濒死的人猛然瞧见了浮木。她瞪着眼睛,浑浑噩噩的视野中似乎终于被擦去了一角,她才能看清了眼前。与此同时,一些早已褪色的画面竟也在脑海中重新热烈起来。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在大人们的寒暄间,她被妈妈推出来做自我介绍,还很是害羞,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松开。 “我是妫越州。” 另一个小女孩却比她镇定多了,说话时不紧不慢的,沉着的神情像个小大人。妈妈低下头逗了她几句,喜欢得很,抓了几把糖塞过去,又将秦襄仪轻轻推近,打发着两个小孩向外走。 “去跟姐姐玩。” 秦襄仪捏着衣角,望了对方一眼,还是很害羞,不过对方却已经将糖递了过来。秦襄仪没忍住一笑,捉了一个在手里,又重复着自我介绍: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秦襄仪,”对方点点头,“我是妫越州。” 秦襄仪低低念了念这个名字,却没有等到应该格式整齐的下一句,抬眼一看,对方却已经剥开糖吃了起来。她没忍住追问道:“你几岁?” 她伸出四根手指,认真地再次向她介绍:“我今年,已经四岁了。” 妫越州咬着糖,看了看她的手指,又望着她的神情,倒一时有些沉默。 “四百岁,”她咽下糖,同样比出个“四”来,“我已经四百岁了。” 四岁的秦襄仪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过这个谎言没能持续太久,秦襄仪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过来,她有些生气,可又没那么生气。毕竟妫越州确实比她懂得许多,在她四岁的时候,她确实像一个已经四百岁的小妖怪。不过火还是要发的。 “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就跟我一样大!你这个骗子,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对不起,”她道歉时倒是快,“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彼时二人正在秦家外不远的一处秋千架附近。秦襄仪听着对方的语气,认为她又要唬人,便赌气背过身坐在了秋千上。妫越州也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秦襄仪瞪了她一眼,几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将自己的礼物给她。可望着妫越州的侧脸,她却又蓦然想到:妈妈说她是姚阿姨收养的孩子,在遇见姚阿姨之前,她都是一个人啊。 如果一直一个人的话,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也是可能的啊。 “那你生日在什么时候?”她没忍住问道。 “不知道,”妫越州摇头,“记不得了。” 秦襄仪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别别扭扭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来一个本子递过去。 “今天学塾里的先生表扬了我的课业,”她略带骄傲地介绍道,“说我写得好,给你看。” 妫越州接过来,打开便瞧见了题目: 《我最好的朋友》 她很是好奇,不一会儿就将那几页读完了。 “……有几个问题,”妫越州在对方期待的眼神里,笑了笑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姓写成‘乌龟’的‘龟’?还说你最好的朋友是个四百岁的……小龟精?” 秦襄仪始料未及,茫然无措:“啊,嗯?啊这个,啊,其实,啊,哈哈……你不是乌龟的龟吗?” 那天秦襄仪跑回家的速度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再后来,她没有再去那间学塾,而是和妫越州一起上了女子中学。再后来,中学毕业,妫越州邀请她一起去海外读书。 “世界变得很快,我们应该去见识一下更大的世界。” 然而秦襄仪却犹豫了,低声说:“可是……我爸爸……我爸爸说,读的书够用就好了,而且……” “你爸爸?”妫越州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你爸爸的话最听不得,他是不是让你读完中学就嫁人?” “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他!”秦襄仪没忍住大喊道,“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我爸爸他很疼我……他已经……你总是有偏见,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们身边的男子……” 妫越州见她如此,没忍住也生起气来,说:“他疼你?他肯把家产分你几成?他真爱你,就不会劝你放弃学业,更不会在你妈妈死后不到一年就续娶!你看看家里他给你添了多少个弟弟?这秦家还有你的位置么?何必还揪着那点似是而非的亲情在这里吵嘴?” 秦襄仪仿佛给踩中痛脚一般,声调尖利起来,“是,是!总归是你懂得最多!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其他的地方,就只有你妫越州是最厉害的那个!我只能做你的小跟班,恭敬聆听你的教诲才对!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 她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后来二人又和好了。但关于是否一同出国的这一点上,却始终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秦襄仪其实有许多方面的原因,父亲重病,偶然间遇到了怦然心动的,不过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总是认为妫越州是对的那个,她不想继续做陪衬了——她为什么总是、一定要跟着妫越州呢? 而这些之中的无论哪一个,都是她难以向妫越州坦然启齿的。 于是她只能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顽固而尖锐地同她对峙、争吵、消磨,最严重的时候,她拍着桌子向她喊:“你走了才好!!!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谁稀罕跟你当朋友了!!!” 再后来妫越州真的走了,并且放下狠话不许她送行。 秦襄仪那时无甚所谓,乐得照做。没了妫越州的压力,她甚至自在了许多,同那位对象有了发展,连父亲的病都渐渐好转起来。在学校中她的西语一向不错,现在则开始做起了西语翻译的工作。只是在偶尔的时间里,极其偶然地,觉察到在心底积压的寂寞。 她知道妫越州要留学的国家,也知道那里学校的名字,如果愿意,不是不可以写封信去。 ——可她不是也没给我写信回来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不知道在跟谁赌气似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低落了下去。直到某一天,她在无聊整理家中时偶然瞧见了送来的报纸,最醒目的地方写着:启航号邮轮于浄远触礁发生海难,全员无一幸免。 ——启航号,是她乘坐的那一艘。 这个声音在脑中发出轰鸣。 她拿着报纸,不知站了多久,直至手脚尽感无力之时,才僵硬倒地。 ——怎么会呢?她该去问谁?姚阿姨……姚阿姨和她一起走啦! 正在这时,客厅里却突然传来电话的铃声。她像是得到救星似的,跌跌撞撞地去接起来,谁知那边的第一句话却是: “秦襄仪?我是你同学良征!你看今天的报纸了没有?越州她是在那艘邮轮上吗……” 再后面的话,秦襄仪已经听不清了。她感到眩晕,令人呼吸艰难的眩晕。于是电话筒摔在地上,落在她的眼里,却是顷刻间毁去了一切的元凶。 秦襄仪连连远离,同时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又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声嘶力竭。眼泪后知后觉地落下,溺毙了她的一切知觉。 “我看见你死了!!!”天旋地转,她如溺水一般抱住了眼前人,哽咽地哭喊着,又像是陷进了另一个不知昼夜的梦里,“他们都说你死了……那艘船沉啦!我想给你收尸,尸体也找不到……妫越州,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好了,好了,”妫越州同样拥住她,用手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我没死,我回来了。” 妫越州告诉她:“我来带你走了。” 第105章 “捡个现成的岂不简单。”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一切都透着些轻飘飘地虚幻与暖意,就像是学校窗台上那被风吹起的帘子。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向那里走去。她知道那里会有阳光,就像知道阳光下会有一个人一样。 “阿妫!” 暖融融的阳光里,果然便是她。穿着校服的妫越州正借着午休时的闲隙读报,她手指刚刚翻过一页,嘴里还叼着片洋面包。 妫越州抬眸,秦襄仪自然而然就从那表情中读出来四个字——“来这么早?” “我不来,你就吃这个怎么能饱?”秦襄仪摇摇头,将她手上的报纸收走,顺手将藏在身后的饭盒放过去,“看!你最爱吃的!刘姨的拿手好菜‘黑椒牛肉’,我特意给你带来的!” 食盒被打开,霎时便飘出肉类的焦香,诱人食欲。妫越州鼻头翕动的样子恰巧落在秦襄仪眼里,她没忍住一笑,又将筷子塞过去。等瞧着对方大口吃了起来,她才微微叹了口气。 秦襄仪自然坐在她旁边,先就这翻阅过的报纸继续看了下去。不一会儿,便读到几个爆炸性的内容: “政宰遇刺重伤不愈,朝廷动荡风雨飘摇!” “监控内阁?皇室耳目?‘督政署’设立究竟意欲何为?今日督政署机要人员正式亮相!” …… “……这,”她没忍住低声叹道,“如今举国推行立宪制才不过两代,皇室却——阿妫,姚阿姨的案子……” “主审官不会换了,还是那位‘世子’,”妫越州吃饭的速度一向很快,这时已要收拾饭盒了,她一边动作着一边说道,“如此天然的封建贵族,他在这个遗产分割案上的倾向显而易见。” 姚阿姨早年间丈夫离世,按照华邦民国当时的律法,她正当继承了来自丈夫的全部遗产。然而没想到,时至今日竟多出来一个丈夫的子侄,在当地宗族“侄承叔嗣”的支持下,大力要求重新分割遗产。姚阿姨自然不会同意,为此才上了法庭。妫越州这段时日也正是在为此事奔波。 “……明明已经宣称‘还政于民’,可那些皇亲国戚有哪一个肯乖乖下来的?”秦襄仪抱怨道,“若非趁着这阵子君权在上的东风,这官司又怎么闹得起来?宪律分明写了‘人人自由平等’,他还以为是女卑男尊的老封建时候吗!也真能腆着脸来要遗产!” “新法初立时日尚浅,旧法虽废蒂固根深,”妫越州说道,“就像现在的内阁与皇室的较量——动荡在所难免。” 秦襄仪听着,问道:“政宰遇刺,皇室又趁机推出‘督政署’……这样看来,是皇权更胜一筹了。” “也不尽然,”妫越州却摇了下头,“过招么,总得有来有回才好看。” 秦襄仪望着她波澜不惊的面容,思绪一转,没忍住笑道:“你已经有主意了是不是?要借‘新派’的力。” 妫越州笑了声,将饭盒递回她怀里,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就翻身越过窗下,向远处跑走了。 那时已到春末,正午尚且微风融融,那些风争相拂过她飞扬的发梢、腕骨与袖角,又像是在热烈簇拥着她凯旋离去。秦襄仪静静地留在原地,突然想到妫越州在倡议校服下身为裤装时写下的理由: “为了拼尽全力的自由、与奔跑。” ——那时她写了什么呢? 秦襄仪发现自己竟已经记不清了。她费尽脑筋,却始终一无所获,苦恼之际就连这温暖的画面也霎时隐去,铺天盖地的黑暗再度倾轧而来,她置身其中,再度感受到惶恐无措—— “醒醒,襄仪。” 秦襄仪猛然睁开眼睛,急促的呼吸声仍然回旋在耳畔。 正在此时,视野中却出现了一张亲切又温柔的面颊,第一眼便令人感觉熟悉。秦襄仪呆呆望着她,下意识叫道:“姚阿姨。” “是我,好孩子,”姚阿姨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柔声问,“咱们好久没见啦。” 秦襄仪的眼眶再度感到湿热,她缓缓眨了下眼,感受着额间的温度,视野中所见的是一个陌生又倍感温馨的房间。直到此时,失去意识前所经历的一切才霎时涌进了她的脑海。秦襄仪不由得呼吸发紧,骤然便自床上坐起。 “我、我不是在做梦……” 姚阿姨将手贴上了她的后背,轻声说:“当然不是。襄仪,小州和我,我们都回来啦。” 秦襄仪握住她温热的手,犹豫再三,才颤抖着出声问道:“你们、你们真的没事?” “我那时晕船晕得厉害,迫不得已,小州便随我先到了一个中转港口暂作休息,后来也是辗转许久,才到了达辉兰。我叫小州给你报个平安,可她那个坏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再后来,我寄了信去,却一直没有回音,便以为你们是搬家了……那艘船海难一事,我们还是回来了才听人提起的。” 秦襄仪认真听着,浑噩封闭这些年令她的思维迟缓不少,因此一个字一个字来,也耗费了她一些时间才将姚阿姨的话尽数理解完全。她时喜时忧,最后忙解释道:“那时我听说了海难的消息……非常难过,再加上我爸爸的病也需要换个环境静养,索性就搬了家。后来,后来我又傢了人,就、就更收不到消息了……” 她说完,佯作不经意般环顾着四周,又故意露出一个笑容,才问:“她、她呢?是她……她……没回来?” 姚阿姨心中了然,笑着说:“是小州带你回来的,你已经睡了一夜了。她还有工作,这时候在督政署呢。” “……督政署?”秦襄仪缓缓收起笑来,她重复着这话,将回忆的细节与更久远的记忆接上了轨,“皇室设立的……督政署吗?” “不然呢?你还知道这里是给皇室效命的督政署?!” 宽阔明亮的走廊里,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不甚清晰地映出“署长室”三个嵌在门匾中的大字,更映出门外的行走者各个来去脚步放轻、噤若寒蝉的情形。夹杂着怒意的嗓音继续破门而出,响亮亮地砸在地面上。 “你自己看看今天的晨报里写的什么?!‘督政署登堂入室打人致残’、‘内阁要员昏迷住院,发妻被掳人身难安’‘皇差如此,民主何在’……查一出贪赃案,你闹出了多大动静!” 一沓报纸被重重拍在桌上,也正趁此空隙,立在不远处妫越州一眼便瞟见那报头的名字,便对那声色俱厉的督政署署长道:“‘容大日报’,又是内阁那群老头子的喉舌,赶明儿我派人过去端了。” “你混账!”署长闻言气得跳脚。她个头中等,体格健硕,面上浓眉虎目,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眼镜,可这本样该凸显出文质彬彬的东西却半点压不住她的火爆脾气。这时她指着一脸不以为意的妫越州,怒意翻涌间一时说不出话,最后便连连拍着桌子喊:“你是‘官差’,还是留洋派,哪学来的这么多匪气?!你还慊给皇家捅的篓子不够大!” 妫越州闻言,略一挑眉,模样透出几分无辜来,她问道:“这段日子我们拔了多少钉子?新派号称自由平等,那群老男人不过是顶上了这样一层皮,如今我撕开这张皮来,难道皇室还会不高兴?” 署长狠瞪她一眼,联想到她近来的作为,气才算顺了些。她回到椅子前坐下,又摘下眼镜擦拭着,沉声道:“如今的情形不比从前,更何况古话还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新派在搅动舆论这方面一向做得出彩。你出门做事,是代表督政署的形象,岂能任由着张狂性子来?更何况如今以陛下为首,皇室成员都个顶个的要谨言慎行!妫越州,你这个狗脾气,我再跟你说一遍!下次再有这样的报道出来,你就去给我关禁闭!什么时候敛了你的性子,什么时候出来!” “既然这样,”妫越州只挑着自己想听的回答,“新派胜过咱们的不过是在民众之中的喉舌多,我们督政署何不也督办几家报社来说说话?” 署长原本还没骂完,听见这话倒是神情一动,沉吟道:“咱们的事,自然是与皇室一致,依托‘兴凤’皇家报道……” “只有兴凤报几家,都是‘官报’,行文又晦涩难懂,同新派的那些报纸相比枯燥得很,实在不得大众喜爱。”妫越州道。 署长说:“你以为这事早先没人提过?只不过皇家总看重脸面,高一些、有着距离感才好些……” 妫越州似乎笑了一声,说:“所以要咱们去办,何必非过了明面?再者,哪怕再注意脸面,如今的报面上有关皇室的内容还少么?” 署长抬眸瞧她,重新戴上眼镜,道:“你倒脑子灵光!筹办报社,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活。” “办新的费事,”妫越州说,“捡个现成的岂不简单。” 署长这时似乎觉得有意思了,双手支在桌上,问:“怎么个说法?” 妫越州笑道:“昨天我查的钱复宽,他警政司近日关押的那批女学生中——就有一家小报社。” 第106章 “这该是同学吧!” “那批学生?”署长说,“警政司那边给的信儿——是说她们密谋推翻女皇与内阁,主张‘实现共和’,集会时正巧给巡捕抓个正着。” 妫越州能感受到她沉沉打量的目光,却浑不在意,只是说:“那批学生都是哪些学校的,这您清楚吗?” 署长略一思索,说道:“京都内的学校,无非就那么几所。只不过……” “只不过这回他们捂得严实,对外只声称‘俱有涉及’,”妫越州接着道,“顶着多校联合抗议的压力也拒不放人。那群人,什么时候会如此尽职尽责?” 署长敲了敲桌子,自然也明白她言下之意,眉毛一抖,便不由问道:“这牵扯到了启明女校?” 妫越州颔首,又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开口道:“不错。照警政司那边人的打算,恐怕是要将这‘谋逆’的罪名主谋归在启明女校学子身上——唯独如此,这一巴掌才扇得响。” 开办女校是承德太后在世时力排众议推动通过的议案,启明女校正是在这一议案的推行下所建成的全国上下的第一所女校,建成之时还有承德太后亲至致辞,与皇室不可谓关系不密。如今督政署内的大批女官,也多数出自该校。若要用它来作筏子,幕后人的目的绝不会简单。 “好啊!我还纳闷,这阵子动作大了那群老鳖孙怎么会沉得住气,”署长冷哼道,“原来是在这里憋了个大的!怪不得公布要在女皇生辰那日举行新闻发布会!不过,既然你查到了这些,启明的学生是否当真参与到这事里来,有个准信么?” 妫越州慢悠悠地说:“我能查到的,无非是这群学生确实是在集会时被捕。” 署长沉默片刻,瞧她一眼,方重新靠回了椅背,开口道:“那就接着查,警政司只下来一个副警监,可撕不下这块肉。” 妫越州笑了一声,开口道:“别看这姓钱的如今只是个副警监,他的本事大着呢。卖官鬻爵、拉帮结派,是整个消息网上最灵通的一个结。这回还扯上了国际司,端看是哪个先急了。” 署长瞧她这成胸在竹的模样,颇有些看不入眼的手痒,又忍不住同样一笑。她想起方才的新闻,问道:“国际司……报上说你不仅打了那里新上任的小司长,还抢了人家老婆?” 妫越州一顿,继而坦然开口道:“乱放狗屁。赶明儿非端了它不可。” “——你!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署长一听这话,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的一声冒了起来,她气得抄起手边的那叠报就向妫越州砸去,以几乎又要拍桌子的音量冲她喊道,“混账东西!你到底做没做这事?!” 妫越州轻松将报纸接住,瞟了一眼便拿到身后,回答道:“她是我发小。” “——你还真干了!!!”署长顺势骤然站起,指着她说,“我叫你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你浑不入耳!打人就算了,我还能用钱复宽这事给你遮掩,你好端端的又抢人做什么!还你发小,发小就能被你抢了?人已经结昏了,再怎么样还轮得到你管——你出门是什么身份不想想?!我真是、我迟早、我……” 妫越州听着她“呼哧呼哧”气喘如牛的声音,知道给人气得狠了,一时没有开口。 “……你出去!”署长咬牙许久,见她这模样也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转过身眼不见心不烦,“妫越州,你今晚给我写好三千字的检查交上来——不许让小孙代写!!你听见了没有?” 妫越州应下后遂推开门。离了署长室,没走几步,便见走廊的拐角里探头迎过来了一人。 “老大,结束啦?”来人同妫越州一样身着督政署的制服,身量中等,短发齐耳,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袋,瞧着很是干练。她原本就守在附近,见妫越州终于出来,便忙大步迎了上来。 妫越州应了一声,又听她低声问道:“署长又让你写检查了?” 妫越州推开她凑近的头,继续向前走,随口说:“孙女士严禁代劳。” 原来这人正是督政署署长口中的“小孙”,她姓孙名颖,是妫越州这督查使身边的副手,一向与她亲近。此时闻言,孙颖忙撵上来,继续低声说:“没事的老大,我模仿你的笔迹。三千字呢,你得写多久啊!” 妫越州低眸看她,又推了下她的脑袋,问道:“这你都知道,偷听多久了?” “诶嘿,”孙颖挠挠头,很是明智地决定绕过这个话题,“因为是有急事啊老大!启明女校的校长今天上午就来了,说要找你,我说你有事在忙,她也不走,说什么她不忙——这都一个多小时了,还在你办公室呢!” 妫越州正想回去拿些材料就接着去审钱复宽,此时闻言倒是一笑,问道:“启明中学的校长,来找我做什么?” “保准是为了她学生的事,”孙颖推测道,“警政司下的巡捕房扣着不放人,老大你又刚查了那里的要员,怎么看都很牛气!说不定她是想走走督政署的门路,好叫警政司不得不放呢。” “猜得全面,一句话也没问出来?” “哎呀老大你不知道,她嘴巴紧得很,只说有话要跟你面谈,其她的什么都不透露,我也没办法嘛!” 妫越州哼笑一声,又问:“那她的名姓背景呢?” “这我知道,这校长她姓贺,名叫‘贺良征’,她从前也是启明女校的学生呢!” 妫越州顿住脚步。 恰好已到了办公室门口,正在此时,那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自门后出现。她身材微丰,衣着齐整,还留着旧式人的长发,在脑后用发带牢牢扎成一束。明亮的圆脑门下有两道浅淡的眉毛,一双读书人的眼睛,正透过圆框眼镜向前望来。 “嘶!” 静了片刻,孙颖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那方才八风不动、温文尔雅的贺校长此时竟然倒抽一口凉气。她猛然后退两步,一只手抖动着指向正好同她打了个照面的妫越州,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像是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似的瞪着。 “你!你……” 她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妫越州笑了声,正要叫孙颖先出去候着。那厢贺良征已然猛地一拍大腿,眼眶湿热,张开双臂快步向她扑来。 “越州!”她紧紧地抱住她,笑中含泪,“你还活着!” 妫越州同样拥住她,低声说道:“是我,良征,好久不见啦。” 孙颖呆呆望着二人抱在一起,显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连出门时思绪还在方才那一幕上,紧接着便猛然想到: “老大是达辉兰留学的,但她的中学仿佛就是在启明女校啊!她俩年纪也差不多大,这该是同学吧!” “……还说同学呢,”室内,两人正并排坐在一处长椅之上,贺良征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抱怨道,“走了这么些年,也不说来封信联络联络!搞得大家多数都以为你海难出事了!年年给你举行追悼会!见惯了黑白相框里的,刚刚你不知道吓我一大跳啊!” “是我不好,”妫越州利落认了错,给她桌前添了杯水,解释道,“那时刚到达辉兰,我阿姨水土不服,情况一直不算稳妥。不过后来也试着寄去几封,却始终杳无回音,去问了邮局才知道——多半是那时国内的情况有变。” 贺良征神情微变,接过她递来的水,叹息着说道:“不错,这倒也不能完全怪你了,你走后那一年,国内先是先皇离世,紧接着又有疫病流行……将你的信弄丢了也说不准——你猜猜这是谁说的话?” 妫越州挑眉,紧接着笑道:“总不会是秦襄仪。” 贺良征重新戴上眼镜,抿了口水才笑着说道:“自然不是她!你不知道第一次办你的‘追悼会’,她们两个差点打起来!秦襄仪觉得她是来砸场子的,坚决不许她敬花。她倒是梗着脖子非要来,还把那些花都横扫在地,说什么‘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绝对死不了。秦襄仪上去就把她新订的眼镜框揪下来踩碎了……咳,总之,情况很混乱。” 妫越州垂眸,静了一会儿后才重新笑着开口道:“她倒是了解我。何衷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贺良征喝着杯子里的水,故作遗憾似的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我赶巧,不然明日可就是她来找你咯!前儿还跟我说呢,‘那个督政署里的新任督政使是个什么来路’,非要来见识见识你!” 妫越州哈哈一笑,说道:“我是什么来路,如今你可再明白不过了。” 贺良征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原本我有一大套准备的话,先下见了你,实不必白费功夫咯!” “是这样么?”妫越州故意打量着她,又将杯子搁下,板着脸出声道,“贺校长,以如今你我二人之间的立场,你确定?” 贺良征放下水杯,此时倒闲适地已将双手揣进袖中,眯眼望着她说道:“旁人我不清楚,不过妫越州你嘛——大概过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的——只这点偏偏我最确定。” 第107章 “那咱们和好,行不行?” 夕阳跌落,华灯初上。出门时尚且晨露未晞,归家时倒算披星戴月了。督政署正门分别前,妫越州再次拒绝了孙颖叫车的提议。 “我家离这里算不得远,我走回去。” “不是啊老大!一个人走夜路,怎么看都不安全啊,”孙颖的语气可谓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一个能打十个,但现在不是冷兵器的时代了!现在这形势,万一那群人狗急跳墙放冷枪……老大,你还是听我的,坐在车里更稳当!” 妫越州有些好笑,留下一句“真要动手坐车里还能躲过?”就摆手走了,只留下孙颖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嘟囔。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夜风拂面,照样暖意悠悠。妫越州走了一会儿倒有些出汗,索性将制服外套脱了下来挂在肩上。街道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倒映在眼中,不远处新建好的广厦上挂着“华邦”“民主”的牌子,还有小摊里中的洋的各式小吃混杂的香气时近时远,偶尔尚有两轮洋车自夜色中穿行而过,辘辘碾过了那块映在青石街上模糊不清的月亮。 来到这个小世界已经这么多年,她还是会感到新奇。 妫越州的记忆尚未恢复完全,脑中系统能提供的信息虽浩如烟海,可终究只是个所知的“概念”——与真实体验到的天差地别。就如上一个世界,她能知晓下一步它会进阶“仙侠”,可听过点石成金的故事与切实做到又岂能一概论之?为此,除了诸多姊妹之外,她也不能说不存遗憾。又如这一个世界,它同样将妫越州所知的更多“概念”化为了真实,并且,它还在时刻孕育、催生着新的事物,这又岂能不令人饶有兴趣? 不过,这个小世界的情况比上一个的还要虚弱些。它的本源故事情节也不复杂:女主秦襄仪与男主顾闻先年少相知,两情相悦,遂结为连理。然而在婚后因为秦家落败、政敌构陷、三者介入等重重误会,二人渐行渐远。顾闻先在其她女人身上找寻发妻的影子,秦襄仪心灰意冷再不回头最终自高楼坠亡。顾闻先追悔莫及,痛彻心扉。 小世界从诞生之初便开始了自救,甚至之前也与别的任务者达成协议,然而无论如何挽救,无论如何为秦襄仪这个女主角营造幸福美满的结局,她总会出乎意料又格外决绝地走向死亡——连带着这个世界走向难以自控的、注定的陨灭。而为了存活,这个小世界已经耗费了太多能量重启修复,与妫越州的合作即是它最后一次机会。不同于上一个世界尚能与妫越州“有来有往”,这个小世界所谓“天道”者已称得上死气沉沉,半点响动也无从回应。 与上次任务类似,妫越州仍然要扮演某个角色以暂时维|稳前期剧情,不过上个世界所练成的武侠“神功”却不能被本世界容存了。幸运的是,这次与她契合的角色点,是女主秦襄仪的年少挚友。秦襄仪会同这位好友断绝往来,孤身经历过种种破败,最后走向死亡。 而有关“断交”的剧情,妫越州曾以为它不会到来。可它既然是系统与此界天道双重推算下同她本人能量的最契合,或许便有其注定性所在。 “吱呀。” 走过几个小巷的拐角,妫越州就到了住处。她推开门,瞧见室内灯火,尚未走近,便见有影子在窗上晃了一下。 “吱呀。” 又是一道门开的轻响,妫越州步入室内,还以为姚阿姨在。谁知餐桌上虽贴心留了菜,周围却不见她人影。只有和西侧屋相连的一道门,留下了微微晃动着、不过指宽的余缝。妫越州大约能猜到,便也没有多在意,随手将外套挂了起来。 “吃过了?” 她净过手,又去厨房拿了双筷子,回来后才随意问了这一句。这声音不大,悠悠传进西屋里,却也分明。 过了一会儿,那里才有不带起伏的声音传来: “姚阿姨吃过了。她学校中有事还须处理,过一会儿才回来。” 妫越州说:“我问的是你,秦襄仪。” 藏在屋里的那声音霎时便不响了。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扬声问道:“你是要我,多谢你?” 妫越州笑了一声,开口道:“如果你饿着肚子,不如出来一起吃。” “不、不必,”隔着门她说道,“我赶明儿就走。” 妫越州顿了下,说道:“好啊。这里离民政厅不算远,我送你去。” ——民政厅? 西屋其实是一间客房,秦襄仪并未开灯,亦远远避开了那道自门缝中投入的光线。她靠在窗前,浮动的思绪也随着那被云影遮蔽的月色摇晃。听见了妫越州这话,她下意识想道:为什么要说民政厅?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离昏”这两个字。 ——是了,哪年的新法里仿佛说了,“夫妻双方感情破裂”,不能“两愿”离昏,还有“裁判”离昏的方式。 她的心在胸腔中咚咚跳着,渐渐的,竟又生出一种如堕雾中的不真实感。 “不……不去那儿,”秦襄仪还是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坚持这样说,“你不要、别送我,当初……我也没送你。” 这话说完,她又立即后悔,可不能再开口了,于是只能竖着耳朵、凝神去听后面的回复。但是似乎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她用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好似是隔空握住了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又不免疑心是否是听觉出了故障——或许妫越州已经说了什么,只是她没能听到。 若是如此,那未免太过糟糕。醒来之后,她好不容易才捋清楚自己的情境,又废了好些功夫去联系问答——自个儿一句一句练着,说给自己听。可说的多了,还是听不分明,经常莫名的发起呆来,就像有人将这段时间抽走了,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 秦襄仪感到心急,倘若妫越州果真说了什么,她会说什么呢?自己该怎么回答才能不叫她瞧出来?她是生气地叱骂,还是冷漠地嘲讽?无论如何,这都比怜悯要好得多。 可她还是想象不出来,她们已经分别太久了。秦襄仪更倾向于昨天的重逢是场妄想的美梦。真实的情况里,妫越州并不想带她走,她只会用多年前分别时那冷漠又不耐的神态奚落她的不堪,妫越州会拔腿就走,而秦襄仪会哭着拉住她,秦襄仪会说“我错了”。 她心中煎熬,犹豫着自窗边转身,可刚刚转过头来,却又猛然吓了一跳。 秦襄仪用手紧紧抓住窗柩,月光仍然隐在云层中,可在如今她的面前几步远,却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影。房门被推开,原来她已经走了进来。 “我方才叫你回头,”妫越州说,“你没听到。” 秦襄仪庆幸这屋里够暗,才让她瞧不见对方的神情。她将视线放在对面的肩上,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出口便哽咽起来。本以为已经流尽了的眼泪再度滴滴答答,自脸颊滑落,她忙伸手挡住了眼睛。 “你不问我……”过了良久,秦襄仪才以沙哑的声音重新开口道,“你一点,也不问我吗?” “下雪的时候,会想起你,”妫越州以她惯常的、云淡风轻的语气开口,却似乎说起了另一个话题,“达辉兰是个寒冷的国家,雪下得很大,每当那时候总会想:‘有个人说过会翻译福利安娅的《雪国》到国内,不知她完成了么?’‘或许会读到她的作品吧’。见到鹅毛大雪时,偶尔会这样想。” 秦襄仪怔了下,又是哭又是笑的,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笑痕,说道:“我有时总觉得你对我不起。其她时候却会想:假如你真的对不起我,那还好了。” 她又问:“你为什么还回来?” 妫越州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时笑了一声,才说道:“大概是为了对你不起。” 秦襄仪也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将视线真切落到妫越州的面容之上。光线依然暗淡,可秦襄仪能够分辨出她的轮廓,和那双同多年前别无二致的眼睛。 这样的时刻,似乎也同许多年前并无区别。 “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失望了?”所以秦襄仪不由自主,终于还是问了这句话——只有少年时的秦襄仪才会问出的这句话。 妫越州没有回答。 秦襄仪依然执着地望着她。这时天空上的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月光悠悠落在窗台之上,也照亮了两人的面颊。 “你不说话,”秦襄仪低声说,“那咱们和好,行不行?” 第108章 “顾司长伤得重,政宰自然关心。” 干燥明亮的病房中,挂在墙上的西洋钟发着“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时针走过几圈,终于在天亮之时指向了代表着“七”的刻度。七点钟整,病床之上的顾闻先终于自疼痛中苏醒。 他浑身上下都缠着绷带,一条腿打着石膏,着实动弹不得,一双阴沉暗红的眼睛便自绷带间显露出来,分外惹人注目。守了一夜的三太太忙嘘寒问暖,顾闻先听入耳中却只觉聒噪。他径直打断三太太的话,嘶哑着出声问道:“她、她走了?” 三太太一愣,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个打人的短发女子,便答道:“是、是!她对老爷动完手……大摇大摆……就走了,我让晓玲出门去看,才见有好些人——都穿着跟她差不多的衣服,压着咱们席上的钱司长就走了。还、还……” “我问的是秦襄仪!”顾闻先暴躁的出声喊道,“住在东阁里的人——你那天有没有见她?!是不是被妫越州——这个该死的女人——被她带走了?” 三太太再度愣住,自与他相识以来,多见他不怒自威,也受他宠爱关怀。像这样的情形,到如今还是第一次。她心中又是畏惧又是委屈,还渐渐涌现出酸涩来。她抿了抿嘴,将眼泪忍住,才说道:“是!谁没看见?在那院子里四个人八只眼,哪个没瞧见你大老婆抱着个女人哭晕了?!那女人抱着人就向外走了,哪个敢吭一声?” 顾闻先没听她说完,猛然咳嗽起来,三太太吓了一惊,忙为他抚胸顺气,却不防给一把掀开。身上缠满绷带的人竟凭着一股惊人的意志自床上坐了起来,从面上仅暴露出的眼鼻口三处也能叫人瞧出他的暴怒。 “刘副司!你把刘副司喊来!快去!” 三太太摔了个屁股蹲,正揉着痛处“哎呦”着刚站起来,闻言刚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门外却恰巧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声: “小刘在云青府,政宰有话要问。” 这话落地,那人也刚好踏进屋内,顺势收回了敲在门边的手。她的模样已算不得很年轻,岁月潜藏在眼角的皱纹里,却自有一派难窥深浅的从容,修剪整齐的短发下是一袭淡蓝色的老式西服,西服胸前还挂着一只金色怀表,指针随着时间的流逝颤颤转动。 过了片刻,绷带里的顾闻先才率先出声打破了这静默。 “……魏秘书长,”他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如今的状况,是我失敬了……” “无忄方,”魏秘书长向前几步,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开口道,“政宰听说了你的消息,特地让我来探访。这位夫人——” 三太太下意识扭头,便听见她继续说道:“我带来了奥国最新一款治疗仪,想必对顾司长如今的伤情很有帮助,正在楼下安装。你可以去协助主治医师补充一些参数。” 三太太忙应了两声,回头见顾闻先没有异议,便快步自病房离开了,还细心为她们掩上门。 “……老师的厚意,闻先受之有愧,”顾闻先继续道,“魏秘书长,你方才说刘副司正在云青府,可是为了……督政署?” “你是政宰最看重的学生,如今原委,他老人家自然要问个分明,”魏秘书长不疾不徐地答道,抽了个椅子便在病床前不近不远地坐下了,“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了警政司,非同小可。” 一说起警政司,顾闻先当即联想到钱复宽,紧接着便忆起宴他那日——真可谓奇耻大辱,他一握拳头,却疼得哆嗦,心中不免更恨。 “妫越州!!她就是为了启明学子一事故作文章!”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当日我与钱兄交谈,他便提及此人兴许与密谋‘共和’一党暗有往来,势必要叫那群女学生供出幕后主使,顺道也能叫督政署出出血!谁知……” 魏秘书长一直静静听着,等他语尽,才缓声道:“启明学子一案,已然拖了些时日。” 顾闻先费力点了下头,说:“那群学生尚且不肯坦诚招供,一致咬死了只说在读书分享。哪怕有人证,却并不足够。” 魏秘书长露出微笑,道:“我有所耳闻。警政司费了很一番气力,可始终找不到那关键的物证——政宰对此很难满意。云青府本该传唤钱复宽这个案子的主理人,可惜晚了一步。” 顾闻先这时便以为猜到对方真正的来意,心下微定,开口道:“钱兄曾向我透露,已然有了眉目。人证曾亲口说明当日她们同在一份‘契约书’之上签名,只是后来混乱间那东西不知被落在了何处。牢里的学生经过搜身,自然是已确信没有,警政司从那集会地向附近排查,如今已有了确切线索!” “原来如此,”魏秘书长道,“线索,还是线索。” 她望着顾闻先,轻声继续说道:“顾司长与钱科长既然深有交情,不猜一猜,他能在督政署挨过几天?” 顾闻先心中一凛,几度张嘴,最终才出声道:“钱兄不是个软骨头。” 魏秘书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却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顾司长的妻子,似乎也在前日的冲突中与您分离了?” 顾闻先愣了一下,才答道:“妫越州那厮狂悖无礼,无法无天,不仅擅闯我顾府家门捉人打人,还将我妻子也掳去!我自然是不能善罢甘休!” “‘掳’?”魏秘书长回味着他话中的字眼,不免又是一笑,问道,“顾司长的妻子,秦氏襄仪,廷延书商秦家的女儿,也是首届启明女校的学子,是不是?” 顾闻先喉咙发紧,没料到这些年来被自己竭力隐去的妻子过往却在此时被彻底扒出,他问道:“魏秘书长这是何意?” 魏秘书长于是单刀直入,说道:“她与督政署妫越州是年少挚友,故人重逢,哪里称得上一个‘掳’字?若说一句‘思之如狂’,那才恰当啊。” “魏秘书长是想说我妻子和妫越州暗有牵连?”顾闻先没忍住拔高声音,“还是暗指我顾某人行事不清不白?我对老师、对内阁之心青天可鉴!” 魏秘书长依旧神态沉稳,静静瞧着顾闻先。 顾闻先定了定神,又继续道:“倘若阁下查得到我妻子的身份,便也该知道我们夫妻这些年来并不亲近。” 魏秘书长这时倒点了下头,赞同道:“亲近的话,该是不会再娶这么些个小夫人——不过,也说不准。” 顾闻先情绪激动,身上愈发疼痛,他沉声道:“如果政宰与内阁不相信我,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 “顾司长何必如此心急?”魏秘书长说道,“我前面说过了,小刘——他现在正在云青府。” 顾闻先浑身一震,顾不得身上绷带石膏,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他失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就为了这件事,我尚且受伤至此,内阁要免我的职?!” 魏秘书长冷眼瞧着他险些跌到床下,便缓缓起身,以与刚进来时别无二致的语气开口道:“顾司长伤得重,政宰自然关心。” “——你站住!”顾闻先瞪着她的背影,喊道,“老师纵然有怀疑,也不该这么对我!我要与老师当面陈情!我愿意接受内阁的一切调查!” 魏秘书长微微侧头,这时才从眼角眉梢泄出些许冷淡来,她低声道:“顾司长不必着急,调查早晚会来。在将你同警政司钱复宽、同督政署的一切往来查清楚之前,阁下还是安心养伤的好。” ——钱复宽?怎么又说他——不!他沾手的事情可不少,内阁是怕他在督政署把一切吐了个干净,这才要连着他一起,弃车保帅?!还有秦襄仪,他们是被妫越州那该死的女人整怕了!哪怕不疑心他,却也不能放心秦襄仪不会将他的隐秘透露给督政署! 到底是身在政坛,不过片刻他就捋清楚了其中逻辑,却也难消惊怒。 “——你!是你!魏央是你!”顾闻先指着她,睚眦欲裂,“是你一直不满老师跳过你将我升为国际司司长,才在背后挑唆构陷!一定是你!” 魏央俯视着顾闻先此时的狼狈情态,坦然点头。 “没错,”她回答道,“是我啊。” 第109章 “我有话……” 新的一天,督政署的办公大楼依旧高耸挺拔、威势恢弘,拔地而起三十余米,身后拖拽着沉沉阴影,与几里外的内阁办公厅首府云青府遥遥相对。它由上一任立宪君主力主建成,在承德太后辅政时正式投入使用,成为了督政署的办公地点。督政署秉承皇室指令,主要职责即为监督与纠察政府运作、维护政治清明。它的设立在一开始便受到了内阁的强烈反对,到了如今,斗争阳谋阴谋,愈发水火不容。 “——所以啊,倘若没有实证,我劝你们说话还是小心,”审讯室内,钱复宽仍旧保持着前日的作态,一副慢悠悠油盐不进的态度,“万一再丢了脸,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喽!” “你罪大恶极!死不足信!还敢在这里出口威胁?!”孙颖听不下去,拍桌怒吼。 “孙督使,我还是那句话,你说话要讲证据啊,”钱复宽说,“毕竟现在‘法令从新’,新法规定严明,也不能再闹出之前新旧法打架的事情了——妫督长,你说是不是?” 在他对面,妫越州按住孙颖的肩膀,打量着对面这个相貌不显的中年男人。当日捉人时他倒很配合,并无反抗,因此到了如今还能维持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 “这么说来,有关于我,你们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她说。 钱复宽笑了笑,同样学着妫越州的样子靠着椅背,继续说:“妫督察长可是督政署内的一颗新星,旁人岂敢等闲视之?不过嘛,我倒是很好奇,在那场遗产纷争案里,分明是我们内阁的魏秘书长出了力,你怎么出国一趟又转投了旧党?” 孙颖看出他这是在挑拨离间,张口要骂人,却被妫越州再度止住。 妫越州屈指敲着桌子,淡然出声道:“你这样的人,还会在意新旧党?” 钱复宽神情不变,还是说:“该认的罪名我已经认下,至于其它的——你们说话要讲证据。” 贪赃行贿这项罪名他辩无可辩,督查署拿人前就有充分证据,甚至妫越州还在顾府宴席之上抓了个先行。不过卖官鬻爵、官黑勾结这些,他自然是决不能松口。偏偏督政署内的关键证据出了差错,钱复宽的住所又给得到风声的新派势力看管住了。 “你以为内阁会为了保住一个你——出多少力?”妫越州讥诮地开口道。 钱复宽大义凛然地说道:“这句话还是我来反问妫督长比较合适!明明你们已经抓住了我的错处,却还是人心不足,想利用我这一介小官来攀诬整个内阁!妫越州你安的什么心,咱们谁不清楚?!你分明是为了借机迫使释放那批女校学生!她们都是共和党匪!你也是!!!” “你胡说八道!自己心脏就在这里胡乱攀咬以泄私愤!”孙颖再忍不下去,指着他骂道,“简直是无耻之尤!你又有什么证据?!” 钱复宽说:“我的证据,自然是落不到你们手里!不然你们岂会心急至此,非要逼着我认下这几桩大罪不可!” 妫越州没忍住笑了两声。她拍了拍孙颖的肩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急的人会是我,或者我们?” 钱复宽给她这气定神闲的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慌,却始终面上不显,目送她们二人前后出了这审讯室后,心中又冷哼一声“女流之辈装腔作势”。浸淫官场这些年,他也自有一套生存经验,那就是:有些事能认就认,而有些事就是被打掉了牙也不能松口一个字,否则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绝无一点生机——说是万劫不复,那也不足为奇!他在官场走到现在,身上背的又岂止有自个儿的政绩?所以他自然不会慌、更不会急,一朝倒楣着了道难脱身,那就只能等!耐心地等! 这样想着他又从桌底拿出那扒了两口没吃饭的早饭,决定还是填饱肚子要紧。这饭还是督政署配的,干巴巴一道烧土豆盖在饭上,对他这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而言,滋味实在平常,只有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慢云吞往嘴里塞。可就因为他吃得慢,筷子一扒竟在那碗底碰着了个别的东西! 钱复宽紧张地心脏砰砰跳,面无异色,用筷子将那搀在米饭里的一个小小的白色丸子挑了出来。他这动作很是随意,任是有人在不远处瞧见了恐怕也只会当这人在翻菜。钱复宽凝神一瞧,对着“丸子”的样式倒是十分熟悉——恐怕正是他常用的一盒“养元益气丸”。那药他一般放在书房,督查署证据有缺却进不了他的家门……真让他等到了!这里也有他们的人! 他心中激动,突然端起饭碗张口便将剩下的饭菜全都扒进嘴里。钱复宽以为这正是内阁给他的一颗“安心丸”,叫他不必惊慌、耐心等待。他吃得快,吃完了却又有些后悔,岂知站起身消食不过几分钟,却突然呼吸发紧、头晕目眩,鼻腔中也有湿润的触感,伸手去抹——猝不及防入目鲜红一片! ——有螙! 他猛然摔倒,只能尽力发出几声内容不明的呢喃来呼救。不知过了过久,他终于听到审讯室的门再度被打开,几道脚步声传来。 “——嘶!这是怎么了?!!快叫医护!他吃饭把自己噎死了?!” “不!七窍流血、口吐白沫,这饭……这饭里有问题!还是让他们混了进来!我去食堂看……” “——嘶,我怎么瞧着他……这还有救没有啊……” “有没有救都要救啊!老大在署长那里可立了军令状!他死了什么用都没有啊!” “笑死了,他还以为自己多高明呢,犟了这么长时间不松口!我还纳闷呢,新派的仠细能把咱那些关键证据偷走,怎么没想到他呢——原来这才动手啊!” “别说风凉话了!快去叫人!”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就在他意识快要消散之际,又听见了一叠声的“老大”。 钱复宽已经难以催动思绪了,但下一刻他的胸腹之间骤然传来钝痛。 室内只听得“嘭”“嘭”“嘭”的多声震响,他直接被迎胸的踹了几脚,最后甚至连连飞移到了墙角,方才刚刚入口的饭菜也在这大力下被呕出了许多。钱复宽伏在地上,依旧意识不清。 “带他去挂针!” “……我……”钱复宽却挣扎着开了口,含糊不清地说,“我有话……” 妫越州上前两步,径直问道:“买卖官职的往来名单你放哪儿了?” “……魁兰镜……镜子下面,”钱复宽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书房……暗格……还有汇、汇款单……” 可惜话没说完,他一歪脖子晕死过去。 孙颖没忍住暗骂一句。 妫越州摆了摆手,匆忙赶至的医护人员将他抬上担架就向外走,跟在妫越州身边的督查使也有人忙跟上。妫越州心态挺稳,她见手下人大多神色不妙,便简单安抚了几句,说了声“该查就查”,也拔腿离开了。 孙颖很自觉地跟了上去,瞧见四周无人,才悄声问道:“老大,踢的那几脚,爽不爽?” 妫越州泰然点头,说:“下回你来?” 孙颖嘻嘻笑着,说:“我没那么大劲儿,他可就真死了。” “我给你兜底,怕什么?”妫越州说,“这回记你一功。” “好嘞!”孙颖乐滋滋地继续说,“那我去查一查他嘴里那什么‘魁兰镜’!” “不,”妫越州说,“你带人去‘容大日报’的报社,先把那里封了。” 孙颖一愣:“啊?” 紧接着她才反应过来,没忍住乐了,贼兮兮地问道:“老大来这么早,三千字是不是还没写完啊?” 妫越州又推了下她越凑越近的头,继续说:“——顺便,去它附近的领荣街。” “领荣街?”孙颖想了想,问道,“是那群学生集会——被抓的地点?” 第110章 “遇见你,就没一件好事!” 《惊变!被捕女校学子终露真言——密谋集会是为动摇政宪!》 加大加粗的印制标题被攥紧变形,忽闪忽闪带风飘过安静的校园长廊,终于停在了印着“校长室”三字的木门前,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响,门被推开,它便继续大摇大摆的闪了进去。 “——校长,你见没见今天的报?!” 晨时,贺良征刚刚端起自己那杯泡着枸杞的浓茶,慢悠悠吹了两口,紧接着就被大开的房门扇了一脸的风。她抬眼瞧着来人气势汹汹的身影,愣了一下,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声,放下茶摇头道:“何老师,走路烧着屁股了?” 来人是个瘦高个,头发剪得极短,越发显出一张容长的面颊,方框眼镜下硌着高挺的鼻梁,瘦削下去的两颊更衬得颧骨高高,向来是一副不近人情的面相。此时她正忙着将那攥了一路的报纸又在校长的办公桌前展开,急不可耐地出声道: “校长!你快看今天的报!那群王八蛋发的!你看看这是什么话!拖了这么久不放人,现在又搞这一出,咱们学生还能不能出来!你昨儿不是去了趟督政署?有没有门路?见到人了没?校长,校长你说——贺良征,你还笑得出来?!” 贺良征咳了一声,扶着眼镜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别急,衷我啊,我正要找你呢。” 她生得和善可亲,说话却很有威信力。何衷我纵使心急如焚,此时也不得不将心绪暂时按下,可二人毕竟也是多年的老同学,此时看着她唇边的笑,何衷我又莫名生出几分犹疑与警惕。 “你有话快说!”她昂头打量着对方,甩了甩袖子,“去了趟督政署,喝黄汤了?” “黄汤没喝着,人倒是……” “等等!”何衷我站的位置离窗近,此时余光里蓦然闪过什么让她猛然转过头去,推开窗就立眉扬声喊道,“你哪个班的?上课时间,还敢翻墙?!!!给我止住!” 校长办公室楼层不高,窗外正好是学校院墙,方才则正好让她瞧见有道影子从墙上翻了下来。近来校园戒严,但还是有调皮学生非要逞威风不可,翻墙之事也并不算罕见。何衷我自个儿值夜班就逮上了几个,没想到大白天还有这样胆大的!何衷我深吸口气,脑中已经想到了数种惩戒方案,正要再喊一声,却见那黑影稳稳落地,竟是抬头向她这里看了过来。 何衷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贺良征蹙眉,一时有些奇怪,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回应,便也从椅子里起身。还没上前,却见僵立原地的何衷我却如同见了鬼似的一下弹来,与此同时那窗里暖风悠悠,骤然便攀上只手来,紧接着,便闪出一个完整的人脸。 “——哟,好久不见啊。” 妫越州从窗上跳了下来,拍拍手,对她继续说道:“何衷我,听说你赔了副眼镜?” 何衷我显然惊魂未定,惊慌中带着审视的视线仍在上下来回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在人身上戳个窟窿才能罢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又“哼”一声。 “——你昨天去就是见的她?”何衷我不理会那声招呼,转而只问贺良征道,“她就是督政署的那个新督察长?” 她显然在此时已然想通许多,始终偏着头状似压根没瞧见新来者,又继续高声说:“你问问她,事情办不办得成?督政署的人,无视我启明的校规校纪随意闯校,又是怎么个说法?” 贺良征缓缓眨了下眼睛,还没开口,却又听那厢妫越州出了声。 “你告诉她问得多余,”她自顾自地找了窗户附近的沙发坐下,同样对贺良征说道,“有这功夫倒不如想想清楚你们这边的‘说法’。” “——‘我们’这边?”何衷我仍然偏着头,却敏锐揪住某个字眼对贺良征拔高了声调,“她这样说,是要和启明分‘你’‘我’了?” 妫越州对着贺良征拧眉道:“她还不忿,你细想想,最开始问我爬墙要说法的不是她?” 何衷我大声说:“是我又怎么样?这难道是一回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不想想爬墙把我校里学生都教坏了怎么办?本来就风声鹤唳的,她不帮忙救人,竟光会捣乱不成?” “——那你就没爬过墙?”妫越州瞟她一眼,轻飘飘地开口道,“夜里带人爬墙被记了个大过的又是谁?” “那是‘小过’!”何衷我再顾不得其它,就扭头瞪她,“妫越州你别胡说——” 二人视线再度正面相对,何衷我又是一僵,剩下的话却被自动吞了下去。她忿忿不平,心口堵得厉害,暗道此时不多说几句讥讽挑衅或者咒骂的话实在很可惜,然而搜肠刮肚却始终一无所获。她最终只能恨恨跺脚,指着妫越州说: “遇见你,就没一件好事!” 这话可算得肺腑之言。 毕竟何衷我首次“认识”妫越州,就痛失了苦心预留的半月饭钱。 启明女校是集小初高于一体的一所完全女子中学,然而不同于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何衷我是在“高一”那年作为“贫困特招生”进入的这所学校。那时,脚穿着破洞布鞋的何衷我背着一麻袋的被褥,刚刚领到一身崭新的校服,绝料不到恰巧便撞上了妫越州主导的“改裙为裤”倡议活动。 无数同学纷纷响应,等何衷我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确乎已然晚了,她那件被她珍惜小心穿着、还没捂热乎的唯一一件完整干净的衣装——那条长长的黑色半身裙,又被利落地收了上去改工。她只能穿着自己唯一有的那条早被洗得发白又不够合体的马裤——开学前,她还穿着它和母亲一起在田里割完麦子。这还不算太要紧,更要紧的是,学生们要交一部分的改工费,对于这些自小在京都长大的姑娘来说那还比不上一顿饭钱,可对于何衷我来说,那却跟用刀子剜肉也差不了多少。 启明女校减免了她的学费并免费提供住宿,可日常的花销于何衷我而言也不能不算是负担。出行前,妈将一年攒下的积蓄都塞进了她的包里。何衷我翻来覆去精打细算,终于分好了每月的花销范围,可还没在食堂吃上几口国外咸菜尝尝味儿,呼啦一声钱就没了大半,她只能将已经勒得很紧的裤腰带又多扎一圈。 在某个凉水就馒头刚应付完一顿的午饭时间,她一边温习一边分神听着校园里广播的声音。广播里的女声以压抑不住的激昂语气说着:恭贺我校学子妫越州在国际枪械射击赛中勇摘桂冠…… 因为那半月的饭钱,何衷我可是将“妫越州”这三个字记在了心里,当下听见这广播声,不由得耳朵一动,从书本中抽出神来。于是耳边也听到了食堂内周围同学对她的赞叹与推崇,纷纷攘攘间,又突听得有人高声喊道:“看!越州她回来了!” 何衷我随之猛然抬头,毫不费力就在人群中央瞧见了她。许多年后何衷我也仍然能清晰记起那一幕,她回想起妫越州懒洋洋摆手时的神态、她身上裁剪得体的便服在光下的阴影,想起她同这里的富家同学不一样手上、脖颈、头上不戴半点饰品,想起在自己暗中打量时她当即回望的一眼。 妫越州的身上有着她来到这个新的世界所不熟悉的一切,那些即将不顾意愿倾轧而来的一切。何衷我望着她,仿佛是手无寸铁的打猎人遇到了山间威势凛凛的虎豹,又深恨自己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自己却说不清,自己在警惕些什么,又要捍卫些什么。 无论如何,何衷我绝不可能向妫越州俯首臣服。她必须带着一个乡下穷学生的骨气,牢牢地在这里站立。 她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在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上瞧见自己高居第一的结果时,何衷我才能微微松一口气。她着急要去为母亲寄信报喜,然而没料到竟然一拐过楼梯,就在数层台阶下瞧见了妫越州。她不知从哪里匆匆回来,额头上还薄薄沁着层汗珠。 二人隔着楼梯对视良久,何衷我昂着头,妫越州身处下方却不显弱势。 “为什么一副要跟我打架的样子?”她笑了一下,出声道,“我们现在还不算认识吧,何同学。” 何衷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心中惊异:“我们并不一个班,可妫越州竟然知道我?”面上却愈发警惕,她控制着呼吸,出声想说些什么,却感觉眼前一阵眩晕。 “——喂!” 何衷我身体一晃就从楼梯上摔了过去,被妫越州眼疾手快地截住,又抗到了医护室。经检查,结果为中度营养不良兼低血糖。 何衷我恢复意识后羞愤欲死,面对来探病的人也没有好脸色。 “喂!你这人懂不懂礼貌!”那时也是秦襄仪第一次见她,本想表现同学关爱,可这一下却给气炸了锅,“阿妫可是救了你啊,要不是她你还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呢!她为了送你差点误了自己的事情……” 何衷我瞟她一眼,认出这个相貌姣好的同学是和妫越州最要好的那个,只硬邦邦地回答说:“我没让她救。” “——你!” “好了好了,襄仪,我来跟她说,你跟越州说声没事了别让她挂心,”贺良征及时将她拦住,她是班长,自然不能眼见同学们起冲突,“她毕竟病了,心情不好也在所难免,你别计较啊。” “我才不说!”秦襄仪一边被推着向外,一边回头冲着病床嚷,“好心当了驴肝肺,我不管她!也不让阿妫再管她半点!” 何衷我眼不见心不烦地翻过身去。 最终只有贺良征留了下来,面对何衷我的背影也处之泰然。她有意多照顾一下这位家境贫寒又性情孤僻的同学,就在床前守着,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竟然渐渐就让何衷我卸下了一些防备。 也是从她的口中,何衷我才知道原来妫越州因家中有事缺席了月考。 何衷我没忍住锤了下床。 第111章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不过这次生病也并非全无坏处,至少也为她送来了一个好同学。贺良征不仅帮着她多方协调,免去了这次生病的医药费,也在生活中主动接近。 到了期中考,在成绩公告栏前,在何衷我盯着名单里自己姓名之上的那一行默默无言之时,贺良征经过,便在旁边暖心开口道:“为学习,你也可以同越州多交流。” 对贺良征来说,这话是亦有感而发。妫越州成绩顶尖,但在考试中作答的方式往往蹊辟,她的思路也少有人能捕捉理解——秦襄仪除外。偏偏妫越州也耐心不多,说上几句见听者罔然,就提不起兴趣了,此时就要拍拍秦襄仪的肩膀,自个儿摆手走了。贺良征好学,也铆足了劲找过妫越州多次,不过大都是秦襄仪在听明白了妫越州的意思之后再细细同她分辨清楚的。贺良征一向喜欢这种思路碰撞的过程,此时见到何衷我成绩同样高居榜上,就不免有此提议。 “不过那可能要等到下周啦,”她补充道,“听襄仪说,越州家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全。” 不过何衷我恍若未闻,兀自低下头沉思片刻,才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后,又转头问道:“妫……她,妫越州家里出了事?” 贺良征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走,闻言便答道:“是好事,她阿姨的案子胜诉,前阵子弄得沸沸扬扬,这两天也该见报了。”icń 何衷我买不起报纸,好在校园里还有公用的阅读角,每周都有新报更换。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抽出自己宝贵的几分钟时间,毫不费力就在最新一期报纸上找到了她想看的内容。 遗产纠纷案尘埃落定,“远方小叔”要求重新分割堂哥遗产的诉求被驳回,灰溜溜地退了场。妫越州则与她的阿姨“姚女士”在胜诉的法庭外拍了照。姚女士的样子倒和妫越州很不一样,她穿着一身改良汉装,长发挽髻,眉眼中透露出几分书卷气,颀长的脖颈和高挑瘦削的身材令人联想到鹤。妫越州则像只正甩着尾巴的小豹子,浑身透着股桀骜的少年气。除此之外,何衷我看到妫越州身体的另一侧还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女人,短发、戴眼镜,胸前别着一只像是金色的怀表。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妫越州身上。报纸对她的介绍是:内阁魏秘书。 何衷我莫名觉得这位“魏秘书”倒是与妫越州更像一些。不过她望着姚女士的照片,莫名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和姚女士自然天差地别。 何衷我紧咬下唇,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无论如何脚步都无法落到实地的焦虑,它时刻在她的骨骼血液中鼎沸作响,令她一刻都不得安宁。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和她的之前太不一样了,好得令她如堕雾中,却也陌生得令她简直寝食难安——而这些往往意味着未知与无法掌控,无法掌控会导向失败与跌落。 何衷我决不能容许自己跌落,她太过于清楚自己走到现在是何其不易。所以要抓住、要适应、要掌控——她必须击败这里的什么,就像之前用聪明的脑袋考过村里乡里无数个被寄予厚望的男孩一样,只有打败那些占据优势的强劲对手,那些将她隔绝的、崭新的、令人羡慕的世界才会敞开大门。 在这个世界,她的对手就是妫越州。 “……所以,你还是来找我打架的?” 夜色中,从学校围墙上跃下的妫越州望着墙下的人,出声时话语中带着几分好奇。 何衷我才从惊讶中回神,眼镜后的眼珠仍忍不住来回在她身上逡巡。 她能在这里遇见妫越州实属偶然,虽说在听说她回校之后,何衷我确实想找机会去见一面,不过她也不会将对方的消息探听得如此精确。 “你居然在夜里私自翻墙出入校门,”何衷我思绪暂定,不免拧眉出声道,“这是违反校规的! 见她歪了下头没出声,何衷我又沉声追加一句:“老师一定会处罚你!” “你不说那不就行了。”妫越州望着她。 “——这是纪律性问题!”何衷我拔高声音,心中觉得这个人人称赞的校园楷模、顶尖学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分外不可理喻,于是肃容道,“我为什么要包庇你……万一人人都学你……” 妫越州笑了一声,眨了下眼带着些无辜说道:“那墙的高度是够的,除了我没人上得去。” 何衷我被噎了一下,瞪着她许久,再出声时话里不免带了些火气:“看来你很得意了!” “看着越来越想打一架的样子,”妫越州盯着她的脸缓声道,“但我拒绝——如果说其她人是努力爬墙但上不去的程度,你是走到墙底下就会晕了。” 何衷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妫越州是在嘲讽她的体质弱,不免更怒,说:“妫越州!你真以为人人都比不上你吗?!” “行吧,”那厢妫越州却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以一种略带不满的态度出声道,“可你是不是还欠我句‘谢谢’?” 何衷我抿紧了唇,紧接着深吸口气,却是不作犹豫、分外郑重地向妫越州鞠了一躬,干巴巴地说道:“多谢你施以援手,不过——” 最后的一个“过”字尚未落地就霎时变调,何衷我只觉眼前一花,身体失重,随后便是微凉的夜风吹过面颊,地面在视野中骤然远去。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被妫越州三两下扛起放到了墙上, “好了,这回不用谢啦。”妫越州笑着向她摆手,一扭头就走了。ú 何衷我双手抓着腿边的墙沿,一口气险些没晕过去,她又惊又恨地瞪着妫越州的背影,还没想起呼救就铆足了劲大喊道:“来人呐!来人呐!!!妫越州翻墙了!妫越州违反校规夜间翻墙出入!!!妫越州违反校规了!!!” 这件事以妫越州喜提全校的通报批评为终。 在妫越州通过广播念着她的三千字检查时,何衷我还在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国文作业,可广播里的声音也实在不让人心静—— “……最后,我还要衷心感谢我的好同学,高一X班的何衷我,虽然她在甫一见面时就表露出强烈的约架愿望,后来愿望得以满足时,在夜风留下了美妙动听的哀嚎声——啊,这不能说?那没办法,已经说了……” 何衷我听着她漫不经心的嗓音,差点将自己的铅笔撅断。她恼怒转头,瞪着努力忍笑的贺良征,咬牙切齿地说:“妫越州……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这话放到现在也适用。 何衷我负手站在门后,时不时斜睨一眼在沙发上交谈的二人,又呼出一口胸腔中的浊气。她倒是想立刻走掉,不过妫越州和贺良征交谈的话却也是她紧密关心的。 “……学生的东西看顾清楚。” “我知道,”贺良征应下,缓声说,“有几次巡捕房的人向进校搜查,都给我拦了回去,想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不止是校里,”妫越州简单提醒道,“贺校长,多想想法子。” 贺良征微怔,还没来得及问上什么——到如今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见妫越州又要起身离开了。 “——话还没说清楚,你上哪儿去?”说这话的却是一直强装不存在的何衷我,她见妫越州转身,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拦住了前路。 妫越州却还是没准备走门,一翻身又跳了上窗子。何衷我望着她越来越小的影子,险些又给气个仰倒。 “——校长,你看看!你看看!”她指着窗外,跺着脚对贺良征埋怨道。 第112章 “这两个抓起来!找!” 京都的一处偏僻街巷里,刚刚有炊烟升起。老泥房下灶热腾腾,不一会儿就煮好了两碗面,碗沿搁在桌上的响动和女孩嘹亮的呼喊声一同响起: “阿婆!阿婆!快来吃饭啦!” 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一边喊着一边向里去,不一会儿就从透风的屋子中扶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身形佝偻,脚步却快,一边砸吧着嘴一边说:“你自己先吃就得了,凤妮儿啊,我自个儿还不知道饥啊困的……” 凤妮将她搀着在桌边做好,又拿双筷子递过去,才抱怨着开口道:“阿婆你还说呢,这几天总窝在屋子里,好好吃过几顿了?好不容易我报纸卖净了,称两斤面条尝尝香,叫你也不应!” 那阿婆接过筷子来,两眼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面条许久,却始终没下口。她沉沉叹了口气,突然说道:“妮儿啊,你这学,还是先甭上了……” “——呼!为什么?!”凤妮一口热面还没咽下去,听见这话,张着含糊不清嘴就急着嚷起来,“阿婆,你怎么不让我上学了?!是咱们的钱还没攒够,还是数岔了不成?!” “……不是那回事,”阿婆闭了闭眼,没忍心去看孙女的脸,依旧盯着碗轻声说,“这阵子过去了,再说吧。” “我不!”凤妮放下筷子,扒着她手说,“我就要上学!街上人都说了,就这阵子——这两年女校扩建,是最好上学的时候啊!我不想去卖报纸了!阿婆你明明说好的!为啥说话不算话啊!我不干!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阿婆也把筷子放下,沉下脸呵斥她:“你只管想!上学又是多好的事?那些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你如果搅进什么是非,我求谁去!还不如先安安分分当个平头百姓,天天的能叫我瞧见!” “什么是非,你根本就是说话不算话!”凤妮张嘴就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颗颗向下砸,她背过身去抹脸,“人家狗剩子怎么就能上学?他那个笨样——连一句古诗都背不出来——傻子都能上,我怎么不能上?卖报的时候那题目别人只提一句我就能记住!为什么不让我上学啊!我不想光在外面跑了,我也想读书,我想认字!” 她呜呜咽咽哭了许久,眼睛被搓得通红,耳边却始终没听到阿婆来哄劝的动静,不免纳闷,又悄悄转头要向后看。于此同时,方才阿婆说的话倒叫她回味出些不同来。她心想:阿婆从前最愿意我有个学上,怎么突然变了卦?诶!是不是她从我卖的报里知道了什么女学生被抓的事?不对不对,阿婆也不识字啊,况且她从更早几天就闷着不爱说话了,不知总在念叨什么,我卖的报半点都不关心了——更早几天,阿婆好不容易去领英街那边赶了趟集,说卖完土鸡蛋就给我带糖回来的,可糖没见着,哪个卖空了的鸡蛋篮子倒是她在意得很…… 她心里琢磨,耳朵一动,这时倒突然听见板凳被挪开的声响。凤妮一转头,只见碗里的面条没了,阿婆已从屋里挎着个篮子又走了出来。 “你看家,我出去一趟。” “你到哪去啊?”凤妮瞧着那盖着蓝色碎花布的篮子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鸡蛋不是都卖没了吗?阿婆你又去哪儿啊?” 阿婆皱着眉将她拨开,还没说话,却听见那本就破外歪斜的木门被一下推开,“哐啷”掉在地上。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各个配木仓,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入。 “——刘千花?二月二十六日曾在领英街短磨坊附近售卖鸡蛋,”领头的那个人语气不善,“你可叫咱们好找啊!” 刘千花正是阿婆的名字。自这群人破门而入,她的手就紧紧攥在了篮子上。此刻却将篮子不经意推到了孙女怀里,同时上前半步,一脸茫然又惶恐地开口道:“什么事啊观爷?领英街不让人卖鸡蛋啦?” 那黑衣配木仓的领头人却不耐烦再跟她说话,对身后吩咐道:“这两个抓起来!找!” * “咔哒。” “——什么人?!” 镜面一晃,倒映出房门被霎时推开的情景,两把枪在先后冲了进来向着周围打量。 “还是那面镜子,”一个人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钱复宽从国外整来的洋东西没装好,螺丝松了就自己晃。” 房间里确实装着一架双面镜,镜框镀金,形状椭圆,长达一半,交叉的镜腿上还附了个收纳柜,早给人仔细翻查过,里面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另一人凑上去仔细瞧了瞧,果真看见那镜子一侧的螺丝冒头,才将枪放下。两人再度巡查过着屋子并无异样,才迈步又退了出去。 “钱复宽也真够稀奇的,”一人皱眉说道,“他也没老婆,一男人在家里还放个这么个大镜子。” 另一人还未开口,外面却又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怎么了?” “去前门!督政署的人想闯门!”有人急声说,“她们横得很,你们谁能联系魏秘书长?” 直至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屋内重新安静下来,才有个人影自房梁上跃下。这室内高达三米,她落地时却并未分毫响动发出,像是只轻盈的猫。她再度在这暗有玄机的魁兰镜之前打量,视线从镜侧的螺丝落到了地下的柜子。 ——“镜子下面”会是机关么? 妫越州暗自思索着从钱复宽那里得来的信息。她伸手,再次按照之前的操作去微微转动着那个惹眼的螺丝,另一只手则稳稳将镜面扶住,不致发出明显声响。突然手边的螺丝似乎有些吃力,妫越州眼尖,一下便瞧见那镜下的柜子突然打开了道不过指宽的长条状缝隙,里面塞着一沓文件。 妫越州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镜面,另一手利索揪下袖上的两颗金属纽扣,用它们做夹子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取了出来,紧接着又将那螺丝再度拧紧至原状。 妫越州拿着那沓文件扫过一眼,便将其收进这制服内衬的口袋中。时间紧急,她还要再瞧瞧这钱家的其他地方。 今日上午,督政署的人马一部分被孙颖带着去了领英街,另一部分则是要在这钱家门外与她打个配合。妫越州率先潜入钱家书房,其余人掐着点在门外分散注意。如今东西既然取到,也不必只在此处逗留。 妫越州轻轻推开一扇窗,向外看去,旋即便向外跳了出去。她的动作迅速,似乎连一点飞尘也尚未惊动。妫越州再度欲将窗户合上,然而就在此时,却听得一声暴喝: “别动!” 一道冷冰冰的独属于木仓械的注视在霎时透过窗瞄准了她的后脑勺。 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木仓从窗外的后花园里闪现将她包围。在那木仓支中央,有人拨开那些碍眼的花草枝叶显现出身形来。 “阔别多年,现在是不是该说声‘许久不见’?”她露出了一个微笑,神态间甚至能称得上和煦。 妫越州脑后也被枪口抵住,她抬眼望着前方的人影,扯了下嘴角。 “好久不见啊,”她说,“魏秘书长。” 第113章 “——这是你的东西么?” 魏秘书长。 这个称呼听来倒有些稀奇。 魏央神态淡然,脑中想到,毕竟这丫头在甫一见面可是就格外大胆地直呼她的名姓了。 “魏央,我知道你,”那时候的妫越州是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人,不知从那里探听到了魏央这个内阁新员的住处,居然趁着夜色翻墙找来了,她盯着魏央讶异的眉眼,露出了一个张扬又成胸在竹的笑容,“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魏央的“家”是个冬冷夏热四处漏风的老破小,然而它既然在京都,租金却不便宜——几乎是魏央一月的全部薪水了。夜色落下,魏央在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后照常给自己煮了一锅不算太糊的米粥,决料不到在她喝粥的时候家里会闯进来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你是学生?”她慢吞吞地把碗放下,打量着对方的穿着,“启明中学,这个时间还有晚修吧?” 见对方没否认,魏央笑了一下,说:“逃课的可不是好学生。” 妫越州闻言毫不在意,从墙上跳下后就大摇大摆地来到她的餐桌前,还给自己抽了个板凳坐。 “不逃课我怎么找你?”她理所当然地开口说,“我上课的时候,你也在上班啊。” 魏央观察着她,想不出这样一个小客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这里。启明女校是承德太后所建,而她魏央却是内阁的一员——为此,她甚至不惜与好友割袍断义再不往来。而这个少年…… 魏央觉得她像只精神奕奕的小牛犊。 “……你特意找我,”魏央又笑了下,别开眼,问她,“谈交易?” 妫越州于是点头,言简意赅地说:“近来涉及姚奉安女士的遗产纷争案——我是姚奉安的家属。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案子赢下来,报酬么……” 她用眼神示意了下魏央面前的那碗粥,继续说:“就是你以后不必再喝糊粥啦!” 魏央觉得自己像给这个牛犊拱了一下,有些新奇,又有些意外。她扶了扶歪了的眼镜,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内阁里就你一个女人,”妫越州皱了下眉,有些不满地说道,“我只跟女人谈交易。” 魏央顿了顿,越发认为这只牛犊实在很可爱。 “你今年多大?”她没忍住问道。 妫越州定定地瞧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魏央又笑了,这个晚上她开怀的时刻莫名的多。她在妫越州越发严肃的神色中勉强将笑意压下,叹了口气,才解释说:“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而是……我可能帮不上你,你或许不知道,我虽然在内阁,但是并不受重用。” “所以这才是交易,”妫越州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你帮帮我,也帮帮你,干不干?” 魏央望着她的双眸,深以为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遇见这样一个孩子是件很稀罕的事情。那样一双潜藏着火焰的眼睛、坚定而无畏到甚至透着傲慢的眼睛、独属于少年人的眼睛。 时隔多年,妫越州还是有着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这里相遇,我有些意外,”魏央缓声开口道,“不过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让人帮你?” 妫越州面对那数不计数的木仓口,向前走了一步。她无视颅后木仓口的沉沉压力,颇为挑衅地开口问:“我凭什么跟你走?” 魏央嘴角噙着笑意,说:“据我所知,督查署并没有拿到针对钱复宽住宅的搜查令。” 妫越州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说:“哦,马上就有了。” 她话音刚落,此处后院靠近住宅正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听动静竟似乎是要强行闯入。就在这心神分散的当口,只听得“啪”的一声,妫越州已猛然夺过抵在脑后的那柄木仓来! 魏央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太阳穴此时却已被冰凉的木仓口斜斜抵住了。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在转瞬之间,妫越州霎时暴起势如闪电,甚至没人能看清她的动作。等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却为时已晚,木仓支后的诸人甚至还未来得及收起惊诧的表情。 “好久不见,”妫越州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脖颈,挟持着魏央背靠到假山石上,故意笑道,“你一点长进也没有啊,魏秘书。” 魏央感受着那木仓口冰凉的温度,笃定道:“你不敢。” “谁知道呢,”妫越州轻声说,“但以己度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魏央神情不变,开口道:“或许。然而岁月多赋予我了一些经验,这些经验往往是可靠的。” “——所有人,”她遽然扬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死守此院!一只苍蝇也不要放出去!” 原本有些溃散的木仓支霎时齐整,妫越州听着那齐声应“是”,加重了抵木仓的力度。 “——你骂谁呢?”她略带不满地问。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人进不来,”魏央说,“或者说,她们来了也必须留下。” “好想法,”妫越州笑了声,“但是你总喜欢替别人打算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又是这话音刚落,她方才跳出的钱府的卧室内却猛然传出爆裂声,原本贴着门或墙站立的人霎时被炸开。在这浓烟滚滚之际,魏央后背传来一股推力,她猝不及防便扑倒在地,随后才是零星的几声木仓响。 魏央被浓烟呛到失语,却还是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她夺过手下人的木仓向前追了几步,眼见妫越州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围墙之上,举木仓便扣动扳机。 这一木仓瞄准的正是她的后心,然而妫越州却好似背后也多了双眼睛,竟同时拧身放出一木仓。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一触即分。 “嘭!” 一声响,两颗木仓弹竟在不偏不倚空中相撞,击出碎屑扬扬。 魏央举目望着那已然空空如也的院墙之上,面沉如水,良久不语。 “……秘书长,在魁兰镜的碎渣里发现了有小型定时炸弹的残骸,”有手下小心翼翼地上前汇报,“型号是达辉兰最新进口的……” “真令人意外,”魏央接过湿帕子擦拭着手掌,缓声道,“她在镜子下藏了炸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是不是?” 那手下敛气屏声,半点也不敢接话。 “把这屋里搜干净,另外,”魏央说,“领英街如果也出现状况,你就不用干了。” * 领英街上,孙颖正带人刚从那“容大报社”中走出,迎面却碰上了巡捕房的一队人马。正所谓冤家路窄,这时候碰了头,就算没事也该找点事出来。孙颖定睛一看,便瞧见那队人当中还亦步亦趋跟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老的身形佝偻头发花白,小的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紧紧贴在老人的手边,神情惶惶,瞧着很是可怜。 “赵捕头,”孙颖很不客气地堵住了前路,对着那边的领头人露出个假笑,“这还真是巧了,这么多条街,偏偏咱们在这里碰了头。” 那领头的叫赵大,原本正在思索回去后该怎么处置这两个刚捉到的人,让她们老老实实将证物所在吐露干净。方才一番搜查并无所获,甚至被祖孙两个护在怀里的破旧篮子也被翻了个干净——也确实干净,这可不是赵大想要的结果。 赵大一抬头,便瞧见是督政署的人拦道,连连暗道秽气。 “孙督使,”他竭力说着客套话,“也是巧了,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办差事?” “差事在这儿,只能到这儿办咯,”孙颖说,“我瞧你们怎么还欺老凌小的,那后面跟着的俩是什么人呐?” 赵大板着脸,说:“这是咱们警政司、巡捕房的差事,倒不劳您费心。” 孙颖说:“你这话倒奇怪了,咱们一样的办差事,怎么一句话还问不得了!你这样遮遮掩掩,该不会是以权谋私——这才不可告人吧?” “姓孙的,你少污蔑人!”赵大瞪着她,见已经有些好奇的人围了过来,他向周围横了一眼,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说,“这两个……都是贼,老的带着小的偷东西,惯常的看不出来,好不容易才捉拿归案!孙督使不要妨碍咱们办正事!” 说完,他便不愿多话,示意身后的手下跟上,气势汹汹要闯出条道来,哪知这时身后却突然传出一道嘹亮的童声。 “不!我们没有偷东西!是这些坏人突然把我们绑了过来!!!”凤妮偶然与孙颖对视,便急忙大声喊,“他们还把我们家翻得乱糟糟,还说要挖……挖……” 她脑中想到的是赵大曾经说过的“掘地三尺”,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怎么说了,只能最后总结说:“他们都是坏人!大坏人!他们骂我阿婆!!!” 刘千花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 “嘿,你个小东西给我闭嘴——”赵大猝不及防,简直火冒三丈。 “啧,什么‘公事’,原来还真是仗势欺人啊!”孙颖怒道,“赵大,你该当何罪!” “——真给你们脸了!”赵大忍无可忍,扬声说,“这小捡破烂的胡说八道,你就上赶着来找不痛快了是不是?还真以为我们巡捕房是吃素的!” 孙颖冷笑连连,呛声说:“我管你吃荤吃素!只这天底下有不平事,我们督政署就不能袖手旁观!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甭想过了这条道!” “我倒要试试!怎么着领英街上还成了你督政署的地盘!”赵大喊道,“兄弟们,走!” 孙颖抽出木仓,不发一言就向赵大的脚边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赵大的脚步不得不慌乱停住。 “我说了,”孙颖又将木仓遥遥对准赵大的额头,“你走不了。” 只听见唰的一声,她身后的督查使同样齐齐举木仓。 赵大面皮抽动,暴怒着同样拿出木仓来,嚷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当谁没有木仓似的!” 两方人持木仓相对,各不相让,场面十分紧张,骇得围观者也纷纷退避躲开。僵持的氛围里,却突然又有新的声音插入—— “这是怎么了?赵大!捉个人还花这么大功夫?真不想干了就把头上那顶帽子摘了!这是……督政署的各位,怎么都堵在这里了?” 孙颖循声转头,发现她们身后竟然又走过来一队人,各个穿着警政司的那身蓝皮制服,上扣两派吊穗肩章。or “——李警监!”赵大看到了救星,忙将木仓放下,向那领头的人喊道,“督政署这群人无事生非,有意阻拦咱们办差!” 李和,警政司下总警监,职位比起钱复宽这个副的还高一级,也是炙手可热的副司预备役。孙颖认出这人,不免暗自撇嘴,手上也慢慢将木仓放了下来。 “原来是李警监。” “孙督使你好,”李和瞧着笑眯眯的,很是和气,“赵大他们做事也没个缓急轻重,捉个人的事,怎么跟你们冲撞了?” 孙颖说:“无所谓冲撞不冲撞,我随口问问,谁知这孙捕头拿瞎话唬人,非说今天逮的是贼——那一老一小的走路都费劲,居然还是绝世神偷不成?” “赵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和呵斥了一句,紧接着又对孙颖解释道,“想来他胆子小,估计是担心冒犯了督政署才不敢明说。既然孙督使问了,咱们说明白也无妨。他今天捉的是前几日那女校学子‘集会’一案的重要干系人。” 孙颖心中一跳,追问:“她们有什么干系?” 李和却是笑笑,说:“事涉案情,不便奉告。” 这案子一向给他们捂得严实,署长几次问询都给那政宰签署的“密令”挡了回来。孙颖知悉此事,心中惊疑警惕,此时却也明白自己问不出深浅来。她瞧着对方人多势众,虽然打不过,但还是要恶心他们一把,哪知还没开口,却听见赵大那边传来了平地一声响—— “——那个小的!她人呢???” 原本被巡捕房那批人挡在后方祖孙二人竟只剩下了刘千花一个,她原本半阖着眼睛似乎正昏昏欲睡,此时才被那几个捕快震怒的声音吓醒,她左顾右盼、慌乱不已,嘴巴颤抖着念叨说:“不、不知道、不知道啊……” 孙颖直到回了督政署,也没猜明白这老婆婆是不是装的。她急着要将这事快告诉妫越州,却被告知:钱复宽出事了。 “深度昏迷?!”她不可置信地向周围同事确认,“在咱们署里的医务室,给人下了螙?!” “有人换了他注射用的葡萄糖,”她身边的同事同样语气凝重,“还好发现得及时。老大去瞧了一眼,又回办公室了。” 孙颖忙跑到署长室,推开门果真见妫越州正在办公桌前,她望着那被排开的一片纸张,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老大!我回来了——这是什么?” 妫越州抬眸,说道:“从钱府魁兰镜里带出来的东西。” 孙颖拧着眉毛去看这一堆意义不明的符号,问:“这是……证据?” “还不算,”妫越州将它们再度拢起来,说,“不过倒是钱复宽的‘保命符’。” “啧,这姓钱的真狡猾啊,”孙颖说,“我们要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必得将他救活才行?” “他自然是活着的时候最有用,”妫越州说,“你将这些文件洗印几分,找些懂外语的人去看。” “明白!”孙颖将这沓纸接过来,说,“老大,我今天在领英街上遇到了警政司的人。” …… 忙碌完整日,妫越州赶在署长想起催她交检查之前回了家。这次姚奉安倒是没特意避出去,见她回来还特意挑眉,温声打趣道:“好朋友重归于好,连回家的时间都早了。” “那还得多谢姚老师,”妫越州换下衣服,凑到她身前瞧了眼,“还没批完课业么?” 自海外归来后,姚奉安便在附近的一所小学里任教,这学校是在启明女校后响应号召建成的学校,只招收女学生。姚奉安在其中任国文教师。她身上有股文人的气质,从前眉间总有愁绪,如今倒添了不少疏阔,在校中很受学生的欢迎。 她望着妫越州毛乎乎的头,笑着说:“不批了。今天我下厨,给你和襄仪炖排骨,好不好?” 见妫越州没有意见,她按了按她的肩膀,又说:“不知道襄仪今天在忙什么,下午我回来就见她在屋里困觉,你不去瞧瞧?” 妫越州想了想,直起身来说:“我让她帮忙写检查,估计还没写完。” 姚奉安听完这话便盯着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一时间不知该先说什么才好。见妫越州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没忍住按了按头。 “小州,你为什么……”她挑选了源头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又要写检查?” 妫越州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耳朵一动,她转身向就西屋走去,边走边说道:“我听见有动静啊,襄仪醒了,我去瞧瞧。” 姚奉安知道叫不住,只能叹一口气,叹完又想笑。她望着妫越州似慢实快的脚步,一时又想起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的妫越州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古怪小孩了。 “——这是你的东西么?” 闭门孀居许久的姚奉安第一次踏出家门,是受了曾经的手帕交三番四次的催请才准备前去赴约。她孤身在等空闲的黄包车,没注意不知何时身前凑过来一个很小的孩子,衣裳破旧,手上还举着枚刻着“长命”二字的掉漆铜锁。 姚奉安愣了一下,注意到她身后还拖着一包鼓鼓囊囊的袋子。 “这不是我的,”她蹲下来,取出手帕为这个小孩擦了擦脸上蹭到的一块污迹,柔声说,“你怎么自己在这里?这是你从哪里捡到的?” 那孩子迎着手帕皱了皱眉,绷着脸却没避开。她等姚奉安收回手,才说:“我到这里收废品,在附近捡到了这块锁,如果不是你的,那就算了。” 她的话声清脆,条理清晰,很让姚奉安吃了一惊,她又问:“你今年几岁啦?” 妫越州瞧她一眼,没出声就转身走了。姚奉安觉得那一眼里所包含的神情很有趣,她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你怎么不说话?”作为一个成年人,追上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并不费劲,姚奉安侧头看着她问,“你要去哪里?” 妫越州又瞧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出声说:“我现在要去把铜锁当掉、换钱。” 姚奉安“诶”了一声,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你不再去问问么?”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妫越州语气平静地说,“你自己在那里站着很显眼,有流氓在打主意。” 姚奉安这下切实大吃一惊。她久不出门,其实对外面的街道有些陌生,在家门附近的街上等不到车,便又多走了些路到了这边的道,依稀记得这里会离秦家更近一些,虽是不安,却也并没有多注意周围。她明白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可能遭受的危险,有些后怕,又有些愤怒。 妫越州似乎看出来了,又沉稳地安慰道:“他被我吓跑了,不会再来。你下次出门时身上备把刀,谁来就刺死他。” 姚奉安瞪大眼睛,更惊讶了,也不知该先说什么。妫越州向她挑了下眉,神情写着“有什么不对?” 姚奉安凝望着她的面颊,心里竟渐渐软了,倒将原本要说的东西全忘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时还都承欢膝下,若能出门打个酱油都是了不得的壮举。而这个小女孩似乎已经在谋生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样小的孩子,哪怕再懂事能干,也总让人心疼。 “来,这是给你的,”姚奉安蹲下,这次倒分外警惕左顾右盼一番,才从包里拿出来一叠纸币塞进她的手里,“是我谢谢你,今天不要捡垃圾,早点回家吧。” 妫越州很利索地接过钱来,说:“不用客气,这些钱够多了,你如果害怕可以雇我,我把你送到目的地。” 姚奉安伸出手想去摸她的头,却被警惕地避开了。她也不在意,柔声说:“你很缺钱吗?” 妫越州见她将手收回去,才点头说:“我还要上学。” 姚奉安神情微变,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孩子一下揪紧了。 第二次见妫越州,是在秦府附近。秦家的夫人是她的手帕交,见她上次愿意出门,就越发高兴地更频繁叫她来。姚奉安还没走到秦家,远远地瞧见那院墙外大树边有个小小的影子,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姚奉安快步走上前,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蹲下来笑了。 妫越州对于自己不用仰视这件事似乎很满意,于是就向姚奉安点了下头,说:“我来这里找朋友。” 姚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觉得这样小的孩子故作成熟的模样过分可爱。见妫越州有些疑惑,她方咳了一下,从自己的包里取出来一样东西,递过去。 “给你做了一件衣服,你瞧瞧喜欢么?”她说,“我去找你,可惜一直都没瞧见你呢。” 她还托人去查了,知道这个女孩是孤儿,平常并没有固定的居处,似乎靠着捡垃圾存钱。她年纪虽小,却很有生存的本领,也能护着自己不受欺负,是个聪明又坚韧的孩子。 “……你……”妫越州没有接过那件红彤彤的毛衣,而是瞧着那胸前绣着的三个字,表情里有些一言难尽。 “你还不认识字是不是?”姚奉安笑着指着那衣裳上用黄线绣着的三个字,一字一句地教她念,“这是你的名字,妫、越、州。” “我不要,”妫越州忍无可忍地别过脸去,“你拿走。” “啊?为什么?”姚奉安面露不解,解释说,“马上就要过冬了,这毛衣很保暖的。啊,难道是不合身……这样你试穿一下,我回去改,好不好?” 妫越州不想跟她说话。 然而姚奉安很是锲而不舍,将妫越州磨得有些烦。她深吸口气,问道:“你为什么给我做毛衣?” 姚奉安眨了下眼,倒是给这个问题一下子问住了。 “那我换个说法,”妫越州又说,“你希望我能帮你做什么?” 姚奉安回过神,望着她凝重的小脸,笑着问:“你能为我做什么?” “杀人越货,”妫越州不作犹豫,冷声说,“看你给多少报酬——不过你得等上个几年。” “我不要你做这样的事。”姚奉安忙说。 妫越州盯着她退了一步,转身跑了。 姚奉安第三次见妫越州,是在她终于想明白又下定了决心之后。 那是一个雨天,雨水顺着屋檐滴滴打在水汪里。姚奉安带着人,守在消息里说妫越州最近惯常出现的一个地方。她盯着水面的涟漪,脑中思索着见面时该怎么开口,然而下一秒,就从上面的倒影中瞧见了来人。 妫越州还是没有长高,身后拖着用油布盖着的袋子,披着件比身量要大的蓑笠。雨水透过笠帽破损的空隙打在她的脸上,她拧眉甩了下头,没管一下站起来的姚奉安和她身边的人,越过她走了。 姚奉安当然跟了过去。 妫越州的住处是个矮小茅草屋。姚奉安注视着她将那袋垃圾放在屋外,仔仔细细又拉了下那层盖着着油布,这才接下蓑衣走到屋子里来。 “我想收养你,”她也惊讶于自己这时的心直口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我家在北街巷子,房子宽阔,我的丈夫死了,给我留了笔不菲的遗产,可以供你读书上学,也能帮你交到朋友……你想不想到我家里来?” 妫越州露出了很难遮掩的惊讶之态,她直直望着姚奉安,一时没有说话。 “我没有骗你,”姚奉安再度蹲下身来,很真诚地对她说,“你能看出来,我很有钱的,是不是?我想,如果你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肯定会有个更光明的未来。而我如果有人作伴的话——”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她最后缓声道。 妫越州别过头,却又瞧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姚奉安却像受到了很大的鼓励似的,忙上前几步,用手帕轻轻地给她擦着脸上的雨水。见没有被躲避,姚奉安又拉过她的手。这只还没有她的手掌一半大的手上已然有了不少伤痕和茧子,姚奉安细细地为她擦拭着掌纹里的污垢,心中想着:还好,还好。 ——还好这是我的孩子了。 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能在外面吃苦呢?姚奉安想:秦家的小襄仪白白胖胖,还是个从不知道“苦”字是怎么写的小“王女”,小越州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怎么能吃这样多的苦呢?我会教她识字、供她读书,让她过上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是我的孩子了。 姚奉安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又轻声说道:“你想不想……你想不想叫我‘妈妈’?” 妫越州看上去很想把手抽回来的样子。 第114章 “为什么女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 妫越州推门进来时,秦襄仪已经醒了。不过她仍旧维持着伏趴在桌上的姿势,脸颊藏在胳膊下,只是放轻了呼吸。 其实她睡了不少时间,如今手臂酸麻,硬邦邦的桌面也硌得关节生疼。 这桌子还是一大早妫越州翻出来的,姚阿姨晨间临走时好奇瞧了一眼,微微笑着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起得稍微晚些,自然不知道妫越州啪啪拍门将她叫醒的事。 “帮我写份检查,三千字就行。”妫越州一手倚在门框上,一身单薄的汗衫兜不住浑身的热气,额角挂着几滴汗珠,大约是刚锻炼完回来。见秦襄仪尚不明状况慢吞吞走来,就冲她笑。 秦襄仪还没说话,妫越州探头一看倒是先反应了过来,转身说了句“稍等”后,不一会儿就不知从哪扛了个打着“补丁”的课桌,还拎着个椅子,把它们齐整地放到了西屋里。 “这些原本都是学校里不要的,姚阿姨倒全都捡了回来,还自己动手修得齐全了。你先用着,若想看书我屋里也有,自己去拿。” 秦襄仪恍惚地注视着她从放好的桌椅边起身,又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叮嘱说:“记得一定帮我写,比照从前的来——也在我屋里有。” 最后的结果就是,秦襄仪端坐在这颇令她感到陌生的书桌前,盯着那沓妫越州口中“从前的检查”默然无言。 ——她怎么能…… “哗啦。” 被胳膊肘压着的纸张突然发出声音,秦襄仪悄悄用力将它按住,终于不太情愿地抬起头来。她望着妫越州,抿唇不语。 ——她怎么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那漫长的分别的岁月,难道就像午休时打过的哈欠似的,轻飘飘就过去了么? “还没写完,”妫越州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收回手又挑眉,“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要和好,昨晚说了不是?” 秦襄仪咬住下唇,回想起昨夜时的谈话很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张差点被妫越州抽走的纸张下压地更紧了些,沉默几刻,才缓声说:“我不会……不会写字了。” “很多年……都没写过了。”她别过头,没再去看妫越州此时的神情。 秦襄仪从前最钟爱行楷,行笔古朴中正、俊逸自如,常得老师同学赞赏,妫越州甚至还曾经打趣她日后该做个“一心一意翻译作品的书法家”。这当然成不了真,如今再回首过往岁月,似乎只剩下了“荒唐”二字。 “我其实……翻译过一本书,但还不是《雪国》,”她喃喃出声道,“在你走的那一年,甚至还想过一定要烧给你。可是……可是根本没有人愿意看。” 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想要独立出版译书还是困难的——特别是在原书也并不是多么出名著作的情况下。秦襄仪翻译的是国外一位女作家写的童话,讲的是两个女孩去误打误撞进入“镜像”世界而展开冒险的故事。秦襄仪很喜欢,她为此说服了父亲和几个弟弟,能在自家的出版社将它的译作出版,然而反响十分惨淡。她大受打击。而那时碰巧又有先皇离世、疫病流行,她终于同意跟随家人一起暂时自京都离开,和曾经在女校里的同学也都断了联系。外面的世界愁云惨淡,秦襄仪的家中也同样不甚乐观,父亲渐渐病重不起,嘱托着该给她相个好人家傢过去了。秦襄仪自然不愿意,她逃了多场相亲,没有预料到会在某次躲不开的宴会里再次遇见曾经那个令自己心生好感的对象,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读过你的作品,《镜里的猫》译者……是不是你?” “……后来我结昏,一开始,他是愿意我读书的,我本来也想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可是……可是事情太多了,只是打理那些家里的难以明记的琐事都格外令人耗费心神,更不要提外出应酬人情往来……我想,我大抵是不会给人做妻子的。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尊重我,他又渐渐地开始冷落我——他说我变了,又总想让我低头认输……事情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坏了,越来越坏。然而……我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开始松口傢给他,就是我错了。” “我、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可偏偏有那么多的陷阱,那么多虚假的、诱人的、只是针对着女人的陷阱,诱导着人只要后退一步、停一停就能到达所谓的‘幸福’,可事实上……事实上是没有退路的——哪怕退一步就可能掉进深渊;或者退了一步、就会再退一步,直至漠视着自己被剥皮拆骨咀嚼入腹……可为什么会这样呢,阿妫,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秦襄仪抬起头,执着地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她说:“你一开始教我的,不是这样的。” 妫越州同样望着她,感到自己的手猛然被另一只几乎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了。 秦襄仪体会到肌肤接触所带来的暖意,轻轻地笑了下,继续说:“你在身边的时候,世界总是无比广阔。至少,她是欢迎我的。” 妫越州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另一只手,帮秦襄仪拭去她不自知已淌满面颊的泪水。妫越州有些分神地想到:她以前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你害怕么?”妫越州问。 秦襄仪怔怔地望着她,静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不怕?” 妫越州突然想起沈佩宁似乎也问过类似的话,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忘记了,”她这样说着,坦诚到几乎连自己都感到茫然,“也许怕过,但怕着怕着,也许突然有一天,就不甘心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世界本就属于我们,”妫越州这样字斟句酌地,缓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它也必须如此。” 秦襄仪浑身一抖,汗毛直立。她在妫越州的双眸中看到了一团火焰,终于看清了那个一贯折磨着自己、丢不下又举不起的东西。 “世界本就属于我们,”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又像是在询问自己,“我们……的世界?” 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静默,直至妫越州笑了。 她捏了捏秦襄仪的手,实在对它当前的皮包骨的状态很不满意,便转而岔开了话题,说:“在那之前,先去吃饭。走吧,去给我阿姨打打下手。多喝些排骨汤。” 秦襄仪拉着她的手不愿松开,磨蹭着自桌边起身。这一动作,原本一直被掩在手臂下的纸张便显现出了“庐山真面”。妫越州看了一眼,没忍住笑道:“这不是已写成了么?” 她将以板正写着“检查书”大字打头的那叠纸拿起要瞧,却不经意在下面又瞧见了另几个大字作标题的、洋洋洒洒写满了字的信纸。 “是‘离昏书’,”秦襄仪同样低头瞧见,却不再遮掩,对妫越州说,“我写好了,就寄到顾闻先的家去。” 不过这时的顾闻先还没有归家,他的伤势太重,大概还需要在医院里多养些时日才能好得完全。天色快黑时,一辆汽车停在顾宅门外,三太太带着丫鬟晓玲探身从里面下来。晓玲拎着个大大的食盒,见着门关便前去拍门。 “来人!三太太回来了,还不开门!” 往常这门一喊就开,今日却是迟了些功夫。门一来开,露出李婶那张陪着笑的脸来。 “哎呀三太太,晓玲姑娘,可算回来了!” “你又去哪里偷懒了?!”晓玲拍门拍得手掌泛红,一见她就来气,“这么些功夫,你就是从后罩门绕着圈过来都富余!” “哎呦我哪敢啊!实在是这两日里天不好,我这腿脚疼得厉害,一走路就疼……” “你——” “行啦!”三太太不耐烦打断晓玲的呵斥,皱眉瞧了瞧李婶,随后迈开步又向里走,“一天天就没顺心的时候!腿疼就让她去瞧大夫,你还啰嗦什么?!” 晓玲忙闭紧嘴跟着三太太向里走,知晓这两日三太太在医院那边气总是不顺,可不敢触楣头。不过在经过时,晓玲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这时常偷仠耍滑的李婶一眼。李婶原本塌头缩脑的,见三太太走得快不回头,却也特地向她翻了个白眼,又给晓玲气得够呛。 李婶见她敢怒不敢言,很是扬眉吐气,关上门同样扭脸走了。她心知这时候三太太刚回府,恐怕急着唤人支使,就先去厨房拿了两个早晨剩下的馒头,又脚下生风向后面的一处柴房去了。 顾家的主子取暖用煤炭,这柴房里的柴禾自然是给仆人们用的,不过如今天气渐暖,这里就少有人出入了。李婶小心地左右瞧瞧,见没人才轻轻推开门,脚先进去了还要留着眼睛四处打量着再慢慢将门关上。 “快出来!”她用气声冲着一个柴禾垛说,“你先垫吧点东西,赶明儿趁着三太太走了我就把你送出去!可不敢再留,叫人发现我可就没活路了!” 那柴火垛的一角动了一动,呼啦呼啦外层的干草掀开,露出个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孩子来。 “……谢谢,谢谢姐姐,”她说话还抽噎着,努力压抑自己身体的颤抖,慢慢接过了馒头来,“你是个好人……大好人……” 李婶眉头紧皱,原本心中是后悔的,可现在瞧见她的可怜模样又再度不落忍。她是今儿出门买菜的时候意外被这孩子撞到了,李婶疼得“哎呦”一声正要发怒,可这孩子一抬头,倒是让她愣了一下。 “好姐姐!你买过我的报纸!”这孩子紧紧揪着她的衣袖,惊慌不已地哀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有坏人要抓我——” 李婶胆子小原本不想管,可她偏又耳根子软,听着这孩子叫得可怜,又眼见她跑来的方向有响动——一群拿着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吆喝,一时也想不起别的,只顾着带着这孩子先避进了个小巷子,后来又鬼迷心窍将她带回了顾府。 ——在她的认知里,顾老爷还是个挺大的官。 “你这么个孩子,他们为啥要抓你啊?”李婶问。 凤妮正向嘴里塞馒头,心中十分感激她这个恩人,于是飞快咽下一口就急着说:“他们……他们抓走了我阿婆!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把我们关起来!还好遇见了一群大姐姐!可我阿婆……” “……我阿婆让我把这个带着跑。”说着她摸索着自己的衣服,从褂子里上衣缝在最里面的一个大口袋中取出了样东西。 李婶看着她展开,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大纸,疑惑问道:“这是啥啊?我也不识字……” 凤妮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搜家的时候阿婆悄悄塞给我的,说要送到什么学校里……姐姐,你知道这边有名的学校是哪个吗?” 第115章 “何老师!校长!” 又是新的一日,贺良征的多方奔走终于带来了一个还算好的结果:她拿到了被关押学生的探视权。何衷我与她同去。因距离尚有些远,二人便叫了辆大黄包车。 在路上,何衷我还是好奇,于是便悄悄附在贺良征耳边问道:“到底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准是妫越州吧?听说昨日里她督政署的人还跟巡捕房的人当街闹了一场……” 贺良征微微一笑,说:“你忘了这里面涉及的不止是我们的学生,自然还有许多人一起出力,他们扛得住一时,却压不了一世。而且,正如你所言,昨儿巡捕房当街捉人也闹出了不少民怨。事到如今,再想硬捂着,才不明智。” 何衷我皱了下眉,她一心投身于学术和教学,对当今的时局政局并不敏感,此时却也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我觉得他们这回似乎很急,”她说,“生怕晚一步就火烧了眉毛似的。” 贺良征联想到被关在督政署的钱复宽,心道这恐怕正是新旧两派斗争愈发激烈的结果。 “当年议会逼宫之时,动作也是又急又快的。”她道。 何衷我闻言,便顺势回忆起了曾在历史书上学到的内容,关于政体之变,不过寥寥几句: 是夜议会围宫,成帝亲署“还政之约”,遂诏书退位,其弟明亲王继统,为旸帝,承宪御宇,国祚维新。 自此,华邦民国方正式成立,议会改组为内阁。皇权旧党与新党之间的斗争却远没有结束。之后不过五年,旸帝因急病离世,其子继位,他正是先帝,谥号“宣”。宣帝身体病弱,有其妻承德太后辅政。二人手腕了得,不仅在新派的步步紧逼之下护住了摇摇欲坠的皇权,还能对内阁的势力多加限制。先开女校,后设督政署,承德太后倒是在被时刻号称着“平等自由”的内阁所忽视的女子身上找到了发力点,培养了一批不可小觑的女官势力。在承德太后离世之际,她正是依靠着这批女官之力,才能将自己的女儿有惊无险地送上帝位。 “我记得妫越州提到了,”何衷我说,“那报纸里胡言乱语的也是这么说——咱们的学生被定的罪名涉及‘谋反政宪’……” 贺良征淡淡应了一声,转头瞧见她眉头直竖,便说道:“咱们这趟除了看看学生安危,自然也是要问问这个的,假如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我非让每个人都写份万字检查交上来!”何衷我板着脸,“一天天的不知道好好学习,竟出去胡闹!照我说日后也该继续封着校,不让这群孩子再出去瞎搞。她们这都是跟谁学的……你就不该把妫越州作为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她的那些个‘功绩’都列上,你看看是不是给孩子都教坏了?她命大,其她人哪能一样?” “那是你放的,”贺良征打断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初我上午提了一嘴,下午你就骂骂咧咧地摆上了。” “——你校长我不听你的?”何衷我没忍住拔高音调,脸上憋得通红,“行,回去我就给她撤了!” 贺良征依然笑着,温和地提醒道:“好啊,回头越州要问起来,我就说你非给撤的。” “你!”何衷我气结,瞪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只能恨恨地别过头去。 一直到下车时,她还怒意盈胸,挥着臂不发一辞就向巡捕房里面闯,却被拦住告知:她作为陪同人,必须与申请人贺良征一同进入会见室。 不仅如此,本次只会暂时放出一个学生来与她们见面,会话时间也只有十分钟,结束后会将该学生立刻收监。 何衷我闻言的怒火燃得更旺,险些就要指着那看守的鼻子大骂,还是贺良征眼疾手快,忙拽着她走了进去。 “学生最重要!”她低声提醒,“这是别人的地盘,暂且忍耐。” 何衷我斜她一眼,深呼吸几回才勉强理顺气,又把自己的衣袖扯了出来,特地整理一番,才以平常学生常见的一丝不苟的教师形象走进了会见室。 会见室中间被半堵墙隔开,墙上嵌着透明的厚玻璃,除了一侧有道上锁的小门,只有中央开了个扇形的口子供人交谈。那早有一名学生正在等着。她穿着一身启明校服,裁了短发,圆脸蛋上嵌了两个黑亮的眼睛,然而眉宇间忧心忡忡、布满干皮的嘴唇亦紧紧抿着,形表格外憔悴,直至见到她们两人才神情一振,忙站起来大声喊道:“何老师!校长!” ——听着声音倒还很有活力。 “——夏临昕,”何衷我拧紧眉头,上前两步率先叫出了这学生的名字,问道,“你和她们在这里情况如何?吃不吃得上饭?挨打了吗?” 夏临昕连忙摇头,见到两位老师关切的神情不免鼻头一酸,她暗暗掐了下自己,镇定地说道:“我没事,我们都没事!吃喝都有,也没遭虐待,就是这样被关起来——只有秋诺,她身子骨弱因为生病被挪了出去隔离,但现在也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还跟我们隔着墙说过话呢。老师你们放心。” 何衷我眉头仍未放松,这时贺良征叹了口气,温声道:“没事就好。” “老师,是我不好,”夏临昕低下头说,“那天我不该因为报社的事找大家来开会,这才连累了大家……” “报社?”何衷我下意识问。 “是!”夏临昕飞快瞧了她一眼,继续说,“校长是知道的,是我们自己筹办的报社,不仅是本校的学子,启明周边的学校学生也有参与,刚出了第一期销量不佳,我作为主编,本来是想召集大家一起来讨论一下的……可是没想到……” “校长,”夏临昕转而向贺良征恳求道,“我们被关在这里面,可我们的‘凰日报’不能停刊啊!那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心血,您能不能帮忙,找人先把它继续办下去?” 贺良征盯着她两秒,继而神情温和地答应道:“这自然可以。我依稀记得你们在校外还有个场地,是在……在领英街短磨坊附近?” 夏临昕缓缓地点了下头,说:“还有报社的资料,也请您能帮忙整理好。” 贺良征再度应下,又说:“临昕,我和你何老师能来见你着实废了很大一番功夫,所以势必要向你们问清楚事情原委,才能最有效地帮助你们。” 夏临昕嘴巴动了动,最后却只是说:“校长,何老师,我和我的同学们绝没有辜负了清白良心去做……去做任何叛国的事——这一点我愿意代表她们向您保证!我们绝没有辜负启明师长的教导!我也相信,我相信一定会还我们清白的!” 沉默几许厚,贺良征又叹了一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还想请您告诉我妈妈,”夏临昕低声说,“请她不要过分担心我。” …… 两人缓步走出来时,何衷我还在皱眉。 “我记得领英街都被巡捕房的人封了,”她凝重地说道,“场地……那里是不是还落了些重要资料什么的要找回来?” 贺良征沉吟不语,正想提醒她隔墙有耳,然而二人抬步迈出巡捕房之际,恰巧便遇见一辆小汽车停在了大门口。一女一男从里面走出,女的身着皮貂,男的腕上戴了块亮晶晶的手表。二人手上拿着些包装精致的吃食,遮了下脸便向里来。 “这是……”何衷我讶然道,“这是秋诺同学的家人吧,我记得她的母亲——一年四季都穿貂——来开过家长会。” 她话音刚落,那二人恰好抬眼望来,视线相对,这女男二人却大大吃了一惊,僵立原地,鸦雀无声。 * 督政署内,署长迈着刚从外开完早会的匆匆步伐进门,率先叫了妫越州谈话。办公室内,她随手将公文包放下,见了妫越州,虽然仍旧凝眉威严,说话的声调却和缓许多: “听说你把魏央给炸了?” ——仔细去听,还能分辨出其中的幸灾乐祸。 妫越州自然点头,又补充问道:“怎么,署长觉得炸弹威力太小,要给我拨迫击炮?” “去你的,”署长没忍住笑骂,“没个正形!就一枚炸弹都吓得那姓魏的脱了魂,急着去给卫闵那个老东西告状——他函致女王又说起那些屁话,我耳朵都听腻了!” 实际上,她不仅听腻了,还鼓动女皇该斥责内阁的庸碌无为、胆小如鼠,就是没料到魏央那时也恰巧到了行宫。 “我认为你可以直接去找魏央打一架,”妫越州建议道,“反正你俩反目成仇也久了,既然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魏央与督政署署长棠明曾经是好友挚交,这件事二人一致闭口不言,可到底不是了无痕迹的。在启明女校建立之前,二人是承德太后所办“女学”的同一届学生,志趣相投,私交甚密,然而在承德太后离世后,魏央却转投内阁,二人之间也一刀两断。 棠明自然也想起了这段往事,马上冷冷瞪了妫越州一眼,骂道:“再胡说,我把你塞进迫击炮里!” 妫越州笑了一下,说:“那说正事,我从钱复宽那里取来的东西,经初步查验是某种古西文的字符。” “能确定含义吗?”棠明正色,追问道。 “还需要时间,”妫越州回答,“另外,钱复宽的情况很不稳定,险的话可能挨不过今天。” 棠明屁股刚挨到椅子,还没热乎上几分钟就“霍”的一下起身,问:“这怎么回事?医务室干什么吃的?昨儿好好的让人投螙就算了,治到现在还治死了?!” “我让孙颖去找外面的医生,”妫越州神情沉静,“不然就让他死。” 棠明瞧她一眼,摆手道:“不行,这姓钱的必须活,污点证人是活着的最有用!女皇对此事也万分看重,咱们必得打一场彻底的胜仗!我记得和郡王那边似乎有个花重金请来的留洋大夫,这样,我再去女皇那里……还有启明学子那边,你……” 她正说着,办公室门外却突然响起“咚咚”几下的敲门声。孙颖在得了准允后推门进入,报告说: “署长!老大!和郡王那边送来了一个大夫,正在待客厅里等着。” 妫越州挑眉,见到棠明喜出望外的神情也未多作言语,垂眸思索几秒,便想起这个隐约熟悉的名头是谁了。 ——从前涉及姚阿姨的遗产纠纷案,那个主理案件的主审官璐王世子,恰巧是这位和郡王的姐夫来着。 第116章 “我会为他治疗。” 那是位女医生,身材挺拔,金发碧眼,穿着高领的浅色大衣,正双手插兜在和身边的督查使讲话,从侧脸的神态来看,很是亲和。 棠明迎了上去寒暄,妫越州落后两步,略微眯眼打量此人,耳边则听着孙颖小声的汇报: “……是和郡王这个月特地从迪里甲请来的,和郡王身体一向不好,年前还有消息说恐怕熬不过今年了。女皇特许的为他花重金海外求医,这位凯德瑞大夫还是乘坐皇室专用飞机给她急上加急拉过来的呢!” 先和郡王妃与承德太后可算得莫逆之交,二人是闺中密友,出傢之后也没断了往来,先和郡王妃在太后辅政之时鼎力支持,为她两肋插刀,为此甚至几度遇险——对当今女皇也有以命相护之恩,可惜最后勉强产下一男就早早离世了。承德太后哀痛逾常,大病一场。而先和郡王妃这所产男儿胎中不足,出生后就没断过药,勉勉强强长到成年还时常病痛不止。无论是承德太后还是女皇都爱屋及乌对其十分厚待。连带着整个和郡王府都可称得上一句“圣眷优渥”,和郡王府中的大小姐——是先和郡王早逝的原配所出,也向来得先和郡王妃善待——也是由承德太后亲自指昏给了勤王救驾、大有功劳的异性王璐王的男儿。 那边凯德瑞医生简明扼要地说完了来意,察觉到旁人视线,还偏着头向妫越州瞧了一眼,微微一愣,紧接着便露出个礼貌的笑容。 棠明心知事不宜迟,就忙让孙颖带着凯德瑞前往病房,想了想,以防万一又让妫越州跟上。 “启明学子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她叮嘱道,“还有之前说到的报社。” 到了医务室,这位凯德瑞医生确实专业,结合病人病症与病历,马上推断出了原因。 “是普洛挞药物中毒,”她在工作时神态凝重,说起华文来算是熟练,也言简意赅,“我会为他治疗。” 于是医务室内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忙活,妫越州带着孙颖退到外面,趁着这段时间问起了其它。 “仠细有眉目了吗?” “……有了,”孙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她这回动手急,总留下了蛛丝马迹,我让叶臻真盯着呢。老大,你说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既然知道了是谁,就总要有大用处,”妫越州说,“这个臻真盯着。你去盯巡捕房,既然他们要捉的是启明一案的干系人,就不要让他们如愿。” “知道了老大!”孙颖说,“那个老太太被他们捉住,但还有个小丫头跑出去了,我会抓紧带人去找!” 妫越州点了点头,又提醒她:“启明学子一案新党到了如今仍隐忍不发,恐怕是缺了些重要的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你都警醒些。” 孙颖忙再度应下,又问起其它事务,二人便谈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正午,凯德瑞才推门走出。 “我连续用了多种药,也给他放血,现在情况稳定下来,”她说,“只要过了今晚,就安全。” 这自然是个好消息,孙颖跑去向署长送信。妫越州见这位医生眉眼间显露疲惫,便提出可以先带她去休息室或者用餐。 “当然还是吃一顿,”凯德瑞忙完正事后神态中便卸下了严肃,对妫越州笑着说,“麻烦您带我先去吃些东西吧,越香的越好。” 妫越州笑了声,自然应下。 在路上,总是静默似乎是不好的,加上紧绷的精神也需要放松,于是凯德瑞没话找话,开始夸赞身边的人。 她说:“您很英俊,很高,也很强壮,见您第一眼,我就想起了在迪里甲大陆上奔跑狩猎的狮子,我很少瞧见这样的人,您令人印象深刻。” 妫越州挑了下眉,说:“虽然你说的大实话,但如果想问我的名字,可以直说——我姓妫,妫越州。” 凯德瑞没忍住惊讶地叫了一声,她拧眉望向妫越州,神情中的好奇和笑意却是藏不住地越来越大。 “您一点也不谦逊!一点也不‘转弯’,还显得自大!”她扬声说,“像只敏锐的猫头鹰!” 妫越州笑了一下,又听她继续问道:“您再猜猜,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这挺困难的,”妫越州说,“一个饥饿的人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今天中午备的菜还挺多,比如糖醋排骨、清蒸鲈鱼、牛肉羹、椒盐虾……” “哦天!”凯德瑞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愤然指责她,“您真狡猾!现在我除了吃的再想不到别的了!哦,还有多长时间!我最向往华邦的美食,快快快快——” 妫越州被她拉着跑了几步,笑着摇头叹道:“嘶,我还以为你天天住郡王府,山珍海味都吃惯了。” 凯德瑞连连摇头,说:“不是!没有!和郡王吃不了好的,那里的菜一个比一个味道淡。唉,一个人每天只吃那些,心情好才怪呢!要我我也摔东西——”úíō “换个思路,”妫越州说,“男人都脆的很,说不定是你扎针扎疼了才惹毛了他。今天就被撵到这里来啦!” “我可是专业的!”凯德瑞扭头瞪她一眼,“扎针一点不疼!病人很容易暴躁不假,但今天我来,可是他郑重恳请的我!我是专业的!等着看吧!” “哦这样,”妫越州于是慢慢点头,又笑道,“相信你啊。” * 顾府内,李婶等着三太太再度出了门,瞅准了旁人都在忙着的空隙,便忙拉着凤妮从柴房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我问啦,这周围最出名的,还是启明女校,”李婶悄声叮嘱她,“你出门穿过这个胡同口向北走……” 凤妮当然知道启明女校,这在她的认知里已经是很有名的大学校了,但她那日被阿婆悄悄推走时并没能听清她的话,只知道是什么什么“有名学校”,就想着再多问问才保险些。但如今既然李婶也说是启明女校,那不如就去一趟。凤妮担心外面还有搜查的官兵,但一来她只想送到了信能尽快让对方想想办法救阿婆,二来她也不能再多麻烦李婶这个胆小的好心人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凤妮抓着李婶的手,同样小声说,“多亏了您!您把我送出去,记得快把门关好就成!” 李婶瞧她一眼,说:“我送你到胡同口……” 二人快步走着,一时没注意那走廊里同样急匆匆跑出来一个人,同样向大门赶,她不经意一转头,便正好瞟见了这两个可疑的人影。 “李婶!你手里拉的谁!偷东西么?!” 李婶被这平地一声响吓得浑身一抖,一转头果然是晓玲这个来者不善的。李婶结结巴巴的,忙把凤妮向自己身后藏了藏,装着理直气壮问:“你怎么没走?三太太去了医院,你在家偷懒么?” “我偷懒?”晓玲气势汹汹趋步向前,“三太太特地嘱咐的让我替她寻了这围巾送去!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这是哪来的孩子?带着你的穷亲戚,终于忍不住要当扒手了是不是?!” “你别胡说!我这亲戚昨天来投奔的,今天我就送她走了!”李婶没个准备,这时候实在不会扯谎。 “好啊,我就说昨儿怎么叫门你都不开,原来是你家的穷亲戚‘开小灶’去了!”晓玲向来看不惯她,这会儿更是疾言厉色,“在这儿偷东西!我这就去禀了老爷三太太,把你撵出去!” “你!你冤枉我!”李婶大喊,“我怎么带人偷东西了?!” 晓玲冷笑着睨她一眼:“地沟沟里爬出来的大老鼠,可不就带着小老鼠来偷食了,当初我就说了不该要你,你来了这里干成过什么?整天舔着个老脸磨洋工,这会子偷东西都做得出来——来人!还不来人!都聋了不成!给我来抓家贼!三太太有赏!” “你!”李婶又气又急,上前就捂她的嘴,“你坏了心眼子非撵我!你别嚷!” 晓玲“呜呜”两声,抬腿就要踢开她,却突然感觉动不了。低眼一看,原来是李婶牵着的那小丫头这时也来帮忙,将她的两条腿都牢牢抱住了! 晓玲气急,张口便向那手上咬了一下,李婶“哎呦”一声,忙吃痛松开。凤妮见状不免心急,这时却耳朵一痛,被晓玲伸手捉住了。 “好啊!你们一老一小的!”她拧着凤妮的耳朵,骂道,“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们!俩臭老鼠!” 这时候有乱哄哄的脚步声传来,是听了晓玲方才叫嚷赶来助阵的下人,她们瞧着这情形,一时都愣住了。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哎呦!” 凤妮有样学样,同样抓着晓玲的腕子狠狠咬了一口,将自己解救了出来。她一见这么多人,慌乱后退着,拔腿便向门跑去。 “抓住她!这小耗子偷东西!哎呦我的手都见血啦!快抓住她!”晓玲大喊道。 于是一群人向凤妮扑去。凤妮脚步快灵敏,可毕竟是个孩子,哪里能逃得过这群大人的围捕,可她又绝不甘心被抓住。不一会儿,连身上的衣裳都被揪了下来,脸上也磕了肿。她被两手反剪押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偏偏这时,一直被她妥帖放在上衣内部口袋里的那张纸竟然因为这剧烈运动从里面滑了出来,押着她的人奇怪,没管凤妮的尖声叫喊,一下抽了出来。 正在此刻门外突然又响起了别的动静。门打开,外面打头的俩人却正是该在医院养病的顾闻先,还有去探病的三太太。 顾闻先身上仍旧缠满绷带、腿上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中被人推着。三太太站在他身后,瞧见院子里这乱象简直要气炸,怒声嚷道:“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还反了天不成!” 顾闻先更加面色不虞,视线阉沉沉扫过一圈,却在那个被押着的女孩身上蓦然顿住。 第117章 “是……录取报到证。” 方才这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嚷着“捉贼”的声音都传到了门外,自然也落入了顾闻先的耳中。他心道: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贼都敢摸到他这个司长家里,岂不可恨?!然而,当亲眼瞧见这贼人竟只是个黄毛丫头,顾闻先又更觉荒谬。 他收回视线,正欲张口,可猛一吸气,肺腑作痛,不免又沉沉咳嗽起来。照顾闻先这样重的伤势,本该在医院里用着魏央送来那先进的治疗仪好好休养。然而一朝失势,他又岂能甘心情愿?更何况官场之中,你若退了一步,便不知有多少人正急着踩上这块踏脚石好平步青云,更不必说那些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辈。因此,顾闻先不顾医生劝阻坚决出院回家,现在的情况也实不好受。 三太太忙俯身轻轻拍着他的背,招呼人赶快将老爷抬进居室,这抓到的小蟊贼倒一时先顾不上管了。 一堆人再度手忙脚乱起来,凤妮被押着拽起来,眼睁睁瞧着方才从她衣裳里抽出纸来的那婆子胡乱将它塞进了裤兜,随后就带人要将她关到柴房。 “还有李婶!”晓玲眼尖瞟见李婶鬼鬼祟祟要向门外躲,又指着人低声招呼,“别让她跑了!等着我回禀三太太,有她好受的!” 凤妮被丢进了柴房,整个心都像被油放在火里煎着,又气又急又怕,没忍住张嘴哭嚎起来。丢下她的那婆子撇了下嘴,没忍住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谁叫你来偷东西!” “我没偷东西!”凤妮手被绑着,还要跳着脚喊,“你们怎么查查这府里到底少了啥?平白就冤枉人吗?!放我出去!” 那婆子犹疑地打量她一番,却不言语,锁门走了。 凤妮在原地又喊又叫,直至月上中天之时才渐渐声嘶力竭,只能伏在柴草堆上默默流泪。这时,原本紧闭的门竟“吱呀”一声又开了。三太太让丫鬟点着灯,迈步走了进来。 “都点好了?都没少东西?”她又问身边的丫鬟。 凤妮蛄蛹了好几番,才勉强从草堆里坐起来,她瞪着眼睛望着这个像是管事的太太,又瞧了瞧她身边那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并不是白日里很凶的那个。 “是,”那丫鬟说,“您吩咐了院里人都加紧查的,不说鸡零狗碎的,贵重物品一样都没少。李婶那边也一直说,这就是她远方亲戚的孩子,送到城里来上学的,不认路,她才先领到了家里来。” 凤妮听着,莫名觉得这个说话的丫鬟该是和李婶一伙的。也正在这时,她才瞧见拧她耳朵的那个凶丫鬟原来也来了,只不过低头站得更远些,在柴房外浓重的夜色里。 三太太听完,又转眼定定地瞧了凤妮一眼,她伸手取出一张纸来——正是先前被那婆子抽走的那张。这纸张挺大,被三太太展开后甩了下,她看了片刻,又问凤妮: “丫头,这是什么?” 凤妮盯着那个由阿婆小心交给自己的东西,,心中一紧,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不知这样东西是给这里的人看出了什么端倪,她咬住嘴,一时没有出声。 三太太见她不答,面上也带了不耐烦,遂将手里的纸又抖了一下,加大了音量说:“听见了没,我在问你话!” 这呼啦一抖的声音换回了凤妮的思绪,她不由自主再度抬眼望着那张大纸,下唇已被咬得发白,可正在此刻,她方眼尖地才注意到——这纸……似乎被拿倒了。 凤妮不识字,但送报纸的经历至少也够让她知晓字在纸上是从上到下、从左向右来写的,又有顶端对齐、标题居中的排版。可眼下这纸在对方手里,别的不谈,标题先掉地下去了,顶上的一行字里还留着豁口……凤妮回想着这夫人方才拿着纸去看的姿势——对!她是倒着看的呀!! 凤妮小心翼翼向三太太看去,细细又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态,才在对方愈发不耐烦的神情里试探着开了口。 “是……录取报到证,”她咽了下口水,声音细如蚊蝇,“启明、启明中学发的,我后天就带着它,去上学了。” 三太太不辨喜怒地望着她,向那纸瞧了一眼,又问:“上面……写的什么?” “‘刘凤妮、刘凤妮同学,恭喜你被我校录取,’”凤妮望着那纸,大脑飞速运转想着那些曾在报里或从其它听闻来的能瞎编的话,口条顺溜得很,“‘请于、三月七日携带本报到证到本校报道!食宿费用全免,希望你、好好学习、努力奋进!给我校争光!以下……以下是开学需携带的学习用具、和生活用品……’就是书本纸笔什么的,都列出来了。” 字数还有不少,凤妮一时编不出来,就糊弄着这个不识字的太太。 三太太静静瞧了凤妮一会儿,向身边的丫鬟歪了下脸。丫鬟会意,忙去替凤妮解开了束缚着手臂的绳子。 “……猫大的女娃娃,也能上学了,”三太太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冷嗤一声,扶了扶发上簪的珠花,又盯着凤妮问,“那你会写字?” 凤妮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后背已经冒出了冷汗,却还是镇定点头。 三太太觉得手腕累,一瞧那张纸还拎着呢,于是将它又交给了丫鬟。她见凤妮急切上前接过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我问你,‘繁绘’这两个字——‘木繁绘’这三个字,怎么写?” 木繁绘正是三太太的名字。这名字还是她那个早死的妈给她拍板定下来的。她妈妈同样不通文墨,家里穷,可生得美、会跳舞,是这京都圈内洋场上有名的舞女“交际花”,有过不少的情人。“繁绘”这名字是她从某个诗人情人写的十几个名字里特地选给自己女儿的。可惜她老得快,也死得早。她的女儿同样也走上了她的路子,唯一比她好命一点的地方,大概就是趁着年轻傍上个大款傢了。 “我给你写了……”凤妮是真不会写,只能硬着头皮问,“你才放我走吗?” 木繁绘这时偏瞧出她的心虚来,头一摆,嗤笑着说:“不会就不会!我打量你这娃娃能写几个字?才上学的年纪——还没上学校呢!会写个‘一二三四五’就算是识字的?也能来糊弄我?哼,我这三个字,可都是大学士诗人才写得出读得明的,你要学写,那还早着!” 凤妮将失而复得的大纸再度贴身藏在口袋中,低头不语。 “你给她换身新衣裳,晓敏,”三太太见她没话说也不怪,吩咐了声,已经转身要走,“天明了再把她送出去。还有李婶,也别关着了。” 晓敏应下,余光中瞧见晓玲那张气得鼻歪的脸,心中又是好笑。李婶能进来做事,是三太太发了话,偏偏这李婶就是和晓玲合不来,而作为三太太身边的得脸丫鬟,晓玲又瞧得出三太太似乎对这李婶颇有厚待宽宥,不免担心李婶会冒头替了自己,可不就越发掐尖地要将她压下去了。 晓敏性子内敛,心细如发,倒是从三太太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这李婶恐怕之前曾对她有恩,这才得了机遇。 木繁绘发完话就走了,处理完这些事她还得去瞧顾闻先的情形。到房间等了一会儿,才送着私家医生出来。那私家医生显然清楚顾闻先的脾气,也不多说旁的,只是嘱咐木繁绘好好看顾、让病人卧床修养、戒骄戒躁等等。木繁绘听得头晕,终于将人送走了,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身边自觉跟了一路的不敢说话的晓玲: “小老四呢?今儿老爷回府,她那里还没个动静?” 晓玲忙上前回道:“没呢。听说四太太一直在屋里看她那些子书,今儿别说出门了,打发人来问个信都没有。” 木繁绘皱皱眉,骂了句“怪人”也就不再管了,谁知再回了卧室,顾闻先已经醒了,手里还拿了张仆人们每日在床头柜上更换的报纸举着看。木繁绘快步走上前,顾闻先听见脚步声却一把将那报纸拍下。 “方才那个女孩,家里进的贼,快把她捉来!”他激动地拍着床喊道,“快去!” 木繁绘愣了,眨了下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了那报纸上一张跟柴房里的丫头肖似的画像。 她不明所以,说:“那不是贼,我问清楚了,让晓敏带着放人了呀。” 顾闻先闻言目瞪如牛,仰在床上一口气险些没能上来。 * “……笑什么呢?” 妫越州从桌前一抬头,便瞧见姚奉安搂着秦襄仪在轻声笑,一边笑着还一边疑似向这边指指点点。 “说起你从前饭点不吃,半夜起来吃了我特地排了好长队才买到的达辉兰牛排,还嘴硬不承认的事。” 姚奉安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瞟见她桌上这些字符,心知她这是将工作又带了回来,便只是说:“一起吃饭。” 妫越州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带着些懒散开口道:“……现在这不是从督政署食堂里特地带了不少好菜回来么——牛排也有。今天署里正好来了客人,我已经吃过了。” 姚奉安盯着她,摇头说:“你必然是中午吃过,晚饭还没用。” 妫越州不说话,因为她猜对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姚奉安练就了百分百识别妫越州假话的技能。 “我还有事要忙,”妫越州转而说,“这事急得很。” “一顿饭的功夫耽误得了什么?”姚奉安面露不赞同,“你忘记了小时候营养不良的时候?再或者吃饭不规律万一胃痛,那怎么办?” 姚奉安总不能忘记妫越州曾经吃苦受累的日子,哪怕到了现在,对她的饮食睡眠也是颇为关注。 妫越州有些无奈,她深以为总把她当“孩子”看的姚奉安是世上最难缠的人——偏偏在这个世界,她还真算是她的“孩子”。妫越州深吸一口气,正想要不要佯装出门,实则趁机将她和跟进来的秦襄仪一起关出去,却意外发现一直默不作声的秦襄仪似乎望着桌子上的字符出了神。 “襄仪?” “嗯?”秦襄仪回神,望见妫越州的眼神,下意识解释道,“这个……我好像知道。” 秦襄仪原本正略带羡慕地望着姚奉安和妫越州二人讲话,不过偶然间才瞧见这摆在桌上的字符,凝目去瞧,竟越发觉得眼熟。 “……是古西罗尼文,”她喃喃出声,伸手先后点过在纸张上方的几个字符,说,“这几个字符连起来的意思,是‘镜子’。” 第118章 “该说什么,好久不见?” “这些字符,你全都认识么?”妫越州问道。 在她认真又略带急切的语气下,秦襄仪先是一愣。她再度屏气凝神向桌上看了一会儿,点头又摇头,带着些犹疑说:“不、不全认识。我知道这是古西罗尼文,还有‘镜子’这个词,是因为……因为《镜里的猫》原著中的内容就有所涉及。古西罗尼文是个很小众的古西文,所知者甚少……我在翻译的时候为防出错,曾特地托人寻到了本《古西罗尼文大字典》……”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才低下头,继续道:“我记得……它被我带到了顾家。” 姚奉安拉过她的手拍了拍,一转头却见妫越州已经走着穿上了风衣。 “你还记得放在哪里么?”她以轻快又不容质疑的语气开口道,“我现在去取。” 总之,这就是她趁夜攀上顾府墙头的理由。 府中的院子十分静谧,只间或有人匆匆走路的声响与悄悄交头接耳的声音。妫越州动作敏捷,没让她们发觉,倒又听来了一些情报。 比如顾闻先这个瘫了一半的不肯在医院养着居然今天回来了,还在门口险些厥过去,吃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不管用,又忙去请私家医生来看诊了。再比如顾府遭了贼,但是府里的财物清点好了却是没有缺的,三太太为此发了一通火却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惹得老爷生气…… 妫越州的目的地是顾家后罩房西二或者西三的屋子,据秦襄仪描述,她陪傢带来的书目大都被归置到了这里——然而她多年闭门不出,也不知如今是否有变动。 “有变动倒也不怕,”妫越州心道,“我难道不会寻人问?还真怕他姓顾的不成?” 然而,当她果真在西二这间放着几排书架的屋子里撞见一个生人时,说不讶异也是假的。 也是巧了,妫越州从窗外瞧时只有静悄悄黢黑一片,可当她当真翻窗进来时,却见最里面那书架角侧竟窝着个不声不响的影子,许是察觉到异动才微微晃了一下,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来。 妫越州与这人视线相对,一时间空气中寂静非常。然而对方既没有喊叫也不躲藏,仍维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动不动。 “你是谁?”妫越州向前走了一步。 “……你不是这里的人,”对方也开了口,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你是谁?” 妫越州对她的身份有了个猜想,于是故意反问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你就是?” 对方呼吸一紧,在妫越州向前迈出第二步之时,她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妫越州还未做声,便听得她加重语气继续说道:“你不敢动手,我现在……我是顾司长的四太太。” 四太太,希芸。原故事中她是被顾闻先带回府的一个孤女,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她不过十五六岁,性格孤僻,不爱讲话,时常将前来寻衅的三太太木繁绘气得无功而返。然而,虽说她从未和秦襄仪有过正面接触,却是最先为秦襄仪收敛尸身的那个人。 对于她的身世,故事中并没有细说,只是暗示出身于“烟花之地”,如今瞧着,似乎也有隐秘所在。 “好啊,我不动手,”妫越州于是说,“现在我要找本书,你能帮忙么?” 希芸没有说话,她从原地站了起来,静默地盯了她两秒后突然便将手中拿着的东西砸了过来! “噗。” 展开飞扬的书页再度被妫越州的手里合起,她拿着那本轻薄的书颠了颠,想看下书名,但是光线太暗。 “你骗我。”希芸站在原地,似乎在瞪着她。 “我知道你是希芸,怎么是骗你?”妫越州说,“还有多少人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倒是不多,但是有。希芸想,毕竟也是我后来才改的名字,到了顾府虽没有叫,但如果要打听也是有信儿的。 希芸终于松了口气,她盯着面前的女人,不太明白她的来历,却能直觉感到她对自己没有敌意。 “你来找东西,要我帮忙么?”希芸带着些矜持开口,态度竟变得友善了些,“顾……老爷让我来这里看书,这里的书籍我都整理了。” 妫越州对她方才还扔书现在就改抛橄榄枝的行为有些好笑,她挑眉说:“如果有条件,你最好一并说出来。” 希芸一惊,面上没忍住露出了心事被拆穿的表情——好在隐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条件是你要答应帮我一个忙,”她带着些不情愿出声道,“你下次,七天后再来,我告诉你。” 妫越州答应了,于是希芸先打开了灯。她确实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面颊虽略有瘦削却也透着红润,脑后梳着条长长的辫子,还是一袭旧式女子的打扮。这样的她望着妫越州的模样,便难免愣了下。正在这时,外面却突然传来“砰砰砰”敲门的声音。 “四太太,是您在里面吗?府里的贼跑啦,现在老爷下令让全府搜查……” 希芸皱眉,说:“不在这,别进来!” 然而话落地时太迟,一群人乌泱泱已然推开了门,希芸紧张地掐住手指,转头一看才发现,原先妫越州站立的地方竟然已空无一人。她佯装镇定等着这群人搜完又出去,才忙着要去开窗。 “这儿。”妫越州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希芸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她轻松坐靠在房梁上的情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没忍住左右环顾了一番下面的墙壁与摆置,思索她是怎么上去的。 没等她想出个一二三的,那边妫越州却已经又跳了下来,希芸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能倒吸一口凉气。她后退两步,望着对方的神情像在看一个怪物。 或许正是这种想法,让她在找到那本《古西罗尼文大字典》递给妫越州的时候,态度又是肉眼可见地顺服了许多。 “七天后,”最后她甚至用上了敬语,“请您千万记得。” 妫越州见她身体绷直不敢多动弹的模样,笑了下,临走前便将那本被她丢来的《金兰传》搁在了那瞧着便能顶起一杯水的头顶上。 妫越州拿着那本大字典出门后,心中对这顾府闹贼一事好奇,索性借着观察又悄悄潜到了前面顾闻先住处的屋檐之上——这时似乎已排查完府内无人,大部分人又向外去了。她掀开一页瓦片,果真便瞧见一个缠着绷带的人气冲冲正在打电话,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抹泪的三太太木繁绘。 “……刘副司……孝源,难道你果真能容忍得了一个女人长久骑在头上?如今我要抓的这人——正是通缉令上画的那个小妮子——她手中可正握着启明一案的关键证据!我已经审出来了,那小妮子必然会往启明女校去!我现在调不出人手,你莫非也要等着侯着,让人平白给魏央拿住了不成?” * 深夜,启明女校校监值班室里,轮值晚班的何衷我刚刚摘下眼镜准备就寝,值班室的电话铃声却骤然炸开。她给唬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披上衣服便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将电话接了起来。 ——是个乍然听起来很懵却也不陌生的声音。 “何衷我,出校门,去找个女孩!等着我。” ……ǐc 何衷我放下电话,心中不解埋怨又愤愤不平,对着那通电话骂骂咧咧,手中动作却半点不停,最后拿上手电就忙跑了出去。 夜里,凤妮也在奔跑。 她耳边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就是后方那越来越近的狗吠声。原本她坚决拒绝了那个丫鬟姐姐说的什么换身衣服明天再走的话,好不容易从那高宅大院里出来,再不敢多耽搁就向启明女校的方向去——就算没有李婶的指路,送报跑了这么久的她也能摸得清楚方向。可没过多久,身后居然又传来了哄闹的脚步声和吵嚷声,凤妮听了一耳朵“贼”就更不敢再留,只能加快脚步,又借着夜色绕路躲避着。这已足够惊险,没过了一会儿,竟又有了汽车鸣笛的声音,车灯四转,下来的人还拉着几条狗来了! 凤妮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死命向前跑着,可终于被只大狗追了上来,它“吭哧”一声就咬住了凤妮的下衣摆。凤妮“啊”的一下惨叫出声。 “人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越发紧促,凤妮瘫在原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好在这狗只叼住了她的衣服,却并不急着咬人。 凤妮回过神,见灯光照来,心一狠就将那被狗咬住的衣裳撕下了一大块,丢下转身便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偏偏这时,前方却也照来一道光亮,凤妮只道是再无出路,一时间心如擂鼓,双足发软,又险些扑倒在地。 “等等,”前面这来人却是个女人,竟然快步过来扶住了她,又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样子,问道,“你是来启明女校么?” 这个人的怀抱在夜风中是如此温暖,凤妮想应是,张嘴却“哇”的哭了出来。 何衷我忙搂住她安抚着,还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前方喧闹着又围来了许多人,打着灯、牵着狗,气势汹汹的。 “什么人?敢阻拦警政司、巡捕房办案?!” 一道灯光故意向何衷我脸上打来,她侧脸避了避,又将那孩子先推去自己身后,挺直了身板怒声道:“我是启明女校教务处主任!这是启明女校校门口,学校驻地,你们怎么能在此哄闹喧哗?!” “启明女校?”对面又冷笑一声,“抓的就是你们启明女校的!” 何衷我转眸便盯准了那个出声的人,冷声说:“你说这话,要负责任!我已经给校长贺良征致电!警政司就真能猖狂至此?要在我启明女校公然制造恐慌危险,号称新时代‘平等’‘自由’的内阁一党若是如此行事,又与流氓土匪何异?” 她一人护着个孩子与数人对峙,姿态挺拔,声调激昂,自有一股宁折不屈的骨气在。对面一时不语,片刻后方有一人笑眯眯走了出来,自我介绍是警政司总警监李和。 “……这孩子是之前‘集会谋反’一案的重要干系人,当日在街上逃了许多人都瞧见了,我也能理解何主任教师仁心,只是就此耽误了公事,咱们却也不好向民众交代了。” “你说民众?”何衷我分寸不让,反唇相讥,“那日里也是为了抓人在大街上闹得沸反盈天,警政司如此行事又激起了多少民愤,你们比我清楚!这时候怎么还敢说得出‘民众’二字?!民众就是让你们深夜喧哗学校驻地?民众让你们牵着狗来追孩子么?” 这话就差指着他们鼻子骂“畜生不如”了,饶是李和也微微敛了笑意,但还是摆出劝诫的姿态: “我们行事自然是一心为了人民,可也总有疏漏之处。如今‘集会谋反’一案干系重大,这危及国家政体,非同小可啊!政宰更是亲签密令,此案早一日查清,国家不就多一日太平么?何主任应该理解啊。” “这么说前几日巡捕房也是拿着政宰密令去搜街的?”何衷我冷笑道,“搞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这也是政宰的意思?” “你——” 对面巡捕房里有人见她软硬不吃不免气急,见李和同样不语,便大喊道:“这女的胡言乱语、勾结逆党,给我把她一起抓起来!” 众人齐齐应“是”的声音还没落下,突然又有一阵急刹车的声音尖锐传来,原本围得滴水不漏的人墙霎时便被这声音轰开了一道口子。警政司诸人望去,才见那黑色小轿车里已迈步走下来一人。这人说熟悉也不够熟悉,说陌生也不太陌生。这时手灯车灯齐齐静默,倒是没一个敢朝上照的了。 “警政司、巡捕房,”妫越州脚步站定,将打量的视线收拢,最终定在了李和身上,她一字一句地缓声开口道,“该说什么,好久不见?” 第119章 “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话一出,只有四下俱寂,连气势昂扬的几条“警犬”都被按紧了后颈。 警政司巡捕房众人齐齐失语,主要缘由便是于新党而言,妫越州此人的存在不可不令人惮忌,哪怕还不认识她本人,有关她的调查资料也早早被递呈在了议会桌案上——更不用提由她做出来的那些个“惊事要闻”了。此人原系孤儿,出身不明,幼时曾于京都城内游荡,后被寡妇姚氏收养,就读启明女校,为首届学子,中学毕业后前往海外留学,取得达辉兰维利吉大学硕士学位,后归国,同年入督政署,短短半年时间便靠着不俗功绩升为督察长。 此人狡诈阴险、胆大妄为,行事往往不按章法,短短半年时间,便不知内阁新党有多少成员先后栽在了她手里。远的不说,单说近来的钱复宽,竟还是在赴宴之时被她逮了去,不仅如此,新上任的顾闻先还给打得重伤住院,不了了之。也曾有义士刺杀,可那些人不是死得干净利落,就是被寻根究底端了老巢。连政宰都曾有言:若说从前在皇权座下的督政署是只打了盹的老虎,那么有了此人,老虎才是彻底张开了獠牙。 所以新党诸人无论心中想的是什么,一旦见到了她,一时倒真不敢轻举妄动。 李和自然也是如此。他定了定心神,在周围噤若寒蝉的氛围里,眼尖瞧到那车门竟又打开,另一个女子钻了出来。这人他不久才见过,是督政署的督查使孙颖。 ——这么说来,她今日不过就带了一人。 李和重新带上笑容,向前一步,伸出手,说道:“原来是妫督察长,真是巧,久仰大名啊!” 刚站好的孙颖见他这黄鼠狼似的样子就厌恶,没忍住撇了撇嘴,又向车另一侧的妫越州看去。 妫越州的心中所想大约与她类似,她分明瞧见了那手,眼珠向下一点却又缓缓视线上移,望着李和的神态中便轻易露出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轻蔑。她的手自然落在身侧,却是一点动作的痕迹都没有。 “李和,督政署总警监,”妫越州说,“很不巧,我特意来找的就是你。” 李和伸出的手一僵,旋即收回身侧,渐渐攥成拳头。 “妫督察长这是何意?”他的笑容也散去,“莫非你是来为这‘集会谋反’一案的干系人而来?还是妫督察长竟也身涉其中,才要找李某分辩?” 孙颖听这话就要拧眉,那厢妫越州却不为所动,她不紧不慢地反问道:“‘集会谋反’?你就是打着这个旗号闹腾得外面鸡飞狗跳不成?你追的到底是所谓的‘干系人’,还是急着借此事的由头杀人灭口?” 李和沉下脸来,冷声道:“妫越州妫督察长,你慎言!我不过瞧着女皇与督政署的面子才礼遇你三分,岂容你随口污蔑?!” “怎么还着急了?”妫越州冷嗤一声,“钱复宽自然会等着你叙旧,这时候何必跳脚?” 听到“钱复宽”这三个字,李和心中不免“咯噔”一声,不过下一刻他就勒令自己放下心来,强硬道:“钱副警监纵使被捕,可他最终定罪与否还该由云青府过目!妫督察长手腕了得,可真相尚未查明,事情又怎么扯到了我李某人头上?容我提醒一句,查案要的是证据,督政署倘若是捕风捉影恶意中伤,这罪名可也不小!” 督政署与内阁互为制衡,纵使督政署有权查办内阁官员,然而政宰作为内阁中的最高掌权人,与皇帝同享有对督政署查办案件结果的审理否决权。因此,涉及新派人马,督政署若要利落结案,则必得有无可辩驳的铁证才行。故而如今李和之言,确实也有理有据。 “是这个理儿,”妫越州于是也佯作赞同道,“但正是钱复宽将你供了出来——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还是暗中投螙害他的主谋之一,现下他刚刚死里逃生还在病床上,为查真相你得去一趟。” 李和眉毛一跳,见孙颖那厢已然动作迅速将那车的后车门打开了,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心中惊疑未去,又添怒火中烧。 “——简直是一派胡言!妫督察长一张口,半分凭证也无,我李某人就要言听计从放下正事不干,”他一字一句说道,“夜里跑到你督政署的地盘自证清白了?莫非是要将我李和当成三岁小儿戏弄?!” “‘督政署该怎么办案,莫非还要你教我不成?”越州带着些不耐烦开口说,“你是自己走,还是我动手?” 李和为官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被当面威胁,他深呼吸几次,又理了下领带,才伸手冷冷指着妫越州道:“你要是敢——” 这话还没说完,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已听到李和新的一声破空惨叫。打眼细看去时,才知他方才指人的那只手已然弯折在身后——是给妫越州反擒住,动弹不得还发出几声“嘎嘣”脆响,紧接着妫越州一把便将他摔向身侧的黑色车门,“嘭”的一声,李和的脑门却正好撞在车灯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连痛呼都没发出第二声,就从车上滑下,扑面晕死在地上。 “——李警监!!” 人群中,有几人发出惊叫。孙颖听得刺耳,转眸看去时,才认出原来那堆人里也正好有个“熟人”,正是前日里与她狭路相逢的巡捕房赵大。赵大见顶头上司在此受辱,又见孙颖这老仇人洋洋得意之态,不免气血重头,大喝一声竟率先举起木仓来。 “简直反了!!!”他冲妫越州二人怒声喊道,“你们居然动手殴打警政司长官!没根没据还想抓人?!反了天了!还把我们警政司巡捕房放在眼里吗?!” 他话音未落,就陆续有不少人同样效仿,纷纷举木仓。 “例行问讯,依法传唤,是他拒不配合!”孙颖同样扬声道,“再说了督政署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是政宰点过头的!你举着木仓是想干什么,我看不遵法令要造反的是你们!” “就你们能查案?”赵大的声音尖锐,“故意作乱还差不多!兄弟们都听着,拿好木仓!不能让她们走!” 黑黝黝的数柄木仓口齐齐上阵,人多势众,狗叫声则也在此时助阵响起,赵大深感扬眉吐气,他盯着这被围住的两个人,正想开口威胁,却没忍住霎时汗毛直立—— 一个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他。眨眼间,那个叫妫越州的女人竟已取出木仓来,分毫不作犹豫便扣动了扳机—— “砰!” “啊!!!” 这叫声实在惨烈,连赵大都险些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只感到是一把淬了火的刀硬生生向他的耳朵剜下去,血忽淋拉里又炸开一阵阵发麻的耳鸣。赵大同样倒了下去。 这惊变猝不及防,谁也料不到竟是对面人发了木仓,又如此干净利落、迅如闪电。巡捕房中的人眼见赵大惨状,手里发慌,竟无意间让木仓走了火! “噌!” 这木仓子破空而去,还没打中实处,那捕快却在下一刻已眼前发花——他脸上重重挨了一拳,脑袋一歪,便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木仓也被摔飞了去。 “砰!” 木仓子打到车上时,妫越州正好接住那从空中落下来的木仓。 “都把木仓放下,”她用这只枪对准了在人群中站位最靠前的那个人,冷声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些原本端着木仓的人只见眨眼间领头气势的惨叫连连,同伴手里的木仓也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心中自然慌乱,更何况妫越州此人声名在外,实在令人胆寒。 那个被她举枪对准的人浑身一僵,下一刻便微微颤抖着地放下了枪去。其余人面面相觑,自然也纷纷效仿。在一片压抑的氛围里,连那几条猎犬竟也夹起了尾巴在原地不敢多动。躺着地上的赵大则是捂紧了那血流不止的耳朵和侧脸,只从唇齿间低低泄出几声哀叫。 “回去告诉魏央,”妫越州将那柄木仓摔到那个最先放枪的警政司警员身上,嘲讽地开口道,“我代表督政署,欢迎她大驾光临。” 那人闻言,更加是低头不敢言。 孙颖心疼那车上被打出的弹坑,见妫越州话已说完,就出声骂道:“还不快滚!” 那些人牵着狗、拖着人,终于都敛声屏气地撤了。 妫越州收起木仓,身上煞意还没彻底褪去,便先走到一直没有做声的何衷我面前,见她目不转睛盯过来,便动了下嘴角问: “吓傻了?” 何衷我猛然眨了下眼睛,她望着她这身黑色的制服和在腰间的木仓,别过头,想说什么最后只恨恨骂了句什么。一直躲在她身后的凤妮这时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是她。”孙颖也走上前来,显然是认出了这个曾经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声音中暗含欣喜。 凤妮见到孙颖,眼睛也缓缓亮了起来。然而直到此时,她仿佛也不能确认自己是否已安全,仍然拽着何衷我的长衫不肯松手。 “先进学校,”何衷我握了握她的手背,只感到十分冰凉,“进去再谈。” 凤妮听到了她是启明中学的教师,此时对她很是信任,然而等何衷我要转身牵她时,凤妮却还是紧紧揪着没松手,似乎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的身后。 何衷我不明所以,但眼尖瞧见凤妮频频望向妫越州却又不迭躲避的模样,心中只道必然是给妫越州吓到了。 “你不要怕,”她笨口拙舌地安慰道,“这个不是……不是多坏的人,不会害你的。我们先进去,现在外面还不是太安全。” 妫越州对何衷我口中“不是多坏的人”此类评价不置可否,她以为小女孩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说,便缓缓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有东西想交给我,还是别的什么?”她问道。 凤妮又将脸向何衷我身后藏了藏,抿着嘴不说话,圆溜溜的眼睛瞧了妫越州一眼,又看了看孙颖,张了下嘴,却是率先打了个还没彻底下去的哭嗝。 这哭嗝一起,就似乎压不住了。凤妮一边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一边已慢慢松开了何衷我的衣服。 “我……呜……我、阿婆……还有我……”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脚步已从何衷我身后迈出,可却突然哭声一停,突然又变得慌乱起来—— “不、我兜……呜啊……坏了……洞啊……我呜呜……” 她的哭嗝不止,越想说清楚却越是艰难,加上劳累惊惧了一路,着急时憋了一口气竟然直接栽了下去。 何衷我与妫越州同时伸手将这孩子扶住,见她晕倒不免担忧,也正此时,她身前那已被撕去一大道口子的衣衫才显现出来。这单薄的衣服上还缝了个内衬口袋,也已然破了一半。 第120章 “这一半的‘契约书’,咱们该怎么用才好?” 漆黑的轿车停在青石巷子前,等妫越州和孙颖自督政署归来已经是午夜时分。孙颖开车先将妫越州送到了家门附近,方向盘上方的一张脸耷拉着,终于没忍住重重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做错了老大?”她将头砸在方向盘上,懊恼道,“早知道他们有可能拿走了关键证据,说啥我也不能让他们快滚啊!可恶可恶可恶!” 凤妮晕倒后,她身上那个破了个大洞的口袋也歪歪斜斜地大张着口子,边缘不平的纸张一角便顺势探出头来。妫越州捉住一看,上头残缺的部分只剩下“约”“书”二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写着“共和”“民主”“救国”这样的字眼,还有大串的签名与手印。不仅孙颖瞧见了吃惊,连刚把孩子抱起来的何衷我都是一眼愣住。 “先进去,”妫越州将这书信收了起来,“让校医瞧瞧孩子。” 启明女校晚上有校医值班,这点何衷我自然清楚。可她见了那书信内容,正是震撼心乱之际,见妫越州停在原地神色不明,她便直声忙问:“你不一起进?” 妫越州歪了下头,示意她去看那倒在车前的李和还有那滩血迹。 “事情还没完,”她说着打量了番何衷我,问,“你连个孩子都抱不动?” 何衷我一噎,那种熟悉的愤恨感再度袭上心头,倒是将原本的担忧冲散了。 “用不着你管!”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凤妮转身就走,咬牙放着狠话说,“下次再来可就难了!” 妫越州目送她离去,哪知何衷我走了两步却又突然转过了头来,拧眉肃目地说道:“你刚刚拿到的那信,是不是这孩子要送到学校来的?” 妫越州说:“送到学校你还能私藏么?自然是一步到位我直接拿走了。” 何衷我瞪着她不说话。 “当然,如果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妫越州笑了下,“明天来趟督政署,叫上良征。” 何衷我“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进校门。 妫越州和孙颖便将李和带回了督政署。孙颖自打见了那信之后一直便有些心神不宁,终于在要跟妫越州分别时出了声。 “那孩子衣裳破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是不是那群人抓的时候撕下去的——连带着信张一起?”她推测说,“还是被狗咬去的?啊啊啊啊,这不是功亏一篑?白干了白干了,我新买的车啊,还被打了个窟窿啊啊啊啊——” 孙颖低头嚎了起来,突然感到头上被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抬头时便正好看见妫越州收回手。 “乐观点,是只有一半,”妫越州云淡风轻地说道,“事情还没完呢。” 孙颖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又笑开了,她问:“天塌下来还有你顶着呢是不?” 妫越州睨她一眼,开门下车,转身见孙颖仍然将头搁在方向盘上歪头看来,又说:“看好了钱复宽还有别的,今天关了李和,钱复宽只会更危险。等这案子结束,奖金够你修车的。” “知道!”孙颖的语气又昂扬起来。 她瞧着妫越州手里的古西罗尼文字典,又问:“老大,这是啥,你从哪拿的呀?之前给我打电话,还以为你去抢书店了呢!” 妫越州将她透过窗户向外探的头又摁进去,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回去睡觉。” 等着孙颖的车灯也消失在街道拐角,妫越州才迈开了回家的步伐,本以为天色已晚,姚阿姨与秦襄仪二人也该入睡,哪知推开门后,室内还是灯火通明。 “……这似乎是个地图,你瞧,照你方才的说法,”姚奉安说道,“这些字符都是一个含义,那么是它们将这中间的都围了起来,加上其它的地方,倒是有许多个方框的样式了。” “有道理,”秦襄仪坐在妫越州的书桌前,一手指着那些印满字符的纸说道,“框起来的这些单词都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含义。就像是不同位置的书架,放了不同的书。这个词……我好像记得,是‘钱币’的意思,或者说‘交易’……” 直至妫越州走到近前,二人才被吓了一跳。姚奉安率先从椅子上起身,捏着妫越州的胳膊问:“怎么这么晚才回?出什么事了?” 妫越州笑了笑,一边说着“有惊无险”,一边将那本字典放到书桌上秦襄仪面前。 秦襄仪呆呆地望着那字典,抚上去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欲言又止。 “也不知你为什么这么急,”姚奉安摸了摸妫越州有些湿润的发尖,隐晦地瞧她的胸章,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说起了她们在这段时间的发现,“襄仪其实记性不错,你瞧,我们觉得它像个有对照物的图……” 妫越州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联想到钱复宽曾经说过的“书房”“暗格”,再看这些意义不明的字符时才茅塞顿开。 “帮大忙了啊。”她认真说道。 秦襄仪迎着她的眼神,脸上忽然有些发热,她想低下头,却率先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来。就像许多年前一样——像许多年从未过去一样。 ——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她听见自己在心中这样问道,许多年前、许多年后,只要我还是我、她仍旧是她,其它的还有什么紧要? 姚奉安自然也笑了,她扭头瞧了下墙上悬着的钟,却是吓了一跳,便忙催着二人睡觉去。 “一时没注意,这么晚了!”她挥手将妫越州和秦襄仪通通向书房外赶,“谁都不许熬夜!快困觉了,我明儿还有课,起不来可都怪你们啦!” 月色西沉,东方渐明,这个夜晚注定短暂,对于妫越州如是,对于魏央这边而言也不遑多让。在房间内的西洋座钟指向凌晨三点钟时,魏央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那是云青府来的电话。 “……顾司长虽受重伤,但敏锐果决,不仅发现了那启明学子一案中的重要干系人,还一鼓作气找到了缺失的关键证据!”顾闻先原本的下属刘副司刘孝源在汇报的同时将证据递上,“请您一览。” “还要多靠许司长出人出力,”坐在轮椅之上的顾闻先向那边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点头微笑,“不然今夜又岂能有所查获?” 不仅警政司司长来了,财政司、教育司的二位也在赞许顾闻先的“身残志坚”。政宰则坐于上首,压眉看着手中被呈上的所谓启明学子“契约书”的证据。 魏央来得稍晚些,便在这云青府会议桌边缘抽了张椅子坐,面上不辨喜怒。 “不错,”政宰看了许久,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却也同样质疑道,“但只有一半?” 刘孝源说:“原本捉个女娃娃不算难事,偏偏督政署又横插一脚……” 不仅李和栽了进去,赵大受伤,就这半页纸还是捕快眼疾手快从警犬嘴里拿到的。也亏得有这证据,否则刘孝源难免担心会得罪了魏央——他背着对方这个政宰钦定的主理人帮顾闻先联系运作,任谁知道了都是个过节。原本他也不欲助力,顾闻先下去了,他这个副司长才好上来——政宰本就让他暂领司长之职。然而一则他深知政宰与顾维先有师生之谊,必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门生,顾闻先本人也并非无名之辈;二则倘若叫魏央这女人爬到他们头顶,倒还不如顾闻先上去来得顺眼。好在事有所成,胜者为王。瞧瞧如今魏央最后得到消息,也只能灰溜溜地进来了,可还敢多说一句话吗? “一半也不打紧,”顾闻先道,“总归有了实据,又有人证,还怕那群女学生不张口?只要这‘谋反’一事真相大白,旧党必定元气大伤,能叫督政署也身受重击翻不了身!” 他言下之意,众人心照不宣。这启明学子一案,本就是冲着撕下旧党的一块肉去的。先太后主建的学校学子,竟然与国外共和势力串通,意欲卖国谋反,对于根基尚不稳妥的新皇与皇权而言,岂能不是一次重大打击?而且督政署内还有妫越州这等仠细潜伏!此事落成,不仅能重挫督政署势力,还能进一步裁撤启明等女校的办学权,把先太后开辟这条道堵死,且看到时旧党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来。 政宰目光沉沉,扫视一圈,却问起了一直未曾作声的魏央。 “魏央,你是怎么看的?” 顾闻先心中发恨又十足轻蔑。那厢魏央却仍旧神态沉稳,遇见他的视线还微笑颔首。 “顾司长谋定后动,足智多谋,实在厉害!”魏央说,“只不过……方才听刘副司所言,‘督政署横插一脚’——难道是妫越州?她行事向来张狂,上次我有政宰亲笔去行宫会见女皇,也没能让这人受到半点惩罚。不知这回……” 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皱眉,说道:“汇报说,她不仅带走了李和,还打伤了巡捕房的人。” 魏央问道:“李和并非泛泛之辈,怎么会平白给督政署带走?” “她拿钱复宽作借口……”贾德龙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钱复宽……”魏央于是点头,转而看向政宰,还未开口,那厢顾闻先就急着打断了她。 “钱兄不是如此口风不严之徒!”他说道,“该是妫越州狡诈……” 魏央淡然看着他不语,自然也不会提醒他政宰此时的面色不佳。 ——无论钱复宽出不出得了督政署,他都得死。这是政宰的意思。 “好了,”政宰出声了,“钱复宽的生死,不用你关心。” 他望向魏央,魏央于是继续道:“我得到消息,钱复宽本欲服螙身亡,可督政署竟然请来了和郡王府里的医生,不知现在是否活了。但如果在他意识不明之时有督查使诱供,确实容易说出一些事情来。” 眼见在场众人都神色阉沉,就连顾闻先心中都打起了鼓。毕竟他也清楚:钱复宽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 最后钱复宽之事还是由魏央主理。顾闻先则心满意足恢复了司长之位,自政宰办公厅出来之后,还忙着与贾德龙等人互相恭维。 “……这启明学子一案,也还要老弟你多多助力啊,”贾德龙说,“李和与钱复宽二人都落在了督政署,我一时措手不及。老弟与钱复宽交好,现在又寻回了主要证据,实在是大功劳!有政宰钦点你来帮手,我可真松了口气!” “贾司长客气了!”顾闻先缠着绷带坐在轮椅里,行动不便,身体乏累作痛,但志得意满,不能辜负,“能寻回证据也是贾司长鼎力支持的缘故!现在既然政宰亲命,我自然是全力以赴、绝不藏私!” 贾德龙哈哈大笑,二人一路闲聊着到了办公地,便说起了正事。 “……依老弟的意思,这一半的‘契约书’,咱们该怎么用才好?” “这一半的地方也有不少名姓,”顾闻先说,“自然是找出这些人来细细劝说,让她们翻供!这些人么,不见棺材不掉泪,只要利用这证据叫她们以为已暴露、死了心,那事情就好办了!” 贾德龙说:“老弟所言甚是!只不过……虽说这女流之辈胆子算不上大,但若真有滑头的,瞧出来这证据不全……” “这难道算难事?”顾闻先笑道,“真正的证据,又岂能交在这些个慊犯手中?” 贾德龙眼睛一亮,又听得顾闻先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警政司不是已经有了人证?难道就不能再让这人证也多帮个忙么?” ——这确实是好主意! 贾德龙思绪豁然开朗,当即便打去了一个电话。于是等太阳刚刚升起之时,巡捕房的关押室又迎来了一女一男两个客人,女的身穿貂皮,男的腕子上戴着银表,二人向捕快打过了招呼,轻车熟路便进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关押室。 这屋子从外面不显,瞧着和其它黑黢黢的监室别无二致,推门进入后才知“别有洞天”,室内布置舒适明净,家具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个独立卫浴间。有个女学生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到人来,便慌忙从床上跳下来。 “妈……你们怎么又来啦?”她带着些委屈和不知所措问道,“不是说看见我老师,这两天就不过来了吗?” “有正事,”那女人进屋便把包向男人怀里一甩,大步向女儿揽了过来,“诺啊,这回有两件事,你可得办好了。” 原来这女学生正是夏临昕口中的同学秋诺。此时她被母亲揽着到沙发坐下,心里突然有些慌,忙问:“怎么了妈?要提前庭审了?” “不是,”她母亲拍着她的手,低声说,“诺啊,第一件事,一会儿你得去跟你的那些同学们谈一谈!就说警政司已经把你们写的那什么‘契约书’找着了,让她们不要再坚持了,跟你一样,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别硬撑着受苦!” “什么?!”秋诺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来,她本就肤色发白,这会儿更是面无血色一般,结巴着道,“证据……证据真的找到了?” “哎呀你先坐下,”她母亲拧眉将她拉回来,正色道,“你动动脑子秋诺,证据要落了实,还用得着你去说?贾司长给我打电话了,说是会做一份假证据出来,你呢,就配合着这里的巡捕……” “这怎么能行?”秋诺尖叫着打断了她,“我本来……我本来已经……怎么能再去骗她们呢?” “……这怎么不行?”她母亲深吸口气,耐着性子捉着她的手说,“她们做的那些事,本来就是坏事!你是迷途知返——要不然你现在还在那一窝蜂似的关着呢!还能靠着什么养病的借口搬出来么?妈妈和爸爸还能时常来看你么?现在你再去,也是为了你同学好啊!” 秋诺却低头落下泪来,她带着哭腔开口道:“不是!她们都对我很好……是我,是我害怕……是我背叛了她们……我不能,不能再……” 她母亲拧眉瞧着她抹泪,别过头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沉声说:“事情你已经做了,哪还有后悔的余地?再说,这回如果帮贾司长干成了这件事,家里的生意才算能彻底在这京都立住了脚!你先前不是还说嘛,刚来的时候有人说你是‘乡巴佬’!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了!秋诺,你想想从前咱们怎么过的,这回可不许掉链子啊!” 秋诺仍然低头哭着不接话,她母亲也不再管,又吩咐起了第二件事。 “今天贾司长会特别批准你出去一趟,你不是说看过那个夏同学在藏什么国外的杂志吗……” “我、我不知道!”秋诺慌张地反驳说,“只是偶尔看到过一次,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我们平常读的报刊啊……我不记得了……” “——你听我说完!”她母亲严厉地说,“那些个报刊之前警政司一直没找到,你如果能找到是最好的!另外,这些个报刊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秋诺喊道,“我真不知道啊!你别问我了!” 她父亲一直靠在她母亲身后坐着,此时见秋诺似乎崩溃,便小声对妻子道:“要不然……还是先别逼孩子……” “你滚一边去!”她母亲呵斥道,“平时没见你多管,这会子装什么好人!” 她父亲讪讪地笑了下,又低头不说话了。 “——你不知道,也不碍事,”她母亲继续对秋诺说,“巡捕房会让你指认,你就指那个该指的人,记住了吗?” “不、不、我做不来!”秋诺挣开母亲的手,站起来连连后退,“我不能再这样干了,这跟污蔑有什么区别?我不想……” “——你不想?”她母亲也霍的一下起身,厉声指着她道,“你不想干也已经干了!我教过你多少次?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当初你若有骨气一直不开口,我这当妈的自然也陪你熬得下去!可你既然受不住忍不了,这时候又来作什么样子!哪有两头都好的事?吞吞吐吐、优柔寡断,我齐素岚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秋诺捂着耳朵,扑在床上哭。 她母亲齐素岚一甩袖子,同样气急,路过狠狠踢了那鹌鹑似的丈夫一脚,在厅里一边转着圈,一边又继续道: “打小,你说什么事没紧着你?你爸生不了,我也不想再生,家里就你一个!吃穿用度什么时候短过你?就是上学——也是现在女孩子能上学——也得让你上最好的那个!就是在这里,哪怕暂时出不去我也疏通关系让你住得舒舒服服!你不蒸馒头争口气行不行?秋诺,你怎么就立不起来?!哭哭哭,一天到晚的跟你这个死爹一个死样,我见了就来气!” 秋诺把头捂在被子里,依旧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我告诉你,秋诺,”齐素岚定了定情绪,又以不容置疑地语气开口道,“这事是贾司长安排的,我已经应了,你是行最好,不行也得干!家里的生意一直不太好,这回务必要在京都安下脚来!你想想这整个家重要,还是你那些个同学重要?你想清楚了,我跟这里的捕头说,一会儿再来!” 放下这话,齐素岚也不耐烦留下,推开门又走了。秋父抱着她的包,向女儿丢下一句“还是听你妈的吧”,也急匆匆跟上走了。 秋诺仍旧扑在床上呜咽。 * 同样的凌晨,妫越州穿戴整齐正,刚推开书房中的门,却是一愣。秦襄仪正伏在桌上,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向她望来。 “……你来了!”与憔悴的外表不同,她的精神十分亢奋,“快来看,我把这些词的意思都查出来啦!” 妫越州快步走近,便见到在原本字符纸之外又多了一沓画好的图纸,方框内分割出不同的矩形,每个矩形中都写着几行字——这正是秦襄仪破译的成果。 “这个是‘账目’,下面分了年份;这个框里的是‘人员’……”秦襄仪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向妫越州介绍。 说了一会儿,见妫越州一直不做声,她抬起头,在对方的视线中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昨晚偷偷溜来啦,”秦襄仪说这话时还带着得意,“我真开心。” 妫越州于是也笑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开怀的样子。 “好,那么恭喜你,”她接过那沓图纸,郑重其事地对秦襄仪说道,“也恭喜我啦。” 120-140 第121章 “警政司?搜校??” 新的一日,眼底泛着红血丝的贺良征终于暂时将事情捋定,才放任自己长长叹了口气。她身后,是同样盯着办公桌皱眉的何衷我,她也几乎一夜未眠,短短的头发已经炸成一团。 昨夜,何衷我在将那小女孩送到医务室之后,便忙给贺良征打去了电话,倒是很快被接起了。这两日,贺良征忙着在查学生夏临昕所托付的报社一事,外面的相关地点被警政司的人手牢牢看着,她便思索着先从校内查起。虽说报社中涉及的大部分学生均被捕,可总还剩下一些。考虑到这事干系重大、又有学生恳切托付,贺良征便不愿将此事轻易甩手她人,反而接着旁的由头多番调查起来。因夏临昕在校内活跃,所参与或举办的活动多有存档,偏偏这个报社的信息格外隐秘。据参社的学生口述,不仅集会地点时常变动,会上的资料也多不留存在成员手上,社长夏临昕行动神秘,就连她的室友也说不出她在忙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接到何衷我的电话时,贺良征还在根据搜集上来的资料推测夏临昕会将所谓报社的档案材料放在校中的哪个地点。 到了学校,在确认那送证据的女孩没有大碍之后,她便索性不眠,又拉着何衷我忙了起来,终于才在一个活动室的仓库中找到了那些夏临昕的东西。 “多亏你想到她还是图书馆这地下一层的勤工助学志愿者,”贺良征叹道,“否则还真摸不着头绪啊。” 何衷我要说这学生家境虽不比我那时贫寒,可也是需要努力勤俭为家人减负的——当初她的申请表也是我审批的,然而她的目光从夏临昕所属的一堆纸箱中向上一挑,旋即便露出一副吃到了黄连的表情。 “……她放这下面干什么?”她的眉毛打着结,“还求上面这个保佑吗?我就说——怪不得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贺良征随之抬眸看去,变瞧见那上方的架子上还放着一枚“优秀学生”的荣誉奖牌。获得者:妫越州。 她再看何衷我一副斗鸡似的样子,盯着那奖牌苦大仇深,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沉沉疲倦也暂时被这笑声冲散了,贺良征捏了捏眉心,打趣道:“越州要是知道你这么记挂,肯定愿意多回学校来看——走不走门就说不准了。” “——你!”何衷我气结,梗着脖子反问道,“她翻墙闯校你还就当真放任了?还当官的呢!行事没半点规矩可言——方才我让她进校来,她还偏偏要走!她就等着翻墙爬窗的,你说可不可恶?!” 贺良征摆摆手,说道:“越州的工作摆在哪儿,若事事遵着条框规矩来,那才难办!再兼之她事务繁忙,能抽空来这一趟也是不易了,何主任,你就不要挑理啦。” 何衷我不平,皱眉道:“你就这样!上学时也就算了——现在你可是一校之长,再有私人交情、妫越州再厉害,也应该按校规和纪律来办!哼,你不知她现在多威风,做着督政署的督察长,木仓一拔可是当真见血的……” 说着她便回忆起当时那捕头捂着耳朵哀叫连连、妫越州冷漠持木仓的情景来,几乎没人看清妫越州是怎么出的手,电光火石之间,场景便被翻然逆转。何衷我因见那些人齐齐举枪的紧张尚未平复,下一刻却是被妫越州夺枪后淡然自若的杀气给狠狠惊了一下。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妫越州——一个必定已经杀过人的妫越州。 ——和她这样的教书匠又是天差地别的妫越州。 “越州怎么会做这个工作呢?”贺良征此时已经动手开始清理那堆纸箱,随口感叹道,“不过她的话,能拿木仓的工作才更适合呀。” 何衷我默不作声上手帮忙,心中却在想:那么她为什么要出国读书呢?何衷我设想中妫越州应该在学成归国后做大学里的教授,或者干脆开办一个女子大学。何衷我在启明老校长的资助下读了国内的丽华大学——这也是国内的第一所女子大学,仍由皇室筹建。贺良征自然也是就读于此。不过何衷我总觉得仍有缺憾。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穿惯了裤子的她对于丽华大学校徽上那个代表女子的长裙长发的背影总觉得别扭。 虽说现在新旧并存,但怎么偏要用“旧”来象征女子呢? ——若是妫越州在,必定会叫它改了。 何衷我有时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想。 “嘶。”贺良征拿出那箱子中的资料看了几眼,却又猛然将它合上。 何衷我思绪被打断,十分奇怪,又听贺良征说:“这些东西……你跟我一起,得拿到一个妥帖的地方才成!” 于是二人又忙了半夜,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才得歇息。 “咱们得去医务室看看昨天那孩子,”何衷我抓了抓头上的炸毛,按着太阳穴强撑着精神说道,“昨天吓坏了,既然特地跑到了咱们学校来,说不定还有别的话呢。” 贺良征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提出两人该洗把脸再出发,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越州是不是说今日让咱们去一趟督政署?要带上这孩子吗?” 何衷我苦思一会儿,险些让自己打起了瞌睡,忙说:“这她没说。我觉得这孩子还是在校里更安全些,咱俩带着她出门,要是再给那群戴着官帽的土匪劫了去,那怎么办?启明女校毕竟有皇室撑腰,他们不敢硬闯。” 贺良征也点头。二人在校长室收拾一番,去了医务室才知那女孩还一直没醒,校医说她疲惫受惊身体又虚弱,恐怕还得睡上一个上午。 贺良征多嘱咐了几句,方又带着何衷我离开了。二人身上毕竟还压着一些校务,本想在处理好了之后再出校去督政署一趟,哪知还没到正午,却是校内先拉起了警报。 “警政司?搜校??”贺良征握着校长室内的电话筒,心中觉得荒谬,“你守着校门,我过去!” “——哟,贺校长可算来了,”校门口果真堵了乌泱泱一群人,各个身披督政署的官服,那为首的见到她笑着说,“守门的不听话,还得劳烦您呐!” 贺良征脚步站定,倒是认识这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此人姓贾,在警政司内职务实属不低。当初为着释放及探视之事,她也算没少跟此人打交道,此时见到,不免心中发沉——让警政司总司长亲自前来的,恐怕不是什么能轻易应付的事。 “承德太后在时曾有懿旨:‘学府所在,兵卒勿扰’,”贺良征不动声色开口道,“贾司长要带兵入校,实在不妥。” 贾德龙早有所料,此时不紧不慢让下属拿来了一张信件,说道:“我知道昨天李和办事鲁莽,给贺校长带来困扰,老贾我怎么说也得先行致歉!不过贺校长,在巡捕房收押入监的学生大部分已然招供——她们集会正是为密谋反宪之事,您瞧瞧,这可都是她们的口供啊!” 贺良征接过那信来,见到信上内容不免凝眉。那贾德龙微微一笑,似乎怕她不信,又开口道:“不仅如此,这些学生也坦言,她们的主谋夏临昕曾在校内私藏反宪卖国的资料。事涉重大啊,贺校长!您若还是心存疑虑,秋同学——” 贺良征倏尔从信件上收起目光,竟见那督政署的人员散开一角,有人便自后方缓缓走出。她见了贺良征的眼神,身子颤颤发抖,只忙垂下头不敢对视。 “秋诺,你跟你校长说一说,那证据是不是就被藏学校里了?”贾德龙催促道。 * “没有,我一直盯着,她没动静。” 督政署内,督查使叶臻真这样回了一句,却没得到回应,抬头才见孙颖正好打完一个哈欠。 “怎么了?”她纳闷道,“昨晚老大又带你出任务了?” “里面又关进来了一个,”孙颖回答道,“跟钱复宽作伴的。我的爱车竟然被他带人打了个窟窿,气死我了!” 叶臻真是个入职时间尚短的新督查使,方圆脸上戴了副圆框眼睛,办事勤恳认真,首个被安排的正式任务就是盯着新党卧底。叶臻真心想这卧底必然还会对钱复宽下手,所以在暗中观察之余,也直接将办公地点搬到了钱复宽的病房附近。她的办公桌距离钱复宽的病床间就隔着扇透明的窗户。不能出外勤,这段时日倒挺憋得慌,她心中激动,没忍住向孙颖多问了下昨晚的经历。 期间,钱复宽病房里进来了个白衣医生,披着金发,身材高大,叶臻真认出那是凯德瑞。凯德瑞实在是个很负责的大夫,在钱复宽脱离险境后也会时常前来观察他的情况,哪怕走了不到半小时——不对! 叶臻真想起凯德瑞往日来查看的时间间隔大约都是在两个小时,怎么今天突然反常?她心中警惕大涨,忙拍了拍孙颖的手示意。 叶臻真盯着那背影,只觉得越看越是不对劲,见她取出针管时便不由高喊道:“凯德瑞医生!” 然而那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闻声却并未回头,而是举着那针管竟猛然向病床的人扎了下去! 第122章 “告诉我——你手里那个最致命的东西。” 针尖闪过寒芒,眨眼间便逼近脖颈。然而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病床上正侧躺的人却突然动了! “呼啦”一下棉被被踢开,后面飞起的一脚也快准狠地落在那抓着针管的手腕上。假医生未有预料,握着手腕连连后退,大惊失色间才看清那从病床上起身的人根本不是钱复宽,而是个与他身材相近、带着假发的督查使! 她心道不好,只想快逃,然而叶臻真和孙颖二人已抓准时机从窗、门两路包抄进来。孙颖举枪对准她,冷声道:“你已经暴露了丁克谨!还不束手就擒!” 那假医生见身份被叫破,且前侧后三方均临枪口,也知行迹败露、不能逃脱,方举起了双手来。 “……你们,”她环视着这几位熟悉的同僚,面含不甘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第一次下手的时候,”孙颖很不客气地回答说,“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叶臻真早就瞧出你的不对劲了!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她连你怎么和内阁那边通消息都看得清清楚楚!” “……伍字号街389号信箱,”叶臻真背后还渗着层冷汗,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几乎每天都去吧。” “你们、你——我还以为你是好心!”丁克谨被另一个督查使拷住双手,仍然面带不甘地指责叶臻真说,“我们是同期,还是同学,难道你真觉得跟着这群讲究‘君君臣臣’的旧党能讨得了好?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就爱给人跪着当虜才!” 叶臻真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她被带了下去,才微微叹了口气。她心中懊恼自己不该一时失察,可对于这突然的“大变活人”也深感好奇。 “别放在心上,”孙颖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人我盯着。你去那个通信地儿放个假消息。” “好,”叶臻真没有多话,见孙颖离去,也拔腿就向外跑,哪知一出门,竟看见了真正的凯德瑞医生,见她吃惊望来还冲她点头。她旁边并肩而立的就是…… “老大!”叶臻真站得绷直,声音嘹亮。 “做的不错,”妫越州笑了下,“去忙吧。” “是!” 等叶臻真走远,凯德瑞才悄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见妫越州神色泰然还很好奇。不过好奇归好奇,她还是记得正事的,进入病房后便打开了那靠窗的一个柜子。缩在里面的正是本该躺在病床上的钱复宽。 “哦,州,我说过这不算是个好主意,”凯德瑞皱着眉头说,“他看起来像被吓坏了。” “是么?”妫越州走在她身后,慢悠悠向里瞧了一眼,“还不错啊——至少比不遵医嘱死于非命的好。” 这话里自然有两层意思。原来钱复宽经凯德瑞医治,凌晨就恢复了意识,见四下无人,便拔掉了针管想从这里逃走,却恰好被前来巡查的凯德瑞瞧见。钱复宽想要强闯,却是不敌身高马大的对方,这消息还给她告诉了妫越州。从医生的角度,钱复宽病体未愈,在此时就急于下床走动,实在不利于康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听从督政署的安排恐怕也逃不掉被灭口的命运。为此,妫越州用“为了病人建议强制束缚”的说法说服了凯德瑞,并且好心将他丢进了这病床前的柜子里。 此时,手脚被缚、精神紧绷的钱复宽一见到妫越州,便蓦得发出一声尖叫,头也重重磕到衣柜的隔层上。凯德瑞刚想制止,妫越州却已经越过她,一下揪住钱复宽的衣领将他甩到了病床上。 “闭嘴,”她言简意赅地警告,“你该明白现在让你活着的理由。” 钱复宽霎时止声,沉默片刻后点头。 “不错,”见他识相,妫越州方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缓声说,“鱼死网破,不如你死我活。钱复宽,告诉我——你手里那个最致命的东西。” 钱复宽猛然抬头,磕磕巴巴,竟一时难言。 * 启明女校校门终究还是打开了。 何衷我来得晚些,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里面还有个启明的学生。现在是上课的时间,学生们大都在教室,这群人来还引不起动乱。她和同样因为好奇出来观看后又心怀愤懑的老师说过几句,便忙赶来了贺良征身边。 “竟然是秋诺,”她暗道,“那天在巡捕房门外见到她母父,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可那时她们说来探病,我竟然信了!” “警政司只能搜查指定地点,”贺良征还在与贾德龙强调,“既然秋诺说是图书馆的一层仓库,那么其她的地方还请警政司各位勿要踏足!不然平白扰乱我校教学秩序,我贺某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贾德龙捏了下胡子,见后来的何衷我似乎面色大变,死死地向秋诺的方向望来,心中就有了数,为此,应下得很是痛快。 贺良征便亲自带人图书馆去,何衷我心脏砰砰跳着,同她对视一眼,却没有跟上。她目送着这群人远行,拔腿便向校门门卫处的公共电话奔去。 警政司后列的人瞧见,便上前报告贾德龙。他听了却是微微一笑,摆摆手就让人退下了。贺良征有所察觉,暗自警惕。 等到了图书馆的一层仓库,一队人无需吩咐就动手翻找了起来。秋诺站在贾德龙这边,低着头,双手用力绞在一起。这时,贺良征却突然对她说话了。 “秋诺同学,生病好了吗?” 秋诺抬头,见她眸中暗含关切,神情依旧是从前的和善可亲,不免鼻头一酸,又匆忙低下头去。 “好、好了……”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谢谢……谢谢校长关心。” “那就好,我记得你一向身体素质偏弱,又有哮喘,体育课也常常请假,这回关在里面必定是受了苦,”贺良征继续说道,“等这事了了,可要好好锻炼才是。再则如果还是对京都内的气候不适应,跟你的母亲好生谈一谈,换回南方的学校也是好的。” “贺校长这可有所不知,”贾德龙却突然出声,有意打断了二人间的对话,“秋诺的母亲齐女士的衣料生意刚在京都打开了市场,若是突然走了,那实在可惜!” 贺良征悠悠望他一眼,语气平和地开口道:“我觉得上学与学习这类事,还是该多听听孩子的意见。” 秋诺默默,骤然又抬头瞧了贺良征一眼,低下眼睛时几乎又要掉泪了。我妈从来不问我的意思,她心中道,只管叫我听她的——哪怕她能多听我两句的呢? 不一会儿,警政司便有人上前向贾德龙汇报: “司长……没找到。” 贾德龙率先望向贺良征,转而又沉声询问秋诺:“秋诺,你说的地儿,是这儿吗?” 秋诺身体抖了一下,抬脸时抹去泪珠,竟然松了口气。 “是这里,”她轻声说,“肯定……在这里的。” 第123章 “魏秘书长,要不要谈个交易?” 贾德龙盯着她,静了两秒,却捏着胡子发出一声笑,转而对贺良征说道: “贺校长,你也听到了?” 贺良征目光沉沉望向他,并未接话。贾德龙显然也并不要听她的回答,自顾自继续开口道:“既然秋诺指认有证据,这地方不在,恐怕是被挪了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良征上前一步,肃声道,“你们入校是为搜查这个地方,既然找不到,便该打道回府。” 贾德龙不为所动,说:“这是秋诺的指认——可也只是在她还未入狱之前。那夏临昕虽不在校,焉知不会让人暗地里将那东西藏到了别处?既然有,那咱们就不能一无所获啊!” “一派胡言!”贺良征饶是修养良好,此时也生了怒气,疾声道,“学府驻地,岂容你出尔反尔在此作乱!如果再要搜,就拿你们政宰签字的搜查令来!” 贾德龙却说:“为破重案,本该官民一心!贺校长为什么再三阻拦办案?这启明学子本就牵扯进这卖国谋反一案,贺校长却还要包庇?!到底是何居心啊?” 贺良征盯着他说:“学校是教书育人之地,不是阁下逞官威的场所。我先前允准入校,已经是退让。现在贾警监、贾司长,你既然已经搜检完毕,那就请带人出校,不要碍了我校学生的正常学习生活。” 贾德龙眯眼不语,却早已定了主意,他强硬地说道:“为了国家民众,只能请贺校长体谅了!” “不!” 秋诺眼见贾德龙一伸手,那些警员蓄势待发,便忙拦到前面,与岿然不动的贺良征站在一起。 “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她慌不迭地尖声道,“贾司长,你们不要……” 哪知贾德龙眯眼打量她一下,却是半点都不以为意。他对贺良征笑着说:“还是贺校长有架子,这不证人都吓得改口供了!” 贺良征双手握拳,那还能不明白这贾德龙不过是拿秋诺做了筏子来进校门?只要让他带人进来,再说什么那就晚了,对方人多势众,只能任其施为!有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姓贾的早有诡计!只盼衷我能尽快联电督政署,最好能叫越州前来相助! 另一边,何衷我正如她期望,已经拨通了督政署的官方号码。她想到这批人来势汹汹,昨晚救下的小女孩还在医务室休养,在报出自己的身份名姓后,张口便先问起了妫越州。哪知电话那头等了一会儿,却是告诉她妫督察长此时并不在署内。 ——不在? 何衷我心急如焚,不由得连声问她的下落。 然而,署里能知道妫越州身在何处的人着实不多。 此时此刻,她已经再度潜入了钱复宽的住宅。 钱复宽的书房和放着魁兰镜的那个卧室所隔不远,妫越州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地儿。不过自打上次卧室被炸之后,这里的守卫与巡视更严密了不少。好在妫越州胆子既大又有耐心,借着一只鸟落在树梢时无意发出的响动来了式声东击西,顺顺利利便进入了那书房之内。 根据钱复宽交代,在那书桌后的那面墙皆有暗格,而那些要紧的秘密都被他放在了暗格之中。妫越州驻步时先向整个房间打量一番,后伸手,将那桌上的台灯座驾微微向右扭动。 “咔哒”一声轻响,墙上那层墙纸缓缓向两侧分开,这才显现出与前面几乎相差不大的真实墙体。只有细看才能分辨出那些框格间颜色的差异。妫越州手中有秦襄仪破译的墙体暗格图纸,要找东西自然省去不少气力。只不过钱复宽实在谨慎,对于在每个暗格中所防止的材料文件名称并不写明,除了些意义不清的“账目”“人员”的名称外,甚至有些只用些简单的字词指代。时间紧急,现在妫越州要找的是东侧三列上四行的那个格子。 她走到那格子之前,先是用手敲了敲,后又循着颜色差异找到了那格子与右侧的分隔之处,用手指找到其中一处微微凸起—— “砰!” 一发子弹却骤然向她后背袭来! 妫越州瞬间闪身避开,那子弹正好射进墙体,却不想那暗格的材质竟是刀枪不入,面对子弹的强力冲击也只是落下了一点并不显眼的凹痕。 “咔咔咔!” 仿佛记忆重演,妫越州一转身便被一排冷冰冰的枪口对准,书房门内眨眼间便涌进来不少人手,魏央站在那凛凛枪支之后,遇见妫越州的目光便冷声道: “开枪。” “砰砰砰”枪声随之而起,妫越州却早在她话音起时便一脚将那书桌踢飞了去,“咚”的一下闷声砸来前面那排人身上。一阵痛呼中,侥幸未倒的持枪人大都视线受阻,再去看时竟发现那扇墙前已没了妫越州的身影。 一时静谧中,有人寒毛直竖,忙举枪抬头去看,却只听得骨头里“喀”声脆响——已被她从梁上一跃而下踩断脖子。众人几乎看不清那道黑影,便接二连三委顿倒地、再无声息,只余乱发的枪响在这屋内作鸣。 魏央眼神锐利,猛然推开身侧已头冒冷汗的特务便向那西侧墙角打去,那墙角处空空如也,射出的子弹却被那坚硬的墙脚反弹转道,随后竟恰好擦过在另一边刚刚落地的妫越州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道被弹道灼伤的焦痕。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妫越州在解决完了大部分人之后便也举起枪来——有两把,枪的速度和她的动作一样快!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中枪倒下,魏央在那双枪的逼视下再无动作。 这里当然不会只有这么些人,她冷静地想,只是其它的人赶来还需要时间——总比她开枪要慢许多的时间。 ——该说些什么? 魏央缓缓将自己手里举着的那柄枪放下,正要开口,却见妫越州同样将一把枪甩开。于此同时,握在她手中的那柄枪却霎时扣动了扳机—— “砰!” 魏央肩部中弹,她后退一步,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魏秘书长,”那造成她中弹的始作俑者却在此时笑着开了口,“要不要谈个交易?” 第124章 “过来扶我,我站不稳了。” ——谈交易? 这是个不算陌生的词。 曾经的魏央和妫越州有过那么一次的“交易”,也是互惠共赢的一次合作:魏央帮助赢下姚奉安的亡夫遗产纷争案,她也能趁此事彻底在内阁站稳脚跟。 “这场官司的赢或不赢,本质上是新法和旧法之间的交锋,所以要把它闹大,”妫越州那时这样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魏央当即便领会了她的意思,并在惊叹中深表赞同。彼时政宰遇刺身亡,承德太后又趁机在内阁群龙无首、内斗正浓之际推出“督政署”这一监察机构,新党一派可谓形势低迷。倘若在能借此案将新法立定,不仅能重振新风,还可重重还击旧党。这不能不算是个好机会——尤其是对于魏央而言。 于是她暂时压下对妫越州的惊异与好奇,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沉稳毅力从内阁中拉到了不少助力——她也正是在那时与现在的政宰卫闵搭上了线。这桩一开始由姚奉安夫家宗族发起的、由其所在封地“地主”璐王世子主理的案子被内阁一派安插进了半数人手,并且新派还通过当时更先进的报纸为此事赢得了广泛的舆论阵地。最后大获全胜之时,魏央与妫越州还曾一同合照留影——这也是她们曾经“交易”或者合作的证明。不过一切也到此为止。 “我记得你拒绝了我,”魏央捂着伤处,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拒绝了我耐心提出的继续交易的提议。” 魏央很看重妫越州,或者说,很期许她——她甚至对于这只牛犊有着浓厚的兴趣与喜爱。于是理所当然的,她邀请妫越州在学业结束后进入内阁,然而得到的是拒绝。 “我不加入你们,”妫越州抱着双臂这样回应,“你身边有太多男人——难道要叫我向他们点头哈腰?” 说完,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傲慢中夹杂着不屑的神情。 魏央认为这是天真,不过这样的天真也并不令人讨厌——甚至让人理解。 “要想得到什么东西,我们往往需要忍耐,”她那时这样劝说,“或许这需要一段时间,但只要成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对吗?” “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妫越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笑了下,又继续说,“你想要的成功是什么?” 魏央微笑望着她,并没有回答。 “你要做政宰?”妫越州饶有兴趣,猜测道,“还是有多高就爬多高?” “这话我更想问你,”魏央观察着她,“你想要什么?我以为你在我面前,就已经证明了我们有一些相通之处。” 妫越州拉长声音,说:“我是启明女校的学生,你一开始就知道。” “当然,当然,”魏央毫无异议地笑着,“我以前也曾经是女学中的学生。” 承德太后在正式推动女校议案落地之前,就有意从民间搜集女孩入行宫就学。魏央正在那批有天资又肯勤奋的女孩之中,她的学业表现也常居最优。如无意外,她应当与曾经的好友棠明一致,留侍为太后女官,之后再奉懿旨组建“督政署”并成为其中的要员。 “意外是什么?”妫越州问。 “意外就是……”魏央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她还是个仍在上学的青少年,身量就已经快要赶上魏央——所以她们对视之时也毫不费力,魏央正在这种不费力中感到了某种松懈,于是她说,“我发现这个体制——这个依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维系的统治注定会消亡。意外是,我不愿站在一艘要沉的破船之上。” 魏央望着妫越州有些讶异的神情,突然感到有趣——因为这个一向伪装沉稳的小牛犊终于显露出本该是这个年纪的可爱来。于是她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原因,你猜对了。在新党,爬到那个最高点总比在旧派更容易。” 毕竟在旧党,天下只能算是它姓段的,其她人要么趁早死了投胎,要么起事造反,否则压根摸不到龙椅上的一根腿。承德太后雌韬大略,离得皇位可算得够近,可也只是近而已。历朝历代从来不缺这样的高位女子,皇后、太后……可也只是“后”,是“皇”的附庸,终归是要还政。更别提其她的芸芸众生。魏央便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一个侥幸有了学识、见地之后再不甘于平庸的一个。她时常觉得自己幸运,不仅因为自己能掌握知识,更因为自己生在了这样的一个时代——一个这样的“家天下”注定溃烂消亡的时代。 而她毫不介意让它消散地更快一些。 “你是对的,”妫越州有些赞许又有些皱眉似的点头,又说,“可是这同样很困难,尤其是,你没有同伴。” ——在主张“民主”的新党中,魏央是孤身一人。 魏央说:“会有的。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或许还需要一定时间的忍耐,利益、理想、别的什么,总有个东西会让人牢牢团结在一起。而你需要有的就是驾驭它、或它们的时机和能力。” 妫越州盯着她等了一会儿,在确信魏央的话已然说尽,才魏央的目光中开口道:“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说这些——很有意思。” 魏央平等地等待着,想听她在斟酌的下半句。 “只不过,”果然妫越州缓声继续道,“只不过,你忽略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你要说‘道义’?还是‘友谊’?”魏央露出微笑,理所当然地打断她说道,“我明白,它们在你目前所接受的教育中,还是重要的。只不过……” 她也学着妫越州的语气,在对方微微拧眉的神情中结束了这次对话。 “只不过你还年轻,而我恰好很有耐心。”魏央说,“我有预感,越州,我们会是一路人。” “我想你还能记起你的‘耐心’,”妫越州手里的枪口依然遥遥瞄准了魏央的眉心,带着些嘲讽开口道,“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 魏央的“耐心”主要体现在在她发现言语无法将妫越州说动之后,就非常利落地实施了一系列强硬的手段——尤其是在妫越州中学毕业之后的这个时间段——包括给姚奉安名下的商铺施压、扣押留学传票、甚至直接绑架等等……妫越州那时和秦襄仪闹翻,又遇上这些个糟心事,脾气可以说一点就炸。最后,在佯作妥协魏央给她安排的学校后,她半夜在魏央新买的宅子里放了把火,成功地把当时尚未熟睡的魏央呛进了医院。 魏央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遗憾:假若不能收纳为羽翼,就该早日斩草除根。 ——可惜。 她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笑,有意拖延时间,便在妫越州的视线中轻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要答应你。” “显而易见,”妫越州回答道,“你强烈地想活下去,以及,爬上去。” 魏央收起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卫闵在政宰的位子上坐到头了,”妫越州很是好心地说道,“让他下台的证据,就在我身后的这列暗格里。” 魏央想起卫闵对于钱复宽下的杀令,心中一动,不由问道:“你是说……钱复宽这里……有政宰的把柄?” 钱复宽此人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内阁怕他泄密也实属正常,可干脆开口让他死的是政宰卫闵,魏央在心中想道,当初她正是领了卫闵的命令才动了在督政署的探子。细细想来,这事似乎正透着些不同寻常,毕竟以钱复宽的层级,还是很少能直接接触卫闵的。除了各大司长,钱复宽较为熟络的,是内阁的前任秘书长、卫闵的左右手,江敦。 “卫闵曾私下与和迪里甲总统签订过一方议案,内容是以邱兰岛的土地换取迪里甲这个邻国的军事支持——在他针对刚登基的女皇所策划的政变中,不过这个议案因双方‘出价’最终未谈拢而被撕毁。卫闵在事后杀死了所有的知情人——其中一个就是你这个位置的‘前任’江敦。很不巧的是,江敦早有预料,将卫闵与迪里甲总统的会议录音提前交给了他当时的朋友钱复宽。”妫越州淡声道。 魏央感到伤口越来越疼了,她静默片刻,方开口说:“这样的证据,你拿来跟我做交易?” “不止这些,”妫越州的表情中甚至带着几分慷慨,“这暗格中的花了钱复宽半辈子收集到的机密,我还可以分你一半。” 魏央捂着伤口,问:“你要做什么?” 妫越州却笑了声,同时也将枪放了下来,她对魏央说:“我有些心急。你口中的‘成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魏央,真令人好奇啊。” 在妫越州走的那年,魏央是内阁中崭露头角的秘书,到了现在,她所担任的还是秘书长的职位。在内阁中秘书长离政宰的办公室不过一步之遥,实际中要跨过这一步却是艰难无比。 “你想教我些道理?”魏央冷静地说,“不过我猜你是心急如焚。从我带人出现时,你就该意识到了,你们让人冒充丁克谨放出去的‘钱复宽已死’的假消息没能、或者没能彻底骗过我,所以这里早就备好了天罗地网。你自然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却难上加难。可是启明学生那边恐怕撑不了那么多的时间。对于贾德龙这批人来说,半份证据也够了。妫越州,我说的对不对?” 妫越州望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笑了下,轻声提醒说:“你恐怕等不到你的人闯进来的时候。” ——这话不仅指魏央当前的身体状况,还指妫越州发枪的速度。 魏央显然能明白。她盯着她良久,气力不支,晃了下身体险些跌倒。 正在此时,这间书房外终于响起了踏踏脚步声,听声音就知人数绝不可小觑。 “我让人杀了你。”魏央一字一句地说。 妫越州于是将枪彻底收了起来,问道:“所以?” “……过来扶我,”魏央狠狠闭了下眼睛,平稳着语气说,“我站不稳了。” 第125章 “把她们……这群泼妇,都给我抓起来!” 启明女校,图书馆内,贺良征仍旧拦在贾德龙等人的身前,沉声警告道:“‘学府重地,兵卒勿扰。’贾司长如今大张旗鼓要在我校内搜查,不仅有违承德太后懿旨,也与卫政宰多次涉及‘学校自由’的讲话精神相悖!你如此行事,可仔细考虑好后果!” 贾德龙对她三番两次阻拦已然感到不耐,更何况如果搜到那证据,下一步要干的就是裁撤这女校的办学权,因此他很有底气,沉声说道:“启明女校学子主谋反宪卖国罪大恶极,贺校长身担此职也难说清白!没有直接围校已经是给你们留了面子,贺校长可不要不识好歹!” 说完,他便要撞开贺良征上前,心中也定了主意:假若这贺校长再来阻拦就直接着人绑了了事。哪知这是贺良征却是突然向旁边侧开一步,态度也好转起来。 “贾司长既然执意如此,那么不妨先从这图书馆查起,”她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好这时候学生们大都在课堂之上,馆中人少,也查得仔细些。至于其他地方,我会对学生做好安抚,力求不会闹出乱子来。无论如何,我愿意以我的名誉担保——启明校内的师生绝不会做出所谓卖国之事。” 贾德龙停下脚步笑了一声,对她的识相感到些许满意——毕竟是个女人,吓一吓就怕了。想想她这话,也有道理,启明既然能出谋反的刺头,只怕都不是老实学生,贸然搜检也可能会不顺。只不过,要是叫这姓贺的去通风报信,那就不好了。 “既然这样,”贾德龙于是点头说“就让我这几个手下,还有贵校的秋诺学生,陪着贺校长走一趟。” “这倒不急,”贺良征却说,“我愿意留下,陪着贾司长将这图书馆搜查完全。恕我直言,图书馆里还存着不少贵重典籍——有些还是承德太后所赠,要是不经意给损坏丢失了,那可就损失太大了。” 贾德龙拧着眉头打量她一眼,倒是没说别的话,只是嘲讽道:“一会儿真搜查起来,贺校长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阻拦就好!” 贺良征眉目不动,平心静气地跟了上去,还宽慰了一番愧疚难安的秋诺,反倒令她更愧疚了。 启明女校的图书馆有地上三层外加一层地下室,警政司的警员兵分几路行动,等真正得出结果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贺良征先是去了她口中所提及的顶层“古书典籍室”盯着那群警员动作,再三强调务必轻手轻脚。为防慌乱,兼之贾德龙不允许人员出入,她要通过馆内的广播将图书馆里的师生暂时都召集到一楼大厅。 “图书馆地下室还有个后门,在奖品陈列室东侧,”贺良征趁着人不注意对秋诺道,“你出去,找何衷我何老师,把这里的情况都告诉她。” “——啊校长,那你?”秋诺有些惊慌。 贺良征只是对她露出来一个既鼓励又宽容的笑,轻声说:“秋同学,去吧。我愿意相信你。记着,一定要找到何衷我何老师。” 秋诺呆立原地,直至看到贺良征已经在广播设备中说起了话,才后知后觉眨了下眼睛,咬牙闷头就向地下室冲了下去。 警政司的人大都专心于搜素“证据”,对于她这个一同进校的“同伙人”倒是没有太大的警惕。贾德龙也忙着颐指气使,从没将她放在眼里。在经过一阵等待之后,终于让秋诺瞅准了一个无人经过的空隙,飞快赶到了贺良征所说的地下室后门。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门推开,终于跑了出去。 馆中的其她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一群人被聚集在一楼,贺良征最后也走入她们其中。有了校长在,焦虑不安的情绪总会得到缓解。终于,警政司的人再度汇集,向贾德龙汇报了最终的结果:没有。 贾德龙在心中暗骂,带着人要出馆,这时贺良征便该自觉跟上了。 “有一个问题,贾司长,”贺良征出声道,“现在图书馆内因为刚才的搜检活动被搞得一片狼藉,能否留下几个人手将这里归置原样、打扫干净?” 贾德龙停下脚步回头,面上的神态中带着惊疑的怒火,他顿了下才冷笑着说道:“贺校长,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的人来这里有重大任务,哪有空在这里扫垃圾!你是后悔了?” 贺良征神情平淡,说道:“警员的重大任务是找到我启明学生所谓‘反宪卖国’的证据,不是肆意翻动我馆内图书。既然在这里没有,我以为让警政司的各位再将这图书馆中的环境复原是很合理的请求。” “贺良征,我记得已经警告过你,”贾德龙耐心告罄,沉下脸说道,“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话音落地,跟在他身后的警员纷纷举起枪来,“唰”的一声将以贺良征为首的诸多启明师生围在了圈中。 贺良征拍拍身边被吓到的老师,不疾不缓地开口道:“贾司长以为我在推脱?可是图书馆中实在有很多重要的古书典籍,甚至还有些是承德太后的典藏……” “你不要说废话!”贾德龙打断她说,“现在,跟着我们走!去你学校的广播站,同样把人都集中起来,不要碍了我们公务!” “可惜……我们现在出不去,”贺良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该听我把话说完,贾司长。承德太后捐赠了不少珍藏典籍,为什么你觉得皇室就会放心……让先太后的爱物毫无保障放在这里?” 贾德龙眼皮重重一跳,听见贺良征说:“所以新皇继位以来,曾经先后三次派人来加固这里的安保设施,其中一个就是图书馆的门。一旦发现承德太后的典籍被不经准允翻动,所有的门会从外自动落锁——这还是达辉兰最先进的技术。落锁的声音不会太重,不过方才人声太吵,你们没听到。” 贾德龙向四周一看,果然那厚重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他忙让人去推,却也无论如何不能打开,就知道贺良征绝没有说谎了。 “好啊,你故意耍我!”贾德龙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一时间简直怒发冲冠,举着枪就向贺良征快步走去,“我今天就毙了你……” 贺良征神色泰然,不为所动。启明女校自建成以来就颇具影响力,而她是这所学校的现任校长。贾德龙哪怕敢撕破脸闯校,也绝不敢闹出人命来。 这时原本在贺良征身边的师生都纷纷聚上前来,牢牢将她护在腹心的位置,对着贾德龙横眉怒斥: “混账!王八蛋!有枪了不起?光天化日就敢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来破坏图书馆还不算,现在还要杀我们校长?!我要写信上报女皇,我告到内阁!等着吧,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许打我们校长!警政司滚出我们学校!” “滚出我们启明!!蓝皮狗都滚出去!” 众人骂着情绪越发激动,不知是谁,率先拿起地上的一本书来,“嘭”的一下就向贾德龙砸了过去。其她人也纷纷效仿。 “哎呦!” “啊!我的头!” “该死的,我把你们都毙了!” 不仅贾德龙,其它警员也收到波及纷纷捂住头脸,一时间嚎叫不断。而贾德龙被最先那本书精准敲击到了脑壳,“砰”的一下,又痛又怒,眼见此等乱象,更是忍无可忍,举手便向上放了一枪。 “嘭!” “把她们……这群泼妇,都给我抓起来,”贾德龙一手指着贺良征,咬牙切齿地说,“尤其是这个姓贺的!” 众警员自然纷纷举枪上前,贺良征见此情势自然不能放任,她上前一步,还未开口,却瞧见那贾德龙身后的大门突然闪开了一点缝隙,紧接着“咔哒”一声,那门上的锁竟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贾德龙见她神色有异,自然也警惕回头,一回头却瞧见是那个一开始去通风报信的女老师推开了门,她身边还跟着秋诺——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不过说实话,贾德龙从来也没把这个懦弱女娃放在眼里,这时候倒也不算紧张。最后,就是督政署的人,孙颖打头,带着一队人从图书馆外面走了进来。 贾德龙此时倒是松了口气,又多看了一眼秋诺。他放任那个女老师去喊人,自然是等着妫越州她们能来的!秋诺作为证人,会指认她从夏临昕那里得知的、埋伏在旧党中的共和势力接线人。 ——这是秋诺催着人喊来的?想不到她这时倒聪明又胆大了起来。 ——看来是齐素岚秋呈的意思,急于向他卖这个好! 贾德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枪放下,正要按着打算问询督政署的来意,这时孙颖却抢先开了口: “原来贾司长在这里,可让我们好找。督政署发起了对政宰卫闵叛国谋私的指控,证据确凿,庭审会在今天下午一点钟开始,内阁要员均需参加。” 她手中出示女皇签署的通知令。 第126章 “若能助您脱困,属下愿意粉身碎骨!” “——你说什么???”贾德龙只觉得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荒谬得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政宰?叛国???” 孙颖公事公办地点头,说:“钱复宽指证卫闵曾与迪里甲政府私下签署合约,以邱兰岛的土地换取政变军事支持,合谋发动政变杀害陛下……” “这不可能!”贾德龙没听完就语气激动地打断了这话,“邱兰岛还好好的……” “——这就是庭审会上会详细报告的内容了,”孙颖假模假样地提起嘴角,微笑着说道,“顺便再度提醒,庭审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钟,现在……已经十二点过半了。” 贾德龙下意识看了眼腕表,又捏着那通知令翻来覆去地瞧,实在不能咬牙骗自己这是假的。通知令上有皇帝亲笔还有公章。根据宪律,督政署有权稽查内阁并举行庭审,内阁为做应对也会派出专门人员参会。除非事涉重大,才有皇帝通知令,要求要员尽数参加。贾德龙知道有这样的规矩,但是上次什么时候接到通知令他早已记不清了。 “……好!你们厉害!”他狠狠瞪了一眼孙颖和身后的贺良征等人,“我可以走,但是我的这些人,还得留下!” “——你有政宰签署的搜查令?”孙颖反问,又冷笑提醒道,“在政宰本人已被指控的情况下,他的一切命令已经不具效力,贾司长!不过我赞成你们这些人先留下——平白无故闯校把图书馆搞得乱遭遭的,还想拍拍屁股就走?” “你!”贾德龙强辩不过,强闯不能,环顾四周,最后只能带着几个亲信怒气冲冲地撵出了校门。而等他赶到庭审地点时,竟然当真在被控席中瞧见了政宰卫闵那张不辨喜怒的脸,而除了他之外,五司中的其他负责人也俱已到场。众人面面相觑,各个神情凝重。 ——这就是还尚未被完全废除的皇权威力所在。皇帝通知令一出,任何人员不得缺席。 督政署署长棠明坐在主控席,在庭审中,她所代表的旧党也同样是“法官”,而被控告的新党则往往会用尽一切手段自证清白。此外,为显民主,观众席还有数量不少的民众,她们如果对庭审结果存疑,同样有权以联名信提出抗议。在这样的情况下,旧党若要开庭必须有证据充足,才能压得住新党的言之凿凿,也不辜负民众的火眼金睛。 棠明首先传唤了关键证人钱复宽,被政宰一方以“嫁祸于人”“以邻为壑”反驳;而后棠明则令人出示了关键物证:即当初卫闵与迪丽甲总统的谈话录音及几份有卫闵亲笔签名的合约条款,条款内容前后有所差异但主旨俱是以地换兵、弑君共赢。卫闵一方沉默片刻,随后指出邱兰岛与女皇如今分明安然无恙,该证据是当初的秘书长拼接伪造,众所周知他因为贪污被政宰下狱,心有私仇蓄意报复…… 最后,因卫闵情绪激动突发心脏病晕倒而暂时休庭。 “——你说什么?”深夜,刚从医院回到家中的卫闵急声道,“庭审会还在开?” “是,”魏央身缠绷带,面色苍白,站在下首回答道,“您昏倒后,督政署又依次指控了警政司、财政司司长,贾德龙他们已被扣押。军务司也被传讯候审。” “混蛋!”卫闵捂着胸口又站起来,他这个年纪已经一贯喜怒不形色,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怒意,指着魏央责骂道,“你是怎么办的事?!让你去杀钱复宽没杀成;让你守着屋子也没守成!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思及军务司郑奎一向对这政宰的位置虎视眈眈,此时便难保他不会落井下石!教育司又向来中立。偏偏他的人俱被控制,督政署又有实证在手,必然是像只饿犬咬住了生肉就不松口…… “老师,”这是仍然在坐轮椅的顾闻先出了声,他作为心腹,自然也借着看病的名义来到了卫家书房,“督政署的人已经着人在您的住处附近看守……钱……钱复宽那里恐怕还有别的……老师不如早做打算!” 卫闵回头,沉沉看他一眼,冷声问道:“你要让我当丧家之犬?” 顾闻先忙低头说不敢。 卫闵方慢慢踱步回到座椅上,没再理会顾闻先的劝说,反倒将目光再度放到了魏央身上。 “魏央,”他问,“你怎么想?” 魏央仍旧低眉敛目,分外忠恳的出声道:“这次都是我办事不力才害了政宰!只是……我也认同顾司长的意见,当下形势,您不如暂避锋芒,日后……也总有归来之时。我愿意为政宰断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闻先再看她不顺眼,此时也要顺着魏央的话继续开口。然而政宰却仍旧挥了挥手,让顾闻先出去了。 于是书房内只剩下了魏央和卫闵两人。书房外,在顾闻先的轮椅声消失后也归于静谧,政宰议事之时一向不喜欢门外有人,因此护卫大都被打发到了外围。今日的情形则更特殊些,府外有督政署派人守驻,魏央让人多留心外面这些人的动静,于是又将护卫向外推远了一圈。 在分外压抑的寂静中,卫闵终于出了声。他问魏央:“你是真心这么以为?” 魏央点头道:“若无政宰,魏央绝不可能有今日成就,永不敢忘怀。” “是啊魏央,”卫闵以某种喟叹的语气开口道,“我对你,知遇之恩,提拔之恩,恩重如山啊!可是你——魏央,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要让我变成千古罪人、丧家之犬?才算报恩吗?” 魏央忙说:“我万万不敢,还望政宰明鉴!若能助您脱困,属下愿意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卫闵缓声说,“你的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些词了吗?” 魏央不语,他的目光愈发锐利而阉冷,最后终于说道:“你觉得那些证据——只能放在我身上吗?” 魏央抬头,便见到卫闵露出了老谋深算又阉狠迫人的神情,他说:“你作为我的秘书、内阁的秘书长,同样能做到——甚至是模仿我的笔记去做,录音也可以拼接,你是能够做到的,是不是?” 魏央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不感到讶异,只觉得胸腹中竟乍然涌现了许多的笑意,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了。然而她忍住了。魏央一向善于忍耐,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于是她用未曾受伤一侧手臂取出枪来,一枪崩开了卫闵的头。 “砰”的一声,他的眉心闪现了一颗血洞,卫闵甚至还来不及改变他脸上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就睁着眼睛将脑袋砸在了桌面上,汩汩流淌出许多的新鲜的血液来。 魏央毫不浪费时间,她取出一方手帕首先将那枪上的指纹擦拭干净,随后将它塞进了那具尸体的手里——甚至还贴心为他调整了下姿势。 她又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封“认罪书”,将它放到了那尚未被鲜血浸染的桌上。魏央确实会模仿他的笔记,不过,清醒的人都明白,那要用在更有用的时候。 ——卫闵显然就不再清醒了。魏央本来还想从他这里再套出点人脉、或者消息。但是魏央没有过多怪罪他。 ——至于恩义,谁会管那些东西? 外面的侍卫赶来还会有一些时间——里面有魏央安插的人手。所以现在她还可以再做一些别的,比如推门出去再从外面不必敲门就闯进来。 魏央总是善于忍耐,不过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 “号外!号外!前政宰卫闵罪行暴露畏罪自杀!!!内阁首领竟串通他国反宪!!!” 类似标题的报纸被棠明拿在手里时,她可谓是十足开怀。等妫越州推开署长室的门时,还看到她一边读报一边把白开水喝出了琼脂玉露般的美味——每喝一口就眉开眼笑,还记得回味着砸吧嘴。 这让见惯了她怒目横眉的妫越州有几分稀奇。 “哟,大功臣来了,”棠明瞟见她,笑着吆喝,“来来来快进来坐!我这有蜂蜜,你等会儿拿回去喝。” “不错,真不错!瞧瞧这是谁的兵!”棠明看她走进来,嘴里还止不住地夸,“这气势!这身板!这样貌!多牛!赶明儿我给姚老师写信表扬一下,养出来这么好的娃!” 妫越州觉得她这高兴有些异常,没忍住停下脚步问:“吃错药了?” “去你的!”棠明骂了一句,还是笑,“我这是要表彰你啊!妫督察长,不仅我,陛下还表示要亲自给你颁发奖章呢!后日就是陛下生辰啦,到时候跟着我去见见人!” 妫越州却顿了下,摇头说:“那天我有事,去不了。” 棠明把身子从椅子上直起来,纳罕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钱复宽那边的证据不是都理出来了?后面就一个个来,也不用太急,肯定把那内阁给起个底!这可是皇帝的二十岁寿宴,成人宴!没了内阁搞事,你不去乐一乐松缓松缓,还有什么事?” “在家里吃饭、睡觉,”妫越州漫不经心地回道,“跟人聊聊天……之类的。” 棠明用一种“你是不是有病”的犀利眼神看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报纸拍下,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再说一遍?” 妫越州于是坦诚说:“我不想去。” “还你不想……”棠明一时间觉得语塞,她站起来指着妫越州,眉毛打成个解不开的结,“你有什么不想的?这是陛下的生辰宴,特意指明要在那天见见你、表彰你,那是荣誉!好大的荣誉!知不知道?!不是,你一天天的不挺嘚瑟的吗?这会子发什么神经!你给我去!听见了没有!” 妫越州没说话。棠明一见这副模样就明白自己的话是打了水漂,原本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她气得在原地踱步,不住地打量妫越州,最后笃定说道:“你不对。从前我想带你去皇室那边显脸,你就很不情愿、总是不去!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好事落在你头上了,你还是不去!你到底怎么回事妫越州——不对,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干了什么混账事惹到皇室头上了?嘶,之前说有个什么事来着……马场!你说实话,三个月前陛下的马场是不是你烧的???” 第127章 “从前的话、未来的话……许多的。” 妫越州的否认很干脆,然而棠明显然没信。于是到了休沐日时,姚奉安也开始对那所谓的“马场”一事提出疑惑。 “……棠署长打电话到了家中,我正好接了,”她说话时还忙着拿着锤子对桌角敲打——这是姚奉安新从学校中捡回来的课桌,“她让我劝劝你,坦白从宽哦。” 妫越州正躺在一张由她改造好的躺椅上晒太阳,闻言也没睁眼,说道:“鬼知道哪里的‘马场’,她就是不爱见我闲着。” 姚奉安没忍住笑了起来,附和着说道:“是啊,可给我们小州累坏啦。不过……棠署长毕竟是你的上司,在你入职以后也颇为照顾,就这样直接拒了,也不太好。何况这次,恐怕是皇帝亲自要见你。” 妫越州拉长语调说:“她要想见我,出皇宫打个车拐几个弯就到啦。” “你这话——她可是陛下,”姚奉安忙要她注意言辞,又猜测着问,“你是不爱去宴会么?对,你是喝不了酒的。而且推杯换盏,你怕是也会厌烦。” 姚奉安给桌腿敲上了最后一颗钉子,放在地面后也十分牢靠不会晃动,她便满意一笑。从前她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闺中读过几本书,再后来出傢从夫,教道理都是女子该贞娴端淑。在养了越州之后,她才开始渐渐“动起手”来。妫越州总是很成熟,看着一个孩子上能换电灯下能修水管于姚奉安而言确实是很震撼的事。尤其是,在一些大事上,也要靠妫越州跑前跑后给她这个大人撑腰,姚奉安又难免感到惭愧。她暗暗推测,或许这就是越州不愿意直接喊她“妈妈”的原因。所以,姚奉安下定决心做一个靠谱的大人,而不是继续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未亡人”。之后,她便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事情上收获成就感,妫越州甚至称赞她“有天赋”——修个桌子腿需要什么天赋呢?姚奉安暗暗觉得好笑,但妫越州这样说了,她就笑着应下。总之,修理已经成了姚奉安的一项爱好。而看到这些被修理好的器具能重新投入使用,就更令她开心了。 ——这个桌子可以放到厨房。她这样想着,扭头又看见妫越州在躺椅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觉得十分安心。姚奉安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是可以不回来的。回来……你还入了督政署,难免就有些为难的地方。越州,你每次出去,我总有些提心吊胆。” 妫越州睁开双眼,在正午的太阳下微微有些晃神。她同样回忆起了在达辉兰的那些时光,说话时便慢了一拍。等她回头,才发现姚奉安已经走了,估计是以为她已经睡了过去。于是她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有另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停在了躺椅前。她的影子打在妫越州的胸前。 是秦襄仪。 她静静望着妫越州的睡颜,顿了顿,又轻手轻脚地搬过来一个板凳,坐在了她的身边。秦襄仪还拿着那本《古西罗尼语大字典》,这几天她一直在看。在屋子里虽然安静些,但呆久了也会感到寒冷。妫越州这里就总是暖和许多。 秦襄仪翻过一页,阳光暖融融的,她又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了。于是秦襄仪开始专心地望着妫越州的面容。她想找到她同许多年前的不同,那些成长的痕迹。这段时间妫越州总是忙碌,她们很久都没有这样静静地陪伴彼此了。 她的目光还没从妫越州的眉眼移开,下一刻却见她的睫毛微颤,紧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就睁开了。秦襄仪从中瞧见了自己那张有些措手不及的面容。 “打扰到你了吗?”秦襄仪轻声问。 妫越州否认了,说:“我觉得你想找我说说话。” 秦襄仪别过头,手指在字典摊开的一页上滑动着,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妫越州笑了下说:“非要我不忙,你这话才能说么?” 秦襄仪说:“我向来都不忙,却不见你来多找我说话。” 她觑了一眼妫越州,又低声补充道:“从前的话、未来的话……许多的。” “好吧,”妫越州借坡下驴地问道,“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这话接得太快,秦襄仪又有些疑心她敷衍,于是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先问之前呢?” ——这语气像极了质疑妫越州是否当真有四百岁的小时候。 妫越州拿出“我确实没有四百岁”的语气坦然说道:“我们都知道从前你栽了个跟头摔得不轻,摔就摔了,不过要是有人总问我摔跟头时疼不疼,我一定会给她一拳的。” 秦襄仪弯了嘴角,又有些不忿地开口道:“原来你会问这个?” “那不然呢,”妫越州说,“我瞧着你从前也不像跌了还能鲤鱼打挺翻起来的样子——看看你现在,俩胳膊加一起还没我小腿粗呢。” “我就知道,”秦襄仪拔高声音,望着她又小声嘟囔道,“但我已经要离昏了,你不是看见那‘离昏书’了吗?到时候一并连我的傢装,还有他顾家欠我的,都要回来。” 秦襄仪休养了这些时日,神智越发清醒坚定。她想到顾闻先的仕途起初不顺,那时卫闵也还势力平平,还是秦家为他出了力。可是后来她父亲离世,家业也在几个弟弟的争斗中败落。顾闻先便觉得她终于无依无靠了,就开始明目张胆让她“顺服听话”。秦襄仪后来才意识到,他从未真正尊重过她,而是在尊重他的岳家。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势力的动物。他们尊重彼此,尊重钱权势力,却不会真正去尊重女人。秦襄仪回想起那日瞧见的“三太太”,瞧见她身上穿着的自己从前的衣服,她就越发恶心顾闻先。她、她们这些女人对于顾闻先来说究竟是什么?是可替换的资源、玩意儿,一个没有了,还能找到下一个,源源不断地满足他的癖好。这样的人,男人,永远在被偏重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真正尊重女人? ——她为什么现在才彻底认清这一点? 妫越州……妫越州不是没有向她说过。然而从前秦襄仪会将它视为偏激。那时候生活的真相还没彻底向她张开獠牙。或者说她不愿意去直视这样的獠牙——那需要勇气、很多很多的勇气。或许还有其它的原因……她和妫越州是不同的,而她在某种程度上一直固执地保持这部分不同。 总之,这是从前的事了。 “好啊。”妫越州说。 “到时候,有了钱,我会继续读书,”秦襄仪接着说,“这些字典里的字,好多我还都认识。重新拾起来,也不会太费劲。我会付给你和姚阿姨房租的。我还是想继续翻译,从前书卖得不好,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我学到的知识还是太少了,所以我要继续向上读……” 她话说得多了,就会有些颠三倒四,各个方面的,想到了什么,话语便率先从嘴里冒出来。妫越州也不在意,时不时应上一声。于是秦襄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当她说到自己也想剪个短发的时候,院子外大门口却传来了几声叫喊。 贺良征和何衷我拎着几条鱼一起来拜访了。 第128章 “好啊好啊,要一饱口福啦!” 贺良征乐呵呵地走在前面,何衷我落后两步,一贯是绷着嘴角不算高兴的样子。她瞧了瞧长衫上被鱼尾溅到的零星湿痕,又将那几条鱼挪远了些,一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向前看。这一眼没瞧见在躺椅上招手的妫越州,倒是先看见了抱着一本厚书起身的秦襄仪。 何衷我难免一愣,认真来说,这其实也是二人自多年前不欢而散后的首次会面,各自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于是秦襄仪也愣住了,望望贺良征,又望望她,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来。 何衷我还没从见到她这瘦弱身板的惊诧中回神,率先被这笑容唬了一惊。毕竟从前她们之间的氛围可绝没有这样平和,秦襄仪从前也不是腼腆文静的女孩。说起她们二人的渊源,那还是始于妫越州。一个视她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一个是她的青梅好友。单是就“妫越州”这个话题二人都能辩论上八百个回合尚不罢休,更别提还有首次在医务室见面的看不对眼了。 何衷我觉得秦襄仪是很典型的那种骄生惯养的大小姐,衣着光鲜亮丽,容貌标致秀美,行事又总有些讲究,不经意间就显露出些许优越感。她并不盛气凌人,但有着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的傲气与矜持,大约除了妫越州,谁也不能轻易入了这位大小姐的眼。 何衷我并不喜欢她,秦襄仪也同样。哪怕抛开妫越州不谈,乡下穷丫头也不可能和城里富小姐彼此看得上眼。二人在学校中的交集并不多,每每遇见了也大都是别过头装视而不见。唯一的一回——也是何衷我很想从自己的履历中抹去的一回,就是二人曾经机缘巧合之下一同翻墙,然后被抓了个正好。 ——就是妫越州在重逢后也记得拿出来嘲讽她的那次“小过”。 那次的缘由是何衷我出门买书。难得的一次空闲周末,何衷我首次从老师那里签了条子出校门,是为了去京都中的某个书店。她想提前预习下学期的课本,书店中或许会有相关的资源。没想到课本还没找着,竟然先瞧见了同样在书店中的秦襄仪,她手中拿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正倚在书架的某个角落,翻开了其中一本看得入神。等察觉到何衷我的脚步之时,秦襄仪下意识就将那几本书藏到了背后,面上则霎时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用脚趾头想,何衷我也知道这笑容不是给自己的。 这种不明显的慌乱中带着一丝心虚的表现,何衷我判断,她不是在躲妈妈,就是在躲妫越州。 “……怎么是你?”果然,秦襄仪收起笑容,站起身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衷我不免猜到妫越州也会在这附近,冷冷地望她一眼,没回答就走了。 她在店里花了好一段时间去搜寻自己的目标,除了本《高中数学典藏》便一无所获。然而何衷我囊中羞涩,这样崭新的课本是万万买不起的。正在她踌躇之时,秦襄仪竟来到了她的面前,似乎是瞧出她的困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书店里还有二手的课本,那都在地下书库。” 何衷我警惕地瞧着她以及她的周围,压着嘴角没出声。 “阿妫不在这里,”秦襄仪对她的心中所想很是了然,微微昂着头说,“那些旧课本也只剩下几本,你到底想不想要?” 何衷我同样直视着她,先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襄仪说:“这是我家开的。” 何衷我一时间想扭脸就走。不过她还是忍住了,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书店了,她出来是为买书的,时间也不够——如果不能在晚修之前返回学校那可糟了。于是她深吸了口气,继续用看着很不和善的表情对秦襄仪说:“那你有什么条件?” 秦襄仪微微讶异,紧接着又满意她的聪明,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能把在这里瞧见我——瞧见我看书的这件事告诉阿妫,不,任何人都不要说!” 何衷我一脸莫名其妙,她本就没有空去说这些闲话。等买到手课本后,她见秦襄仪仍留在书店中,还特意去瞧了瞧她看的究竟是什么书。 ——然后发现是外文的,根本看不懂。 何衷我面无表情地收起好奇心,也没再跟秦襄仪说话就离开了。可她第一次出校,对于道路实在不够熟悉,加上之前在书店中逗留的时间过长,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当她终于赶回校门时,才发现那里已经落了锁。 如果告诉值班的门卫大姨,那就只能等值班的老师来接。何衷我不想给老师留下这样一个不守时的坏印象,可也不能干等着,她人没到,贺良征这些班上的同学迟早会发现的,恐怕到时候带来的影响更坏。何衷我冥思苦想,满心纠结,不知不觉之间竟然晃到了学校的后墙。 上次她正是被妫越州扛到了上面,所以再看到时居然还有种该死的熟悉感。 于是何衷我不得不想起妫越州对她的嘲讽,望着那丈高的墙头也是满心的愤恨不平,紧接着她又在墙边发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她走过去瞧了瞧,觉得从这棵树攀上墙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衷我可是泥土里打滚长大的孩子,谁还不能爬树呢?她带着不满想,妫越州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不行!我可不能学她。翻墙这件事实在不是好学生能做的,我一向不会做这种事,还是想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何衷我在墙下树边转圈,犹豫焦灼之际,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那恐怕是门卫大姨听到了不对劲前来查看!她紧张地心脏砰砰乱跳,顾不上其他就抱着树爬了上去。 等她攀上了一个树杈向下看时,才见方才那脚步根本不是什么门卫大姨,出现的人影居然是秦襄仪。她同样迟了进不去校门,十分焦急,在围墙外左顾右盼,紧接着猛然一抬头,就正好与何衷我对视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秦襄仪瞪大了眼睛,用气声问她。 今天内这是何衷我第二次听见她问这句话,她还是不想回答。何衷我觉得再下去就很丢人了。 于是她攀着那树杈,直起身子一看,围墙的顶部离她也不过一个手臂的距离,那还是可以尝试的。 何衷我带着些不成功就成仁的坚定,几番试探后终于向墙头迈出了一只脚。她松了一口气,却觉得不对,又向下看,才见秦襄仪竟然也抱着树一点点地蹭着爬了上来。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有点难言。 等到何衷我终于将自己整个身体都移动了过去,跨坐在墙头上之时,见秦襄仪扒着树杈满头汗水,还是不太甘愿地递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秦襄仪吓了一跳,何衷我当然还是不说话。 所以秦襄仪也顺利跨上了墙头,汗水涔涔间心情还十分激动,她轻声说:“怪不得阿妫总爬墙,也没那么难嘛。” 何衷我不作回应,板着脸要进向墙内进了,可谁知刚一动,方才经过一系列挤压移位的书袋突然张开了道口子——她塞在里面的课本紧接着就滑了下去。 “喂!小心啊!!!” 秦襄仪眼疾手快,紧紧将挥着手边浑身向下扑的何衷我拽住,简直吓得倒吸凉气,斥责道:“你疯了吗?!掉下去摔坏了怎么办?” 何衷我眼睛仍然落在那眨眼间已吞噬掉她课本的被墙内的黑暗中,狠狠咬着嘴唇,她猛然一摆手打开秦襄仪,硬邦邦地说:“不用你管!” “你——”秦襄仪心道好心没好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正想高声跟她吵,可突然一道强光就打在了二人所在的墙头。 “什么人在那里?!” 两人骑在墙头,就被值班的老师抓了个正着。 这在何衷我心中是不可磨灭的一桩沉痛往事。 当下,她略显僵硬地向秦襄仪点了点头,秦襄仪的神情中也透着后知后觉的尴尬。估计她此时想的不是这桩“骑墙”往事,就是最后一次二人见面她将何衷我的眼镜踩碎那次了。总之都不是很愉悦。 而妫越州与贺良征那边都已经分外熟稔地说起话来,妫越州接过那几条鱼,提出她可以做烤鱼吃。 “好啊好啊,”贺良征笑眯眯地捧场,“要一饱口福啦!” 秦襄仪有些惊讶,旋即抿唇微笑,望着妫越州说自己可以打下手。 何衷我拎着鱼一脸的不可置信,还没说话,又见妫越州瞧她一眼,表示自己可以勉强接受她烧火。 “啊?”何衷我拔高声音,“你在自顾自的‘勉强’什么啊?谁说要给你烧火了?!” 在厨房收拾完一通的姚奉安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见有妫越州的朋友来拜访也十分开心。 “快随便找地方坐,”她喊,“爱吃鱼我给你们煮鱼汤。” 这时候的太阳晒着舒服,可要对着烧饭就太热了,于是几人一起移动到了室内。姚奉安原本要用待客人的礼节来好好招待一下贺良征与何衷我,可被二人一致坚决拒绝了。贺良征说这趟是专门道谢来的,连连推让,趁姚奉安一个不留神就溜进厨房去择菜。何衷我面对姚奉安作为长辈的温和关怀有些紧张,于是也忙窜进了厨房,为灶台续火。 姚奉安无法,就拉着秦襄仪去买菜了。 不一会儿,妫越州拎着几条洗干净的鱼,“啪”的一声放到了砧板上,开始刮鱼鳞。何衷我余光看着,心里很是惊诧。烧菜、烤鱼、刮鱼鳞……这些词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和妫越州挂上钩。 太割裂了,她暗暗想着,妫越州最多只能像从河里杀鱼的人——她怎么还瞧着很在行的样子? “越州,你还会烤鱼呢,”这时贺良征出声问出了这个疑惑,她笑着说,“真看不出来啊。” 妫越州回答道:“从前常干,一会儿尝尝。” 何衷我暗暗拧眉。贺良征想了想,恍然道:“是在国外的时候吗?很厉害啊越州!” 妫越州笑了一声。 “这次来真的是要感谢你的,”贺良征摘着菜继续说,“那批被扣留的学生都放出来了,我给她们放了天假让她们好好休息。还有刘凤妮——就是那天晚上你和衷我救下的那个孩子,也很健康,我跟她祖母谈过,决定招她来启明读书。” “好消息,”妫越州说,“我做了该做的而已,跟贺校长一样。” “该不会看在鱼的份上,你才这么客气吧?”贺良征笑着打趣,“衷我都要不认识咱们妫督察长了,是不是?” 何衷我哼了一声,心道她也就这句话顺耳一点。 “不过你说的确实对,保护学生和学校是我这个校长的职责,”贺良征叹道,“这次真是惊险啊,我怎么也没想到学生还能真这么大胆。得亏提前就和衷我一起把东西藏到我的档案室,不然恐怕不能及时拦住了贾德龙……” 说着,她突然抬眼望着妫越州的背影,又轻声问道:“越州,你知道……‘共和党’么?” 第129章 “和郡王就没让你给我带个信儿?” 干燥密闭的牢房中,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静谧又压抑的气息,空气中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将耳朵紧贴墙壁时,才能勉强听到那墙外悬挂的钟表上指针走动的声音。 钱复宽贴着墙壁听了许久,躯体发僵,心乱如麻,只有数不尽的寂静同他为伍,也快要将他逼疯。 自从把经营多年的那些东西交出去后,钱复宽就明白新党中无论如何已再没有自己的位置了。那些东西被妫越州她们掌握,政宰倒台,新党不死也得脱层皮。可他是为了自保,行走官场,人怎么能不多留几个心眼?那些个隐秘事,恐怕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是如何被他知晓。 就像政宰,纵使心有猜疑,可也决不能肯定前秘书长江敦当真会将那些要命的东西都给了他。毕竟钱复宽惯于八面玲珑却少与人真情交好,而江敦还有那么多个好友亲朋。不过江敦也足够清楚,这些证据交在好友亲朋的手中绝发挥不了大作用,反而极容易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就索性赌了一把。在钱复宽偷偷拿到这些证据的第二日,江敦即被停职下狱,紧接着暴毙狱中。所以钱复宽原本也想捂死了不说出口,可谁让卫闵率先不给他留活路呢? 钱复宽心道:妫越州确实说对了,只能他死、我活!可我又岂能甘心从此只能蹲大牢到死? 他在牢中焦急踱步,终于听到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穿着大衣的凯德瑞推门而入,望着他问道:“你哪里不舒服?螙性还没排解彻底,可能吃到了过敏物质……” “不!”钱复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要抓住凯德瑞正在打开便携医疗箱的手,“和郡王!和郡王派你来,就没有……啊!” 凯德瑞略带不满,反手将他险些碰倒药品的手腕捏着甩开,说道:“嘿,听着,不要乱动我的药!你可真是个糟糕的病人!突然急着传医,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快说清楚!” 钱复宽托着手腕,疼得吸气,不敢再轻易接近这个人高马大的外国女人,只能略显焦急地低声道:“我是说和郡王!和郡王就没让你给我带个信儿?” 凯德瑞动作顿住,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在对方紧张的神情中说道:“你根本没病。太过分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说完,她就背上医疗箱转身欲走,可钱复宽又紧忙到门前拦住了她。凯德瑞皱着眉头,勉强思索了一番方才他的那番话,才说道:“没有。和郡王能有什么话?他更不会让我传什么信了。你这浪费医疗资源的蠢货!我今天在署里有义诊,还不让开!” 钱复宽如早五雷轰顶,万分不可置信,他仍然紧紧拦在门前,急不可耐地张口道:“不,这不可能,你回去问一问……” “嘭!” 那牢门突然又被打开,钱复宽猝不及防便被大力拍到门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 凯德瑞则是望着门口,神情中显露出几丝诧异。 “向祺?”她叫道。 “是我,凯德瑞医生。” 来人是个仍然梳着传统双丫髻的女子,身着古制长裙,见到凯德瑞医生时尚双手交叠于腰间行了一礼。她说道:“郡王殿下身体不适,又有头痛高热的症状,故而特遣我来督政署问问凯德瑞医生,若无要事,还请您能尽快回府为殿下医治。” 凯德瑞深吸口气,指着那门后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的钱复宽说:“原本没有,现在有个挺急的。” 守驻在门外的督查使在关门时还特地向门后瞧了一眼,见钱复宽没死,也就当无事发生又“啪”的一下将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向祺在旁瞧着凯德瑞为钱复宽包扎伤口,轻声说道:“是我不好,来的太急了,毕竟郡王的意思,咱们实在不敢慢待。” 一直闭眼忍痛的钱复宽闻言,突然掀开眼皮瞧了她一眼。向祺向他微微一笑。 “郡王,嘶,身份高贵,”钱复宽维持着平稳的语气,说道,“做手下的,当然不能怠慢。” “说的是呢,”向祺应了一下,又望着凯德瑞解释说,“原本今儿太阳好,郡王便想将藏书都搬出来晒一晒,哪成想意外发现竟少了几本——都是从前郡王惯常爱看的。郡王也记不清究竟是遭贼偷了、还是借了出去,一时就恼了,这才又发起病来。” 凯德瑞还没开口,钱复宽已经出声道:“这要是主子着急,医生没来,你们可得多劝着些。郡王天潢贵胄,向来得上天庇佑,纵使一时寻不见什么,最后也必定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向祺笑道:“阁下说这话,倒不像是新党会说的。” 钱复宽摇头要说些什么,却猛然又倒抽凉气。凯德瑞一手拽着包扎布,将他的头掰正,冷声道:“别乱动。” 说完她纳罕地望了向祺一眼,说:“你怎么还跟他聊起来了?有什么好说的……” 向祺瞧了下钱复宽,这次便只是微笑,不再说话了。 * 同一时间的钱府,魏央正忙着让人将这里掘地三尺。而她纵使肩伤未愈,也守在周围,让人一旦有什么发现便立即上报。 书房暗格里的东西确实是好用的。在卫闵死后,魏央已经快速用它们联络了好一批的“人脉”,这可为她省了不少的气力。与此同时,魏央也不想轻易放弃钱复宽的这个窝——既然来了,就不如一并搜检干净,那才安心。 在一切有条不紊之时,不远处却突然又传来了喧嚷声。魏央听手下汇报,摆了摆手,随后一个坐着轮椅的绷带人就怒气冲冲地行到近前。 “魏央!一定是你!你是最后离开老师住处的!”顾闻先头上的绷带散了,发红的眼睛上是剃了半秃的头皮在太阳下反光,“老师绝不可能饮弹而亡!一定是你!你忘恩负义,如此狠螙!” 魏央抬起眼皮望着他,心中开始揣测起妫越州不将这人彻底打死的用意。 顾闻先在她冷淡的眼神中愈发恼怒,正要继续开口怒骂,却听见魏央突然笑了一声,旋即一柄冰冷的枪口便抵在了他的太阳穴。 “顾司长,我劝你慎言,”魏央说,“我还没清算你吃里扒外的事,你倒先急着来狗咬人了?” 顾闻先大叫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那启明学子的证据还是我追回来的!要不是你魏央……” 剩下的话便在他觉察到枪口的压力时猝然消声。 “……你敢!”顾闻先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证据?谁不知道你妻子现在正和妫越州住在一起,她究竟透露了多少证据……顾司长能说得清?”魏央不紧不慢地说,“否则妫越州怎么会突然想到闯进钱府?顾司长从前和钱复宽关系好这是人尽皆知的,偏你又伙同贾德龙调走了大量兵力……顾闻先,政宰身死,你是首因!其心可诛!” 顾闻先只觉被倒打一耙,气得大声道:“血口喷人!魏央,你颠倒黑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丢出去。”魏央不耐烦地吩咐道。 因此顾闻先下一刻就被塞住嘴,连人带轮椅被摔出了钱府外。 魏央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不希望有人在意。正在思索间,突然间有个下属急匆匆向她走来。 “秘书长!有发现!” 第130章 “我说话你还听不听?” 魏央令人将嵌着暗格的那面墙整个拆了下来,细细搜查之下,竟发现一块隔板中尚有关窍,似是中空。细心的下属小心翼翼用刀凿开一道缝,沿着边缘将它启开,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文件袋。 魏央接过文件袋,在里面首先发现了一本“人事册”。翻开一看,是钱复宽名下的戏园“西鹤楼”的人事册子。魏央对这西鹤楼有所耳闻,算起来它的历史还算悠远,曾经的园主也是名动一方的名角儿,只不过后代子孙多不肖,一代代家产渐被挥霍赔光,最后被钱复宽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买到了手里。西鹤楼不仅是戏园,也常用于宴饮宾客,从前还有许多皇亲国戚光顾。在钱复宽接手后,这也成了内阁成员的聚会交流的一个场地。 魏央一页一页翻过,想看看这册子里藏了什么机密,不过片刻,倒真给她瞧出了点异常来。 册子上写明,西鹤楼的一个丫鬟,于去年十月冬末被和郡王买了身契带走。 魏央凝视着“杳秋”这个名字,心中有股直觉。 她在那册子下面发现了一张新闻剪报,时间在今年一月份,其中的内容是“妙龄女子失足落水,尸检结果显示尚有三月身孕。” ——这个女子,是杳秋吗? 她的死是否与和郡王有关?钱复宽又为什么会将这些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接着找,”魏央吩咐,“不仅这里,还有之前被封的西鹤楼,一旦发现任何有关杳秋这女子的材料都拿来。另外,你着人去查一查和郡王去年十月至今的行踪事迹,记得要小心隐秘。” “是!”属下连忙应下。 魏央收起册子时不经意动了下肩膀,牵起一阵僵痛。那属下连忙扶住她,问道:“您可要再吃两粒止痛药?” 魏央摇头,拂开她的双手站稳,闭目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对这属下说:“你姐姐不会在督政署待太久的,你要放心,克信。” 原来之前在督政署中因刺杀钱复宽败露被抓的丁克谨和这人正是姐妹,二人得魏央资助读书,后来便也入了新党为她效忠。丁克信和姐姐都生了张方正坚毅的面容,不过她比姐姐更感性一些。此时丁克信闻言,心中显然大受触动,忙不迭地开口道:“属下不敢!能在您手下工作,是姐姐和我的荣幸。秘书长您放心,我一定把您交代的东西都找出来……” 魏央浅浅露出一个笑容,转身时又安抚她道:“好好工作,你姐姐和你都是很出众的人才,绝不会被埋没。我会跟督政署署长致电。” * 不过棠明在收到电话时心情可不是太美妙。 “她算老几,还能支使得了我?”她摔开电话,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冲这通电话我也得给她多关几年!爹的,就烦她这副样子,卫闵死了便宜她了!孙颖,你看看你老大还没来?上班时间又跑哪鬼混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办公室门,却正好看见妫越州在走廊上驻步——大衣还没脱,显然是刚到。棠明心道可给我逮住了,嚷着就将她先叫到自己的署长室中来。 【微猫退纹】 妫越州有些无奈,倚在门上承受她视线锐利的打量,问道:“马场到底谁烧的,查出来了?” 棠明梗了一下,粗声说:“你可别得意,虽说不是你,那也是共和党。这股势力虽不及新党势大,可也要引起警惕……” 棠明是当真担心妫越州做了这些“大逆不道”的事,休沐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那次马场被烧其实是源于那股自称“共和”的势力和新党之间的纠纷动乱。棠明又特地确定了一下妫越州当时仍在京都办事,这才微微放下心来。自打来了妫越州这个得力“刺头”,棠明是一方面欣慰骄傲于她的卓众能力,另一方面则常因她的行事无所顾忌而头痛——冷不防就要悬心妫越州是不是又在哪里搞了个和成效一样大的乱摊子等着她去收拾,或者还有哪些从前遗留的烂摊子还没被收拾。 棠明的怒火中通常夹杂着疲惫。对于这次马场时间果真与妫越州无关的真相,她甚至感到了一丝怪异的欣慰,紧接着又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细想想,妫越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烧马场?那还是陛下的马场,又同她的工作无关。越州她虽然年少轻狂些,行事还是有分寸的…… “那我不去,你别烦我。”妫越州冷酷的话打断了棠明的思绪。 “——你给我站住!”棠明把桌子拍得“邦邦”响,指着她说,“我说话你还听不听?” 棠明背着手,来妫越州身前来回转圈,好不容易将怒气略略平复,才继续出声问:“我真是不明白了,陛下金口玉言,指明了要见你,你还非抗旨不遵是怎么的?越州,你到底有什么理由?给我个原因。” 妫越州被她转得眼晕,索性抬头瞧着天花板,问:“宴会是不是要喝酒?” 棠明停下脚步说:“当然。” 妫越州叹了口气,说:“可我不会喝酒,沾酒就醉。” 棠明眉梢一动,有些犹疑地上下打量她,问:“你不喝酒?” 妫越州低眸回视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她这样子倒让棠明看乐了,毕竟鲜少能从这么个不可一世的人身上见到她不擅长但是死鸭子嘴硬的时候,心中那点怀疑她故意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推脱的想法也散了。 “这有什么?”棠明语气和缓下来,说,“我提前向陛下打个报告,不让你沾酒水,只喝清水,不就没事了?” 妫越州道:“就我一个喝清水,能一直喝下去么?要是有人故意看我出丑,我闹开了你又慊。” 棠明拧起眉头,顺着她话里的意思想到更多。陛下寿宴,皇室必定也有很多人要参加,届时人多眼杂,却真不一定样样顾得齐全,万一出了差错,确实不好。而且……妫越州似乎还跟璐王那边有些“过节”,璐王勤王救驾又一向得陛下敬重,要是再故意为难妫越州这个初出茅庐的……那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棠明又开始感到头痛了。 “越州,”她沉默了片刻,最终长叹口气道,“你为署里做出这么好的工作,我一直看在眼里,也希望你能更进一步!陛下有意借此次寿宴亲自表彰于你,如此荣誉非同小可,对你日后仕途大有助益!并且接着此次机会,你也能更多认识到咱们旧党中的要员,行走官场,应酬交际也是必不可少的。你这个脾气……必要时得先学着压一压,万事我给你周旋,事后算账也未尝不可!你走得远,我才真正放心将这个督政署交到你手里……” 妫越州想了想,说道:“那你也可以现在交到我手里。” “……你给我滚!!!”棠明好不容易要剖开表明的心迹思绪烟消云散,她现在只觉得妫越州不是个东西。 第131章 “不便奉告。” 二人正说话间,署长室的门口却被敲响了。督查使递来了和郡王府的邀请——和郡王请署长棠明上午过府一叙。 棠明自然应下,不说和郡王深受陛下看重,就是上回钱复宽中螙一事也多亏了有和郡王及时派来医生,早晚也是该致谢的。只是她也心中嘀咕,不知这回和郡王相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转身,回头瞧见妫越州杵在那里无所事事,刚生的一肚子火气又冒了起来。 “你跟我一同去,到和郡王府上一趟!”棠明说。 妫越州凝眸思索,就在棠明预备着必要强力压制她的拒绝之时,她却出乎意料地点了下头。 这回就轮到棠明犹疑了。一直到二人一起坐上了开往和郡王府的汽车,她心中怀疑未去,更生了几分警惕。等到快下车时,棠明终于问:“做什么这趟你就跟来?打什么主意?” 妫越州向车窗外看了一眼,瞧清楚外面的那栋华美的建筑确实是“和郡王府”,就笑了下说道:“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棠明直起身子盯着她,警告道:“我让你跟来是做客的。” “显而易见,”妫越州打开车门,长腿一伸就迈步下去,又转到棠明那边为她把车门打开,“所以你们的对话我是能够参与的,对吧?” 棠明下车,理了理衣襟,沉声道:“你主要是听我说,非必要时别开口。” 妫越州挑了下眉。 二人在王府仆人的引路下绕过弯弯曲曲的朱壁回廊,到了待客厅坐定。从这厅内的装饰里既有古董书画、也不少西洋玩器,十分的琳琅满目。和郡王还没来,是一个丫鬟先上来奉了茶,解释道郡王还在服药,要请两位贵客稍待片刻。 棠明便顺势摸起了桌上的那盏清茶。妫越州对茶水一类兴致平平,倒是跟着丫鬟说起话来。 “我听说凯德瑞医生已经回府,”她问,“是她在给郡王医治?” 那丫鬟应道:“是。昨日殿下的身子突发不适,特遣我去署里将凯德瑞医生请回,如今也是多亏凯德瑞医生啦。” “和郡王一贯病得这么急?”妫越州又说,“昨天凯德瑞还在给钱复宽治伤,接着人就被闯进牢里带走了。我记得她承诺过会给署里的人义诊,这事也耽误啦……” 那丫鬟也就是向祺,她原本只垂头听着、面含微笑,渐渐地却面露惊诧。作为和郡王身边的大丫鬟,她耳边听到的有关和郡王的话无不是捧着敬着唯恐有所怠慢,如今这位客人说话……倒是没那么客气了。 “咳!”棠明险些被茶水呛到,便忙放下茶杯重重咳嗽一声,瞪了一眼妫越州,对向祺说,“我这个属下向来不会说话。不知郡王现在身体如何?我们这时拜访会不会打扰和郡王静养?” 向祺调整好表情,正这时也听见厅后面传来了重重几声咳嗽,便忙示意:和郡王到了。 妫越州被棠明拽着起身,借着身高优势,毫不费力便瞧见了这位郡王的尊荣。 和郡王身量极瘦,面又苍白,歪歪斜斜地走来,像是个郁郁森沉的鬼影。想到在故事里被描述为“飒爽明朗”的先和郡王妃会生下这样的一个孩子,妫越州觉得万分不能理解,甚至会将其视为故事作者对那个女子的恶意。 原故事里,这个和郡王段礼的所占篇幅并不多,毕竟故事的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主角秦襄仪的内宅生活展开,对于他,只提过会是男主角顾闻先的政敌,最后败于他的手下,和他背后依仗的封建王朝一起灰飞烟灭了。 那厢和郡王段礼已经点头回应过棠明的问候,视线向妫越州这边一扫,下意识就皱起眉来,咳了几下没说什么。 棠明将妫越州向前一扯,介绍道:“这是我署内的督察长妫越州,这半年来她可是办成了不少案子啊!越州,还不向和郡王见礼!” 妫越州转头望着棠明,心道:我一脚把他头踢断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有所耳闻,”段礼平复了下气息,瞟了一眼倒先淡淡地开了口,“听说钱复宽能落网,也是你的功劳。棠明,有你们为陛下尽心,我朝何愁不能恢复兴盛?” 说着他已经率先坐了下来。棠明见他对妫越州不冷不热,虽摸不清这位郡王的心思,可下意识已生了几分不喜与防备,又被她紧忙按下。棠明面上微笑,转头去瞧妫越州,却见她早一屁股坐在了之前的座椅上。 棠明眼皮一跳,忙也入座。 段礼虽对妫越州的行为作不在意,可眉间已经挤出不少褶皱。他打量着面无异常的棠明,咳了几声,倒不急着说话。 “郡王殿下相邀,实在荣幸,”棠明打破寂静,笑着说道,“原本就有郡王派遣凯德瑞医生为我署内解困,也该早日登门道谢,只是考虑到郡王向来静养修身,近日又有诸多琐事缠身,一来二去倒是耽误了!” 段礼这时微微一笑,接过向祺瞧着颜色奉上的茶,才叹息着出声道:“都是为陛下尽忠,你也不用多礼。我记得姨母在世时,更常夸赞你机敏忠诚、材优干济……你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段礼这话中的“姨母”正是指承德太后,虽说他与皇帝段璋为堂姊弟,但由于生母的关系,承德太后还是令他喊自己“姨母”以彰亲厚。 棠明在听闻他提及承德太后便神情一变,心中触动。她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后对棠明有再造之恩,我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段礼继续说:“棠署长如今兢兢业业为陛下、为皇室尽忠,姨母倘若地下有知,又岂能不老怀欣慰?我这里尚有些白银金条,也算是替姨母她老人家来为你补个赏。” 他话音未落,向祺已然双手托着一个盛满金银财宝的木箱向前一步。棠明被那金光闪到眼睛,心中一寒,忙起身肃然道:“郡王美意,我却万万不敢!承德太后生前,我便已向她立誓尽忠职守、克己奉公,实在当不起一个赏字!请殿下收回成命!” 段礼劝了两句,见她不为所动,眉目一厉,又要生怒气。不过他好歹忍住,挥了下手让向祺退下,转而道:“我听说内阁现在已经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棠署长办了个好差事,怎么还不尽快结案?” 棠明眉梢一动,斟酌着说道:“证人钱复宽吐出的证据还没有待一一查证落实……” “既然这样,”段礼说道,“那么这个钱复宽也算是发挥了大用场了——还是多亏用我的医生救回来的,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棠明此时已经隐隐明白了段礼的用意,眉头一紧,尚未开口,耳边却已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署长应该说,‘署中要事’,”妫越州这时才说出了自和郡王来后的第一句话,她仍旧坐着,明明是向棠明说话,视线却不偏不倚地盯住了段礼,轻飘飘地开口道,“不便奉告。” 第132章 “郡王这是对我们不满,还是对皇帝的旨意不满?” 魏央的伤口大约已经结了痂,晨间麻痒得厉害,她也没多在意,索性趁着这劲头起了身。如今整顿内阁收拢人手都是顶要紧的事,她等了这么多年,自然决不允许功亏一篑。因此一道枪伤也是可以忍受的,魏央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她有时也会懊恼自己当年不够狠心,对于妫越州,收服不了,必该早早除之。 ——有时身上添道伤口也挺碍事的。 她处理完几起公文,便在案牍上发现了早先递来的有关“皇帝寿宴”的帖子。小皇帝段璋要过她的二十岁生日,对于旧党而言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喜事,对于新党来说自然也值得重视。立宪三代,皇室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仍是很大的。 所以魏央会去。 新党的大多数人都会去。 所以这也是个好机会。魏央有信心拉到足够多的投票——赞成她成为下一任政宰的投票。 “秘书长!” 思索间,丁克信已经到了。魏央这房子不大,只雇了一个洒扫整理的佣人齐妈,齐妈之前得过嘱咐,将她带到了魏央书房也就自觉退下了。 丁克信将她查到的东西一一汇报给了魏央。 “秘书长,那个名叫‘杳秋’的女子确实是一开始在西鹤楼做工,她自幼双亲亡故,被那里戏班的主管从人牙子那里买了回来,但从没登台唱过戏——她是个哑巴,就在楼里做了个打杂的仆役。后来,也就是去年,和郡王身体尚可之时来西鹤楼听戏,就将她买走了。再后来,她还回过西鹤楼几趟,据说是在和郡王府做事待遇不错,便会带些好东西来贴补自己的小姐妹。直到今年一月份,和郡王府的人声称杳秋盗走了府内珍宝,到了西鹤楼搜查一番却无果,众人便都以为她是卷款潜逃了。再往后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她的尸首——是个洗衣妇人,第一时间报了警,事情还登上了当日的报纸。后来和郡王那边对此事定性为‘畏罪自杀’,案子也就结了。” 魏央静静听着,问道:“报纸上登着她怀孕了,这事有没有解释?” 丁克信道:“秘书长,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我去搜集了一月份的报纸,发现那上面报道的‘护城河尸首’并没有怀孕一事。这与您在钱复宽住处看到的那则剪报并不一致。” “京都内,大部分报社都在内阁手下,”魏央沉吟道,“钱复宽那时作为警政司副警监,有很大的话语权。你说杳秋会回西鹤楼见自己的姐妹——她的姐妹是谁?” 丁克信这时蹙起眉头,回答说:“西鹤楼中与杳秋要好的是一个名叫‘小冬’的俾女,但是这个小冬后来也被人赎走了,可管事并不清楚,只说是当初钱复宽做主送了人,也不让人多问,最多只知道小冬是到有钱老爷家做姨太太去了。” 魏央沉默片刻,问:“现在没查出来?” “是……”丁克信羞愧地低下头说,“钱复宽的交际范围很广,就是内阁中也有不少人经常去他的西鹤楼坐……” “查他近来……一月份以来交往亲近的人,钱复宽见风使舵的本事高强,最爱趋炎附势捧人臭脚,”魏央提点道,“最近……内阁升迁的官员不多,还有谁家里有纳了小夫人……” 丁克信脑中飞速运转,灵光乍现,脱口便说道:“今年内阁最炙手可热的就是顾闻先了——他是被前政宰钦点,也是最年轻一位的司长!” 魏央眉梢一动,轻轻颔首。 “对,是他啊。” * 和郡王府,待客厅上,段礼桌前的茶盏碎了一地,溅了不少茶水在他白绸袍子上。他本人则是捂唇咳嗽不止,向祺忙前忙后地又是给他顺气,又忙叫人喊医生。棠明站着,神情中也带着几分凝重。她又瞪了一眼还坐得稳当的妫越州,却见她看都不看段礼,眉宇间已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几分不耐与慊弃。 “……我这属下向来心直口快,”棠明走了两步,将妫越州的样子拦在身后,说道,“不过陛下亲喻此案牵涉甚广、事涉机密,尚未办结,也确实不好外泄。还望郡王见谅。” “哗啦”一声,段礼脚下的碎瓷片又多了一堆。他尚未止咳,已经憋胀着一张深红色的面颊对棠明道:“好啊……你们大胆!这是有了陛下眷顾,就……咳咳!鸡犬升天……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 “属下不敢。”棠明俯首道。 “督政署一向按规矩办事,”妫越州站起身来,越过棠明俯视着段礼说道,“郡王这是对我们不满,还是对皇帝的旨意不满?” “……咳咳咳你!”自打段礼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驳斥,不由得急火攻心。自打他见到妫越州第一面起便甚为不喜,身为女子却无半分女子的模样,更何况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她的传闻——牝鸡司晨,粗野悖逆……不一而足,只不过小小督查使又是女流之辈,也不值得他看进眼里。谁知当下她竟如此张狂无忌,只差把“大不敬”三字都写在了脸上,这让段礼又如何忍得?他指着妫越州的手发抖,想着必定教她付出代价,哪知情绪过分激动,竟连下面的话都没说完就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殿下!”向祺发出一声尖叫,厅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棠明被赶来的仆役挤出了外圈,她深吸了口气,索性带着妫越州“急流勇退”了。 妫越州对她频频望来的视线视若无睹,直到拐过几个转角快要出门时,才出声道:“他和钱复宽有牵连。” “……你把他气死了,”棠明不知用了多少努力,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句话,“我也就不用干了。” “他自不量力,”妫越州冷嗤道,“没查到他不老实缩着,倒急着跳出来显眼了。死还怪得了旁人?” “他是郡王!”出了大门,棠明没忍住拔高声线又紧忙压低,她拽住妫越州,拧眉打量着她,低声说,“和内阁那些人不一样,我提醒过你。” 妫越州迎着她的目光,勉为其难点了下头,说:“那他有几条命?” “妫越州!” “——钱复宽不是个好东西,我们都清楚,”妫越州在棠明严厉的神色中继续开口,同样放轻声音,“这个和郡王跟他有牵扯,怎么会清白?他威逼利诱,八成是想保钱复宽一命,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署长,督政署是为了政治清明,这句话是你说过的。” 棠明神情微怔,闭了下眼,纠正她说:“督政署是为了政治清明,这是承德太后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 “是啊,”妫越州笑了下,继续说,“难道没有我,你就会同意他的要求?” 棠明定定地望着她。 “所以,”妫越州回视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要等着?何况我们刚刚还得罪了他。我对付这样的人有一定的心得——就像那些烦人的螙虫——你不踩死它,它一定会反咬你。” 棠明一时不语。妫越州眨了下眼睛,问道:“我们达成一致了么?” 棠明在观察她,在她的神色中看到了某种食肉动物在狩猎前的兴奋与冷静——她正期待着咬断猎物咽喉的那一刻。棠明从鼻腔中哼出一口气,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个话题:“越州,还记得你加入督政署的那天,我问你的问题——‘为什么要加入督政署’,你的回答是什么?” “为了国家,”妫越州沉默片刻,紧接着便说出了那个回忆中的答案,“一个女人当家做主的国、和家。” 棠明点头说:“是啊,女人,当家做主……多新颖的词汇。我很满意。女人能当家做主,那只能是陛下,往后也只会依靠陛下——至于其它,瞧瞧魏央那个叛徒在内阁的处境就知道了。我这样以为,是对的吗?” 妫越州在她严阵以待的目光中突然笑了,她问:“陛下不希望和郡王死,你想提醒我这个?” 棠明抿着嘴角,仍旧一脸凝重。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刹车的声音打破了二人间的寂静。她们正在和郡王府外的停车场地,在棠明汽车的不远处,又来了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上面走下,视线便也恰好向此处望来。 此人神态倨傲,视线略过棠明时,只在她身上的制服微微一顿。可几乎是在他看到妫越州的片刻便神情一变,凝视着她缓缓走近。 “……世子殿下。”棠明在认清来人身份的同时也是眉头一跳。皇帝寿宴临近,各地的皇亲国戚也纷纷赴京都贺寿,璐王世子显然不会不敬。棠明瞬时反应了过来,心头的那根弦也再度绷紧了。 “本世子记得你,”璐王世子却半点没理会棠明,只是盯着妫越州,阉沉说道,“你姓妫,妫越州。” 璐王世子,徐正明,当初姚奉安亡夫遗产案的主理人。 见到他,妫越州就想起了一些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她冷声说:“滚远些。不然你的腿还要再断一次。” 棠明听到这话完全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向妫越州看,只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过于震撼以至于无言的绝望中。 徐正明显然也是没想到这时她还敢如此不敬,他怒极反笑,指着妫越州的鼻子说:“本世子这回就要你和你那个寡母的命……”ír 妫越州神情未动,猛然一脚将他踹到了那银白色的车门之上,“哐”的一声砸出了大块凹陷。 第133章 “我还要三百万,送我去国外。” 璐王世子徐正明和妫越州的仇怨要追溯到许多年前,正是由那桩遗产纷争案而起。璐王在先帝即位时救驾有功,一向深受帝后倚重。徐正明有了父辈楷模,自然也想尽早做出些功绩壮壮声誉。因此在接到那桩遗产纷争案时,徐正明是十分得意的。 一个女人、寡妇,如果有个男儿就算了,偏她只收养了一个女孩,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死扒着亡夫的遗产不搜手?一介女流,既不能将亡夫的声名发扬光大,守着寡养个女孩也花不了多少钱。男方族中的这个男侄儿虽说关系稍微远了些,但男子是顶梁大柱,也只有他能将叔叔的宗代传承下去!这笔遗产用于男子成家立业,岂不比捂在无知妇人手里更为正道? 也并非没有折中的法子。案情中写明,族中长老曾出面调解,希望这寡妇姚氏能将男侄儿收养,然而那寡妇却拒绝了——真是不知好歹!看来她是只贪图丈夫的钱财罢了,都是那民国新法掀起的妖风,竟让这样妇德不修的女流继承了遗产,长此以往,岂非反了纲常? 徐正明决心要“拨乱反正”,这是在他的辖地发起的案件,自然是由他主理。可内阁那群乱臣贼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纷纷来横插一脚,这就算了,主理的秘书还是个女人。最后,徐正明则万万没想到这个在他看来铁板钉钉的案子竟然在自己手里输了。 他怒发冲冠,但也无能为力,出门买醉时,却又恰巧在酒楼下瞧见了那个叫“魏央”的女人和姚寡妇的养女——姓什么“妫”、妫越州,也敢起这样个无法无天的名。她在庭上发言几回,回回都让他这边的人碰了一鼻子灰。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都不用他动手,自然有人鞍前马后为世子爷效劳,去找女人的麻烦,那太简单不过了。徐正明继续在包厢喝酒,等着那群狗腿子来复命,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妫越州和魏央。 他惊异于她们的大胆,更生怒意,哪知还没说完几句不好听的话,扭脸他就让妫越州扔到楼下去了。 被扔下楼时,徐正明终于酒醒了一些,紧接着“咯嘣”一声,只感到刻骨剧痛。包厢在三楼,他的腿……断了! “世子殿下真是不小心,”在他痛苦的嚎叫声中,魏央再度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喝多了酒说些胡话就算了,还从楼上摔下来……殿下日后可要小心些啊。” “你们……你们!我绝对不会……”徐正明抱着断腿,恨得咬牙切齿,痛得涕泗横流,“绝对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给本殿下等着!” “当然,同在朝议事,纵使分属不同党派,我想璐王殿下也很愿意跟我们交流。比如当今太后以女子之身辅政,究竟是不是你口中的‘牝鸡司晨’?再比如,你放才所言‘惟家之索’,这究竟算不算大不敬?”魏央轻声说。 徐正明霎时噤声,喝酒上了头,再加上对着两个女流,他说起话自然容易无所顾忌。但是……但是这番话背后说说罢了。璐王是忠诚的老旧贵族,势必要捍卫皇族的利益,在陛下病弱的情况下也只有支持太后这一个选择。太后如今权势滔天,更在筹谋立皇女为储君。这话万一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徐正明咽了下口水,只能双眼发红地瞪着魏央。 ——这个该死的女人!这是威胁。 魏央微微一笑,无意再与他纠缠,转身时便瞧见妫越州在不远处,已经抱臂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后来她就带我走了,告诉我安心上学,其它的事情都不用管。”妫越州回忆道,“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车上,棠明望着车窗前督政署的大楼,久久不语。她确实记得曾经有几年,璐王和内阁那边摩擦不断,看来其中也有这件事的缘由。在魏央有意无意的暗示和挑拨下,她也知道魏央曾经很中意妫越州这个好苗子,妫越州也曾经和她走得近。这倒不能怪越州了。毕竟单从这件事来看:魏央要做起人来,那也还是挺像人的。 ——所以作为妫越州现在的实际上司,她是不是应该给陛下上折子先陈情了?带她出了一趟门,就先后中伤两个地位不低的皇亲,棠明在思索,这态度究竟该是“负荆请罪”,还是“倒打一耙”。 ——显然倒打一耙更好。毕竟和郡王晕的时候她就带人脚底抹油溜了;璐王世子被踢飞的时候,她也是麻木地让妫越州快上车。 “唉。”棠明深吸一口气,对妫越州开口叮嘱道,“现在就快去查钱复宽。这两天别再让我看见你。” 妫越州倒是从善如流,临下车前,她说:“那我不去皇帝寿宴了。” “——你去干什么?”棠明一脸的求知欲,她带着茫然、痛苦但认真的态度问道,“去打遍天下无敌手吗?还是去赚一个全国通缉令?” “……我觉得你不要太生气,”妫越州说,“这对身体不好。” “你对我的身体才不好,”棠明说,“下车!” * 下车后,妫越州第一时间叫来了孙颖和叶臻真。 钱复宽突然被换了一个牢房。今日下午被一个督查使带到了新的房间,这里宽敞明亮,照他以前的生活标准来看虽然也不算舒适,但比起之前的牢房,却上了不止一个档次。钱复宽心中一动,但也没多说什么。 不一会儿,还是那个督查使,居然给他带来了一盒新鲜的果切。钱复宽抬头,只觉得这个督查使面相中有几分熟悉。 “内阁的人到病房来刺杀你,是我和孙颖救了你,”这个督查使正是叶臻真,她快速从唇缝中低声挤出了一句话,“殿下不会让你死。” 钱复宽接过果切,见到里面多是些时令水果,唯独几块凤梨嵌在正中。凤梨……这是和郡王爱食之物。最初国外有贡不过三颗,承德太后特地赐了一整颗给和郡王,朝野内外皆知其圣眷优渥。 “郡王……什么时候救我出去?”他面上带了几分激动。 “不急,”叶臻真说,“这取决于你的嘴巴严不严。”ǜn “如果我说出去了,郡王还肯派你来说话?”钱复宽却冷笑了下,捏起果盒中的一枚小西红柿,“只急着杀我泄愤才对。” “……不许对郡王不敬!”叶臻真严厉斥道。 钱复宽瞧她一眼,将那枚西红柿抛进嘴里,原本一直紧绷的肩膀倒是松懈了些。 “郡王打算怎么救我?”他问。 叶臻真瞪了他一会儿,才简要说道:“换囚。” “我还要三百万,”钱复宽说,“送我去国外。” “狮子大开口,”叶臻真冷下了脸,威胁说,“郡王能让你换囚房,也能让你不声不响死在这里!纵使承德太后已逝,你也该知道当今陛下对和郡王府仍然多有眷顾。而你……现在跟以前不同了,钱复宽,现在的你,死就死了。” 钱复宽神情一变,他眯眼打量着叶臻真,暗中对她的身份又确信一些,可也颇有一番心惊肉跳。他心道:假使这丫头所说不假……和郡王果真不救我,我这条鱼死,和郡王这网却不一定破!旧党……皇权,那可是比新党更视人命如草芥。和郡王又颇受宠信。当初拿住了他的这个把柄却没捅破,钱复宽原本也只想做一些利益交换,送个人情也交个朋友。朋友多了路多,假使新党待不下去,或许还能投靠旧党谋个生。现在看来,他这步棋也是走对了,此时最重要的就是谋生! “我活着,对于和郡王来说才是最优选,”钱复宽说,“不然和郡王为什么派你来?” “你要活着,得先拿出筹码来。”叶臻真继续说,“从我在督政署知道的消息来看,你的老巢都被端了!谁能说清楚郡王的东西会不会也落到别人手里,钱复宽,到时你百死难辞其咎!” 钱复宽拧起眉头,却说:“不可能。郡王的东西不在我交代的这些东西里,督政署不会发现,内阁就更不会!更何况……最关键的是那个人证,郡王是不是忘了,只要我死了,她就一定会带着关键证据去告发!” “你的家已经被魏央掘干净了,”叶臻真沉着脸说,“在郡王派出去搜查的人有消息之前,你最好说些老实话。” 钱复宽听到前半句时直起身子,险些将那果切摔到了地上。 他确实藏了些在暗格夹层中,魏央……要是发现了对和郡王发难——这个女人在卫闵手下多年心黑手辣,哪怕不是真的也能让她做成真的!更何况是知道了些实据!到时万一用不上那个关键人证,这岂不是成了他的催命符? 不!冷静,冷静!钱复宽,你是被关了太久坐不住了!新旧党打擂,新党现在本就居于弱势,没有足够实证,魏央怎么敢贸然动作?怕就怕她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什么,也要去找那个关键人证!若被她找到了,他这条命才算完了! 可若提前告诉了这小妮子,和郡王要杀人灭口也不是难事! 钱复宽深感进退维谷,他的头上冒出了冷汗,良久才开口道:“先把我放出去,我再告诉你们……人证在哪。” 第134章 “我不能说……不然会害了更多的人。” 顾府内,顾闻先这个昔日风光无限的昔日司长终于过起了相当平静的养病时光。他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好全,那日被魏央扔出钱府后则是更重一层,又兼他心绪低迷,最终只能瘫在床上等着人照顾了。 府上好歹还有个三太太木繁绘,料理起家事来也算井井有条,没让府里在男主人失事养病的当口乱起来。为了裁剪开支,她做主辞退了一批佣人,自己亲力亲为照顾顾闻先。可顾闻先这时却半点也不多感念她的好,脾气愈发粗暴。他现在有了空闲,就肯花费时光对着秦襄仪寄来的离昏书做失意人了。 顾闻先心想,他当真没想到会和她走到如今这一步。秦襄仪是他的发妻,美丽、聪慧、知书达理,可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彻底离开?顾闻先很长的一段时间在等她的低头,也曾迷失过,可他的心中也始终没放下过她啊!这些他纳进来的妾室里,无一不带着她的影子。他不愿再矫惯她的倔强和清高,于是赌气从外面带回来了二房。二房的眉眼像她,但是脾气温顺,可看得久了,也觉得乏味。后来她生孩子难产死了。他又带回来了三房,三房的脾气有些像她,但好的一点是知道服软,也愿意费心思哄着他,可惜脑袋空空大字不识一个,又令顾闻先感到不满与烦躁。再后来四房也纳进来了,她年纪小,却一下子让顾闻先想到了初见面时的秦襄仪——那个还在读书时的秦襄仪,可她却远比不上当初秦襄仪的聪颖灵慧。兜兜转转,在她离开之后,顾闻先才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她的在意,可却已经晚了。她也已经被妫越州教坏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其实顾闻先在最初看到这封“离昏书”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一心要先夺回自己的权力,并且最好能将督政署打下去,到时名利在身,又何愁要不回一个秦襄仪?只不过现在他失势落败,情场自然也难得意了。 正准备给顾闻先喂药的木繁绘并不清楚他拿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什么男人工作的“大事”。为了顾闻先的身体,她便好意劝了几句。可顾闻先听来只有不耐,只吩咐说:“你出去!让老四来!” 木繁绘眼眶泛红,“噔”的一声将药碗放在桌上,拧着手帕走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四希芸就来了。她的怀里抱着本轻薄的书,闻到顾闻先房间里的药味没忍住皱了下鼻子。 “……你来,”顾闻先向她示意,“不用管那个。” 他是指那个药碗。 希芸接到的消息是让她来给顾闻先喂药,此时见他开口倒乐得清闲,于是慢吞吞到了他床前坐下了。 “你怀里……是什么书?” “《金兰记》。”希芸说。 “我记得你刚到这里来就开始读了这本,”顾闻先皱眉,“这么久了,还没多认识些字,多读几本书吗?” 希芸垂眸,抚摸着书的封皮不语。 顾闻先轻吸了口气,又问:“里面讲了什么内容。” 希芸说:“讲一对结义姐妹的故事。” 顾闻先来了点兴趣,他记得秦襄仪从前翻译的那本书也涉及了姐妹,于是又说:“你看了这么久,就跟我说说吧。” 希芸在面对他时总有些惜字如金,讲起故事来也是干巴巴的。但顾闻先也借此追忆从前,也就让自己不要在意了。这个故事讲完,门外恰好有丫鬟来通报:魏秘书长派人来了。 * 木繁绘找了个地儿偷偷擤鼻涕,脸上的装已经哭花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顾闻先渐渐换了副样子,更想不明白傢了人怎么也不比不傢人舒坦。她的亲生母亲从来就没傢人。她曾经是最受追捧的舞女,可年老色衰之后就破败了。她有烟瘾,后来得了肺痨,在烟雾缭绕间的病容苍白干瘦,对木繁绘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像她,一定要趁着年轻找个依靠。 木繁绘这亲妈待她算不上好。她是她早年和初恋私奔后生下来的孩子,可初恋又很快弃她而去了。木繁绘的亲妈想掐死她,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来,就只能当个猫儿狗儿似的养活了。高兴时哄几句,没心情了就一脚踢开。木繁绘很少得到过她的陪伴,见到最多的还是她被不同的男人接走、又送来,她在各式各样的男人间周旋,看起来鲜亮而快活。可开始的快活就越发映衬出她晚景的凄凉——她死时也不过三十多。 木繁绘十六岁时给亲妈下了葬,发誓以后绝不能落到她这样的境地。可她现在的境地呢,原本找的依靠在外面受了打击,瘫在床上,性情大变,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起来。没了支柱,她得筹划着为府内节省开支,又亲自给他端屎端尿的伺候,还偏偏落不着个好脸。 木繁绘越想越觉得心塞,眼泪也止不住。正在这时,面前却递来了一方干净的手帕。 她转头一看,是李婶。 “三太太,快擦擦,”李婶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脸上都哭成小花猫了。” 木繁绘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你怎么还没走?” “刚收拾好了细软,”李婶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着,怎么说也得来给三太太您辞个行。要不是您,我恐怕现在还出不来呢。” 李婶之前因为和凤妮的关系被关了起来。后来凤妮出逃,顾闻先还对她细细审问了一番,再后来忙起别的来也没再管她。还是木繁绘见了顾闻先似乎将李婶这个人忘了,才示意丫鬟悄悄把李婶放了出来。只是李婶在这里恐怕是待不下去了,木繁绘又接着遣散佣人的这档口,多给李婶发了些遣散费。 “……三太太您仁义,”李婶说,“您对我的恩,老婆子一定记着。只是……只是咱们是不是见过?” 木繁绘抹泪的手帕一停,还没说什么,却听见李婶已经浑身一颤叫出声来。 “……你是……十年前,桐花巷馄饨铺子那里,那个猫似的小姑娘?!”她又惊又喜,“是你吗?” 原本做顾府受宠三太太的木繁绘向来是装容完美妥帖,又高高在上。李婶胆小,纵使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也不敢攀附。此时她泪水糊脸用手帕一抹,倒更显现出原本的样子来,也给了李婶几分勇气。 木繁绘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愣了楞才点头。她低声说:“……是我要多谢你,李婶。没有那碗馄饨,我就饿死了。” 那是在木繁绘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她的亲妈照样在外面忙,一连多日都没回家。木繁绘将她留下的钱花光了,实在感到饥饿就预备去找她拿钱。可惜她人太小记不得路,还险些被人贩子拐走。到了晚上,她已经又累又饿,再也没有力气跑,只敢缩在街角悄悄地哭。 还年轻的李婶发现了她,她刚下工也是路过,见一个孩子这样实在可怜,就买了碗馄饨给她。木繁绘吃得狼吞虎咽,一碗不够,还又添了两碗。最后李婶问了她家的位置,又亲自将她送回去了。 这是木繁绘第一次吃馄饨,也是第一次被一位年长女性拉着手贴心宽慰安抚。木繁绘有时候也想换个妈。后来她再去那馄饨店附近,却再也没见过李婶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是三太太福大命大!”李婶乐呵呵的,自从把三太太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挂上钩后,她便不再那么紧张了,见到木繁绘伤心,她也敢问上几句。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受什么委屈了?” 木繁绘闻言却又是鼻头一酸,这些话和十年前她听到的几乎没有区别。她别过脸,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事。” 李婶瞧着她的模样,心道这可不像没事,恐怕十有八九是那个顾老爷给她委屈受。也是怪可怜的,十年前找不着妈,到现在连娘家也没有。她的心肠软了,又生了些愤懑,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静静陪着。 木繁绘原本能忍住的,可她看着李婶眼中的包容和心疼,却又霎时泪如泉涌。她也不知道此时究竟在哭什么。 李婶轻轻拍着她的后脊,过了好一会儿,见木繁绘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才轻声说:“三太太一定要注意身体,回去了喝点盐水,好好吃一顿,可不能为了照顾老爷就不顾惜自己了。你不知道,我有个亲戚在领英街那边买烧饼,这回我就是去帮忙的。三太太有空了就到我这里来,给三太太吃上两只热乎乎的烧饼,肚子暖腾腾的,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木繁绘听着这话,没忍住笑出了个鼻涕泡,实在很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前头院子里似乎又有喧闹声传来。 木繁绘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闹腾训练出了某种不祥预感。果然等她感到前面时,顾闻先已经摔得人仰马翻,桌子歪了,凳子倒了,他本人则浑身砸在药汁碎瓷中嚎叫。院子里,四太太希芸已经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带着走了。 * 希芸先是被带到了巡捕房,由丁克信问询。而她则表现得相当抗拒。 “……这个报纸上报道的女子,曾经西鹤楼的杳秋,你确定不认识?”丁克信见她一直侧过头不语,便敲了下桌子。 “我犯什么罪了?”希芸只问这个。 “……方才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们在调查一桩紧要案件,你作为重要干系人,希望你能配合。”丁克信吸了口气,缓声说。 “没见过,不认识,”希芸的视线压根没往那桌上瞟,她不假思索地说,“问完话可以让我走吗?” 丁克信盯着她一时不语。正在这时,她门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央缓缓走了进来,向连忙站起来的丁克信示意不必多礼。 “贸然叫希芸夫人前来,也是失礼了,”魏央入座后倒没刻意保持肃然,只如闲话一般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魏央。” 希芸并不知道她是谁。她自打进了顾府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也能看出面前这个女人身份较高。她侧过头,没有回应这句话。 魏央也不在意,她继续说:“钱复宽,你在西鹤楼的老东家下狱了,不知希芸夫人清楚吗?” 希芸怔了一瞬,视线头一次认真放到了魏央和丁克信的脸上。她的嘴巴动了动,最后却说:“我不认识。” “四太太从前的名字叫‘小冬’,这件事我们还是能确信的,”魏央说,“今天请你来,是为了查明当初你的好姐妹杳秋死亡一案。” 希芸自从她说出“小冬”二字便瞪起了眼睛,一双手也在腿上的衣物抓出褶皱。 “我是顾司长的四太太。”她强撑着一字一句地说。 “当然,顾闻先从西鹤楼带走了你,”魏央仍旧态度沉稳,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想提醒一下希芸夫人——内阁不会继续聘用一个行动不便的残废作司长。所以,我没有恶意。” 希芸面色一变,听得明白她这是暗示顾闻先已经失势,这些天来她确实也有所察觉。希芸感到焦虑,她不能信任任何一个当官的人,谁知道她们又是谁的人。这些人……都不会是好人。 “那就等他当不成司长了再说,”她咬着嘴唇,倔强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 “杳秋的死和和郡王脱不了关系,她还怀了孩子,这你知道吗?”魏央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你爹死了,”希芸像是个浑身张开刺的刺猬,话语中弥漫着尖锐的攻击性,“你知道吗?” “你大胆!”丁克信忍不住拍了下桌子,竖眉正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却被魏央按下了。 “如果你是问这个问题,我想我确实不清楚,”魏央态度不改,甚至心态平和地继续说道,“这件事能和你失去姐妹的痛相比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母亲父亲分开了。而你的姐妹——你们相伴多年,她纵使不能说话也在一直护着你,她离开了西鹤楼也还一直想着你、时不时带着好东西回来找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希芸猛然重重地拍向桌子,怒吼道,“你们放我走!!!” 最终这场谈话无疾而终。希芸红着眼睛,临走时一点眼风也不向魏央和丁克信这边漏,攥着拳头就快步离去了。然而她没想到身后却跟上了一队甩不掉的人。这群人直接跟着她到了顾府,还将外面径直围了起来。 希芸愤怒不已,回到自己的房间便重重将门摔上,木繁绘过来拍门也不理。不知将自己捂在床里哭了多长时间,她抬头一看,发现天色已然变暗。她在房中走来走去不知做些什么,却猛然想起,之前她拿着的那本《金兰记》放在顾闻先那边的房里了。 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出什么。 希芸摸了下眼里,急匆匆就要向外冲了。正在这时,房梁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找这个么?” 希芸被吓得浑身一抖,忙转身去看,果真见那梁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人。她见希芸转头,便将手中的东西抛了下来。 希芸手忙脚乱地接住,发现正是自己要去寻的那本书。 “你怎么……”她想了想又改口,明显是回忆起上次的经历,就强行加了几分恭敬说,“您怎么提前来了?” “可能是感应到你有难。”妫越州从梁上跃下。 她其实是从魏央那边发现了端倪。 兵分两路,在交代完孙颖和叶臻真之后,她便一人再度潜到了魏央那边想知道她的发现。毕竟她有人手能将钱复宽的宅邸掘个干净。妫越州在魏央的家中发现了和和郡王相关的那些证据,心中不由得发沉,紧接着她寻了几个魏央可能上班的地方,便在巡捕房发现了希芸从中走了出来,身后甚至还跟了人。 于是妫越州自然也跟上了。路过顾闻先的住处时,瞧见木繁绘在收拾狼藉一片,将那本《金兰记》放到一边,想了想也就直接带过来了。 希芸紧紧地将那本书抱在怀里,定定地看着妫越州问:“您是妖怪吗?” 妫越州瞧了瞧她,正色道:“你上回让我来,是希望妖怪帮你办事?” 希芸垂下眼,轻声说:“本来……是想让你帮我带些东西,你看着挺厉害的。” “这好说,”妫越州道,“要带什么,带去哪里?” 希芸却摇了下头,说:“还不到……不到日子。还有几天就是百日了,总该有人去坟上放些东西。” 妫越州望着她,没有开口。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希芸又扬声说,“你带我出去,我要去报社!” “这没问题,”妫越州点了下头,却又轻声说道,“但这能真正解决你的问题吗?和郡王不会那么轻易偿命的。” 希芸瞪大双眼,颤抖地问:“你……你为什么……” “想查清楚这件事并不难,”妫越州说,“难的是让死者沉冤得雪。和郡王杀死了杳秋,是不是?” 希芸的面部神情突然又变得紧绷而僵硬,她反问:“你不是妖怪么?你不清楚,还要问我?” 妫越州于是说:“那我换一种说法。我去杀了他,你支不支持?” 希芸呼吸急促,在那一瞬间几乎心跳骤停了。她呆呆地望着妫越州,不由得问道:“你能杀了……你能杀他?” “杀他算不上什么难事,”妫越州轻轻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安抚道,“重要的是让死者沉冤。希芸,你当真要让她背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么?” “不!她不是!”希芸剧烈地摇着头,眼中又涌出了泪水,“她是想来带我走……可是……可是……” 希芸挣开她的双手,背过了身去。 “我不能说……不然会害了更多的人。”她这样道。 妫越州对她的态度感到疑惑,想到钱复宽与和郡王勾结,便猜测是不是钱复宽曾经威胁过她。 “钱复宽已经入狱了,他也不会活太久。”妫越州说。 “——那西鹤楼,”希芸在魏央那里听说钱复宽入狱时尚将信将疑,又疑心她会不会是和郡王派来的人所以十分戒备,此时再听到这消息便不得不信了,她忙问,“那西鹤楼……西鹤楼的人,都还活着、都还好吗?” “当然,”妫越州似有所悟,点头说,“现在她们都在魏央那边,不会出事的。” “魏央……”希芸低低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转过身来,愤恨地开口质问,“你和她是一伙的?” 妫越州叹了口气,坦然道:“你见到她时,她身上是不是还缠着绷带?那下面的伤口就是我打的。” 希芸吃惊,倒是一时愣住了。 “魏央、我,我们都不是和郡王的人,这点你可以放心,”妫越州又说,“是谁威胁了你?一旦说出真相,西鹤楼的人就会出事?” 希芸咬住下唇。她觉得妫越州不会是和郡王的人,毕竟第一次见面她就能杀掉自己,却表现出了善意。可是魏央……姓魏的那个女人……希芸想到她的问话,心中十分抗拒。 “你说……钱、钱老板,他入狱了,”希芸又说,“是、是和郡王想害他吗?” 妫越州笑了一声,俯下身认真望着她的双眼道:“和郡王想救他,希芸。如果我猜的没错,钱复宽他一定会出卖你,换取自己逍遥法外。” “不!不可能!”希芸却反驳道,“是钱老板救了我!他还给秋姐找了墓地安葬,是他……”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等她反应过来时便猛然咬住了嘴巴,心中一阵后怕慌乱。 妫越州仍旧凝视着她,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她轻声问道:“也是他告诉你,一旦你把真相说出来,西鹤楼的所有人都会被连累,是吗?” 希芸愣了下,慌忙摇头。不过这时她的反应对于妫越州而言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现在我就去把钱复宽杀了,”妫越州说这话时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第二个就杀段礼。放干他们的血,丢进河里。” “——不!等等!”希芸急忙捉住了她的衣袖。 第135章 “你可以帮我吧?” 新的一天,妫越州照旧踏着朝阳走进了督政署。她来得早,楼内的走廊上不见旁人也是正常,然而当她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时,却微微驻足。紧接着,她一把将门推开,便见室内办公桌后、在她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面颊之上有双细长的瑞凤眼。她剪着短发,胸前佩了一枚刻着国徽的玉珠,一身藏青色军装挺括整洁。 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位中年女性,容长脸上神情肃穆,嘴角微微下垂,一头长发束冠,簪着金钗,身上穿的是旧式女官的靛色长袍——妫越州能认识这个,是因为从前曾在棠明的相册中见到过。那是棠明在随侍承德太后之时留下的一张照片,所穿衣服上绣着的蝙蝠云纹和眼前这位的很相似。 妫越州知道这是谁了。 “你就是妫越州?”那年轻女子同样也在打量她,片刻后才出了声,声音很是清亮,“百闻不如一见啊。郑姨,你稍后将朕的那方齿虎玉雕取来,今日就赐给妫卿啦!” 妫越州挑了下眉,紧接着便见那个被皇帝称呼为“郑姨”的女官面露不赞同,低声劝道:“陛下,那方玉雕乃是承德太后遗赠之物,得您珍爱,贵重非常……” “郑姨不必多言,”皇帝段璋挥了下手,显然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笑着说,“朕与妫卿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何物不能相赠?” 妫越州别过头,没忍住笑了一声。 “——大胆督查使妫越州!”郑女官眼风一扫,发现她的举动后便厉声斥责道,“竟敢对陛下不敬!” 妫越州这两天听这类似的话都有些腻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段璋已率先对郑女官道:“郑姨,你过于小心循礼了,妫卿生性豪朗,不拘礼节,朕正喜欢呢!” 妫越州点头道:“是啊郑女官,我‘生性豪朗、不拘礼节’,陛下想跟我单独聊聊呢,是不是?” 段璋在她的眼神中扬了下眉,紧接着便赞同道:“是啊,郑姨,你就先出去。等到棠姨来了,也让她不必惊慌,我有妫督察长作陪呢!” 郑女官低呼一声,劝了几句,却见段璋渐渐沉下脸来,当下也只能行了礼后退出去了。擦肩而过时,她特地警告地盯了妫越州一眼。 妫越州无所谓地笑了下。 “棠姨说妫卿不能来参加朕的生日宴,朕心中甚是遗憾,特来一见,”段璋等这空间只剩下她们二人之时,继续用清朗的声线开口道,“妫卿人中龙凤,朕果然见之心喜!” 妫越州于是问:“有多欣喜?” 段璋原本从容自满的神情卡住,她愣了一下,神情中警惕地浮现出几分怀疑。从以往的经验而言,一般的臣属都会在此时感激涕零继而力表忠心,她确实没料到,这里还会有人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毕竟我‘生性豪朗、不拘礼节’,”妫越州微微歪了下头,说,“你生气了吗?” 段璋强自压下面上的怀疑,又使自己恢复到礼贤下士的“明君”状态,她道:“朕自然不会……” “那就好,”妫越州点点头,“陛下还有什么事么?你不清楚,我的工作还是很忙的。” “……妫卿,你这是在赶朕走吗?”段璋压下眉毛,这时当真生了几分火气,她拍着扶手道,“你好大的胆子!” 妫越州仍旧说:“陛下见谅,毕竟我‘生性豪朗’……” “你住口!”段璋气呼呼地站起来,指着她说,“你敢寻朕的消遣?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妫越州仍旧立在原地,略有些无辜地开口道:“陛下见谅,只是今日相见,还得了陛下贵重的礼物相赠,我心中还是惶恐的。” 段璋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一时觉得她终于说了点正经话了,一时又想纠正那“礼物”是“赐”、并且她应当先谢罪后谢恩。 ——她现在后悔让郑姨出去了。 段璋最后冷哼一声,拂袖道:“朕看你半点没有惶恐的意思!” 妫越州笑了下,说:“岂能不惶恐?毕竟昨日在和郡王府,和郡王也是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送礼物了,署长不收,他又大怒……若非如此,陛下今天也不会过来吧?” 段璋闻言,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又继续坐下,道:“原来你是想为这个请罪?” 妫越州却摇头说:“不是。陛下既然来了,我何必多此一举?” 段璋眉头拧起,思绪一转便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哦,那你是要问段礼的罪咯?”段璋不辨喜怒地说,“你将他险些气死,和郡王现在还病歪歪下不了地呢。你还将璐王世子徐正明踢成了骨折!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妫越州。” 妫越州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吗?”段璋眯起眼睛问。 “我只是在替陛下发愁,”妫越州笑了笑,缓声说,“你既舍不得那些个皇亲国戚受伤,又不想折了督政署这柄好用的快剑。陛下,鱼与熊掌,焉能两全乎?” 段璋眸光一闪,方才的年轻气盛隐去,周身的气场已变得凝而重。她再望向妫越州的眼神中寒意沉沉,没料到自己的打算竟会让这个刚见面的女人毫无顾忌直接说破了。 她是皇帝,初临帝位不久,根基尚不稳固,外有新党作乱,目前最能依仗的,除了母后留下的女官势力,就是以璐王为代表的老旧贵族。如今正逢新党颓败,本该齐头并进、趁势奋发才是,岂能任由“左右手”自己掐起架来? 段璋昨日连续收到棠明和徐正明等人的奏折,十分准确地从中找出了那个关键人物:妫越州。徐正明为自己和段礼喊冤,直指督政署妫越州“目无尊上”“嚣张跋扈”“罪无可恕”;棠明虽然极力陈情,却也不可避免提到是下属妫越州直接同二位皇亲发生冲突。 妫越州。段璋一直对她很感兴趣,从之前的成绩来看,这是柄极利的刀,几乎能将内阁剖腹穿肠。可若太锋利了,逆了用者的本意,那就不好了。 段璋想打磨这柄刀,也直觉预感到两方中恐怕妫越州才是那个最不好轻易说服的。毕竟段璋了解棠明,她是母后留给自己的不二忠臣,她一定不会违逆旨意。而徐正明与段礼两个,自己拿他们犯错的把柄压一压,也一定会暂时安生下来——皇亲国戚,在不触及根本利益的情况下,总是很好说话的。 所以她最先来到了这里。 “妫卿,你想要什么?”段璋沉声说,“你难道不要要这个国家复兴、繁荣昌盛?还是你反过去想助内阁一臂之力?” 她在妫越州不语的视线中继续说道:“朕也愿意保证,段礼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徐正明也绝不会再来招惹你。” 妫越州顿了下,问:“你知道,段礼究竟犯了什么罪么?” “无论什么,朕都能保证绝没有下一例。”段璋年轻的面孔中露出了几分诚恳,“无论是段礼,还是其他人。” 妫越州目光定定地望向她。段璋则继续以一种平稳而自负的语气说道:“朕可以、也愿意向你保证,妫卿。” “咚咚咚!” 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也打破了二人间隐隐僵持的氛围。郑女官在得道允许后推门而出,她恭敬地说:“陛下,璐王殿下来电,他已到了皇宫,请您议事。” “朕知道了!”段璋于是起身,路过妫越州时尚露出笑容来。 “妫卿,下次再见。” 棠明在后面露出头来,见到段璋和妫越州之间还能好好说话,不免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忙跟着将皇帝送出门外,可不料在送着段璋上车之时,却听她语气平平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看紧她。” * 房间里,魏央正盯着她书架上的一本书若有所思,她身旁丁克信便停下汇报,问道:“秘书长?” 魏央收回视线,说:“我知道了。明晚就是皇帝寿宴,如果内阁中有人员缺席,你列个名单给我。” 丁克信点头。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人,丁克信认出这正是跟着希芸围了顾府的小队长,便问:“证人出了什么事?” 那小队长正色道:“证人想见魏秘书长。” 魏央转眸瞧了她一眼,神情中有些讶异又带着思索。她起身道:“去巡捕房。” 于是希芸还是在昨天的那个地方见到了昨天见过的人。她的眼下泛着青黑,头发也多了些毛躁,只有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透出某种坚定的神采。希芸瞧着魏央和丁克信步入,想了想,先对魏央直声问:“你肩膀上的伤,是谁打的?” 魏央顺着她的话,低眸瞧了眼身上还没拆去的绷带,问:“这对希芸夫人而言,很重要?” 希芸咬唇不语,紧接着又听见她笑了声才说:“一个还没折在我手上的人,敌人。” 希芸的神情变得奇怪,她说:“那钱老板和和郡王,是不是敌人?” 魏央瞧着她,察觉出这是某种坦诚的前兆,于是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大多数时候,他们行事看利益。” “那我……杳秋姐的死,”希芸瞪着眼睛,“有什么利益?” 魏央不语,便见希芸猛然闭上眼,一某种快到几乎怕自己后悔的语速说: “秋姐是被和郡王害死的。他喜欢她、强迫她,秋姐觉得他很可怕,她想逃走,就带着我一起跑。可没过多久就被他们追上了,他要带秋姐走,秋姐不肯,他就打她、也打我,秋姐护着我让我先跑,我就跑了,可是……可是……” 希芸的话音和身体一同颤抖起来,她忙用双手捂住脸,源源不断的泪水却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看见秋姐挣扎间推了他一把,他撞在栏杆上,紧接着气疯了,他扑过去……扑过去打她,她就掉下去了……她掉下去了……我叫着往回跑,我往回跑……可是突然下雨了……桥好滑,我也掉进水里了——” 希芸似乎再度回到了那溺水的时刻,四面八方涌来的只有窒息的痛苦,胸肺涨得要爆炸,想要张开嘴,却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呼喊—— 秋姐,秋姐,我好痛啊…… “希芸,希芸!好了!够了!” 一道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希芸的肩上也被搭上了一双温暖的手。她僵了下,猛然将已经冷得像冰的手掌松开,新鲜的空气也终于涌入鼻腔。希芸没有止住抽噎,迟缓了眨了下眼睛,才终于瞧见在她面前的是那个最开始问话的女人。 丁克信见她终于恢复了些冷静,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又出门接了杯热水,放到希芸的面前,见她不动,又拉着她的手捂上。 魏央默许着她的一系列动作,此时见希芸状态不好,也未急着开口。 “——后来,”许是被手掌的温度唤回了思绪,希芸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干涩而喑哑,“后来我醒了……看见了钱老板,是他救了我,可是没找到秋姐。再后来……才在护城河发现了她的尸首。钱老板说,和郡王还在追杀我,如果让他发现我,他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杀了钱老板,杀了西鹤楼里的所有人……我听他说,和郡王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秋姐,秋姐也说过和郡王是多么……多么可怕……钱老板不许我说出去,他把我藏了好长时间,让我保证,保证这秘密只能等他死了再说——他万一出事,也肯定是和郡王干的……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将我放出来,说我好运,又把我送给了顾司长……” 希芸说到最后,渐渐脱了力,她伸出手,在衣服里摸索了一番,才取出一个小荷包来。 “里面……里面是和郡王的玉佩,从前他送给秋姐的东西,”她说,“秋姐本来想让我拿去换钱……” 丁克信接过那荷包,打开后取出一个蟠龙玉佩,玉佩后还刻着“徽礼懿德”四个字。 魏央接过玉佩,心想这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段礼的“礼”大约正是从中取的。 她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希芸稍稍平复下心境,终于低头抿了口温水后,才缓声开口道:“所以,为什么现在来说?据我所知,时至今日,他虽然在牢里,可还是活着的。” 希芸脸上,那双冲血的眼珠颤了颤。 “你不想让我动手,你想亲自杀了他,杀了和郡王段礼,是不是?”脑海中,那个自称是“妫越州”的妖怪的声音同时响起。她低眸瞧了眼希芸紧紧拉住她的手,轻声这样说着。 “……不,不,我不行……不能……”希芸慌乱摇头。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能?你不想为杳秋报仇?你不想用刀割开仇人的脖子放干净他的血?你不想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都剜下来?你不想把他骟个干净再将他丢到水里淹死?你拿什么祭奠杳秋?拿你现在无用又无能的眼泪吗?” “不,不……”希芸心如擂鼓,喉咙发紧,神思甚至恍惚起来,“我怎么能……怎么敢……我做不到……秋姐……” “杳秋如果当时有把刀,她一定会捅死段礼,”妫越州按住希芸的肩膀,逼迫她直视自己,“而你呢?你连把刀都拿不起来吗?” “不!不!”希芸高声叫了起来,她眼眶中的泪水滚滚落下,“要是我有刀……那时候,如果我有刀……” “可惜你半点血性都没有,你怎么对得起她?”妫越州这时突然松开了手,冷声说道。 希芸跌落在地,疯狂地摇着头,大声说:“不是!不是!我绝没有!我不会!可是钱老板救了我……我说了,和郡王会把他们都害死……我等他死后就去说,我不怕死,我不怕死……” 妫越州凝视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你先把和郡王杀了,他还怎么害人?” 希芸愣住了,泪眼呆呆地望着她,下意识道:“我……我怎么……” “你现在就有一把刀,最锋利的刀,”妫越州蹲下身来,以某种循循善诱的语气道,“只要你敢握住它。” “我要杀了和郡王,”希芸一字一句地说,“割开他的脖子放干净他的血,一刀一刀地把他身上的肉剜下来,把他骟个干净再丢到水里淹死……我要,用他祭奠秋姐。” 说完,她盯着魏央,轻声问:“你可以帮我吧?” 魏央望着她,突然笑了下,点头说:“当然。” 第136章 “我支持和捍卫一种让我站起来的主张。” 启明女校,归来不久的夏临昕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才敲响了校长室的门。进门后,校长贺良征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继续开办报社?”贺良征放下手中的茶,微笑着说,“作为老师,我当然支持你的决定,只不过……我也希望能和你好好谈一谈。” 说完,她从办公桌下的一个密码箱中取出了一沓东西。坐在桌前的夏临昕瞧见,便放缓了呼吸。 “……这是你托我收拾的那些材料,”贺良征伸手在那堆剪报上点了点,“我看了看,最要紧的放在我这里用密码锁锁住了,其它的那些就放到了何老师那里。你记得去问她要。” “是……”夏临昕点了点头。 “不要紧张,”贺良征温和地说,“我大概知道你的想法,夏同学,当一个反叛者,总是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毅力。这不是值得愧疚的事。” 夏临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为校长您会先批评我,毕竟是我把学校牵扯进了这样大的风波……” “学校本就有责任为学生提供庇护,临昕,”贺良征道,“作为校长,我也有同样的责任。我以为你是清楚这一点,才在那时会选择向我开口。你愿意信任我,我很欣慰。” 夏临昕默认了她话中的“信任”二字。实际上,校长贺良征是夏临昕最崇拜的人,她睿智又宽和,博学而厚德,对学校中的每一个学生都不吝关爱。贺良征身为校长,虽然事务繁忙,也始终坚持亲自上课。夏临昕最爱听她的国文课,听她旁征博引,风趣地讲授知识,原本薄薄的课本也变得无尽宽厚,铺展开就是广袤无垠的天空,而夏临昕就变成了一只小鸟,成了天空下翱翔的自由而勇敢的生灵。也正是贺良征,在夏临昕因母亲生病而险些放弃学业的时候上门苦心劝说,不仅为她母亲垫付了医药费,还为夏临昕申请到了助学金。夏临昕最喜欢她、最信赖她,所以在遇到危险时也愿意将东西托付给她。 “不过,作为老师,我也难免会担忧,”贺良征望着她,继续说,“夏临昕,你真的了解你想坚持的东西吗?” “老师,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我稚嫩,”夏临昕沉默了片刻,便抬头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但就算我不识字,我也知道‘共和’的思想是对的。这个世界是属于人民的,皇帝倒下,千千万万个平民才能站起来!听上去我是在支持新派,可是新派同样是落后的——他们还是只把男人当成人,女人是半人、是下人!只有女人站起来,我们全部都站起来,才能实现平等、达成‘共和’——也就是共和一派的主张!共和的思潮在国外已经十分流行,您看到的这些剪报,其实都是我从书店偶然间看到的……老师,我想站起来,所以我支持和捍卫一种让我站起来的主张,这就是我的想法。” 贺良征望着她,一时沉默下来。她了解这个国家的体制,新旧两党对立,几乎打得不可开交。贺良征作为启明女校的学生和校长,自然在立场上先天拥护旧党。旧党虽旧,可先有承德太后,又有女帝,女子的权益地位势必要提高不少——高到能平视甚至俯视男子,高到她们能看清甚至颠覆性别压迫这座大山。虽然现有不足,日后未必不能代代改进。可险处在于,王朝的后代帝王未必代代为女。回顾史书,妽旸大陆之上何尝没有女帝临朝?却总如昙花一现,往往会有男帝重掌权柄,对女子的压迫则又愈深一重!更何况帝制本身便摇摇欲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声音难道只有男人发得出来?同为女人,凭什么你做皇帝,我做不得?一旦能看清并推翻那压在女子身上数千年的最根基的大山,她们的眼前迷障尽去,其它的压迫与束缚也自然无所遁形,崩裂溃散。 新党的先进之处则在于,它强势带来了“人人自由平等”的新思想,这在解放大多数男性的基础上,也同样带动了女性。哪怕仍以男人为先,可“平等”的幌子却不会光明正大地堵死女人的路。现在的女人——诸如秘书长魏央等人——虽然只占了少部分,可随着代代的觉醒,未必不能彻底换个新天!可这仍是先有男人引发的变革,也依然在心照不宣地传承某种规则,身处其中的女子倘若窥不破那重迷障,隐形的大山便会仍旧稳稳压在上面,彻底推翻不知还要耗费多长时间,又会有多少女人的血泪被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下。 这样想来,‘共和’似乎是更先进而锋锐的。在今日之前,贺良征已经对那些剪报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因此哪怕夏临昕再多加介绍,她也知道,‘共和’派相比于新党,真切看到了女人;相比于旧党,又热烈认可了平等。 ——平等的,能自己当家做主的女人,和她们据此而建立的国,一个大多数女人已掌握权柄不会轻易窃取的国。 贺良征猛然闭了下眼睛,隐约间感到一股电流窜过了脊梁,激发出阵阵战栗。 “……老师?” “我明白,这是很……很难不令人为之心驰神往的……一种观念,”贺良征回过神,摘下了眼镜在手边擦拭,“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也很为你骄傲。不止是作为师长,也是因为我们同为女人。” 夏临昕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哐”的一声站起身来,将身下的凳子也直接带倒。 “老师!老师你……”她颤声问,“你支持我吗?” 贺良征温和地望着她,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看过你的那些剪报,里面第一则的通讯,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第一则通讯,是孔昭领慧写的,我记得是……” 在她低头回忆间,贺良征已经将那张剪报抽出来递给了她。 “‘……敬告千千万女性同胞,万万勿要轻视自我,万万更加珍视自我,无论置于何时何地,仍要保全自身、砥砺向前,能以千万同袍之性命前路为念矣……” 贺良征柔声说:“领慧在告诉我们,无论何时,犹记得该保全自身啊,临昕同学。” 夏临昕找到了那段话又低声念了一面,在看到贺良征的面容不免泄气,又有些不服:“只是这次不小心……” “这次却不仅是你的不小心,”贺良征耐心地说,“而是你的‘对手们’更加强大,他们是已经完成学业顺利步入社会的成人,他们了解权力也运用权力。而临昕,你还是学生。我从不反对你追求思想的先进性,但这和真正地付诸行动还是两回事。你的各方面仍有待成长,甚至会因此轻易将自己陷入险境。临昕,你要以‘千万同袍之性命前路为念’,就更该‘保全自身’,是不是?” 夏临昕抿着唇看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另外,”贺良征微微一笑,“我看了你上次考试的成绩,名次落后了很多啊。未来的‘共和党’勇士,要在她高三时留下一次补考记录吗?” 夏临昕神情一变,几乎跳了起来,慌张说道:“不是的老师!那次只是我不小心……” “好吧,‘不小心’成了你的好伴侣啦,”贺良征向她眨了下眼睛,“继续开办报社的要求我同意了,不过我记得你这个社团似乎还缺一位指导教师……” 夏临昕缓缓瞪大了双眼,惊喜地喊道:“老师,校长!您愿意做我们的指导老师吗?” 贺良征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也很想经常和夏社长交流。” 夏临昕这下眼睛彻底放了光,她兴高采烈鞠了一躬,就抱起桌上的剪报要走。不过还没出校长室,她又颇感不好意思地回来了。 “校长,其实,我今天还想请假回家一趟,”她说,“我邻家阿婆今天不小心扭了腰,我妈病时她帮了不少的忙。她有个女儿在国外,平时就孤身一人住着,年纪大了容易出事,我想送她去医院瞧瞧。” 贺良征同意了。夏临昕走后不久,何衷我便又推门进入,她帮刘凤妮的入学手续都办完了,只是申请助学金的表格里还需要贺良征的签字。 贺良征接了过去。何衷我则走了几步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以后必定很有前途!她跟我说,以后认多了字,还要给自己换个更好听的名字呢,人小鬼大的。那天晚上见了妫越州吓得说不出话来,刚才进班前又跟我打听了,这小妮子……” 何衷我说着,嘴角便忍不住溢出几分笑意,可等了片刻,却不见贺良征的回应。转头一看,她才刚刚将笔放下,竟然悠悠叹了口气出来。 “你怎么了?”何衷我敏锐地问道,“这几日怎么心不在焉的?不对,自打那天从妫越州家吃完鱼回来,你就这样了!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鱼过敏?其实已经中螙了?” 她连声问了好几句。贺良征却仍旧神情淡淡,没有半点回应的意思。 她确实在想去妫越州家里吃鱼的那天,想起了妫越州的那句回答。 ——“越州,你知道‘共和党’么?” ——“知道啊,”妫越州回答说,“女人事即国事,有关这个的党。” 第137章 “这些都是和郡王的人!” 巡捕房内,在丁克信表示一定会尽快向和郡王提出“公诉”后,希芸的精神似乎松懈了下来,陷入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静默。丁克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又从外面取了一个毯子盖到她的身上。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在这段时间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希芸不知有没有听到,仍旧望着桌面没有说话。 丁克信默默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魏央。魏央刚刚听完一个手下的轻声禀报,眉间一动,示意丁克信先出去。 丁克信自然照做,可尚不明就里。在问询室室外,那条长廊的另一头突然闪过来一道熟悉的影子,丁克信一眼望去,险些惊喜地跳了起来。 那人正是她的亲生姐妹丁克谨。丁克谨快步走来,被关的这些时间她心中懊悔忧虑、食不下咽,难免瘦了点,但此时能重得自由,又能与姐妹上司相见,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丁克谨与妹妹对视一眼,暂时按下激动酸涩的心绪,先向后面的魏央俯首道:“秘书长,我回来了!” 魏央的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她拍了拍丁克谨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属下惭愧!”丁克谨将头压得更低,声线低沉,“属下辜负了秘书长的信任,暴露了身份……” “克谨,”魏央带着她们向前走,口中也稳声道,“你在我这里绝不是无能之辈。” “是!”丁克谨点头,“属下一定知耻后勇!这次回来,其实也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想和秘书长汇报。” 魏央脚步一顿。丁克信眼尖,环顾一番后上前几步,推开了另一个空闲房间的门。丁克谨在步入房间之后才继续说道: “属下被督政署关在牢房中,前几日风平浪静,可就在昨日却突然听到督查使叶臻真在指挥人收拾另一件大的房间,将里面添置了不少规格之外的东西。为此,她甚至险些与另一个督查使孙颖发生冲突,言辞间提到了‘和郡王’的字眼。之后,她又将另一名囚犯挪到了那里。那囚犯的身份我一开始尚且不敢确认,后来才清楚原来那正是钱复宽——叶臻真在夜里竟然将他带出了牢房!我不知究竟是又给他换了地方看守,还是……” “姐,你说那个督查使提到了‘和郡王’,那会不会就是他的意思?和郡王多受皇帝看重,在旧党中也颇具影响力……这是他在督查署伸了手?他想杀了钱复宽灭口?”丁克信推测道。 “不,”魏央开口道,“希芸的交代是,一旦钱复宽身死……她这个身份隐秘的关键证人才会立刻带着证据,前去告发。” “啊!那是和郡王要把钱复宽救出去?”丁克信语速很快,“是钱复宽要把希芸这个证人的身份告诉和郡王?希芸……岂不是就危险了?” 丁克谨尚不清楚“希芸”一事,对此便保持沉默,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疑虑。 “但,这倘若是督政署故弄玄虚,恐怕是要诱咱们出手,实则……别有目的!” 魏央不语。她又想到了在书房书架上那本换了位置的书——乍一望去似乎并无异常,然而那本书是她前晚才刚看过的,在摆放时便没有如其他书一般、按照书名首字母的顺序排列。她的书架被翻动过,更确切的来说,她的整个书房也被人翻动过。 此时她神色未动,吩咐说:“无论如何,希芸这个关键证人绝对不能出事。克谨,你的身手更好些,护卫她的安全,这件事就交给你。” 丁克谨应下。随后,丁克信便将她到了希芸所在的房间,在向告知和郡王可能知情并有所行动后,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姐姐丁克谨及她所承担的任务。 希芸似乎已经恢复了心绪。她打量了一会儿丁克谨,突然问:“你会上房梁吗?” 丁克谨一愣。她抬头望了望这问询室的屋顶,发现那是天花板,不清楚希芸是从哪里看到了“房梁”。不过她也明白,这时希芸对自己身手的试探。 “如果上房梁能保证您的安全,那么我一定会去做。”她庄严的承诺道,“请您相信,我一定会完成我的任务。” 希芸淡淡地望着她,随后转过头去,说:“我想回去。” 丁克信其实心中担忧,便劝她不如先留在这里。巡捕房内还有一间看着就很舒服的大房间——那还是之前某个启明学生入狱时,她的母亲特地花钱疏通为她布置的。魏秘书长的意思,便是让希芸先留在这里安置,才最安全。 希芸颇有些不情愿。 “但我必须回去一趟,”她坚持说,“有些东西还没有拿来,我不放心。” 丁克信以为是和案情相关的材料,便提出可以让她们这里的人去顾府取,然而希芸却不耐烦再听她说话,拉开椅子就向门外跑了。 丁克谨忙跟上,当然也还跟了巡捕房的一队人马。在巡捕房逗留许久,这时连太阳都渐渐向西边落去。希芸面无表情,耳朵听着身后那一连串的脚步声有些烦躁。不过她现在最想的还是回到自己在顾府的房间,不知道那个叫“妫越州”妖怪还在不在。如果不在,她也得想办法留些讯息。 巡捕房离顾府的位置不算太远,步行大约不到半小时,若打车还要快些。但希芸认为那不安全,要一个陌生人替自己把控路的方向,万一不知不觉将她拉走害死,那可就太糟糕了。因此,无论是出来还是回去,她都坚持步行。 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再过一个路口就到终点了。希芸心口一松,不免加快了脚步。然而,正在此时,一直跟在她身边神情严肃的丁克谨却突然将她拉退了几步。这时她们刚经过一个菜市场,希芸的前方有个挎着一篮子菜的老人走路似乎不太稳当,险些就要和她撞上。 丁克谨紧紧盯着那个老人摇摇晃晃的走远,心中的警惕之心却不减。 “小心!!” 身后有人惊呼,丁克谨转头,在她身后她们的队伍中前段竟然斜斜刺进来一人,举着砍刀便向捕头身上砍去,嘴里还喊着“蓝皮狗去死!” 而他就像是吹响了“冲锋号”一般,转瞬间就又冲出来不少人,拿着菜刀木棍之类的便向前招呼。丁克谨一脚将绕到她背后的人踢开,这才免去了希芸被砍伤。 ——不对劲啊。 她护着希芸,听到捕头中有人厉声呵斥,可那群人却置若罔闻、甚至更为疯狂。这些人虽然穿着大都是菜农小贩的衣服,可丁克谨明显能看出,其中有几个身手相当不错,借着几个空隙便已举刀刺到希芸身前。 丁克谨将希芸护在身后,举枪便打中了逼到近前的人的肩膀。她手脚并用,护着希芸连连后退,此时却又听到了另一声枪响。 ——是她们这边的巡捕! 巡捕应声倒下,丁克谨定睛一看,发现那个发枪的人正是方才那个险些撞到希芸的“买菜老人”。丁克谨找到了他的位置便发出一枪,谁知对方躲避极快,这一下落了空! 丁克谨连发数枪,巡捕这边也毕竟人数占优,制住那些个“暴民”不成问题。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躲在暗中的那个买菜老人,丁克谨四处搜寻,突然听见希芸在她后面出声道:“在左边!菜棚后面!” 丁克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到那人在暗中窥视。对方见被发现,迅疾打出一枪又移动了位置,丁克谨盯准了他,一把拉着希芸避开那枪后,便同样发枪打去,只听得“砰”的一声,“买菜老人”的右腿被击中,猝然摔倒在地了! 丁克谨心中一喜,正在此时,却又看到侧后方有人抡起木棍就打向希芸,她又是一脚将她踹开,再转头时,却见方才那已经倒地的“买菜老人”竟举枪已微微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若拉着希芸再躲恐怕来不及,丁克谨索性也咬牙向他发出一枪。 “嘭!” 一声枪响,丁克谨心头狂跳,那只举枪的手犹颤抖不休。可在她查看自身状态之前,那一边却早已传来头骨砸地的声响。“咚”的一下,原本即将扣动扳机的枪支也被摔远,那人死不瞑目,眉心处多了个深深的血洞,正汩汩流淌出血来。 丁克谨举起自己的枪查看,她知道……自己的枪在方才根本还没让子弹出膛! 她拉着同样大惊失色的希芸退了几步,向四周张望不止,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动,攥着枪的手上已鼓出青筋来。 不一会儿,剩下的暴徒已均被制服。有手下上前汇报,却见丁克谨神情仍然紧绷。 “长官,这些人恐怕不是常人!”那手下话还没说完,又听见身后一阵异响,回头便见那些尚且活着的暴徒竟齐齐将头点下,气息全无,掰开嘴巴去瞧——才知里面有假牙被咬破,恐怕他们正是藏螙于其中,眼见任务不成,便纷纷自尽了! “这些都是和郡王的人!”丁克谨咬牙道,“前面的路不能再走了,和郡王必定已经知道了你,再进顾府就是自寻死路!回去!回巡捕房,带上这些人!” 希芸面色苍白,只能点头。 街上又有枪响,这对平头百姓来说可不是好事。等夏临昕请好假从校门中出来时,还得了门卫大姨的多番叮嘱,她回家时见到沿路不少商铺都门户紧闭,心中也发紧。等夏临昕终于回家看到母亲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喝口水,今天街上又不太平,”母亲向她指了指那桌子上的热水,说道,“我也挂心得很,还好你没出事。唉,不然你留下,我送完丁阿婆住院,回来热菜吃。” “妈,你说啥呢!”夏临昕放下书包,猛灌了几口水下肚就忙说道,“那医院挂号住院拿药什么的,少不得跑上跑下,你那能行啊!你在家等我啊!” 她风风火火地又赶到隔壁,却见本该在床上躺着的丁阿婆竟然拄着拐杖下了地。 “阿婆!!!你小心点!”夏临昕忙跑过去搀扶,担心不已。 那只那丁阿婆却是笑眯眯的,她指了指那桌上的信,说:“刚才送来的!我闺女来信啦!快,小昕认字,给我读一读!我就不去找右边的账房啦。哎呀,你不知道,我闺女写的字可好看了!” 夏临昕微吃了一惊,先哄着将她又扶回了床上,才拿起那桌上的信件来。可刚看过信封上的字,她就楞了一下。 第138章 “……如果是所谓的‘合作’,我们应该追求双方利益的最大化。” ——寄件人姓名那里,丁阿婆的女儿,怎么姓“孔”? 孔延熙。 夏临昕暗自琢磨着这三个字,竟品味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熟悉感。她将信拆开,里面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女儿写给母亲的家书,只不过在最后说…… “阿婆,您女儿马上就要回来啦!”夏临昕明白这是一件喜事,语气也雀跃起来,她指着最后那一行字对丁阿婆说,“‘儿定于三月中旬启程返航’,这不就在这几天了吗?!阿婆,说不定她呀,明天就回来啦!” “哎呦!”丁阿婆一听,果真高兴极了,脸上的皱纹也被笑意冲淡,拍着手像个刚得了糖的孩子,念叨着,“好!回来好!回来好呀!” “——小昕不知道,你小熙姐姐学习成绩老好!最有出息了!送她出远门我可担心,好在这姑娘总算回来喽!”丁阿婆又拉过夏临昕的手,指着那信说,“快快,从头给我念念……” “行!行!”夏临昕笑着,见到丁阿婆开怀,她也高兴,但想了想又说,“但是阿婆,念完信我可要带你去医院啦!不住院也得好好检查一下、拿些药,不然小熙姐姐回来,肯定要担心坏啦!” 丁阿婆努了下嘴,念叨了几句“去医院麻烦”之类的话,但在夏临昕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于是夏临昕顺顺利利地替她念完了这封家书,末了说:“阿婆,我明天就得回学校,可能见不到小熙姐姐了。她没回前,你让我妈多照应着点啊!别光自己逞能!” 丁阿婆将那封家书收好,应了一声,又哼哼唧唧地说:“不就闪了下腰,多大点事儿啊。刚生了小熙那会子,我背着四十斤的谷子上坡都没打滑……” 夏临昕一向是知道丁阿婆的要强,此时便心疼又是好笑地看着。丁阿婆早年丧夫,一个人带着女儿,愣是从没向生活低过头。她什么苦也肯吃,什么活都去干,不仅咬牙将女儿供去了海外读书,而且现在自己家里的日子也过得虽不富裕,却不拮据。在之前夏临昕的母亲生病时,丁阿婆还多次伸出援助之手,这让她们母女两个都铭记于心。 “……阿婆别磨蹭哦。” 夏临昕打了一只手电筒,搀扶着丁阿婆向外走去。 外面夜色正浓,天上几粒星子,伴着待圆未圆的月亮,不断闪烁的光芒又像是时钟指针走过,留下的规律声响。“滴答”“滴答”,未曾停歇,渐渐随着月亮一起沉下。东边曦光微亮,又是一轮新的太阳从地面升起。 “魏央以内阁的名义提起了对和郡王的公诉,”督政署内,棠明的身侧被晨光拖了一片大大的影子,她问对面的妫越州,“这事你知道吗?” “不清楚。”妫越州侧头望了眼那初升的朝阳,漫不经心地回答。 “而且钱复宽逃走了,”棠明依旧盯着她,语气沉沉地说,“在牢里的,是被换了的假囚!” 妫越州突然笑了下,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署长,按照陛下的意思,我不会再参与这件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啊。” 棠明说:“越州,没有你点头,和郡王的手不会那么快就插进来。” 妫越州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说:“所以动手的就是和郡王咯,你既然清楚,何必还来问我?” “因为我清楚你的脾气!”棠明沉声道,“妫越州,今晚是陛下的生辰宴,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丑闻被被爆出来,对于皇室是多么大的羞辱!” “这又是什么意思?”妫越州挑眉说,“你难道还以为钱复宽这件事是我捅给内阁的?如果是这样,我何必对和郡王的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把钱复宽打死不直接了事?反正后果都是要被你问责。” 棠明听了这话,却依旧面容阴沉。凭她对妫越州的了解,哪怕那是陛下,她也绝不可能乖乖听话,所以有意让人看紧她。另一方面,她也令人去查看钱复宽的状况,哪知才发现他竟已潜逃,原本牢房中的是个假囚!于此同时,和郡王那边才姗姗来迟递了句话。原本负责看守的督查使也俱承认是见到了和郡王府的皇家令牌,叶臻真亲自带走了钱复宽。她也声称是接到了和郡王府的指令。 陛下要保和郡王,所以和郡王行事明目张胆也不意外。可稀奇的是,这钱复宽被“偷龙转凤”逃出督政署是在前天晚上,那时陛下还没亲自来见妫越州——所以她怎么会提前点头放跑钱复宽?就算有了陛下的示意,她也八成不肯乖乖照做!这些事情是发生在从和郡王府回来,妫越州决定要查清钱复宽的情境下。她绝对是故意放走钱复宽,兴许是要顺藤摸瓜、人赃并获,再一把将和郡王拿下! 可偏偏内阁竟提前一步得知了此事,还将它作为攻讦旧党的一项有力把柄!棠明不能肯定,魏央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到了这件事,但以她心性之狡诈,当初既然能刺进探子来,现在难保不会又借着还没被拔干净的刺儿探知督政署当下的情形,在得知妫越州调查受限之际,会使出诡计将不肯善罢甘休的她说服!从而得到一些关键的证据,这才行动如此迅速。 最能支持她这个猜测的,就是那个名叫“丁克谨”的内仠昨天是被妫越州放出去的,并且昨天下午她还出去了一段时间——哪怕她的说辞是前往启明女校商议之前提到的“报社”一事。妫越州脑子灵活、身手也相当优越,所以就算棠明派了人手跟随,也始终对她在此事中的行动存有疑影。可那时她正因钱复宽被调囚一事心烦,又亲自去了和郡王府求证。 棠明望着妫越州这张年少轻狂的面容,一时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叹惋。她愤怒于妫越州行事无所顾忌,不顾大局一定要为了“真相”究查;可她也为妫越州这样天真的执拗而叹惋。妫越州还不明白,不是所有事情的真相都会大白,她的锐气会遭受重重一挫。魏央会与她合作也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一旦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她势必会将之前的一切弃若敝屣。 今日晨会,陛下特地召见了内阁要臣魏央,并有了明确表态。作为内阁一方撤销该公诉的条件,旧党会暂停对于部分新党人员的清查。 今天的大事,只能是万臣来贺的皇帝寿辰。 魏央只犹豫了不到一分钟就同意了。 棠明也在,盯着她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那张皮相,心中直泛恶心。棠明想到了以前承德太后曾经对魏央的培养与看重,又想到她在太后重病、新皇尚未登基之时翻脸转投内阁,何尝不是现在这副清正有礼的模样? ——真相、情义、承诺……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就像放屁。 她不仅表示,会终止一切调查,还会将查到的那些证据一并奉上。 “毕竟我们,还可以算是‘同僚’,”在离开前,魏央对棠明说,“或许你要多多安慰一下我们那位小朋友了,我猜……她应该会很失望。” 棠明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把她口中的那个“小朋友”和妫越州对上了号。这话跟明示也差不多了。 “你总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棠明最终说,“总会要吃个苦头。” 妫越州听到这话,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睛。按照往常的习惯,棠明该不是敲桌子就是要扔东西了,现在倒真是有点反常。 “……你出去!”棠明不愿再看她,挥了下手。 “还有件事,”妫越州却没动,“下午我要出去。” 棠明瞪着她上下打量:“不行!你今天下午哪里也不许去!” 妫越州说:“今天下午,那你们大部分人都要去皇宫了吧。我自己在这里干什么?报社那边已选定了新址,我去看着挂牌。” 这“报社”一事,就是在启明学子被拘留之际,妫越州向棠明提议的。内阁手下的喉舌众多,每每都能掀动舆论风波,督政署也该有能替旧党发声的民间机构。启明学校的学生夏临昕曾在校内创办报刊,后为“社会实务”的缘故,也在外面有了专门的“报社”基地。督政署可以为它投注基金,规范运营,使其更为正式地发展壮大起来。 这件事,校长贺良征已经同意了,并且提出她会作为该报社的总编。 见棠明不语,妫越州又提醒道:“今天可是陛下的寿辰,这么好的素材,总得让咱们这边也及时出上几篇好报道,是不是?开门大吉啊。” 棠明问:“你当真只去干这件事?” “那你觉得我会去干什么?刺杀和郡王?”妫越州笑了,“按陛下的意思,他的王府应该捂得挺严实的吧?除非他自己不要命——” “好了!”棠明依旧严厉地盯着她,“陛下没有追究你气晕和郡王又打伤璐王世子这些事,已经是皇恩浩荡!你也应该注意!越州,你应该时刻记着,身上穿着这身制服是为了什么!” 说到最后,她闭眼按了下眉头,叹道:“无论你和魏央有没有往来,这回你都不要再掺和下去了。你去报社,行,带上几个人走。” 妫越州又静静望了她片刻,才迈步离开。 走出署长室,正好遇见孙颖正等在拐角处探头。她一见妫越州,大大松了一口气。 “老大,这回没跟署长打架啊?”她迎过来问,“这回还写检查不?” “谢谢你的关心,”妫越州一边走一边说,“下次别关了。” 孙颖“嘿嘿”笑了几声,跟上了妫越州的步伐,下一刻却发现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去问问臻真,”她低声道,“和郡王那边是什么情况。” 孙颖回答道:“方才我跟她聊过,还是之前那样啊。和郡王府接走钱复宽,旁的也不告诉她了。哦!臻真说今天才发现和郡王给她‘赏金’了呢,还有那个王府管家向祺送来的信,说在陛下寿宴之后,郡王府会特允她去和郡王的名珍私藏库挑件小东西呢……” “——之后?”妫越州觉得牙根发痒,“知道了。” ——魏央这回不准备好好“合作”了。 “……如果是所谓的‘合作’,我们应该追求双方利益的最大化,你认为呢,克谨?” 书房内,魏央的一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下,另一半边脸则在阴影中晦暗。她的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候在书桌前的丁克谨身上,嘴角带了几分笑意。 “属下愚钝,”丁克谨俯首道,“您方才说我们这边的行动,有……有妫越州的暗中相助,昨天下午被一枪打死的杀手,正是她的手笔。可她为什么……想跟我们合作?” “不仅是昨天的杀手,希芸肯坦白,恐怕也有她的原因,”魏央说,“显然她也在查这个案子,可惜的是,她永远不能查下去。” 丁克谨思索片刻,道:“是因为……事涉和郡王这样的皇亲国戚?” 魏央点头道:“确切来说,是如今的皇帝尚且离不开那些老旧皇亲贵族的支持。那群人连枝同气,抱团结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死一个段礼没什么紧要,紧要的是,我们稚嫩的皇帝拿不出能宽慰这些人的足够诱人的利益。而且段礼亡母还对皇帝有救命之恩,如非必要,皇帝还不想让自己背上不义的名头——她还没成长到能担起那个的时候。所以和郡王她一定会保,妫越州么,自然是查不下去了。” 丁克谨回想着自己在督政署时和妫越州这个“老大”的相处,不得不说,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妫越州会顺服听话的样子。 “但是妫越州不会轻易放弃,”她低声说,“所以她想借我们内阁的力?可这样,她难道不怕旧党会因此受损?不怕皇帝怪罪?” “我们都清楚,她是一个任性的人,”魏央说,“或许她有过分旺盛的正义感,或许她并不认同该将那群吃国库的老贵族划为同党……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想让和郡王死。” “……但我们要对付和郡王,是为了借机反击旧派,是为了我们新党的……利益。”此时丁克谨已经隐隐明白了魏央的意思,便接下话来。 “是啊,在不动武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能拿到更多的东西,何必要多动干戈?”魏央不轻不重地道,“所以,我们和她不能合作,甚至,我们可以送她去死。” 丁克谨浑身一凛,低头应是。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了,克谨,我叫你来不止为了告诉你这些道理。” “是!”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看好希芸,”魏央说,“我为什么会选择你,而不是克信,你能明白吗?” 丁克谨低眸,想到了妹妹在面对希芸时表露出的明显的共情和担忧,她敛眸道:“属下明白!无论该证人是何去处,属下都当谨遵职守,绝不松懈!” 第139章 “有刺客!”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妫越州是在快要下班时瞧见了一脸焦急正在找她的叶臻真。 “——老大!”叶臻真发现她的身影就眼睛一亮,急匆匆跑了过来。 “和郡王不在王府,去了他的‘锦绣山庄’养病,”她快速而低声地贴着妫越州的耳朵说完这句话,就直起身子,好像刚才只是因为走得太急而晃动了一下,随后便放大音量说,“署长让我清点咱们署里献礼的清单,我整栋楼都跑遍了,就剩老大你了!” 实际上,是棠明在发现是她将钱复宽带出后对叶臻真也生了疑心,所以特地给她多派了些活计。也正因此,今晨她和孙颖没说上几句关键的话就被叫走了,并且紧接着一整个上午她都没能再与妫越州或者孙颖碰面。 和郡王的去处是叶臻真在收到王府管家向祺送赏时打探出来的。既然钱复宽的去处不让人知晓,那么换个方向直接去问和郡王也是可行的——从钱复宽对她说过的话来判断,他活着才对和郡王的价值最大,又是和郡王救出去,那么和郡王势必不会让这个人远离自己的视线。 “……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叶臻真笑得有点憨厚,“哪里当得起郡王殿下这样多的赏赐?不知郡王殿下有没有空闲,得此殊荣,我怎么也得亲自去‘谢恩’才行吧!” 向祺脸上的笑意仍然十分得体,她说道:“叶督查使肯亲自上门报信又从中斡旋,若非如此,那钱大人又岂会这么顺利就救了出来?这对我们殿下来说,自然是大功一件!殿下说了,叶督查使能审时度势,对皇室忠心耿耿,日后必得大用……”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叶臻真挠着头,继续“忠心耿耿”的语气说道,“能得殿下赏识,我才是走了大运!殿下天潢贵胄,我早该登门叩头!唉,这时候如果不去,殿下会不会以为我是傲气自满、或者懈怠敷衍……” “叶督查使果真有此心,我定会向殿下传达,”向祺见她坚持,想了想便轻声提醒道,“只是近来殿下身体不安,已搬去了锦绣山庄静养,叶督查使要表忠心,也不必急于此时。若能为殿下办成几件实事,那方能显出您的用处来。” 叶臻真忙谢过她的提点。 按照流程,这时便该送上些所谓“阿堵物”并进一步打探和郡王关心之事了,因此向祺带上真诚了几分的笑意等待着。而另一边叶臻真正暗自激动于打探到了自己想打探的东西,见到向祺还没走,一时倒有些奇怪。 两人静默相对。过了片刻,向祺见她面容中愈发浓重的疑惑,神情一僵,心里忍不住骂声连连,面上仍然端庄柔和,终于转身快步走了。 “我的那份是孙颖帮忙准备,”当下,妫越州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我先走了,你们行事谨慎些。” 叶臻真觉得这后半句话恐有玄机,还没想明白,妫越州已经越过她离去。 只是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妫越州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锦绣山庄’,赴宴前告诉魏央。” * 妫越州到家时,秦襄仪正在准备一些离昏诉讼的材料。寄去的离昏书顾闻先没签,秦襄仪也不打算拖着,要一纸诉状直接告到大理院。不过她还有一些地方不熟悉,就要寻求妫越州的帮助了。 “还有个建议,你可以丧夫,”倚在门框上的妫越州对此表示,“也不用再多思考这些‘财产分割’的事情了。”U 秦襄仪愣了一下,随后脑筋一转,便斟酌着问道:“你……督政署……要查到顾闻先了?” 妫越州笑了笑,没回答,只说:“我有两件事要托付给你。” 秦襄仪望着她,心中纳罕,却也挺直了腰板,犹豫地说:“我不一定能做到……” “你肯定能做到,”妫越州说,“第一件事,明天早上九点钟,替我去车站接个人。” “诶?”秦襄仪更奇怪了,想问是什么人,又想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 “第二件事,”妫越州接着说,“顾闻先那边的‘四太太’希芸在巡捕房,我希望……你能把她接出来。” “我怎么……”秦襄仪觉得这像天方夜谭,拔高声线说,“我根本不认识她啊,干嘛要去接她?接去哪?你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 “后面你就知道啦。”妫越州见她应下,便摆了摆手,说完这几句话又要出去了。 “锅里还有饭!”秦襄仪站起来向外追,“姚阿姨还没回来呢,我烧的土豆片……你干什么去?” 秦襄仪越说越快,她看着妫越州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高声喊道:“阿妫!!!” 妫越州的脚步停了下,却没回头。 “有工作,”她再度摆了下手,“替我跟姚阿姨说一声。” * 下午,几乎整个督政署都陷入了一种紧张氛围中。皇帝的二十岁寿宴,是她更进一步成熟的标志,同时正临大败新党重扬皇威的好时候,自然意义非凡。 督政署的大部分人员都会参加,这是她们深得皇帝看重的荣耀。寿宴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但宫门于下午三点钟便会开放。督政署自然是要提前到场。作为领头人,棠明责任重大,她中午便没有休息,趁着这空隙前前后后检查了几番礼品清单,又向参宴众人正式交代了入宫赴宴的相关礼节,一番忙碌下来,额间已经渗出薄汗。因此,她没能及时发现妫越州没来,也是合理。 “——你说她压根就没到署里?”棠明紧皱眉头,“现在已经快三点钟了,她人一直没来?” “是,”她对面的督查使小心汇报,“您交代让我们跟着督察长一起去报社,但我们一直没见她的身影。那时候您正在讲话,不敢打扰……” “混账!”棠明的火一下子起来的,这声也不知骂谁,“我让你们中午就跟上她盯准了,你们盯到狗肚子里去了?!” “督察长发现了我们……”那个督查使诺诺地辩解,“后来我们到了妫督察长家外,那大门也一直关着,觉得不对,来了署里也没发现她……” “混账!混账!!”棠明又气又急,皇帝寿宴在即,她是真怕妫越州会在这时候犯浑,“你再带人去她家里敲门!还有孙颖呢?叶臻真——” “……叶臻真?”云青府,魏央刚趁着皇帝寿宴之前的这段空隙给内阁官员开了个简短的会,会议主题就是对确认这批人是否有二心、以及是否值得拉拢。她一来有从钱复宽那里检抄的诸多把柄,二来有从皇帝段璋那里得到了可针对部分人的“特赦令”,所以结果还算不错。 然而丁克谨却是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向魏央低声汇报了另一件事。 “属下在中午回家时不慎遇见了督查使叶臻真,我们曾经关系……不错,而且恐怕在属下暴露前她就已提前跟踪过我,”丁克谨道,“她向属下告知——妫越州想告诉您‘锦绣山庄’四个字。” ——锦绣山庄? 魏央隐约听过这个名头,可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个很不妙的直觉,促使她径直问道:“和郡王是不是在那里?” 段礼当然在锦绣山庄。 按理说,皇帝又兼他的亲堂姐过寿宴,无论如何他都是该奉上厚礼参与的。可一来,段璋到底是因为他的这档子事动了怒,亲自下旨不许他到场,要他“静思己过”,须为先和郡王妃抄上百遍佛经以表改悔;二来,段礼的身体实在不好,经上回妫越州那么一气还没恢复完全,凯德瑞医生格外强调他需长期静养、渐渐修身。所以,他就搬到了这庄子里来。 钱复宽也被带了过来。 “殿下!殿下您饶我一命吧!殿下饶命啊!饶命……” 段礼在一张太师椅上晒着太阳,身旁还有人奉茶。不远处,钱复宽却被按在地上打得下半身已血肉模糊,就在他渐渐声弱的哀嚎声中,段礼阉森开口道:“钱复宽,你怎敢如此愚弄本王?!” 不错,钱复宽在被接出督政署之后就吐露了那关键证人的身份,所以段礼才能快上加快派人去顾府灭口。可没想到希芸那时已没了身影,那群杀手在顾府周围守株待兔,却等来的不仅是希芸、还有巡捕房的人。于是今天一早,段礼就受到了斥责,他知道事情竟然败露,怒不可遏。而那时钱复宽却早脚底抹油溜了。 所以他又被抓了回来。钱复宽没有半点用处,段礼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他的两条腿已经被打得稀碎,头上也是鼻青脸肿、口吐血沫,已然要陷入昏厥。 “泼上辣椒水,叫醒他,”段礼说,“把他舌头拔下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向祺看到钱复宽的惨状,心中不适,微微别过了眼去。她当初受了先和郡王妃的恩惠才进了和郡王府,纵使为俾多年,也没怎么受过薄待。先和郡王府豁达明朗,对那时年纪尚幼的她几乎是当半个女儿疼爱,因此向祺立誓要一辈子追随在她左右。可她的男儿……向祺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到:性情如此暴戾,怎么就没半点像王妃的地方呢? “若不是因为你,本王还遇不到那个不识抬举的贱人!”段礼阉声咒骂着,“要不是因为她,本王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是因为你们,勾结一气,来算计本王!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钱复宽的舌头已经被拔了下来。向祺微微闭了下眼睛。她此时又分神想到:好在有当初承德太后赐下这批死士护卫,不然她可下不了手!她连鸡都不敢杀! 段礼看了一眼,却是抖动着面皮笑出声来。他指着那在地上蠕动着的钱复宽继续下令道:“把他的肉一片片剐下来!” 那护卫应了声“是”,却突然警觉抬起头来。紧接着只听到“砰”的一声,他的眉心眨眼间便多出一枚血洞,身体一晃便直直倒了下去。 “有刺客!” “保护殿下!!” 段礼大惊失色,僵在原地。护卫们已经团团将他围在了中心,可几乎没人看到那刺客的身影,只听到“砰砰砰”枪声不停,子弹乱飞,围在和郡王身边的护卫一个连着一个倒下。段礼被越来越少的人护着移动,却缓如龟速。 又是“砰”的一下,守在段礼身侧的护卫被射穿了太阳穴,犹带着温度的血液喷洒到了他的脸上。段礼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将那具向这边倒来的尸首推开。尸首倒下,后方却已出现了一个持枪的人。 ——一个穿着督政署制服的短发女人,她的枪口正对着段礼的眉心。 段礼浑身寒毛直竖,几乎要魂飞魄散。 “猜猜看,”妫越州笑了下,“谁会先看到你的尸首。” 第140章 “郡王的尸身……还没找到?” 段礼的喉咙发干,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但好歹还存了几分理智,于是他勉力稳定着声线,开口道:“陛下……陛下有旨……” 妫越州挑了下眉,似乎是对这句话做出回应,枪口微微下移,却又扣动了扳机。 段礼浑身发凉,此时却又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本能来,电光火石之间竟一把扯过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向祺,将她直接向枪口摔了过去—— “啊!!!” 向祺猝不及防,下意识便发出声惨叫,只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甚至还来不及闭上眼睛。然而,正在那声惨叫声里,那枪身却只发出了一声“咔哒”空响。妫越州将那柄没了子弹的空枪在手指上转了一圈,随即猛然将它掷出,狠狠砸向了段礼的右腿。 “啊!!!”正拼命奔跑的段礼只感到腿弯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是“咔哒”一声脆响,整个人便狼狈地扑倒在地。 好在这时候山庄中其他护卫听到了声音也纷纷赶到,密集的枪声再度响起。 段礼被人搀扶着站起,几乎喘不上气来。还没等他出声,却又是“嗖”的一下,一枚子弹贴着他的太阳穴射进了面前的墙里。段礼目眦欲裂,猛然回望,正好瞧见妫越州像只黑豹跃起,眨眼间就踩断了一个护卫的脖子,原本空空的双手上已再度夺过两把枪来。她的目光牢牢落在段礼身上,没有转头,扬手一发子弹就解决了那侧面举枪的护卫,另一只手上的枪也同时扣动扳机—— “砰!” 在被护卫及时扑开又逃出一命的段礼几乎亡魂丧魄,他只能尖声叫道: “走!!快走!!!” * 和郡王不能出事。 至少不能在妫越州手里出了事! 否则不谈陛下如何震怒,就是那群盘根错节的皇亲一派恐怕就不能善罢甘休! 棠明急匆匆向锦绣山庄赶路,心乱如麻。她没能从孙颖或者叶臻真口里直接问出什么,但某种坏的预感却在警醒——妫越州怕是要对和郡王不利!棠明知道和郡王被陛下申斥一事,按陛下旨意,他要“幽闭思过”。棠明于是又向与和郡王府往来密切的叶臻真逼问,这回便问出了锦绣山庄来。 棠明此时也管不得提前入宫这事,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开车冲了出去。她甚至不敢多带人,万一真瞧见妫越州“行刺”和郡王,多个人瞧见那才多重风险! 锦绣山庄建在山上,棠明好不容易找到了地点,她的小汽车却在山路上颠簸着熄了火。她不得已只能下车,却看到那山道上已经有了几道车辙,弯弯曲曲直上而去。 棠明深吸一口气,拿出了赛跑冲刺的劲头就开始向上跑。等过了二十来分钟,她扶着腿在一个平坡上气喘吁吁暂作休息,然而这时一抬头,却能看见那山顶的人影。确切来说是两个人,一个人跌跌撞撞向前逃,另一个人则是拿着一把枪慢悠悠地跟在了后面。 棠明的心跳越来越快,因为她紧接着瞧见后面的人对前面放了一枪,前面的人便顺势扑倒,紧接着又在求生的本能下踉跄爬起,这次却被射穿了肩膀。 段礼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他右腿和肩膀上双双中枪,满身鲜血,身体扑倒在那山边的一株枯树上,耳边再听到那不紧不慢地脚步声,心中已满是绝望。 “你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是不是?”妫越州停下脚步,又对他的左腿开了一枪,冷嗤道,“可惜我已经腻了。” 段礼摇晃地扶着树枝转身,颤颤巍巍的,用赤红双目瞪着妫越州,用尽毕身气力喊道:“你、敢……你敢杀……刺杀本王……陛下……不会……绝不会放过你……” “——妫越州!!!”正在此时,山下也传来了一道熟悉的饱含焦急与怒意的叫喊声。 段礼心中一喜,心道是救兵来援。可那厢妫越州完全不为所动,扳机一动,子弹就射穿了他的脑壳—— “砰!” 这道枪声似乎来得迟些,段礼仍旧大睁着双眼,身体被子弹冲击着向后倒去,“哗啦”一声竟压折了树枝,一同向那树后山下坠了下去。 妫越州收起枪。她仿佛不经意向不远处瞥过,紧接着便与还在山道上奔跑的棠明对上了视线。 * “完了,这回出大事了。”督政署内,孙颖神思不属地说道,“老大……被署长下狱了?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在做梦???” 叶臻真在一旁,同样意乱心烦。督察长失踪,署长出门亦迟迟未归,剩余众人也是迟了好一会儿才到了皇宫门口,哪知尽数被拦。回到署里后,才发现了面色阴沉的署长,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督察长妫越州因涉慊刺杀和郡王,已移交大理院关押候审。 大理院是王朝的审判机构,在民国后改建由新旧两党共持,主审百官案件及京内案件。之前督政署弹劾内阁前政宰卫闵叛国一案,就是在大理院中的“殊法院”进行的。 现在涉事的却是督政署的人,无论如何督政署却也不能参与了,大概率会是由璐王一派的皇亲党审理。 然而今晚,皇帝的寿宴却不能被打扰,它在端辉隆重又喜气洋洋的氛围中顺利开展了。皇帝段璋就国家命运与新时代下的君主担当发表了重要讲话,并且接受了来自诸如达辉兰、迪丽甲等国家的使臣来礼。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尚不知情的人只会将这晚看做普天同庆的好时候。哪怕心有忡忡不平,却也万万不能在此时显露出来。 “……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该死的女人!”璐王世子徐正明坐着轮椅来参宴了,在衣物内上腹还缠了厚厚的绷带——这都是拜妫越州所赐,当日那一脚直接踢断了他的一根肋骨。可恨偏偏有皇帝为她出面。可即使有皇帝出面告诫,徐正明恐怕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更何况现在又听到了段礼的死讯。 他让人推着,寻了个偏僻的角落,低声问身边的属下道:“和郡王的尸身……还没找到?” 在和郡王遇刺之际,尚且派出了护卫向宫中求援,直指有人刺杀,可等皇家御卫赶到时,只发现了凶手,却没发现和郡王的身影。按照血迹推断,和郡王必然是跌向了山下,可那山并不陡峭,山腰处多有小路平坦和林石拥堆,一眼望去并不难寻。此时陛下的寿宴已经到了尾声,可御卫依旧一无所获。 “……是,”那属下同样低声道,“林统领说会继续向山脚下找寻,只是入了夜,总要更耗费些时间。” “一群废物!”徐正明骂了一声,他转头间倒是不经意和不远处的一个内阁官员对上了目光。 徐正明并不大清楚这个中年女人的身份,他只知新党如今已然大败,这群灰溜溜的“落毛山鸡”自然不值得自己礼遇。于是他也没理会魏央礼貌的颔首,瞟了一眼就径直转过了头。 魏央恍如未见,唇边仍然带着微笑。她一边打量着场上,一边侧耳听着丁克信的汇报低语。 “……今晚加班加点,报纸已全部印制完毕。” “好啊,”她不辨喜怒地轻声叹道,“这样我们才不算辜负了希芸的期望啊。” “没错!”丁克信点头,“旧党里有这样的衣冠禽兽,实在可恨!” “明天一早,尽早,”魏央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继而遥遥向远处仍在在与达辉兰大使相谈甚欢的段璋举了下酒杯,“祝愿我们的陛下。”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第二日,在天蒙蒙亮时,京都内的大街小巷便被接连不断的报童叫卖声占领了,声音清脆嘹亮,此起彼伏。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皇家郡王强取豪夺害人性命!衣冠禽兽却享国禄!” “她以草民之躯孤身告发,状告当朝皇亲谋害金兰!明明已进官府,却还屡遭刺杀!” “和郡王草菅人命却受皇室庇佑?有可靠消息称已被秘密护送潜逃国外——” “皇权跋扈,民主何在?!” 140-160 第141章 “秘书长,门卫那里来信,督查署棠署长要求会见!” 启明女校,贺良征尚未完全扣下刚打完一通的电话,便看见校长室的门被骤然推开。何衷我手里攥着一卷报纸,再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校长,你看没看今天的报——” 贺良征叹了口气,招手示意让何衷我关上门,口中道:“行了行了,你小点声,天天的让火烧屁股来回窜……” 何衷我头也没回就将门“啪”一下拍上,照样没理会贺良征的调侃。她将报纸铺在桌上,急声说:“这事真的假的?妫越州跟你说过没?那什么和郡王真逃去国外了?还是新党又在耍花招?” 贺良征低头瞧了一眼那报纸,已经对上面的内容了然于心,她回答:“我不知道。” “——什么?”何衷我的眉毛险些飞起来,她没忍住提高了音调,“你怎么不知……” “我联系不上越州,”贺良征打断她道,“昨天报社的挂牌她也没到,我还以为是她是随着督政署一同去为陛下贺寿了……” “还贺寿呢!”何衷我忍不住说,“昨天刚普天昭告的皇帝寿宴,今天就闹出来这件事——只怕皇室名声要臭了!你不知道我出门时,只听到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郡王案’,少不了议论皇室跋扈、皇帝无能的声音……”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贺良征说,“来这里后我就给督政署那边打了电话,我本意是先找越州,可前后拨了三次,那边的人都声称她‘不在’、去处也不便奉告,我问起报纸里说的这事,那边也是三缄其口。” 何衷我沉默下来。她心道:皇室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妫越州这个炙手可热的旧党“新星”却不在?莫非她是另有秘密任务?除了她,谁还能弄清楚这事情真假? “这报上言之凿凿,”何衷我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低声说,“这事若是真的……陛下不将那和郡王尽快处以极刑公之于众,算什么道理?” 贺良征沉吟道:“这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报纸一夜之间就像雨后春笋纷纷冒了出来,还在陛下寿宴刚过的时候,恐怕是新党的手段……” “无论手段不手段,”何衷我摇头,皱眉道,“关键在于,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假若是真的,难道就任由无辜女子枉死?假若是假的,拿女子声名作筏子攻讦,也实在可恶!” 贺良征点头,猜测道:“或许越州正是在调查这个案子?不知道襄仪清不清楚……” “她最好是这样!”何衷我不满地说道,“正到有用时偏偏找不着她人……要我说万一这报上是真,她可别正去追杀那和郡王了!” 贺良征闻言却是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没出声。何衷我回过神,见她这模样十分奇怪,喊了几声,才听见贺良征摇了下头,低声道:“我只是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何衷我问,“你说妫越州——你猜到她去哪了?” 贺良征缓声道:“……我之前看过夏临昕所珍藏的那些有关共和党的剪报,不经意间在上面发现了一个作者……” 何衷我“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起身,不可置信地开口问道:“上面有妫越州???” “不,”贺良征微微摇头,“在那报上发表文章的大都是化名,只是其中一个名字,我感觉会像她……”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何衷我的双眼,继续说:“‘女有为’,你熟悉吗?” 何衷我一时张口结舌,她突然想通了什么,说道:“所以那天你才问她共和党的事?这两天也一直不对劲!她……” “是,但我不能轻易确定,你我都清楚,她现在于旧党之中前路光明坦荡。可说起那共和党,有几个人清楚明细?新旧两党哪个都没将它放进眼里过,报上只将其归为‘山匪’一类,”贺良征沉声说,“我原本是想等昨日同她真正见面,更大胆地问几回,可谁想到……我有种猜测,衷我,只是这种猜测很不美妙。” “你想说……她的身份暴露了?”何衷我艰难地接话说,“现在联系不上她是因为出了事?” 在得到贺良征的默认后,何衷我却连连摆手直说“不可能”,又背着手在桌前转起圈来。 二人之间的空气陷入沉寂,正在此时,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贺良征伸手去接—— “什么人?” 电话被被匆匆扣上,云青府内,刚听了电话的新秘书心道不太好,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就近一间办公室门前,扣门后便进入汇报: “秘书长,门卫那里来信,督查署棠署长要求会见!” 魏央从公文中抬眼,对此不算诧异。“拦住她,”她漫不经心地吩咐,“必要时用枪。” 那秘书应了声,还没转身,却听见“咣”的一声,身后的门再度被推开了。方才正在两人话中的棠明已经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她倒是没带人,孤身就过来了,径直瞪着魏央,脸色十分难看。 魏央摆手让秘书退下。她开口道:“棠署长不经预约就大驾光临,未免有失礼数。我想外面的人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很忙。” “你忙什么?忙着撕毁协议反咬一口?”棠明怒意沉沉,咬牙切齿地开口道,“魏央,这种事情你怎么做的出来?” 二人自打决裂之后就形同陌路,哪怕为公事不得不暂处一室也都是勉强忍耐,话都说不上几句。这次还是棠明第一次肯再对她“直抒胸臆”。 “昨天我在地上看到了车轮印!锦绣山庄,你肯定也去了!你甚至就是提前去的!和郡王的尸首就是被你趁机带走藏了起来,只为了今日红口白牙构陷诬害向皇室发难!卑鄙小人!你无所不用其极,无耻下流!丧心病狂!” 魏央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棠署长,没有证据的话是诬陷诽谤。” “诽谤?你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棠明一掌重重拍向了魏央身前的公桌,“你的脸皮厚得简直让人咋舌!你敢说你不知道段礼死了?你要是真不知道,这满大街的报纸都是鬼发出来的?!明明已经拿着这件事跟陛下做好了交易,魏央,出尔反尔、忘恩负义,你做这些事一向顺手极了!” “我跟陛下‘做好了交易’,”魏央缓声重复着她的某句话,又问,“那又怎么样?” ——砝码毁了,这个交易怎么做得下去?皇室肯保一个活着的和郡王,却未必肯为一个死人周全声誉。更何况他是死在了妫越州手里,闹开了也能用一句皇帝已“大义灭亲”来堵嘴。 魏央又岂能坐以待毙? 和郡王是死了。可皇室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就还可以“活着”——活到魏央能以先声夺人撕下旧党的大块肉来。 “魏央!!”棠明被这句话气狠了,几步绕过桌子就揪起魏央的衣领,盯着她说,“你说这话牲畜不如!当初承德太后对你这一介孤儿恩重如山,你却翻脸转投内阁!现在她的女儿——你还要继续言而无信、阳奉阴违,就是为了毁了她的江山!你这个无耻小人……” “……我说实话,你简直愚不可及,”魏央没去瞧自己被紧抓出褶皱的衣领,她同样望着棠明说,“十几年前是这样,到了现在尤甚。棠明,你除了抱着承德太后来向我号丧,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是么?” “你这个混账!!!”棠明暴怒,举起一拳就向她脸上揍。然而魏央已迅疾举起桌上的一瓶墨水向她泼去。 棠明眼前一痛,紧接着便被大力推开,摇摇晃晃地反手撑住了后墙才不致倒下。 魏央的肩伤尚未痊愈,经此一遭也是难受。她整了下衣领缓缓站起,再出声时话里已明显带了不少寒意。 “你简直蠢得让人发笑,棠明。你自己蠢钝愿意守着承德太后的牌位肝脑涂地,凭什么觉得别人要跟你一样?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觉得你身边的人都该对那所谓的‘皇室’忠诚?别开玩笑了,真是这样,段礼就不会死。” 棠明抹着眼睛,正想恢复了视线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姓魏的揍个半死,听着这话却楞了一下。 “你觉得是我一开始就算计好了?”魏央继续道,“是我让妫越州杀了段礼?在已经有了一个最优选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还要费力做这种事?动动你那甚少使用的脑子想想——你觉得我是你?何不让我们冷静下来复盘一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这个有勇无谋的莽妇带出来的不顾大局的混蛋?!” “你放屁!!!”棠明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无情无义、诡计多端、自私自利的仠险小人!你猪狗不如!你是鸟屎!” 魏央冷眼看着她,对这样的谩骂不为所动。她甚至笑了下,才开口道:“我自私自利,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和郡王的人证在我手里,我拿她和她手里的证据做交易。你呢,棠明?如果她找的是你,你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忠心’直接要了她的命?” 棠明的骂声霎时消弭。 魏央扯了下嘴角,冷声说:“若说无情无义,你我难分高低。” 第142章 “师姐说,我可是她坚定的‘革命同盟’呢。” 秦襄仪在读到报后就坐立难安。妫越州一夜未归,现而今旧党又闹出这样的事情,她心中未免七上八下的。好在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姚奉安从外面回来了。 “姚阿姨!”秦襄仪忙迎过去,“督政署怎么说?阿妫她去忙什么工作了?” 姚奉安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她拍了拍秦襄仪的手,开口道:“别担心……是出了一点事,但问题不大。” “我去的时候棠署长不在,是孙颖悄悄告诉了我,”她在秦襄仪焦急的神情中继续说,“越州……因为刺杀和郡王,被关起来了。” “……这!”秦襄仪呼吸都要停了,她捏着手里的报,不可置信地开口道,“这怎么叫‘问题不大’???和郡王……她把人杀了——皇室怎么会善罢甘休?她现在被关起来了……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姚奉安眼底也有担忧,但仍然再度按住了她的手,沉稳出声道,“她不会出事。你不是说,她临走前还托了你几件事?” 秦襄仪心神不定,下意识回答说:“是……一是让我去车站接个人,九点钟——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姚奉安凝神听着,似乎有所猜测,便微微松了口气。她说:“那你现在就去吧。如果我想的没错,这个人会告诉你一些东西的。” 她语焉不详,听得秦襄仪更是惊疑。然而姚奉安却不欲多说,只是催促着她快走,并且她自己也是准备再度出门的样子。 “我请了一上午的假,现在还有些别的安排,”姚奉安解释说,“襄仪,别担心,现在正到了我们该昂扬斗志的时候了。”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中竟满是坚定与信心。秦襄仪怔了下,又回忆起昨日妫越州临走前那个云淡风轻的挥手,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时间紧急,秦襄仪不再纠结便出了门,虽然现在的她并不能十分确定车站的位置,但叫辆黄包车能省很大的事。也是在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接站台后,秦襄仪才想到:妫越州似乎并没告诉她该接的人是谁。 秦襄仪带着些茫然左顾右盼,突然视野出现了一个穿着长袍系着围巾的青年人,甫一瞧见她便露出了一个热情的笑容。这人剪着短发,面容端正可亲,双目炯炯有神,手上拎着个大皮箱步伐飞快,径直便向她走了过来。 “襄仪姐你好,我是孔延熙,”她摘下手套,一口白牙在阳光下亮光闪闪的,“师姐从前在达辉兰那儿我看过你们的照片,幸会啊!” 秦襄仪愣了下,抿出一个笑容,握了下她的手,同时试探性地说道:“妫越州让我来接你。” “明白,”孔延熙点了下头,借着又拎起箱子大步流星地继续向外走,“事情还不少,师姐是个急性子,我肯定不能拖后腿啊。” 秦襄仪小跑着才追上她,顿了下,才低声说:“她被关起来了。” 孔延熙脚步不停,说:“明白明白,肯定在她出来前把事情都办完。奉安姨呢,我还以为是她来接……嗯?” 说着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秦襄仪一眼,问:“襄仪姐,你现在是不是还没参党啊?师姐是让我来当你的介绍人?” 秦襄仪懵住,脑海中极快地闪过什么,她猛然揪住孔延熙的衣袖问:“——什么党?” 孔延熙确认了,索性又拉着她向前走,嘴里低声说:“就是前阵子烧了这里皇帝马场的那个啦,你放心襄仪姐,师姐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肯定给你把事办得妥妥的。奉安姨是不是找联络人去了?襄仪姐,你先等我回家一趟哦,家里我妈还挺想我的,完了咱们再去找奉安姨……” 秦襄仪既深感大吃一惊又觉得不该吃惊,她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着。她想起妫越州,觉得不论她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都不足为奇,同时也暗暗有些生气。 “……她不会有危险吗?”秦襄仪又叫了辆黄包车,在车上时她还是没忍住问出这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哪知孔延熙听了这话先是狠狠的愣了一下,才望着秦襄仪说:“姐,你认真的吗?就我师姐,她要是不想留,谁能关得住她?那时候维利吉的黑|帮八十多个人都没她一个能打的,多少次飞檐走壁的都快成神话了,连在她屋里埋炸弹都没困住她,我们有时候怀疑她会‘武功’你知道吗?而且这人主打一个铁石心肠,你不知道当初她非要回国,我导师哭得哇哇叫,她该走还是走,一点不说给人老太太擦擦鼻涕什么的……” 她说话语速快,语气诙谐,说的还是秦襄仪最熟悉的那个人,于是她不知不觉间就将面对陌生人的拘谨与不自在放下了些。 “你们是师姐妹?”秦襄仪问,“在达辉兰认识的?” “是啊是啊,没有师姐,我兴许还读不上这个导师呢,”孔延熙笑着说,“不过现在呢,我们还是‘同道’。师姐说,我可是她坚定的‘革命同盟’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秦襄仪想了想,又轻声问:“那她为什么……又去了督政署?” “嗯……师姐认为应该团结那些可以团结的力量,”孔延熙说着,放低了声音,“简单来说,我觉得她是去策反的。” 第143章 “朕一定会杀了你!妫越州,朕要让你付出代价!!!” 大理院的监牢比起督政署的,环境确实差了许多。据说这里是从前朝廷关押重犯的场所,民国后虽有所修,但底子如此又少有使用,打开时总泛着一股楣沉沉的怪味。牢里还堆积着不少刑具,不知是为了限制罪犯活动还是为了进一步恫吓,兴许两者兼有。妫越州刚到时还充满兴致地翻动了一会儿。今日她一觉醒来,饥饿成了她最要紧的事。 这里的“狱卒”想来是得过提前吩咐,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端了碗长毛的稀饭来,敲着牢门让妫越州不要闹动静。妫越州看了他一眼,隔着那栅栏薅住他的头便砸,最后逼着他自己将那碗稀饭喝了个干净。 那狱卒哭娘喊爹地走了。妫越州等着她要的八菜一汤,不过先来的却是位不速之客。 “大胆罪犯妫越州!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她身边跟着的还是这位熟悉的青衣郑女官。 段璋今天穿了身低调的黑色便装,面上喜怒难测,她微微抬手,郑女官便低头后退。 “陛下好记性,”妫越州原本正坐在地上拨弄那些个刑具,见了她便抬眉道,“还惦记着来给我送玉雕?” 郑女官很想上前呵斥,但窥着段璋的神色并未开口。段璋盯着妫越州,良久才冷哼一声,让郑女官先出去。 郑女官犹豫再三,临走前例行对妫越州附赠了一枚警告的眼神。 “你倒是想得美,”段璋缓声说,“朕的玉雕,如今你个忤逆不忠的贼人难道受得起?” “脸变得真快啊,”妫越州也不生气,打量着她说,“死一个段礼就让你这么为难?” 段璋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喝道:“你放肆!朕当初交代过你什么?!你违逆朕意,现在还敢这么嚣张?!” “你的意思,段礼会收到一点惩罚但绝不会死,”妫越州说,“我不同意。” 段璋沉下脸来,看着她浑不在意说完话便又开始低头摆弄着那些个刑具叮叮当当,怒上心头,简直想发话把她赶快拖出去毙了。不过她深吸口气,还是勉强平静了下来。 “朕看了魏央那边的证据,”她说,“死了一个女子,便让你如此义愤填膺、不顾一切?” 妫越州动作顿住,抬头看她。 段璋继续说:“你知道璐王的意思吗?他以及他们力主该将你作为设计谋害和郡王的同党处死,再给你伪造个认罪的‘自白书’,好把魏央那边泼来的脏水洗干净。不过棠明不同意。她的主张是应该向公众坦白并且将你放出来,让你揭穿内阁的阴谋——戴罪立功。妫越州,想想看你原本坦荡的前路,就算能戴罪立功,你的路上便也多出不少艰难险阻,哪怕你成功,璐王一党也绝对不会放过你。这样值吗?” 妫越州却笑了一下,她丢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望着段璋说:“所以,我出去就会把他们杀干净,你满意吗?” 段璋眸光一闪,冷声道:“你真是胆大包天。” “我还可以胆子更大,”妫越州向前几步,突然手伸出栅栏便攥住了段璋的衣领,“哐”的一下拉着她砸到前面,“段璋,身为皇帝,行事却一直被这群皇亲老臣掣肘,很不爽吧?” 段璋猝不及防,呆了一下,便两手抓着栏杆面色铁青。自出生以来她就千尊万贵被捧着护着不假,可武术骑射却也能称一句优秀,哪曾会受到这样对待?因此心中气愤屈辱叠加,耳边却又听到妫越州这样一句,更是大怒,她咬牙切齿地开口道:“逆贼!朕将你五马分尸!诛九族!” “冷静一点啊陛下,”妫越州说,“毕竟我脾气一直不太好。不过谈合作总要有诚意吧?” “你也配?”段璋抬眼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一定会杀了你!妫越州,朕要让你付出代价!!!” 妫越州同样盯着她说:“给我换间好屋子,每天三顿,八菜一汤。” 段璋此时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妫越州这边才慢悠悠露出一个笑,补充说:“当然,我还会附赠你一些优惠,比如在杀完那些皇亲国戚的时候,指点一下你这身三脚猫的功夫。” 段璋终于感到领子被松开,她按着脖子连连后退,脸上通红一片。这趟她来,确实存了要将妫越州这柄利刃打磨淬炼并彻底收服的念头。眼下,以璐王为首的皇亲老臣确实是她的部分依仗,但依仗多了易生祸患,这群人盘根错节报团取暖,势力过大必然威胁皇权。所以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坚硬的刀。日后她要用这把刀砍断皇亲一派对她的过多掣肘、砍掉他们的一半手脚,并用这把刀开辟一个属于段璋的盛世王朝。督政署就是母后为她留下的刀剑,而段璋要从中选出最适合的一把。 段璋选中的就是妫越州。 这把刀在对付新党时已然锐不可当,而在如今对段礼出手却更显锋芒。段璋难免会因被违逆而生怒,与此同时,她的心中却也更多一层的惊叹与满意。 这是最锋利的那把,正是她要的那把。 段璋自然也能够驾驭她。 这样反复想着,段璋的心中才略微平静。 “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又继续说,“朕也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你是觉得往后走两步我就够不着了?”妫越州问。 段璋脸色大变,又连忙后退,同时口中又大喊道:“郑姨!郑姨!!” 第144章 “我……当然愿意。” 巡捕房内,希芸望着丁克谨递来的报纸,有些失神。良久,她将那报纸收起,向丁克谨询问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死?” “秘书长已经代表内阁提起了公诉,”丁克谨答道,“必定会是一个让你满意的结果。” 希芸低声说:“只要他死……只有他死,一切好说。” “他确实……”丁克谨话刚开头,顿了下方继续说道,“他确实会因你而死。消息来了,我会告诉你的。” “他会被枪毙吗?”希芸问。 “……会,”丁克谨说,“皇室保不住他,他会被一枪毙命,不得好死。在死后他的罪行曝光,臭名远扬,这个生前‘尊贵’的王爷会失去一切,受尽人人唾骂。” 希芸听着这番话,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又问:“我可以得到他的尸首吗?” 丁克谨瞧她一眼,没有回答。 “……至少要让我看到他不得好死的样子!”希芸盯着她。 “是,”丁克谨说,“我会向秘书长转告。” 希芸细细瞧着她垂目时的神态,想从中辨认是否有谎言存在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那钱老板……钱复宽呢?” “他会生不如死,”丁克谨说,“你应该猜到了,你遇到的刺杀就是由于他的出卖。和郡王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他会受尽折磨。” “……你说得对,”希芸说,“这不能怪我。” “——这当然不能怪你!” 突然又有一道新的声音插了进来,二人抬头看去,原来是丁克信。她推门而入,听到了希芸的话,便义正词严地继续说道:“难道你忘了,杳秋就是被他点头送给和郡王的?她的死,和郡王是主因,他就是幕后推手!如果不是你提前说出了真相又有我姐带人护送,说不定你也就丧命啦!钱复宽就是该!” “好了,”丁克谨听着她念叨起来没完,忙打断她说,“是不是秘书长有新的指示?” 毕竟看护希芸的任务被安排给了丁克谨,一般情况下,丁克信不会贸然打扰。 “哦,这倒不是,”丁克信摇头,又看向希芸,“是我要去顾府一趟,你要拿什么东西,我可以代劳——这点已经报告秘书长了。” 希芸愣了下,忙问:“你去顾府做什么?” 丁克信同时看了看姐姐的神情,简单回答道:“是秘书长的交代。你作为关键人证,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安全,需要我帮你带些什么吗?或者,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一句?” 后面这句,她其实是暗指希芸现在的丈夫顾闻先。虽说他现在基本是个废物,也对案件毫不知情且毫无作用,但之前还为希芸被带走向巡捕房询问过。或许希芸还有话向对他说。 “替我带本书吧,名叫《金兰记》,”希芸认为她的回答语焉不详,但当下追问也并不是一个好方法,于是先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在我的屋子里。” 丁克信听她话说完了,便也点点头向外走,不过希芸却又抬起头来。 “——谢谢。”她快速对丁克信说了这两个字。 丁克信没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略有受宠若惊之感,回想希芸第一次来巡捕房的坏脸色,到现在竟然会道谢,丁克信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走出门,却又被丁克谨追上了。 “是什么事?”丁克谨拉住她,先是给她立了立有些歪斜的衣领,又凝眉问。 “……秘书长让我找顾闻先,”丁克信任她动作,左顾右盼见没人才轻声说,“好像是为了共和党的事。” 丁克谨收回手,低眸沉思片刻,想问什么,见了她的神态却没有开口,只是叮嘱:“这事秘书长交给你,你就好好干。一定要听话,多请示,不要只顾着自己拿主意,知道吗?” “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丁克信有些不满,“秘书长交代的事我啥时候没办好?” “说你你就听着,”丁克谨推了她一下,“走吧。” 丁克信却没动,她撇了下嘴,又说:“其实我觉得是你前上司的事。”ù 丁克谨眉心一跳,轻声问:“是妫越州?她不是被关起来了?” 丁克信还不知道和郡王身死之事,闻此便摇摇头,说:“这我不清楚。秘书长的意思,是一个和郡王还不够,毕竟咱们内阁先塌了一大半呢,这回好不容易拿到了旧党的把柄,当然是闹得越大越好。只要他们一日交不出和郡王,这事就不可能轻易了结。” 他们当然不可能交出和郡王。 丁克谨看了妹妹一眼,这话只在腹中盘旋片刻便消散了。当日是她开车带着魏央先棠明一步赶到了锦绣山庄的地界,并恰好目睹了和郡王被妫越州击杀掉下山去的场景。魏央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从山脚向上的岔路不少,二人驾车,本就与步行的棠明选的是不同道路。后来越往上道路越发陡峭,二人便不得不弃车而行。借着林木的遮掩,绕开棠明的视线实在容易——尤其是那时她的注意力几乎完全在妫越州身上。 魏央于是带着丁克谨,率先一步找到并带走了和郡王的尸首。之后,再由丁克谨藏尸,魏央带着丁克信赴宴。 直至今早报纸发布,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然而丁克谨心中多少还是心存忧虑。她疑心当初妫越州其实已经发现了她们——更何况“锦绣山庄”四个字还是由她透露……她暗中还有什么谋划?还是只是对秘书长与皇室的合作感到愤怒不满,才故意有此报复?哪怕妫越州因和郡王之死被关押,却也难保她不会找到由头出来,光明正大再对内阁出手。 丁克谨卧底督政署的那段时日说长不长,却也足够她对妫越州的形象构建出一个牢不可破的认知。因此当此时回归到她的对立面,心中的忌惮也是有增无减。 ——这样想来,秘书长兴许也正是因此才要尽快向妫越州出手。 她拍了下妹妹的肩膀,二人道别。就在丁克信赶往顾府之时,另一边,孔延熙在和母亲道别后,终于又和姚奉安碰了面。二人见面就是热切的拥抱,秦襄仪站在后面,略有些不自在。 “襄仪的情况你大约已经了解了,”姚奉安笑着拉过秦襄仪,三人一同在桌前就座,“不知道你的意见是什么?” “我的意见是很好!”孔延熙说,“襄仪姐既细心又机敏,还是师姐瞧中的,眼下正是咱们党内缺人的时候,有了这样的人才,我可是举双手同意的!” “——襄仪,你的意思呢?” 秦襄仪还有些怔愣。突然发现自己本已功成名就的好友竟然是某个“逆党”的领头人什么的,对她而言还是具有一定冲击力的。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姚阿姨对于妫越州那身督政署制服的隐晦忧心,恐怕不止是担心这份工作性质会给妫越州带来的危险,更多是对妫越州身份暴露的顾虑。 她又想起在路上孔延熙对共和党的简单介绍。由女性组建而成的党,要实现真正平等和民主的党,“我们”的党…… “我……当然愿意,”秦襄仪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从前和妫越州的对话,她说道,“因为世界……本就属于我们。” 她缓缓地露出笑容,一时间几乎要将那燃起的心绪错认为疼痛。 “太好了!一会儿我就给襄仪姐登记!”孔延熙说,“过两日咱们开会,襄仪姐再跟大家好好交流交流。友情提示——我师姐是个绝佳的暖场话题,你不知道说啥就提她,到时候肯定有人来接茬‘诶你要是说妫越州,那我可就不困了’!” 她是瞧着秦襄仪性格内向,才有此提议。姚奉安听罢倒先笑了,又正色问道:“这两日里,党里的人都会向京都赶?” “是啊,”孔延熙点头,“是师姐的意思,她觉得时候到了——等新旧两党打红了眼,咱就点火出头!” “点火……”姚奉安若有所思,说,“现在就先要煽起风来。得让旧党忙起来,顾不上越州才好。” “这是当然!旧党里的那些皇亲国戚,哪个不好抓马脚?纵使小的没有,往上数谁不是吃着民脂民膏肥起来的?一层层压下来,被吃最多的便是女人。咱们党里自然不缺这些证据,从前新党可以不以为意,但现在风气越来越先进了,既然用和郡王划开了道口子,管他有的没的自然是要多补刀!况且我听师姐说,现在内阁领头的也是个女人,本事不小,真打起来,那才精彩呢!”孔延熙说得昂扬。 秦襄仪默默听着,却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联络的?你不是一直在国外?” 孔延熙先望了姚奉安一眼,又回忆起方才在母亲面前的那番说辞,哈哈大笑,解释说:“襄仪姐你也别太实心眼了,方才我跟我妈说的也不完全是实话啊,一直在国外我怎么带人烧马场?师姐又怎么骂得着我啊?啊哈哈哈哈,你还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家里有一台电报机,”姚奉安接话道,“我整天敲敲打打的,那么些桌椅,也是用来挡它的——你跟我来。” 秦襄仪被拉着,竟然是到了厨房。姚奉安搬开被堆在后方的一排破旧的桌椅,又掀开一方桌布,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一台不起眼的电报机。 “没错,就是这台小破烂!”孔延熙跟上来,凑头看着说,“师姐就是用它问我‘马场怎么回事’还骂了我一顿的。说起来我也得多联系一些姐妹,这回估计要用资金……” 秦襄仪望着那台电报机,缓缓眨了下眼睛,在姚奉安的笑意中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也要做些什么。 她暗暗对自己说。 在孔延熙说完就要去用那台电报机时,秦襄仪拉住了她。 “资金,我有,”她说,“我会……回一趟顾家。” 第145章 “三太太你又年轻,怎么竟说些丧气话?” 现在的顾府远不比当初风光。大门紧闭,寂寂凄凄,门内零星的人影还不如树上的麻雀有活力。自打顾闻先失势,木繁绘就裁了大半人手,如今剩下的几个大都是管看门烧菜的,平常没多少事情做,因为瘫在床上的主家不好伺候也不爱往跟前凑,因此逮着个空就打起盹来。 过了晌午,暖意融融,也正是困觉的好时候。哪知这回还没等真正眯上一会儿,主屋里却“嘭棱”“咔嚓”的传出一阵响动,惊得人忙直起身来瞪大眼睛,左顾右盼地向主屋那边一看——原来是顾老爷,他又对着三太太发火呢! “——我问你到哪里去了?!” 顾闻先摊在床上,上身的绷带拆了一半,腿上的石膏还不能动弹,头上因结痂虽然麻痒但好歹多长出了些参差不齐的头发来。整个人的样子狼狈中透着些滑稽,他用完好的手指着木繁绘责问,声音中满是怒气。ùcň 木繁绘的眼珠落在那摔在脚下的茶盏碎片上,她吐出一口气,压着声音说:“……里面闷,我出去逛了逛……” “你有什么好逛的!我让你老实待在家里!别出去惹麻烦!”顾闻先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你耳朵聋了还是傻了?!你出去做什么!你说话!” “——我出去能做什么?”木繁绘忍无可忍,带着几分哭腔喊出声来,“一天天的在你这看不着半分好脸色!我出去透透气还不行?” “你这个贱人!” 顾闻先自打希芸被带走后就脾气越发暴躁,因为他从这件事中真切感觉到了自己的失势与无力。如今的内阁已经全被魏央把控,他的话竟然一点用都管不了!连自己身边的人被带走都无能为力!这样的他难道以后就只能当一个废人?这些念头翻来覆去,只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眼下他见木繁绘竟然敢悖逆顶嘴,怒不可遏,随手又朝起桌上的茶盏就向她砸了过去,嘴里骂道: “——贱人!都说‘俵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也敢瞧不上我?!你慊弃我残废了?!你觉得老子爬不起来了?你这个贱人!你也敢?!” 木繁绘“哎呦”一声,正好被那茶盏砸中了头,温热的血迹和泪水一起砸下。她恨恨地瞪着顾闻先,眼瞧着他如今狂暴癫狂之态,脑中又响起之前李婶劝她的话来。 “……我说句实在的,三太太,我是拿你当好人才开口说这两句。那顾老爷,实在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你得早做打算!不说他现在瘫了,吃喝拉撒尽指着你还吆五喝六的总给你气受,就说之前他那么多个老婆,也不是个好汉子!三太太,虽说他从前疼你,可我听说这顾老爷从前也和他的大太太要好过,你想想那天见的她,还有几分活人气吗?后来也说二太太受宠,可你看从她过身到现在,顾老爷念过一句吗?四太太听说还小,往后肯定也有她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足看得出来,这顾老爷是个无心无肝的凉薄性子,谁跟着他谁受苦!得势时兴许还好些,可现在他这幅样子,心里不顺只怕会逮着身边人磋磨! 三太太,我知道你是个仁义的,就冲他从前待你不错,你也不愿意干落井下石的事,可我瞧着到现在,只怕他非但半点不念你的好、还要把你治死!你得多为自己想想啊!从前说‘傢汉傢汉,穿衣吃饭’,咱图的不就是个能过上好日子吗?再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娘们要出来干活,也能堂堂正正挣口饭吃——不必非靠着男人活!唉,三太太,你别怪我多嘴,实在是我见你这样就不落忍!” 木繁绘今天上午出门,正是去了李婶之前说过的那烧饼铺。李婶见到她来,很是高兴,跟旁边的烙烧饼的女人说了两句,忙把她拉了进去。 铺子里的生意不错,人来人往,红红火火的。烧饼热气腾腾,放在小筐子里被李婶送了上来。她还特意给木繁绘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又来来回回多擦了几回。木繁绘很不好意思,想多给钱她却坚决不收。她只有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烧饼,李婶又给她拿了碟店里特制的咸菜、几片煎蛋,给她盛了鲜豆浆。 很多食客是买了烧饼带走的,也还有人是跟木繁绘一样,直接在这不大的店铺里吃热乎的。木繁绘悄悄打量了一番,慢慢感到了一种置身于烟火气里的安心。她慢吞吞地咬了口烧饼,刚出锅的,外皮酥脆内里柔软,果然很香。 认真说来,哪怕现在顾府的生活水准有所下降,可饭菜的精致美味也超过一顿普通烧饼的滋味。可木繁绘在顾府食不下咽,吃起这烧饼来只觉得香极了,就着咸菜和煎蛋,那就更可口了,更别提还有豆浆入口,香醇绵滑。木繁绘吃的第一个是无馅的,再往后又吃到肉馅的、素馅的、豆沙的……她出门时不算有胃口,可往这儿一坐,竟然不知不觉将李婶上的这一小筐五六个烧饼全吃下肚了。木繁绘喝着快见底的豆浆,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还不想走。 正想着,忙过了客流量最大时的李婶打帘出来了,见她竟然能光盘倒是吃了一惊——她本是害怕木繁绘挑口,所以各个口味的都给她来了个,正想问她吃着那个好呢。见到木繁绘肯吃,李婶也高兴,便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话起了家常。说到了兴头上,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那些话,可等她说完了,又难免后悔。 “……当然了三太太,这些话也是我……” 她要描补的话没说完,却听木繁绘低声开了口。 “……可我离了他能干什么?”她说着,又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我这样的……也只能靠男人吃饭了,不然老了……” “三太太,你这就不对了!”李婶不认可地打断她,问,“你瞧瞧,我不比你老?” 木繁绘愣住了。李婶就在她吃惊的神色中继续说:“我比你大个十几岁吧!我今年都四十六了,还从来没傢过人、没靠过男人吃饭呢!只要自己手里有钱,怕什么老?虽说我的钱不多,可总比傢个人可靠!三太太你别怪我说句难听的,你要是只想着靠男人吃饭,恐怕老了也是你伺候他,没有你享清福的份儿!再说了什么不能学?你以为我是生下来就会烙饼的?我是来了这儿以后才学的呢!三太太你说方才这饼吃得不香?人站起来走路还是学的呢!什么不都得学嘛,不学你怎么会?三太太你又年轻,怎么竟说些丧气话?” 木繁绘下意识要反驳,可看着李婶振振有词,又猛然不合时宜想到了自己那早逝的妈妈。 她心乱如麻地离开了。 没想到回了家,等着她的却是这一难。 顾闻先见她不说话,还敢瞪眼,更是暴跳如雷,竟一把摸起茶壶,兜头又向木繁绘砸了过去。 “哗嚓!” 木繁绘下意识举臂护脸,身体发抖,这时身侧却突然传来一股拉力,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只见到那茶壶落在地面被摔了个粉碎,淌出的茶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襄仪?” 木繁绘放下手,转头去看,竟然是——大太太。 ——她比之前,变化了不少。 秦襄仪进顾府的时候没受到阻拦,大概是守门的都凑着看热闹来了。她拍了一会儿的门,而后便索性直接推开了。还好循声赶来,不然这装着热茶的茶壶砸在头上,人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你头上的伤,”秦襄仪先对木繁绘说,“快去处理一下。你的丫鬟呢?” 她还记得那天与木繁绘见面时,那个在她身边狐假虎威的丫鬟。 木繁绘一手捂着头,嘴唇嗫嚅了几下没出声,这时晓玲终于从门外跑了进来,急急忙忙地将她扶住了。 “襄仪,你回来了?”顾闻先的怒意霎时散了,他也没注意这些事情,只是执着而热切地望着秦襄仪。 秦襄仪见木繁绘被搀扶着走了出去,才将目光放到顾闻先的身上。她的眉峰聚拢,也不多废话,只问:“我写给你的离昏书,你有什么意见?” 顾闻先怔了一下,他勉强笑着说:“什么离昏书,襄仪,你在同我说笑吧?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把那些女人全都送走,襄仪,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也只剩你了,襄仪。” 秦襄仪冷眼瞧着他这副深情款款的嘴脸,只觉得恶心极了。她深吸口气,继续说:“既然这样……你是认真想跟我和好?” 顾闻先听到这话欣喜若狂,忙说:“当然!当然襄仪!只要你愿意,我做什么都行!” 秦襄仪冷冷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顾闻先连连点头。秦襄仪不再管他,转头向外面围着圈探头的下人扬声道:“都听见了?” 那些人见她面色不善,以为是要问罪,各个都站直了诺诺不言。但是秦襄仪只是扫了她们一眼,转头便向后院去了。 顾闻先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在做梦,一时又疑窦丛生。思索间,室内的狼藉已被清扫干净,外头的下人经过先前一遭再不敢懈怠,“砰砰”叩响了门来传话了。 “老爷,有客人来!” 顾闻先拧眉望去,却见那后面的人已然迈步走进了屋内。是魏央的下属,丁克信。 “秘书长请您前往巡捕房一叙。”她表明来意。 顾闻先却目光阉狠,冷笑一声说:“我这里还有什么证人证物是该魏秘书长关心的?顾某行动不便,恐怕不能让你们遂意称心了。” “顾司长说笑了,”丁克信客套了一下,“是关于旧党里督政署关键人物的相关要事,秘书长认为您会感兴趣。” 顾闻先闻言,下意识便道:“你说妫越州?” 他又思及秦襄仪的突然回来,不免心有犹疑。 “顾司长聪明,”丁克信说,“秘书长还有句话想问您——‘要不要报仇?’” 第146章 “——你要将这件事交给我?” 报仇? 这真是个极具吸引力的诱饵。 顾闻先哪怕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可“妫越州”这三个字只要一提,便足以令他恨得咬牙切齿、眦裂发指。 ——一切都是从她开始的!顾闻先记得很清楚,自从她为抓钱复宽而将阻拦的自己打进了医院,原本正常的一切就纷纷偏离了轨道!他从天之骄子一下摔到了地底,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妫越州就是顾闻先至死不忘的死敌大仇! “……那个该死的女人!”等真正来到魏央面前时,提起妫越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心绪平静,哪怕魏央也是他所憎恶之人,他还是愿意听一听对方有什么话说,“你想怎么对付她?” 魏央的面容之上波澜不惊,她的绷带已除,肩上的伤处虽然还有痛痒,可已不影响日常活动。她将一份文件扔到对面,介绍说:“这是曾经巡捕房的记档。” 顾闻先拿起来,翻了两下,发现是之前对于启明学生的一些口供记录。 “我记得顾司长曾经在医院同我说起,”魏央继续说,“妫越州身涉共和党慊疑。” 顾闻先手指停住,想起在住院时魏央的那次探访,记忆复苏,他的语气便亢奋起来:“不错!这还是钱兄……钱复宽曾经来我家中宴饮之时所透露,妫越州此人兴许和密谋‘共和’一党暗有往来……” 他振奋地望向魏央,而后又反应过来她叫自己来必定是要证据。 “钱复宽当日说得笼统,只说有个学生似乎供述了报社内学习的什么‘剪报’,里面有关键信息,”顾闻先低下头自言自语,“好像叫什么‘华英’,那个学生是……” 他的手下快速翻动着,目光在一个其中一页顿住了。 “——是这个姓‘秋’的学生!”他说道,“这里写着,她们有时会在社长的组织下,共同学习一个名叫‘华英报’的报刊内容,上面有许多‘新思想’,问起上面文章的作者,她只记得一个‘女有为’——这岂正不是‘妫’字?!” 魏央说:“据我所知,这位名叫‘秋诺’的学生母父曾经和警政司前司长贾德龙关系不错,而贾德龙又和顾司长相见恨晚。” “——你要将这件事交给我?”顾闻先大喜过望,有事可做便意味着有机会重掌权柄,可紧接着又心有戒备——魏央与他向来不睦,又有害死老师卫闵的慊疑在,顾维先伤情加重甚至也有她的缘故,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发了好心? “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件事毕竟还是顾司长做起来更便利,”魏央身体靠背,双手交叉搭在腿上,神态自在里透露出一种对于绝不会被拒绝的笃定,“而且,现在内阁正缺人手。” 和郡王死了,内阁也彻底跟皇室撕破了脸。因钱复宽而落在督政署手里的证据并不少,足够她们再从内阁撕下一大块肉来。实际上就在今天下午,魏央还接到了有人被捕的消息。这回旧党也学得聪明,竟也学会通过发报来抢占舆论了。这件事自卫闵身亡之时便已有端倪,只不过卫闵的死也有她的手笔,当时才忽略了那报里有多少会是旧党的人手,想来也不过是些小报刊,只是政宰叛国自绝的消息太具爆炸性。这一回,倒是正大光明推出了一个“凰日报”,能刀不血刃指着内阁骂了。 魏央手里能用的人确实不算太多,至少比不上刚大胜一役的旧党一派。和郡王一事既出,她作为“始作俑者”已被忌恨,自然是要和皇室正面较量了,不仅要趁着皇室措手不及多补几刀,还要应对它们猛烈的反扑。可妫越州此人也不能不防。 从棠明在上次争吵中的表现来看,她同样对妫越州行事的动机一无所知。魏央认为,有部分原因是她不满于自己被抛开而意气泄愤,故意要将内阁与皇室之间的协议破坏——这个人嚣张惯了,从来不知“忍”字怎么写。而就冲她从前在督政署的功绩,小皇帝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弃她。她兴许还自负于只要让她出来,就能令形势平定。 还有部分原因,魏央不能确定。就从前钱复宽和贾德龙掌握的这些证据来看,妫越州可能是共和党,她是借和郡王一事,故意挑动了两派之间的纷争。而事情也正如她所愿,新旧两派毕竟针尖对麦芒,牵一发动全身,一旦开始了便绝不能轻易结束。这也是个很合理的解释。魏央不能确定的地方在于,妫越州是否当真不将她在督政署、在旧党中的大好前途不当回事。 无论是哪种原因,她都是不可小觑的隐患。将这件事交给顾闻先,一来是仇恨是最好的驱动力——他恨妫越州,毋庸置疑;二来么,他还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我记得您和妻子尚未离昏,”魏央说,“而她也和妫越州关系不错。当然,这只是个提醒。” 顾闻先攥紧了手中的记录文件,神情中晦暗不明。 * 《重磅!内阁某员靠裙带揽权,受贿断出冤假错案!》 “主编,您看这个标题如何?” 贺良征看过点头,那边便又跑着前去校对最后一遍文稿了。凰日报第一天正式开张就来了这么个又急又大的事,贺良征中午便没能休息,还把何衷我也拉了过来。好在督政署虽然命令下得急,人手也备了不少,贺良征就带着人忙忙碌碌到了下午。 今日的报纸已经快上加快印了两篇,不知反响如何。贺良征摘了眼镜按着眉心,正从这闲暇中松了口气,抬眼时却怔了一下。她瞧见何衷我似乎正在同一个督查使讲话。 “……你不知道不去问?”她的声音里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这个板块是之前你们妫督察长在这时就定下的,要写‘青年思想’,怎么突然就没了?往后只写这些贪官坏事?以后内阁彻底倒了我们也倒闭?” “这……” “衷我,”贺良征从后面拍了拍她,“好好说话,怎么又急了?越州要是知道你这么凶她手下的兵,你看她找你不。” 何衷我仍旧拧着眉头,闻言下意识就拔高了声音道:“我怕她?我正要找她呢!这说好的事,怎么突然她就不管了?” 贺良征将她向后拉了半步,自己上前,对那不语的督查使说:“实在不好意思,何衷我是个急性子。只不过报纸改版的事,我们确实要跟妫督察长谈一谈才是啊。” “她……”那督查使只说了一个字就咬住了嘴唇,摇头说,“妫督察长近来不在署里,不方便见面。” “那她去哪了?”何衷我问。 督查使摇头不语。 “她什么时候回来?”何衷我又问。 督查使仍旧摇头。 “好了衷我,”贺良征按住何衷我的肩膀,及时制止住了她想继续追问下去的想法,“越州近来兴许有任务在身,督政署也不便向外人透露。你别问了。” 何衷我看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住了嘴。 等那督查使转身走了,贺良征瞧着何衷我沉脸不满之态,特地将她拉到一个僻静角落,轻声说:“这样问只怕问不出来。咱们不如去问襄仪和姚阿姨,她们同越州住在一处,想来该对她的动向更清楚。若她真是失踪了,姚阿姨的询问督政署更不会轻易敷衍。” “我预感十分不妙,”何衷我说,“妫越州恐怕已出了事,否则她的手下何必如此讳莫如深?” 贺良征说:“我们先去一趟姚家。” 另一处,姚家才刚刚送走一位客人。姚奉安刚刚回屋坐下,一直在内屋躲着的孔延熙便问到:“她是我师姐的手下?她能进去看我师姐?” 姚奉安点点头,还是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不过仍点头道:“她姓孙、名颖,是越州在署里的副手,和她一直关系很好的。越州被关起来,署里恐怕也有惊疑吧。似乎是上面点了头允许人前去探望,孙颖来问我有什么话说。” 顿了下,她迎着孔延熙好奇的目光,笑了下说:“我也没什么话说,只说让她不要担心,还有就是她的师妹回来了,等着她出来接风洗尘呢!” “好!”孔延熙高兴地拍手,“等师姐给我烤鱼!” “快晚上了,你也饿了,我烧些菜咱们吃,”姚奉安说着就动身,“也不知襄仪那边怎么样,这丫头说走就走……” “姨你别忙活了!”孔延熙却穿起衣裳向外跑了,“我跟我老母亲说了晚饭跟她一起吃,她最近腰伤了我也不放心,我走了!等下次吧!” “哎!”姚奉安见她向风似的刮出了门,只来得及嘱咐了句“路上小心”。 等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她叹了口气,不免又担心妫越州在牢里的情形。妫越州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姚奉安虽然骄傲,可总还有些放不下心。 不知孙颖见到她了没。 此时此刻,孙颖还没到大理院的监牢内。妫越州还在牢房中无所事事。 段璋对她“犯上”的行为很不满意,又气又急,非但不满足她提出的那些“八菜一汤”的请求,还在郑女官的建议下削减了牢房用餐的份例。 其实她最初提出的建议,是要给妫越州换一个条件更差的牢房。不过段璋在狱卒开锁带人的前一秒及时喝止了他,她同妫越州意味不明的目光对视,高声要求狱卒给牢门多上几道锁。 妫越州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 ——反正这锁保护的不是她。 另外如果饿了,她总有办法搞到吃的。 不过还没等她有所动作,牢房外却又响起了一阵动静,又有人来看她了。 ——这次是徐正明。 第147章 “我在说,这是掀桌子的好时候。” 徐正明那根断了的肋骨还没长好,依旧是坐着轮椅,由身后的侍从推了进来。他的脸色本就不好,一瞧见妫越州还完好无恙,面上则更黑了一层。 “把锁打开!” 他对身后点头哈腰跟来的狱卒这样吩咐,落在妫越州身上的视线几乎恨之入骨,不知究竟是作何打算。 “……可、可是陛下有旨,”那狱卒犹豫许久,为难地开口道,“除非有陛下亲谕,否则这几重锁不得开启……” “混账东西!”徐正明大喝一声。他身后的侍从察言观色,上去一脚就将那狱卒踹到在地。 那狱卒也不敢爬起来,只能跪地哀求。徐正明听着心烦,驱使着轮椅向前,隔着栅栏瞪着妫越州,咬牙切齿地说:“贱人!你……” 他话未说完,却感到面前猛然袭来了什么东西,猝不及防间竟缠住了他的脖子!只听得“喀拉”一声,仿佛是锁链被挂上,徐正明脖颈处霎时便被那触感十足寒凉的锁链收紧,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从轮椅上拉下,“嗖”的一声就向栏杆上砸去。他呼吸发紧,头晕眼花,只能徒劳地用双手扯住那越收越紧的链子。 妫越州神色不动,单手收着链子拉紧。这链子还是她在探索那堆刑具时不经意间拿到的,此时用来锁喉也正好。上个世界能精通百兵,现在妫越州对于使用武器也是颇有经验,铁链轻轻一甩便能叫它回勾,正好便能勒紧人的咽喉。 她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手上再一用力,徐正明的脸上已经胀成了紫红色,趴在栅栏边进气多出气少,俨然像只死狗。 “大胆!大胆!!你不想要命了!” 璐王府的侍从大惊失色,绝没料到眨眼间世子就命悬一线了。他慌忙地想扯住那链子,又呵斥着同样吓楞了的狱卒。那狱卒大叫一声,想用枪将那锁链打断,却因慌乱始终不能瞄准,他转而用枪指着妫越州,喊道:“松手!快放开世子殿下!再不松手我就开枪了!” 对此回应的只有徐正明似乎濒临极限的一声闷哼。 “快去叫人!!!”璐王府侍从双手抓着链子抵在栅栏边,“世子如果出了事,咱们都活不成!!!” 那狱卒浑身一抖,举枪望着妫越州无甚表情的侧脸,连连后退,正在这时,背后却又传来一声暴喝: “放下枪!你在做什么?!” “砰”的一声,他直接被从后背踹倒了,出手的人三两步上前就夺过了那枪来,她急匆匆地向里冲。 “——老大!你没……” “哗啦”一声,那链子的力道一松,惯性下璐王府侍从直接摔了个倒栽葱,头磕到了对面墙上。为孙颖引路的大理院狱卒方才还没反应过来,此时忙抢上前,见到璐王世子趴在地上不知死活,面色大变,只惊呼着向前。 “——世子殿下!” 那厢妫越州已经丢开了链子,见到孙颖还有些惊讶。 孙颖呼出一口气,忙收起枪,上前问:“老大,你没事吧?我来这里看看你,你家里一切都还好,姚阿姨还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地上,狱卒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徐正明的呼吸,赶到还有一丝气便大喜过望,也顾不上其它了,忙将他托起就向外冲,方才那被孙颖踢倒的狱卒还没站稳又被撞倒了。璐王府侍从也是捂着脑袋连忙跟上。 等这些人都走远,总算清净了。孙颖神情难看,低声道:“他来这里,肯定没安好心!老大你不知道,自从你被关起来,璐王那边的人就对署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什么事都不干,还对我们稽查内阁指手画脚!署长现在不仅忙着对外打击新党,还得应付里面这些人的干涉找茬,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人用呢!老大,我听署长的意思,陛下不会对你重罚的,顶多是多关你一阵子……想来是璐王世子知道了这个消息不忿,这才到了这里来寻你的麻烦!哼!也是他活该……就是不知道万一陛下那边,如果他再去告黑状,陛下再生气了……” 这些时间她心里不好受,话匣子一打开轻易便受不住,絮絮叨叨了许久,才发现妫越州一直很安静。 “你认为我做错了吗?”她垂眸看着孙颖。 孙颖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之前她对于和郡王与钱复宽之间的勾结只是有个大致猜测,等看到了报纸才了悟于心。和郡王绝对该死,而且要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原本在查此案的老大突然被限制了行动,后来又因为执意杀死和郡王而被关押。 不该是这样的。孙颖这样对自己说,可她不得不看清,在皇室眼中确实是和郡王的性命更重要。 “老大,你没错,”孙颖认真的望着妫越州,“你一定会被放出来的!” 妫越州却发出一声哂笑,她问:“然后呢?” 孙颖愣住。 然后她会继续回督政署做督察长,然后她们还会跟以前一样……会一样吗?孙颖认为以前的日子虽然有压力,却是十分快乐的。因为她身为女人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女人一起工作,她们齐头并进,和内阁针锋相对绝不落下风,干成了好多件大事。孙颖相信自己还能做出更厉害的事情来。她的身边有志同道合的同事,有老大,有署长,再往前看还有陛下。这可跟内阁那群只会扯吊的人不一样。里面倒是有少量女人,可在扯吊的地方待久了,恐怕就容易染上那些风气。孙颖对此却之不恭。 督政署的主责是稽查内阁,因此她们这群督查使大部分时间是外出任务,觐见陛下和旧党会面主要由署长负责。所以孙颖其实与旧党中的皇亲贵族一派接触不多。她以为她们会永远各司其事但利益一致。只要有陛下在,她的利益就可以延伸为她们的利益。她们可以向前。 可老大明明也正是为了“她”、为了她们的利益,这回的行动却遭折戟。孙颖这才意识到陛下不止是“她”,还有更大的盘踞在皇位周围的“他们”。所以女人的利益会向更大的利益妥协。 女人的利益还在向“更大的”利益妥协。 妫越州不愿意妥协,所以她问:“然后呢?” “——然后我会被驯化着不得不妥协,我会跟诸如徐正明此类的皇亲国戚虚与委蛇,又或许要应对他们的刀光剑影,我会辅佐着小皇帝坐稳她的皇位,我要让这个皇位上代代都是女人,我要继续提携更多的女官,直到我们的利益大到成为牌桌上最重的砝码。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我需要再死去千千万万遍。 “这也是可实现的,对不对?”妫越州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是我正好生在了这个时代,这时候人们不再需要至高无上的帝王。君权帝制,本就是在讲求父男君臣之下建立的层层倾轧的制度。它本来,就不是足够适合女人的制度。” 孙颖听着她的话,只感到脑中的一切都被洪流席卷而过。她喃喃道:“老大,你在说什么啊?” 妫越州转眸望着她,她上前两步,将手放在了她紧紧抓着栅栏的手上方。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焰。 “我在说,这是掀桌子的好时候。” 孙颖浑身一抖,她在对方的视线中感到迷茫又恍然。 她崇敬妫越州,她喜欢她、依赖她,不止因为她是前辈和领导,更因为她是个强大的人、是强大的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孙颖总是望着妫越州,她想探究她,却发现她的视线几乎从不为当下得到的一切而停留,她的目光总望向远处,一往无前而又坚定的。因此孙颖总是好奇。 可现在,她终于在妫越州的眼中发现了那个她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她几乎浑身战栗。 “……老大,你想好了吗?”孙颖最后问道。 妫越州笑了一下,火焰于是在她的眼睛里溢散为点点的星光。她坦然回答道:“如果没想好,我是不会说的。” 孙颖于是连连点头,她渐渐平复了呼吸,郑重地说道:“老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好好想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会等多长时间?” 妫越州挑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如果不愿意,署长是带不回来的,”孙颖说,“你也只是想待在这里。” 妫越州只说:“如果我不回来,她只怕会气得饮弹自尽。” 话里的这个“她”自然是指棠明。 孙颖想到近来署长的脸上黑云密布,对于“妫越州”三字提都不提的情形,她没忍住扬了下嘴角,说:“署长确实生气,但老大你回去肯定能哄好她!” “……不过老大,”她望着妫越州的脸色,又斟酌着问,“你还会回去吗?” 妫越州只是望着她。 孙颖又问:“你还有什么想让我捎的话吗?” “启明女校校长贺良征应我所邀办了一间报社,”妫越州说,“你带人替我多去看看。也可以瞧瞧之前的内容,闲暇时打发时间大约是可以的——你们感兴趣的话。” “我明白了,”孙颖缓缓点头,见妫越州似乎话未说尽,便问,“还有吗?” “还有你可以帮我去看看姚阿姨,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延熙——就是她告诉你的我的师妹,回来了可以用我的书房。你或许也可以认识一下她,孔延熙,她是个很健谈的人。”妫越州说。 “……老大,”孙颖带着些犹豫开口说,“你不是一个人,对吗?” 第148章 “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启明女校内,夏临昕正在阅读角内看着本周更换的新报纸。不过,虽然样子上是低头再看,实际上她的思绪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夏临昕想到了丁阿婆,不知她现在的伤好全了没有。那晚她陪着丁阿婆去医院,大夫诊断完后给开了几贴膏药,并叮嘱了一周后要及时再到医院复查。那膏药丁阿婆自己不好贴,因此夏临昕回校前嘱咐了母亲帮忙。说起来丁阿婆的女儿也该快回来了…… 孔延熙。 夏临昕莫名对这个名字有些在意。 最近报纸上的热闹事不少,不过看着看着,她总是会想到自己之前为报社活动而收集的剪报。那些剪报都是她从一些小报上裁剪下来的。最初夏临昕是为了筹备报社一事而四处搜集报刊来学习,为了推陈出新,她不仅去搜集那些著名大报社的发表刊物,也注意到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刊。它们大部分写的都是写花边轶事,但其中有一家“华英报”的栏目很不一样。这则栏目似乎在断断续续地介绍一种新的主张——一种关于女人的主张。上面还介绍了不少古今中外被掩盖在主流叙事之下的女人的故事、雌性的故事。 夏临昕读来只感到拨云见日,又热血沸腾,真可谓如获至宝。可《华英报》的发行时间很不固定,有时一月能出四五期,有时则二三个月都没消息,所属报社也很是神秘,夏临昕根本查不到它的半点消息。她将自己能找到的报刊都收集了起来,后来又专门为那则栏目制作了剪报,反反复复地阅读。也正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夏临昕注意到上面刊载文章最多的是由作者“孔昭”所著,此人文笔犀利又幽默,夏临昕读得实在过瘾。其她的令夏临昕印象深刻的作者就是“女有为”——这个名字就很有意思,她写在报上的文章不多,篇篇内容简短却带着杀伐之气。夏临昕特地选了这两位作者的发表内容作为自己报社内部的学习资料。 眼下,“孔延熙”这个名字便令她联想到了“孔昭”。夏临昕知道这有些荒唐,哪能邻家阿婆的女儿就恰巧是自己深为仰慕的领慧呢? 不过夏临昕很想见她一面。 在高中阶段,启明女校有住宿和走读两种方式。住宿生全天在校,一般情况下两周可回家一次;走读生则是在每天上完晚自习后回家。夏临昕是住宿生,要回家恐怕要等下周了。 不知那时候这位延熙姐还在不在…… 她正琢磨着,身边突然站过来了一个人,影子打在她展开的报上。夏临昕一开始还没觉察,反应过来时不免吓了一跳。 “——你!”她从原地弹了起来,转眸一看认出了来人不由得火大,“秋诺?你来这里干什么?!” 秋诺没想到会吓到她,后退了两步连连道歉。她见到夏临昕横眉竖目,只能低下脸,解释说:“我是来找你的,社长……我……” “别叫我‘社长’!不是说了让你退社?”夏临昕自打知道了她的叛徒身份就气得不行,当初在秋诺找她坦白时,便恨不得抽对方一耳光。不过是看在最后结果有惊无险,又有校长贺良征在旁劝慰,她才没当真动手,只勒令她尽快退社。想不到今日秋诺又磨磨蹭蹭地找了过来。 “我不想……我不想退,”秋诺小心翼翼地说,“我当初是因为发了烧、烧糊涂了才嘴上没把住门,真的,社长,我以后不会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能!”夏临昕瞪着她,“说来说去就是你意志软弱!当初发烧烧糊涂了,清醒的时候还不是你带人进了校门——你真当旁人都看不见是不是!要是没有校长……要是没有校长!秋诺,我没把你干的这些事发大字报,已经是给你留了面子了!你要是还有一点羞耻心就赶紧退社!” 秋诺张了下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没忍住抹着眼泪,哭着说:“我做错了,我真的做错了……社长,你再给我次机会吧?我、我不当社员,让我当扫地的也行啊……我知道错了……” 夏临昕径直推开她走了。 秋诺原本还抱了千分之一的希望,这下是希望彻底破灭了,她扑在阅读角的桌子上哭了起来。不明真相的同学瞧见了,便有好心来安慰的。秋诺也不愿给别人再添麻烦,努力止住眼泪就走了。接下来,她一整日的心情都是灰蒙蒙的低沉。等到晚上回了家,只径直扑进了卧室里不说话。 她爸爸做好饭叫了两声,见她如此便敲着门低低劝了几句,没得到任何反应。后来,齐素岚忙了一天终于回来,见到闺女如此,多少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便也没理。她吃好了饭,又溜了几圈消食,才去推开了秋诺的门。 屋内一片黑暗,齐素岚进来就“啪”的一下先摁开灯。秋诺的身影在床上,不用多看就知道,这个没出息的又哭湿了一个枕头。 “我给你转学。”齐素岚言简意赅地通知。 “——不!”秋诺的声音闷闷的,她抽噎着喊,“不转!” “不转就起来吃饭!”齐素岚呵斥她,“不然你明天不用去了!我现在就给你校长打电话!” 秋诺仍旧捂在床里不动弹,齐素岚冷笑一声,转身就向大厅走。厅上有一台座机,齐素岚快步到沙发上坐下,随便拨起了几个号码。最后一个号码还没摁完,身后“嗒嗒嗒”传来一阵脚步声。秋诺一把将那电话薅了过去,发狠直接向地上摔了过去。 “锵啷”一声,电话机四分五裂。 秋诺瞪着地面,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齐素岚一愣,倒是头回碰见这一遭,她上下打量着女儿说:“了不起!真了不起!还知道摔东西了?说说看,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啊秋大小姐?在外受了什么委屈,非得冲你亲妈撒这个气?” “——我说我不转学!”秋诺瞪着她喊。 “不转?不转你见天的哭个什么劲儿?”齐素岚问,“我早知道你在外头威风,何苦还替你白费这份心?” “你就知道慊我!”秋诺抓了下头发,跺着脚冲母亲喊,“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她们不要我进报社了!你满意了吗?!” 这声喊得急,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出来,秋诺胡乱抹了下,突然转身就向外跑。 “你干什么去?!”齐素岚站起来,“她爸!” 秋诺已经气冲冲跑到了门口,却被她爸爸及时赶过来拦住了。齐素岚指挥他把人按到沙发上,秋诺发疯一样挣扎,拳头牙口齐上,最后累到脱力才倒在了客厅沙发上。 她爸爸看着自己身上被招呼出来的伤口印子,没忍住吸了口凉气。齐素岚拧眉瞧了他一眼,摆手让他自己去处理。她自己则走到沙发边上,看着女儿别过去的后脑勺,问:“怎么着?非得再进那个报社不可?” 秋诺仍旧把脸朝里,不搭腔。 “你早说,我又不是没办法,”齐素岚这时已心平气和了很多,“我给你钱,你找你社长去。” “……谁稀罕你的破、破钱。”秋诺沉默片刻,甩出一句还带着哽咽的话。 “你们那报社因为什么被抓?不是共和党吗?”齐素岚不生气,继续说,“共和党不要钱?” 秋诺愣了一下,问:“共和党要什么钱?” “什么党不要钱?”齐素岚说,“你不明白就回去问问你社长,共和党要不要入京。” 秋诺的身体动了一下,犹豫着露出半张还带着泪痕的脸来。她望着母亲笃定的表情,怀疑地出声问:“什么‘入京’?你怎么知道?” 齐素岚笑了一下,回答说:“我什么不知道?” 她还真不知道。 但齐素岚很有危机意识。 今天她刚被请去了顾闻先司长家里做客,顾司长的意思,是希望她和女儿能再为内阁出一把力,找出什么共和党的卧底。因为秋诺还在上学并未到场,这次对话谈得也浅,主要是探她的态度。齐素岚当然满口应下,但心中却另有打算。 夭寿!谁不知道上次她帮了旧党,结果一点好没捞着不说,还栽了个大跟头。齐素岚是做衣料生意的,当初为了让生意发展更大、也为了女儿的教育,咬咬牙就闯进了京都。可京都的地盘哪那么好闯?原本的老牌子新店子的就眼花缭乱,打得不可开交,还各有依仗,齐素岚的店铺可以说走得举步维艰,几乎就是在吃老本。 上次因为秋诺入狱又生病这事,她和贾德龙这个警政司司长搭上了线,要是能有了新党人物的绿灯,齐素岚的生意绝对能先在这京都扎下根来。本来以为这是个双赢的美事,可谁知道贾德龙倒了,政宰死了,整个内阁都塌了!齐素岚可以说是大失所望、心如死灰了。 今天见的顾司长,他说得倒挺好。可看他那副尊荣,还坐着轮椅呢,头发乱茬茬跟个鸡毛掸子似的。齐素岚是吃了一回亏的人,哪还能再轻易信他的话呢? 她至少能看得出来,新党是不太行了,旧党这两天也闹腾得厉害——更别提她先前给新党出力这事恐怕已经得罪人了。而那个“共和党”能被顾司长提到,可能也势力不小,“卧底”都有了,明面上要有人恐怕也是时间问题。上回女儿还是因为涉及“共和”这事被抓了进去,偏偏能和她同学一起好端端被放出来。谁知道是不是共和党的厉害呢? 她觉得可以小赌一把,正好还看在女儿的份儿上。 ——这种地下活动的势力,总会需要资金吧? * ——资金,这些东西,怎么能够呢? 秦襄仪望着梳粧台里的那些金银首饰,面无表情地将它合上。来到顾家已经一天多了,她的主要目的是拿钱。不仅是自己的傢粧,还有她与顾闻先作为合法伴侣理应共享的一切。关于傢粧,她记得在出傢时,除了文房四宝古书典籍之外,她从秦家也带了些金器银元。只不过她后来不理事,记忆中有关这些东西的放置位置已渐渐模糊了。大约是在顾家的库房。顾闻先有个保险箱,里面还有不少值钱的好东西。 ——但他现在,就想用这些东西来打发我? 这梳粧台里的东西除了她之前的陪傢,还有就是顾闻先又特地给她送来的,似乎是蓄意讨她的欢心。他还把勒令木繁绘,将那些个从前秦襄仪穿戴过的东西都脱了下来。他向秦襄仪表示,会将木繁绘远远送走,再不让她打扰到二人的生活。 他的神情诚恳而专注,连不知何时站在背后的木繁绘都没注意到。 秦襄仪瞧着她那张被素净衣饰衬托得格外苍白的面颊,她的头上还贴了片绷带——那下面是之前被顾闻先用茶盏打出的伤。 木繁绘这时候来估计是给他送药的。顾闻先伤没好全,中药西药一起上阵。她手里的碗还冒着热气,是刚刚熬好的中药。听了这话,木繁绘一时没端稳将药摔了,身体颤抖着转身跑走。 顾闻先只怔了怔,吩咐着丫鬟打扫干净,随后就继续向秦襄仪诉说他的诚意、和想要重归于好的决心。 秦襄仪对此冷笑连连。她记起妫越州的话,又问了一句这里的“四太太”。 顾闻先神情不太自然地回答说,四太太希芸还在巡捕房,等她被放出来了,他也会将她送走。 秦襄仪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顾闻先被她打发走了,他本来就该吃药。秦襄仪本想从他嘴里问出钱,但她现在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她找到了木繁绘。 木繁绘正在她的房里,一边哭着一边剪衣服。这些衣服在秦襄仪看来都有些熟悉,大约曾经是她的东西。 “……你!”木繁绘一抬头便被她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又倔强地将那堆衣服扔到秦襄仪的脚边,“都是你的!都还给你!” “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秦襄仪一边说着一边将房门关上了,她望着木繁绘说,“别哭了。为这样一个人,一点也不值得。” 木繁绘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听到她这话心中生刺,张嘴便要嘲讽,嘲讽大太太这样的赢家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猫哭耗子。可等她与秦襄仪视线相对之时,才哑然发觉到她神情中的平淡。这样平淡的神情在她面对顾闻先之时便是如此,她没有半点对于顾闻先所谓“情谊”的动容,在面对自己时也没有半点得意或兴奋。她的眼底甚至带着善意——就像当初她拉着自己避开那迎头砸来的茶壶时一样。 木繁绘发不出火了。 “明天我就走,”她深吸口气,别过脸说,“大太太也不用可怜我。” “他这样欺负你,你为什么要走?”秦襄仪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回来?” 木繁绘一愣,蓦然转头看她。 “你才跟了他多长时间?”秦襄仪神情不变,开口时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傢给他时,也不过十八岁。也曾经像你,有过和他很要好的时候,可他转脸就能新纳一房姨太太,然后纳一房、再纳一房,我就只能被关在屋子里,熬着日子一天天的活。你想想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副样子,是不是生不如死?他说着‘爱’,实际上却剥夺了我的一切!他随意剥夺我的一切却还要自诩深情,把我的衣服给你穿——难道这件事恶心的只有你吗? “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力?让他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肆意践踏?让他可以用‘宠爱’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对立?难道是因为他生来高贵?还是他将我们看成了低贱?你怎么允许……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甘心被他伤害?” 木繁绘怔怔地听着,她似乎听懂了,又仿佛完全没入耳,于是只能望着秦襄仪,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可能难以理解,”秦襄仪上前一步,温和地继续说道,“但我愿意说给你听。因为我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也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第149章 “你跟我一起。” 秦襄仪离开后,木繁绘孤身在房中枯坐良久。她的脑中乱糟糟的,思绪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她想起从前母亲对自己的叮嘱,又想到李婶对她的劝告;她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并开始思考自己的后路;她回忆起顾闻先,紧接着又回想到大太太…… 不,大太太说,她叫秦襄仪。 也正在这时候,木繁绘才发觉原来她说的那些话从来没有在她的耳边的消失。在回忆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时,秦襄仪的话也一直在她的脑中回响着。木繁绘于是一遍遍地听着,直至自己的胸中心如擂鼓,直至面颊上因泪的风干而感受到一阵干涩的生疼。 “……我还可以保证,让你拿到一笔足够养活你后半生的钱,”秦襄仪说,“总比你现在灰溜溜离开的好。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知道的,顾家顾闻先放钱的地方。” ——她想要钱?可顾闻先现在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要?不,不。她是要抢走顾家所有的钱,拿走顾闻先的一切财产。她的目的是报复顾闻先。 可顾闻先虽然现在残着,好歹还是个司长,秦襄仪会成功吗?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去告密,也会受到顾闻先的看重?那她也不用离开了。木繁绘还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当她金尊玉贵的、受宠的三太太。 ——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吗?她甚至从一开始就不该说,她作为赢家,冷眼瞧着木繁绘被赶出去又有什么不对?从前木繁绘不也是这样做的么?不仅对秦襄仪,木繁绘对这府上的顾闻先的所有女人都抱有恶意。从前对“闭门不出”的大太太,她嘴里只有耻笑。现在小老四被关进了巡捕房,她也没多问一句,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吗? 难道这不是对的吗? “因为我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也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秦襄仪的话像句魔咒。 木繁绘不堪其扰,最后自暴自弃地捂住耳朵,最后将头也歪在了房间里的这台红木小桌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第二日清晨的一缕阳光洒进窗柩,她才朦朦胧胧恢复了意识。 竟然睡了一夜。 木繁绘头上的伤还隐隐作痛,她碰了碰却不敢多按,只揉着发疼的肩颈,也没洗脸便推门出去了。 她来到了大厅,早上时顾闻先会和秦襄仪在这里用膳。她到时,刚好听到了顾闻先的话,便紧忙将险些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为什么?我以为你不喜欢她们?” “我为什么要不喜欢她们?”秦襄仪说,“收一收你自以为是的傲慢。你既然说从此愿意好好‘尊重’我,那么这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时局不稳,从报纸上就能窥见政界的狼烟烽火,你这时候将两个女人赶出去,她们半点谋生的本事都没有,万一出了事……你此时跟我表功,是要把自己造的孽都归到我的账上?” “……唉,你明知我没有那个意思,”顾闻先的声音弱了下去,“木繁绘……你愿意留下,那就先留着吧。可是老四希芸,不是我不想接,她现在在巡捕房才是安全的。魏央也不可能把她放出来。” “魏央?前政宰死了,现在内阁就是她说了算?”秦襄仪继续说,“我知道她,妫越州被关了起来,就是她的缘故。顾闻先,你想必也很怀疑,我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顾闻先没有接话。 秦襄仪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我回来找你是因为妫越州出了事。我不认识旧党中的人,所以只好来找你,你能不能将妫越州救出来?” “……襄仪,”顾闻先的声音既低沉又缓慢,“这是你的真心话?你该知道我跟妫越州并不能——和谐相处。” “我不要求你们和谐相处。我只告诉你一句,倘若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因此她如果出事,我必定不会独活。顾闻先,只要你能救她出来,我愿意答应你一切要求。” 顾闻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问:“假如她出来以后要害我呢?襄仪,你站哪边?”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秦襄仪同样沉默了很久,才这样做出回答,她的声音很是笃定。 顾闻先没再多说什么,唤人来推轮椅。出门时,他瞧见候在门外的木繁绘,也没有好脸色,只说:“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木繁绘低下头,牙齿近乎要将嘴唇咬破。这时门内却又传来了另一道声音,是秦襄仪的声音: “是木繁绘吗?是我让她来的,我希望她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顾闻先眉头紧锁,回头望了一眼,转而又将打量的视线放在木繁绘身上。他冷着面容离开了。 木繁绘僵在原地,直至耳边听到那轮椅骨碌碌滚动的声音远去消失,她才悄悄吐出一口气,伸腿迈进了门去。 她先瞧了一眼秦襄仪,她的模样和昨天没什么不同,面前的桌上还摆着没怎么动过的精致早点。另一边顾闻先坐的地方已经被收拾过了,桌前很是干净。 木繁绘慢吞吞地移动过去,坐下了。 “想吃东西吗?”秦襄仪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早点,想把没动过直接分给她。 “……他不会同意的,”木繁绘开口却是这样一句,“他根本做不到,当初小老四让人带走他就一句话都说不上。而且,你说的‘龟’什么,是那天打残了他、接走你的人?” 她说完便谨慎地望着秦襄仪。秦襄仪的脸上还有些惊讶,在她提到姓‘龟’的人时,她的神情才微微一动。她的面上虽然瘦削,可还能从五官轮廓里窥见从前的柔美,神情却始终难掩坚硬与冰冷,抬眸时就像从风雪中露出的一块岩石。此时听到木繁绘的后半句话,面容中却极快地略过了几分柔和,就像风雪一下化在了阳光中似的。秦襄仪提了下嘴角,轻声说:“妫越州,是她。” 木繁绘看出来了她的心情,便凑近了一些继续提醒道:“他很恨这个人,就算能救,他也绝对不会救的。你要小心,他大概会骗你。” 秦襄仪望着她,却是不以为意的态度,她同样低声说:“没关系,我不是同样在骗他么?你呢?” 木繁绘愣了一下,她带着些怀疑思索了一番,随后坐正身体,没说话先从桌上捏起个包子吃了起来。秦襄仪将自己没动过的豆浆推到她的面前。 “我也能骗他,”木繁绘喝了口豆浆,望着桌面的食物,慢吞吞地说,“这是他欠我的。我知道他卧室有一个保险箱,里面不知道究竟放了什么;另一部分钱存到了银行,他起不来之后,让我拿着折子去提过生活费,但折子他收回去了,我瞧着里面的钱也不算太多,为了长久打算我还裁了府里的花销;库房里也有些好东西,钥匙也在他那里。 “你想怎么做?”木繁绘最后问。 秦襄仪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说:“我们合作,你熟悉他的起居,先找到折子和钥匙,我从他嘴里问出那密码箱的密码,之后再将这些东西一点点搬走。” “你还有人?”木繁绘抬头环顾一圈,再次确认厅里的下人都围着顾闻先伺候去了,才继续说,“我要翻他的东西,你可得替我看住了人!说起来顾闻先昨天还有客人……他是不是会忙起来?不管怎么样,你可都要盯准了。” “有人,”秦襄仪先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我也知道他有客人,不过他也在防备我,昨天并不叫我参与,但要在他忙完后暂时拖住他,我是可以的。” 木繁绘吃好了,问:“他现在去做什么了?” “我去找他,”秦襄仪说,“你跟我一起。” * “不用带礼物吧?”何衷我说,“才刚去过不久,今天去也是为了正事,你收拾什么呢?” 贺良征刚将一叠《华英报》的剪报妥帖放进了公文包中,闻言没忍住回头瞅她一眼,嘴里道:“你既然知道是正事,那难道不该拿些正事要用的东西?咱们要问越州是不是共和党,不得有些证据吗?” 何衷我望了那公文包一眼,问:“所以你就先问夏临昕把剪报借了过来?我个人认为这是没必要的,前天晚上咱们去的时候姚阿姨就很坦诚,直接问就行了。” 贺良征摇摇头说:“上回咱们问的是越州的情况,姚阿姨自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回可涉及隐秘,况且,假如越州她真是共和党,我还有别的事要问。” 何衷我已经打开了门,二人便趁着启明女校午休的时间向外赶。她一边走一边问道:“你想问孙颖——那个她手底下的督查使来问咱们报社之前刊物的事?要我说既然是她的意思,也没什么不能给的。那晚刘凤妮跑到咱们学校我出去接,就是孙颖和她一起来的。” “不。但有关这件事,我疑心的是,越州知不知道咱们这个报社——校内由夏临昕主办的时候——内容也是涉及‘共和’的,”贺良征说,“她让孙颖来要之前的报纸,又是什么意思?” 何衷我思索了片刻,道:“你忘了上次去她家吃鱼,你还就共和党这件事和她说过不少呢,其中不就提到了学生报社?她肯定知道啊。” 贺良征脚步一顿,拍了脑袋说:“是!是我跟她说过的!我那时是想着试探试探呢!不就全让她知道了么!确定了,她保准是!” 何衷我见平常稳如泰山的她这时候忿忿跳脚,没忍住乐了。她咳了一声,又正色问:“那假如‘她真是共和党,’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贺良征瞟她一眼,低声叹道:“我问她,共和党要不要进京啊。方才我叫夏临昕来,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谈了那么长的时间?” 第150章 “也到了我们由暗转明之时!” 孔延熙发出的电报很快就有了回复。她在说服了母亲之后,决定就在自家先召开个碰面会。她家中有个不大不小的仓库,东西不多,母亲也时常打理,今日放上些板凳便可以充当个简易的开会场所了。这次来的人自然都是如她一般的共和党员。 “……自从接到越州赤兰的电报,我就马不停蹄自衡均赶了过来,今日能正式与诸位赤兰姊妹会面,实在不胜荣幸!我是白啸回,南边衡均大河人氏!” 碰面后,大家都心生欢喜,首要便要做个自我介绍。首个站起来的就是白啸回,她中等身高,体格健壮,利落寸头下是一身农民的粗布短打,笑起来很是爽朗。她话中的“赤兰”是对党内各位姊妹的称呼。 共和党原身“赤兰会”,由妫越州等人于达辉兰成立。那时达辉兰的地下势力中有一条黑色产业链,专司从外掳掠年轻的华邦女子作伎子或孕母,机缘巧合之下竟被三位义士勘破。这三人素不相识,却不约而同要对该势力下手铲除,她们齐心协力,不仅外联官方助力,还亲自闯入恶穴以杀为祭,最终带领着被害女子彻底将那组织挫骨扬灰。胜利之时,血溅遍地,竟将那原本平平无奇植于园地的破败兰草也染上了赤色,在朝阳之下竟尤显生机。三人遂以“赤兰”为号,引众女成立同盟会。“赤兰”二字也延伸为对同盟的称呼。 “……久闻越州、延熙与斯未三位赤兰领慧侠肝义胆,勇者无畏!今日能见到延熙领慧真人风采,我白啸回就算三天不吃饭也乐得上天啦!”白啸回又向孔延熙紧紧握手,嘴上还问,“越州赤兰,斯未赤兰怎么不在?” 孔延熙拉着她的手用力晃了几下,同样大笑着说:“越州赤兰在京都另有任务不好露面,斯未赤兰还在她的山里造大炮呢,这回大家只能先见见我这个闲人解解馋喽!等咱们彻底赢了,大家放心,薅我也得把那俩薅来,跟大家聊上个三天三夜!” 白啸回应下,乐呵呵地松开手,又继续听着其她人自我介绍起来。 除了白啸回,屋子里还来了党员赤兰共十几位。她们一多半是如白啸回一般接到了消息从外地入京,还有少数人是之前就在京都潜伏,得到消息便动身前来开会。 一一介绍完后,孔延熙便简要交代了这次会面的主题。 “现在新旧党争愈发激烈,也到了我们由暗转明之时!这次召集大家前来,就是希望大家能抬头挺胸鼓起劲来,第一步,咱们先把京都拿下来!趁着新旧党互相撕咬顾不过来,咱们就近的人就要悄悄入京,集结力量,给他们个出其不意!当然,我也给各地方的赤兰都发了电报,让她们动作也要趁势明起来、大起来!到时就要纷纷响应京都,改天换日!” “好!”白啸回第一个大声响应,问,“衡均离京都最近,我这次出发便先从衡均带来了十几人,后面还有陆陆续续几十个赤兰正在路上。” “京都内,我这边也能联系到十几人,”另一位赤兰名叫“方彦”的此时也出声道,“只不过都是出报的‘文人’,恐怕没有枪……” “枪的问题大家不用忧心,”孔延熙适时开口道,“这段时间我在外面跑断了腿,这回入京自然也是带着收获来的——军火的‘赞助方’我当然是已经拉到咯!至于钱嘛,也不用忧心,这件事已经交给别人去做了!” 众人点头,紧接着又就近段时间的京内的部署安排讨论起来。孔延熙开会的时间很紧促,从正午开始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便结束了。人员陆续从仓库的正门散去,最后只剩下孔延熙,她喝了两口水润了下嗓子,才后退两步,打开了仓库里侧与室内相通的一扇小门。姚奉安正在里面。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神情明显不太平静的人。 “我猜猜看,你们两位就是我师姐的同学吧?”孔延熙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贺良征姐姐,还有何衷我姐姐?你们好啊,我是孔延熙。我师姐在书房里给我留信啦,如果你们来找的话,就把一切通通说出来,并邀请你们加入‘共和’!” 何衷我还是绷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和贺良征赶到了妫越州家里,却见姚阿姨像是等她们已久的模样,随后二话没说便将二人带到了这个地方。三人一同旁听了一场共和党的碰面会。 妫越州,她果然真的是。 何衷我很想表示一番惊讶,旋即却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接受速度简直快到离谱。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解释: 毕竟是妫越州。她干出什么事情来也不稀奇。 贺良征面对孔延熙的热情招呼先是微微叹了口气,才说:“你师姐……倒是算准了。” “哎呀毕竟是我师姐啊,”孔延熙继续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们两个,“所以要加入吗?你们刚才也听到了,这时候我们还是挺缺人的!” “你倒不如说是‘造反’,”何衷我说,“所以人越多越好。” ——她这时心中想到了先前因宣扬共和被捕的夏临昕等人,觉得现在去怪妫越州实在太晚。无可辩驳了,就是因为学了她才惹出那么大的事来。 贺良征笑了一下,用和方才无甚差别的语气道:“你师姐、我的老同学,倒是算准了。” 姚奉安露出会心一笑,孔延熙也大笑起来。贺良征则继续开口说:“方才你说‘钱’的事情已经有人办了。我这里的一桩事也要交代给你,看你们怎么拿个主意了。我的学生中就有很支持共和主张的,也有学生的家长,愿意为共和党提供资金支持。” 孔延熙便问:“是谁?” * “——这算什么问题?”牢里,妫越州对新的一位访客说,“为什么板着一副明明是熟人的脸装作不认识呢? 隔着栅栏,牢外站着的人是棠明。时隔多日,她终于踏进了这里,却不是为了叙旧。此时她紧紧盯着妫越州,冷声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妫越州,我在问你的身份——你究竟是谁?” 妫越州笑了一下,道:“我的身份?如果不是督查使,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是啊,如果你不隶属于督政署,早该判了死罪,”棠明面覆寒霜,“因为你刺杀了和郡王——直接违逆陛下的旨意杀了他!可既然你是督政署的人,为什么非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妫越州望着她,并未接话。 棠明便继续说:“你是因为陛下宽恕你?因为自傲自负,以为陛下必定会起惜才之心?可你又凭什么这么笃定?你甚至身在牢里还差点要了璐王世子的命!” 妫越州问:“怎么,皇帝陛下派你来,是终于要处罚我了?” 棠明却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原本也只以为是你的傲气与意气,因为你是个宁折不弯的年轻人。可是妫越州,当我认真思索这一切,我才发现,还有一种解释是你对我们的陛下没有半点忠诚的意思!所以你不会考虑我对你的劝告,也不会顾及这些事对你日后仕途的影响。我又记起了你的主张、你在加入督政署时说的那番话…… “为了女人能当家做主,妫越州,我那时就该多问你一句——这是不是共和党的主张?!” “唰”的一下,她猛然举枪对准了妫越州。 对于妫越州,棠明纵使又爱又恨,原本却也不作他想。特别是她接到了陛下的旨意,心知妫越州虽然是要吃个大教训磨磨性子,可陛下还不会放弃她,陛下愿意顶住璐王一派皇亲的压力保她一命。这是天大的好事,意味着妫越州总还是安全的。所以棠明在这件事上目前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该怎么既保护好这个年轻人的锐气,又让她牢记日后再不能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然而没料到新党的那个年轻司长——曾经被妫越州打残了的顾闻先竟然找到了督政署。本来棠明绝不会理会,唯一跟顾闻先接触的契机是在清缴原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的牵连势力时,顾闻先也要接受相关调查。然而他在接受调查时却好似另有准备,直接递出了另一份证据。 那证据传到棠明手中时,她还以为是顾闻先吐出了新党的更多腌臜,没料到一打开却是从前警政司为数不多的对于共和党派的调查与抓捕记录。当看到记录中推测“党中绝大多数为女子”时,她便眉心一跳,而当看到口供中有人声称“共和党是为女子立命安身、顶天立地”时,棠明便骤然将那记录合上了。 顾闻先还送了一句话来:“妫越州即为共和卧底,实情便在启明女校。” 于是棠明便来到了大理院。 此时此刻,在她枪口下的妫越州神情分毫不变。她甚至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说:“是啊,那一直就是共和党的主张。” 棠明手指一动,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一枪便直向妫越州射去—— 第151章 “难道我们所共同关注的不是同己身相干的事?不是女人的事?” 这枪来得极快又急,直朝妫越州而去。她却仍旧立在原地,纹丝未动。那子弹直直擦过了她的右脸,“砰”的一声钉进了泥尘飞溅的后墙中。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棠明仍旧举着枪,声音喑哑。 “我想跟你谈一谈,”妫越州望着她说,“我们之间是可以交流的,对不对?” 棠明的神情冷肃,她说:“如果我刚刚对准的是你这颗脑袋,你现在已经死了!” “当然,我从没有怀疑过棠署长的忠诚,”妫越州点了下头,道,“不过你消气了吗?” “消气??”这个字眼令棠明猛然拔高了声调,她冷笑连连,“对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我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话音落下,她手中的枪口微动,这次不偏不倚便对准了妫越州的眉心。 “——现在,告诉我你的目的!”她喝道,“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妫越州微微扬眉,她向旁边走了两步,发现那枪口也随之移动起来,似乎是牢牢钉在了她的身上。 “我只是觉得,这话在你心平气和的时候更容易听得进去,”她似乎叹了口气,继而坦然道,“要不要加入我们呢,棠明?” “你说什么???”棠明被怒意鼓胀的思绪一顿,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加入你?什么意思?加入你们共和党??” 妫越州说:“是啊。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棠明这下真被气笑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着妫越州脚底开了一枪,随后就是乱枪飞舞。枪声不停,被勒令在外守门的狱卒都惊动了,唯恐出现不测,便大着胆子探步进了牢房。 “……棠署长?您还好……” “滚出去!!!” 原本被小心翼翼推开的门“乓”的一下再度关上,牢内的空气终于寂静下来。在被流弹激起的飞尘中,妫越州倚在内侧的墙上,对着气势汹汹的棠明摇头说:“你看,我真说了你又急。” “我看你是想死!!”棠明咬牙切齿,“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疯言疯语!我不把你的老巢掀了都算我肚量大了!你这个仠细卧底,还敢在这里冲我‘招安’???” 妫越州不以为意,说:“当初我说起我们的主张,你分明也是格外赞成的,怎么这时候又反悔了?” 棠明道:“因为你说的跟我所以为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妫越州反问,“难道我们所共同关注的不是同己身相干的事?不是女人的事?” 棠明被噎住,一时没有开口。 “你曾经也同我提过,有关承德太后的愿望,”妫越州继续道,“她推设女学,又开辟女官制度,不正是为了在为自己谋生的同时也为天下女子开一条生路?而为了这条路不被堵死反噬,她还力推自己的女儿上位,就是希望女官女权能被长长久久的传承与发扬。她是希望被压着跪了几千年的女子能站起来的,是不是?” “当然!”棠明对于承德太后的话自然是绝不能有半点遗忘,“可你现在做的是在背叛她的女儿!你在掀翻她的王朝!” 妫越州说:“因为王朝不是必需品。” “……你说什么?” “女人只要向前,”妫越州缓声道,“该覆灭的自当覆灭。 “承德太后是坐在一架摇摇欲坠的阶梯之上,想要给被层层男权倾轧下的女子开一条向上攀援的通道。她是女人,所以记得要提携女人,女人与女人、同性之间才能结成最牢固的同盟。她很明智,也因明智而伟大。可我们都知道这有多么困难,因为在层层阶梯之上牢牢盘踞的、还有数不尽数的男人,他们连枝同气,虎视眈眈要排斥异己。女人要向上爬,女人要稳固和传承,太艰难了。 那个阶梯建立的规则,只会允许极少数的女人冒头,而不会有长久的、广泛的女人的身影和她们的传承。因为从‘家天下’开始,所谓的君权帝制不过是男权最大化的集中映射,男人当政,男人当家,所以与他对立的另一种性别只会被轻视欺压。所谓的男权,就是靠着吃女人活的。这个王朝要活下去,也是靠着吞掉最广大女性的性命与血泪才能延续! 所以男权怎么会给女人出路?一旦女人不肯让他吃,一旦千千万的女子抬起头来,他又怎么能活得下去?!只要广大的女人站立,这个制度本身就会崩溃瓦解! 这才是承德太后最真实的愿望。如果在她的愿景下,女性能够走到终点,也必然是欢欣迎接这个阶梯的倒塌!而现在,我们幸运的一点是,这个阶梯已经要塌了。” 棠明怔怔地听着她的这些话,如遭电闪雷鸣,思绪在脑海中灼热翻腾,犹如岩浆汹涌澎湃。她几度想要张口,却最终讷讷难言,手中的枪也不知在何时无力垂下了。 “……这个时代的机遇正在于此,正是因为它要塌了,所以女性才有机会逃出生天。有相当一部分人,她们已经站了起来。所以,我们只是提前了一些,”妫越州缓步上前,对她说,“现在我来邀请你,因为我们是殊途同归。” 棠明沉默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仅凭这些说辞,你就想让我相信你?”她轻声说,“一群乱党,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妫越州注视着她收起手枪,又听着她继续开口道:“任何人,假如有损于陛下的利益,我绝不会姑息。” “她的利益,还是他们的利益?”妫越州说,“段礼死了,明明是那群男皇亲急得跳了脚。段璋这妮子连个男人都不敢杀,还谈什么‘利益’。” “——你住口!”棠明因她轻慢提及皇帝的态度又惊又怒,险些又要抽出枪来,“岂可直呼陛下名讳?!你!你现在……是连装也不装了?我告诉你妫越州,我现在不处置你,只是因为还没通报陛下!你再敢在我面前大逆不道……等我向陛下禀告完,绝不饶你!” “不饶我啊,行,”妫越州掀起眼皮打量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段璋窝囊废——禀告去吧。” “——妫越州?!!!” 棠明被气到血压飙升,一时间只恨自己刚才打空了子弹。 一直等到棠明的怒骂声在空中渐渐消失,“哐”的甩门声带起的飞尘也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妫越州才笑了一声。 大理院的这间牢房很是老旧,围着的栅栏倒是浇铸了重铁,不过年岁旧了总有老锈。在方才棠明的乱枪之下,就有多处被流弹打歪凹折了。妫越州盯着这些地方瞧了会儿,脑中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本来还想再叫一趟段璋,现在倒不必了。 她从那堆刑具中再次找出之前用过的铁链,这时牢外又有脚步声传来,是来送饭的狱卒。 因为之前就有狱卒被打,再加上徐正明一事,大理院的狱卒们多少对她有些发怵,饭食上半点不敢苛待她。哪怕段璋吩咐了削减份例,但谁也不敢真去妫越州面前触楣头,哪怕自己多添钱也会恭敬呈上好饭好菜。 今日因棠署长在牢里发火,送饭的人也来迟了,路上走得小心翼翼。走到牢门前,见到妫越州拎着链子站在那里,则是险些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还没叫出声,“噹”的一声直接给甩来的铁链迎头砸晕了。 妫越州特地将他在牢前横着放倒,旋即便毫不费力从他身上取来了警棍和枪。她将那铁链绕在那几根栏杆的凹折之处,末了又绕在警棍上打了结,用力旋转警棍之下,那原本就有歪折的栏杆便渐渐向内收紧,将一侧的空隙拉大了。妫越州对另一侧的栏杆如法炮制,便在这牢房栅栏上弄出了中央较大一片的空处。她伸腿试了试,觉得还是窄,又用脚来回将那栏杆下方踢弯。 她将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督政署的外套丢下,从牢门中脱身而出。 * “襄仪,你在看什么?”顾闻先为她斟上一杯酒,笑着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过了。” 秦襄仪从窗外收回视线。是啊,生辰,她暗暗对自己说,总要过完了今日,一切都好说。 顾闻先为了表示自己为她过生日的诚意,平时寸步不离照顾起居的仆人都被他打发远了。他亲自为秦襄仪斟酒布菜,十分殷勤。 “襄仪,你还是像我们初见时一样,”顾闻先继续说,“一晃眼,竟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秦襄仪望着那杯酒却不去动,她对顾闻先说:“你倒是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顾闻先神情一顿。以他现在的落魄之态,哪比得上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这样的话直白听来,便类似讥讽了。然而秦襄仪却还没有说完,她继续道: “不对。其实你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现在看来,是我当初瞎了眼。” “……我知道你怨我,”顾闻先于是放软了语气,“可你现在回来了,我们就还是有机会的。” 秦襄仪不偏不倚地盯着他,问道:“那么你将妫越州救出来了吗?” “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做的,”顾闻先面上露出完美无缺的诚挚笑容来,他想去拉秦襄仪的手,“我已经联系了她的上司。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秦襄仪低下头,避开了他的手,神情中却似乎微有触动。她低声回忆说:“我记得那年我生日时,你送了一件礼物,你大约不记得了。” 顾闻先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他只能说:“我送你的东西有很多,只是你后来一眼都不多看,也不知是那件最让你喜欢?” 秦襄仪说:“是一只小巧的密码锁,你让我用它来锁存书稿的屉子。我那时候可是宝贝极了。” 顾闻先回忆起来,忙点头说:“是,那时你还让我猜你的密码——是我们两个出生年月的组合。” 秦襄仪点了下头,说:“你还说这样的密码虽然不够安全,可意头是好的。后来你得了一个密码箱,最开始也是设了这样的密码。后来却换了。” 顾闻先一僵,又将酒杯向前推了推,侧头微微躲开她的视线。他说:“我会把它改过来的。” 秦襄仪却不想简单放下,她的语气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说没有。” “襄仪,我……” “你改成了什么?”秦襄仪抬眸紧紧盯着他,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伤心的执拗,“是你二老婆的生日,还是三老婆四老婆的?” 顾闻先心中一动,终于从她身上窥见了重温旧情的希望,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秦襄仪的手,说:“不、不是……” “不是?”秦襄仪语调尖锐上扬,听起来像是在讽刺,“你这样痴情的人……” “我只对你痴情!”顾闻先急急保证,“那密码确实不够安全,出生年月太好暴露,我换成了首日履职国际司的日子——是五年后,我们结昏了五年后我才改动的。襄仪,我心里只有你……” “是吗,”秦襄仪抽出手,“那你把它打开给我看。” 顾闻先笑着说:“今天你是寿星,我怎么会违背你?但在那之前,襄仪,让我敬你一杯吧。我已经错过了你的很多个生日,但是这一回,我想做唯一一个向你祝寿的。” 秦襄仪便同他一起举起酒杯。酒水刚沾到唇边,却听到门被“砰”的一声猛然撞开,木繁绘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向她喊道:“别喝!!!” 第152章 “药是我拿的。” 顾闻先瞧见闯进来的是她,眉头压下,张嘴便要呵斥。可木繁绘没空理会他,只顾着继续向秦襄仪快声说道:“他给你下了药!” 原来趁着秦襄仪拖住了顾闻先,木繁绘趁着机会去了他的卧室。虽然木繁绘在下人眼里“失了宠”,可还有正“得宠”的大太太偏偏要留着她,她自己的脾气也泼辣,因此纵使有人阻拦也不敢多当真。 “……三太太,这老爷发过话,除了大太太,不许旁人再进他的卧室,您这……” “——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木繁绘指着他的鼻子骂,“正是大太太让我来的,我进不得?先下老爷正陪着大太太在厅前过生日呢,你何不凑上前去问问——‘大太太是不是让三太太替她去把老爷房里的毛呢衫带来?’你再问问老爷是不是当真要件毛呢衫,你够胆就去问!” 这些下人都知道顾闻先专门陪秦襄仪过生日这回事,也有共识:他特地将人打发走了不让近身,再不知颜色地凑上去岂不是讨打?这些人本就懒怠,这时守门的又见木繁绘生了气,便只好讨饶。 木繁绘光明正大地进了门,想了想,怕这个下人多事,索性吩咐他去厨房瞧瞧菜。她是带着大太太过生日的名义开了口,这下人也不敢违背,点头哈腰地走了。 木繁绘这才微微松下一口气,她警惕地环顾了一番周围后才关上房门。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顾闻先用来存钱的折子和库房的钥匙。 折子好找,前不久木繁绘还用过。那库房钥匙,她从前也曾经见过。木繁绘依着直觉先从顾闻先惯常放钱的锁柜抽屉里找,很容易便发现了存钱折子,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发现了那把与记忆中很吻合的黄铜钥匙。但不太确定,还想多翻一翻,视线却不经意间给抽屉上方的桌面吸引了。 这是台宽阔的老桌子,除了放一些顾闻先身上的零碎琐物,就是自他受伤生病以来需要的药物。其中有一罐“特效安眠药”,是顾闻先执意从医院回家后因伤痛难眠那私家医生给开的。木繁绘曾经伺候他吃过,很有效,不过一粒,喂完了不到几分钟就会呼呼大睡。不过那医生也嘱咐了不能多吃,因此后面顾闻先情况有所好转后就没有再用过这药了。木繁绘记得在收拾时将这些不常用的药都拢到了桌子的后角,怎么这会子到前面来了? 木繁绘望着这瓶位置前移的安眠药,心中预感不太妙,她伸手去拿,才发现那瓶子轻得吓人。原本离满满一瓶相差不多的药罐,打开后才发现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了! ——是顾闻先用了?可他怎么会一下用这么多? 木繁绘揣着砰砰跳的心脏站了起来。这时那跑腿的下人也回来了,木繁绘听见脚步便猛然转过身。那人正到门口,叫了声“三太太”就推门近来禀报了: “三太太,可不是我不对大太太尽心!但今儿大太太寿宴上的饭菜都是老爷亲自吩咐准备的,我去了也插不上手啊……” 木繁绘没听完他的话,推开他便向厅前跑去了。 “……他卧室里的安眠药今天没了大半!准是把那药都下给你!”木繁绘也顾不上其它,夺过秦襄仪手里的酒杯就摔在地上,又焦急地问道,“这菜你没动过吧?那么些安眠药吃下去可不得了啊……” “混蛋!”顾闻先忍无可忍,重重将酒杯放在桌上,责骂道,“你在这里说什么疯话!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木繁绘瞪着他不说话。秦襄仪也转头望向了他,怀疑地问道:“你……在这酒水饭菜里下了药?” “我怎么可能?”顾闻先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指着木繁绘说,“这女人是在蓄意挑唆,你难道也信?” “——我挑唆?”木繁绘可不认这个罪名,“你自己藏没藏脏心思,你自己心里知道!她那个朋友你根本救不出来!你诓着她又怕她跑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保准是想药倒了她先锁起来!我跟你这么久,你什么脾性我不知道?” 顾闻先攥紧拳头,面色黑得要滴出水来。偏给木繁绘这个惯常揣摩他喜恶的人说准了,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妫越州他怎么可能救?他甚至得抓紧害她死!至于秦襄仪,既然来了他身边,就绝没有再能走的道理。 眼下,看秦襄仪的神情愈发狐疑又冰冷,顾闻先没有多言,却是直接将自己手边的酒仰头饮下。 喝完后,他将空空的酒杯示意秦襄仪,又盯着张口结舌的木繁绘呵斥道:“你这个心肠歹螙无所不用其极的贱人!你去我的卧室做什么?襄仪愿意留你,我却不能容忍一个贼……”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他的声音消弱,头“咣”的一声砸到面前的桌上。整个人没了动静。 秦襄仪凝视着他昏死过去的身影,这时方微微一笑。她站起身,拍了拍因着惊变尚未反应过来的木繁绘,轻声说:“药是我拿的。全下在酒里了。” 木繁绘转头望着她,瞪大的眼睛中满是始料未及的愕然。 “我问出了他保险箱的密码,一会儿就去试。你的折子和钥匙找到了吗?”秦襄仪问。 木繁绘回神,连眨了几下眼睛平复好心情,便回答道:“我都拿到了,在身上带着呢。” “好,那你现在就佯作被顾闻先训斥了跑出去,先去试库房的钥匙是否是对的,然后就带着这钥匙和折子出府,”秦襄仪详细告诉了她妫越州家的位置,叮嘱道,“你这里找到姚奉安或者孔延熙,带着她们去提钱。让她们联系好了人,你再回来找我,我们里应外合,晚上动手把库房和保险箱都搬空。” 木繁绘听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只有点头,瞧见桌上一动不动的顾闻先,又问:“那他呢?你一个人看着是不是有些危险?” “他既然晕了,我就不会让他轻易醒,”秦襄仪脸上仍然是浅淡的笑容,“我会稳住家里的这几个下人的,你放心。” “好!”木繁绘点头,知道事不宜迟就紧忙向外赶。她走出两步,却又转过头来,望着秦襄仪笑了:“我忘了说,你真强!” 秦襄仪稳稳地接住了这个笑。 屋外头,听见了些动静本想来瞧瞧的下人们碰见三太太捂着脸跑走了,纷纷猜测是老爷又冲她发了脾气,这也不是奇事了。好一会儿,又备好了新菜往正厅送的人叩响了房门。大太太应了声喊人进,却是扶着头有些醉了的样子。 “喝多了几杯,吃不下饭了,菜你们分了吧,”她摆了摆手,“老爷也醉了,替我将他抬到卧室去。” * 西鹤楼的一处厢房内,魏央在等她的客人。 钱复宽的资产纵使该被尽数查抄,但西鹤楼这里魏央至少占了个先。和郡王的事情一出,旧党的人则就顾不上再检抄这个曾经受害人的待过的地方了。 魏央起诉和郡王的公诉流程一直被阻断,但这也不是她关心的重点。和郡王为什么“消失不见”,她当然一清二楚。 而皇室针对此事发布的声明可以说死不认账,声称那名死去的女子杳秋是受钱复宽指派有目的接近并暗害郡王,还给出了钱复宽的证词。可钱复宽过了没两日就死了,魏央又让人透露了钱复宽那之前被折磨的惨状,只会让民众怀疑皇室是暴力逼供又杀人灭口,自然也不会相信他们对于和郡王一事的声明。 后来见民意沸腾,皇室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还找个和郡王的替身出来认罪。魏央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意,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如何都有“瑕疵”。并且她这边开始集中爆出更多皇室丑闻。和郡王一事开了个好兆头,民众也是首次见到如此重量级的皇亲被审判,思想更开明了一层,因此许多旧党国戚欺压平民的事情也都被苦主报了出来。由此可见,纵使新旧两党对立,民主平等却是大势所趋。 魏央这里收到了旧党的把柄,自然要趁势好好打个胜仗。不过,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异常。在新旧两党混战之时,共和党竟也趁着东风冒出头来,民主平等自由的思想舆论竟也有一半是给她们号召掀起的。 魏央不得不警惕。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道理她很清楚,先下新旧两党争得厉害,双方几乎打红了眼,耗到亏空就不是好事了。她今日做东请客,为的就是这件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翁走了进来。他身着彩翎官服,身材虽然瘦小,眼神却十足锐利。他进门来第一眼便瞧见了魏央,静静同她对视几秒后,开口道:“魏秘书长,老夫久仰了。”ǖi 魏央点头,问候道:“璐王殿下,有失远迎。” 璐王收回视线,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一直护送他到了魏央对面就座。魏央见他们就此站定,也不在意,对跟在身边的丁克信道:“吩咐人给璐王爷上茶。” “魏秘书长不必多礼,”璐王中气十足地开口道,“我为何来此,你也心知肚明。如今新旧两党势不两立,魏秘书长却拿犬子一事要挟本王前来,不知是何用意?” “王爷说笑了,假若我果真存有要挟之意,岂会将世子一事按下又专门将消息交知王爷?”魏央说,“我以为王爷愿意前来,便是领会到了魏某谋和之意。” 璐王世子徐正明这事正在前几日。他去大理院向妫越州报复不成还险些丧命,世子妃还是托了弟弟段礼府上那个高明的西洋大夫凯德瑞,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归来。徐正明虽然醒了,神智还有些迟缓,性情又愈发暴躁。璐王生怕这个独男出事,一面在向皇帝施压的同时,也下令将他禁闭在府。徐正明忍了几日,后来却是仗着世子的身份打伤了好些个守门的仆从,强闯出了门。他还用着轮椅,一路横冲直撞也不知目的地,恰好便撞了一个跛脚男子。他深感被冒犯,还让人将这男子打了一顿才扬长而去。那男子便告到了巡捕房。 “哼,”璐王却是冷笑一声说,“魏秘书长无事献殷勤,倒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说到底,这些事最初便是内阁开了头,怎么魏秘书长今日转了性?” 魏央说:“新旧两党争斗日久,于彼此都是亏耗,最后哪怕分出成败,恐怕也是得不偿失,更容易让第三方趁虚而入。璐王殿下老谋深算,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璐王闻言沉默不语。他当然明白魏央话里的意思,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他今日才会前来。只是他心中也有疑虑,对于魏央此人,实在不能完全信任。 “魏秘书长这话该说给陛下听,”他沉声说,“老夫虽然愚钝,可也知‘忠君之事’,岂敢擅专?” 魏央当然会找皇帝,可她对于这位小皇帝的能力不够信任。段璋太过稚嫩,一个尚未成长起来的掌权者,手腕远不比承德太后当年,她受到的掣肘也更多。 原本愿意拥护承德太后辅政的男大臣,之所以能维持忠心耿耿,是因为她还是“太后”,是段家的“媳妇”,所掌握的权柄最终还是会回到段姓皇男手中。可惜他们料不到的是,承德太后最后会推举自己女儿上位。女皇帝,这可与太后的意义截然不同。甚至于,她可能还会生出另一个女帝。这怎么成规矩?这怎么合体统?自段璋登基伊始,旧党中便有相当一部分人惴惴难安、又忿忿难平。只不过是老封建贵族暂时与新党一派的利益冲突更深,才让他们甘心做帝位下的拥趸。可若要诚心顺服,那也实在困难。 魏央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在找段璋之前选择先与璐王这个皇亲“领袖”商谈,皇亲一派因和郡王的缘故也是坚定不移的“主战”,魏央首先要摸清楚他们的态度。 “皇帝陛下向来以皇亲为念,对璐王爷也是多为倚重,”魏央仍旧是平稳开口道,“今日邀您前来,魏某也是想寻个参谋,还望王爷指点。” 璐王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方从喉咙中溢出声尖利的笑,说道:“如今诸事皆因和郡王一事而起,魏秘书长若有诚意,何不先将他的尸首还来?” “璐王爷言之有理,”魏央点了下头,“我们自然会全力帮助寻找和郡王的尸身。只不过‘积重难返’,若是澄清不了……璐王爷应当理解。” 旧党声势大跌,皇亲的名声自和郡王始已然坏透了。哪怕这时再爆出和郡王身死之事,维持他的声名清白恐怕也是个笑话。 “魏秘书长手里不是还有言之凿凿的证人?”璐王眯起眼睛,提醒道,“就按最初的约定,内阁可有诚意?” 最初的约定,是指魏央交出希芸这位关键证人和证物,旧党放弃对部分内阁官员的指控。可是证人好把控,杀了或迫使改口都简单。那些已经被抓进去有了污点的官员再任用却难了——就新党而言,如何取信于民众?只怕到时说是偃旗息鼓,新党反而会彻底置于被动的局面。 魏央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早有预料这次的谈判不会容易,因为得惯了好处的这群皇亲绝不容易善罢甘休。初次会面,她却也不急。 几番交谈过后,无论魏央提出什么条件,璐王仍旧咬死不松口,甚至还要得寸进尺。魏央听得不耐烦,正要找借口结束,门外却突然传来“砰”的一下异响。 丁克信当即警戒,她在西鹤楼内外都布置了人手,这时有异动实不寻常。璐王身后的那几个保镖则也跑到了门窗前查看。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 第153章 “魏秘书长,别来无恙啊。” 门后出现的人是西鹤楼里的杂役,她微微弓着腰,托盘上还端着茶水,面对屋内诸多枪支相对,神色中很是惶恐。她颤声道:“客人,掌柜的让来问一句……还用不用茶?” “不用!”丁克信微微松了口气,还是没放下枪,警告她说,“还不出去!” “好嘞好嘞!”那杂役也是诚惶诚恐,忙不迭点头哈腰的,“打扰了。” 可就在她弯腰时,手却从托盘底下骤然拿出来了个东西便向屋内掷去。整个人则是将托盘一摔,顺势打了个滚避开了那接踵而至的枪子。 那东西一摔到地下便开始冒烟,丁克信忙提醒魏央捂住口鼻,护着她离去。那边璐王同样惊怒,第一反应便是内阁故意设计,可眼下还是逃命要紧。他也在护卫的保护下掩住口鼻,匆忙向外逃走。可还没走过几步,屋内竟有枪声响起,“邦”的一声,他的一个护卫中弹倒地。 “不好!咳咳……屋子被人围住了!”丁克信喊道,“秘书长快走!” “秘书长!”屋外又有匆匆脚步声,“楼下有敌袭!咳咳!您在那里?” “王爷!王爷您在哪里?” 丁克信护着魏央出了屋子,却发现外面同样是烟雾浓浓,她心中发沉,耳边却又听见了枪声。眼前纵使有人影隐现,却也敌我难辨。与此同时,她的汗毛直竖,霎时便转身向背后放了一枪,有人应声倒地。丁克信却也被身后在乱枪中的中弹者砸中了,又是一阵时近时远的枪响,丁克信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已经和魏央走散了。 “嘭!”“嘭!”“嘭嘭嘭!” 魏央已经再度避回了方才待客的厢房。在连续将窗户推开后,她敛息凝神,耳中听着枪声不休,脑中快速思索着动手的会是谁。 楼中的弹药皆是烟雾弹,没有太大的杀伤力,掩蔽性却强。若是要杀人,扔一剂炸药岂不省事?为什么要放这个弹药?对方的目的如果不是杀人,又何必大费周章将整个楼里都扔上烟雾弹?是要浑水摸鱼,还是…… 不!这次会面不仅她在楼下安排了人手,璐王也绝不会孤身赴宴——从方才楼中的叫喊就能听出来!新旧两党本就难以彻底信任对方,对方投放烟雾又先以枪声诱导,是想让她们自相残杀! ——是共和党的人! 这时屋里的烟雾已经淡了,魏央快步走到门外。楼中仍然视线不明,魏央凭直觉举枪对准了楼顶的那盏镂花吊灯,“嘭”的一声仅凭一发子弹便将它打落。西鹤楼是回字形结构,魏央这回是在顶层的厢房,这站吊灯便在楼顶的正中央,掉下后“哗啦”一阵带出大片惊响,直直向一楼大厅砸去。 “轰”的一声后,空中暂静。魏央便抓准了这个时机喊道:“都停手!向外……”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脑后已被冰冷的枪口抵住了。 “魏秘书长,”有人在她背后出声道,“别来无恙啊。” 魏央的手紧紧攥着她方才用来打落吊灯的枪,整个人僵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声音喊破了对方的名字: “妫越州,”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果然是你。” “我就知道,”妫越州轻快地笑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魏央咬紧一口银牙,胸口的起伏带动着肩部已经结痂的伤处,竟再度隐隐作痛起来。 是她,她是共和党的人!魏央将一切都串了起来。她一开始伪装入督政署,就是为了借旧党的力打压新党。等到新党势弱,她又将旧党的把柄——从她“帮助”调查段礼之事起——亲手递到新党手中,逼着她撕破脸和旧党对上!待到两党斗得两败俱伤,这人背后的共和党才好渔翁得利!这人被关押入狱,恐怕也是算计的一环,是为了让她们纷纷降低警惕! ——好一个妫越州! 魏央很少后悔,此时却难忍在心中反复诘问:当初我怎么就没杀了她呢? 不久后,楼内的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众人再度视线清晰时,却发现倒下尸体里不是新党就是旧党。新党的倒还少些,原本璐王带来的人却是全军覆没,唯独他捂着伤腿藏在了一楼大厅。这不是枪伤,是给方才魏央打下来的吊灯砸伤的。那时他仅剩的几个手下也在要将他拉起时倒了个干净。璐王好不容易拖着腿依靠在了大厅里的角落,此刻他见到魏央完好无恙,一步步自楼梯上走了下来,几乎目眦欲裂。 “——秘书长!” 丁克信在楼下也发现了她,声音还没落地,她便瞧见了举枪走在魏央身后的那个人。这个人她还不算熟悉,可从姐姐的口中却也知道,她绝对令人生畏。 “州姐!” 原本一直隐藏在楼内各个角落的女子们也全部现身——其中便包括一开始那个假装的杂役,在举枪对准了剩余活口的同时,纷纷扬声向她招呼。还有人快步迎了过去。 “州姐,还剩下十个活口,”说着,她打量了一眼魏央和她手中的枪,继续说,“那个,是不是直接杀了?” 她话里的“那个”指的是暂时不敢妄动的璐王。 妫越州还未作声,那厢魏央却骤然举枪,一枪便打爆了璐王的脑袋。“嘭”的一下,璐王还瞪着眼睛,登时已气绝身亡。 众人大惊,魏央本人则是迎来了多枪相围的局面。她深吸一口气,并未言语,转身对上了妫越州的视线。 “我愿领内阁向共和党投诚,”她郑重地说,“希望你能考虑。” 在魏央紧绷的目光,妫越州笑了一声。 * “……我已经把折子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天色已完,风尘仆仆终于赶回来的木繁绘找到了秦襄仪,“仓库的钥匙也是对的。姚奉安说,会晚点——等九点钟带人来。她还问你好不好,让我告诉你‘越州出来了’……” “哗啦”一声,秦襄仪手上一颤,原本拿的好好的茶碗便摔到了地上。这是她见木繁绘辛苦,特意想给她递杯水来。木繁绘“哟”了一声,脚上有没有被打湿倒没注意,先是歪着脖子去看里间睡着的人有没有动静。 “你这是怎么啦?”木繁绘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越州’就是你说的朋友‘妫越州’吧?我知道,她出来了挺好,你也别太激动了。后面那个吵醒了,咱们岂不是白干?” 现在她们正在顾闻先的卧室。府里的下人都被秦襄仪以自己过生日开心为由放了假,吃过顿好的便纷纷休息了。因此现在的顾家很安静,这屋里也就她们两个。 秦襄仪回过神便笑了一下,问:“今晚,她……越州会过来吗?” “这我不知道,”木繁绘自己已捞过茶壶倒了杯水,“兴许吧。我还记得她呢,真厉害——她要来了,那个醒了也能一拳揍晕。” “那个”自然是指顾闻先。秦襄仪忍俊不禁,她想了想,视线又落在被从橱柜中拉出的那个保险箱上。 “他说那保险箱的密码是他入职国际司的那天,”秦襄仪说,“在我们结昏的五年后,我隐约记得几个日子,可都不对。你有什么头绪吗?” 木繁绘说:“这……我也说不上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国际司已经是不小的官了。” 秦襄仪便点了下头,她说:“不然便直接现将这箱子搬走,到时直接撬开。” “也是个法子,”木繁绘道,“只是这箱子瞧着就怪沉的……” 她说着便走了过去打量。秦襄仪的力气暂时有限,将它从橱柜拉出来后只挪到了床前,便离顾维先的头边不远。 秦襄仪又瞧见顾闻先,觉得他也是个麻烦。她又走到了那大桌子前,拿起了那瓶安眠药,思考着要不要将剩下的也给他灌下去,又想到他现在在内阁毕竟有职务,突然死了恐怕会引起注目…… 纠结间,她意外瞧见了这药的生产日期,似乎时间也有些久了,便向木繁绘问道:“这安眠药是多长时日的保质期?” 木繁绘试了几回,也没琢磨出那保险箱的开法,闻声后想了会才说:“那医生说,这药好像是国外已经停产的一款药,当时姓顾的浑身疼得紧才给他拿了这一瓶,也没说保质期的事啊。我不太识字也没看,你找找。” 秦襄仪翻看着瓶底,又听见木繁绘恨恨地道:“全给他喂上得了!吃死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只他一个,毁了咱们多少年轻的好日子。要我说二太太死了也是他害的——啊!!!” 突然的尖叫声吓了秦襄仪一大跳,她问着“怎么了”忙转头去看,悚然发现竟是那本来在床上闭着眼睛的顾闻先醒了。他冷冰冰又僵直的视线从木繁绘移到了她的这边,突然一个挣扎便扑下了床。 “——我杀了你们!”不知顾闻先究竟听到了多少,此时又是否神志清醒,他双目赤红地扑在木繁绘身上,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秦襄仪快步跑去,拿起桌上的茶壶便砸在了他的头上。“砰”的一下,顾闻先头上涌出鲜血,后背僵直,却仍然没松手。秦襄仪又去拉他,就在顾闻先手臂甩开的同时,她却也因惯性后摔,后脑陡然磕到了屋内的柱子上,锐痛之下,眼前一阵发黑。 “杀了你!杀了你!我要你一起死……”顾闻先死死地瞪着她,此时竟还顶着头上的鲜血、拖着断腿,从窗边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把枪,子弹上膛后瞄准了秦襄仪—— “啊!” 木繁绘起身匆忙将他扑倒,子弹打歪,枪也被摔了出去。顾闻先又一把将她掀开,转身继续去拿枪。木繁绘眼疾脚快,发狠向他那还没长好的断腿上踢了一脚,顾闻先发出一声痛呼,木繁绘又故意多踩了他几脚,越过了顾闻先竟先一步抢过了枪来。 顾闻先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手胡乱伸着竟又握住了不远处的一台小茶几,掀起来便向木繁绘身上砸去—— “——啊啊啊啊啊!!!” 木繁绘闭紧眼睛,大叫着举枪胡乱扣动了扳机。一阵哄哄枪响后,便是物体沉沉坠地的声音。 那小茶几被摔得裂开,顾闻先正倒在茶几的碎屑里,身上被打出了多个弹孔,已然气息断绝。 第154章 “你是不是还不习惯活着?” 秦襄仪仰头倚在屋内的柱子上,双目紧闭,似乎是昏了过去。然而她的意识却还在朦胧间清醒着,能觉察到脑中的阵阵作痛。这痛楚已不仅仅落在后脑,而是蔓延到了沸腾不休的整个脑海。疼痛之余,一些画面开始乱七八糟地浮现,像是她的回忆,却又令她十足陌生。 “……秦襄仪?秦襄仪!秦襄仪!!你快醒醒啊……” 木繁绘打死了顾闻先,分外惊恐慌乱,手足无措间,却发现秦襄仪还一动不动。她忙将枪丢下,来到秦襄仪身边急声叫着她的名字,同时还用手轻轻晃了晃,心中唯恐她出事。 正在她的呼唤下,秦襄仪的眼皮快速抖动了一番,紧接着便掀开了一道缝隙。木繁绘心中一松,还没来得及欣喜,却发现此时她的目光中竟透出一股寂森森的哀切。木繁绘愣了下。但下一刻秦襄仪眨了下眼睛,那股幽凉到有些渗人的气息便荡然无存了,熟悉的、令人信服的神采在她脸上苏醒。 “怎么了?”秦襄仪扶着脑袋,缓缓离开了柱子,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木繁绘长长呼了口气,便慌乱地拉着她说,“我把他……打死了。” 秦襄仪怔了一下,视线在这时便落到了不远处顾闻先的尸体上。她眨了下眼睛,似乎在确信这个事实,随后便大大松了口气。她同样握紧木繁绘的双手,面含振奋地开口说道:“做得好!今天他不死,咱们也没有活路了!” 秦襄仪原本想的,就是要不着痕迹地将顾闻先处理掉,只不过在手段方式上稍有犯难。如今……也倒好了。 木繁绘迎着她鼓励的视线,下意识也露出笑来,却还是疑虑地问道:“可他突然死了,内阁会不会追查?” 秦襄仪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望着顾闻先的尸体,轻声说:“今晚不是有人来吗?我让她们搭把手,直接将他运到外面埋了。咱们再将这里收拾干净……时间是不是到了?” 她看到了挂在墙上的西洋钟,现在已经是八点五十了。 木繁绘同样瞧见了,应了一声便匆忙向外走,秦襄仪晃了晃疼痛暂时散去的头颅,也跟了上去。 府上的门房得了假,就去亲戚家里串门了。秦襄仪知道这事,特地允了。其他的人则是在受赏得了些好菜后欢欢喜喜吃了顿热酒,这时也都去耳房睡了。因此这时闹出些动静也不会有人知道。秦襄仪生怕之前的杀顾闻先的枪声会将人惊动,出门后先去耳房瞧了一眼,听见里头鼾声如雷,便放下心来。 之后她便去门后也木繁绘一起等着,不一会儿门上便传来了敲门声。 “是她们!”木繁绘欣喜地小声说,“敲门声‘三急一缓’,我们说好的!” 门打开后,一个人影便先闪身而入。秦襄仪放轻呼吸等着,那人的面容被门底下昏黄的灯光照明,竟是孔延熙。 “——木女士,襄仪姐!”她笑着说,“还请带个路?” 她身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十数人。 “分两拨,一拨随繁绘去库房,另一拨——延熙,你带人跟我来。”n 孔延熙向身后人轻声吩咐了几句,她们便自动分成了两队。孔延熙跟着秦襄仪的脚步,不一会儿就直面了凶杀案的现场。 “……好家伙,”她咋舌两句,又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襄仪姐好英勇!真乃当世英雌!” “是繁绘开的枪,”秦襄仪失笑,又正色道,“也需要你们帮忙。” “这好说!”孔延熙爽快应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摇着头说,“不,不,不。这个可能还有更大的用处呢,放在这里就挺好。襄仪姐,你也应该知道我师姐她老人家出来了吧?一出来就火急火燎找内阁的那个领头人去了,要我说她肯定能成功‘劝降’的!” “劝降……内阁?”秦襄仪问,“她去做这件事情了?” ——这样的话,倒不必担心内阁追究了。她在心中暗道,只是不知道顾闻先的死还能发挥什么用处? 于是顾闻先的尸体暂时被挪远了,众人的关注点都落到了那保险箱上。秦襄仪没试出密码,孔延熙摆手说没事,身后便有四个人上前抬住四个角,就这样直接搬了起来,向外走了。 “娘们有的是劲!”孔延熙在秦襄仪难掩惊愕的神色中拍了下她的肩膀,从兜里拿出存钱折子又递了过去,“钱我重新存上了一半,你和木繁绘女士在这里肯定还需要钱,而且照我师姐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四太太’让你也一起接过来?” 秦襄仪怔了一下,便点头。 “这府上还有些干活的,也得把他们工钱结了,”孔延熙说,“库房那边我也交代了,怎么着都得留下足够的生存物资啊,说不定这儿以后又是咱们的一个基地呢,襄仪赤兰。” 秦襄仪听着她话中最后的四个字,愣了愣便扬唇笑了。她接过折子说:“我明白了,延熙赤兰。” “好的!那我们就先走啦!”孔延熙说着便转身,却被秦襄仪及时抓住了衣袖。 “等一下,”她问,“越州呢?她现在在哪?” * “……属下已经派人盯紧了妫越州的住处,此外亦令人对于她周围的人密切监视,”棠明低头汇报,“一旦有发现会第一时间上报。” “她周围的人?她不就是督政署出来的人?要我说,棠署长自己署里有没有查清楚还是两说呢!”皇宫中,随侍在皇帝身边的郑女官郑朔厉声道,“还正是在你看过她之后,妫越州便从牢中越狱,焉知不是内外串通里应外合?” 棠明并未驳斥,只是向段璋躬身道:“属下一片忠心,请陛下明察!” “好了郑姨,”段璋挥手打断了郑朔的继续责问,她沉声道,“棠姨清正不移,从不包庇,就连发现妫贼这厮的逆党身份也是第一时间来禀报于朕!她已经将督政署中的人盘问了几番,一无所获也只能怪那妫贼隐藏颇深、狡诈多端又体术高强!现在她逃逸在外,已彻底成了朕的心腹大患!” 自从得知了妫越州的真实身份,段璋在错愕之后便是怒火中烧、久久难平,想起自己从前的念头和在她面前所受折辱,更是恨不得杀之以后快,暂时杀不得也要每日在心中痛骂,自此便只以“妫贼”来称呼她。 “陛下英明,”郑朔略带忧心地望着段璋,“此共和党狼子野心已现,旧新两派明明该暂熄纷争,一致向外。可恨那魏央却是非不分,非要拿那个国际司司长身亡一事又起风波,诬赖是旧党出手,紧咬不放!璐王爷遇刺一事,咱们还没问她要个说法呢!” 璐王突然身死,还是死在由魏央把控的西鹤楼里,这件事在朝野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正值新旧两党斗得如火如荼,任谁来也不可能不怀疑其中会有新党的手笔。可魏央不仅一问三不知极力否认,反手又将国际司司长顾闻先身亡一事定性为“皇室派人刺杀”,放出些似真似假的证据混淆是非,继续在公众面前给旧党扣了顶大帽子,简直令人百口莫辩。在郑朔等人看来,魏央此人真可谓不要脸至极。 “魏央两面三刀、卑鄙无耻,固然可恶,”段璋说,“可这件事背后却也透着些蹊跷。怎么新旧两党竟会同时有人员折损,这岂不是在原本就不可开交的场面里又加了把火?这样下去,谁是获利最大的?” “——陛下是指共和党?”郑朔问。 “不错。妫贼潜逃在外,凭她的本事杀几个人倒也寻常!”段璋冷哼道,“可朕却绝不可让她这贼子遂心。郑姨,你去传魏央来皇宫一趟。” “是。”郑朔应下。 棠明在旁听着,此时突然想起妫越州从前曾与魏央有过交情——这事也该及时向陛下禀告才是。正欲开口,却听见陛下又发话道: “棠姨你留下,与朕一同会见魏央。” 棠明应“是”,心知陛下是要与魏央“和谈”,便少不得有人要在旁解释可能在背后作乱的是妫越州——为此总要选个了解她的,说起话来才有信服力。然而棠明却自己清楚,她现在想起妫越州来还是气得肝疼又郁气难消。她根本就不愿意提她!更何况还是和魏央,姥天,怎么不快降道雷劈死她呢?棠明都害怕离她近了自己会连电。 但棠明的好处在于哪怕心中腹诽不休,要她干的事她就一定会尽责去干。这会儿她守在段璋身边,便等着郑朔将魏央带来了。 那么魏央身在何处? 如今正是上班时间,她却不在云青府公干,而是似乎给自己放了个假。暖风徐徐中,书桌上展开的书页被掀动,在家中的书房里,魏央穿了身休闲的青色长衫,状似在看书。 “我以为你既然要隐蔽,就该做到‘客随主便’,”她出声道,“我没有用躺椅的习惯。” 她身后,是刚在窗边阳光下的躺椅里坐下的妫越州。她上身也只简单穿了件白衬衫,这些时日以来长了些的头发在上面投下阴影。她一动,那些阴影就同时也在身上跳动着,直至栖息到阳光的背面,落在身体与躺椅接触的缝隙间。 “你是不是还不习惯活着?”妫越州躺下时言简意赅地威胁道,“不然就清净点。” 就在魏央表示“投诚”之后,妫越州便躲进了她的家里。 魏央侧过头,瞧见她带着些疲惫闭上眼睛,又说道:“我真是好奇,你放着好好的督察长不干、阳光大道不走,怎么就毅然做起了逃犯,这样夙兴夜寐忙里忙外,有家不能回,有亲友不能见——最后你得到的,会比你在旧党中的地位更高吗?” 妫越州用手搭在眼睛上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要是担心以后地位变低,现在就多勤勉。这时候刺探也晚了。” 魏央见心中念头被她说破,也不着恼。她关心妫越州在共和党中的地位,是为了更多地评估自己日后的地位。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我还不够诚心诚意吗?”她顺着妫越州的话问,“你吩咐的事情我哪件没做?” “我吩咐你‘清净点’,你充耳不闻,”妫越州放下手,带着些不耐睁开了眼睛,“带着你的书出去看。” “这是我的书房,”魏央一开始不为所动,但余光瞟见妫越州猛然坐起身来,她顿了下便立刻顺滑地改口说,“但这次确实是我的错。只还有最后一件事……” “……你想让我将和郡王的尸首给希芸?”她问道。 第155章 “其实,我……我做了好多的梦。” 也是在就希芸一事向丁克谨通话时,魏央接到了皇帝段璋想让她入宫会见的消息。她望了眼妫越州在躺椅中冷漠的背影,轻声应下了。 魏央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但是直觉提醒她,这时候还是不要再吵醒对方为妙。不过她真的很好奇,妫越州会放心睡在这个刚刚投诚的人的家里吗? 对于魏央而言,当时的投诚是千钧一发间的保命之举,也是最有利的抉择。她与璐王的两派人马纷纷被擒,向外伪装成冲突后“同归于尽”也不算难事,这样才能为新旧两党之间的斗争再添上一把猛火。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共和势力恐怕不容小觑。魏央不想死,所以她亲手打死璐王以示投诚——是带着内阁的投诚。 她有这个砝码,是因为眼下她已经将内阁大部分把握在了手中。这样的投诚,更确切来说是将整个内阁卖给了共和党,之后或用或杀也任凭君意。如此才算诚意足够。魏央猜测,无论共和党是需要人手,还是需要敌方缩减人手,这个条件都是诱人的。 果然妫越州同意了。而魏央在成功保全性命后也会考虑更多的东西。她十分清楚自己并没有得到完全信任,也在权衡着是否该积极去争取更多的信任。 毕竟,虽然如今共和党已有野火燎原之势,要让她彻底放弃在新党中打拼得来的权势地位也是很困难的。 但不管怎么样,表面上尽量不去触怒妫越州,对她而言才是有利的。 魏央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换好衣服后又透过书房的窗户观察着妫越州的睡颜。 魏央等了一小会儿,她开始在心中估量,这时自己射出一枪将她杀了的概率有多大。 ——她的呼吸很平稳,应该是睡熟了,就算没有熟睡,人在困意朦胧时反应也是会变慢的。 魏央的手握紧藏在上衣口袋中的枪。 “——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妫越州闭着眼睛,似乎深吸了口气,“告的病假想成真?” 魏央的呼吸乱了一瞬,紧接着便见妫越州睁开了双眼,里面的神色清明极了。她隔着窗户与她对视,继续说道:“魏央,你该清楚你的用处还没那么大吧?” 魏央露出微笑,回答道:“我已经下令让我的人替共和党提供了不少便利,现在我还要在旧党面前为你们做好伪装。你这话实在叫人灰心。” “如果我一枪把你打到半身不遂,那些事情你一样能做得到,”妫越州又坐了起来,她望着魏央说,“顺便一提,这就是我一开始的打算。” 魏央神色一变,低声问:“那么你究竟希望我能做到什么,起义逼宫?” “你一直很喜欢猜我在想什么,”妫越州站了起来,“现在我不准备忙里偷闲睡个午觉了,你知道我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吗?” 魏央神情一凛,连连后退,转身便向门外奔去。 丁克信来到魏央家门前时,正好撞见魏央从掀开的门里飞扑而出,急刹不住砸到了对面的墙上。等魏央一脸平静地摸着头上被磕出的鼓包狼狈起身时,恰好瞧见了她呆若木鸡的神情。 魏央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转而理了下自己的衣领。 “秘书长,车备好了。”丁克谨忙不迭低下头,暗中警告自己不许多想。她向侧边走了一步,好让身后的那辆轿车完整地显露出来。 “走吧,”魏央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车门,“晚上让克谨同你一起来。” “是,”丁克信应下。车辆启动,她透过后视镜悄悄打量了一眼魏央,心里的念头又偷偷冒了出来。 ——秘书长成这样,估计和妫越州有关。晚上我可得和姐姐再多打听打听才好。 …… 巡捕房里,丁克谨尚不能做到与妹妹“心有灵犀”。在接到魏央的指令后,她便将希芸带到了一个地方。希芸一开始尚且不解,只觉得这地下似乎越走越冷,直至丁克谨推开了一扇门,一具藏在里面已然渐渐腐烂的尸首落到了她的视野内。 希芸一步步向前,终于认出了他的面貌。 ——这是和郡王段礼。 “……不是说,他跑了吗?”希芸问。 “假消息,”丁克谨说,“他死了,是妫越州动的手。她让我们将这个……还给你。” 希芸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大笑,她死死地盯着那尸首,点着头说:“好!好!我要把他带到秋姐的墓前,把他挫骨扬灰!我要把他给秋姐看……” 说到最后,她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咬着牙,突然又扑到地上,捡起尖锐的石块向段礼的脸上、身上砸,直至将这具尸首毁得稀烂。她才感到脱力,歪在地上湿淋淋地笑了出来。 丁克谨一直默默守在一旁,此时见她发泄完了,便上前递上了一方手帕。 “晚上的时候我们会去办,”她说,“结束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希芸接过手帕,却是一愣,她喃喃道:“回去,我还能回哪去?不,不回顾府。现在我还有什么好躲的。我要守着秋姐……” 丁克谨说:“顾闻先已经死了,而且,是妫越州的意思。” 希芸骤然转头,望着她道:“妫越州……你认识她,你们都认识?我要见她。” 丁克谨有些讶异,一时不免沉默了下来。 “你回顾府,就会见到她了。”她最终说道。 ——毕竟这就是她的意思。丁克谨暗道,况且我听说她的好友现在也正在顾府当家,怎么看都是那里更方便些。 丁克谨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去联系那位曾经的老大。 * 顾府,在木繁绘的帮助下秦襄仪已经将府里诸事都整顿好了。在顾闻先死后的第二日,便有新党中人上了门,却没多问,甚至向她们解释这是旧党刺杀,还包揽了为尸体入殓下葬的工作。秦襄仪与木繁绘不免都重重放下心来。等一切清净了后,二人又理了下账目,便商量着将府里的一应下人都辞退了,就是晓玲这般往常亲近的,木繁绘也是不忍多留,只多给她发了月钱便打发走了。 现在府内平静得很,也是该将“四太太”接回来了。 秦襄仪原本打算今日出发。既然内阁已经倒向了共和党,她接个人也容易得很。可自打那日因顾闻先磕到了柱子,她的脑袋便总是一阵一阵泛着隐痛与晕眩。今天又发作了起来。正巧木繁绘有事外出,她便自个儿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一闭眼,却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沉沉忡忡难以醒来。等她再睁开眼,却见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木繁绘还没回来。 秦襄仪撑着头起身,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本该以为是木繁绘,心上的弦却蓦然自己动了一下。 她抬起头,没忍住笑了。 “这个时候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抱怨着,又叫她,“越州赤兰,大忙人。” “不来怎么知道你将事情做得这样好?” 妫越州走到她的床前坐下,白衬衫外披了件深色大衣,除了不见那督政署的胸章,倒是和以前相差不大。 “头痛?”她注意到了秦襄仪的动作。 秦襄仪放下手,不愿在她面前显得过分软弱,她说:“有一点。” 妫越州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贴了贴,问道:“不像发烧。这两天受凉了吗?” “不是,是在打顾闻先的时候,”秦襄仪严肃地向她解释,“不小心磕到了。你不要总觉得我很虚弱。” “好啊壮士,”妫越州于是收回手,也笑着望向她,“延熙都告诉我了,你帮了不小的忙啊。” 秦襄仪却情绪有些起伏,她问:“你都做了多少事?还有多少瞒着我的?” 妫越州说:“那确实还不少——两个都是。” 秦襄仪瞪了她一眼,瞧见她一本正经伸出的两只手指,又忍不住笑了。她别过头说:“这一回呢,你做了这些事情,辛不辛苦?” “马上就不会辛苦了。”妫越州以她惯常的笃定的口吻说。 秦襄仪却拉住了她的手,神情中很有些纠结,她踌躇地开口说:“其实,我……我做了好多的梦。” 在妫越州询问的神情中,她继续说:“好多都是差不多的梦,梦里的我好像总是在过重复的生活,读书、傢人、似乎还生过孩子……梦里我傢的人,大多数时候是顾闻先,有时候也会是其他人。他们叫我某某太太,某某母亲……有些时候笑得开心,有些时候又很难过。我好像过了很多很多种不同的生活,又似乎只是在过一种生活。我觉得没有意思,也对自己……很失望。” 妫越州微微顿住,轻声问:“还有呢?” “还有就想不起来了,”秦襄仪叹了口气说,“自从磕到脑袋后就会这样,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头疼吧。” 妫越州有了一种猜想,这个猜想或许能解释为什么秦襄仪在小世界重启的每一次都会自我走向死亡。 ——或许每一次的她都会复苏从前的、多次的轮回记忆。 她因此而对自己“失望”。 “那就先别想了,”妫越州说,“至少现在是不一样的。” 秦襄仪微微点了下头,却仍旧叹了口气道:“我梦见,总是内阁、新党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阿妫,我有点担心。” 妫越州笑了一下,望着她说:“那是梦,你的梦里还没有我吧?” “诶?”秦襄仪睁大了眼睛,她凝神苦思了一番,表情中很是不可置信,“奇了怪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木繁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先给自己灌了壶水,才抹着嘴巴开口说:“小老四还没接回来呐,要不我——噫噫!!” 她显然没料到房间里还有个妫越州。因为对她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这时猝不及防竟再度直面真人,木繁绘一时只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第156章 “我会让内阁那边也准备好,一切……尽快。” 妫越州见她这副模样也是好笑,故意慢悠悠地叫了她一声。 “木繁绘?” 木繁绘又是一抖,之后方在她眼中的笑意里慢慢放松下来。她又瞧了瞧在旁微笑的秦襄仪,心道:我这名字必定是她告诉的,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可算作同伙的啦,再这样害怕,实属不该。 于是她缓缓抚着胸口,也不肯露怯,便向妫越州也露出了个友好的笑容。 “……来啦。”她学着李婶的样子招呼。 她今日出门就是去了李婶那里,又吃了顿热乎乎的烧饼,又借着机会在那里和李婶多聊了会儿。木繁绘可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说起话来也渐渐忘了时辰。李婶原本听说顾闻先死了还很是吃惊,但见木繁绘肩上的大山去了也为她松了口气。特别是,木繁绘还提到,她会和曾经的大太太一起住在顾家,暂时衣食无忧,李婶听了就更为她欣喜。她想到两个人都是大家太太没准不会做饭,便多问了几句。木繁绘是真不会,李婶索性把她拉到了后厨教了她几个家常菜的做法。两人越谈越投机,最后木繁绘问来了李婶的名字——李奇兰,也就顺势改口叫她奇姨了。 “来啦”两个字,奇姨说起来热切又自然,可到了她嘴里确实一股磕巴巴的生硬。木繁绘听着自己都不好意思,没忍住狠狠闭了下眼。 “来啦,”好在妫越州不在意,她颇为有趣似的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这两个字,又接着说,“不过马上又要走啦。我带着襄仪出去一趟。” 木繁绘有些吃惊,秦襄仪也感到讶异。不过接下来她就明白了。妫越州是带她到了共和党的集会,这会上还有几个熟人。 虽然旧党盯得紧了,但好在新党能掩护。这次开会孔延熙将地址选到了一个商铺的地下库,这次开会她还给每个人都发放了纹着赤色兰花的领巾作标志。 秦襄仪手握着领巾,和贺良征、何衷我二人面面相觑。 “多日不见啊襄仪,”贺良征先出了声,“现在见到我们不算意外吧?” 何衷我默默将领巾先收进口袋里,抽空向秦襄仪点了下头。 “要是没有你们,我才会意外呢,”秦襄仪也露出了笑容,“多日不见,你们都还好吗?” “除了例行吃惊外,其它的都还寻常,”何衷我的语气硬邦邦的,她随意向四周看了一眼,对秦襄仪问道,“她——那边那个——什么时候出来的?” 秦襄仪怔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便瞧见了妫越州的背影。她正在和孔延熙说话,她们两人的旁边还有一个生面孔。 “……师姐!我的姐!你可太牛啦!”孔延熙兴冲冲地将提前存好的领巾塞进妫越州的手里,兴高采烈地说,“我看看,哎呦还是这么精神!不行不行,好久没见了,先让我抱一个——” 她还没扑上去,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一个剃着光头、带着圆眼镜的女人迈出半步,正好便挡在了妫越州身前。她身量中等,体格劲瘦,面孔波澜不惊,说话时慢吞吞的。 只听她对孔延熙说:“不要这样,大庭广众的影响不好。” “……啊?屠斯未你在说啥?”孔延熙收回手,莫名其妙地说,“我只是要拥抱一下,拥抱!你想哪里去了?!” 屠斯未八风不动,语气沉稳地开口说:“现在是咱们第一次和诸位赤兰见面,形象该稳重可靠、值得信赖才行。你每次见越州都会把口水留在她身上,太不雅观了。” 孔延熙不可置信,她想到现在已经有赤兰陆陆续续到场了,便努力深吸口气,还没开口,便见屠斯未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头就向妫越州脸上贴了一下。 “——我劁???”孔延熙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屠斯未你疯了?现在留口水的是谁啊?” “这是贴面礼,”屠斯未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表示亲近与友好。” “不是,我不知道贴面礼吗”孔延熙不可置信,“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咱们就是在达辉兰认识的?!你回国了还贴什么面?!你刚刚还说我!” 屠斯未:“嘻嘻。” 她虽然嘻嘻,但是面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孔延熙一贯知道她是个“面瘫”,这时也要被气笑了。 “我看你是缩在山里太久,脑子让烟雾弹呛没了,”她没好气对此总结,还没彻底送松开手,就警告她,“你不许亲我!” 屠斯未的打算被看穿,她语气平平地“嘁”了声。 妫越州偏过头笑了一下,便拍着两人的肩膀说:“行啦。还好这回有斯未的烟雾弹,行动一切都很顺利。” 屠斯未在国外进修的军校的武器专业。她虽是华裔,却并非在华邦本土长大,在出生被遗弃后她被一位达辉兰的善良女士收养,从此便定居到了达辉兰。到了华邦后,她便一直潜心为党内研发改进实用便宜的系列武器。共和党与新旧两党相比,共和党的硬件装备相对落后,好在有屠斯未率人肩负起了这项重任。之前妫越州带人在西鹤楼用过的烟雾弹,就是屠斯未的最新成果 “我也联系到了可靠的地下军工厂,”说到这个,孔延熙便也回到了说正事的状态,“咱们要的枪支弹药——有老屠的图纸在,她们赶制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我这回从山上还带来一批,”屠斯未其实今晚才刚到,也出声说,“一会儿越州你带人去试一下。” 妫越州点了下头,又问孔延熙道:“那批货最快什么时候能出?资金都够用么?” “最快是明天下午,”孔延熙说,“资金是很充足的。除了顾家的那些,还有一位热心义商的资助——就咱现在开会用的基地,也是向她借用的。她是启明女校的一个学生家长,主动联系了贺姐牵线。我去见过几次,虽然像个仠商,但总体来看,人……还是可信的。” 妫越州瞧了她一眼,也没提出异议,只说:“我会让内阁那边也准备好,一切……尽快。” 孔延熙、屠斯未自然点头。三人聚在一起低声讨论了片刻,便到了正式会议的时间。这时到场的赤兰几乎全了。越过神采奕奕的众人,妫越州向场上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却暗中拧了下眉。 她没有发现姚奉安。 * 一直到会议结束,姚奉安也没有出现。并且她的行踪孔延熙也并不清楚。妫越州的心理不免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她向众人交代了一下,便闯进了夜色中。 等她回到魏央的住宅时,已近深夜,魏央的书房里却还亮着盏昏黄的灯。 “我在等你,”魏央仍旧坐在书桌前,见她回来便抬首说,“为了展示我的‘用处’,我想应该将今日与皇帝之间的会话内容向你尽数告知。” 妫越州望着她,径直问道:“是谁带走了姚奉安?她现在在哪?” 她先是回了趟家,越过旧党的监控巡守,并没有发现姚奉安的身影。紧接着她又去了学校和之前姚奉安常去的地方,也摸查了那些她会走的路线,却最终一无所获。 所以另一个猜测便被支持了。 闻言,魏央的眉毛扬了一下,似乎讶异又似乎了然。她回答道:“今天皇帝的意思,是要与内阁偃旗息鼓,合作围剿共和。而为了惩治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卧底’,她们需要捏住你的软肋。” 魏央观察着她的神情,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早做打算,毕竟你这样的身份,很容易就牵连到身边的人了啊。” 妫越州的神情中看不出半点异样,她说:“我身边的人,你算不算?” “你还在怀疑我,”魏央叹了口气,“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还需要我向你证明什么?” 妫越州一步步走近,她露出微笑,轻声说:“如果你要证明自己不值得被怀疑,姚奉安现在就该站在我的面前。” 魏央神情一变,身体已微微僵硬,她快速回答说:“是棠明。她带走了你的家属,大约会被关到大理院。但我要怎么干涉?棠明和我向来不睦,皇帝虽说愿意与我‘和谈’,可还要问过那些个皇亲王公的意思,有璐王的死在先,想想也知道这会是个艰巨的任务。我没有骗你。” 妫越州停住脚步,依旧以沉沉的目光向她望去。 “皇亲王公,”她最终缓声问道,“这些东西你是能够解决的,对不对?” 魏央愣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向她,一时没有开口 * 大理院内,在外人眼中“失踪”的姚奉安面对棠明却很有话说。 “……我不明白,就算我的养女暂时有慊疑,你们随意监视我的行踪已经足够过分了,为什么还要突然将我关到这里?你们怀疑我也是共和党?你们有什么证据?恕我再提醒一句,我是学校的教师,我还有教书育人的职责,明天的课堂上还有学生在等着我!你们一言不发就将我带到这里拘禁,是什么道理?!” 第157章 “你需要什么,我就会做些什么。” “纠正一下,妫越州不是身有‘慊疑’,”棠明听她将话一派说完,才出声道,“她的共和党身份已经板上钉钉。” “所以有慊疑的是我?”姚奉安冷着脸说,“你们没有证据,要搞‘连坐’?我提醒你们一句,民国新修订的宪律里早没有这样的法令了!” 棠明的神态凝重,只是说:“为顺利逮捕逆贼,请姚老师暂时配合。” 姚奉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已对棠明感到无话可说。她转过身,打量着这牢里的环境,最终说:“你们要关我多久?等到越州来救?” 棠明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去,却不忘叮嘱留下的督查使并狱卒不可松懈却也不可怠慢。现在没有证据能表明姚奉安是共和党,她的家里干净得很——早在妫越州越狱后,她们便有过搜检。无论是为了执法公正还是棠明自己的原则,她都不会让姚奉安受到苛待。 ——原则? 棠明想到这个,许是此时再度步入大理院监牢的缘故,竟再度回忆起了和妫越州最后一次对话。她微微闭了下眼睛,又想到了陛下。 陛下在发布这道旨意时,棠明是不赞同的。没有证据就随意抓捕实在不妥,不说有碍执法公正,且容易被尚且不知真心假意的魏央那边再捉住把柄,就说那群以先璐王为首的皇亲若是知道了妫越州的亲属被捕,恐怕迫不及待就会牵连她出气。 可棠明还没将话说完,就被郑朔厉声打断,斥责她“恐怕是对妫越州心有偏向”“心慈手软”。棠明没有说话。倒是那时从她们语焉不详的交流中推断出什么的魏央破天荒地替她说了话。 结束时,魏央还特地拦住了她,轻声问:“棠署长现在这是怎么了?也要学那些情义之辈行事了?” ——这话里的“情义之辈”,恐怕是和当日她回敬棠明的那句“无情无义”相对应。听起来满是嘲讽的意味。 棠明没理会她话中的试探,沉声骂句“滚”就撞开她走了。可她的心中却也并非平静无波,她想到妫越州的那番话。初初听到时石破天惊,勉强可以说成“痴人说梦”,可夜中难眠之时偶然思量,倒是觉得并非全无道理。ū 她是女人,又不像魏央那样的狼心狗肺,岂能见到另一个女人平白吃苦而毫无触动? 所以她在大理院留下了不少的督查使,除了要多加人手的缘故,也是考虑到姚奉安由女子看守更为适宜,更何况还能挡住皇亲一派插手。当初妫越州能差点勒死世子徐正明,姚奉安却不见得有这样的本事。 棠明和姚奉安是因为妫越州而相识,她与姚奉安接触不多,但一向对她印象很好,文人教师,彬彬有礼——绝不是装模作样能学出来的气度。现在也是因为妫越州的缘故,将她捉进了牢里,棠明也不愿意让她受到无辜的苛待。 ——只是妫越州这个混账东西!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第二日,署里来报似乎发现了共和党的踪迹,棠明急着去查清真伪。不料刚到了她的位置上还没坐稳,皇宫中却来了消息。 昨天表态尚且模糊的魏央同意了两党化干戈为玉帛,并特地向皇帝上书,愿为此设宴邀请旧党的核心人物洽谈合作共赢、围剿共和党一事。 * “时间就在近两日,”魏央这样向妫越州交代,“看你的安排。” 妫越州穿好衣物正准备出门,听见魏央到书房特意说明的这一句,她也未做迟疑,回答说:“明晚。” “我知道了,”魏央站在门口看着她,“还有一件事。我已经让克谨带人到了大理院附近,如果你想救姚女士,她们也是助力。而且,棠明一向以皇帝马首是瞻,既然现在两党关系急待缓和,着人向那里递个消息也不是难事。” 妫越州瞧了她一眼。 魏央便坦然任她打量,最终她叹了口气说:“昨晚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妫越州挑眉,问:“所以现在?” “现在我只想确认一件事,”魏央说,“你其实可以杀了我,对吗?” 妫越州微微眯起眼睛并未做声,魏央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只是发现自己之前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我还有一些选择的机会。可你一向是既聪明又心狠的孩子,自然不会容下我的犹疑,你只是给了我这么个错觉,”她沉吟着说,“就像你之前提到的‘一开始的打算’,那似乎还是个更省心的选择,但你没有。” 魏央在冷静下来后发现了这一点。除了对于现实利益的考量,并未选择其它暴烈方案的一点原因,或许还有妫越州或者她们的“心软”。在一开始,魏央忽略了这个方面。一直到昨晚,当妫越州对于姚奉安的关心展露在她的面前时,魏央观察着她面上那些被压在眼角眉梢下的焦灼,毫不作伪。不知怎么的,魏央倒联想到了自己身上。她回想着妫越州从前的行事作风,当她还在督查署,对待内阁完全可以称得上“心狠手辣”四个字,后来对待段礼,开起枪来也是毫不手软。可是对于自己,她的作为倒显得“宽纵”了。 不说之前,就说假如在西鹤楼与璐王会面的是前政宰卫闵,魏央百分之百肯定妫越州不会留下半个活口。 她和妫越州是有些过往,不过在对方看来那必定是不讨喜的。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魏央想到了当日在西鹤楼见到的共和党、以及之前巡捕房中的资料,辗转反侧的她灵光乍现,豁然开朗: ——因为我和她、和她们一样都是女人。 她简直要因为这个猜想而浑身战栗,在四肢百骸中流淌的血液也几乎为此沸腾不休。 ——是啊,怎么就忽略了呢。共和党是一个全女的组织,哪怕不是全女,只要是大部分女子身掌高位,那么她在其中能得到的也绝对会比自己之前设想的更多。 这本该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只是在内阁生生熬过的这些年几乎已经磨碎了她浑身上下的骨头,只剩下野心越燃越烈、灼灼不息。而为了这点心志,她可以不要血肉之躯,自己再重铸钢筋铁骨,往里面装上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有了些资本,这些资本彻底放弃未免不甘,但要能用他们能在共和党里博一个更高的地位,也未尝不可啊。 反正和旧党斗到现在两败俱伤,倒不如趁势倒牌换一个新的开局。 魏央是个聪明人,她已经从近几次的试探中看出来,妫越州并不会长久容许她的犹疑。 所以也到此为止了。 姚奉安被捕,她若能将妫越州的养母救出来——这就是个正好的机会。 于是魏央说:“所以我准备投桃报李。你需要什么,我就会做些什么。” “好啊,”妫越州最后点了点头,“我很……期待。不过么,我今天的打算并不是去营救她。” 魏央顿了一下。 妫越州将老谋深算但偶尔算不明白的魏央抛在身后,径直出了门。 既然知道带走姚奉安的人是棠明,她的心就暂时放了下来。妫越州了解这个前上司,所以要救人倒不急在这一时。至于其它的,魏央既然定了决心,想必她会办得完善。 昨日开会说了大致安排,今日则是要更细致谨慎一些。她这趟是去找孔延熙与屠斯未,两人现在都住在前者的家中。 眼见街上巡守搜捕较昨日更严,妫越州想了想,脚步一转,先去了启明女校。 今日是周日,大多数学生都已回家休沐。何衷我巡查过一番校内,见到门口的那些官兵便拧紧眉头。等前往校长室向贺良征例行汇报时还是心气难平。 “……我瞧着这两日外面又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她说,“又围了校门进出严查,咱们两个报社也不许参与了,家里还有了督政署的蹲点,还好有孙颖愿意报信,只是瞧着这势头越来越严——你说妫越州她现在在忙什么?” 贺良征给自己充了一杯茶,缓声说:“昨日开会说了,也不过在近几日。越州是领头的,忙的自然是该忙的事。” 何衷我见她老神在在的样子,没忍住瞪了一眼,一撩衣袍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嘴里说:“我是怕到时候行动,咱们收不到消息!” 贺良征说:“到时我觉得越州没有想让咱们参与武斗的意思。你太焦虑了。” “你!”何衷我忍不了又站起来,跺脚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何衷我倒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近几日常常失眠多梦,颇有些上火着急。她转着头想理清楚头绪,视线略过窗边时却又一顿,声音先从嗓子里窜了出来—— “哎!这是哪个班的?!我——” 她说着就不可思议似的猛然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连连后退,那窗边果然又伸出一只手来,之后便是一张熟悉的人脸。 “……越州?!” 贺良征这回坐不住了。 “送个东西,”妫越州照常从窗上跃下,从怀里捞出两支枪分别向贺良征与何衷我二人抛去,“时间在明晚,你们看住了学生不要出校门,到时也会有人在外守校,不要惊慌。” “这么快?”何衷我手忙脚乱地刚拿住枪,听了这样一个消息不免瞪大眼睛问,“危不危险?” 贺良征此时也上前说道:“你这时候还在外面跑,只怕很不安全。” “别担心,”妫越州简要地宽慰她们,“姚阿姨被关起来了,或许你们作为和我有关联的人也会被抓起来,这枪也能用于自保。” 何衷我完全没有被宽慰道,她高声问:“你说什么??” 妫越州看向她还没说话,何衷我便已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咳了一声别过脸去,沉声说:“知道了。” 贺良征依旧沉稳,只是嘱咐妫越州务必注意安全。简单说过几句,妫越州便要走了。何衷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然而她抖了一下,又飞速将手松开。 “……我不会用枪。”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158章 “时间,就在明晚。” 妫越州首先拆下了握把内的弹匣。她将子弹逐个取了出来,又将空弹匣推入,向后拉动套筒,佯作上膛,随后便举枪瞄准了校长室的门,旋即扣动扳机—— “咔哒。” 明知没有子弹,何衷我还是下意识心口一紧。她望着妫越州漫不经心的眉眼,渐渐却放下心来。 好像无论何时,妫越州都意味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她接近她就是站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总是惴惴难安或是心潮澎湃。可何衷我却也永远不会让自己退缩,她永远会迈进去。 向前一步,也因为从不甘心。 “我知道了。”何衷我接过枪,分毫不差的取出弹匣又将子弹一一按入,她将视线别开,对妫越州说,“希望你……一切顺利。” “好学生。”妫越州表示鼓励,没理会她的恼怒,转而便瞧见贺良征也学着发出了一记空弹,正取出了那弹匣端详。 “现在新旧党争暂缓,对‘共和’二字也立起了眼睛,”妫越州想了想,说道,“也别让学生们在外露了痕迹,我听延熙说,启明还有不少学生自发向周围宣传?” “是夏临昕这群胆大的,”何衷我忍不住插嘴道,“被关了一回倒是助长了胆气,也就是之前新旧两党打得厉害无暇顾及其它,还有伟大的贺校长愿意替她们兜底。” 贺良征听她不阴不阳地告了自己一状,没忍住笑了,出声道:“我可是及时批评过她们了啊,最大胆在街上发传单的秋诺同学我还叫了家长,你别污蔑我!” 说完,她又笑眯眯地握住妫越州的手,承诺道:“我一定听从组织安排,打明儿开始一个人也不放出去,只等着咱们胜利的钟声啦!” 妫越州有样学样握住她的手晃了晃,道了声别后就再次跳窗走了。 一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何衷我才收回视线,这时却发现贺良征目光幽幽。 “……我说的不是实话?”何衷我理直气壮,“早在夏临昕她们在校内向那些家长宣讲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该给她们点惩戒,是不是你不许?” “那算是正常的学生活动啊,”贺良征拉长声音说,“你生气究竟是因为她们在校内宣讲,还是因为在宣讲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摆好的越州的优秀毕业生照摔坏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何衷我一下蹦了起来,面色胀红地反驳,“她的毕业照关我什么事?我看你才是因为这件事才故意包庇!你方才怎么不跟她说呢?” 贺良征好整以暇地望向她,缓声道:“我这才问了一句,你那里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何衷我咬住牙,表情不善地瞪她。 “我只是觉得,”贺良征掩下自己嘴角的笑意,“你对待越州一直有种‘舍我其谁’的斗志,哪怕是她的照片。学生们要是阻碍了你向她的例行致意,何老师一定也会很生气的啊。” “……你就是报复。” 何衷我平复好了呼吸,一字一句地说道。 贺良征恍若未闻,继续端起了自己那杯尚且温热的茶,笑眯眯地品了一口。 * 街上行人颇多,在路旁警戒值守的官兵不敢松懈,各个的眼睛瞪得像是晚间狩猎的猫头鹰,墙壁路杆上也贴了不少通缉像。 妫越州在一张人像前驻足,时代进步了,通缉像还是她当初入职督政署时拍的照片。妫越州盯着相片中的自己,联想到当初在回忆中见到的那张通缉像。 或许命运就是重复。 她耳朵一动,压低头上的兜帽,突然抬步转身离开,在人流中几个转折,便孤身来到了一条孤僻的小巷子前。身后的脚步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跟来了两个人。她不以为意,继续向巷子中走去。 然而这时,箱子外却又突然传来了清亮的卖报声—— “‘魏秘书长再度觐见皇帝,新旧两党停战在即?’官爷,买张报纸吗您?!” 两个腰间配枪的官兵原本只将注意力放在妫越州身上,猝不及防却被这个报童拦住了脚,她一边叫喊一边高高举着报来回扬着。两人视线被阻,眼前一花,再睁眼看时妫越州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滚开!”一人欲伸手将那报童推开,她却如泥鳅似的滑不溜秋又退到了一旁,似乎吓了一跳还顺着二人的视线向后看。 “大爷的,我毙了你!” 那两人窜进巷子中左顾右盼,半个人影都寻不着了,其中一个不免恼怒,便朝那报童举起枪来。 “杀人啦!!!”那报童的嗓子可亮得很,一边叫着一边向外跑,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你放下枪!”另一个人忙将同伴的手枪打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现在什么情形!万一再闹出个什么新闻来,你可瞧着上面还饶你吗!” 那人愤愤不平,可也不敢反驳。两人都是京都衙门的官兵,对于两党相斗情形仍有阴影,自然不敢再闹个“民变”给旧党招黑。他们追出巷子,发现那报童早已隐没来人流中,路边还有一些人在好奇驻足。 刘凤妮仗着自己身量小钻着人缝里向外跑,一口气跑出了许久,才在一个拐角小心翼翼回头看。发现没人追来,她大大松了口气,拿着手里卖剩下的报纸给自己扇了扇风,一回头却险些被吓得一蹦三尺高。 妫越州倚在墙边,正从容不迫地望着她。 “……嗨?”刘凤妮好不容易才平复好自己的心跳,才举起手试探性地向她打了个招呼,脚步却有悄悄后移的趋向。这态势中既十分惊喜又格外畏惧,倒像是那些喜兽的人类头回见到那据说“从不吃人”的猛兽时的样子。 “刘凤妮?”妫越州笑了下,问,“刚刚你是在帮我?” “是!”刘凤妮眼睛一亮,紧接着又紧忙捂住嘴来回环顾生怕被人瞧见了,她很高兴地开口问,“您还记得我?” “印象深刻,”妫越州想起她携带契约书在警政司的追捕下孤身逃到启明女校时的样子,点了下头,屈膝平视着她问,“这个时候还在卖报纸?” “嗯,多赚些钱嘛!”刘凤妮收到鼓励,小心向她靠近了一点,心想“我要是不出来卖报纸还遇不见你呢”,她抬着头好奇问道,“阿姨,你真是共和党吗?你要去哪里啊?” “小孩子问题太多长不高,”妫越州弹了一下她的脑壳,又问,“你家住哪里?”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刘凤妮揉着脑袋小声嘟囔,从睫毛下抬眼看她,又诚实地回答说,“我家在城西朱尾巷呢,我是和阿婆一起出来的,没有乱跑!” 她见妫越州态度温和,又向前凑了凑,探头继续问:“阿姨,我也可以加入共和党吗?学校里这两天总在说呢!我问何老师了,她说你最会打枪了,我也想学打枪!” 妫越州凝眸望着她,说道:“好好学习,以后会学到的。” “可是——”刘凤妮还没说外,不远处却响起了阿婆刘千花的呼唤声,她头还没动便下意识“哎”“哎”应了两声,又转头向前走了几步,正好和匆忙找来的刘千花撞见了。 “吓我一跳!”刘千花拽着她,一边细细查看着一边说,“刚刚我以为出什么事了,早叫你不用跟我一起来,只在家里温习功课就好,你再上蹦下调的我告诉你校长……鸡蛋也卖完了,你跟我回家……” “哎等等等等!”刘凤妮不应,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妫越州所在的地方早已空了,人影匿去,只余太阳洒下的一片辉光。 * 妫越州到孔延熙家门外时也发现了有人盯守。 “哎呀因为我曾经去过你家嘛,”孔延熙这样解释,“好在我咬死了只说曾经和襄仪姐有旧,坚决不承认认识你!那些家伙也是今天才来的,真是麻烦!” “是啊,”屠斯未附和,“好在我也不认识你!” 妫越州在翻墙进入后,在孔家的地下室发现了这两个人的身影。她俩正围着一个炉子煮着火锅,两人一人一边,扒着碗吃得很痛快,还不忘在中央也放了个座位,座位上贴的是她的通缉相——黑白的。 妫越州一人给了她们一拳。 “越州,我以后不会亲你了,”屠斯未是光头,那头上的红包格外亮眼,她刚才险些被妫越州捶进碗里,这时就板着脸严肃地解释道,“我们明明是想着你才这样做的。” 孔延熙也捂着头控诉:“对啊,都是她的主意!师姐,这通缉像还是她去外面撕的呢!” “真是无情啊延熙,”屠斯未当即调转矛头,“分明是你将越州还活着就被老同学以黑白照怀念的事情告诉了我,你说照片就跟活人一样,这是华邦的‘习俗’!” “我说那是习俗,但是个误会,”孔延熙反击道,“你怎么不挑全了听呢,这时候知道装华文不好了?” 她们都知道屠斯未的华文很是顺溜,这也得益于她的养母。她对于华邦文化非常着迷,甚至可以说是个“华文通”,当初也正是在华邦游历的过程中意外遇到了屠斯未并将她收养带走,这名字也是她起的,她给自己起的华文名则是“屠升泰”。 有屠升泰的特意教养,又有两位华邦好友“厮混”,屠斯未要是听不懂华文那可就稀奇了。 “可你也没有阻止我,”屠斯未稳重地说道,“这座位是不是你拉来的?” 妫越州听着,哼笑一声,两人霎时止战。 孔延熙从饭桶里挖了大碗米饭放到她的面前,殷勤道:“师姐,快吃热乎的,这锅子可香了,是齐老板那边给的原料!这个冰刀鱼说是从达辉兰进口来的,我吃着还真有那时候的味儿呢!” 这样一说,倒令妫越州回忆起从前在达辉兰留学的时光,三人小聚,也常常是围着锅子吃最热乎的。此时她也不跟孔延熙见外,捞过米饭来就动筷了。 “齐老板真义气,”屠斯未评价,“她是你上回说的义商吗?她也想真心入党吗?” “害,只要她愿意伸手就行,”孔延熙举起筷子,隔空指点着屠斯未的光头说,“这时候又何必问她的‘真心’?义气不义气的,说起她来,恐怕不恰当。” 屠斯未皱眉,她这回是当真不太理解着话里的意思了,下意识去看妫越州,却见她默不作声已经快将锅里的菜捞光了。 “啊不行!那豆腐我要吃!”她开始从妫越州的碗里抢食,可惜对方用筷子防备得无懈可击,只能遗憾落败。 “还有还有!”孔延熙又取出桌下的食材盘往里下,“我妈特地准备的呢。” 妫越州顿了下,抬头问:“你妈妈……你的身份告诉她了吗?” “……她应该猜到了吧,”孔延熙说,“我昨天听见她悄悄拜孔山娘娘呢,什么‘保佑您赐下的娃娃逢凶化吉’,她还叮嘱我出门前一定记得给我母神上香呢。” 孔延熙的母亲姓丁,单名一个蒙字,这名字还是因为她出生在蒙河旁边而得名。蒙河附近多山,其中一处叫“孔山”,传说有女神栖居庇佑,并且因此得名,附近的村民便常有上山去拜的。丁蒙最开始和丈夫结昏一直没能怀孕,后来上山拜了一回却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她的丈夫也在不久后死了。女儿出生时体弱,小时多灾多病的,丁蒙一琢磨,觉得恐怕是孔山娘娘中意自己的女儿,索性就让女儿跟了孔山娘娘的姓,让她拜为母神。“延熙”这个名字,还是她在向娘娘求签时一个字一个字摇出来的。后来果真孔延熙越来越健壮,学习也十分争气。丁蒙也就更加笃信不疑,在家里奉了孔山娘娘的神像日日拜祭。 孔延熙曾经将这个典故说给二人听,这时妫越州和屠斯未听了她的话也是莞尔。 “确实可以好好上炷香了,”妫越州缓声说,“时间,就在明晚。” 第159章 “赢了?!” 新旧党之间的和谈宴会定在了皇家园林耀琼园。这是魏央为打消旧党皇亲一派的质疑而做出的退步。毕竟上一回璐王死在了西鹤楼,她心知倘若不表示出足够的诚意,恐怕不能推进和谈顺利进行。琼耀园是皇家属地,常用于接见外国使节与尊贵宾客,皇帝段璋则拥有它的直接使用权。因此这次会面是在旧党的主场,魏央也欣然同意,并且为表诚意带领内阁诸位要员在下午便提前到达了耀琼园的待客主厅,和瑞厅。 现而今,和瑞厅内的紫檀座钟已敲响了八下,新旧两党大部分人已齐全,只是皇帝段璋并督政署的相关人员还未露面。在厅上名两党人员也是泾渭分明,互相打量的目光中是难掩排斥与警惕。魏央面带微笑,她向丁克信轻声交代了两句,随即便主动打破了冰面。 “诸君日安,”她向着旧党的方向上前两句,嘴角擒着几缕笑意扬声道,“今日我们两党齐聚于此,实乃局势使然,共议和谈一事,魏某及内阁诸人皆诚心实意。 诚然,过去两党争斗已久,旧党一心维护皇权正统,新党力推内阁新政,为此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然而,恐怕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你来我往的激烈争斗间,两党均已消耗良多,甚至元气大伤。 可共和党——这一山匪末流之派,居然趁此发展壮大,正对我等虎视眈眈!她们伺机而动,正巴不得我们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两党倘若继续攻讦不休,恐怕正遂了这群逆党的意啦!为此,陛下发起和谈之邀,我魏某人亦是深以为然!此番赴宴,内阁众人只为化干戈为玉帛,两党携手并进,方是上上之策啊。 这宴上美酒佳酩,魏央已取一杯,在此先干为敬。” 语毕,她满饮手中所执,又将空空酒杯翻转示意。有她领头,新党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致意旧党。这样一来,无论旧党心中芥蒂几何,却也不好继续冷脸以对了。大多数人便同样回饮一杯,在魏央带动下,便渐渐共同谈论起共和党一事来。 眼见厅上的氛围渐渐缓和融洽,眼下便是等着皇帝现身了。魏央让人新抬上了几排国外美酒,吩咐内阁众人不必拘束前去交际。 不一会儿,厅上的一扇后门被悄悄推开,一个影子突然跑了进来,急匆匆便找到了定远伯。定远伯向来以璐王马首是瞻,此时见到魏央等人赴宴也是将信将疑,此刻便只是落在了旧党最后,孤身饮酒面容沉沉。这个找来的人是他府上的小厮,因陛下未至,他便着人前去皇宫打探消息,哪知这小厮却是神情惶恐地禀告了一个不妙的消息: “侯爷,现在耀琼园出不去!园子外面被人封住了!” “什么?!”定远伯重重放下酒杯,惊怒的目光霎时便向新党扫去。 与此同时,从厅外突然遥遥传来了三声枪响,将原本融洽的气氛一冲而散。旧党众人左右环顾,惊疑不定,喧嚷间不知是有人开口道: “……听这枪声,似乎是皇宫的方位!” 此言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旧党众人想到皇帝迟迟未现身,下意识便已齐齐将疑心放到了新党身上,有人察觉到不对,便拔腿向门外走去。而魏央这边也是不负众望,只听得“咣”的一声,和瑞厅的大门被猛然关上,一批早有准备的警政司警员在丁克信的带领下持枪将厅上的旧党团团围了起来。新党众人也纷纷摔碎酒杯,拔枪相对。 “——魏央!”定远伯怒喝一声,视线对准了那在新党后方刚刚放下酒杯的人,“你口口声声‘和谈’,现在却出尔反尔倒戈相向!你……究竟意欲何为?” “陛下久久未至,”魏央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只是怕诸位失了耐心。” “你们……胆敢对陛下行刺?!”定远伯猜到了什么,跳脚指着新党道,“卑鄙小人!一群无耻之徒!莫非你要是要闹到鱼死网破才能罢休?!” 魏央神情不变,仍旧淡声道:“定远伯说笑了。几条濒死的鱼而已,岂能撞的破网?” 定远伯被她语气中的漫不经心激怒,反而大笑三声,说道:“我早知你们不可轻信!来参宴时便已令府中亲兵在外巡守,若有变故,即刻便能叫来京都衙门!” 魏央这时便忍不住被逗笑了,她反问道:“‘若有变故’,那衙门里是来救你,还是会去皇宫护驾呢?” 定远伯闻言,面色大变。 * “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宫内,又有内侍急声来报,“宫门外已经有大批共和党打进来啦!陛下!御卫正在抵抗,衙门官兵迟迟未至!您快逃吧!” “是共和党还是新党?!一群混账!乱臣贼子!朕为什么要逃?”段璋一下拔出配枪,怒声道,“朕把这群人杀干净!朕要剥了魏央的皮!” 段璋原本要出宫赴宴,岂知宫门内竟偏巧闹了“刺客”,这才行程被阻。在之后,却是宫门哗变,皇宫内的一切通讯手段均被切断——无论电话还是电报,甚至连信鸽也被人盗走了。紧接着宫门外枪鸣三声,像是发起了冲锋号角,一群身系赤兰领巾的共和党势如破竹,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攻破了宫门。 宫门生变,段璋便心知是逆党作乱,自然怒上心头,而援兵久久不至,恐怕便是有新党之力——就冲着那几声枪响,耀琼园内也不该无动于衷!段璋猜到魏央口蜜腹剑背信弃义,更是急火攻心,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陛下!”郑朔连忙将冲向门外的段璋拦住,急声劝道,“我知陛下恼怒,可陛下此时出去,岂不是正遂了这群逆党的意?现在形势危急,陛下更要为长远计!我们如今虽然猝不及防,可只要有陛下在,必能重整旗鼓再杀回来啊!陛下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当日承德太后在先皇驾崩之时也险些被新党算计,可她后来难道没有东山再起再狠狠还击?陛下尚且年幼,绝不可冲动行事啊!” 段璋被她按住,一开始尚且忿忿不休,听到最后已然面容平静。她转身将已经上膛的配枪对准了殿上的柱子,“砰砰砰”连发数枪,才恨恨地闭了下眼睛。 “陛下!” 这时殿门被猛然撞开,棠明急匆匆地闯入,她的身后还跟着三个同样身着督查署制服的人。棠明听到那枪声便心中发沉,进殿后目光四处逡巡,直至真正瞧见了段璋,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属下救驾来迟!”她率先告罪道,“共和党与新党勾结,不仅围攻了衙门和大理院,还在属下赶来的路上多加阻拦!现在宫内已经不安全了,请陛下尽快随属下离开!” 段璋神情冷凝,她瞧了瞧跟在棠明身后的几个人,问道:“这些人……都可信?” “……能为陛下解忧,自当肝脑涂地。”棠明说。 “那就好,先披上这件披风!”郑朔唤着内侍,忙将段璋惯常穿的那件披风带了过来,如今已然入夜,披上披风也好掩盖身份。 “——快走吧!” 郑朔走向了在殿后作装饰用的一排青墩琉璃架,伸手转动了其中的一个白玉瓷瓶,随着“咔咔咔”声音响起,在那架子后墙壁移动,眨眼间便出现了一条暗道。 然而就在暗道打开时,殿门外却又突然闯进了一个人来,急声喊着:“陛下!署长!不要走西门!共和党将宫门全部堵住了——署长!” “——叶臻真?”棠明认出了来人,凝眉叫道。 “是我署长。”叶臻真气喘吁吁地点头,“孙颖她们在宫门口被拦住了,特地让我进来相报,共和党越来越多了!千万不要走西门——妫越州就在那里!” 棠明听到身边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她看了看身边跟着的几个人,向郑朔点了点头,便对叶臻真道:“别说了,现在跟上。” 叶臻真应下,便随着棠明走入了暗道。郑朔却留在了原地,暗道的门在她的操作下缓缓合上。棠明一开始走在最前,过了片刻却猛然道:“叶臻真,你来前面。” 因事态紧急,外又有共和党所困,护送之行自然多些助力才好。但因为妫越州的缘故,棠明也不能完全信任她。 叶臻真没作任何拖延便上前。如此一行人,在暗道中是叶臻真在前,棠明断后,中间几个督查使夹护。这暗道通向宫外,向下在地底弯过几道就迎来了出口。叶臻真在棠明的指示下向上一推,便有缝隙破开,浅淡的月光照了进来。 叶臻真率先出来,后面的人紧随。棠明等着外面报告了安全,才带着人向外。 一行人又在棠明的指示下向前,可刚一转身,棠明耳尖,突然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猛然拔枪向后。 “……果然是你,”她盯着那个在月光下由暗转明的人影,冷声说,“逆贼,妫越州!” “好久不见啊。一开始我以为这里是口枯井,”妫越州手中同样拎着枪,“好在没有走远。” 妫越州是本次共和党攻打皇宫的总指挥,在配合最先潜入宫门的白啸回等人切断宫门通讯后,她便率人牢牢守在皇宫外。此举不仅是为了应对外面的援军,也是为了堵住皇帝的逃路。 今日形势大好,孔延熙率人一举攻破了京都衙门和大理院,并成功拦截了大部分向皇宫的援军。魏央则是暗中排布,成功将那些皇亲旧党围困在了耀琼园。皇宫孤立无援,只凭那些御卫自然绝无反击之力。 如今赤兰主力虽已攻入宫门,剩余的人手却也还算充足。妫越州便令人分散守在宫墙外,一旦有异动,便鸣哨相警。也是巧了,偏是正好在她巡视这片宫墙西侧的枯井时,棠明等人露了头。 此时她倒没有鸣哨,只是望着棠明和她身后的几个人,问:“要投降吗?” “……我不会让人伤害陛下!”棠明一字一句地出声道,“你们带着陛下先走!” 话音未落,她已猛然向妫越州开出一枪。叶臻真在她身后,浑水摸鱼也放了几枪,却是边打着边后退。随后她猛然转身,追上了那向后逃走的督查使和段璋的披风,“乓”的一声,却是用枪托将那督查使砸倒了,随后一把拉过了另一个人来。 “老大,我抓住皇帝了……” 原来叶臻真和孙颖早有谋划,就是打算在这天倒牌。督政署内,好一部分督查使也已被说服。在棠明看来,一路上随她闯进宫来的大部分督查使都被共和党所阻,实际上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孙颖带人消极抵抗的缘故。大理院则有督查使传信来,棠明还在入宫前还去带走了姚奉安。孙颖心中不妙,便又故意给叶臻真打出了一条通道,让她率人跟着棠明入宫去。 叶臻真来得晚了些,并没瞧见姚奉安的下落,可此时能抓住段璋也是喜事一桩。她说着便猛然掀下了段璋的披风,可那披风下却赫然是另一张人脸。 妫越州目光过来时猛然一停滞,腿上便险些中了枪,她后退几步,表情沉了下来。 叶臻真愣了两秒,便着急想替她取下嘴上贴的胶布。然后就在这时,“乓”的一下,她被人如法炮制从后面敲晕了。 披着段璋披风的姚奉安被棠明一把拉过,太阳穴处也抵上了冰冷的枪口。 “妫越州!你以为自己很强?”棠明喊道,“陛下早已经从另一个暗道离开了!现在给我后退!” 棠明会带姚奉安进宫,打的就是“李代桃僵”的主意,有姚奉安在,也能最大程度上拖住妫越州的脚步。姚奉安和段璋身形相差不大,又在夜中光线不强,披上了段璋的披风又被棠明率人护送着,很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妫越州没有说话,她向她怀里的姚奉安望了一眼,果然退了两步。棠明心口一松,却见她脚步不停继续向后退去,她甚至转过身去摆了摆手。 ——这样子一眼望着倒像是直接要走了。 棠明不由得皱紧了眉,心中疑窦丛生,她深知妫越州却不是听话之人,对这番既是不解也十分警惕,由此心神也大多数放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就在这时,“噗”的一下,她竟被姚奉安重重肘击。 同时“哐啷”一声,一直缚在她手上的镣铐也解开坠地,姚奉安眨眼间就从衣服中取出了一把手枪,直直对准了棠明的额头。 “……段璋根本没走!越州,她还在太极殿!”姚奉安一手将胶带撕下,眼睛仍牢牢盯着棠明,嘴里却是对妫越州道。 妫越州这时也已走上前来,她捡起地上的手铐,将瞠目结舌、悲愤难言的棠明缴械牢牢拷住,随后又一把将她敲晕。 随着棠明倒地,剩下的几个督查使也被闻声赶来的共和党缴械。姚奉安放下枪,走上前捏了捏妫越州的肩膀,笑着说:“是新党的人想带我走,我一是不太相信,二是听到了棠明会带我入宫,就多向那个叫‘丁克谨’的新党要了把枪。还有这个,开锁工具。” 她的一只手上拿了只发卡似的铁条。这也是丁克谨在她的要求下送来的。姚奉安不肯离开,丁克谨也不好强制,只能先满足她的要求。想到棠明带人入宫恐怕不会毫无警惕,丁克谨多给姚奉安了一块小刀片——用于割断绳子,还有一个开锁条——用于解开镣铐。因为姚奉安不熟,丁克谨还向她介绍了这开锁条的用法。只是纸上谈兵,到底不如实战来得有效。姚奉安用开锁条在暗道里开了一路,上来时才有了些进步,最后便是及时将这镣铐成功解开了。 又多掌握了一项技能,姚奉安很是欣喜。 “我去太极殿抓人,”妫越州将自己的赤兰领巾解下,系在了姚奉安的衣领前,“你带着她,一起在外面等我。” ——这个“她”是指歪在地上的叶臻真。 语毕妫越州便转身,眯眼打量了下那宫墙后,她后退助跑,竟三两下直接攀上墙翻了过去。 “……我劁,”押着几个督查使的赤兰直接看愣了,喃喃道,“越州姐,太牛了吧。” “是啊,”前面还有督查使应和,“真不愧是老大。” “……喂?!” * 妫越州没费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太极殿,现在整个皇宫已被拿下,白啸回瞧见她便兴冲冲地抱了过来。而除了兴高采烈的共和党,妫越州还发现了其她的人。 “老大!” 丁克谨带着几个人原本是跟着姚奉安入了宫,可惜后来因为混乱跟丢了她的踪迹,正想无头苍蝇似的乱转。这时冷不防瞧见妫越州,下意识就是挺直腰杆、高声问好。 “行啊,”妫越州回应说,“小叛徒。” 丁克谨心头狂跳,冷汗都下来了,屏住呼吸望着妫越州走近,分毫不敢动作,下一秒却见妫越州越过她直接向一个宫殿去了。 ——是太极殿。 郑朔已被扣押,却誓死不多说一句话。她见到妫越州进来,也是破口大骂,最后摄于枪口密集,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不知死活,”妫越州冷冷地开了口,“你既然如此忠心,那就代替段璋去死吧!” “砰”的一声枪响,郑朔发出尖叫,妫越州却似乎犹不满足,竟又连发数枪。就在“砰砰砰”不休里,原本在内室里的古木雕花大床却突发异动,被褥被丢下,床板打开,却是段璋现身,一步步走了出来。 在见到姚奉安后,段璋便藏进了这床下的暗格中,再由郑朔将棠明等人送走。遭此重击,她本就心绪难平,现在听着郑朔这个伴她长大犹如半母的贴身女官要被虐杀,她又岂能苟且偷生? 可等她看到实情,却又一愣。原来郑朔竟还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其实方才那声尖叫,是被押着她的共和赤兰配合妫越州,在她精神紧绷之下击打了她的肩部。妫越州的数弹并发也是在郑朔的脚前描边。目的自然是将段璋逼出来。 “无耻小人!”段璋一看到妫越州那就是新仇旧恨齐上心头,猛然拔枪便向她打去。 可是“咔哒”一声,枪里却发了空弹——之前她为泄愤,已经将这枪里的子弹打空了。 “啊啊啊我杀了你!!!”她一把丢开枪便向妫越州扑去。 妫越州也不用枪,劈手便折过她的手臂压在肩后。段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在妫越州的手劲痛得说不出话了。 “发信号,”妫越州对身边的赤兰说,“已攻下皇宫。” * 当深夜中那道明亮的烟花自空中炸开时,屠斯未便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她身边的赤兰也纷纷欢呼起来。 “赢了?!”秦襄仪喜出望外。 秦襄仪带着木繁绘和刚回来不久的希芸加入了共和党照顾伤员的任务,这项任务由屠斯未统筹。她们在大理院、京都衙门、还有各个皇亲府邸前不远的街道上支起了临时帐篷,好在伤员不多,原本准备的伤药绷带还剩的不少。 “现在就看延熙啦,”屠斯未按住一个高兴得要从床上蹦起来的共和赤兰,低声念叨着说,“内阁魏某某那边发了信号,那群皇亲也有带了不少亲卫去的,等不了了就要鱼死网破。哎,真不省心,小孔,一定要加把劲啊!” “原来延熙是去了那里?”秦襄仪听见这话,一边向她递来绷带一边说道,“我说大理院这里已经赢了还不见她……孙颖是不是也带人去了?她是越州之前在督政署的部下,很能干的。” 屠斯未接过绷带,将伤口包扎完毕才抬起头来,她望了望秦襄仪,有些怀疑地问:“你是谁来着?” 秦襄仪挂在嘴边的笑容僵住,她没料到已经并肩作战一晚上的人居然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我想起来了,”屠斯未带着些恍然继续道,“你是‘义商’!是你资助了我们资金吧,原来你也加入赤兰会了?延熙这不是在骗我?” 秦襄仪直觉她话里的人应该不是自己,她理了理自己的赤兰领巾,说道:“我是妫越州的发小、好朋友,我是秦襄仪。” “哦!”屠斯未瞪大了眼睛,“我记起来了,从前在越州那里看到过——你的照片。秦襄仪。什么是‘发小’?” 现下伤员已经尽数包扎好了,所以两人才有空在这里闲聊起来。秦襄仪暗暗记住了“照片”这件事,她有些累了便索性就地坐下,说:“发小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屠斯未点头说:“那我是越州的‘发大’和‘发老’,是一起从大一起长到老的朋友!” 秦襄仪看着她,吸了口气欲言又止,却一时没能出声。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炸开了另一道明亮的烟花,也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是延熙!” 屠斯未彻底放心了。 * 和瑞厅外,魏央望着那烟花自天空炸响,带着微笑向孔延熙伸出了手。 “魏秘书长!”方才两派势力配合大获全胜,孔延熙正高兴着,热情地握住她,“久仰久仰。” “说什么‘秘书长’是折煞我了,还好今日有共和党不计前慊前来支援,才将事情平息,”魏央没有理会身后大厅里那些负伤的新党成员窥探的目光,径直说,“魏某不胜感激,愿携残部投靠效忠。” 第160章 “用于学习正合适!” 深空中炸开的烟花送走了黑夜,火星滑落,东方渐明。一轮曙光铺展而去,朝阳煦煦,已换新天。 华邦民国历四十六年春,共和党武装起义,趁夜攻入皇宫,旧党抵抗无力一败涂地,新党残兵有余,顺势归附,起义大获成功,史称“共和革命”。自此,烈火熊熊,飞速燃遍全国。 “……不知道是不是魏央的影响,一部分地方政府直接宣布投降,倒也省了咱们不少功夫,”圆桌前,孔延熙指着军事舆图说,“还有些摇摆不定的,拿下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儿;只有西边这一块倒是顽固,旧党的地儿,守望相助,还有些兵力,是块硬骨头。” “地势险,易守难攻,”妫越州说,“咱们在那儿的人手不够,倒不必急着强攻。” “怎么不强攻?”屠斯未插嘴,“是我新研发那个大炮不好用吗?” “好用,”妫越州拍了拍她的光头,“不过要能里应外合配合着,那才更好。” 孔延熙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说:“最中央这里有个‘博古城’,情报里说这个城主平庸,倒有个很成才的女儿,可惜少城主似乎不是她。” “是啊,是她,”妫越州点头道,“想想这几个地方,如她一般的该是不少。” “明白了!”屠斯未接话,“‘里应’就是找她们!” “好,我现在去发电报!”孔延熙说,“不过,咱们这边要不要再拨人过去?斯未的炮弹刚好用完了一茬,新的还在加紧造着,运过去也需要时间。” 妫越州说:“让白啸回去。衡均投降得太快,她还没过完瘾呢。” “——她确实是个能打的!”孔延熙笑着匆匆去了。 除了革命的形式,对于已经取得胜利的地区的改换新貌和发展也是重要事宜。以京都为例,在建立民主政权之后,一系列革故鼎新的法规条例被迅速发布,首先便是保障与提升女性的合法权益,废除旧昏因制度,鼓励女性充分参与社会生产与革命工作,在旧党女校的基础上改革课程体系,推行义务教育,并在此基础上大力兴办学校。 “……啊?我还能上学?”李婶李奇兰一边摘着菜,一边听着木繁绘的鼓动,不免有些咋舌,“我还以为女的开店工作给发钱、从了女姓给发钱这就够稀奇的,咋还教人免费认字啊,乖乖,共和党这么富啊?” 木繁绘和秦襄仪走得近,知道不少内情,于是悄悄说:“那些个皇亲国戚、贪官污吏的,个个都是‘肥羊’。共和党抄了来,自然要用在咱们老百姓身上啦!世世代代都是女子受苦最多,共和党又是咱们女人的党,自然要先念女人的事!别的不说,就说着识字念书,从前哪有女人的份嘛?奇姨,你就跟我一起去吧!咱们上的叫‘夜校’,也不多耽误功夫,晚上的时候,有女校的老师和学生给咱们上课呢!奇姨,你去吧,多识字好处多……” 木繁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蠢蠢欲动。现在家里头秦襄仪和希芸都认字,得了空还能一起看书,她早就羡慕极了,只是好面子不愿意轻易表露。再加上因为之前在革命中的积极表现,她现在也是一名新党员了,自然要积极响应号召。 李奇兰受不住她磨,最后笑着答应了,说:“好嘛,活了快半辈子的人也能拿笔杆子咯!那我再问问我表姐,她脑袋灵光得很,我叫上她一起去。” 李奇兰的表姐就是烧饼铺子的主人,因为新政策受了不少益,这时正在揉面的她听见还能免费学识字,更是满口应下。 木繁绘一出马就拉到了两个人,心里高兴,继续透露说:“我还知道地点在哪呢!奇姨,你熟悉得很!” 李奇兰好奇地问:“我熟悉?我可没进过学校啊。” “就是在之前的‘顾府’,现在牌子拆了,”木繁绘说,“里面地儿大得很,用于学习正合适!您不知道吧,之前的‘大太太’和‘四太太’有了空,还会做咱们的老师呢!” 李奇兰“哟”了一声,这下更好奇了。木繁绘喜滋滋地跟她说了好久的话,临走时却在铺子门口正好撞见了一个人。 “啊哟!三太太!”是她从前的丫鬟晓玲,见了木繁绘就惊喜地叫道,“我听说这里烧饼铺子有名——怪不得它有名,原来您也来买烧饼啦?” 晓玲自打从顾府离开后就回了家,她和母亲一起做绣活,新日子里过得也不错。这是刚接了一个大单子,她这才出门逛了逛街,到饭点了就顺着香味过来了。 “还叫什么‘太太’!叫我‘木繁绘’,”木繁绘先甩了下手,又拉住她兴冲冲地问,“晓玲啊,我记得你也不识字来着,是吧?” 这边的木繁绘兴高采烈地为夜校拉起了学生。那边的启明女校,也正为了学生课程推进改革。 “……枪械课?”会议上,有老师疑惑道,“咱们也不是‘军校’啊,为什么要开这样一门?再说,这有点危险了吧?教课的老师又从哪里找?” “从前咱们的课程偏‘文’,对于学生们的‘武’学培养太过轻忽,虽说这是参照了之前的学塾课制,但咱们既然是‘女校’,就该更以女性为出发点。从前男权社会驯化要求女子‘瘦弱’,咱们当然更要打破这样的桎梏!开拓思想必不可少,却同样要强健女子之体魄!不仅让她们强身健体,还该激发她们的攻击性,在现代,枪械就是趁手的武器!再说了,咱们的学生也很向往。从前不还有个那个谁,自己去参加什么女男混合的‘国际枪械射击赛’,轻松就拿了冠军回来么?”何衷我说,“虽然‘危险’,但我们更该训练孩子们驾驭危险的能力。至于教课的老师——” 说着她从桌前站了起来,骤然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手枪,向窗外瞄准、扣动扳机,“砰”的一声,精准打落了一楼会议室外那株桃树上新结的小青桃。 “——我就可以。”她环顾着众人惊愕的神色说道。 “何老师枪法真准!”贺良征率先给她鼓起了掌,又对会议上的其她老师继续说道,“何老师说得在理,而且现在党也是大力支持女子的全面教育,我同妫……领袖说起过,她也很赞成这个想法。” “……那得建个场地、采购设施了吧?”有老师问,“这也得花一段时间。” “对,”贺良征点头说,“不过我跟孙颖孙部长提过,她表示前督政署有相关的场地设施,为了学生,咱们可以部分借用。” 最后这件事便敲定了。会议结束,贺良征便致电孙颖,却被告知孙颖不在。 孙颖这时正在逛街,倒不是闲逛,准确来说是她带着叶臻真等人在陪同“逛街”。所陪的人么,是前皇帝段璋,前御前女官郑朔,以及前督政署署长棠明。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段璋被关了一阵子,一出来就骂骂咧咧地要去找妫越州复仇,最后就算不情不愿地到了街上,还是愤愤不平,“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带朕到这里来做什么?!妫越州呢?她不敢就把魏央给我叫出来!我知道这个卑鄙小人是投靠了你们……不对!你们这群叛徒、逆贼!你们都是卑鄙小人!” 孙颖一脸无所谓,见她骂得累了还叫人买了杯水递过去,出声说:“快歇歇吧。老大发话让你出来是让你看看的,她让我问问你——这是你想见到的国家吗?” 段璋收声,却没接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而后向周围环顾。 乍一看,和从前她作为皇帝视察时见到的没什么两样。可段璋也不是粗心错漏的性格,紧接着她又发现了最大的不同——好多人,好多的女人,她们昂首挺胸,喜气洋洋的,走在街上的步伐像走进了一个新的时代。 段璋也是女人,也是从前能站在最顶端的女人。作为帝王,她也有自己的治国的愿景——打击新党重振皇权这部分不提,还有一部分就是承接母后的遗愿,她能继续带着女人向前一步。 别让女人再只做男人的附庸,别只做背后的妻子、做排在男儿后的女儿。 ——女人要向前。 所以段璋能看到这些人的不同,至少是精神面貌上的不同。哪怕只有一点,这也是个很好的苗头。 段璋在那一瞬间感到惘然。而有此感受的,又何止是她一人? “署长,这是老大给你的,”孙颖让人看着段璋与郑朔,将棠明拉到了一边并递出了一封信,“是任命信。她希望你能随军前往西部推进博古城及其周边城市的解放。” 棠明同样在沉默中待了好一段时间,她盯着那信封,出声道:“她倒不记仇。” “害,老大是什么性格你不知道啊!她就是看中了您的才能!”孙颖说,“她说,她知道您希望看到一个更新的世界。而且,您也应该看出来了,段璋不会出事的。她最后会和您一起,也和我们一起。” 棠明沉默良久,才冷哼着说道:“你还是一如既往,跟在她屁股后面,能说会道。假如我不答应呢?” “老大说,‘那就等下一次’,”孙颖也没把她的嘲讽放在心上,毕竟是自己背刺,那还是要对受害者保持包容的,她继续说,“只不过机会肯定是越来越少的,您的态度肯定也会影响段璋她们的态度。所以,是抓住机会向上,还是最后被放了出来只能无所事事,这都看您的抉择。” 棠明望了一眼那信封,又将视线放在了段璋和郑朔的身上。 孙颖以为她不会接受了,暗叹了口气便准备收回,不料却被棠明一把夺过。 “我走之后,陛下还是会被你们关起来吧?”她冷声说,“姓妫的知道怎么牵制我。” “……您聪明,”孙颖补充说,“另外,魏央也会和您一起出发。” “啥???”棠明猛然抬头。 “……这实在是,”妫越州面前,魏央斟酌着开口道,“你希望我帮你看住她?这倒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原来你在跟上司会这么说话,”妫越州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看你很想拒绝呢。” “我并非无脑莽妇,”魏央微微一笑,“这回是个好机会,毕竟党内还对于我存有一定争议的。哎,哪怕我已经分外诚恳表示归顺了。” 妫越州被她逗乐了,说:“看看你之前的行迹,‘出尔反尔’‘两面三刀’都快成了你的代名词了!这次机会,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我明白,”魏央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无懈可击,“多谢领袖的赏识。” “……出去。”妫越州摆了下手。 说起来魏央和棠明当初是怎么成好友的?她倒是有点不明白了,一个变色龙一个死心眼,难道还为了互补吗? 忙碌了许久,妫越州起身按了按眉头,正准备出门填饱肚子,外面却又有来报: 秦襄仪过来了。 秦襄仪在推进革新的工作中也出了不少力,现在她与贺良征合作,与姚奉安一起主要负责“夜校”的筹办。两人倒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了。 这时甫一露面,瞧着倒有些陌生。秦襄仪也微微愣了愣,回神后微微一笑,便将饭盒放到了她的办公桌上。 “姚阿姨知道我要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饭盒,“特意让我给你带来的,里面全都是你喜欢的,快尝尝看。” 妫越州闻了闻,果然很香。这时秦襄仪便悄悄笑了,催促着她快吃。 她动了筷子,秦襄仪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最后轻声问道:“你今天晚上还忙吗?我们一起去走走吧,消消食?” 妫越州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因为用得习惯,妫越州还是将共和党的办公地点定在了督政署的大楼。两人从楼上走下,秦襄仪便带着她到了附近的一个湖边公园。这时已是霞光漫天,湖中浮光跃金,岸边柳枝匝地,风景十分秀丽。 “有一回,我是跳进了这个湖里,”在静默了许久后,秦襄仪突然出声说,“害怕死不了,我还在身上缠了石头。” 妫越州脚步一顿,猛然转头望向她。 “前面……一共是十九次。你来的这一回,是第二十次。”秦襄仪仍旧望着湖面,轻声说,“我都想起来啦。” 160-180 第161章 “你说你为我而来。” 在夕阳余辉中,民政厅大厅的门窗之上也映出一片明灿灿的金黄。齐素岚带着女儿,从金黄色中推门而出,她一边走着一边去看更新的户籍簿,里面女儿的名姓已经改成了“齐诺”,跟了自己一个姓,那真是顺眼极了。 齐素岚心中还懊恼——怎么之前就没想到呢?凭什么要让自己辛苦生的女儿跟那个废物一个姓?!就这,之前还有不少人背地里说她“强势”。齐素岚觉得自己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明明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自己在扛,那废物占了天大的便宜不说,还敢用冠姓来抢她的女儿!必定是因为跟了她爹一个姓,女儿才会被传染上了唯唯诺诺的软性子。在这个改姓的政策一下,齐素岚就反应了过来,当即就带着女儿去做了登记,不过因为自己生意忙加上女儿期中考试紧着复习,这才耽误了一点时间,到了现在才拿到全新的户籍簿。 “齐诺,你瞧瞧你的名,”齐素岚笑着将户籍簿递给女儿看,“好不好听?” 齐诺接过户籍簿,看到自己的新名也是眼睛发亮,她拉着齐素岚的手,高兴地说:“真好听!妈,我们同学好多也都改姓了呢!我们社长,也改叫‘代临昕’啦!” “‘你们社长’‘你们同学’的,”齐素岚伸手戳她的脑袋,“满脑子就知道想着她们,现在都愿意跟你玩了,高兴了吧?” “高兴!”齐诺认真地点头说,“我可是第一次交到这么多的朋友呢!妈,有朋友真好,我就爱和她们一起!” 齐诺的母亲想全力支持共和党,这个消息代临昕一开始并不信,但见齐诺言之凿凿说共和党进京,她倒是也有些犹疑了,索性就告诉了贺良征,这就完成了两边的牵线。之后虽然还是不愿意轻易原谅齐诺这个叛徒,代临昕也不再坚决将她赶出报社了。齐诺光是这样就很开心。她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情,只是从前她的懦弱从没有付出过这样大的代价。 齐素岚望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小,齐诺其实一直没有过多少朋友。齐素岚一直也没当回事,她自己也没觉得朋友是多么必要。而自打转到了启明女校,齐诺原本怯懦孤僻的性格却似乎慢慢有了些改变。齐诺没有告诉过自己的母亲,她实在很喜欢学校里的同学、报社中的同伴,她非常在乎这第一次得到的同龄人的友谊。 不过就算她不宣之于口,齐素岚也隐隐明白了。她认为把女儿转入启明女校这个决策真是棒极了,不仅对女儿本身而言,而对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意来说更是如此。 借着共和党的东风,她的铺子在动乱中反而稳稳地扎下根来,在京都中终于有了一席之地。齐素岚也不会满足于此,现在政策鼓励女人当家做主、生产劳动,她这个户主也要想法子把自己的店铺进一步做大做强才是。 齐素岚脑中自有一番宏图壮志,齐诺还不清楚,她这时候在街上看到了一个熟人,就向她摆手打了个招呼: “刘凤妮!” 刘凤妮正陪着刘千花出来逛街呢,见到她这个学姐也是十分高兴。她虽然年纪小,也铆足了劲想加入“凰日报”这个报社呢。毕竟还有卖报的经历在,刘凤妮自认为这个是个优势。 “学姐!阿姨好!”刘凤妮向前跑了几步,还向齐素岚打了个招呼,“学姐也改完母姓了吗?” “是啊,还是你不费劲儿,”齐诺说着,瞧见了走在刘凤妮的刘千花,便忙鞠躬道,“阿婆你好。我是刘凤妮的学姐,我叫齐诺。” “老人家好。”齐素岚揽着女儿,笑着望了刘凤妮一眼,也向刘千花客气地打了招呼。 不过两组人也不算熟,简单寒暄过几句也分开各走各道了。刘千花见这娘俩十分和气,又瞧着刘凤妮逛来看去的像只活泼的燕子,心中也开心。 “你别只顾着看,想买什么阿婆给你买。”她笑着冲刘凤妮说。 现在政策好,刘家祖孙俩凭着“从女姓”这道政策领到了“奖金”,刘千花作为自产自销土鸡蛋的老年从业者还得到了帮扶,刘凤妮在学校能申请的助学金档次也高了。所以现在倒不必像之前非要省吃俭用紧巴巴地挨着过日子,好歹手上有些钱能花了。 “嘿嘿,我就是看个新鲜,”刘凤妮又回来搀住她,笑嘻嘻地说,“阿婆要想给我买,就到前面的书店,我多买几个习字本!我要多认字、多念书,长大了才有出息呢!阿婆,咱们可说好了啊,等长大了我可要换个名字,‘凤妮’当小名。” 刘千花乐呵呵的,问道:“行,行!你这妮子主意大,读了书就见识多了,想换个更厉害的名字我还能拦你?” “阿婆你真好!”刘凤妮说,“你和何老师的妈妈一样!你还记得我们何老师吗?她的名字原来就是自己起的呢,她可厉害啦!小时候学习成绩就特别好……”ǚnc 她口中的“何老师”自然是何衷我,也是她在启明女校最先认识也最喜欢的老师了,一说起她来就容易滔滔不绝。刘千花就耐心听着她叽叽喳喳的,时不时点头应和一下。 刘凤妮说着还边向四周张望,不一会儿便在话里“哟”了一声,她拉着刘千花说:“阿婆,那里还有个外国人呢!黄头发的!” 在街的另一边,那个黄头发的外国人是凯德瑞,她也是兴冲冲来逛街的。旧党倒台后,她也不着急回国,后来便作为专业人才被聘用到医院了。当医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忙,这回她也是特地挤出来的时间,想放松体验一番现在朝气蓬勃的异国街景。 在买了几串糖葫芦吃着时,她也意外遇见了一个熟人。 “向祺?” 她对面的女人早剪了短发,身上的标配长裙也换成了裤装,上身则是一件对襟白衫,瞧着十分利落。向祺瞧见她,也是惊喜。和郡王死了,后来又是旧党彻底倒台,她到先和郡王妃的墓前磕了几个头,也带着自己的小金库离开了。其实一开始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但不久后向祺就在一家茶楼找到了工作。在郡王府里这么多年,为了应付刁钻的主人口味,煮冲泡茶的技术她多少还是知道点门道的。 这回出门,其实是有另一个目的,遇到凯德瑞也是意外之喜。 “好久不见你!”她笑着说,“听说你现在也有了一份好工作,不急着回国吧?” “嘿,这里的美食我还没尝过多少呢,”凯德瑞不满地说道,“怎么说也得再尝个几十年才算回本呢!” 向祺见她这模样觉得好笑,想了想说:“这附近好吃的东西可不少,你想吃什么?烧鸡、烤鸭、炖大鹅?我带你去吧,就当是多谢你之前在我生病时及时开的药啦。” “……这么件小事,你不用专门说的!”凯德瑞摆摆手,紧接着便推着她向前走,“什么都行,好吃就行!快去快去,在哪在哪?” “反了,”向祺拉住她指了一个方向,“我们从这边走!” 向祺带着凯德瑞拐过了几个弯,却猛然顿住了脚步。因为街的那头有几个人正走来,向祺认出了那个走在前面的人,她是希芸。向祺曾经从漫天遍地的报纸中见过她的照片,她是杳秋的姐妹。 ——也是向祺最初出门的目标。 向祺觉得自己欠了一声抱歉。 从前在和郡王府,向祺作为管家,自然不会和杳秋太过生疏。在她刚来时,她为她介绍规矩,帮她融入环境,可后来只能对段礼的所作所为保持沉默。她也是帮凶。 向祺呼出一口气,向凯德瑞简单说了两句,让她先去街的那头等,便向希芸跑了过去。 希芸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逛。今天的天气好,她去了一趟杳秋的坟墓,有些话想悄悄说给她听——比如她们现在可以取同一个姓,可她们无母无父,也查不到渊源。希芸觉得“妫”姓好像还不错,妫越州是她们的大恩人,就是不知她会不会愿意。 到现在,希芸其实还没真正意义上见过她。希芸得想个办法找到她才行。 从墓前离开时,她却碰见了丁家姐妹。她们竟然也来为杳秋上香,希芸有些歉疚,或许从前她不该对她们有那样抵触的态度。听了她的道歉,丁克信却连连摆手说“没事”,丁克谨却反过来向她道歉。希芸不明白,却也没问出来。 所以现在其实是三个人一起在街上逛,只不过希芸在前,丁家姐妹俩落后了两步。现在见有人冲着希芸来了,丁克信便伸手拉住了她,面含警惕地向向祺望去。 “……希芸,我是来找你的,”向祺停下脚步,艰涩地说道,“我是向祺,从前在郡王府……” 希芸怔了一下,拍开了丁克信的手,转而细细地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出声道:“我知道,秋姐说起过你。” 向祺浑身一僵,她张了下嘴,却发现已被沉重愧疚的心情压得发不出任何声响。 “她能跑出去,是你帮了她,”希芸继续说,“还有好多次,秋姐……一直想感谢你,她说,你是个好心肠。” 向祺蓦然抬起头来,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 “段礼已经死了,”希芸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面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我知道谁是仇人、是罪魁祸首。你不用多想。” 向祺却捂住脸,低头哭了起来。 丁克谨拉着妹妹后退,远远看着在她的哭声中保持缄默的希芸。丁克谨叹了口气。 “……姐,你今天怎么总是叹气?”丁克信不解,“她们话都说开了,这不是好事吗?” 丁克谨摇摇头,她望着妹妹一派天真的眉眼,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只是想起了我自己的事,要和那些从前背叛过的人再度共事,”丁克谨说,“有点发愁。” 丁克信了然,她想到了曾经在她们面前面容僵硬的叶臻真等人,便赞同说:“是啊,那姓叶的也太不像话了!明明党已经接受我们了,她还总是不给好脸色。姐,她敢欺负你,我替你教训她!” “别生事端!”丁克谨立马阻止道,“你忘了秘书长说过的话了?要低调行事,积极融入!再说了,我还能让她欺负了?” 丁克信想了想,于是说:“那你别愁!我们好好干,秘书长是不是要去西边?咱们也在这时间里好好干,打脸那些敢冲我们横的人,也让秘书长没有后顾之忧!” “总算说句好听的了。”丁克谨拍了拍她的头,没忍住笑了起来。 新天已换,风和日暖,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生机焕发之下,这个小世界的能量也在飞速充盈增长。然而它的命脉所在,它为之诞生的主角,此刻却已在与妫越州的对视中泪流满面。 “……我以前好恨这个世界,”她说,“我好恨我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会陷入同一种命运里。” 秦襄仪一开始只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可断断续续的,所有的完整的记忆在今日终于从她的脑海中活了起来。那时她正准备去找姚奉安商讨一下夜校的上课材料。姚奉安上课去了,于是她出门急匆匆走上了街。她见到街上人流匆匆、朝气蓬勃的,听着有人说改随了母姓,脸上便不禁露出了笑容。秦襄仪还在想:我妈妈同样姓秦,如今虽然改了,倒也不太好意思去问阿妫要赏钱了。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可置身于人流中,恍惚间脑中却突然一痛,紧接着便浮现了另一个画面,之前所有的零散的记忆也终于串联成线。 那时的她也是同样走在街上,在人流中中穿行,却是失魂落魄、踉跄疲惫。因为不知多少次满心以为的如履薄冰的幸福,已被重生而来的记忆轻易压倒。她悲哀又抓狂地发现自己似乎永远在重复跌进同一个陷阱——也是某种与“爱情”捆绑、会将她蚕食干净的命运。 许多次,无论有没有顾闻先,无论是不是他,好像她的结局只能是幸福或者不幸地步入“爱情”或者昏因。可从顾闻先的第一世开始她就已经明白,造成不幸地一切源头是失权,这不是再换个“好男人”就能解决的事情。女人的幸福要靠男人施与,这本就是不对的。“爱情”是谎言,为什么无数的女人要被哄诱着让渡自己的权力,把它当成已被打断了骨头却可以用来止疼的致幻剂? 因为女人缺爱吗?在整个社会都轻女重男的情形下,被轻忽、被打压、被排挤的女人怎么会不缺“爱”?她们需要“爱”,于是整个社会又开始用所谓的“爱情”哄诱着她们,让她们继续为男人让渡自己的权力、继续低下头来,后果却是女人的“自轻”会让她们仍旧缺“爱”,甚至越来越缺。哪怕得到了所谓的“爱情”,她们会发现她们的需要还是难以得到满足。 因为问题的根源是在于女人太轻,因为这种“爱”的本质是权力。 秦襄仪死于失权。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的死亡太过深刻,后面无论再给她换多少个“良配”,哪怕有许多次她和她的丈夫是“神仙眷侣”,秦襄仪总会察觉到那些隐匿在“爱情”后的不公,因为她不甘心,所以从前的记忆便会幡然醒来。但偏偏在她醒悟之时总已太晚,从出生起,她的身边就围绕着数不尽数的谎言,无知蒙昧的她难以拒绝这些谎言的哄劝,她会将后退与妥协视为圆满,她会接受“爱情”或者昏因,直到她越来越难对自己敷衍。 她记起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更难容忍自己的忘却。她进行过许多次的尝试,却因泥足深陷,而一次比一次更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她像只无头苍蝇跌跌撞撞,可始终不愿麻木,最终的选择只有杀死自己——杀死自己,并寄希望能重来。 “……一直到这一次,一直到你来,”秦襄仪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妫越州似乎叹了口气,可她眼中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温柔。她上前一步,为秦襄仪拭去了她满脸的泪水,轻声说: “大概是因为你一次次的坚持和期待,会有这样的想法吗——‘下一次,我一定会做得更好’。在发现会重生后,死亡于你,或许更意味着新生吧?” 秦襄仪愣了一下,怔怔地抬头望着她。 “因为你的坚持,因为你一直在孤军奋战,所以我才会来,”妫越州同样凝望着她,“所以无论多晚,我们都注定相遇。” 秦襄仪猛然扑过去抱住了她。她将怀抱收紧,眼中的泪意犹在,心脏却激烈而源源不断的迸发出热流,烫得她胸前和四肢都在发热——那是喜悦、希望和爱。 “你再说一遍,”她沙哑地出声说,“你说我不会是一个人,你说你为我而来。” 妫越州同样将双臂向内轻拢,她贴着秦襄仪的耳边,郑重而轻柔地说道:“你从来不会是一个人,襄仪,这个世界因你而生,我也为你而来。” 秦襄仪一次次不肯放弃的对峙,才让这个小世界改变了它因“虐文”禁锢僵化的运行逻辑,向外界发出了求救的信号。秦襄仪伸出手,就像许多个虐文主角在觉醒了自我意识后发出对外界的一声声叩问,就像一直在她周围却被屏蔽不见的其她女性同样伸出来的手臂,就像妫越州跨越时间与空间、为救人也为自救的奔赴。 每一点努力都有意义。 所以,她们终将会在被迫紧闭双眼的黑暗中触碰到彼此的手心,于是她们拉起手来,风雨同舟,撼天动地,再没有什么能令她们分离。 旧的秩序被打破,她们将在新的世界中继续昂扬向前,去开拓和丰富有关女人的一切,去乘风破浪,治国安邦。 此去经年,山海同欢。 …… 【滴滴!小世界生机复苏,能量已充盈!】 【恭喜宿主,世界二任务已完成。】 第162章 记忆碎片 相比于上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留给妫越州告别的时间很充裕。 妫越州的打算是在全国平定、并且各项规划与建设都走向正规后,再提出离开。不过有一个人却是提早洞悉了她的打算。那是在召开包含议定国家名称在内的几项重要事务的集会后。 国家的名称最终采用了这片大陆最古老的一个称谓——妽旸,妽者,唯女申延,立地为“坤”,顶天问“神”;旸者,日出于东,赫赫明源。国家全称即,“妽旸共和国”。 这个名称的提案得到了几乎全票通过。所以当会议结束,姚奉安向妫越州走来时,她以为是对方想要分享喜悦——这个名称,一开始便是由她提出的。 然而姚奉安提出想要跟妫越州单独谈谈。 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越州,你是不是要走?” 妫越州愣了一下,只听到她继续温声说:“我是陪在你身边最久的人,难道还不够了解你吗?有时候你的神态,隐隐约约便让我想起当初你要离开国内、外出求学的时候,而我知道,一旦你下定了决心,是什么都无法阻挡的。” 她用一双沉默又宽容的眼睛望着妫越州,像一个母亲在凝望即将远行的女儿。不,哪怕妫越州并不想承认,但无论是在外人眼里、还是在姚奉安自己的心中,她都是妫越州的抚育者和监护人。 ——就算有时候她也自认为做得不够出色。 监护人在这个时候显出了长久的沉默。 妫越州笑了一下,她定定回望着对方,说出了姚奉安一直在等待的那句话。 “我会回来。” “……有关我自己,还有一些谜团要去究查,”她解释道,“我来自另一个地方,虽然我还不清楚那究竟是哪里,但似乎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我不能停留。” 姚奉安听着,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没有更多地追问。 “我总遗憾不能更多地帮助到你,”她拉住妫越州的手,认真地说,“但是我等你回来。越州,不要走得太久,你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舍不得。” 妫越州给了她一个拥抱,她轻轻地叹息,最后却只是重复:“好,我会回来。” …… 告别总是一件困难的事。 在妫越州终于回到了系统空间之时,她第一时间敲响了系统,打算和这个小世界也签个协议。 世界一已然进阶为仙侠世界,所以那些故友总还有千万年的光阴。然而这个小世界没有灵气复苏的迹象,妫越州不免有些忧心会让她们等待太久。 不过这个从死气沉沉中复苏的小世界积极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异时契定?】 【是。通过该契定,可将本世界时间流速放缓,比如以Cirila358号为锚,本世界可将时间流速放缓为其所在时间的千分之一,Cirila358号携带宿主妫越州走过一天,在本世界时间则走过一秒。】 妫越州想了想,问:【于你而言可有损害?】 【万分之一在遇到其它时空侵略者的情况下,可能会破坏本世界运行稳定。为此,本世界可开启防护保障,自此拒绝除妫越州及系统Cirila358号之外的一切外来能量进入。综上,本世界愿主动与妫越州及其系统签订异时契定。】 妫越州觉得它还挺上道,于是同意签订,最后也是对它说:【等我回来。】 …… 【解锁下一任务前,为宿主公布本任务综合评分:100(总分值100)。评分标准:1.任务完成度(100%已达成),2.任务安全度(100%安全保障)。任务完成度以小世界内主线任务是否达成为准,任务安全度以宿主自身状态是否安全无虞为评价标准。】 妫越州对于这回的满分比较满意。 【请宿主选择是否接收三分之一记忆碎片。】 …… 还是雨。 乌云翻腾,瓢泼而下,苍黑的天幕被道道闪电撕裂,雷声轰鸣中,周遭的一切都渗出密密麻麻的水汽。 跑! 快跑! 妫越州拉着一个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下,肺部是几乎炸裂的疼痛。然而她丝毫不敢停留,只是紧紧抓着身边的人,两人的手心已经在雨水的浇灌下变得寒冷。 翻过那道墙就好了。 “翻过那道墙就好了。”旁边的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妫越州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伊丽苍白的面颊。 伊丽,伊丽格斯,是王庭内唯一的王女,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正是在那座以华丽与恢弘著称的王庭之内,她们的身后跟着数不清的追兵。王庭太大了,大到两个十几岁的青少年拼尽全力也跑不出它那高耸的围墙;追兵也太多了,多到赫赫雷鸣也无法遮掩住那群人的脚步声。 可是她们要逃出去。 “坚持住,坚持住,”妫越州察觉到伊丽的脚步变得吃力,一边拉着她一边鼓励着,“伊丽,想想从前,再想想以后!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 伊丽的浑身冻得发抖,她仍然坚持着发出了赞同的声音,然而脚下不慎绊到雨水打落的树枝,“砰”的一下便摔倒了。 “伊丽!” 妫越州忙回身想扶住她,却也被同时带倒了。她拖着好友的肩膀,在电闪雷鸣间,竟惊悚地发现她的唇边涌出了一股血迹。 “……不成了,我……”她抹着嘴巴,语气里中有了然,却也掺杂着无尽的绝望,“我……出不去了……那药,有螙……” “伊丽,伊丽,”妫越州抓着她的手,“你胡说什么!我们一定能出去的!什么药……你坚持一下,出去了……出去了我想办法给你治!来!” 伊利却将她的手打开了,她摇头说:“你快走吧!我……因为之前我不愿意,桑延嬷嬷喂了‘安静水’,我自打喝了……就、就难受,现在……现在肚子也好痛,我起不来了——你快走!越州,你一定要出去……” “不行!我不会抛下你!”妫越州强硬地将她拉了起来,几乎是拖着她向前,“伊丽,你自打回到这里怎么就变软弱了?跟我走!你一定能撑过去的!还记得从前,那只螙蝎子都没咬死你啊……” 妫越州咬牙支撑着她全身的重量,下一刻却猛然被伊丽扑到了身前,与此同时,还有几乎震耳欲聋的一道枪响。 她下意识接住伊丽,手上却摸到了不同于雨水的、腥腻又温热的液体。 “我真不……”伊丽口中的血液也在越来越多地涌出来,她艰难地说,“……真不甘心,州,你、你走……” “——伊丽!!!” 妫越州惊慌失措,根本不知该如何挽回好友的死亡,只能嘶哑地、一声又一声去喊她的名字。对面已有灯火亮起,她猛然抬起头,在雨幕中发现了开枪的人,是守株待兔的他们。 “尊贵的伊丽殿下,圣主在上,愿你安息。”为首的女人穿着一身古朴的修女服,在伞面下她的眼神似乎透着真切的哀伤,“州妮,你害死了她。” 妫越州感到自己的嗓间像被刺进了万根银针,她抱着伊丽渐渐冷去的身体,一时间面上的茫然几乎压过了刻骨的恨意。 “……为什么?”这声音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她双目中渐渐泛起了赤红,只是执着而不解地盯着桑延问道,“你……你为什么?” 桑延。 圣济院最慈悲最宽宏的大嬷嬷。 最开始是她收留了逃出王庭的伊丽格斯,又在伊丽的请求下救活了妫越州的性命。 那时候的妫越州还没有姓名,她不过是个游荡在街边巷尾的孤儿,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寻衅滋事的乞丐,谁会给她起名字? 是桑延说,人总要有正式的名字。所以妫越州才有了最初的名,她叫“州妮”。 后来她开始学识字,她从古书上八大姓氏中选择了一个做自己的姓,还给自己起了个更响亮的大名。桑延对此也是含笑点头的。 ——可是为什么? 妫越州的疑问注定得不到解答,因为桑延摆了下手,那些拱卫在她身边的侍卫们、已经从后面追来的侍卫门纷纷举起手枪,将妫越州和伊丽围在了中间。 “州妮,”她说,“人做错了事,需要付出代价。” …… “……我什么都不要,”在僻静的茅草屋内,妫越州在检查着自己的设备,“就要她死。” “——嘿,冷静一点,你不要再去自投罗网了好不好?” 希里的“小丑”站在她的身后,拍着头扬天长叹,她说:“你知道这里组织为了救你出了多大的血吗?你竟然还在冕都地下埋炸弹,真就‘都别活了’呗?你听我跟你说,活不是这么干的……” 妫越州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回头,只是低声说:“多谢你们。但我现在……还没有想法。” “喂!”小丑在妫越州彻底走出茅屋前喊住了她,她的声音突然严肃了起来,“因为一切都是假的。” 妫越州顿了一下,而后骤然转头。小丑望着她的神色,继续说:“冷静一点看,你遇到的她们,真是‘她们’吗?” 她一步步走近,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问:“如果一切都是被设定好的,你怎么确信她们拥有‘自我’?我知道,你一直很愤怒、很痛苦,最开始我们都是这样的……但有些事情不是只凭借着勇气就能做到的,你已经发泄很多了!但现在,你还需要思考,你也需要同伴。” 妫越州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过了许久,她才出声说:“你们为什么找我当同伴?” “你一看就很像‘病螙’啊!”小丑说着,画着滑稽粧容的面上再度露出了一个活泼的微笑,“我们都是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拉尼亚索洛维奇,你可以简单叫我‘大姐’!” 妫越州拧起了眉毛。 “——喂,说完了没有啊,”鼹鼠一样的女人突然又顶开了茅草屋内的地板,“咱们得走啦,冕拉追来的人可不少啊!” …… “——敬娲娲天长地久!敬自由浩荡狂暴!” 在王庭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几个酒杯响亮亮地撞在一起,拉尼亚的声音嘹亮得像只雌鹰。她用胳膊夹着妫越州的脖子,嘴里说:“这时候怎么还苦着脸?你埋的炸弹终于用上了,现在王庭也被咱一把火烧了,多大的喜事啊,来,快喝快喝!” 妫越州一把扯开她的胳膊。她现在虽然还比不上拉尼亚人高马大,但说起力量和敏捷性却也不输。她向一时错愕的拉尼亚扬了下眉,说:“你州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周围的女人们一阵大笑,拉尼亚也“哟”了声,笑着咬牙问:“一不留神你还成‘州姐’了呢?哪管那么多!现在就是庆祝的时候!你不会酒量不行吧?小州妮~” 妫越州冷笑一声,举起那几乎满杯的啤酒就向嘴里倒。然而没过多久,却是“砰”的一声脑袋砸在桌面上。 周围的笑闹声都停了。 …… 她沉浸在昏暗起伏的意识中,时间在渐渐淡去。 “越州,一定要好好回来啊,”有一道声音却轻柔地响起,“我们都等你。我们相信你。” …… 【滴!检测到新世界讯号,请宿主准备,即将跳转——】 第163章 “她在学校有急事,提前走了。” 【新世界演变源、小说《念念情深》故事梗概如下: 豪门千金林灼对同校的贫困生裘易一见钟情,对他展开了疯狂追求,然而却一直被裘易冷淡拒绝。高考后,裘易进入大学,林灼放弃出国的机会和他考进了同一所学校,她仍然没有放弃对裘易的追求。而裘易在拒绝林灼的同时,内心也备受煎熬,他其实早已对林灼心动,只是因为贫寒的家境不敢直视这份感情。毕业后林灼进入家族企业,裘易也在职场中摸爬滚打,凭借自身能力开办公司,成了商业领域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偶然间在某次行业酒会上,裘易发现林灼顺应父母的安排在和别的男人相亲,他愱火中烧,再也无法抑制对林灼的感情。裘易开始主动联系并反向追求林灼,努力挽回这份已令她心灰意冷的感情。最后在裘易的努力下,两人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最后终成眷属。】 妫越州接收完记忆之后尚有些低沉,这会儿有了新的任务便精神一振。尽管这故事还是看得叫人心烦,但已经完成过两次任务的妫越州却也自信满满。于是她在识海中询问: 【我的角色呢?】 【正在为宿主检测该世界容差率最高点……滴滴!检测到契合角色点为:主角林灼自小的迷妹、追爱的狂热CP粉——林家女仆的姪女。】 妫越州:【……你认真的么?还“CP粉”?怎么契合的?运行器坏掉了吧你?】 系统Cirila358号:【接受指令,运行器自检中……运行器自检正常,该世界容差率最高点复检中……容差率复检无误无误。警告!因小世界濒临灭亡,新能量贸然介入极大概率会导致世界提前崩解。为防止宿主精神源受伤,请宿主降临后务必替代契合点角色完成部分前期剧情。待宿主能量与小世界磨合至完全接纳,才可开展任务!】 然而,妫越州对于完成这个“CP粉”的人物剧情表现出了十足的抗拒:【我不干。】 【…………检测到宿主消极意愿……正在为宿主检索生成其它方案……】 妫越州对于Cirila358号事事以自己为先感到满意,可也明白这家伙智能程度还有待提高。它给出的方案必定是在权衡利弊之下的最优解,但妫越州不想委屈自己。她等了一会儿,发现Cirila358号还在“苦思”,有点好笑。 【滴!替代方案生成成功——建议宿主与小世界签订“作弊器协议”,可对主角林灼使用“一厢情愿”作弊器,因故事以林灼视角展开,作弊器可令她“自以为是”,在此基础上高度维持角色点契合度!】 妫越州便问:【那么我可以不做她的“CP粉”了?】 【佩戴作弊器成功后,主角会将宿主的言行积极向“迷妹”“CP粉”方向构建理解,达成“单向满足”效果。但角色点身份背景不可更改】 【……那也行,】妫越州沉吟着向它表示,【联系一下小世界。】 【收到宿主命令。滴!正与小世界建立沟通——滴!!!】 妫越州被那识海中的剧烈波动吓了一跳。系统紧接着又发出了警告: 【警告!警告!检测到其它新能量私自闯入小世界!已引发该世界能量紊乱升级!滴!警告!警告!小世界能力紊乱升级!故事发展可能引发较大动乱!请宿主警惕——】 …… 清晨,当墙上的时钟走过七点一刻,林家的大小姐林灼也在管家一行人的随侍下用完了今日的早餐。修长的大理石餐桌摆放着几样精致的骨瓷餐盘,隐约倒映出林灼隐隐带着一丝微笑的面庞。她的仪态挺拔,动作优雅,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忠实践行者。因此直到餐叉被放下,她才向在一侧等候的管家问道:“季姨,怎么一直不见小州?” 管家季康安早有预料,便不疾不徐地回答道:“那孩子今天一大早就起了,说是学校里有什么急事,匆匆就走了。她说若是小姐问起,一定要替她向您转告。” ——假的。 季康安适时回忆起姪女每次看到林灼时的臭脸,她今早恐怕就是特意避开小姐才提前走的。季康安曾经也为姪女对待大小姐的无礼而深感头痛,但渐渐地她就发现,原来大小姐是真不生气,她甚至还有另一种奇异的理解。 “哎,她总是容易害羞,”那边林灼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番说辞,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季康安对这句评价持保留意见。不过职业人的素养让她在面上仍然保持了微笑。 “我也该走了,”林灼拿开餐巾,从餐桌前起身,“今天是明辉中学开学的日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该迟到的。” “是,小张会送您。” 林家的司机小张在看到只有小姐林灼前来时倒有几分稀奇,不过从林灼向来温和从容的面容上也确实窥不出什么端倪。在路上,她实在好奇,就忍不住问道:“小姐,越州怎么没跟你一起啊?” “啊,”林灼微微抬眼,说出了从管家嘴里问来的答案,“她在学校有急事,提前走了。” 小张点头,她心下琢磨着林家的住宅在知名的别墅区,住户也多,若要打车应该能打得到。不过心里还是有点遗憾的,毕竟她还挺喜欢看那个小拽妮和小姐一起走的,有时候就很解压。 汽车开得平稳,十几分钟后就到了林灼所就读的明辉中学。今日正值新生开学,学校周围已多了不少的新车停驻。司机张英随意向窗外打量了一眼,却恰巧发现一个学生在路上跌倒了,不巧还跌在了正沿路循序进校的两辆车中间。在鸣响的汽笛声里,她匆忙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简朴的衣物上沾上了灰尘。她两手拍打着,似乎还向鸣笛的车主骂了一句,才转身走了。 【——你急你爷爷个腿啊!我什么时候消极怠工了!!路上那么多车堵路了你看不见?“找男主”“找男主”男主是你亲爹吧?贱东西!你除了会电人你还会干什么?那一下我要正好被车撞了你就得意了是吧?骟你爹你这个贱东西!!贱死你!!!】 【请宿主停止对本系统的辱骂行为,及时找到男主裘易。此时他与女主相识不久,还没建立感情基础,是最好的攻略时机!攻略成功,宿主便可脱离本世界。】 付淳君听着脑中的声音,越想越气,她直接骂道:【我骟你爹,听见了吗?骟你亲爹亲爷亲大舅!我把你全家都骟死!】 她骂得解气,可身体已下意识准备要迎接这贱系统的“电击”惩罚,可不料脑海中竟一时十分平静,而后方突然出声道: 【——检测到男主正在明辉中学后第三个拐角小巷,宿主已临近男主位置!请尽快出现在男主身边,及时从炮灰手里救下被霸凌的男主,提升男主好感值!】 付淳君确实已经临近了那个小巷,她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痛呼声,心想不如就在外面拖延着让男主先被好好揍一顿。可这个想法一出,系统那边立刻有所觉察,又放出了初级的微弱电流惩罚。 付淳君浑身一颤,这才咬牙切齿地走了进去。她随手还从地上捡了块板砖,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住手!!!光天化日还敢打人!我已经报警了!” 巷子昏暗,只有斜斜打在壁上的一块阳光,却落下了巨大的影子。随着付淳君走近,她发现地面上零散摔了好几个鼻青脸肿的男学生。而在最深处,被阳光照及的地方,还有几个人在围着一个拳打脚踢。根据系统的位置定位,付淳君毫不怀疑那就是男主。 而随着的她的脚步声响起,那几个动手的人齐齐回头瞧了一眼,各个面色不善,打量着形单影只的付淳君,空气中竟一时安静了下来。 付淳君吞了下口水,突然感到紧张。对方人多势众是一个方面,还有的原因是:她发现这几个孔武有力正打人的都是女生。 付淳君张了下嘴巴,却没组织好语言。而就在她心脏直跳的时候,原本已趋近鸦雀无声的巷子里却又突然传来了“咯嘣”一声,像是骨头裂了,紧接着又猛然爆发出一声男性的尖叫。 付淳君被唬得一跳,这才发现离那几个女生不远——也离她更近的地方,在巷子里背光的一侧墙壁下,原来还有人。一个身影正从阴影中显现,付淳君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在阳光下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轮廓。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生,像棵挺拔的乔木在渐渐明晰的光线中覆下影子,她的头发剪得短,面容上是双黝黑的眼睛,正以颇为冷淡的视线打量而来。付淳君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眨了下眼睛,又注意了对方已然挽起衣袖的手臂——上面流畅的肌肉线条。付淳君还发现她的腰上系了件衣服,似乎还是校服。 ——所以,她也是明辉的学生? 付淳君感到她向自己打量过一眼,视线便随即落到了自己的手上。付淳君抖了一下,下意识便将手里的板砖扔远了。 她僵硬地望向对方。 她对面,妫越州听着那声板砖落地的声音,微微挑了下眉,便朝付淳君的方向走来。付淳君绷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候连脑海中系统的警告都不是事儿了。 她垂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在妫越州临近时眼珠乱转,还没想出应对方案,耳边却传来一声“借过”—— 妫越州撞开她的肩膀走了。 付淳君“嘶”的一下捂住了肩膀,心还没彻底放下,转头一看,那群原本围殴男主的女生们也收了手,晃晃悠悠的,正嬉笑着向她走了过来。 “真是见义勇为啊,女士,”有个头发染了半截黄的刺猬头咧着嘴对她说,“下次再来早点,跟你的‘男神’好凑对鸳鸯。” 她身边的几个人很是捧场地大笑起来,几人没再理会不敢抬头的付淳君,也纷纷追着妫越州的步伐离开了。 付淳君低着头,心里漫上来了天大的委屈。她没理会脑内系统的再三催促,抹了下脸,却意外发现上面有些湿润的痒意。 ——不对,她也没哭啊。 她伸着手,紧接着又感到几滴微凉落在了掌心。一阵狂风吹起,整个天空竟霎时昏暗了下去。 好好的天,突然下雨了。 第164章 “不对劲。” “……哪里又钻出来的一个虜崽,爹的,这群天天围着裘易这阉货转,苍蝇碰见屎都没她们殷勤,”屋檐下,刺猬头黄毛左星远盯着头上飞速下滑的雨帘,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贱蝻诬陷萧黎考试作弊不成,现在还敢找人来以多欺少,我真是骟了他们大爹了,一群贱蝻,要不是州姐察觉到不对,你这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这不是今天就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瞟向正站在她右侧的那个女生,正是她话里的萧黎。现在四个人里,也就她身上挂了些彩。这时听见左星远说到她,萧黎那张老实又腼腆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懊恼,她说:“哎,这回我真没想到了,我单知道他贱,没想到他这么贱啊……” 萧黎其实和男主裘易是姑表亲戚,裘易的母亲是萧黎的舅妈。但萧黎一直和裘易关系不好,原因是她打小就看不惯姥姥偏疼男儿和孙男,更心疼自己被薄待了大半辈子的冤种妈。在原故事线中,也是充当衬托男主v傲天的反派和丑角。 今天这一遭是因为萧黎在她的亲奶第不知道多少次说“裘易念书有出息”、感叹“女子就是不如男”的时候,十分率真的指出了他现在早不是年级第一、以及年级第一是女生、年级前十里除了他都是女生这个事实。所以她就被裘易记恨上了。对方在上学时气势汹汹地把她拽到了巷子里质问, “……我能惯着他?照着州姐教我那两下,我上去就给他抽趴下了!大爷的我真没想到他在外面还有个社会大哥啊!那群贱蝻乌泱泱就围过来了——还有州姐,州姐,你咋发现的啊?” 妫越州和她们一起站在屋檐下避雨,看了她一眼还没出声,站在她左边的那个高马尾女生就接了话。她先是看了看妫越州的表情,随后就挺直胸膛说:“州姐你还不知道?什么邪恶能逃脱她的法眼?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是你之前自告奋勇替她写的那篇作文爆了雷,州姐是抱着要揍你一顿的心才将你拯救于水火的,不愧是我们州姐,什么邪恶能逃脱她的法眼……” “……吕东晴,”妫越州顿了下,看着她问道,“你应该知道现在拍马屁加祸水东引已经晚了吧?” “——诶?吕东晴你干啥了?”萧黎顿时感到好奇。 “她在高价售卖自己就近拍到的州姐的照片给学妹,”左星远也幸灾乐祸起来,“让州姐逮了个正着哈哈哈哈……” “——我觉得我是可以解释一下的,”吕东晴倒吸一口凉气,就差指天誓日了,“底片还在我这里——哦呦!” 妫越州收回手,吕东晴捂着头痛苦后仰。 “……这样说的话,”萧黎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这两天跟那个林大小姐走得近!州姐,我还看见她收集你用没水的签字笔和剪掉的碎指甲——” “——不是!没有!我没干过!!”吕东晴连头都顾不上捂了,忙从妫越州的身边连连后退挤到了萧黎身边,抓着她的肩膀就开始摇,“这两天在收集州姐头发明明是你啊啊啊!” “那咋了?”萧黎的声音竟然十分耿直,“我家附近有裘易那个糟心东西,我带回去辟邪的!” “——喂!你们两个要把我挤下去了啊爹的!”这是在二人的打闹中被波及的左星远。 妫越州深吸一口气望着她们,心中在犹豫——是该一脚把她们踢下去还是转过头当眼不见为净。 正在此时,原本在雨水的翻腾中骤然昏暗的天色却猛然闪过一道白光,那是条几乎劈裂天空的闪电,紧接着,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电闪雷鸣间,原本就密集的雨势和着狂风骤然加大,呼啸着在地面荡开。 几人躲雨的地方是离校门不远的一家小卖铺门前,没进店也为了看雨凉快。然而一截屋檐却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扑来的雨水,四人猝不及防便给浇了满身。 妫越州只觉得浑身一凉,落在肌肤上的雨滴仿佛带着乍然的寒气向骨头里钻。 “阿嚏!”吕东晴已经打了喷嚏。原本身上就受了些伤的萧黎也是抱着手臂搓了起来。 “爹的,怎么这么大雨!”左星远则连忙甩着头,急着去挽救自己刚做的发型,抱怨道,“我骟!这水怎么这么凉?!捏一把都扎人啊!” 妫越州盯着呼啸翻腾的雨幕,觉得不对劲。现在是夏末,暑气还未散,按理说不该突然下起冷雨来。而就在道道闪电交错的天空下,一只鸟被雨打湿了翅膀,只能盘悬下落,它似乎迷失了方向,竟渐渐向她们躲雨的这处屋檐下飞了过来。 “诶?”吕东晴顺着妫越州的视线望去,“那是个什么鸟啊,看着怪可怜的,诶它好像要飞过来……我骟!” 这只鸟离得越来越近,几人才发现这鸟的眼珠竟然覆满了血色,鸟喙大张,猛然发出一声尖唳就向人冲了过来! “——躲开!” 妫越州眼疾手快,一把将吕东晴推开。那鸟躲闪不急,在惯性的作用下直至撞在墙上,随即“啪叽”一声掉在地上,鸟颈歪折,羽尖和鸟爪微微抽搐,很快就没了气息。 妫越州低下身观察这只怪鸟,依稀能看出这是只喜鹊。可血色的眼珠和伤人的行为实在异常。 “州姐你别碰!”左星远刚帮吕东晴稳住身形,瞧见妫越州似乎要拿那只死鸟便急声提醒,“爹的这鸟肯定是染病了!别把你传染上!” 萧黎则也学着妫越州顿了下来,打量着这只鸟说:“它的羽毛是不是在掉啊?怎么好像都落在地上……” “是,”妫越州点头,倒是没有继续伸手,“我觉得奇怪。” 直觉告诉她这只鸟有点异常,妫越州的心头甚至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小世界原本是现代青春的背景,可…… “我骟!它动了啊啊啊!” 妫越州话音未落,那原本已然死去的鸟的头部竟骤然动了起来,像是探寻雷达一般左右旋转,翅膀也挥动了起来,却翻落下一大片乌黑的鸟羽,紧接着它的爪子刨地,竟维持着一个头颈弯折、翅膀翻折的诡异姿势摇晃着站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它的红色眼珠渐渐覆上一层灰翳。就在它死而复生站定的当下,竟又依靠着两条腿瞬间向出声的萧黎追了过去。 “爹的这什么东西!”左星远尖叫,“萧黎!” 萧黎反应快一脚便将它踢远了,脚上粘了不少黏腻的羽毛。那鸟被踢到了雨里,可仍然站直了身体,又猛然冲上了台阶。 妫越州上前,又用一脚踩碎了它的脑袋。这鸟身体的其余部分仍然在快速抖动着,过了几分钟,才终于失力一般铺展在地上。 “我劁啊……”一直就在心口狂跳的吕东晴出了声,“这什么东西啊……” 妫越州拿开脚,视线从这具不知究竟死没死的尸体,落到了身侧风声不休的雨幕。她拧眉说:“不对劲。” …… 等几人回到学校时,已是中午。一上午的暴雨不休,直至太阳从云层中透出,那雨水才小了些——却也只是小了。 哪怕在阳光下,那雨水却也透着刺骨的寒意。妫越州几人撑着从店里买来的伞,顺利进了校门。 这时教室里的人似乎也空了,大概是因为雨水停了又恰巧到了饭点。妫越州走到了高二(a)班门口,发现里面还等着一个人。她因为妫越州的视线似有所觉,转头便绽开了微笑。 “小州,”林灼问她,“你到哪里去啦?” 萧黎从妫越州身后探头,忙捣了捣吕东晴,轻声说:“你大主顾来了!” 吕东晴本来就紧张:“喂!” 妫越州一人给了一个肘击。 她迈步走进教室,也没应林灼的话。身后的萧吕两个进来倒还跟林灼打了声招呼。左星远看了看妫越州,也没吭声。 妫越州先喝了瓶水,就察觉到林灼的脚步临近了。因为身高有些差距,两人的位置是隔开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不过林灼轻车熟路,径直便坐到了她旁边的桌上,还将饭盒推给了她。 “你一直没出现,我让家里人送来的午饭,”林灼说,“快吃吧。” 妫越州还是不想跟她说话,然而林灼的“灼”字可能就来自“视线灼灼”里面的“灼”,很有耐心和存在感。 “——你离我远点。”妫越州深吸一口气捞过饭盒,冷声赶她。 “小州,别闹别扭啦,”林灼听她说话就笑了,“我让人给你新订了一个提包——跟我的那个是同款的。”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的那个绿提包,”妫越州说,“昨晚是没注意才坐到它旁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给书包摆座——别给我和你同款的东西,你住嘴。” 妫越州觉得当初给林灼佩戴什么“一厢情愿”作弊器大概是个错误的选择——这效果直接过了头。 自从两人见到的第一面起,林灼就坚定而包容地察觉到妫越州已经无可救药地崇拜上了她,而妫越州那些有意无意的言行都是想要贴近她、支持她的有效证明。在一开始,林灼也会感到困惑与些许惶恐——难道她真的值得拥有这么真诚而勇敢的一个“迷妹”吗?不过林灼用自信说服了自己。她也愿意向妫越州提供更多正向的反馈来表达自己作为“偶像”的欣喜。 而对于妫越州而言,一开始她尚且可以忍受。毕竟是个小屁孩,经常带着莫名其妙的包容和鼓励围在她身边说些更莫名其妙的话,妫越州也不会放在心上。然而日积月累之下,林灼的自信膨胀了,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对于妫越州而言,林灼的难搞程度简直甚于当初真把她看成小孩子要照顾的姚奉安。 两人话里的绿提包是林灼新从国外订做的一款提包,近来很受大小姐的宠爱。在她向妫越州展示时,妫越州也怀着不给人泼冷水的态度随口说了声“好看”。她还不知道,当时林灼看她的眼神就已经不太对劲了。而后时间线到了昨晚,在妫越州深夜口渴喝水时坐到了那包的旁边还恰好被林灼看到时,一切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 妫越州深呼吸了好几回,才没在林灼那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小州也喜欢真是太好了”、“直接告诉我不用偷偷的”、“害羞了真可爱”、“我知道我知道”之类的话语中兜头给她一拳。 ——她主要为了现在的“姨妈”季康安的工作着想,毕竟她刚当上管家没多久。 “好啦,我不说啦,你吃,”此时,林灼的笑容中仍然带着洞悉一切的包容,她说,“不过最后一句——无论是包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一定会满足小州的心愿的!因为我相信小州,一定能成为和我一样优秀的人哦!” 妫越州说:“你给我滚。” 教室里,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左星远、萧黎和吕东晴三人憋笑已经快要憋疯了。 第165章 “我胡乱蒙了个答案蒙对的,叫什么‘类尸变现象’……” 【现在,马上把那个该死的“作弊器”给她拿掉。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快十年了,能量也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吧?喂!你听到没有?】 妫越州一边让林灼快滚,一边在脑中呼叫起了一贯低存在感的系统。然而这回却只听到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杂音,迟迟没有系统一板一眼的回应。 【Cirila358号听到了立刻回复!喂,出问题了么?】妫越州又叫了几声,心中那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 【……检测……小世界……紊乱……受阻……滴——】 系统终于发出了波动,然而就像信号接触不良的机器,只能隐约弹出些残缺的语句,最后更是直接“滴”的一下高鸣起来。 妫越州没管还在一旁吃饭的林灼,猛然拉开椅子。就在她动作的下一秒,教室窗外的天空霎时又暗了下去,仿佛被乌云再度遮住了那来之不易的阳光,然而在这昏暗中连雨声也消失了,寂静的氛围里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 左星远的座位本来就是靠窗的,这时也被吓了一跳。她将还没来得及吃的午饭再度放下,打开窗探头向外瞧了瞧,说道:“奇怪了,一点雨也没了诶?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还怪吓人的呢……” “——喂左星远!!!” 就在她探头出去的时候,窗外竟突然传来来喳喳异响,紧接着“轰”的一下,一群乌压压的不知名鸟类骤然向窗户扑了过来! 妫越州本来就在向窗边走,此时更是三步并作一步,在跳上左星远身后课桌的同时,一手薅着她的领子把她的头拽了进来,另一只手则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窗户重重拉上。“嘭”的一声,那群鸟争先恐后的砸在了窗面,接二连三地抖动着翅膀滑了下去。 “……这群鸟的眼睛也都是红色的!”吕东晴也赶了过来,她快速检查了一番其它的窗户是否紧闭,随后凝视着窗外一脸惊恐地说道,“而且它们没死,又来了!” 就像她们今天上午遇到的那只喜鹊,外面的鸟从窗上滑下后有几只断颈落在了外面的窗台,这时竟已再度晃动着鸟头站了起来,原本血红的眼睛覆了灰翳,开始用鸟喙啄击玻璃。 “……这动静太渗人了!”萧黎忍不住开了口,可她看着外面这些“死”鸟,脑中却仿佛被雷光劈过,她骤然高声道,“不对!不对!《生物科技前沿》这门课——裘易那贱男诬陷我考试作弊的那个,那道题!什么‘前沿生物技术’‘理论假设’什么的能实现‘死而复生’的——我胡乱蒙了个答案蒙对的,叫什么‘类尸变现象’……” “‘在当前众多前沿生物技术探索方向中,从理论假设的角度来看,最有希望实现让生物在某种意义上复生并趋近永恒状态的技术,’”林灼也站了起来,神色也不太好,此时却下意识接话说,“我记得这道题目,大部分人的答案都集中在‘端粒酶激活’和‘体细胞激活’这两个答案里,同级生中似乎只有萧同学你和裘易选对了,答案是最后一个选项——‘特定环境下诱导细胞逆向分化与机能重塑引发的类尸变现象探索’,这个题目也引发了一定争议……” “对对对!”萧黎疯狂点头,“那贱男见我这次考试成绩好了甚至这个难题也做对了,就非诬陷我抄他的!我真是抄了他爷爷个蛋!” 林灼已经快步走到了妫越州身边。现在的情况透着股不妙的诡异,她的心中也是又惊又怕,但是在妫越州面前,无论如何她都要表现出自己的沉稳。于是林灼对妫越州说:“小州你别害怕,我现在给家里打电话,让季姨联系保镖先把我们都接出去……” 正说着,原本显示正在接通中手机界面突然转成了“无信号”,林灼重复试了几次,结果也没有任何改变。 “骟!我手机也没信号了!”左星远大叫出声。 林灼下意识望着妫越州,却见她神情一变,目光已越过她投向了接着走廊的门口。尽管窗外还在传来不断的拍窗啄击声,可走廊里似乎也有什么正在慢慢地移动了过来。声音在由隐到显、由小到大,既像是躯体在地面拖动拉拽的声音,却又夹杂着浑浊沉重的呼吸—— 林灼被妫越州猛然拽向了身后。 * “喂!你没事吧?” 几个小时前,付淳君在系统提供的“避雨丹”帮助下,将男主裘易成功救进了学校、还送进了医务室。裘易昏睡了一会儿,似乎隐隐有苏醒的迹象,付淳君便适时出了声。 裘易果然睁开了在自己鼻青脸肿的脸上那肿成了缝的眼睛,他问:“你是谁?” 付淳君面对这张不知好歹的尊容真的想骂人,但她忍住了,表示自己是他该感恩的救命恩人,也是明辉中学的新生。 裘易又问起和他一起在巷子里的人。付淳君只推说,因为天下了雨,自己没看见。 裘易也没说信或不信,他转过头从医务室的窗外果然看到了阴沉的雨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突然要从窗上起身,嘴里说:“下雨了,湿度增大,培养皿我得去看一眼……” 付淳君摁住他,说:“你受伤了,还没用药什么的……” 裘易受的是皮外伤,因此校医给开了些大都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外用药,现在都放在病床一侧的矮柜上。裘易瞥了一眼,却只是摇头,沉声说:“我必须去生物实验室看一眼,这是刘老师特意为我争取的勤工助学的岗位……” 付淳君心说装啥装,就你这样的爬都爬不到门口,但面上装出了一番十分担忧的神情,只是说:“学哥,还是身体要紧啊!” 裘易却望着她说:“学妹,你也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吧?” 付淳君还真是。系统为了区别于女主富家大小姐的人设,特地给她捏造了和男主这个贫草接近的身份背景,并表示这会方便她的攻略——付淳君为此骂了一个小时的爹。现在呢,果然就从穿着上让男主看出来了。 在得到默认后,裘易又继续说:“我跟你的出身相似。在明辉……我们这样的人是必须要拼尽全力的。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也谢谢你今天救我。你走吧!” 说着,他一掀被子竟然从窗上坐了起来,而后一瘸一拐地下了床,似乎要就这样身残志坚地出门了。 付淳君瞪着他的背影慊弃得要死,但也没给系统再威胁她的机会,咬牙上前扶住了他,状似热心又感动地出声说:“学哥,我送你过去吧。” ——这个吊货果然没拒绝。 付淳君就一边在心里翻着白眼,一边搀扶着他走出了医务室。外面的雨还是很大,但好在有连廊从医务室直通裘易要去的那栋实验楼。到了地方,因为楼门设有人脸识别,裘易犹豫了几分钟,在实在无法独立行走的情况下,还是带着付淳君进去了。而后他按亮了去往最顶层的电梯。 一路上电闪雷鸣的,付淳君还要扶着他,她的心情十分不美妙。等终于进了这楼里,又觉得寒森森的没有人气,心中有些发怵。她不想跟裘易说话,便在脑中戳了下系统。 可这死爹系统不知怎的了,往常聒噪吵人没少闹动静,这会子却跟死了一样不出声。付淳君又骂了几句,这时候裘易也终于快到他的目的地了。 付淳君依旧扶着他到了最里间的一件实验室。裘易进门后先是戴上了口罩,又麻烦付淳君给他套上了无菌服。付淳君这时其实有些好奇,之前从系统里得知这男主是未来生物新科技领域的商业大鳄,也不知他在高中的时候就研究出了什么东西。 她也换上了和男主一样的装备,被他指着路向前走。又通过了一扇需要瞳孔识别的小门,才正式进入了里面的空间。这实验室内相当宽广,有诸如“培育区”“编辑区”和“存储库”等多个功能区,墙壁是透明色隔档,瞧着密不透风的。通过每个路口时,便能大致瞧见不同区域里摆放的那些个先进设备。付淳君也不认识,但她很好奇,左顾右盼间鼻翼里却似乎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似乎是腥甜味,但甜到发臭。 裘易身体一顿,显然也闻到了这个味道,他急切得要加快脚步向“培育区”走去。 “咔哒”一声轻响,电子门禁在识别虹膜后自动撤开。那奇怪的味道霎时放大了几百倍,付淳君僵在原地。可裘易急着进入,此时心情莫名激动的他根本没注意到付淳君的异样,现在几乎是他在拖拉着付淳君走了进去。 付淳君被室内寒冷的空气激得一颤,这时反应过来忙将裘易推开。她的呼吸发紧,环顾着室内想找出那味道的来源。 “……不,”裘易被推开,正好扶住了墙壁,此时他也无暇顾及旁边的付淳君了,自己扶着墙壁一步步走了进去,“怎么会这样?是谁……进来了?” 付淳君很想拔腿就跑,但她根本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再看外面逼仄的通道也心中抵触。她咬了咬牙,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也跟着裘易走了进去。 越往里,腥臭的味道就越发浓重。裘易却恍若毫无察觉,径直走到了一处被透明玻璃墙隔断的培养皿那里。隔断室还是电子门禁,在通过裘易的虹膜识别后就将门收到了一侧。室内,单独存放的一架培养皿体积很大,几乎类似于科幻电影中的休眠仓。里面充满了淡绿色的培养液。而裘易盯着这液体,却是瞪大了眼睛。 见门没关,付淳君匆忙跟了过来,她浑身的汗毛直竖,打量着周围只觉得不祥,正想叫一下裘易,可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 她僵着脖子回头看,发现在一侧摆放着液态氮的金属货架后似乎有什么正在动,一下、两下……她缓缓后退,大瞪的眼睛中倒映出那个从货架后面缓缓站起、走出来的人形生物。 它的脖子以某种诡异的姿势弯折,四肢的皮肤也在脱落,手上甚至冒出了骨岔,脚则在地上扭曲拖行。面上,无神的双眼中覆了一层灰翳,其它的部位则呈现出黧黑色,却又有紫红色的脉络在其下攀折蠕动。 “骟他爹的!”付淳君在心中尖叫,“啊啊啊啊啊这不是个校园青春的普通世界吗?!!!怎么出来丧尸了?????” “——刘老师?!”这是裘易惊讶的尖叫声,“你……” 像是对他这一声做出回应,那东西吼了一声,突然拖着断折的腿骨快步向她们冲了过来—— 付淳君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叫了一声就向后跑,左右环顾间一把薅过裘易的衣领,大声喊道:“骟你爹的!隔断室门!关上!快关!!!” “按钮,门后,左边,黑色的!”裘易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指。 那丧尸越来越近,付淳君这时候转身就冒着和它脸贴脸的风险,可也只能冒险一搏。她丢开裘易,用自己最快的奔跑速度去门边摁那按钮。间不容发之际,她完全闻到了丧尸口中喷出腥臭,好在“噌”的一声,玻璃门飞速合了起来。 付淳君慌忙后退,她看着在丧尸在外捶打,心中只松了半口气。 ——不,就算暂时安全,但培养区的门是开着的。 第166章 “快走!” “……我骟啊。” 在愈发难以忽视的异响声中,一个“人”终于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萧黎能认出这似乎正是自己的那个男胖子后桌,整日的吊吊赖赖,不务正业,她因为对方借着自己体型大就要拱着桌子来挤压自己的空间和他吵过一架。如果说之前他在萧黎心中的印象是块肥腻的猪头肉,现在就是块发黴的臭馊肉了。 当他将头转向妫越州几人时,嘴里的呼吸声更大,那双灰白的眼睛也隐隐震颤起来,鼻翼更是在兴奋地翕动。正在他急切要向室内迈入时,“嘭”的一下,妫越州已然暴起上前将他踢飞了出去。 妫越州随之也出了教室,随之便闻到了一股腥臭莫名的气味。那胖子丧尸给她踢到了走廊墙壁之上,在骨裂声中口鼻接连涌出淡红色的鲜血,紧接着却是腰部被骨头支撑着拱起,整个人再度一截一截的立起,眨眼间便发出一声嘶吼重新向妫越州冲了过去。 “嘭!!” 妫越州反手便给了他一拳,血沫横飞间,她直接掐住他的脖子将其摁在墙上,右拳蓄力便砸了上去,随着两声“通”“通”拳击砸肉的声响,那丧尸已鼻梁断裂、颧骨稀碎,整张脸已经不成形状。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妫越州仍然能察觉出他颈间那没有停歇的呼吸,那双手也还在痉挛般的颤动。她想到了那只尸变摔到她们面前的鸟,又将这丧尸摔倒了腿下,一脚跺碎了他的脑袋。 随着脑浆迸溅,他才彻底没了生息。 妫越州转而又向走廊的窗外看去,昏暗的天色下,已经有阵阵惨叫声传来。在楼前的广场,渐渐自食堂内涌出的人流中发生了暴乱,不少像方才一样的丧尸正飞扑着向人撕咬,那些眼珠血红的鸟类也在趁势攻击。而那些被咬伤的人几乎在片刻就完成了同化,也成了灰翳溃败的丧尸,转而又向同伴扑了过去。 丧尸的队伍几乎是在呈指数的扩大,接二连三的丧尸甚至已经涌进了这栋楼! ——该死的!妫越州想起了系统之前的警告,这小世界像在崩坏! 她甩了下手臂上沾到的血,猛然转过头,发现走廊的另一边竟又爬上了几只丧尸。妫越州却没急着攻击,而是转身向教室。这时,林灼已经跑了出来,剩下的三个人也到了门口。 “向楼上跑,”妫越州沉声道,“左星远拆了你的桌腿打头,我断后,快走!” “好!”左星远喊了声就忙转身跑向了自己的桌子。 每个班里大约都有几个不太灵敏的桌凳,左星远的桌子就是其中一个,不谈是否有她多动的原因在,但现在松松垮垮的桌子腿显然比其它的更好拆卸。左星远直接将它撂倒伸手去拧,萧黎和吕东晴也来帮忙,七手八脚的总算拆了两根。左星远拿着就冲出门外。 “——州姐!” 妫越州刚又踢碎了两个丧尸的头,她回身,正好接住左星远丢来的桌子腿。 “快走!遇见丧尸就打碎它们脑袋!”她再度催促,“去顶楼监控室!” 左星远不作犹豫,咬牙便转身跑,萧吕两人也忙跟上。她们的教室在六楼,顶楼则是十二层,电梯在妫越州断后的、有丧尸经过的一侧,现在只能爬楼梯。 妫越州警惕着身后的动静,转身却发现林灼还背着包在等在原地,见她转身才眼睛一亮。妫越州上前拽着她,快步跟上了左星远等人步伐。 “别说话,”她对林灼说,“我让你走你就走!快跟上。” 林灼咬着下唇,坚定地开口道:“小州,你别怕!我一会定保护你的!” “——你保护你爷个腿。”妫越州没工夫搭理她。 几人顺着楼梯向上,耳边不断传来楼道里人的惨叫声和丧尸的吼叫。左星远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候,八层的楼道口却有脚步声响起,左星远握着桌腿停下脚步。 “啊!”好在出现的身影是两个并无异状的女生,她们被作势要打的左星远吓了一跳,神色惶惶。 “别往下!”萧黎探头,提醒了她们一句,“楼下全是丧尸那玩意!” 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她们两个没有去餐厅用餐,是在休息时听到了异响,这才从教室跑了出来,发现其它教室好多是被人反锁住了。二人也想到了顶层的监控室,里面有一台有线座机,兴许还可以联系到别人。 “一起跟上,”妫越州说,“我来断后。” 那两个女生点了下头,以后每上一层就零散多出几人来,倒组成了一个不小的队伍。上层还没有丧尸的迹象,左星远也走得有惊无险,终于顺利到了十一楼。 她们动作迅速,想来六层或许就是丧尸爬到的最高层,因此这时循着气味和声音追来的并不多,妫越州用棍子爆丧尸头也算熟练了,只是心情仍然不算太妙。现在丧尸的人数占绝对优势,它们一定会找过来,在找到救援之前,还有不少硬仗要打。妫越州有信心,可现在或许是收到小世界崩坏的讯息影响,她脑中的系统Cirila358号开始不时发出尖锐中带着震颤的噪音,这给妫越州带来了些意识中混乱和刺痛。但这也不足以影响她的行动。 ——妫越州每到一个新世界就会将自己的身体驯服磨合到绝对的完美,就算有万一,哪怕有暂时性的意识丧失,它也会有堪称强悍的记忆。 “小州,你累了没?”林灼悄悄地问。 现在妫越州在最后,但林灼绝不和她分开,就被她推着走在了身前。爬楼对于林灼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来说并不是易事,但一来面对妫越州的恳求和带着希冀的双眼(?),林灼也着力对自己的身体加强了锻炼;二来人在紧张的情况下总会爆发出潜力,所以她现在竟然也不算很累,还有力气跟妫越州说话。 妫越州把她的头拧了回去。 顶层的空间似乎透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尤其是在楼下那隐隐约约的嚎叫声中。监控室在这一层楼的最里间,左星远带着人快步赶到到了门前,她精神一振,伸手便拧开了门—— “咻”的一声,然而门内竟猛然冲出来了只红眼的喜鹊! 左星远有武器,挥起桌腿就将它打开,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同样的一片怪鸟,争先恐后从门里扑了出来,用鸟喙、用利爪向人的身上袭击。有人躲闪不及,在鸟群中身上已添了不少涌出血迹的伤口。 妫越州将林灼向后一扯,解开系着的校服盖到她头上,同样挥棒向那群怪鸟打去。可这鸟的数量实在太多、战斗力也十分凶猛,她身上也被叨了几口,但皮糙肉厚却也不怕。她一边上前一边向左星远几个喊:“快走!” 其她人见到有鸟早向后跑了,只有她们几个还在硬撑。左星远的武器上沾满了翎毛和血迹,她大声说:“州姐你们先走!监控室里原来窗户开了,鸟太厉害了,我得把这门关上啊——” 妫越州听到她话中的“窗户开着”就是心中一紧,就像是与她的不好预感向印证似的,监控室的门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只有丧尸才能发出“嗬”“嗬”的呼吸声。一个高个子中年男性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那或许是在监控室值班的教师,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珠呈现灰白色,浑身上下的腐败的肌肤上布着零碎的伤口,不祥而遒劲的紫黑色经脉在脸上鼓噪着。 他骤然向左星远扑去。 左星远咬紧牙关,挥棒便向他的头上砸去。“嘭”的一声闷响,那丧尸的身子歪倒在地,紧接着却又在骨岔的作用下扭曲而顺利地重新站了起来。 妫越州本想上前,却猛然转身踹出去了一脚,一个年轻的丧尸受力飞远——可就在方才,这还是和她们一起上楼的人!她的身上被鸟啄出了不少的伤口,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就完成了尸变。 “骟你爹啊!”萧黎险些被咬伤了耳朵,她反手便挥出了一拳,神情中透着些不解和悲愤,“我们得快走!!被这死鸟啄了也会变成丧尸啊!” 左星远又是一棒将那男丧尸打倒,这时见到周围尸变的情况也是十分惊心。她大叫着终于将那扇被打开的门重新拉上,转身时一棒打开了扑来的女丧尸,身上被那些鸟啄出来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啊啊啊我要死了!”吕东晴眼睛差点给那些丧尸鸟啄上,可就在她闭眼时身上却突然压来了一股大力,一个不知何时完成尸变的女生竟挂在她背上张口就向她的颈侧咬去。吕东晴一手打着鸟,另一只手很难将她撕下来。 吕东晴已经感到有粘液滴在了脖颈,浑身抖得像陀螺却也无力。好在这时妫越州已经赶来,一手便扯住了那丧尸的脑袋,“咔哒”一声拧断了她的脖子,才将她从吕东晴身上拽了下来。 这样的丧尸根本没死,妫越州将她直接砸到了另一个丧尸身上,说了声“快走”,脑中系统的嘈杂声却骤然放大了数倍,她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形,身形一晃,一手又挥棒将趁机围来的丧尸打开,脚上却是一凉——另一个没死的丧尸伸手拉住了她的脚踝! “——州姐!!” 在左星远的惊叫声中,那只被她打开的男丧尸却又弯弯折折攀起身来,就近便向那已被几只丧尸围攻的妫越州扑了过去。妫越州咬牙抵着脑中的锥痛,反手打出一棍,那桌腿却在接连受力下直接弯折。饶是如此,那男丧尸也被砸掉了半边牙齿,身体也开始曲折歪斜。他还欲上前,一件校服上衣却骤然挂来勒住了他的脖子。林灼咬牙切齿,正双手绞着校服的两根袖子,她大声对妫越州说:“小州,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未落,那丧尸却倏尔将身体一转,林灼竟直接被甩在了地上。丧尸也径直向她扑去,千钧一发之际,林灼却不知从那里取出来了一支签字笔,又快又准地捅进了他的眼睛,并一鼓作气直接捣进了他眼珠后的脑组织。 在一阵令人牙碎的稀裂声中,丧尸浑身抖了一下,再无动静。 林灼用力将他推开坐了起来,正好对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妫越州的眼睛,她兀自平复着猛烈的心跳和呼吸,嘴上说:“……你别怕。” 妫越州打开那些仍旧围在周围的怪鸟,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快走!”她沉声喊道。 第167章 “小州,你肯定是吓坏了。” 几人再不停留,然而脚步还没迈出几步,十二层走廊的另一边却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扑棱棱竟从另一扇被打开的门里涌出来了大片的怪鸟。方才有几个人匆忙跑到了这边,在身后几只怪鸟的追击下才拉开了一间空教室的门,却没想到竟又从中放出了一批! 走廊中眨眼间已遍布黑影,重重鸟盘旋,眨眼间更是又多出了几只丧尸来。妫越州晃了下脑袋,透过眼前的晕眩瞧见了墙壁上的灭火器。她上前几步,一拳砸碎了防护玻璃。“哧”的一声,大片白色向怪鸟群扑洒而去,竟让鸣唳暂时消退了几分。 “先下楼!”她在此空隙中喊道。 照样是左星远打头,可这时楼下乌泱泱的丧尸声也在逼近,数不尽数的怪鸟涌入,她们必须要先找到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可连续两次,却是从室内直接放入了怪鸟来,找到的安全空间又谈何容易? “——去11楼档案室!”林灼突然想到了,“中午前我带人去那里整理了新生的档案,走时门窗是关好的!” “太好了!林大小姐还是学生会副会,”吕东晴语气中透着股“逢生”的快意,“你带钥匙了吧?” “带了!”林灼还背着自己的书包,方才用来捅瞎丧尸眼睛的签字笔就是从里面拿出来的。 “希望里面没人!”左星远率先到了十一楼,迎面却撞上了几个丧尸。她咬紧牙关,将那根桌腿抡出了风来。十一楼也已出现丧尸,但还比不上下面和顶层。吕东晴被一个已经倒地的丧尸骤然拽住了小腿,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用脚狠狠向那丧尸已经掉了半边头皮的脑袋跺了上去,又一脚将他踢开。萧黎则是不断前后环顾着她们着几人的安全,见到吕东晴差点被丧尸缠住也忙上去补了几脚。她看到左星远已经接近了门牌上标着“档案室”的门口,扭头就向后面跑了几步,一把扯过林灼将她用力推上前。 “快开门!我来帮州姐!” 最后面,妫越州将已经用光的灭火器向后一甩,又成功砸断了几只丧尸的腿骨。萧黎跑过来时,却眼尖瞧见她似乎身子歪了下,忙过去拉住了她,叫道:“州姐?!” 妫越州狠闭了下眼睛,已反手拉着她向前。 前面档案室的门被顺利打开,左星远却还是拽了下林灼,见里面确实没有东西才放心进入。随着“哐当”一声,档案室的门被从内锁住,一行人才暂时有了喘息的时间。 左星远将已经断折的桌子腿一丢,直接靠着一个档案柜滑坐在了地上。吕东晴尚喘着粗气,还去检查了一番门窗是否都关得严实。这档案室空间相对较小,只有一扇门和一道窗,窗子的位置较高,面积也较小,钢化玻璃却很坚硬,已经被牢牢锁住了。吕东晴这才暂时放下了心。林灼进门后就在等着妫越州,等着她和萧黎都跑了进来,便上前迎了过去。 可妫越州却神情不太好,她闭了下眼睛,猛然将头向墙上砸了一下。 ——怎么会……那么吵? * “……你没事吧?” 生物实验楼内,付淳君也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蜷缩在了地上,额头上甚至已渗出了冷汗。 ——骟他爹的!贱系统疯了。 付淳君的脑海被本来似乎应对迟缓的系统骤然发出的轰鸣声充斥了,那些尖利发麻的声音像是电流在沿着神经脉络灼烧,疼得人眩晕耳鸣,她眼前看东西也出现了重影。üǐo 【……滴……世界……能量崩坏……系统遭受冲击……滴……请宿主……请宿主……跟随男主……滴——】 在混乱波动的声音里,系统只给她留了这一句还算有明确含义的话。尽管付淳君根本不想听,她趁此机会多骂了几句。 贱男主还在这里问,付淳君在耳鸣声中隐约听到了裘易的声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这贱人什么事也没有! “……你不会……你是不是被他……咬到了?”裘易观察着她的表现,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紧接着却摇了下头,说,“不,尸变的速度是很快的,之前那个同学就……” 在两人躲进了这隔断的区域后,那个被裘易称呼为“刘老师”的丧尸仍然在外面徘徊许久。培养区的门虽然开着,但外面实验室的门却是自动关闭的。然而,那丧尸许是许久没有尝到生人的气息,竟突然狂躁起来,嘶吼着实验室内的一切东西,终于触发了警报。 也就在长鸣的警报声中,实验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那饥肠辘辘的丧尸便迫不及待地扑倒了食物。那个听到了警报声前来查看的学生也飞快转化成了丧尸。 而因为门开了,两只丧尸便一前一后地向外走了出去。 “完了,要完了,”付淳君一把扯过裘易的领子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研发的什么东西?你看到了没有,那是丧尸!整个学校都会完的!” 这话也将裘易从目睹老师咬死同门的失神中拉了回来,他先是摇头,而后却又哑然地点了点头,说:“不……是,是刘老师受资助在做的一项课题,那是一种……‘返古螙株’,脱去部分螙性后能为生物体激发极强的活性——甚至,甚至可以让濒死的小鼠重新活过来,不过它也会激发更强的攻击性和神经系统的紊乱……刘老师……刘老师明明正在研究改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 “那什么‘螙株’就是你们原来放在这里的?”付淳君下意识侧头看了眼那培养皿,连忙离远了。 “……是,”裘易推测道,“难道是因为湿度?” 付淳君也想起了外面那场大雨,她觉得那雨似乎也透着股诡异。可系统对她毫无回应,却有时不时发神经一样的呓语和波动,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到了现在,已经是完全无法忽视的程度了。 不知过了多久,付淳君满脸汗水,终于从昏沉中恢复了几分意识,眼睛睁开,却恰好瞧见裘易小心探向她鼻下的手。 “你做什么?!”付淳君一把将他的手打开,苍白的面上满是警惕。 “……你睡了很久,我叫了你很多声,”裘易皱眉说,“还以为你出事了。你听我说,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必须出去。” “我不用看都知道外面肯定遍地的丧尸!”付淳君没好气,“你出去送死吗?” 裘易见这个原本对他还很和善的学妹突然彻底换了副面目,还惊了一下。不过他很清楚凭借自己现在的状况,要想成功逃出去,还需要依靠她,所以也没在意。 他解释说:“我找到了之前在小鼠身上试验毒株的记录,小白鼠在实验初期会出现眼部血管的扩张加剧、血液充盈度显著增加,攻击性增强;而后眼珠覆盖灰翳,呈失明状,机体组织出现极强的恢复能力……判断它们主要靠嗅觉与听觉行动。但到深夜,记录里表明还有另一种奇怪现象,白鼠眼前的灰翳会撤去,它们的视觉会恢复,且攻击性进一步增强……” “我骟!!”付淳君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什么意思?晚上的时候它们就能看见了?还会变得更强??” 裘易艰难地点了下头,说:“如果丧尸能看到,而且他们在晚上的攻击性会大幅增强,那这里透明墙体的保护性就会大大降低……门还开着,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付淳君按着犹有隐痛的头直起身来,现在反正没有系统的约束,她打量着男主这废物身躯的目光便毫不掩饰了。 裘易当然能看出来,于是他紧接着开口道:“而且我知道有一种解螙剂,它能对杀灭尸变小鼠的活性很有效。” “真的?”付淳君有些怀疑。 * “……真的,”妫越州放缓声音说,“刚刚突然头痛了会儿,现在好了。” 然而不仅林灼拉着她的手不让起身,左萧吕三人也是面带忧心地纷纷按住她,让她仍旧以上半身靠着墙壁的姿势休息。 “——州姐,你以前可壮得像野牛,这咋还直接晕了呢?”吕东晴话多,抢先出声道,“你也没被咬啊,是不是那鸟身上有螙?不对啊,它要有螙不就我们大家一起螙吗?” 左星远显然有同样的疑惑,她猜测道:“州姐你是不是被鸟啄到了脑袋?骟他爹的,我被那些鸟叨头的时候就痛得很!” “……那是因为你的刺猬头太长,”萧黎忍不住说,“头发让那群鸟薅掉了不少!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不是秃了?我都没好意思说。” 左星远猛然发出一声尖叫,开始到处寻找能充当镜子的东西。 她蹿得像只猴子,萧黎一下没薅住,只能寄希望于这间被林灼保证过隔音效果相当不错的屋子会把她的声音隔得干净些。说起来,自打她们进来了,外面丧尸的声音确实小了很多——虽然有时还会呜呜呀呀。 林灼还在用持之以恒的视线扫描妫越州的病体,最后,她做出了自己的诊断:“小州,你肯定是吓坏了。” 萧黎:“……” 吕东晴不可置信:“……不是,你看不到她一拳一个丧尸头的时候吗?” 这份自信,就连妫越州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斟酌地解释说:“是……突然的头痛,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放心,不会影响行动的。” 不知这句话的说服力究竟有多少,反正听者一时都没作声。林灼则是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然后抿唇从包里取出来了那两份没吃完的午饭。 妫越州下意识直起身来。吕东晴的肚子则是发出了一声叫,她喃喃道:“好香啊——不是,你怎么记得带饭的?” 林灼只是望着妫越州,面上又露出了包容而轻快的笑意。她说:“午饭不吃,晚上会饿坏哦。” 妫越州瞧了她一眼,倒是第一回偏头露出笑来。 急着检查自己秃头的左星远也被叫来,现在天色已暗,但几人为了安全并未开灯,只悄悄打了开看手机的电筒照明,几人将两份原本属于林灼和妫越州的午饭分着吃了,而后就懒洋洋地聚在了一起休息。 “啊,我已经开始想念下一顿午饭了,”吕东晴说,“我恨丧尸!” “外面还不知道咋样呢,”萧黎叹了口气,“我要没回去,不知道我妈会不会担心啊。” 旁人都被她的话勾起了几分愁绪。妫越州在一时沉寂的气氛中说道: “我记得在化学实验室,强酸实验里给每个人都配备了橡胶防护服。穿上那个,应该能在大程度上避免那些鸟的攻击。” “——啊?州姐,你是说?”左星远放下了正捂着头痛惜发量骤减的手。 “我们不会长久待在这里。” 妫越州按了按脑袋,视线略过左星远的头望向了那扇窗户,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第168章 “——后退!” “我觉得天黑得有点快。”安静了一会儿后,萧黎出声道。她掏出各种显示没信号的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十八分。 现在是九月份,明辉中学位于北城,按照往常,日落时怎么也得六点往后,要等在地平面上的日光完全消失,那就更晚了。现在的黑天明显透着股异常。这和突然的暴雨、通讯断开联系在一起,或许正预示着丧尸这场灾难的暴发波及到了更大的区域。 至少不会是一个明辉中学。 “我们需要一些利器,”妫越州说着,突然侧头瞧了眼林灼,“你还有多少只笔?” 从之前粗浅的经验中判断,只有毁伤丧尸的脑子才能彻底限制它们的行动能力。而林灼就通过一只签字笔做到了这一点。 林灼打开一直放在手上的书包,回答说:“足够多。” 除了之前用的那只笔是在清点档案时差点落下、随意放到书包侧兜的,她还有一个相当华丽的笔袋,展开后各式各样的钢笔陈列其中。从手电筒下合着渗出的隐约光线中,林灼清点着摸了摸,还有些舍不得,但很快就将它们各分了两只给身边的人。 左星远接过来时还有些迟疑,她说:“捅眼睛吗——嘶!你轻点行不行?” 她现在正坐在地上,刚跟吕东晴要了跟头绳要把自己的爆炸头绑起来。这发型还是她为了追求酷炫与个性前几天特意烫的,哪怕顶着萧黎和吕东晴的嘲笑也坚决不改,但现在情况危急,为了安全也为了保存发量,还是绑起来更省心。那发绳她试了几下不会用,到头来还是托了吕东晴。但这时吕东晴接过钢笔时有些分心,不慎给她又薅掉了几根。 “——小点声啊!”萧黎这回则紧急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说,“虽然这里隔音好,但现在天黑了你也给我注意啊!” “对,要向后捣坏脑组织,”林灼说,“一开始会吃力点,可能是因为眼珠上的那层灰翳,但后面的眼珠和脑部都很脆,又软又稀,像豆花。” “……我听着有点渗人,”吕东晴终于将左星远的那头乱发绑成了溜溜球的形状,她听见林灼语气平静地说起这个就忍不住道,“真看不出来啊林大小姐,看你平常神神经经的,还有这魄力呢。”ō 林灼对她的某个评价拧了下眉头,旋即便正色道:“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 其她三人闻言,齐齐将视线投到了她要保护的那个人身上。妫越州恍若未觉,径直起身,四处环顾一番后便来到了窗边,随即伸手一个借力,轻松跃上了那相对于她的体型显得有些逼仄的窗户。从窗户向外看,走廊中漆黑一片,无论是上面还是下面,并没有任何游荡的身影。 她尚且有些奇怪,但紧接着就看见走廊尽头似乎有几个人慌不择路地跑了过来。这几个人的目标明确,正是向着档案室而来。 下一刻,只听见“咔哒”一声,档案室的门锁被从外面拧动了。 妫越州立刻跳下,向其余几人递了个眼神便守在门前按住了把手。在门被推开时,她一手堵住门从间隙中露出了一只眼睛。 “……啊!”门外领头的是个女生,当即被吓了一大跳,她意识到门后面的是活人,就匆忙解释,“开门,快开门!丧尸要追来了……求求你快开门啊,我、我们都没被咬到……” 妫越州确认她没有异样便退了一步,她的耳力聪敏,已经能听到外面丧尸的吼叫,在让几人进门后就再不迟疑将门关上。 林灼等人在接到妫越州的眼神示意后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这时是面露警惕望着几个新来者。林灼打量着领头的那个人,不太确定的问道:“你是……罗密?” 那名短发女生听到声音便大喜过望地抬起头来,忙说道:“林主席,是我!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罗密是学生会的成员,是正主席徐聪木的秘书,今天中午林灼也正是从她那里拿来了档案室的钥匙——平常罗密会在档案室值班。因此,她还有备用的钥匙也不奇怪。林灼轻轻松了口气,上前一步问道:“你们……都是学生会的人?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罗密深吸了口气,摇着头低声说:“太可怕了……我……和林主席你分开后,我们就去了餐厅,可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他们就开始相互撕咬,还有一群怪鸟也从窗户里飞进来了……我们躲在了食堂后厨,可后来……后来后厨也被丧尸从外面撞开了……我们又躲了好久,是主席说……哦对了主席——” ——主席?学生会的主席? 妫越州一边留神听着外面声音变大的丧尸脚步声,听到这两个字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方才进来了四个人,身高近似,最后一个被人拉着,光线昏暗间,她以为都是女生,又顾及外面丧尸临近,便放人进了门。倒是想不到里面还混了个“主席”。 如果她没记错,这人大概就是原故事线里一直对女主林灼“深情不悔”的男配。 罗密说着,便转身向后面。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在这三个女生后面的还有一个男生,似乎正被身旁的女生搀扶着。那女生见林灼的目光投来,顿了顿,才轻声对近乎歪到在她身上的男生说:“聪木,你还好吗……我们是一起打着丧尸过来的,他……不小心磕到了头。” 最后一句话是解释给其她人的。但左星远却不满地出声道:“什么磕头?藏头遮面的干什么啊?他有没有被丧尸咬到?你别挡着他,不然就出去!” 那女生如同受到了极大的污辱,竖眉道:“你怎么这么说话?!这可是徐聪木、学生会主席!要不是徐主席保护我们一路过来……” 罗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忙两头摆着手劝架:“拜托!别吵别吵,主席真的是磕到头了,所以朱同学才一直搀扶着他的,他也没有被咬,不然早就——” “——后退!” 罗密猛然被一股大力扯到了后面,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方才给她们开门的高个女生猛然向朱同学旁边的主席踢了过去。朱同学猛然发出一声尖叫,徐聪木却已经砸到了墙上。透过举起的照明灯光,众人这才瞧见他的腿上有了洇出血迹的一圈牙印。 ——他已经被丧尸咬了。众人心中便浮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不免心中一紧。 “——不!”朱同学却扑过去拦在妫越州身前,“你们不要伤害他,他没有!那是不小心刮到……” 妫越州直接将她掀开,举拳便要向那男生身上打去,可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了一股猛烈的撞击声,丧尸的嘶吼声也透过门清晰地传了过来。 门锁住了,但这阵丧尸的声响却十分凶厉——比起百日里遇到的那些声音还要暴烈很多。 妫越州听到也不免侧耳。然而忽又听到一声不似人的嘶吼,那厢的“徐聪木”已猛然向她扑了过来,他的双目赤红,面上已被青紫鼓胀的脉络覆盖。 “该死!”妫越州骂了一句,举拳便向他脑袋擂去,照白天的经验来说,这样的力道不说能将他的脑袋打爆,也该让他的脖子拧折。可这丧尸脑袋大幅晃了下,行动却分毫不受阻碍,甚至还伸手拽住了妫越州的胳膊。 妫越州反手捏紧他的手腕,顺势便是个过肩摔,那丧尸口鼻涌出鲜血,身上已经传来了骨裂声。而他却又骤然发出一声嘶吼,双手后折撑住地面就要立起,又被妫越州一脚踩断了脖子,丧尸的眼睛冲血更浓,竟直接张口向妫越州的脚上咬去! “州姐小心!”左星远咬着牙一直在观战,手上已经拿好了一个座椅,这时便骤然抡起座椅向丧尸的面上砸去。妫越州顺势收脚,那椅子便略过她的鞋连连几下砸在了丧尸的头上,“砰砰”几声过去,血浆飞溅,那丧尸才似乎没了气息。 林灼紧忙赶到妫越州的身边,见她鞋底无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握紧了手中的签字笔,正要上前检查那丧尸是否死透,却又猛然被方才的朱同学推开了。 她扑到那丧尸的身前,伤心的眼泪落到地上。左星远还没砸干净,直声让她“滚”她也不理会。这时门外的撞击声更为剧烈了,甚至连门上都传来了断裂的声音。 “不好,门要坏了!快搬东西,把门堵住!”萧黎说着就已经在室内转了起来,用力推着一个档案柜就向门后,其她人也纷纷上前帮忙。妫越州眉头一紧,低头时眼尖发现那丧尸的手指似乎抽搐了下,她忽地将林灼扯开,一脚便想将那还在莫名悲伤的女生踢开——可却为时已晚! 在左星远抡起椅子的间隙,那已经面上稀烂的丧尸竟又如咸鱼般弹了下身,以断裂不少的牙骨朝近在咫尺的那女生手臂上咬了过去。妫越州的一脚踢向了那女生,丧尸却已咬定了不松口,大力下竟直接扯断了他的头,挂在那女生的手臂上和她一起砸到了一排档案架上。 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等那女生再度走出来时,罗密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痛呼:“朱同学!” 朱同学晃动着不太协调的四肢,双目赤红,直直向出声的罗密扑了过去。左星远气急,直接抡着椅子向她砸了过去! 混乱中,妫越州突然抬眸,竟通过那稍高的窗户瞧见了不知何时攀上来的、外面丧尸的眼睛。她们只露出了大半个头部,大睁着血色的双眼向室内窥伺。窗面也被拍得颤颤作响,一只手甚至拿起了石块,重重向玻璃砸了过去—— 第169章 “那就去实验楼。” “嚓”的一声,窗上玻璃受力霎时便多出了道裂痕。这个变化似乎令那只丧尸的眼中飞快略过了几丝兴奋,她继续用饥肠辘辘的眼睛望向室内的众人——尤其是抬头观察她的妫越州,手上则再度举起了石块,以比方才更大的力道向窗户砸去。 妫越州眼神一凝,倏尔转头,发现室内那只已被左星远打到墙角的丧尸竟抵过了在椅子散架前的最后一击,一下穿过了那已碎裂的椅子直向左星远扑了过去! 因为室内只是靠着手机照明,光线不足,离得远了左星远的视野便相当受限,一时还尚未反应过来。 眨眼间,只听得“嘭”的一下,妫越州已掠到左星远身边,一拳直接将那丧尸揍飞出去。那丧尸连连压到了几个架子,却几乎未做停留就从地上再度爬了起来,她面覆鲜血,发出了一声嘶吼,这次她的目标是妫越州。 妫越州同样冲了过去。 时间紧迫,不能再耽误了。 不消片刻,在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中,那丧尸直接如烂泥一般被甩在墙上。妫越州用一只手大力捏住了丧尸的上下颌骨,另一只手则重重向其脑部击下。她盯着这只已在死路的丧尸,心中却也升起了不小的惊讶。 ——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敏捷性,这时丧尸都要比方才的那只男丧尸强上不少。 她又联想到了方才那只砸窗的丧尸。 ——是性别差异,个体差异,还是有别的什么? 如果丧尸一直在变强,这可绝不是个好消息。 那丧尸的手臂仍然在胡乱正在挣扎着,竟拍到了在后墙上的一处开关,室内灯光被开,骤然大亮。妫越州微眯了下眼,动作一顿,就在这间隙中观察到那丧尸红色的眼睛在强光刺激下猛然睁大,随即竟从眼睑处生出一张灰膜,那丧尸的挣扎力度也变弱了。 妫越州挥出最后一拳将其丢开,旋即转头去看外面正在拍窗的丧尸。窗上已经出现了蛛网一般密集蔓延开的裂痕,恐怕再挨不过多少下就要破了。可那丧尸的动作却忽然缓了下来,头开始左右晃动着。她、和她周围的那些丧尸的红眼睛似乎突然暗了些。 妫越州又向窗外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时候似乎没有出现白天时的怪鸟。 “……是光线的影响?”林灼向她走了过来。 她的手里还攥着那只签字笔,方才就在妫越州冲向那女丧尸后,为防万一,她便转头开始搜寻那个男丧尸的仅剩的头颅,在找到后,则再度成功用这支笔捣进了他的脑子。她这次还改进了动作,在将笔捅进去后,要顺势旋转几圈,确保让丧尸的脑子坏得更充分。 林灼甩了下笔上沾到的东西,才回想起来这个人从前是她的同学,两人甚至还能称得上一句关系不错。 照这样来说,突然变成丧尸的徐聪木怎么说都欠了句“抱歉”。不过林灼很大度,这时候也不会再跟个死尸计较了。 她扫视了一圈室内的情境,萧黎等人在费力挪动着文件柜堵门;左星远则是发现了正在砸窗的丧尸,正找椅子要去窗边守着;而小州……小州已经成功将那只丧尸杀死了。 妫越州向林灼点了下头,环顾着门窗,她有了一个主意。 上面的窗户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如果等丧尸从上面爬进来,情况会更糟。 “萧黎,把文件柜挪到窗边,再多拉几个,你们躲上去,”妫越州扬声说,“放丧尸进来后,趁机跳窗走。左星远,还是你打头。” “——州姐?!”吕东晴猛然回头,她立即便察觉到了妫越州的未尽之意。 “昂,”妫越州活动了下拳头,“我断后。” “……可是,”萧黎忍不住说,“可是你……” 左星远则说:“不行州姐,我来帮你。” “——我可不是让你们逃命,”妫越州不容质疑地说,“外面同样有不小的风险,出去了就马上把灯全部打开,看好前路,也替我牵制好它们。我们一起走!” 几人和她漆黑的眼睛对视,片刻后便纷纷点头应了下来。 而罗密环顾着左右,心中有些自责,因为正是她们带进来了丧尸。而且,她们新来的这几个一眼看去就是身体素质更弱的,让她不免产生了自己会是累赘的想法。 ——早知道就该好好锻炼啊!罗密在心中狠狠叹了口气,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 林灼还有些倔强,最终还是在妫越州拧眉的神情中退了一步。 “我等你。”她认真地说。 窗户上丧尸的敲击声再度响起,众人已经互相帮助顺利上了文件柜之上。妫越州瞧了一眼,转而上前,直接一脚将那已撞得裂纹摧崩的房门踢开了。 伴随着阵阵嘶吼,无数丧尸争先恐后便从门中涌入,窗边倒一时空了不少,原先攀高的丧尸也被尸流冲了下去。左星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打开,这个过程要向不发出一点声响实在艰难,到最后她甚至都出了身冷汗。成功后她还回头望了眼,屋子里的丧尸已经进满了大半,而妫越州正一拳砸出了大片的血浆飞溅。 她定了下心,骤然跳了下去,其她的人也紧随其后。几乎在她们的脚步声一落地,便被挤在门边的丧尸发现了,而走廊前面也同样有黑影在游荡。于是她们兵分两路,吕东晴带着罗密和另外两个女生向前,一边开灯一边迎击那些前面扑来的丧尸;左星远、萧黎和林灼则是留在了后面,在摁开廊灯的同时也在等着接应妫越州。 很快她们就发现,在光线明亮起来之后,这群丧尸的攻击性会降低,且眼睛里会再度覆上灰翳。这样的丧尸可比那些红眼睛的好打。 吕东晴在打倒了几只后也适应了不少,她现在把林灼送她的那只钢笔也用得顺手了。不仅如此,她还隔空指点在后面同样得到林灼赠与的罗密几人:“——瞄准!就朝眼睛捅!你插他鼻子做什么?!” 左星远这边也熟练不少,她没用钢笔,还是习惯直接出拳。虽然还做不到像妫越州一样一拳一个丧尸头,但砸裂太阳穴的准头还是提升了不少。林灼则在“见眼插笔”的练习中让动作越来越直接利落。 不一会儿,只听见“通”的一下,妫越州也顺利从窗子中跳了下来。几人汇合,便马不停蹄向前跑。 “不能向上!”吕东晴喊,“楼梯上还有不少红眼睛的呢!向下比向上容易!” “电梯呢?”萧黎问。 “萧黎你能不能动动脑子?电梯到了一楼,正好给守在那里的丧尸送人罐头吗?”吕东晴恨铁不成钢。 “你都说楼梯上有红眼睛的了!”萧黎压低声音说,“现在可是十一楼!咱们身后面还追着不少呢!” “要开灯,”妫越州说,“现在我打头,左星远你断后,林灼带人找机会开灯!” 几人说着已经到了楼梯处,果然有不少丧尸正在向上,看来正是听到了响动。妫越州先发制人,一脚便踹下去一大片,随后每路过一只就用拳脚精准地问候它的脑袋。林灼则带着罗密,在下楼的时寻找开关一路开灯,罗密还被林灼现场“教学”展示了一番如何又快又准地用签字笔杀丧尸,她在心中升起佩服之余也增添了不少的勇气。两人相互配合寻找光源,吕东晴几个则是在打丧尸的同时也为她们打好了辅助。这也给后面的左星远减轻了压力,到了她那里,虽然应对顺着楼梯追来的丧尸有些难度,但红眼睛的丧尸已经减少了很多。 从十一楼下来,路过的九楼十楼涌上来的丧尸最为密集,但越往下便渐次稀疏了些。一行人动作很快,终于下到了一楼。一楼的丧尸并不算太多,但灯光开关在大门的门后,她们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咱们现在去哪?”萧黎一边打出一拳一边问道,“在一楼找个教室躲?” “不行不行,我在去前面看的时候就发现好多红眼睛丧尸就守在教室门口或者进了教室,”吕东晴咬牙防备着周围,说道,“不然咱们下楼梯可没那么简单。真是奇了怪了,那些玩意像是知道人会躲进教室里一样……” 红眼睛的丧尸晃晃涌来,她们便围成了一个圈快速向门口移动着。 “……我其实建议去一个地方,”罗密长呼出一口气,鼓起勇气说,“物化生共用的那栋实验大楼,有一个地下室,只收集摆放了些实验器材,也是纳入学生会相关部门管理的。我这里……也有备用的钥匙。本来是想去那里的,但是那栋实验楼离餐厅太远……” “那你挺厉害嘛,”吕东晴好奇地望了她一眼,“不过你们到这里来,上十一楼不觉得更麻烦吗?” 罗密有些羞愧:“我们坐了电梯,成了‘罐头’,好几个同学都被咬了……徐会长应该也是那时候……” 吕东晴摇摇头,不想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便把目光投向了妫越州。 “那就去实验楼。”她目不斜视,一脚将拦在身前的丧尸踢远的同时,两手也将丧尸的脑袋狠狠砸在了一起。腥气弥漫间,她环视着前面所剩无几的红眼丧尸,竟然从他们愈发狂暴无章的动作中看出了恐惧。 这种出现在旁人身上的情绪,曾经的她是最熟悉不过了。 有意思,很有意思。 这些红眼丧尸,也会“恐惧”。 它们还会有什么特点? 妫越州一边思索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解决了干净。楼门并未关闭,当她们闯出来时还未彻底松口气,心上却是一颤。 仰头望去,漆黑的天幕之上正悬挂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第170章 “头很疼吗?” 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上不见一颗星子,只有这轮红到夺目的月光,那仿佛被鲜血浸透的颜色,将整个大地也映照出一片朦胧而诡异的腥气,直令人心生不祥。在月色之中,空气里也充斥着湿冷刺骨的水汽,如无数细小的针似的,无孔不入地刺进了人的肌肤。 白天是下了一场大雨的。她们突然想到,从楼里跑出来后,脚底也陷入了潮湿的地面。 萧黎打了个寒噤,她环顾着楼边,暂时没管那些在不远处摇晃的影子,一下就有了个惊喜的发现。 “州姐!那里有辆车!”她指着花园旁边,那里正停着辆无人的汽车,或许是明辉的老师在此搁置的,车窗上虽然有些脏污,但里面能瞧见是空荡荡的。 妫越州自从直视了这轮月亮后就又感到了些不舒服,她伸手按了下太阳穴,率先向那辆车跑了过去。 “……咱们有人会开车吗?”罗密一边回头望着那些从楼里追来的丧尸,一边忍不住出声问道,“车如果锁了怎么办?” 回答她这些疑问的是妫越州径直打碎车窗玻璃的声音,她坐进了驾驶座,随后操作着将其它的车门打开了。她会开车还要感谢上个世界——尤其是那里孙颖女士的倾情指导,也要感谢这个世界季康安女士对她一贯的纵容。 林灼自然要坐副驾驶,但被左星远抢先一步。她愣了一下,随即直接被吕东晴拉到了后座,然而后面的空间装六个人也太挤,罗密最后上不去,倒跟左星远挤在了副驾。 妫越州松开离合器,当即猛踩油门,整辆车就向离弦之箭一般猛然窜了出去,将那些追到车尾的丧尸远远甩到了后面,前面拦路的丧尸则是撞飞。这车开得太急,车里的其她人都有些晕头转向的不适感。萧黎觉得自己要晕车,就憋着气只扒着窗户向外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闪而过间,她瞧见了在白天时的红眼怪鸟,这时竟在树干上闭眼睡觉呢。 怪不得天黑了没瞧见,要不然更险。萧黎暗暗想着,怎么鸟丧尸和人丧尸还不太一样?一个晚上就睡觉,另一个晚上就狂躁?什么原因?这突如其来的丧尸爆发又是什么原因?她想起天上的血月,已然确信这是大范围的灾难——甚至是全球性的。她们在校内都是这样,外面的人又会如何呢?还等不等得到救援?家里的亲人还安全吗?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这时却不留心“嘭”的一下直接砸在了玻璃上。也不能怪她,这时到了目的地附近,是妫越州又猛然踩了刹车。不能停在楼下,不然声音太近会将楼里的丧尸吸引出来。 “快下车!” 妫越州照旧一马当先,下车后回头检查了一番身后的人——她们的神情中无一不透着些晕头转向的懵然。 “妫师傅,下车给你好评!”吕东晴扶着车大喘气,见到妫越州回头就立刻拍起了马屁,尽管脸色还有些发白,“真猛!” 妫越州顿了下,倒也没急着带人闯楼,而是先带着她们小心挪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园后。等人平复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道:“地下室里是不是也有橡胶防护服?” 罗密原本正在悄悄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敬畏,这时意识到她在问自己,就忙回答道:“是!那里面有备用的,我见过登记册。” “是从正门进,还是有别的门可以直接到?”妫越州又问。 “……正门,”罗密捏了捏一直放在兜里的那一大环的钥匙,有些为难地说道,“我这里有的是地下室门口的钥匙,其它向地下室的通道平常是锁住的。” “明白了。”妫越州点了下头,这时却感到额头一暖,转眸看去发现是林灼。她正用袖子替妫越州擦去她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 “……小州,你真的还好吗?”林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道。 妫越州没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过头,只是说:“先进地下室。” 透过花园中的树影间隙能瞧见静悄悄的实验楼,它的正门前并没有丧尸的影子。妫越州照样是让左星远殿后,自己打头,一行人放轻脚步摸了进去。可妫越州刚步入大厅,却听见了一声人的尖叫。 “啊!” 是个女声,从楼下传来的。随之而来的则是此起彼伏的丧尸的嘶吼。 ——难道已经有人到了地下室? 妫越州侧过头,林灼和罗密这时也已摸到了门后的开关,“啪”的一声将一楼的灯光打开了。 妫越州伸手挡着光源,发现这时厅内的丧尸并不算多,它们似乎还都在向另一个方向涌去。 “那就是下楼的楼梯!”罗密适时出声道。 妫越州向身后她们望了一眼,随后便向察觉到有动静便扑来的丧尸挥起了拳。她直接开了一条道到了下楼的楼梯口,这里的光线十分灰暗,只能凭借声响判断人的方位。 “啪”的一声,林灼终于摸索到了开关,却险些被窥伺的红眼丧尸咬到。她后退一步,将一直按在手心的笔用力捣进了它的眼睛。罗密则趁着光线大亮向领头的妫越州扬声道:“右拐!那里只有一道门!” 妫越州听到了,到了拐角处还没转身便直接向右挥出了一拳。这时那右边的通道中则传来了人惊喜地叫喊:“有人来了!!!救命——啊我骟你爹啊啊啊啊啊别过来!” 妫越州闻声定位,直接向那声源处赶去,一路上掀起的骨碎声不断,身后人则也跟进了她的脚步,只是迟迟还没找到廊灯的开关。林灼有些焦躁,便放声道:“你那边能不能开灯?快开灯!” “啊?”那边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匆忙说,“开关!快找开关啊!有人来了!” 又是“啪”的下,骤然亮起的灯光从教室里散出。借着这光线,妫越州清楚瞧见了那女生正在丧尸的围攻下用力堵着门,这道门后也正是罗密说的地下室。 室内的光线对于外面丧尸的抑制作用虽然聊胜于无,妫越州还是顺利打通了一条路赶到门口,当她接连撕开围着门缝探头的丧尸后,与里面堵门的人视线相遇时,里面的人明显愣了一下。可不过片刻,她就立马打开了在丧尸大力撞击下已然快要断开的内锁链,侧身忙将门拉开了些。 妫越州带着人顺利进入。她环顾着周围的器械,直接将一个装满了各式各样器械的柜子搬到了门后,其余人也纷纷效仿,不一会儿就将门后堆积了不少的重物。紧接而来的丧尸撞击的声响渐渐轻了。 左星远甩了甩头上的汗水,这时才有空去瞧方才给她们开门的人,一看便愣了一下。她神色莫名,又向屋内扫视,果然在屋内的一个角落发现了裘易这个上午刚被她们胖揍过的人。 “——搞什么啊?”这时出声的却是萧黎,她又惊又怒,瞪着裘易问,“贱人裘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屋里还有几个男生,一个在裘易身边的见状就不满道:“你搞什么啊?刚才要不是我们你就被丧尸咬死了,懂不懂礼貌?” “我去你爹的——”左星远张口就骂,不过骂声还没起,已经又有人出声了。 “刚才是我们互帮互助,”付淳君皱眉对那男生说,“仅凭我们根本堵不住门!” “好啊你——” “别吵了!”裘易遥遥看了眼萧黎,又向她周围的人扫视了一番,别过头说,“外面还有丧尸。” 那男生才愤愤不平住了口,其余的几个男生也向他们走了过去。左星远发出一声嗤笑,看妫越州未做声,暂时也没管她们。萧黎也是同样。刚来的这群女生一起盘踞在屋子的西边,裘易等人则占据了屋子的东角。付淳君左右环顾,站在中间还没有动作。 因为裘易声称那能消灭丧尸活性的“解螙剂”就在楼下,付淳君才带着他出了那实验室。一路上也是历经了千难万阻。好在遇上了几个同伴——虽然都是男的,齐心协力才赶到了这地下室。 付淳君突然有些头痛,是生理意义上的。其实之前就隐隐有了迹象,但因为有丧尸这个更大的威胁在还能压下,现在一放松整个脑子却好似“嗡”的一声要炸开。她突然用双手砸了下头,靠着墙缓缓蹲了下来。 这时她却突然察觉到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望了过来,是那个在小巷里遇见就令她印象十分深刻的高个女生、方才在她顶门不住时及时赶过来的人,她竟然跟她说话了。 “头很疼吗?”妫越州这样问道。 付淳君一时十分意外,她暗道没想到这人是个面冷心热的,面上就露出了个友好的微笑。虽然头中却是作痛,但还是勉强晃了晃下巴说:“还好。” 妫越州继续望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不仅付淳君愣了一下,围在妫越州身边的人也有些吃惊,左星远等人还记得今天上午的纠纷,望着妫越州又望了望付淳君,脸上都是想说话但更想静观其变的模样。林灼则是侧过头,仔仔细细地向付淳君打量起来。 “我叫付淳君,”付淳君在众人目光炯炯之下有些赧然,抱着礼尚往来的态度反问道,“你呢?” 妫越州面上突然略过了一丝笑意,她回答道:“妫越州。这是林灼,你认识她吗?” 林灼见她侧头示意,神情一动,微微一笑间便礼貌地向付淳君颔首道:“你好。” “——啊?!”付淳君望着她却骤然瞪大了眼睛,“你……林灼?!”ňer 第171章 “你说什么啊?你知道这个丧尸病螙???” 付淳君叫完这一声,还猛然转头去看裘易。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翻转,令林灼颇有些莫名。 她自是料不到付淳君是她原本故事线的“洞悉者”,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脸惨样的裘易,第一时间还没认出来。其实原本按照故事线的发展,林灼确实对裘易这个被盖章为“唇红齿白”“清俊动人”的男主角达成了“一见钟情”的效果,不过这“情”钟得稍微有些浅——可能是因为林大小姐在对自己身为“偶像”的高标准的追求中实在太忙,导致她还没抽出空来对这个心动的对象下手。而现在再瞧见他鼻青脸肿的模样,林灼甚至不动声色地在心中生出了些慊弃。 她转头瞧了瞧妫越州,心想可不能给她树立了不好的形象。 “他可真不像样,”她一边观察着妫越州的神色,一边悄悄地跟她咬耳朵说,“你说是不是?” 妫越州正因付淳君的表现而对她与自己相似的“小世界闯入者”的身份有所确信。首先,付淳君身上那副头痛欲裂的模样于她而言便有些熟悉,当然也不排除是巧合;其次,妫越州并没有在原故事中读到过“付淳君”这个名字,但也不能排除小世界的崩坏带来的混乱影响;最后么,就是她在听说了“林灼”这个女主角的名字后下意识去看“男主角”的表现——至少就妫越州所知,林灼到目前为止还没表露出任何对男主角心动的迹象,这一点就不能算成是简单的巧合。而就算都是阴差阳错,巧合多了,也往往是必然。 ——所以,她和她的系统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妫越州还想隐晦地再问几句,耳边就传来了林灼的声音。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瞧见了一脸深仇大恨的裘易。 妫越州无谓地收回视线,对她说:“我带人打的。” “什么?”林灼吃了一惊,“他竟然敢冒犯你?!” 这两句话的动静就有点大了,裘易原本就因与她们有过节而在暗中注意,这时听见这话当然是要对号入座。 “妫越州!你们别得寸进尺!”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不是你们……丧尸根本就不会出现!” “放你爹的屁!!”左星远耳朵一竖,张口就骂,“小吊子我给你脸了是吧?!一张嘴就知道乱咬啊,要不是我们,你早死丧尸嘴里,再让老娘揍成屁了!我真是骟够你大爹骟你爷了!” “——还‘要不是我们’?贱吊你是不是脑子让狗吃了?!”萧黎本来就一肚子火,这时也立马出头喷,“要不是我们!你们早让丧尸闯门进来包圆了行不行?真本事屁点没有,一张嘴就是放屁!你妈怎么没把你闷死在肚子里呢” “——你们说什么呢?”裘易身边的男生见状立马帮腔,“这地下室是我们先到的!方才要是趁机关上门,就放你们被丧尸咬死了!” “就是!女孩子家家的,一点也不懂礼貌!张口就是‘爹’啊‘吊’的,真是没个样子!” “吊子你这话再说一遍?!v的劣根性真是张嘴就向外冒啊,先到的就是你们的地方了?你们该不会还在这里撒尿了吧?要不你们欠骟呢!我劁你们爹的!老娘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碰见你们这伙脏东西了……” 付淳君没想到眨眼间两边就陷入了骂战,她忙劝了几句却半点用也不管,这时又听见裘易怒不可遏地出声说: “——要不是你们今早……我早就赶到实验室了,说不定就能发现那培养皿的螙株异常!刘老师也就不会成了丧尸!丧尸病螙会在校园里传播,说来说去就是因为你们!” “哈?”吕东晴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啊?你知道这个丧尸病螙???刘老师——刘湖?!是他搞出来的这个病螙!” “不是……” 裘易话还未说完,就被猛冲过来的萧黎拽住了衣领,她又惊又怒地质问道:“你们在研究什么螙株?!那些丧尸……贱吊子都是因为你们!!!现在校外是什么情况?我妈要出事了我饶不了你!爹的,我现在就杀了你……” 裘易被她勒得喘不上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其它的男生见状忙上前阻止,却接连被掀开。妫越州闻言也是一惊,这时已快步上前,按住了萧黎的肩膀说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萧黎,我们把话问清楚。” 萧黎动作顿了下,随后才喘着粗气放开了裘易。在裘易狼狈不已地从地上爬起来时,林灼若有所思的声音响了起来: “如果说是刘湖,他的实验项目我倒知道一些内情。刘湖是受到了森月集团的资助来开展一项有关‘细胞逆向分化’的项目……这个项目林氏也参与过竞标,但是没中。难道那个项目就涉及了你话里的什么‘螙株’?” “快把话说清楚!”左星远活动着手上的关节,“不然现在我们也能把你们丢出去!” 罗密等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怒视着他们。 那几个男生见她们很有人高马大的,身上还有方才打丧尸溅到的血迹,这时也不免心头犯了怵,纷纷拿视线去瞟裘易。裘易瞪着她们,满脸的屈辱,最后才不甘不愿地透露了部分消息。 “林同学说的没错,那个项目确实是刘老师在森月集团的资助下开展的,主题就是……是探讨细胞逆向分化和机能重塑引发的类尸变现象,螙株在经过诱导实验后,已在小鼠身上取得了初步成效……” “类尸变现象,”萧黎发出一声冷笑,“怪不得啊,你是有了刘湖开小灶了,这才一口咬定我作弊!” “这个螙株最初是从哪里来的?是出现了什么‘异常’才到了人的身上?”妫越州皱眉问道,“森月集团有多少个这样的资助人?你们的进展森月集团是否有把控?有没有抑制药物?” “我不清楚……”裘易却摇头,“我只是为刘老师打下手的学生,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哼,我只知道,在我赶到实验室的时候,培养皿中的螙株消失,刘老师也已经被感染了……” “这你怎么就有脸怪我们的?”吕东晴说,“要不是你先犯贱找萧黎的麻烦,你当我们愿意搭理你这样的贱吊?!” 裘易低下头,一脸屈辱没有作声。 林灼在妫越州的目光中也摇了摇头。付淳君记得裘易曾经说起过的“解螙剂”,这时便有些欲言又止。妫越州瞧了她一眼,垂眸又对裘易问道:“我问你的这些,你全部不知道?” 裘易手掌暗暗攥成拳,仍旧没有出声。 “所以只是说了些没用的东西而已,”萧黎阴沉地说,“州姐,我们干啥对他客气啊?反正外面丧尸那么多,把这个丢出去也没什么啊。” 就在妫越州应下的下一刻,裘易却又骤然高声道:“强酸!曾经实验时,刘老师介绍过,强酸能杀灭螙株活性!” 妫越州挑了下眉,继续问道:“所以你才到了这里?” 化学试剂这类物品在地下室一向也有存储,所以在得到裘易的回答后,罗密几个就自发前去寻找,果然发现了几大瓶。 妫越州再度逼问了几句,听裘易又将丧尸白日和夜间的差异都说明白了才略略罢休。这时她的头也疼得厉害,便忍着晕眩又回到了原地,这时她还向付淳君望了一眼,发现她的症状倒还好些,整个人一直在紧张地观望,见到双方暂时偃旗息鼓才松了口气。 妫越州闭上眼睛时,林灼便再度瞧见了她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忙挨过去摸她的额头。左星远几个再将裘易几个威胁一通后,也走了回来围在了妫越州身边。裘易那边自觉忍辱负重,一时也没有出声。空气就这样渐渐安静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睡眠中的付淳君突然被人唤醒了。她睡眼惺忪,睁开眼才发现是和裘易一伙的男生。他见付淳君醒来,忙向她做了一个嘴巴拉紧拉链的动作,指了指这地下室的后门。 裘易正让人轻手轻脚地搬了几瓶强酸,在向后门赶。 付淳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了起来,她怔怔地瞧了瞧还在沉睡的妫越州和林灼等人,目光中又迎来了裘易的脸。 “丧尸会在凌晨三点钟到四点钟左右陷入‘昏睡’状态,”裘易向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上面的时针正指向了“3”,“现在外面很安静,是逃跑最好的时候。” 他身边的男生忙将两大瓶强酸塞给了付淳君,嘴里说:“还好今天我替室友值班,这里前后门的钥匙我都有,我去开门。” 门开了,那男生先透过缝隙向外查看,果然就像裘易嘴里说的,那些个红眼的丧尸各个都闭上了眼睛,各个呆立原地微微晃动着身体,似乎是在睡觉。 “快走。” 付淳君身上又被塞过来了几瓶强酸,她觉得不对,忙出声说:“不行啊——” “你跟她们不一样,”方才叫醒她的男生说,“这时候别管她们了!大不了我再把门给她们锁上。” “不是……” 正在这时,原本寂静的实验室内外却突然传来了尖锐长鸣的警笛声,紧接着又有人声响起—— “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校园已被丧尸攻陷,外部求援直升机将于今晨四点钟到达!请同学们及时赶往D栋教学楼天台!注意!请剩余同学们及时赶往D栋教学楼天台!!” 是校园广播的声音,里面说了个好消息。然而在此时此地,却也成了唤醒丧尸的催命符。 付淳君眼睁睁地瞧着门外的丧尸在片刻间纷纷睁开了猩红色的眼睛。 “……好吵,刚刚说的啥?” 室内,左星远几人也纷纷清醒了过来,视线正好向在后门的几人投来。 第172章 “去D栋,你们掩护我。” 就在这不到零点零一秒的寂静后,空中再度响起了丧尸此起彼伏的阵阵吼声。 被吵醒后,它们的眼珠还呈现出浑浊的赤红,四肢颤动发力,急不可耐就向门内扑来。离门口最近的男生发出一声尖叫,只知后退,还是付淳君想起了手中的强酸,扒开一瓶的塞子就向对面的丧尸泼了过去。 “刺啦——” 强酸液体甫一接触丧尸表皮就发出了大片尖锐的声响,肌肉组织被迅速腐蚀,滋滋白烟从它们身上冒出。丧尸发出了痛苦的尖啸声,一时间暂停了前进的动作。裘易见状忙催促着身旁的同学快跑。 这时妫越州等人也全部站了起来,左星远骂了一句,还记得侧头去看妫越州。然而妫越州的面上这时却泛起了一片苍白,她用力按了下眉头,耳边一动,已听到了些其它的动静。 “穿上防护服,”她快声说道,“有鸟。” 罗密早先被她提醒,在带人去搜寻强酸的同时也抱来了一沓防护服,这时便急忙将衣服分发给旁人,嘴里说起自己在睡意朦胧间听到的消息:“州姐,广播里说D栋天台有救援!” 此刻,原本受了强酸而行动受阻的丧尸却又纷纷狂暴起来,竟挣扎着还冒着白烟的血肉又向里扑来。而它们的后面,则还有苏醒的大批丧尸正推挤着要上前来。 “该死的,那贱吊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萧黎怒道,“刚刚我就该把他丢出去!” 妫越州来不及穿防护服就一脚踢了过去。门口处,裘易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外面的丧尸正纷纷向内涌入,她们绝对不能被堵在这里。 “去D栋,你们掩护我。”妫越州一马当先,她抬眸,已经瞧见了那室内再度涌入的阵阵黑影。 红眼怪鸟再度飞掠而来,盯准了猎物便飞扑而来。由于防护服是从头到膝下的大衣样式、帽子上还携带了面罩,因此左星远她们穿上就很有实效。怪鸟啄不到实处便多向妫越州扑去,林灼见状,打开一罐强酸便向妫越州的前侧方泼去,“刺啦”一声,受到腐蚀的怪鸟发出尖唳后纷纷坠地。她在妫越州左后方,右后方的吕东晴也紧忙效仿。后面则是左星远断尾,萧黎和罗密以强酸作辅。 出了门口,外面的丧尸属实不少,兼之怪鸟不断,一行人走得也属实有些凶险,她们不能耽误时间,只能快上加快,原本跟着罗密而来的两个女生险些从楼梯上摔倒,吕东晴则一时不慎让丧尸咬住了胳膊外的防护服——好在她动作也够快,泼了些酸又将他一脚踹开了。 这地下室的后门直接通向楼外,路程要比上楼梯到一楼大厅更短,但要经过一段黑黢黢没有光照的通道。然而就在妫越州手下的丧尸应声倒地之时,她们发现这里的灯光似乎是声控的。 “呼,要不然我们一起大叫?”萧黎已经气喘吁吁,她手中的强酸已经所剩不多,只能依靠拳脚防备着左右,“有光的时候这些玩意好打,咱们也不容易走散!” “……不行,”吕东晴说,“要保存力气啊!从这里到D栋虽然不远,但是还不知道好不好走呢!” “轮流报数怎么样?”在防护服下林灼的额头洇湿了一片汗水,她大声说,“咱们一共八个人,轮流喊着,别让灯灭!” 妫越州紧了紧拳头,她如今体力有余,但眼前已经在一阵阵的发黑。“嘭”的一声,她再度挥出一拳,口中道:“1!顺时针喊!” 吕东晴说了声“明白”,接着就在灯快要闪灭时大喊了声“2”。 “3!” “4!” …… 林灼是最后的一声“8”。 这样的高喝声也是对彼此的打气,从1到8轮了几圈,一行人便顺利从地下来到了地面的楼外。当她们再度瞧见那悬在高天、尚未隐下的红月时,都暂时松了口气。可这时她们手里的强酸都已用完,外面还有不计其数的丧尸正接连涌来。 妫越州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林灼眼疾手快紧忙扶住了她。 “小州!你穿我的防护服!”她说着就开始拉衣服上的拉链。 “别费劲儿,”妫越州却按住她的手,沉声道,“抓紧时间,马上去D栋。” 她神情冷静,然而已头疼脑胀到了极点,深感状态不妙,这时最好的策略就是“快”。现在她的身体还没有长到最强盛的时候,又不如第一个世界有武功傍身,还因为系统的缘故开始虚弱,万一撑不下去,在打丧尸的过程中自己先一头磕地上了,妫越州觉得那实在会丢尽三辈子的脸。她必须坚决杜绝这种可能性。于是在说完这话后,又率先向D栋教学楼的方向开路。 幸运的是,D栋教学楼里这座实验大楼并不远,日常就是十分钟的脚程。而且外面的空间大,打起丧尸来也更能施展——就是那些接连不断的丧尸鸟实在烦人。妫越州一拳挥过能击落数只,可还有更多在后面不要命似的向前扑,尤其是跟着丧尸一起来。她自信自己身上不能被叨出血,可这些呜呜泱泱遮在眼前也让她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劁他爹的。” 丧尸被一脚踹出,接连砸着身后好几只向后飞去,“嘭”的一声砸到了D栋教学楼门前的墙壁上,也掀起了一阵惊呼。在广播的号召下,大部分校园内的幸存者都赶到了这里。她们瞧见还有妫越州这一行人也是惊喜。 “……是那个,那个!那个妫越州,”有人忙向同伴说,“我们跟上她!” “真是她,跟照片一模一样!”同伴高兴地说,“她打丧尸跟打西瓜似的!我还有她拳击锦标赛的冠军照片呢。” “——我有她的高清睡颜照,跟吕同学买的!” 吕东晴没料到这里会遇到自己的主顾,她第一眼没认出来,等人到了眼前才感到后颈皮一紧,不动声色地忙去看妫越州的反应。好在现在时间紧急,妫越州只一心向前,暂时没有别的反应。 她们这个队伍汇集的人又多了些,但楼内的丧尸也不少。而且这栋教学楼有十层,要想上去天台也是艰难,要一层层爬楼,倒不如坐电梯。 有人跟她们是同样的想法。而这些人好巧不巧正是裘易与付淳君一行人。因为付淳君手持强酸,那群男生为了安全起见自然是不能放她自己走,付淳君在丧尸和他们的双重扰乱下简直手足无措,只好泼酸。但这强酸对丧尸的作用和裘易口中的“杀灭螙性”相比实在差距甚远,这会子她是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才勉强到了D栋,但身边只剩下裘易和另一个看上去身高体壮的男生了。 她们好不容易坐上电梯,但很快电梯竟然在六楼被按停。外面是一个侥幸在教室里躲了许久如今才逃出来的男生,付淳君和他以及他身后扑来的丧尸面面相觑,心中一片绝望。 “骟你爹啊啊啊啊啊——” 她一边泼出了瓶中最后仅剩的一点强酸,一边从电梯中逃了出来。她记起之前与妫越州等人的提醒忙将就近的走廊中的灯都打开,又眼尖瞧见了墙上还有灭火器。她匆忙取了出来,“哧”的一声向丧尸人和鸟喷去。 经过一番打斗,可丧尸还是越来越多,就在付淳君近乎绝望之际,却又听见“嘭”的一声,一具已然四肢断裂的丧尸砸开包围直接摔到了她的眼前。 她匆忙转头——在不远处再度打开的电梯门中,妫越州已迈步而出。 第173章 “好饿啊。” 能挤上电梯,其实是也费了一番功夫。 大厅内丧尸几乎源源不断,在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趟空置的电梯时,自然是要进得越快越好。妫越州一行人且战且入,最后是卡在了丧尸手指触到电梯门的前一秒顺利将其关闭。她们的安排是让体力稍弱者先进,妫越州则正在电梯门最前。十几个人将电梯挤得满满当当,好在无一人出事,可就在她们望着发亮的十层电梯按键、感受着失重感微微松了一口气时,“叮”的一下,电梯门竟然在六层打开了。 在混杂着击打与尖叫的背景音中,门外晃动着多只双眼赤红的丧尸,其中一只的手指还正放在外面电梯的按键之上。她见到电梯门后的场景,骤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吼叫,紧接着便同身边的许多只丧尸一起向里扑了过来! 电梯内人数太多,一旦有人感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妫越州毫不犹豫,一脚便将扑来的丧尸踢开,旋即大步走出了电梯。 “先走!”在挥出一拳的同时,她沉声向身后道。 “咔哒”一声,她直接拧断了一只丧尸的脖子,随即便将它向身后的一大片砸了过去,这便正好解救了被围攻的付淳君。她反应过来,用消防器当武器又砸倒了几只趁机咬来的丧尸,匆忙向妫越州赶去。 “你怎么……” “州姐!”她话没说完就被后面赶来的左星远抢断了,她一路打着丧尸跟到了妫越州身边,对她说,“我们一起!” 妫越州皱了下眉头,回头一看,不止左星远,萧黎、吕东晴甚至头上一片汗水的林灼都跟着从那趟电梯上下来了。 “嘭”的一声,吕东晴将只扑到脚边的丧尸踩断,她大声说道:“州姐,你不能丢下我们啊!” 萧黎也说:“是啊州姐,我妈要见不到你,肯定怪我的!” 而林灼气喘吁吁,只是铆足了一股牛劲赶到她身边,用坚定的眼神望着妫越州不语。 妫越州没忍住骂道:“一群笨蛋!” 付淳君呆呆地望着她们,身后有丧尸扑来时还是妫越州替她一拳打开了。 “丧尸越来越多了州姐,”左星远问,“咱们爬楼梯?” “不行不行!你看看那么多丧尸,都是听了动静从楼梯口涌来的!”吕东晴双手打着怪鸟,大口喘着气说,“而且我觉得咱们可能爬不上去……不如就在这里等下一趟电梯。” 妫越州突然想起了那只疑似会按电梯的丧尸,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然而她现在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周围同伴的面色也大都泛出一股失力的苍白,这时电梯确实是最优选。因此吕东晴再度过去按亮了电梯键,几人便留在了这块电梯前的空地上,妫越州尤其防备着外围丧尸。可不一会儿,等电梯门打开时,里面却骤然扑出来了几只丧尸! 萧黎一把将吕东晴拉开,就连她自己也险些被那些丧尸咬到,这时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付淳君反应快忙将手里的灭火器砸了过去,“砰”的一下几只丧尸方应声倒地。 ——丧尸居然也会用电梯? 妫越州心中的不祥预感被放大,头痛欲裂下却来不及细思,只能快声说,“找间教室!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六层的教室还有不少,可要找到个没有丧尸的安全之处却也不容易。好在她们已经把大多数丧尸都吸引到了外面,妫越州打头,一行人便开始在走廊上移动,林灼仍旧负责开灯,她眼尖,最先瞧见了一个多媒体小教室,便忙对妫越州示意道: “小州,东边!” 那间教室在走廊的最东角,门窗都关闭着,从透明的窗户看去,里面十分干净。退一步来说就算里面有丧尸,这样的小教室容纳数量也是有限的,她们进去了就直接将它打死。 只听“嘭”的一声,妫越州在移动时突然一脚将路过的教室门踢了下来,随后她便拿起那扇门当隔档,说道:“左星远你向东,快走!” 左星远应下,她仗着还有防护服,一鼓作气直接摔开拦路的丧尸就向那间小教室而去,萧黎和吕东晴也紧随其后,后者还拉了把林灼。付淳君也同样跟上,不过她一直在留心妫越州的状况。 ——她脸上……是不是太苍白了些? 不远处,左星远“咚”的一声撞开了那间小教室的门,也率先闯了进去。“吼”的一声,从教室后面却又窜出了几只藏匿的丧尸来,左星远直接举起课桌便砸去,萧黎吕东晴一个在前帮忙,一个在后防卫屋外的丧尸。 “哧”的一下,林灼和吕东晴合力将趁机扑进屋里的丧尸解决,她甩了甩沾满血浆的签字笔,这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不算陌生的尖叫—— “啊!” 是付淳君。 她已经到了离教室门口不过几步的距离,旁边就是走廊的一扇被打开的窗户。几只丧尸突然越过妫越州向她发起了进攻,付淳君打开了前面的一只,却被后面的猛然扑到了走廊的窗户上——窗户外就是数丈高空!付淳君的身后是湿冷扑来的夜风,面前是丧尸张开的血盆大口,她僵立原地,霎时已停止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咔哒”一声,那扑来的丧尸被只手直接拧断了脖子薅开,付淳君劫后余生,再度瞧见妫越州的面庞才恢复了呼吸。妫越州见前面几人已经顺利进屋,一脚将门踹到了身前的一片丧尸身上,便将付淳君拉了起来。 见她心有余悸,妫越州心中却也同样惊讶。那群丧尸在她的手边其实已经有了些犹疑和退缩的趋势——这已经与她们最开始接触的那样无脑只知扑咬的生物有了区别。妫越州能察觉到丧尸的“恐惧”,可这样恐惧的背后是本能,还是……思考?它们为什么会突然越过她去攻击后面的付淳君?是发觉她这边不好得手所以会转换目标?这与丧尸会使用工具敲击窗户、以及按下电梯键的过程是否有相通之处…… 妫越州的脑中其实乱糟糟的,这时实在理不清思绪,而就在她与付淳君双手交握之时,一道惊雷似的电流却猛然自她的脑中炸开—— 【滴!!!检测到小世界外来能量——】 妫越州咬牙猛然按住脑袋,付淳君也是同样,她瞪大眼睛望着妫越州想说什么,话音却突然变了调: “——小心!!” 方才被打退的丧尸竟霎时一齐向妫越州扑了过来! 妫越州睁开眼,猛然先将手上的付淳君向身后的教室内甩去,另一只手同时将扑在肩上的丧尸撕下,可下一瞬却突然感到些脱力。这时一只十足兴奋的丧尸已然张嘴向她的颈间咬下,妫越州方举拳将她击开。左撕右打间,她借着踢开身前丧尸的力道暂时跳上了窗户。一只踩着丧尸墙的女性丧尸却已嚎叫着向她飞扑而来—— “——州姐!!!” 妫越州的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也被从窗上扑落、向后摔下。屋外的天空之上仍是那轮未褪的血月,嘲哳难听的鸟鸣犹自盘旋而来,伴随着皮肉破裂的锐痛,张口咬住了她手臂的那只丧尸的眼中划过几分食欲被满足的兴奋。 妫越州猛然闭紧双眼,这时却似乎听懂了她的声音。 【……好饿啊。】 第174章 “现在这里的,是你们学校的全部幸存者吗?” 天台之上,心有惴惴的众人都躲进了一处玻璃温室大棚中,这里原本是用于培植空中花圃的一处实验基地,空间很是宽阔。玻璃的材质也坚硬,在锁住天台门阻拦丧尸的基础上,这个大棚也是鸟喙啄不破的。明亮的白炽灯下,她们能看见外面如浓重乌云般掀覆而过的鸟翼,在纷杂不断的鸟叫声中,终于有螺旋桨转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来了!”有人激动地喊道。 一台黑翼的大型直升机在天台投下阴影,随即便有全身武装的人员顺着软梯而下。在落地后,她们先向周围喷洒了一圈喷雾,令围拢而来的观鸟纷纷散开了。之后,才示意大棚内的学生向外出。 “苏其臻同学?现在这里的,是你们学校的全部幸存者吗?” 苏其臻正是一开始紧急借用学校广播向大家告知救援消息的人。她是一名高三生,在丧尸潮爆发时刚好在D栋楼上的这处玻璃大棚中查看花艺作品才得以避难,之后则又瞧见了自天空中呼啸而过的直升机并积极呼救。不过那架直升机因为已几近载满了附近的幸存居民,她便与救援人员约好了在今夜的四点,由她来召集学校中的幸存者一起到这里等待救援。 苏其臻向身后瞧了一眼,点了点头说:“这是听到广播后赶来的所有人了……” “不!等等!”罗密在和同伴险而又险赶到了天台后就一直心神不定,这时瞧见苏其臻在与人交涉便忙上前说,“还有,还有五个人!她们在楼里还没上来……” 人群中,一脸狼狈的裘易闻声突然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佯作无事般收回了视线。 妫越州她们没上来,他在心中这样想,那可真是太好了。 就在付淳君逃出了电梯后,他与另一个男同学眼见有不少丧尸也追之而去,心中就是一喜,在合力打开了剩下的几只丧尸后就将电梯门重新关上了——当然他也顺便将那名疑似被咬伤的男同学给踢了出去。好在顶楼恰好有接应的几个同学在,不然他拖着这一身伤走过去也有些困难。 现在,他终于能逃出这该死的地方了。 那边,一开始说话的救援人员已经挥手让人看着学生上软梯了,这时听到罗密的话便道:“现在还没上来?” “是……州姐是为了救我们才下的电梯……” 罗密说着,她身后跟来的那些人也纷纷点头,附和道:“能不能等等?妫越州很厉害的,她说不定很快就上来了……” “——你说妫越州?!” 有一个救援人员原本正在来回环顾着那些幸存的学生,这时闻言便倏尔转身过来,紧紧握住那名出声的女生道:“妫越州,林灼?她们都没上来?!” “对!” “您认识她们吗?” “你们能不能去救她们啊?” 那个救援人员来不及多说就要向下走,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了,她低声道:“季康安,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在一身周全防护服下的季康安已经急得满头通红,“不说我姪女,现在的幸存者基地也是林总她们提供的,好不容易能来趟学校,怎么还找不到她的女儿?回去了我怎么跟她交代?!” 从昨日丧尸爆发至今,明辉中学所在的M市也经历了几乎与学校内无异的尸变过程,整座城市也已沦陷。最初,是由森月集团紧急设立了避难基地,并愿意提供直升机加以救援,再后来林氏也参与出力,提供了一处物资储备更丰富的安全基地收容幸存者。季康安也参与了那基地的组织工作,而她在听到直升机会赶往明辉中学的消息后就放下手里的一切跟了过来。 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救回妫越州和林灼。 “我明白你的心情,”另一个人名叫祝由,她的本职工作是名消防员,在有了森月集团的物资提供后,正是她最先组织起了幸存者的救援,“可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瞧见下面的尸山尸海?你就算穿了森月提供的防护服,这也挨不住丧尸一口接着一口啊!” “那我也不能让孩子被丧尸咬啊!”季康安和她是朋友,说话时是一点也压不下自己的心情,“你说怎么办?!” “我说你先冷静下来,”祝由的语气很是镇定,“她们没能上来,一个好的可能性就是暂时找到了能躲避的场所,她们还平安,可你贸然冲出去除了当丧尸的口粮没别的用处!要我说,我们现在就该带着能救的人先离开。等明天这个时间,附近的救援还没彻底,你再跟着过来一趟,很有可能能救到她们……” “明天?明天不还是——” “明天不一样!你忘记了我们最开始在天上看到的,在凌晨三点钟左右,丧尸很安静,”祝由说,“只有到了学校这里,它们才开始暴动了起来。明天,我们的行动就要早一些。睡着的丧尸可比现在的这些好对付!” “可……”季康安一下挣脱她的手,愤愤不平地来回张望着,“可她们万一……” “如果有这个万一,你去了也没什么用处,”祝由说,“倒不如往好处想。季康安,这种时候你必须要冷静。我在这里劝你,不仅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还因为现在幸存的人没了一个就少一个了。所以,既然现在的情形已经不能再坏,我们就一定要往好处想。” 季康安狠狠闭了下眼睛,她望着有序攀上软梯的那些学生,终于没再作声。 “好了,你们快上去。”祝由低头,发现罗密几个还围在自己身边,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忧心忡忡的,“明天我们会再来一趟。” “……别这么担心,我认识妫越州,”罗密身后的一个女生突然出声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可是拳击锦标赛的冠军!你们没见她打丧尸跟打西瓜似的,她肯定、肯定不会出事的!” * “……你怎么保证?!”左星远向萧黎吼道,“我看见州姐她掉下去了!!!” 她转过头,继续用发红的眼睛瞪着付淳君,手下攥着她衣领的力道越收越紧,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你这个时候来装什么相?!跟在那个贱吊后面摇尾巴不是挺得意吗?!抱着强酸一声不吭跟着他们走的时候多痛快啊!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啊,得到吩咐了是吧?故意等着来找我们了是吧?虜崽子……你害州姐,我绝对让你死!!” 左星远在解决完室内的丧尸后才彻底腾开了手,想出去帮忙,一转头却正好瞧见妫越州被那只丧尸扑了下去。而付淳君正好被她甩进了门内,在门边的萧黎则是在匆忙推开付淳君后紧急用门拍开了涌来的丧尸,才险而又险保证了安全。现在四个人都在室内,暂时安全,左星远却不管不顾直接薅住了付淳君将她抵在了墙上。 “够了左星远!”吕东晴过来扒她的手,“你冷静下来!别搞内讧行不行?州姐掉下去……谁说她就一定会出事的?咱们不得去找她?再说了,州姐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她还能随便被人骗了?左星远你先——松开!” 左星远被吕东晴又骂又哄地扯开,付淳君才靠墙缓缓站直了身体。她环顾着四周,低下头,想说什么却一直没能出声,最后才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之前,是我不对。但我……我从来没想要害人……我一定,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左星远被吕东晴推着走开了,这时的回应便是一声包含嘲讽的冷笑。吕东晴又忙将她的头推过去,左星远咬着牙抹了下眼睛,转身到一个角落蹲下了。 吕东晴又瞧了瞧付淳君,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萧黎靠在门边,神情中是掩盖不住的失魂落魄。门外有丧尸围堵,这时却隐约传来了一阵螺旋桨的动静,想来那就是广播中说的救援直升机了。萧黎没忍住隔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听着螺旋桨的声音再度远去,在这格外寂静的空气中却说不出话来。 她转头,不经意间向林灼瞧了一眼,却发现从之前就安静到有些不太正常的她这时突然抬眸瞧了眼窗外。 “丧尸会休息吗?”她询问付淳君。 付淳君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愣了一下才点头说:“裘易说,丧尸会在凌晨三点钟到四点钟左右陷入‘昏睡’状态。但是之前被全校的广播声吵醒,所以现在……” “我觉得它们在安静下来,”林灼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几乎是在和那里的丧尸脸贴脸,她用手指指着丧尸的眼睛,“而且它们的眼睛颜色,又开始变灰了。” “裘易说过丧尸在白天的时候,眼前会覆盖灰翳,攻击性降低……”付淳君思索着道,“是快天亮了吗?但那些鸟,好像不一样……而且,他之前说强酸能杀灭丧尸的活性,和实际也有差别……” 林灼收回手,又取出了自己的那个书包在里面翻动起来,从里面再次拿出来了几只钢笔。 “我的签字笔坏掉了,要换新的,”她说,“你们需要吗?” 吕东晴走上前又拿了两只,转身递给了付淳君。 “捅丧尸的眼睛,”她简单交代,“损坏脑子才能杀了它们。”付淳君抿唇接过来,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你们要跟我一起去救小州,”这时林灼整理好了书包,正色出声道,“她现在肯定很害怕。” 第175章 “‘永生酒’项目是我们为推进抗衰药物的研发而启动的专项。” 【滴!!!检测到小世界外来能量——已定位——已定位——】 【滴!!!检测到宿主身体侵入不明物质,一级应急程序已启动!Cirila358号正在分析物质成分——判定中……判定不明!已为宿主开启要害保护——】 【滴!检测到小世界成功压消外来能量!滴!能量低迷已难恢复,检测到小世界已崩坏——系统受到同频干扰——滴!为保护能量,系统即将陷入休眠状态——请宿主注意——系统即将陷入休眠状态——已设置要害保护恒常中——系统低频休眠中……】 就在从楼上拉住付淳君的手到下坠的这短短的时间内,妫越州的脑海中再度被接连不断的警报声轰炸了。她紧紧闭上眼睛,意识在黑暗里飘浮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在下一刻——她感受到了躯体重重坠地的闷响声。 “砰!” “咔嚓——” 妫越州短暂地失去了神智,直至另一种潜发自肺腑深处的感受猛然令她睁开了双眼。 【好饿啊。】 她骤然自地上跃起。 左右环顾间,妫越州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然而此刻体内排山倒海一般翻涌而来的饥饿感已经令她无瑕顾及其它。她还听到了许多同样的声音——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她身边原来还围着不少同样饥肠辘辘的人,哪怕她们嘴中的呻吟或喘息听起来似乎毫无意义,妫越州还是听懂了她们在说的话。 ——就是这些人,为什么长得……稀奇古怪的? ——好想一人给她们一拳…… 她感到拳头有些发痒,这时却又突然注意到了一道窥视的视线。 【好饿,】有个一脸衰样的女生直着眼睛在缓缓向她靠近,她身上的衣服像是在地上打了个滚似的翻着皱褶,却不影响她积极向妫越州凑过来,【姐妹,你好香——】 “砰”的一声,妫越州霎时就按住脖子将她仰面按摔在了地上。这时,她才瞧见了自己小臂上那处仍旧流着血的伤口。 ……嘶。不对。 ——该死! 记忆终于回笼,妫越州盯着这个正是咬了她的女丧尸,快要被自己气笑了。 而现在在她手下的丧尸正费力要将自己的脖子挣扎出来,不过这样不防碍她来回闻嗅,并继续发出自己的声音。 【好饿……哕——臭!哕——哕——】 妫越州:“……” 她看着那张脸上生动无比的要皱眉呕吐的神情,立马收回手来。 妫越州随即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躯干和四肢,发现除了那道被咬出来的伤口,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之处——甚至那伤口上也并没有任何痛意。可她是从六楼直接摔下来的…… 所以,现在真变成丧尸了么? 妫越州抬起头,再度瞧见了那轮血红色的月亮。 不能再回去了。 妫越州转过身,压制着体内的饥饿感向另一个方向跑去。现在系统休眠,小世界已经陷入崩坏,但她的任务还没有改变。要拯救这个由虐文故事演变而来的世界——已经崩坏出现丧尸的世界,她必须要搞清楚,在可知的现实逻辑中,丧尸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裘易曾经提到,丧尸的爆发源于某种螙株,它是化学老师刘湖受到森月集团资助开展的一项生物项目。森月集团在原故事线中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综合性商业巨头,随着时代发展更是着重在生物科技、新能源等领域投入了大量资源,男主的起家也是受到了它的投资。 刘湖在开展的项目具体涉及什么? 妫越州现在就要去从前刘湖的实验室和办公区寻找相关研究资料。 而随着她跑起来,妫越州感到身体的素质似乎又提升了一个层次,无论是速度、敏捷性,还是…… 妫越州猛然一脚向经过路边的一棵大树踢去,“咔”的一下,有成年人腰部粗的树木竟裂开了缝隙开始摇晃歪斜,它并没有断折,可这样的力道也不同小觑。 原本在周围游荡的丧尸都被这一下惊动了,纷纷转头看来,瞧见她似乎有些好奇和蠢蠢欲动,但随后便发现了她“不可食用”,大都又念着【好饿】转回了头去。 有一只看着妫越州踢树,回头时还骂了句:【神经病】。 妫越州:“……” 所以,她们真的有神智?是什么水平的? 妫越州认为自己不能作为参照,首先她很强,其次还有系统在身。 她又打量了几眼出声骂人的那只丧尸,决定还是先去找到研究资料。不一会儿,她首先回到了那栋实验大楼,一楼的灯光还亮着,妫越州莫名觉得有些刺眼。她晃了晃脑袋,环顾着四周动作迟缓的丧尸,却从电梯门的倒影那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咬她的那只丧尸——方才还被她摔了的那个,这时候竟又出现在了身后。 她没发现妫越州在透过倒影看她,一进入大厅后就感到不适似的,伸手挡住眼睛,鼻子还在来回嗅着,紧接着就精准朝着妫越州的方位跟了过来。 【好饿,好饿,好饿,】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妫越州凑过来,【哕——】 妫越州忍无可忍,一拳把她捶翻了。 【别跟着我,】妫越州向她扬了扬拳头,用动作辅助着理解,【揍死你。】 那丧尸已经被灯光刺激得眼中泛起灰翳,也不知听没听懂。 妫越州不再管她,乘着电梯到了这栋大楼的顶层。因为刘湖是她们的授课老师,对于他的实验室所在楼层,妫越州多少还是知道一二的。这里的实验室也有好几个,大都敞开着门,妫越州便一个个找去,最终在最里间的那个中找到了教师的名牌,并从文件柜里面翻出了相关的实验材料。 除了实验小鼠的系列记录之外,还有一份《“永生酒”项目推进报告书》。 ——永生酒? * “‘永生酒’项目是我们为推进抗衰药物的研发而启动的专项,森月不仅组建了公司内部的专业科研团队,也向外资聘了不少专家共同研发,一旦研制成功,这将是惠及万民的一间大好事啊,”基地内,一位穿着讲究的精英男士叹惋道,“可实验过程竟出现了不可预见的未知污染,这导致了样本不可控的变异——不能排除是恐怖分子潜入破坏的原因,可事已至此,我们一定出钱出力,和林总你们一起帮助大家渡过这次的危机!” 他对面,是位一袭干练西装的中年女士,短发,浓眉,向来从容宽和的面上在眉间挤出了微微几道褶皱。她正是对方口中的“林总”,如今林氏企业的当家人林见溪。 “我明白森月的诚意,”林见溪等对方洋洋洒洒说完才开口,语气很凝重,“不过这次我想知道的是,已经‘变异’的丧尸病螙有没有能有效控制的方法?梁经理,森月既然在这个方面攻研许久,想必能有‘真知灼见’。” 梁经理思索了一番,斟酌答道:“在病螙出现在体量较小的哺乳动物身上时,强酸能够对它们的行为产生明显的抑制作用,但……出现在活人身上,恐怕对强酸这类化学用品的用量会有较高要求。” “有法子总比没有的好,”林见溪闻言微微松了口气,“现在基地外的丧尸越来越多,救援队还在每天承担着高强度的工作,如果能在‘驱鸟剂’之外为她们装备上更有效的工具,无疑是更有保障的。” 驱鸟剂对于红眼怪鸟仍有一定的驱除作用,这还是被一位果农偶然发现的,在她被救后很快就被推广到了基地内。在药剂不足的情况下,大家还开始自制辣椒水喷雾,也能对怪鸟起到类似的驱逐效果。 “我明白您的意思,”梁经理说,“但基地内,森月的仓库内相关储备十分有限……” “我还是那句话,有总比没有好,”林见溪正色道,“实在没有,就找类似的。” “……您的考虑是对的。”梁经理点了头。 交涉完,林见溪便与他告别离开,秘书洪宇也忙跟上。她回想着方才梁经理的脸色,没忍住低声说:“您不来问,森月难道就不知道主动拿出来吗?他恐怕也没说实话,丧尸在各地爆发,是他们在各地的实验室都被恐怖分子潜入了吗?说出来招笑的吧……” “行了,你也别多话,”林见溪顿了下脚步,“康安那边有消息了吗?” 洪宇忙说:“直升机刚到,季管家肯定能带回小姐来的,您别着急。” 林见溪笑着摇头说:“我现在着急是没用的。你去看看,基地内的通讯设施能不能重建成功。” 第176章 “螙株亚当1号。” 《拉姆达螙株小鼠感染实验记录》 …… 实验对象: 本实验选用健康成年小白鼠作为研究对象,依据性别分为雄性组与雌性组。 实验流程与观察结果: 一、第一阶段实验 1.第一轮接种:于XX年X月X日,选取一公一母两只小白鼠,同时通过腹腔注射方式接种拉姆达螙株。接种后密切观察,发现雄性小白鼠于接种后第1天死亡;雌性小白鼠虽出现暂时性生命体征消失,但出现尸变现象,表现为对外界刺激反应异常,攻击性显著增强。 2.第二轮接种:于XX年X月X+2日,挑选两公两母共四只小白鼠,以相同接种方式接种拉姆达螙株。观察期间,两只雄性小白鼠分别在接种后第1天和第2天死亡;两只雌性小白鼠均出现尸变情况,攻击性增强。 3.第三轮接种:于XX年X月X+4日,对十公十母共二十只小白鼠进行拉姆达螙株接种。此次接种后,雄性小白鼠中九只分别在接种后不同时间段死亡,仅有一只雄性小白鼠存活,将其命名为“亚当”。雌性小白鼠均再度出现尸变现象。后续实验决定采用“亚当”体内的病螙进行深入研究与培育。 二、第二阶段实验 以亚当体内分离出的螙株为研究对象,开展病螙特性研究及螙性干预实验。在尝试通过化学诱变剂降低病螙螙性过程中,发现该螙株呈现出较强的不稳定性,诱导降低螙性操作未能成功。不仅如此,螙株出现再分化现象,产生多种不同特性的螙株变体。经过一系列筛选与观察,现已选定某一具有特定生物学特性且相对稳定的螙株亚种,简称“亚当1号”,作为后续研究的重点对象。 三、备注 本实验严格遵循相关动物实验伦理规范进行操作,所有数据均为实际观察记录所得。后续将围绕选定的螙株亚当1号展开进一步研究,探索其生物学特性、传播机制及潜在影响。 …… 在这份实验记录中,详细介绍了针对永生酒项目所提供的“拉姆达”原始螙株的实验流程。三轮接种,就为了找出唯一一只能容许螙株在体内存活的雄鼠,还大张旗鼓地为其命名为“亚当”,却对雌鼠更稳定也更安全的表现视而不见。 这种操作……倒也不算意外了。 妫越州嘴角挂着冷笑,继续翻动着这份被放在项目书下的实验记录。从拉姆达螙株到亚当1号亚种,这个具有突破性的进展看来也是向森月汇报过了,因为之后就出现了一份更详细的针对亚当1号的大额项目汇款。再之后的,就是亚当1号螙株的相关实验记录了——这倒与裘易被迫交代的差别不算大,只有一点: [实验小鼠于夜间3点~4点钟出现困倦现象,初步判断陷入睡眠,但存在一定的个体差异。] 现在几点? 妫越州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来——因为它和林灼的手机是同款,妫越州一向就有些难言。但因为上一个手机在她沉迷电子游戏时被摔坏了,这个也只能先用着。 她向裤兜中一掏,万幸这兜够深,小手机还稳稳揣在里面。屏幕虽然摔出了几道刻痕,但功能倒没坏。妫越州按亮了屏幕,现在显示是凌晨三点二十分。 但她觉得自己还挺精神的。Uòr “个体差异”么? 不,那些怪鸟和人类丧尸的习性似乎也不一样。 它们仿佛一入夜就睡了。后来,也是因为校园的广播声被吵醒的? 丧尸被吵醒之后还会再睡么? 妫越州的脑中疑团越来越多,可仅凭这些材料却得不到解答。她看完后又四处搜索了一番,终于又从一个大的培养舱下摸出来了几页散乱的纸张,上面用杂乱的笔迹简单记录了今天的实验表现。 [xx年9月6日上午八点,实验小鼠表现出异常狂躁行为,实验箱被损坏……小鼠逃出,初步判断可能受到雷雨天气惊吓……螙株培养皿出现异常……] 后面就没有了笔迹。 这或许表明书写者急着去做别的事情了,从上面的内容来看,也不难猜。 ——所以,他在寻找小鼠的过程中被咬了,成为了第一个丧尸。这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但那些怪鸟……难道也是吃了从实验室中跑出去的小鼠吗?喜鹊不吃老鼠的吧。 螙株培养皿的“异常”又是什么?是被小鼠影响的“异常”,还是别的? 妫越州没有在这里找到相关的培养皿。但直觉告诉她,螙株的异常可能与昨天的那场突然的“雷雨”有某种关系。那场雨太奇怪了。 仔细想想,怪鸟也是从雨里出现的! 九月份的冷雨,缩短的天亮,晚上的血月……这些天象的异常似乎也表明,丧尸病螙的出现或许还有个更大的原因。 那么一开始,那个所谓的“拉姆达”螙株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项目书中写明了,该螙株原始株是由森月集团提供的。 所以,这就是妫越州的下一个目的地。 她将这些实验的材料全部都整理到了一起,从实验室中找到一个文件袋装了进去。接下来她还需要一个包,一会儿就从这楼里随机征用一个。 ——不过现在好饿…… 妫越州摸了摸肚子。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 【好饿】【好饿】【好饿】 妫越州顿了下,还以为是自己像其它丧尸一样念出了声来,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是外面有尸。 她快走几步到了实验室门外,便在“嚓”“嚓”脚步声里一眼瞧见了那只已经被她揍翻过好几回的丧尸。也不知她是怎么跟上来的。 这一楼妫越州没有开灯,那丧尸眼睛还泛出些诡异的红光来。她瞧见妫越州便好似眼前一亮,继续摇头晃脑地扑了过来,凑近后又发出了几乎已成为她标志的呕吐声: 【哕——】 妫越州:“……你是不是有病?!” 她扬手又要给她一拳,可那丧尸像训练出条件反射似的,妫越州手还没碰到,她当机立断地“啪叽”一下就摔倒在地,四肢扭曲,脸上还应景地露出了一副很痛苦的表情。 妫越州:“……” 她蹲下身观察着对方,尝试着用丧尸那种意味不明的低吼传达自己的意思: 【起来。】 那丧尸动作一顿,睁开眼睛像是听懂了,于是她向妫越州回应:【好饿,真饿,姐妹,想吃……】 妫越州问:【‘姐妹’是什么?】 【姐妹……想吃,好饿,姐妹好香,我吃——哕!!!】 妫越州耐着性子又问了她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这丧尸确实保留了一部分神智,但不多。 她仿佛会沿用自己的语言习惯,但思绪中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饥饿”以及与“饥饿”相关的东西,为此,她可以做出一些简单的思考和动作。 ——比如尾随妫越州。 在妫越州丢下她准备下楼时,她很迅速地爬了起来,并且学着妫越州的样子重新摁开了电梯门。 【……不进你就滚!】 妫越州在电梯门来回刷着开关闭合的过程中忍无可忍,心想是不是该直接给她一脚来的痛快。 不过她已经缩着肩膀进来了。 妫越州睨了她一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之前问过,不过那时她的回答是【好饿】。 【好饿,】她念念叨叨地回答说,【莫思逸。】 【莫思逸?】 她闻声便转过头来望向了妫越州。 看来这应该是她的名字。 妫越州想大致试探一下丧尸的基本神智水平,只问一个莫思逸自然是不够的。 ——是不是还会有其它和她一样的、保留或者基本保留了记忆与神智的人呢? 就像那个骂出“神经病”的丧尸,虽然她当时的神态还是浑浑噩噩,但或许……她会比莫思逸更有不同。 电梯到了楼下,妫越州迈步而出时才发现,原来这时大厅里的许多丧尸当真都像犯困似的合上了眼睛,各个立在原地不动,胸膛间也不见起伏。 这时是三点四十分。 * “嘘,小心,这边……” 楼道里,吕东晴拍了拍付淳君的肩膀,向她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借着微弱的月光,付淳君忙点头跟上。 正如林灼所言,外面的丧尸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们在行动前,还特意从室内被左星远打死的那几只丧尸身上都拿了些东西以掩盖气味——这是付淳君的提议,从裘易那里她知道丧尸在视线不明之时会很依靠嗅觉。这个提议被采纳了,可现在她闻着自己身上披的这件男丧尸的校服,实在是有些反胃,脑袋中都要被腥臭熏得发沉。 说起来,她现在倒是头痛得不厉害了。就在和妫越州接触后,她脑中的系统就接连发出了【检测到外来不明能量】【紧急!系统能量受到世界强势攻击!】之类的尖锐鸣叫声,紧接着就动静全无,像是完全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 付淳君还有些不敢相信,试探了许多次后才缓过神来,虽然头部还是有隐隐作痛的迹象,但这怎么不是个好迹象呢?! 不过现在也不是高兴的时候。 付淳君想到了妫越州,又望了望前方左星远打头的背影。 她抿唇想着:不管是为了哪个方面,都要把妫越州找回来!那是自己的大恩人、好同伴,也很可能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啊! 她如果也携带了攻略系统,为什么会在女主林灼身边呢?她要攻略的是女主角吗?那要是这样的话…… 她正思索着,没注意她思绪中的那个“女主角”林灼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正走在付淳君的身前,前面就是左星远。左星远的脚步也停住了。 现在在一片安静的氛围中,她们已经悄悄自楼梯下到了一楼。可在一楼的大厅里,却有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大厅门口,在陷入“睡眠”的小片丧尸后,竟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第177章 “……是那个,‘朱同学’?” 一楼开着灯,进来的那个“人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熟悉。她穿了一身校服,脸上还留着坑坑洼洼的伤痕,一双赤目的周围泛起隐约的灰翳。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臂上还留着个不大不小的咬痕。 “……是那个,‘朱同学’?”吕东晴不可置信地轻声道。 眼前这个丧尸分明就是之前她们在档案室遇到的那个女生,因为被徐聪木咬伤而变成了丧尸,还是妫越州最后“解决”了她。怎么……又活了?还到了这里来? “是朱焉,”林灼说,“徐聪木的助理,我知道她。” 那边,丧尸朱焉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脖子一拧,视线便准确投到了躲在楼梯阴影旁的一行人这里。 “……是你们,”她死死盯着林灼,一字一句的竟然开始说话了,“害、死、我……” “——我劁他爹的,”吕东晴喃喃道,“丧尸说话了?这还是丧尸吗?” 对于是不是“丧尸”这个问题,朱焉或许可以做出肯定的回答。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确实是被徐聪木咬中了手臂,再然后……其实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她唯一印象深刻的却是在最终失去意识前妫越州狠狠落下的一拳。 ——她杀了我! 这时朱焉再度苏醒时心中唯一的念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活过来,醒来时她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碎了——可它们竟然又拼接着长了回来。伴随着一阵咔咔作响的声音,朱焉以一种平生她绝不可能做出的诡异姿势从地上“站”起,再然后她每走一步,骨头的裂痕就会修复更加完全。 【好饿……】 她听懂了周围丧尸在说的话,因为她自己也想发出同样的声音。 可朱焉又清楚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其它丧尸的嘴里只有饥饿,而她的心中还有仇恨。 ——或许就是老天重新给了她这次机会! “林灼,是因为你们!”她说,“你从前、从前就忌恨我和聪木……现在他死了,我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你变成丧尸了也不能瞎说啊,”左星远还没从丧尸说人话的震撼中回神,这时就忍不住开口道,“你变成这样不是让那什么徐聪木咬的吗?我当时让你走你不走,这还能怪别人?” “你住口!!!”朱焉转头向左星远咆哮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话音未落,她已猛然向站在最前方的左星远冲了过去! 左星远有所防备,却没想到这个平常看着文弱的女生现在的力气竟然出乎寻常的大。左星远架住了她扑来的手臂,猝然间险些被掀倒在地,好在她下盘够稳,在朱焉急于挣开时,一脚便踢向了她的小腹,可对方吃痛竟又一下直接将左星远摔到了一侧楼梯上。 吕东晴和萧黎心惊,同时扑上前去。朱焉还没靠近林灼就又被钳制住了双臂,她来回抡臂甩脱间,却侧头向萧黎咬了过去—— “啊!”上臂生疼,萧黎大叫一声,好在身上还套了间防护服,不知有没有出血。吕东晴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这时林灼却直接扑来,手中的钢笔精准向朱焉裸露的脖颈上扎去! 可朱焉却反应极快,松口后便是一脚向林灼踢去。可林灼身影低下,她身后的付淳君却露出了影子,她手握钢笔,直直向朱焉的眼睛刺来—— 朱焉无法,只能后退,手臂乱挥间便将萧黎和吕东晴都丢开了,吕东晴直接砸到付淳君的身上,“哐啷”一下钢笔落地。朱焉还没来得及再扑上前,已被左星远趁机从后紧紧勒住了脖子。她两手拼力拉扯着左星远的手臂却没能成功,这时付淳君又发出了一声尖叫: “小心后面!!” 几只原本沉睡的丧尸已经被她们的打斗声惊醒,这时便伺机向左星远抓去。 左星远大叫一声,一个拧身将朱焉直接向后甩出,将那只离得最近的丧尸也砸飞了出去。 “快走!”她快步将萧黎拉起,几人趁机便向门口冲去,一路上又打退了几只扑来的丧尸。可最危险的,无疑还是朱焉,她站起身来,锁定了她们的方位就又猛冲过来—— “啊!” 前几个已经出了门,吕东晴回头时发出一声尖叫,同时全力将向外开着的大厅门握住把手向里关回。这大门的材质十分坚硬,“哐”的一下朱焉撞到便仰面摔了回去。 外面的丧尸也有醒来的,望着她们眼睛发亮。更危险的是,原本在安静的氛围下不见身影的怪鸟,竟然也从楼上树间也纷纷飞了出来。 林灼环顾一番,低声道:“还记得小州开的车吗?我们先去那里!” 众人自然应下,萧黎按着手臂脸色有些难看,她想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出血,可现在情况紧急根本没有时间让她挽袖子。她们全部跑了起来。 “谁会开车吗?”付淳君问道。 “我会,”林灼在她身侧,闻声时突然将跑在外侧的她手臂一扯,才避开了扑来的一只鸟影,同时正色道,“我是跟小州一起学的。” ——小州?妫越州吗? 付淳君连忙“噢”了一声,抬眼时指着不远处高声道:“那个白色的,是不是?” 那正是她们来时停的车。希望在即,可这时她们身后的朱焉也从门里跑了出来,她狠狠望着林灼几人的背影,骤然却发出了一阵浑厚的吼声—— 【有东西吃!来吃!!】 这声音惊出不少鸟影在月下乱飞,传出很远。 * 【吃?!】 月色中,正闷头跟在妫越州身后的莫思逸猛然抬起脸来。 【吃!!】她发出了应和。 妫越州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动静。现在她正到了餐厅后厨的肉库附近,因为饥饿,她确实得找些东西吃。但在来的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导致她现在还没将这个记忆中的肉库门掀开。 为了探究丧尸的智力水平,她在从实验室下来后就着力于将丧尸揍醒并和她们开展对话。她甚至还回去找了那只会说【神经病】的丧尸。 结果发现,其实绝大多数的丧尸还是只知【吃】的简单生物,像莫思逸一般能进行简单思维活动的是少数——就比如【神经病】丧尸,她甚至在妫越州的刺激下表现出了明显的拒绝对话的态度。但这少数,加上妫越州这个能表现出无明显异常的,无一例外都是女性。 妫越州又想到了那份实验记录。那个原始螙株拉姆达,它本就在雌性小鼠的身上表现出了良好的适用性。现在这个特别在雄性身上培育变异出的亚种——假设学校丧尸身上携带的都是该螙株——是否也在表现出和原始螙株一致的偏好? 这真是……太令人感兴趣了。妫越州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再感兴趣,现在她也不能一下飞到森月集团。她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自己的饥饿。 丧尸对生肉有偏好。但妫越州本人比较喜欢熟肉。 可还没等她试验一番,耳边却传来了这样的异动。成为丧尸后,妫越州的听力也上升了一个层级,现在她能敏锐辨别出,声音来的方向正是D栋楼。 她不作犹豫,闪身便向那个方向赶去。 * “该死的小心啊啊啊啊啊——”吕东晴坐在副驾,望着风挡玻璃前乌泱泱堵来的丧尸群发出了崩溃的声音。 林灼急打方向盘,轮胎下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带着车辆一个急转弯就向另一个路口而去。这条路上的丧尸少,可还没等已经被掀到车窗上的吕东晴松一口气,却又见前风挡上扑来了的怪鸟。林灼的视线正好被挡住,脚上踩着油门,不过片刻整个车身就发出“砰”的一声震响,引擎盖重重磕在了花园前的石阶上。 林灼也磕到了方向盘,等她急忙抬头再要启动车辆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打火不着了。 “不好,快下车!”她高声说,“这车坏了——” 左星远晃了晃脑袋,第一个打开了车门,这时正好便有丧尸扑了过来。其她人也纷纷从车上下来,向前跑去。 可这时朱焉已经追来,她的目光锁定了林灼,轻易避开吕东晴挥来的拳头后就将她按倒了,张口正欲咬下,脑后却是“砰”的一声响——付淳君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向她砸了下去。 吕东晴趁机也直接将她扑翻,林灼转过身,骤然伸手,用钢笔捅进了一只丧尸的眼睛。那边左星远则已身陷丧尸和鸟群的包围中难以抽身,萧黎正在她身后。付淳君眼见朱焉再度猛然掐住了吕东晴的脖子便上前帮忙,这回却被早有准备的朱焉踢开了。 朱焉同样将吕东晴丢远,再度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这时的眼睛除了微泛赤红外,外表倒好似与常人无异了,里面盛满了快意与仇恨,直直向林灼而去。 林灼见她如此,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你忌恨我,就因为徐聪木?”她说,“明明他才是害你的人。” 从前在学生会,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主席助理对她隐晦的不满。可她向来没在意过,到了现在才问,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现在这个丧尸朱焉太强,她还没有一定能杀死的把握。 “聪木是被你害死的!”朱焉说,“是你……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最讨厌你!是你们——杀了我!!!” 她吼着向林灼扑了过去,林灼连连后退,手中的钢笔已蓄势再发。可声未落地,丧尸的身体却在半空中受到重击,倏尔向反方向砸了回去。 “砰”的一声,朱焉连连砸倒了不少丧尸,几刻后才又从地上弹了起来。她抬头望去时几乎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个突然出现在林灼身前的身影,与愤恨同时涌上心头的却是残余的恐惧。 “——州姐??!!!” 左星远打开手旁的丧尸,惊喜地大叫出声。 第178章 “我劁萧黎!!!” “……不、不对,”朱焉望着妫越州,神情中却渐渐浮现出了一些困惑不解,紧接着又转为了大笑,“你跟我、一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自顾自地笑完,才瞪大眼睛,继续用一种明知故问的好奇语气开口问:“你,不饿吗?” 妫越州同样在观察她,到此刻嘴角便真切涌现出笑意来。她不作言语,猛然便向对方打了过去。 朱焉瞳孔一缩,险而又险才自她的拳风下躲开,这时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她也再顾不上其它,稳住身形后便咬牙向前扑去。两人打斗,你追我赶,原本在周围觅食的丧尸都被波及不少,纷纷摔成一片,一时间地面上十分混乱。 朱焉自从“重生”以来体能的各项指标都得到了大幅度提升,胸中又有满腔恨意,要按原本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能在妫越州的手下撑这么久,可几分钟后也到了极限。“砰”的一声,她被妫越州双手反剪压在了地上,纵使还想再反抗,却也气喘如牛、无能为力了。 “你是什么时候恢复了所有神智?”妫越州在上方说道,“我对自己的力道有把握,那时候……你确实该没气才对。” “——杀人犯!!!”朱焉一听这话就挣扎着大叫起来,“你是杀人犯!!!” “回答我的问题。”妫越州对于逼供有一定的经验,手下一用力,朱焉也不知是被她按住了哪里,霎时便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冷汗涔涔,嘲讽地说:“你不也是丧尸?你自己、不……不清楚?” “我和你怎么一样?”妫越州却冲她恶劣地笑了,“我可没抢着替难保哭坟。” 朱焉闻言一愣,随即便死命挣扎起来,她用力别过头,用眼角瞪着妫越州高声骂道:“你什么了不起?!妫越州,你就是林灼的一条狗——唔!” 她死死咬住下巴,却强忍着始终不回答,疼痛让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面上。纵使如此,她还记得向妫越州有气无力地吐口唾沫,冷声说:“就、就不告诉你……” 妫越州饿着肚子本就比之前暴躁,这时便给这硬骨头气笑了。她刚想说些什么,耳朵一动,骤然听到了左星远不可置信的叫喊声—— “我劁萧黎!!!” 左星远见到妫越州出现便格外振奋,打起丧尸来也更有劲了,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刚一脚将扑来的丧尸踢开,后背处却猛然传来了一股大力。左星远踉跄着回头一瞧,却是萧黎——她的眼睛已经红了! 她之前被朱焉咬了! 左星远急忙将她推开,却下不了死手,纠缠间已被萧黎抓住了胳膊。吕东晴见势不好,忙上来帮忙,她又气又急拉着萧黎的肩膀向后掰,嘴里还喊着:“骟啊萧黎,你别这样啊啊啊啊啊!” 付淳君也上前搭手,与吕东晴合力终于将萧黎从左星远的身上撕了下来。萧黎用力一甩,她直接被摔在了一个丧尸身上,情急中只能按着钢笔攻击。吕东晴却被萧黎反身直接抓住了,她根本认不出眼前的同伴,张嘴便向吕东晴的肩膀咬了下去—— “嘶……” 吕东晴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千钧一发之际骂起了萧黎的八辈祖宗,可这时萧黎的动作竟然顿住了。仔细一看,原来她的下半张脸拦过来了一只手,正强力将她向后扳去。 吕东晴劫后余生,忙转头一看,是妫越州。 她心中大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眼尖瞧见妫越州手上的虎口处已经有血迹渗了下来…… “……州、州姐?”吕东晴呆在原地,几乎说不出话了。 妫越州按着发狂的萧黎后退,神色中也不好看,她简要地向她们喊:“快走!” 左星远匆忙赶来却也愣住。这时妫越州眉间一皱,骤然向萧黎腿弯踢了一脚,才将自己被撕咬得血忽淋拉的手抽了出来。同时她趁着萧黎吃痛,一手顺利将她的两只手臂擒住按在了背后。 就在萧黎挣扎大叫时,一个人影却又突然闪了过来,是一直未曾做声的林灼,她竟趁机直接将一块毛巾塞进了萧黎的嘴里。 “朱焉被咬了,但她还会思考,”她沉着地说着,视线一直落在妫越州那只受了伤的手上,继而抬头直视着妫越州道,“所以我们一起走。” “发什么疯?”妫越州拧眉还没骂完,却又见林灼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了一个胶带,三下五除二又在萧黎嘴上封了一圈。 “——就是啊,州姐!”那边左星远也开口应和了,她直直望着妫越州,红了眼圈大声道,“我们怎么能丢下……反正……要死就一起!” 吕东晴回过神,则是无奈似的发出了一声苦笑,说道:“州姐,你要成了丧尸,我们就算跑也跑不掉啊。” 付淳君刚杀死那只丧尸,这时赶了过来,左右看了看忙说:“先一起走!我们找两个空教室,先给萧黎……你们隔离好不好?” 妫越州望了她们一眼,而后呼出一口气,才道:“去东边,那边丧尸的声音少。” 她说完这话便回头一看,果然原本瘫在地上的朱焉已趁机跑了。 于是左星远打头,妫越州压着萧黎跟在后面。东边的建筑物是明辉的社团活动中心,一行人有惊无险,在一楼找到了个小的空教室,还要再找,却被妫越州直接推了进去。她甚至从外面将门锁住。 林灼率先发现不对,急着拍门她也不理。妫越州将萧黎嘴上的胶布和毛巾都扯开,顺带将防护服也给她脱了下来,便发现了她手臂上那道出血的伤口。有防护服在,她的皮肤还没那么容易被咬破,可原本这里就有道不显的擦伤——想来就是昨日她和裘易那群人打架留下的。丧尸的唾液沾进了伤口的血,这才导致了感染。 萧黎被释放后,双眼发红依旧狂暴,妫越州干脆利落地揍了她一顿。 …… 【好饿】【好饿】【好饿】…… 不一会儿,萧黎气弱声嘶地躺在了走廊的地板上,妫越州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面无表情,其实心中乱糟糟的。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成为保有神智的丧尸?萧黎会不会是下一个? 朱焉不肯说,她可以采用和之前类似的方式,所以她先将丧尸萧黎打了个半死,再观察她的情况。 她在被咬后有一个短暂的失忆期,脑中完全被饥饿感占据,所以萧黎在感染初期出现这样狂躁的情况其实可解释的一致,那么接下来呢?她会不会恢复神智——哪怕一部分? 如果不行……妫越州想到了这个情况,那么她必须尽快去森月集团,要找到解决的方法。 思绪至此,她便想起了那些研究材料,于是从后腰处打开了个从实验楼征用的斜挎包,从中取出了文件袋来。 这时,一直在扒着窗户向外看的屋内四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因为在夜里那个黑包很难辨认,再加上之前情势紧急,她们其实一直没注意到妫越州身上突然多了个包。 林灼最为沉默,她本就万分焦心,此刻不免又要暗自反思自己对妫越州关心不够,又好奇那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不过紧接着,妫越州就拿着那文件袋走了过来,看了她们一眼,便将它从门缝地下塞了进去。 “这是什么?”付淳君匆忙敲着门问。 妫越州回敲了下门,意思是让她们自己看。她现在越来越饿了,与此同时,林灼几人身上“食物”的香气也越发诱人起来。 妫越州用意志驱使着自己重新回到了阴影中的走廊。 而此刻她视线一瞟,不经意间又瞧见了自己那只带着咬痕的手和小臂。手上的伤处还挺新鲜,但除了在最开始感到疼痛,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而小臂上被莫思逸咬出来的伤口…… 妫越州微微一顿。 这伤口已经几近愈合了。几个小时前还在淌血的伤口,这时竟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圈红痕。 妫越州盯着那里,突然联想到本该气息断绝的朱焉。随后她又想到了拉姆达螙株所代表的项目名称——“永生酒”。 永生。 妫越州思路乍明,下意识放轻呼吸。 如果丧尸是因为“永生”这一研究目标而出现的产物,那么就不难解释它们为什么会难以彻底杀死——她一开始的判断,是只有损坏丧尸的脑子才可以。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如果它在偶然的情况下成功达成或者近似达成了这个目标,永生,是否也意味着“死而复生”? 一种极其强悍而无穷尽的再生与复原的能力,会被人类拥有。 这就是“永生酒”项目的目标所在,然而它却导致了崩坏。 思索间,已窸窸窣窣再度有【饥饿】的声音渗进了脑海,妫越州狠闭了下眼睛,她看着萧黎,猛然从地上站起来。 必须要吃东西,妫越州心中有道声音这样说,不然一定会很危险。 她拎起萧黎,准备带着她一起出发,却又担心过早让她吃东西会不会影响她“成尸”后的智力。最后还是决定参考付淳君一开始提出的建议,把她先关进另一个屋子隔离。 不过她刚走两步,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由远及近—— 【好饿】【好饿】【姐妹】【好饿】…… 莫思逸那张脸再度出现在了不远处。 也不知她是怎么找了过来,一见到妫越州就眼神发亮,扑腾着跑近。莫思逸凑到妫越州跟前,不到一秒后照例以呕吐致意,再闻见萧黎的味道,直接头埋在地上起不来了。 【哕————】 她甚至要专挑着妫越州的脚边吐。 妫越州:【……找死么你?】 第179章 “你说什么?” 妫越州将萧黎关进了一楼走廊最靠西的屋子,原本里面还有几只睡眠质量奇佳的丧尸,被她直接丢了出去。 在被莫思逸咬后,她的这身血肉就对丧尸群体丧失了吸引力,因此打起丧尸来也比之前容易。而那些只知道喊饿的丧尸醒来后发现是同类也兴味索然。妫越州想了想,索性将这一层的丧尸找了找,全都丢出了门外,偶尔只遇到一两个疑惑的,不过她们对于妫越州的驱逐也没有探究的欲望,被吵醒就喊着【饿】走开了。 唯独一个赶不走的就是莫思逸。 她就是认准了要跟着妫越州,并且爬起来的速度比倒下更快。更具体来说,她已经开始熟练掌握了“碰瓷”这门技术。妫越州手一动,她就立马顺势倒地,姿势相当痛苦,而在妫越州不预备继续计较时飞快爬起跟过去。 ——这大概就是她为数不多的心眼子了。 妫越州到后来也不管她,在将萧黎关起来后又回到了林灼她们所在的教室门外。她将外面的锁打开了。 响动传来时,林灼正和付淳君在讨论写着“永生酒”项目计划书的内容,左星远和吕东晴则是对着那份实验记录皱紧了眉头。左星远靠门近,听见动静就匆忙站了起来,却见妫越州已经站到了窗外的位置。 “——州姐?!!” “别过来!”妫越州厉声说,“我已经是丧尸了。” “……小州?”林灼停下脚步,焦急又慌乱的样子,她仔细去观察妫越州与往常无甚差异的模样,“你……你难受吗?” 妫越州用目光制止了想去开门的吕东晴,正要说话,眼疾手快地扯住了那边闻到了味道莫思逸。她这时发现了食物就在眼前,在妫越州的手里拼命挣扎着,但这个状态却显然与丧尸扑咬人类的情形不同。 左星远浑身一凛,从惊讶与警惕中回过神来,心里突然升起了一层难以言表的茫然与无措。 ——州姐……和丧尸,是同类了? ——那萧黎呢? “萧黎被我关在了109室,”妫越州继续说,“天亮后我会再回来。你们万事小心。” 她说完话就拎着莫思逸离开了。吕东晴晃了下神,紧忙拉开了门去看,可走廊内寂寂清清,早已空无人影。 在越发稀薄的夜色里,妫越州正在前往餐厅肉库的路上。她手里的莫思逸在失去了食物气息的诱导后就安静了下来,在被妫越州放开后自己转了几个圈,又跟在了她后面。 在明辉中学的餐厅后厨,一层有个专用的冷冻肉库。妫越州捏了捏门上的锁,直接用蛮力将它扯断了。她压抑着愈发焦躁的心情大步走入其中,在置身于生肉“盛宴”中时整个人的呼吸都绷紧了。 【好饿】【好饿】【好饿】 脑中的声音在让她尽快进食,理智却决不允许她轻易屈从这种欲望。否则现在是生肉,以后会不会是生人、是同伴?人的底线是会在一步步中降低的。妫越州一向对此持有高度的警惕。 巡视一番后,她扛起了一块厚实的大牛腿,准备去上面煮一煮。只要是肉,大约熟了也可以。 莫思逸被她关在了外面,见她扛着肉出来就兴奋得围着打转。 妫越州到了后厨,先将牛腿放在冷水中解了冻,随后用刀在上面划了几刀,就扔进后厨的大锅里煮。想了想,她觉得可能还不够,又去肉库里搬过来不少,莫思逸趁机想咬也被她打开。所幸后厨里锅多,可以同时烹煮。 其实原本的锅里还有不少饭菜,但加了菜与调味品的肉食在现在的妫越州看来实在大打折扣,现在能对胃口的是最原始最纯正的肉香。 过了一会儿,小块的肉已经熬好了,妫越州给因为香味渐渐消失而神情迷惑的莫思逸分了一半,自己也张口咬下。味道……很是寡淡,比起生肉的强烈的吸引力来不算美味,但多少能打饥困。 这很不错了。 她放下心来,莫思逸那边却不爱张口,还是妫越州掰开她的嘴喂了一块,她才慢吞吞吃了起来,然后在饥饿的迫使下越吃越快。 两人大快朵颐,一阵风卷残云过后,莫思逸进食的速度慢了下来,妫越州抱着牛腿啃完,打量一番锅里的汤水,发现两人这是差不多真将一头牛吃下了胃。 现在总不算太饿了。 莫思逸停下了动作,她晃晃悠悠地望着妫越州的侧脸,突然出声道:“你身上香,我咬过。” 她这次并没有用丧尸的低吼,而是在说话。妫越州怔了一下,忙拉住她紧紧盯着她面上的神情,问道:“你说什么?” “现在不是很饿了,你真好,”莫思逸眼中的血红和灰翳都浅淡了些,透出的眼神中带了些清澈,“我可以再咬一口吗?” * “……你说那个丧尸还有神智?” 在隶属于森月集团的安全基地内,一间高层办公室中,梁经理梁豪正毕恭毕敬地接受总裁特助的问询。 这位总裁特助姓曲,名芃希,是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干练女性,很受老总的倚重。近年来,老总因为身体原因较少露面,他的意思也多由曲特助来传达执行,为此还引发老总小男儿的不满,起过一些纷争。公司里暗暗站队的不少,不过梁豪稳得住,只要森月的老总还在,他就别无二心。所以对曲特助该恭敬的时候那是绝不含糊,这时听见她问,梁豪便点头又递给了曲芃希一份资料,口中继续说道: “那名丧尸是我们的人在基地附近发现的,她十分强壮,我们的人在救援时就曾目睹她连续咬了多人,甚至还咬伤了一个救援人员……就在我们的人以为无法将她制服时,她却动作慢了下来,还抬头说起了话……” 资料里,女人的下半张脸已沾满血迹,神情中却透露出了些带着茫然的惊惶。曲芃希凝视着这张照片,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这是哪儿,’”梁豪回答,“她表现的几乎就类似一个正常人。我们的人已经将她带了回来。” “她没有反抗?” “是有的,但攻击性减弱了。另外救援的人里有位医生,她和她进行了沟通,”梁豪说,“所以,并不算严重。” “‘沟通’,”曲芃希重复着他话里的某个字眼,突然笑了,“做的很好。她现在在哪里?” 梁豪说:“我们将她带到了基地内的底下隔离房。不过文医生——她和林氏的林总似乎私交不错——她不建议我们对这个恢复神智的丧尸进行长时间的关押,她认为那不利于对方情绪的稳定。” “森月有自己的医生,”曲芃希说着已经起身,“直接联系黄总的私人医生,外人就不用插手了。” 黄总就是森月集团的老总裁。 “好的,”梁豪忙跟上她的脚步向外走,“我已经联系了永生酒项目的崔教授,他也正在隔离房中观察。”ǚnn 曲芃希应了声,又侧过头说:“算算时间,那批枪支应该到了。有了枪,办事就方便多了。你去催一下,今天要组织多次救援。” 梁豪点头应是,他对这话里的意思心知肚明。现在的多次救援,搜索的重点自然不是那些所剩无几的幸存者。 ——而是在感染了亚当一号螙株后仍能保持神智的丧尸。 * 天亮了,莫思逸仍然跟在妫越州的身后,向还关着萧黎的社团活动中心走去。她眼中的灰翳虽然淡了,但估计还是看不清路,索性就揪着妫越州的上衣当起了尾巴。妫越州认为她的智力水平仍然堪忧,也就放任了。 吃饱了一顿后,莫思逸确实又恢复了些神智,但不多。如果说她之前的智力是在五六岁左右,那么现在的她或许是在七八岁,其中一个最大的进步就是会说话了,恢复了的记忆也多了些。 妫越州问,她就答。她确实叫莫思逸,是刚入学的新生,在D栋楼的时候被同学咬了,饿了许久后咬了妫越州。并且因为对咬过一口的滋味念念不忘,她选择继续跟在了妫越州身后,本想伺机再咬几口,但因为妫越州也已经成了丧尸,身上的“味道”自然也变了。但莫思逸也找不到别的食物,于是就怀着莫名的希冀,很是执着地跟在了妫越州背后。 妫越州对此不想多做评价。 她的一个发现是,原来有些神智的丧尸吃饱了会变聪明点。 所以她又从餐厅给萧黎煮了肉,想到左星远几个肯定也肚子饿,还打包了些其它的。这些重量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大包小包拎着,身后还赘个尾巴,走在路上时就和其它的丧尸格格不入起来。 好在丧尸的好奇心普遍不强,它们对于煮熟的肉味也没那么敏锐,所以妫越州一路走得顺畅。而等她再度回到那栋建筑楼下时,却发现楼内似乎格外的安静。 “——小州回来了!” 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是林灼。原来她正守在大门后张望,这时喜上眉梢,急匆匆就迎了过来。 妫越州微微松了口气,将打包好的食物递给她,就匆匆向关着萧黎的109室走了过去。莫思逸在后面鼻头动了下,“唰”的一声也被连带着拽了过去。 付淳君拿着文件袋正在原本的那间教室里继续研究,见到妫越州回来也是神情一喜。左星远和吕东晴则是一个放风一个在透过窗户向那间关着萧黎的屋子看,听见林灼的声音便倏尔向这边看来。 左星远大喜过望,情绪激动,险些飚出泪来,她忙向妫越州迎了过来,说道:“州姐你可回来了……” “行了,我没事,”妫越州无奈,想按下她的胳膊但及时收回手来,只是说,“给你们带了饭,我去看萧黎。” “——州姐!!” 吕东晴大叫一声,直接向妫越州怀里扑却被伸手抵住了。妫越州将她推给左星远,摇头道:“你现在在我菜谱上了。” 吕东晴一腔心绪无处发:“……啊?” 吕东晴瞧见莫思逸,又叫道:“州姐这这这……这谁?!” 妫越州却来不及回答她了。她已经到了109室的窗边,透过窗户瞧见了那个将头靠在墙边似乎昏睡过去的人,而后“咚咚咚”敲响了窗户。 那个身影晃着头苏醒了过来,很是精准地定位到了声源便转头望来。她的眼睛中只带了一层红色,转头时神情中还带着慌张与茫然。 [……州姐?] 通过萧黎的嘴型,妫越州听到了这两个字。 第180章 “对不起。” 在妫越州走进屋子后,萧黎还有些不明状况,只是下意识向她迎过来。她还记得她们好不容易从D栋教学楼跑了出来,然后车子坏了,好多丧尸涌了过来…… 然后呢? “你被咬了,现在成了丧尸,”妫越州简要地说,“我也是。” 萧黎猛然就瞪大了眼睛:“啊??!” 而顺着这话,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就如得到提示一般瞬间就从眼前闪过。萧黎按着脑袋,过了片刻才崩溃地将视线落到妫越州的手上。 “州姐,我……” 妫越州见她如此,反倒彻底松下一口气。她笑着说:“不幸中万幸了!” “……啊?”萧黎迎着她的笑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却是哇哇哭着叫出声来,直接向妫越州扑了过去—— “吓死我了!!!啊啊啊州姐我成丧尸了啊!我怎么见我妈啊啊!我好饿啊!啊啊啊州姐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不该咬你的呜……” 她挂在妫越州身上哭得起劲,一眨眼却发现妫越州背后居然还跟了一个人,而且眼睛灰灰的像个丧尸。 “嘶!”萧黎声音乍停,她急忙晃着妫越州问,“州姐,你快看你后面是什么???” “是个跟你一样的,”妫越州把她扯了下来,将一手拎着的大袋子递过去,说,“先吃饭。我试过,丧尸可以吃熟肉,至少能打消饥饿。剩下的……一会儿再说。” 就在萧黎尝试向嘴里塞肉时,隔壁房间里,左星远等人也打开了妫越州带来的“外卖”。肉食很多,都是用打包餐盒分装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大袋的馒头。因为被简单加热过,这些饭菜都还冒着丝热气。最后一个袋子里还装了几瓶矿泉水。吕东晴大喜过望,高兴地叫出了声,先捉起一个馒头就向嘴里塞,另一只手则忙着给其她人分发一次性筷子。 付淳君看到这些十分震撼,没注意接好,筷子便掉在了地上。她正想去捡,另一只手却率先递过来了另一双干净的,付淳君抬起头,发现是左星远。她的神情还是酷酷的,但已经不见了一开始的敌意。 付淳君愣了下,便笑着接了过来。左星远也不说话,紧接着就转过头去。不过这一幕还是落在了吕东晴的眼里,她在付淳君的对面,笑嘻嘻地对她说:“好了,州姐一回来,左某人就怎么着都行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这家伙是州姐‘螙唯’,一着急就容易上头,你别跟她计较!不过你要计较也没关系,快跟州姐告她一状,嘻嘻,想想就……哎你不说我去说吧!我一定要告诉州姐……” “闭上你的嘴!”左星远冲她喊,“敢说一个字你就死定了!” 吕东晴哼哼两声,一脸“你也有今天”的得意样子,回敬说:“之前州姐知道我卖照片的事儿,你没看热闹?噢哟,外面还有丧尸呢,你可就对人小付同学动手了呀!要不是我拦着,指不定你能干出啥事来……” 左星远捏着筷子,恶狠狠地瞪着她。好一会儿,她将视线重新放到了付淳君身上,顿了顿,才低下头硬邦邦地开口说:“那时候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你要生气,就告诉州姐吧。对不起。” 因为付淳君一直跟裘易在一起,左星远确实对她有些偏见,再加上情绪激烈时也顾不上思考,她对于付淳君实际上是迁怒。也是这一路并肩作战下来,她对于付淳君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再回想之前,不免就有些愧疚。现在妫越州回来,她们以后不出意外肯定是还要组团同行的。所以左星远决定,只要付淳君不先背叛,她就要应该表现出作为“队友”的坦诚和担当。 ——而且如果犯错了不道歉被州姐知道,那可就太逊了。 虽然有些拉不下面子,但她还是又说了声:“对不起。” 付淳君缓缓眨了下眼睛,又见吕东晴笑着故意向她挑了下眉,心中也好笑。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没关系。以前……也是我立场不够明确,以后希望我们统一战线、齐心协力打丧尸!” 付淳君确实没放在心上,其实被妫越州救下后,她也一直在为之前抱着强酸和那群男生走而觉得不好受。而她在被骟货系统掳到这个世界来前已经是大学生了,比她们还大一些呢,当然也要有“大人”的胸怀才好。 这样想着,她对左星远露出了一个很真诚的笑容。 “哦豁!”左星远还没说话,吕东晴就兴冲冲地出声道,“小付同学肚量宽广!左某人你感到羞愧了吗?” 左星远放下心来,扭头就跟吕东晴斗嘴:“你还没羞愧呢我羞愧什么?州姐还不知道你把照片卖给了多少人吧?就现在满学校的丧尸,保不准打的时候就从丧尸身上飞出来张照片——” 吕东晴霎时如坐针毡:“喂!!!” 付淳君不太清楚这事儿,便去瞧一直没作声的林灼。在她们说话时,林灼就一直闷头吃,神情中还透露出几分凝重来。这时接到付淳君的视线,她便停了筷子,从一直放在身边的包里取出样东西递给了她。 付淳君一头雾水,下意识接过来后才发现那是几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无一例外是妫越州。有她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有她拧着矿泉水瓶要喝水的、在路上跑步的……最后几张是在拳击台上的——带着拳套,威风凛凛的像头雌狮。 “这都是小州的照片,她不仅学习成绩优秀,在很多体育项目上也很擅长哦,”林灼介绍说,“还在拳击比赛中拿了金奖,那场大赛转播,学校里也有不少是她的粉丝。不过这些照片是我的,你想要的话已经没有了。” 付淳君拿着照片陷入了惊诧,心里还在纳闷同是攻略者怎么妫越州竟如此优秀,冷不防被林灼的最后一句拉回了思绪。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啊?啊,倒、倒也没有想要的意思……” 林灼点头,又将那些照片收了回去。付淳君望着她妥帖地将这些照片塞进包内的夹层,不过包里东西有点多,她将装着一排笔芯的透明橡胶袋先拿了出来。付淳君发现那里面的笔芯好像都是已经用完的,而袋子上还贴了个标签:“小州8月” “……这是什么啊?”她试探性的问。 林灼说:“这是小州用完的笔芯。” 付淳君继续问:“啊……这个,这还有什么用吗?” 林灼微微一笑,为她解答:“我记得从网上偶然刷到过一种玩法,将这些透明的笔芯粘成巧妙的形状,在灯光下就可以映出人的轮廓来。我准备也做一个小州出来,她看到了一定很开心。” “哦,”付淳君有些悟了,她笑着说,“这样的巧思,是准备送她做礼物吗?生日礼物之类的?” “不是啊,”林灼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这是我的东西,我要自己留着。” : 付淳君:“?” 她神情中的疑惑太明显,林灼便无奈地摇摇头,简单解释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小州视我为偶像,我也会时刻给她力量。” 这些话里每个字付淳君都认识,但此刻组合起来就令人分外难懂。 ——偶像??? ——怎么给力量的?这不对劲吧…… ——不说妫越州的攻略是不是真的拿林灼当偶像,哪有偶像反过来又是收照片又是藏“物料”的? 由于林灼的神情分外诚恳、姿态过于自信,付淳君一下就陷入了旋涡一样的迷惑中。她没再说话,犹疑又沉默地夹起了菜吃。 这时吕东晴听见了她俩的动静,她正因为左星远的威胁心里七上八下的,再见到林灼还没收起来的那排笔芯,就忍不住抓着头发尖叫道:“救命!林大小姐,你别凑热闹,千万别让州姐知道这些是我偷偷卖给你的——” 救命,付淳君抬起头来,原来这些还是她偷偷买的??? 180-200 第181章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先从这里离开。” 闹了一会儿,饭菜也被解决干净了。这时窗外恰好出现了妫越州、萧黎和莫思逸三人的身影,她们并未进门,妫越州敲了两下窗户。 “——州姐?!”吕东晴叫了一声,但现在还是莫名心虚,紧忙去看萧黎的情况。她现在除了眼珠泛红,其它的好像也没什么异常了。吕东晴凑到窗前问道:“萧黎,你还好吗?” 萧黎由于刚“成尸”不久就得到了饱餐,此时食欲平平,但这不阻碍她看见吕东晴就像看见一块会移动的红烧肉。 “……还好,”萧黎犹豫着说,“就是觉得你莫名美味……” 吕东晴霎时抽身后仰,一脸惊恐,转而望向妫越州:“——州姐?” 妫越州冷笑:“哼。” 吕东晴:“……” 她后颈皮一凉,在妫越州的目光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吕东晴悄悄后退了两步。正好这时林灼也等不及凑上了前来,她紧张地看着妫越州问道:“小州,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妫越州默然凝视她两秒,才调整好情绪说:“……不碍事。你们……” “州姐,她是谁啊?”这时左星远已忍不住开了口,她用警惕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在妫越州身边的那张生面孔,“她为什么跟着你?” 妫越州瞧了瞧莫思逸,她本来正望着窗户中的人,但在察觉到妫越州的视线的同时就立刻扭头过来看着她,神情中莫名有些期待。 “莫思逸,”妫越州转过头,简单说道,“她是丧尸,但保留了部分神智——一小部分。大概是拉姆达螙株亚种在不同生物体内的异化作用。我给的材料,你们看完了吗?” “太缺德了,”左星远说,“原来这次的丧尸爆发就因为那什么‘永生酒’项目?吊子干事什么时候能靠谱过?” “事涉永生酒项目……”林灼也开口道,“我之前隐约听说过,那是森月集团近年来开展的重点项目。项目的重点就是进一步拓宽人类的寿命极限,终极目标大概就是项目名称中的‘永生’。可竟然引起了丧尸的爆发……小州,你说螙株亚种会在不同生物体内发生异化,是发现了什么吗?” 吕东晴顺着思路,接话说:“人类和鸟类……就有不同。而在人类当中,州姐、萧黎,还有那个朱焉,都是和那些只知道咬人的丧尸不一样的。额,还有这个莫思逸——嗨?” 莫思逸望向她,下意识想向前,但歪头看了眼妫越州,还是向后缩了一步,躲到了她身后。妫越州已经点头说:“是。或许是因为这个亚种,本身就有不稳定性,但就昨晚我的观察来看,能够保留神智或者部分神智的丧尸全是女性。其它的大部分大都是被饥饿感主导的,就算偶尔出现其它的简单的情绪反应,但思考是缺失的。” “……我其实在醒过来的时候也只觉得饿,”萧黎说,“是被州姐打了一顿没力气折腾了,好像才慢慢恢复了些理智。现在我虽然看着你们都很美味,但这种饥饿感是可以克制的了。” “你和妫越州姐还是有些不同的,”一直沉默的付淳君出声说,她从刚才几尸一出现就在观察,“你的眼睛发红,嘴巴也有些发紫,这和那个朱焉好像是一致的。但妫越州姐的话……我好像完全看不出来你和我们之间的区别。” 妫越州因为她话里的“妫越州姐”挑了下眉,紧接着又听林灼毫不迟疑地点头说:“是的,小州,你和之前也完全没有区别。你能感觉到什么变化吗?” 妫越州先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我看你们也很美味。” 林灼露出了微笑,忍不住说:“小州,你真可爱。” 这句话让其她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妫越州别过视线,强行扭转了话题,她说:“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我想应该去找到森月集团针对拉姆达螙株的更多研究,找到解决的方法。你们也应该到安全的地方去。” “其实这个螙株,我听裘易说起过一点,”付淳君鼓足勇气,抢先对她开口道,“它好像是什么‘返古’还是‘远古’的螙株……我跟着你,我能帮你。毕竟,我们肯定是有共同语言的,对不对?” 她面含希冀,坚定而热切地望着妫越州,相信她一定能领会自己话里的深意。她们是这个世界外来的系统携带者,妫越州还因为救她而身陷险境成了丧尸,付淳君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都要跟她守在一起共进退。 妫越州果然也对她露出笑来。左星远见状不甘示弱,也急忙说:“州姐,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你可不能甩下我!我家里早没人了,我就跟着你了——要不然你咬我一口好了!反正萧黎被咬了也没事……” “胡闹!”妫越州望着她轻斥道,“她是侥幸。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先从这里离开,之后的事……就之后再说。” “对啊对啊!”吕东晴生怕从学校丧尸身上爆出妫越州的照片来自己遭殃,一听到要离开这里自然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咱们先从这里离开吧!怎么说都不能拆伙啊!” “……还有一个问题,”萧黎见窗户里的人急匆匆就动身,忍不住开口说,“我觉得你们身上的味道有点大,要不要遮一遮?” 这时左星远已经拉开了房门。之前走廊里被妫越州清理过,但后来也出现了楼内的丧尸以及怪鸟飞过,那时她们都躲在了教室未做声,直到天亮时才从室内出来。现在走廊中倒也暂时没有其他的生物出现,所以处境还算安全。 但萧黎想了想,将自己之前穿的那件防护服丢了过去,那上面沾染了丧尸的气味,可以用作遮掩。白天丧尸大都眼覆灰翳,视觉不明,这样的效果应该不错。 左星远接过,转头又丢给了身上没有任何防护的付淳君。付淳君接过来,却没闻到任何的味道,她回想起之前和裘易去实验楼遇到的那只男丧尸,他身上的味道可腥得很。 “——给我穿?”她问道,“那你们也不安全啊。” 吕东晴早已想好了对策,她说:“州姐,小萧,你们去外面再给我们扒两只丧尸的衣服呗?”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林灼有另外的想法。她从自己的包里揪出来了两只一次性口罩,然后拆开一只直接给妫越州戴上,同时将另外一只递给了萧黎,萧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块红烧肉推开了。 林灼走到妫越州身边,自顾自地牵住了她的手,点头说:“我觉得,在活的丧尸身边其实也有很强的掩蔽性。” 萧黎抖了下那层薄薄的口罩,忍不住说:“但这玩意根本没用吧,我现在的嗅觉比狗鼻子都不知道灵敏多少倍——你一过来我就觉得又有点饿了。” 妫越州也将手抽出来,警告她:“你老实点。” 林灼慢慢眨了下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了包容又轻松的笑意。 付淳君观察到一切,见她被拒绝还是分外自信的样子,心中只觉得一言难尽。这时吕东晴倒是分外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林大小姐就这样,时不时冲州姐发发神经,你以后就习惯了……” 总之,她们几个还是一人身上披了件丧尸的衣服,向外走去。 明辉中学的正校门是北大门,此外还有一个西侧门。社团发展中心距离西侧门更近,于是几人在出来后便朝着那里走去。 晨间,光线不算强烈,太阳尚躲在乌云之后,地面还泛着未干的潮湿,也分布着不少丧尸留下的足迹。有遮掩,妫越州打头,萧黎断后,生人的气味想来已十分浅淡,路上的丧尸大都被骗了过去,怪鸟在她们上方盘旋过几回也没有逗留。一行人敛气屏声,只顾赶路,可就在她们行程到一半时,天上突然传来依着嗡鸣声——听着像是直升机螺旋桨。紧接着,就在北大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哄乱的异响。 “有人来了,”妫越州听声辨位,抬眸望去,“还带了枪。” “是救援?!”吕东晴高兴地说道,“那咱们过去吧!” 可随着她们向北走近,丧尸也被枪声所激纷纷暴动起来,像没头苍蝇似的吼叫乱窜。猝不及防间吕东晴就被一只丧尸撞到了,她急忙将对方推开,可转眼间就又撞过来几只。左星远那边也是同样,付淳君则是不慎落后几步直接被丧尸拥挤着向后。 妫越州将扑来的丧尸踢开,正在向它们表示驱逐,却突然间耳朵一动,向身后喊道:“——后退!” 只听得“砰”“砰”“砰”枪响不断,竟然向这边逼近了。 萧黎帮付淳君打开了那些像是隐约闻到了腥味的丧尸,一行人按原路后退到了一处花园边。可这时不仅丧尸纷乱,枪声也越来越近。而由于距离太近,已经有些丧尸觉察到了在遮掩下的生人的味道,竟也纷纷凑近过来。 左星远眼疾手快,“砰”的一拳打开了趁机向她咬来的丧尸。林灼几人也同样陷入了丧尸的纠缠。妫越州一边用身影表示着驱逐,一边也直接动手,这正在这时,竟有一批流弹直接向她们这边射了过来。 “砰”“砰”“砰”枪响间,不少丧尸中弹倒地,可她们也要费力躲开这些子弹。妫越州不用多说,萧黎在经过尸变后身体素质也增强不少,莫思逸也还凑活。可林灼等人面对这些流弹却有些吃力了。 “砰”的一声,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妫越州刚揪着吕东晴躲开了那枚差点打到肩膀的子弹,林灼却被一枚从地面溜来的子弹击中了小腿—— 她痛得吸气,直接栽倒在地。 血腥味霎时溢出,四面八方的丧尸也纷纷转过了头来。 第182章 “不许动!” “轰”的一下,附近的丧尸好似突然炸了锅,齐齐便向林灼的方向扑了过去。林灼置身其中,一时间血液都涌回了心脏,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线嗡鸣声。 “哧!” 手中的钢笔被迅疾捅入丧尸的眼球,而借着拔出的力道,一记肘击又飞猛砸倒了另一方丧尸的头颅。林灼咬紧牙关,一手不够用,她还有另一只手能攻击;一只腿受伤了,还剩下另一只腿能蹬踹。 太恶心了这些东西!林灼心里想,可我绝对不能害怕! 而且,她也绝非孤军作战。 一只嗅闻着向她伤腿扑去的丧尸被大力扯开,左星远大叫一声,没管在周围低飞的怪鸟,直接将他抡起向后砸了过去。付淳君则径直撞开了拦在身前的丧尸,拿起钢笔就向在林灼周围的那几只丧尸胡乱戳了过去。萧黎闻到血腥味也不好受,却屏住呼吸一路扯开挡路的丧尸向林灼的方向赶去。吕东晴和她一样离得稍远,这时也顾不得其它就要去帮手。 这时,竟又响起了一阵枪声。 林灼的钢笔还未收回,那只丧尸却中了弹,浑身一颤就向前歪去。林灼用另一只手忙将它推开,这时过分紧张的听觉系统又捕捉到了异动,她下意识就反手刺了过去—— “砰”的一下,这只手却被握住了。林灼心中一紧,颤动的眼珠中倒映出了妫越州的影子。 妫越州赶来也不多话,眨眼间就将她拦腰抱起,又飞速踢开了挡路的几只丧尸,向花园中而去。 明辉中学历史悠久,校园内植有不少古树,这小花园中便有一棵。妫越州转而扛着林灼,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她将林灼放置在约三米高的一处树干上,环顾一番,有几只怪鸟已经振翅跟来。 从高处的视野,她也正巧发现了远处正拿枪的几个黑衣人,分别从东北西三个方向逼近而来。 妫越州将那几只怪鸟解决,从林灼的包里找出来了一块毛巾帮她先将伤腿包扎住。然后又给她戴上了防护衣的帽子,用下摆将她的腿都遮了起来。 “等我三分钟,”她又望了一眼那些黑衣人的方位,转而对林灼道,“怪鸟来了,就用你披的这件丧尸衣服挡住暴露的部位。” 林灼因为失血已经面色苍白,在妫越州动作时她一直抿唇不语,这时才缓声而坚定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好。”她说,“我等你。” 妫越州起身,又向不远处扬声道:“萧黎,你们都来树下!” * 这时进入明辉中学的几人,是受雇于森月集团的一支雇佣兵队伍的成员。她们接到的任务是:找到在明辉中学及周边区域的“不完全”丧尸。不完全丧尸的标准即,在感染了丧尸病螙后仍能保持部分神智的人类。而森月集团给的判断标准也非常简单粗暴:直接用枪弹清缴,不完全丧尸在判断危险来临时会出现躲避行为——甚至表现出求救意图。 雇佣兵拿钱办事,而这次还有免费的弹药供应,所以就算是丧尸也没什么好顾虑的。而且这些东西比活人好对付,活人遇见枪支还知道躲——聪明的活人就更厉害些,而丧尸却大都只会乌泱泱向前扑。因此,负责搜捕与清扫明辉中学的雇佣兵在毫无技术含量的开枪声中也难免会松懈几分。 从西边推进的雇佣兵甚至通过头盔中的无线电设备向队友吐槽: “哪有什么知道跑的丧尸,就算是蚂蚁我都打腻了。就是会飞的黑鸟,也跟傻了一样不躲——” “刘牧,保持警惕!”小组频道内响起了一道女声,是这支三人小队的队长,“仔细观察!” “明白。”刘牧吸了口气,透过护目镜继续将视线放到了前方,正在这时他却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远处,似乎有道黑影闪了过来。 在此起彼伏的丧尸群中,那道隐匿其中的影子快的几乎像是错觉,可雇佣兵的警觉让刘牧立刻就端枪瞄准了那个方向。几声枪响过后,却毫无异动。 一秒后,刘牧猛然又将枪转向了右侧前方,这时在他的视野中确实出现了一个不同于丧尸的身影,可已经太晚了—— 妫越州飞起一脚,直接将他那还未扣动扳机的枪支踢飞,紧接着一拳直接砸向了他的面门。 刘牧挥臂隔档,可还是被这一下击退了好几步。他略带惊疑地盯着这个疑似高中生的女性,正想说话,却又被一脚踹到了胸口。 要不是他有作战衣,这力道简直能踹断一个成年人的肋骨!刘牧稳住身形后心中大震,这样的人……怎么会仅仅是个高中生!她甚至还全无防备地站在了丧尸群里! 他咬了咬牙,索性也直接动手了。 频道内,队长只能听到这边响起了拳脚相加的击打声,她在频道内接连呼叫了好几声刘牧的名字,却分毫不见回应,正想是否该前去查看,频道中却终于响起了刘牧的声音——却属实不太好听。 刘牧发出了像是被人打断牙齿似的剧烈的喘息和闷哼声,而透过他头盔内的对讲设备,那边传来了一个略显失真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 妫越州用抢来的枪指着倒地喘息的刘牧,冷声询问道。 刘牧已经在心里骂起了爹,现在他浑身负伤,实在想不到对方究竟是那方来路,还被对方问起了这个问题。但好在,现在这女生的话已经传到了队长那边,她肯定会带着另一个队友很快赶来支援,所以现在他要拖延时间。然而话到了嘴边还没吐出,那女生却骤然将枪头调转,“砰”的一枪越过了重重丧尸竟向另一个地方射去。 * 在林灼藏身的树下,朱焉已经和萧黎打过一回,可就在她张口又要发出一声“来吃”的丧尸之吼时,一颗子弹竟突然在她的脚下炸开了。 朱焉一时惊异只有后退,可正在她后退的几步里,一只怪鸟突然从上面坠下,“邦”的一声刚好砸到了她的头顶。 萧黎高兴地大笑,她甩了甩手腕向树上说:“哈哈哈哈哈哈林大小姐,干得漂亮啊!” 朱焉将那只晕厥的怪鸟扯下,抬头望着树上的人,咬牙切齿地说:“林灼!” 林灼对她而言,可谓是心头首刺。 朱焉原本也是听到了枪声才出来查看,可不巧便让她闻到了血腥味。而顺着血腥味而来的她紧接着就发现了在树上的林灼,无论是饥饿还是忌恨都让她兴奋不已。更意想不到的是,朱焉仔细观察过,周围没有妫越州的身影,然而她还来不及喜出望外,却在树下的那堆丧尸里认出了萧黎。 “——骟你爹的朱焉!好啊,可算是让我碰见了!”萧黎一见她,心里的火焰山直接被点爆了,她将手指捏得咯嘣作响,“姥子不打死你,都对不住你粘在我身上的口水!我劁你爹!!!” “……你,你怎么?”朱焉惊疑不定,实在没想到萧黎竟然出现了和自己类似的尸变现象。 她也来不及思考,就被扑面而来的拳头打断了。萧黎猝不及防被她咬成了丧尸,哪怕现在还能保持神智,心里怎么能不恨不气,这时候自然是铆足了劲。 朱焉匆忙闪开,心知避无可避也咬牙冲了上去。萧黎本就比她强壮,在成为丧尸后更不能与之前同日而语。不一会儿,朱焉就在拳脚交接里落了下风,但好在她知道逃。 萧黎在打了她一顿后才微微出了口气,这时又猛然想起树上的林灼。她打着朱焉就走远了,虽说有左星远、吕东晴和付淳君三个也在树下不远帮忙,可毕竟有那么多的丧尸!她的心不免悬了起来,可就在她赶回树下时,却发现树下守着的变成了莫思逸。 她还是一副茫然透着直愣的神情,默不作声,正在向挨到树下的丧尸轮番抽巴掌。 “啪”的一声,一个丧尸被她抽得直接在原地转了个圈崴倒了。她不停手,又向另一边的那只奉送了两巴掌直接将它甩开。 萧黎:“……” ——力气还挺大。 她微微松了口气,这时朱焉却又绕到了树下,竟猛然向树踢了一脚,不仅如此,她还趁机再度向周围的丧尸发出了【来吃】的声音。 现在萧黎听懂了,她咬着后槽牙就冲了过去,但比她更快的就是那颗子弹。 不仅如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林灼向树下望了一眼,想了想便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瓶防蚊喷雾来,向一直在周围盘旋的那只怪鸟喷去。“哧”的一声,那鸟被喷个正着,似乎有些晕头转向,“邦”的一声,又被林灼用从包里取出的矿泉水瓶敲了下去。 正好砸在了朱焉的头顶。 朱焉气急,她正想不管不顾再喊几声,可紧接着又是几道子弹不偏不倚向她的身边打了过来——有一道甚至擦着她的头皮而过,直接削断了她的一缕发丝。 朱焉连连后退,在感染后本已放缓不少的心跳这时也有了越来越快的迹象。她望着子弹的轨道,又骤然抬头向枪响的方向望去。 有种直觉,令她寒毛直竖。 * 瞄准镜下,朱焉的位置一览无余。在枪响的地方,妫越州已经手里的这柄步枪对准了她的脑袋。 ——懂事一点。 这是警告。 在妫越州的余光里,那个雇佣兵似乎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但这显然是假象。妫越州耐心不多,正想继续逼问,可就在这周围丧尸的喧动中却遥遥传来了一个女人清晰的声音: “不许动!” 两柄步枪,自东侧和西侧一齐瞄准了她的脑袋。 第183章 “会先回我们的基地,我再请示林总。” “把枪放下!”雇佣兵的队长徐柯发现妫越州将视线投来,再度厉声开口道。 随着她走近,却不免感到十分惊讶。刘牧受到袭击,现在甚至毫无反击之力,可对手竟然是个高中生?她看着妫越州身上穿的校服,又警惕地去观察妫越州的样貌,除了强壮,似乎并无异常。徐柯心中升起了一股古怪之感。而这种感觉在她听到妫越州的话后变得更加强烈了。 妫越州望着两支临近的枪口,微微眯了下眼睛。她状似顺从地将原本高举的枪支收下,盯着出声的那个人却扬声问道:“你们是森月集团的人?” 在妫越州的认知里,丧尸的爆发本就与森月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能这么快动作来“清理”丧尸的也意味着背后势力不俗。她有此一问,还因为她正打算要去森月探个究竟——假如它仍旧存在的话。 而徐柯闻言只对这少年的身份愈发惊疑。雇佣兵的任务交易常常都是十分隐秘的,消息怎么会泄露给外人?难道她与森月集团有关,还是和那里的曲芃希有关?她脑中思想风暴,端着枪的手稳极了,不过是因为对方口中吐出“森月”二字时而脚步微顿。 ——可就在这片刻之间! 妫越州非但没有将手里的枪彻底丢下,反而直接一脚将地上的雇佣兵向徐柯的方向直接踹飞了起来。同时她迅疾后退,及时躲开了另一方射来的子弹,紧接着便向对方俯冲而去。 因为三位雇佣兵的清扫,大部分丧尸都被赶到了后面,因此从北校门向这里的广场实际上已然算得上空旷——如果略去大量倒地抽搐的丧尸不计的话,至少人在站立时的视野是少受阻拦的。从另一方向开枪的雇佣兵在瞧见妫越州躲开子弹后便驱枪追着她的身影继续射击,可竟然每每都似乎晚了一点,而就在妫越州绕到几处冬青树栽后,却好似突然隐匿了踪迹。 这位雇佣兵端着枪在那几处来回扫视,却始终一无所获,她心中疑惑,又将枪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探查,可就在这时,频道里却传来队长徐柯的声音: “燕凌小心背后!!” 燕凌浑身一凛,当即转身,在一手持枪的同时另一只手已取出短刀向后刺去。可却还是太迟,“砰”的一下,她的右肩遭受重击,手里的枪只能无力滑下,而另一方刺去的短刀只来得及映照出一双漆黑的眸子,下一刻便直接被对方夺了过去。 “咔”的一下,她听到手腕脱臼的响声。再下一秒,她就被仰头打倒在地,眼前的护目镜霎时浮现出如蛛网蔓延的裂痕。 当燕凌被枪指住头时,心中还在纳罕:这究竟是什么人? 另一边,徐柯虽然因刘牧的身影遮挡而暂时错过了开枪的最佳时机,但她在发现妫越州接着树木遮掩猛然闪现在燕凌身后时,还是第一时间开枪掩护。可妫越州的动作实在太快,就在徐柯刚打出两颗子弹之际,燕凌那边就胜负已分了。 现在妫越州缴获了两支枪,一支对着燕凌,另一只则与徐柯遥遥相对。 “谁的枪更快,”她出声问,“要比一下吗?” 徐柯心道棘手,队友被擒,前有枪口,后有丧尸,这对手还不知身份。她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妫越州懒得回答这样的问题,她径直提出了要求:“我要去森月。” 而就在两人举枪对峙时,不远处竟又传来了一阵螺旋桨的鸣声,还有一道响亮的声音从天上急急坠下: “——住手!快住手!” 妫越州愣了一下,抬眸望去,从直升机中探出头的、那个在防护罩后的面容——是季康安。 * 季康安是在陪同文晃医生前往森月的后方基地时,发现了曲芃希派遣人前往明辉中学附近区域的这件事。结合从文医生那里得知的不完全丧尸的消息,不难猜出她们这趟的目的。林总也对此非常感兴趣,文医生的前往其实也代表了她的意思。 不过季康安还不想那么多,自从丧尸爆发以来,占据她心头的最紧要的一件事就是姪女妫越州和大小姐林灼的安全。眼下知道有人还要去明辉,她也等不及晚上三点了,直接叫上祝由就跟在了后面。 ——好在她这时候来了,不然小州和大小姐可就要出大事了! 直升机内,季康安望着林灼的伤腿唉声叹气,在重新给她妥帖包扎过伤口后,不免又拉过妫越州来反复检查。 “……好好的你逞什么强?那些都是雇佣兵,是不要命的!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妈我姐交代?来我看看,真没伤到啊……” 妫越州叹了口气说:“我真没事。不然刚刚还能爬树吗?” 在瞧见季康安后,她就将枪收了起来。剩下的徐柯眼看着方才还作风冷酷的不寻常人被揉进怀里安慰,自己还被连连怒斥质疑,面罩下的神情自然是微妙极了。 有季康安,妫越州暂时也没再多管这些雇佣兵。她将救援的人带到了林灼藏身的那棵树下,然后在她们犯难时又爬上树将林灼带了下来。 “——就知道逞能!”季康安检查完还不忘数落她,“跳下来摔坏了怎么办!” 在一旁,吕东晴略带新奇地望着这边的场景,嘴上带着笑意,心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瞧了瞧左边尚且面带恍惚的左星远、保持沉默的付淳君,思绪一转又捣了捣坐在旁边闭眼装瞎的萧黎,小声问:“你现在怎么样?” 萧黎在远远听到生人来的脚步声时,就当机立断闭上了眼睛装作受伤,也没管朱焉逃跑的身影——她主要是远远就听见了妫越州的动静。 现在置身于有活人的直升机里,倒也还好。在里面的除了她们,就是季康安和直升机驾驶员了。因为林灼伤重,季康安会先护送她们返回基地,并通过直升机内的通讯设备又重新调了一台前来接应。 “还行,”她低声说,“怎么说我也得见我妈一面。” “我对你是有信心的,小萧。”吕东晴点点头,转而望向机舱内的另一处角落,莫思逸正分外安静地在一处偏僻座椅上坐着,身上扎着几层安全带。 在与季康安她们照面时,莫思逸不像萧黎这么有急智,呆愣愣地就和季康安打了个照面。好在季康安也对不完全丧尸有些了解,想到林总,加上莫思逸表现出来似乎攻击性不高——这点还有妫越州肯背书,她索性做主将莫思逸也带了上来。 不过虽然这样做了,季康安也不会毫无防备。哪怕在与妫越州说话时,她也是确保自己正面对着莫思逸,而且机舱内还储有数量不少的强酸。眼下她松开妫越州,又向莫思逸望了一眼,发现她还是在向这边看,却没有任何躁动,也是纳罕。 “不完全丧尸,会被带到哪里?”妫越州在她身边,突然出声问道。 “会先回我们的基地,我再请示林总。”季康安说着,侧头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林灼,而后者在发现她的视线后立马回了个微笑。 “……不过,你们都会去森月那边做个检测,”她继续说,“那边在今天上午研发出了针对丧尸病螙的检验方法。” 第184章 “曲特助,明辉附近区域的雇佣兵传来了好消息。” 森月集团的后方基地中,曲芃希正在阅读一份针对不完全丧尸的检验报告。报告中详细介绍了对于基地里所收容丧尸的外在表现和各项化验指标。ün 有氧耐力储备卓越、无氧代谢能力高超、体能恢复速率远快于正常人群,软组织损伤愈合与骨骼损伤修复速率远快于正常人群,嗅觉与听觉灵敏度超常,表现出对生肉的明显偏好…… “……并且,体内出现异常抗体与变异拉姆达螙株亚种?” “是的。”负责对不完全丧尸开展研究的崔教授崔颂作出回答,他同样也是永生酒项目的科研总负责人。 “相比于其它丧尸身上活跃的亚当一号病螙,不完全丧尸01号的血清中出现的是另一种病螙结构——这和我们以前记录中保存的拉姆达螙株具有强相似性,且与鸟类身上提取到的丧尸病螙也具有结构一致性,初步判断其仍属于原始螙株变体。”他简要解释说。 曲芃希抬了下眼,问道:“稳定性呢?和普通人类与鸟类身上出现的两类亚种相比,这已经算是第三种了吧?” 崔颂扶了下眼镜说:“就目前而言,这是异变后出现的最稳定的一种螙株结构了。” 在这场丧尸异变中,受到未知原因的影响,原本在观测里还算稳定的亚当1号螙株出现了明显“暴动”,稳定性骤降,并开始通过人类和鸟类作为介质疯狂传播与解析变体。目前通过研究已知,鸟类身上携带的主要病螙亚种与人类体内的主要病螙亚种亚当1号不同,但该亚种在向人类传播后却会出现向亚当1号的回归,而亚当1号虽然是主要的病螙源,却也在人体传播的过程中出现多次变异。在首个发现的半尸人01身上发现的病螙,则是首个在体内含量上明显超过亚当1号的主要病螙源,并且表现出了比亚当1号更强的稳定性。 实际上,崔颂已经怀疑是否是体内病螙时刻变异的不稳定性导致了丧尸的去理智化,因此当病螙稳定下来后,人就会恢复部分理智。 不过这些猜测是不需要向曲芃希汇报的,她看重的只是结果。 “……当然,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实验数据。”崔颂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听你的语气,这个发现好像还不错,”曲芃希丢下检验报告,望着崔颂说,“崔教授现在能将谨慎放到口头上,这也不错。只不过崔教授,你知道我们黄总想看的不止是这个。” 崔颂于是低头道:“请黄总和曲特助放心,我们会尽快排查当日螙株发生暴动变异的原因,也会尽快推进永生酒项目的顺利完成。” 曲芃希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我记得原始的拉姆达螙株在暴动中完全变异消失了,而科考队还没有消息?” 由森月集团资助的科考队最先发现拉姆达螙株并将它运回,由此永生酒项目才得以启动。但在异变发生后,仍在相关科考地考察的队员们就完全断了联系。而科考队的队长正是崔颂的师姐。现在外面的通讯还是断的,虽然不排除还有其他的方法传信,但曲芃希有此一问,其实也没报多少期望。她的目的是给崔颂施压。 “……没有。”果然崔颂摇了头。 “所以说除了暴动的丧尸,这次异变带来的更多损伤根本无法弥补,”曲芃希盯着他说,“崔教授,不要总是说漂亮话。” 这次丧尸病螙的出现确实令崔颂受挫,他也深知理亏,于是保持了沉默。 曲芃希最后说:“时间不等人,所以您最多还有一周的时间,希望能拿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成果。” “令人满意的成果”,根据永生酒项目的目标,那就是能研发出一种至少可以开展人体实验的无害螙株……崔颂深吸了一口气,应下后就匆忙从这间办公室里离开了。 曲芃希拨了室内的有线电话,不一会儿,梁豪便敲门进入。 “曲特助,明辉附近区域的雇佣兵传来了好消息,她们带回来了一个新的不完全丧尸人!”他的语气中带着激动,“另外,这是小队长徐柯提供的头盔录像资料。” “动作倒挺快,将这个02号和01号分开关押,”曲芃希扬了下眉,接过对方递来的U盘,“这份资料是什么意思?” 梁豪说:“是,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不过我是在来的路上接到了消息,这U盘里的内容,我还没看。” 曲芃希于是将这个U盘插入了自己的电脑,打开视频后率先出现的是个人,还是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只是那眼珠中带的红色为她添了些不寻常,她面对镜头还有些心有余悸,紧接着就开始说话了。 “——别开枪!我不是……我……我是被丧尸咬过,但还是清醒的,我还是人,你们不要开枪!” “……什么?你们要带我去哪?妫越州和萧黎你们也带走了吗?她们是谁?就是刚才在树下的那群人里,里面有两个丧尸——都是跟我一样的,你们没有带走她们,凭什么要带走我?” 曲芃希的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她手指一动,先将这视频暂停了。 和丧尸人01号相比,02号的出现就太令人惊喜了。 她明显保留了神智,从视频里的表现来看,除去那双红眼睛和在看向人时不自觉吞咽的动作,她几乎与常人无异。 “立刻安排02号的各项检验,”曲芃希向同样面露惊讶的梁豪吩咐说,“今天我就要看到她的各项指标,以及与01号的对比!” 如果其他指标都与01号无差别或者相差不大,那就太好了。 02号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曲芃希面上的神情终于有些放松。在02号的话里,还有两个丧尸人,它们又在哪里? 视频播放,接下来响起的是徐柯的声音: “她们已经被接走了。” 曲芃希皱眉,在旁的梁豪适时插嘴道:“今天上午,林氏也有人跟着去开展救援了,听说她们林总的女儿还困在学校下落不明。” “——救援?把丧尸人也一起救援走了?”曲芃希不满道,“她们难道判断不出来异常?” 视频继续,可丧尸人02号紧接着就消失在了画面中,再出现的却是一段从第一视角来看十足惊险的打斗视频,视频的主角是另一个高中生。可两个身经百战的成年雇佣兵却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甚至她对于剩下的一个徐柯也毫不惮惧。 …… “谁的枪更快,要比一下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要去森月。” 最后,这个十足张狂的少年却被突然到场的林氏的季管家搂进怀里。曲芃希还注意到,季康安称呼她“越州”。 ——“越州”是02号口中的“妫越州”? “徐柯这活干得不错,直接打三倍的酬金,那两个受伤的雇佣兵接入基地免费医疗,”曲芃希深深吸气,直接从桌前站了起来,“另外,查这个‘越州’!今天内我要知道她的一切信息。” “好的!” “等等!”曲芃希却又喊住了急匆匆要离去的梁豪,吩咐说,“现在联系林总,就说我约她见面。” * 妫越州等人已经抵达了林氏开放的基地。因为林灼的伤情不能耽误,所以她们暂时会在这边进行隔离,而后再前往森月基地进行检测。这是季康安的安排,也得到了林总林见溪的点头。 林灼一下直升机就被匆匆抬走了,莫思逸也本该被关到另一个地方,不过她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反抗意愿,抬手就撂倒了几个全副武装来押她的人,自顾自的向季康安这边走。 季康安如临大敌,好在这时妫越州上前一步。她扭头望着季康安,正想说些什么,莫思逸那边已经分外熟练地揪住了她上衣的衣角。 “……你别担心,”妫越州默了一秒后对季康安说,“她一直跟着我们,还是和我们关在一起比较好,不然……可能会变得暴躁。” 季康安惊疑不定,欲言又止。 吕东晴原本正在观察基地外围那圈拔地而起的高墙和走道里匆匆穿行的人,这时听见动静,便忙回神插话说:“对啊季阿姨!她叫莫思逸,一直就很崇拜州姐的,变成丧尸后就跟在州姐屁股后面打转,谁也拉不走。我们在一起也没出事,可要刺激她就说不准了。你说对不对萧黎?” 萧黎还在眯着眼睛想借口,听见这话也附和道:“是啊,她也打不过我们的,季阿姨你就先把我们关在一起吧。” 付淳君见状也上前说:“您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先把我们关一起,等晚上丧尸睡觉的时候再分开。” 季康安叹了口气,又仔细问询地看了眼妫越州,才无奈暂时答应了下来。不过她还要去和林见溪汇报,这里的一切最终还是要按林总的意思来。 她见萧黎还留在原地,不免又关切地问道:“萧黎,我不是让你跟着去处理一下眼睛吗?” “额……”萧黎挠着头说,“我其实就是让风沙迷了眼,揉得眼睛有点疼了,没啥大问题。” “她眼睛发炎了,”妫越州不动声色地说,“一直有些红,这里有眼药水吗?” 季康安见萧黎也坚持,就让人先去拿眼药水,等隔离结束后再详细医治。萧黎松了口气,又听季康安说道:“你母亲也一直在问你的消息,她正在基地里,等隔离结束后我让你们见一面。” “好!”萧黎这回真的大喜过望。 隔离室是较为宽阔的主体为银白色的房间,连着走廊分隔为多个,三面厚墙外是一扇透明的玻璃墙,门也嵌在这扇玻璃墙内。妫越州等人步入后,发现里面还有些饮用水和吃食。左星远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其实是渴了,这时候就连忙拧开一瓶水灌进嘴里。吕东晴和付淳君也有些心动,纷纷围了过去。 妫越州则带着明显不感兴趣的萧黎和莫思逸走到了另一边。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待。”她环顾着四周,轻声说道。 第185章 “……是啊,这才是事实。” 从季康安的口中,妫越州了解到森月集团有一个开放的基地,而在24小时的隔离结束后她们会前往那里进行所谓的丧尸病螙的检测。这无疑是个好机会。 眼下重要的是平稳渡过隔离期。 她又打量了一番靠在身边的萧黎和莫思逸,发现她们状态都还好,是处于食欲不高且能克制自我的平稳期。这时左星远喝完水,已经蹭了过来,她左右看了看,直接在妫越州面前坐下了。 “州姐,”她小声说,“你可不要丢下我啊。我家里没人了,你知道的。” 左星远是个孤儿,母父双亡后被送到了一个远方表叔家里。她们家里已经有了个亲生男儿,收养左星远完全是看在她继承的母父遗产的份上。左星远和她们并不亲厚,感觉就像是住在一起的房东。所以这时候分开了,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你的财产不要了?”妫越州挑她最看重的问。 “都这时候了谁还管那个!”左星远不以为意,“再说了没有我她们也拿不到我妈爹的东西……州姐,你听见没有,你可不能丢下我。你看看你身边这俩,一个妈宝一个傻子,关键时刻顶什么用……” 萧黎没忍住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喂你说谁呢!” 莫思逸也将视线晃晃悠悠地放到了左星远这边。 左星远却分毫不心虚,反而嘴角向下,理直气壮地“嘁”了一声。 萧黎气得磨牙,也光明正大地反唇相讥:“没听说谁带着块红绕肉打仗的!饿了不能吃不说,还招对手注意……” “——你们说啥呢?”吕东晴和付淳君吃了几口东西也围了过来。 左星远瞪着萧黎,转而对吕东晴说:“萧黎说我们是红烧肉!” 吕东晴“哇”了一声,大声说:“萧黎你没良心啊!我把你当姐妹,你把我当肉?!” 萧黎还眯着眼睛盯左星远,这时头也没动,说道:“我没说你!我说左星远,谁让她先说我是妈宝不中用,她当着州姐面说的,你不信问问!” 吕东晴当即调转枪头,不满地对左星远说:“不许歧视妈宝啊臭屁左!” 眼瞧着她们转眼又闹成了一团,妫越州别过头直接当没看见。莫思逸倒是很有看热闹不慊事大的专注劲儿。这时付淳君上前几步,她在妫越州的目光中嘴巴微动,无声地吐出了[系统]两个字。 妫越州见旁人尚未注意,便起身随她走到了一边。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付淳君说着,还递给她一瓶水,语气中也是难掩激动。但顾及这隔离室可能有监控,所以她说话也总要有些遮掩。 妫越州接过水,捏在手里却没喝,望着她答道:“大约十年前。” “……这样,其实我才来了不到一星期,马上要开学的时候,在明辉中学附近的一所出租屋出现的,”付淳君含糊着说,“给了我一个身份,让我去攻略。” 妫越州便问:“攻略什么?” 付淳君迅速地小声道:“男主角,说男主角是气运之子,系统——它要我攻略男主角,得到他的百分百爱意值,从而偷取这个小世界的气运和能量,等能量收集足够了,它才会帮我回到原世界。原来的我因为熬夜看小说猝死了……” 妫越州不自觉拧起眉头,已被这番话激起了满肚子的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被骗了,”她说,“男主角怎么能是‘气运之子’?这个世界的能量也跟什么男主角的‘爱意值’无关。” 付淳君:“啊?” “你不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妫越州问。 付淳君咬住下唇,有些犹豫地说:“其实一开始有点怀疑……可回想我在看这部小说的时候,剧情的闪光点就是集中在男主身上,女主的作用呢,就像个摄像头——只要记录、捕捉、烘托他的强大和迷人就好了,这本书最大的卖点也是男主角的深情不悔……虽说我就是看得太生气才在被窝里厥过去的,但是……” 妫越州摇头说:“小说的内容是幻想,但它一旦生成世界,就必然要参照现实的逻辑构建并运转能量才能存活。现实里,世界是从女人的胯|下诞生的。” 付淳君骤然愣住,她抬头呆呆地望向妫越州,嘴巴动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说出话来。最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啊。 明明女人才拥有创生的能力,她孕育一切、她抚育一切、她壮大一切,万物为她注目芃芃而去,又向她稽首振振而归。世界因她而起,也注定向她栖息。 “……这,才是事实!”付淳君最终摇头笑了,“可有时候、有些人偏偏视而不见,就像共同活在一大片的癔症里!我有时候觉得,世界也是一个巨大的癔症区……可在癔症里创造而生小世界,真的能存活吗?” 妫越州凝望着她,轻声说:“这样的小世界自诞生起就是先天不足的,它的存活与运转无比艰难,也容易让觊觎它能量的外来物钻了空子。你的系统用那个说辞哄骗你,是想彻底令这个小世界崩坏瓦解,才能从中窃取能量吧。” “……你是说,我和系统来了这里才导致了这里小世界的崩坏?”付淳君说着已不自觉地点了头,“是啊,这里的能量根本就和所谓的男主角无关,我接近他除了扰乱原本的剧情线——尤其是扰乱和女主相关的剧情线——外根本没别的作用……可剧情线崩了,这个本来就先天不足的小世界在运转时岂不就更混乱了?我可真是骟他爹的贱东西!” “……所以我怀疑,你说的‘猝死’到底是不是真的,”妫越州推断道,“是不是它抢掳了你,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做它的任务才特意又编了这么个谎话。” 付淳君也明白过来,一时恨不能一跳三尺高:“骟啊!!!这很有可能!我就说老娘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一大学生怎么就熬夜熬死了!我熬夜看其她小说的时候怎么没事!怎么就看这垃圾小说的时候出了事!骟他爹!越州姐你不知道它还电我!我不听它的话它就电我,要不就威胁说抹杀我……我骟了它爹的,要不是现在它没动静了!我真的我拼了命也要弄死它!骟它爹的贱东西!!!” 她怒火冲天,恨得咬牙切齿,这时肩膀上却压来了一点重量,转头一看,原来是妫越州的手。 “冷静点,”她安慰说,“现在你的系统已经被小世界打击压消了,如果它还没彻底消亡,你要报复也有机会。” 付淳君怔怔地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心中的情绪也被她的话语抚平了,她下意识就顺着对方的话问:“什么机会?” “和我一起,”妫越州笑了,“拯救这个世界。” “——越州姐?”付淳君又惊又喜,问道,“你是说……” “等这个世界能量充盈,无论你是想报复你的小系统,还是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它会帮你的,”妫越州挑了下眉,“我也是。” “好!!!”付淳君喜出望外又热血澎湃,一下就扑来抱住了妫越州,她大声说,“太好了州姐!我要一辈子追随你啊啊啊啊!” ——是时代的原因,还是年龄的原因?妫越州觉得这个世界遇到的青少年情绪外化都分外激烈。 她克制地用手拍了拍付淳君的背,随后一把将她撕了下来。 ——谁还记得她现在是个丧尸? 付淳君被撕下来才后知后觉有点害羞,又挨挨挤挤地蹭了下妫越州的肩膀,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有些如芒在背。 一回头,是左星远、吕东晴和莫思逸的齐齐注目,甚至萧黎都睁开了那双红眼睛。 付淳君:“呃……” 吕东晴深沉地捣了下左星远,说:“说实话,你还跟我吵,你的第一妹宝位置不保咯。” 原本她们倒是吵的热火朝天,就差把对方穿开裆裤的糗事都拿出来攻击了,却突然听到那边付淳君在蹦高,还是州姐越过她给了警告的眼神,她们才没动静,之后就开始默默竖起了耳朵。结果话没听到多少,倒看见付淳君眨眼间就跟州姐亲密拥抱了。 左星远听了吕东晴的话,从鼻腔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突然大声说:“州姐,别忘记吕东晴偷偷卖你照片!她不仅卖你照片!她还把你用过的很多东西都卖给林灼了——很多东西!!” “——狗贼住嘴!!!”吕东晴大喝一声就扑过去捂她的嘴,“老娘跟你拼了!!” 左星远也不客气,伸手就捶她的头,两人打成一团,混乱中连正要说话的萧黎和沉默的莫思逸都被波及,萧黎挨了个头槌后甚至着急忙慌的也要加入战局。 妫越州深吸气,过去一手一个将她们分开,也让战意昂扬的萧黎扑了个空。她还愤愤不平,遇见妫越州的目光才不情不愿地歇了劲儿。 ——这家伙,完全忘记自己是丧尸了。 妫越州将同样蔫了些的左吕两个放开,正想警告,却突然扭过头—— 玻璃门外,正渐渐走近几个人影。 第186章 “你妈给我来信了。” 领头的是季康安,略微落后她几步的是位拿着医疗箱的女士,身后还跟着几位明显是医护人员装扮的人。 “这是文医生,”房门打开后,迎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季康安笑了笑也不敷衍,向她们简单介绍说,“她来是要给这名丧尸人做个简单测评。” 文晃手提着一个简易医疗箱,脸上带着随和的微笑,先和妫越州打了招呼:“越州,好久不见啊。” 文晃和林见溪是朋友关系,林灼生病时也常是她上门看诊,因此她对妫越州也算熟识。 所以这就是林见溪的意思,她大概是让文晃还为莫思逸做一个有关丧尸人危险性的简单测评,再决定是否要将她强制单独隔离。 “文医生,”妫越州也向她点了点头,同时将还在状况外的莫思逸提了起来,问道,“你是来找她么?” 莫思逸脸上露出懵懂,她兴许还在为看着热闹热闹却没了而失望,转头和文晃对视时也兴致不高。不过紧接着,她就鼻头一动,有些兴奋起来。 文晃从医疗箱中取出了一个生肉罐头,就在打开的瞬间,香味便精准地被丧尸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了。 妫越州不动声色,在莫思逸兴奋时捏了下她的肩膀,又去看萧黎,发现她已经侧过头装睡了——原本在季康安等人到时,她就是眯着眼睛靠墙的。 “你想吃吗?”文晃对莫思逸轻声哄诱。 季康安也在紧紧盯着莫思逸的表现,一旦她表现出明显的狂躁,身后的医护人员就会用随身携带的麻醉枪出手,里面的麻醉剂还是森月集团特供的,据说能放到一头大象,用在丧尸身上也很有效果。 不过莫思逸在用力抽动了几下鼻子后,却将头别过去躲到了妫越州身后,还将她向前拱了拱。 “……哦呀。”文晃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一幕,面色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曾经前往森月基地看望丧尸人01号,并也为她做过简单测验,那时得出的结论是:虽然丧尸人确实抱有部分神智,但无法克制对于生肉的强烈渴望。 这一个倒比上一个有意思了,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差异? “越州,”她收起罐头,微微笑着说,“她很依赖你。” “——因为从前她就是州姐的……粉丝啊,”左星远听着这话不好,似乎在暗示妫越州和丧尸有联系似的,就忙大声说,“被咬后也赶不走!” 吕东晴也顾不上跟她较劲了,也点头附和。 “是这样,”文晃又说,“越州,你能带她过来跟我说几句话吗?” 妫越州向身后瞧了一眼,点头同意了。 她们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文晃有过和丧尸人直接接触的经验,这时和莫思逸的对话显然是也做了准备。她的问题简单直白,语气也温和耐心,说话时的模样很像是幼稚园中在和小朋友对话的幼师。 “来这边。”季康安见文晃进展顺利,就拉着妫越州暂时走到了门口,见她的目光还不时向那边瞟,不免轻咳了下,悄声说,“文医生是为了更好和丧尸交流,你不适应放心里就行,别看了。” 妫越州于是说:“我们平时也没这么跟她说话。” “丧尸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季康安肃容说,“文医生有经验,你不许捣乱!” 妫越州眨了下眼,问道:“有什么经验?还有别的丧尸人吗?她现在在哪?”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季康安伸手戳她的头,“我还没跟你算账。晚上有救援你怎么不在那里?还带着大小姐乱跑,现在又是受伤又是丧尸人的,你说危不危险?” 妫越州无奈地顺着她手指的力道将头晃了晃,带着些认真开口道:“但我搞清楚了一些事情,这回丧尸爆发和森月集团有关。我要去一趟森月集团。” 季康安大惊失色,下意识环顾了下左右,发现那些医护人员都围在了文晃身边才低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森月集团……这种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别给我闯祸!” 妫越州却叹了口气,只是解释说:“我只是想让你别担心。” 妫越州是在身体八岁时来到了“姨妈”季康安的身边。她在这个世界的“养母”是季康安的姐姐季康乐,在将她托付给季康安照料后就失踪了。因此这么些年来,都是季康安陪着妫越州在林家生活,两人之间比常人更多了些默契。 这时候,季康安一眼就看出妫越州不准备听自己的。她眉头打结,心火直冒,却没什么办法。妫越州打小就是个很有主意的古怪小孩,对于这一点季康安的认知清晰而明确。只要她定了主意,任你威逼利诱花样百出,她该干的还是干。可事后要罚,一则季康安自己不忍心;二则这孩子讲歪理也很有一套,轻易就能将大人也绕进去。 所以季康安不预备和她讲理,她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妈给我来信了。”她沉声说。 “……她回来了吗?”妫越州确实有些惊讶,“信从哪里来的?” 对于这个世界的“养母”季康乐,妫越州其实感受复杂。和努力读书进城打工的妹妹不同,季康乐一直居住在那个落后偏僻的山村里。她是在亲生女儿早夭后遇到了妫越州。那时候她听信了村里“老道”的说法,直接把妫越州这个“孤儿”绑了起来当药人、要给她的亲生女儿“引魂复生”。简单来说,就是要用一些花里胡哨的方法杀了妫越州,来救活她那个死后尾七尚未过完的女儿。 结果当然没成功,妫越州不仅没死成还霸占了她的家,并强行将她的女儿下了葬。季康乐恨得发狂,各种神通都使了也无济于事,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妫越州住在了一起,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一个冬日的雪夜,她昏沉喝醉砸在了地上,一夜过去恐怕要冻死,却是妫越州看不下去,三下五除二将她拖回了家。季康乐暖和过来后就放声大哭,终于没了招数。第二天在村里来人做普查时,她给妫越州补全了户口,并且登记成了自己收养的第二个“女儿”。 妫越州对此很是微妙,也没改过口。季康乐倒不在意,两人之间的关系说像“母女”,不如说是合租室友。但季康乐还是在妫越州到了上学年纪时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并且在收到妹妹来信说“在城里站稳脚跟”的消息后将妫越州送进了城。 她也没对季康安说分明,季康安理所应当将妫越州看成了亲姪女。妫越州很认真解释过几次,但一个孩子的话显然在她那里欠缺说服力。可季康乐在送走妫越州不久就失去了所有踪迹。 妫越州特地回到了家里寻找,除了张留下的纸条外一无所获。 纸条上写:“学你的习,别找我。” 最后,妫越州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着急忙慌的季康安。这也是季康安对于妫越州死活不听劝的倔脾气有了深刻认知的第一件事。 也是从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有两个姪女。 当下季康安默然盯着她,沉沉叹了口气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短信界面。 [上午7:18] 【姐姐】:康安,你们还安全吗? [上午7:27] 【季康安】:姐!!!你在哪里??? “今天上午,我在接完你们回来后才看到了这条消息,”季康安说,“基地外通讯还是断的,基地内也才刚刚修好信号塔。你妈妈肯定到了我们基地……” 突然接到失踪多年的姐姐的消息,还是在这样一个危险时期,季康安简直坐立难安。她们姐妹两个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多么亲厚,但毕竟是姐妹,季康安想象不出来她孤身一人要怎么在丧尸群中生存下来。 妫越州凝视那短信良久,却突然夺过了手机。 [上午9:16] 【季康安】:来找我,不然刨坟。 这信息眨眼就发送了过去,季康安看得瞠目结舌,她还没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问道:“不是,什么‘坟’……” 妫越州得到提示,继续编辑短信发送。 [上午9:16] 【季康安】:你女儿的坟。 [上午9:17] 【季康安】:丧尸也是阻止不了我的,你明白吧? [上午9:17] 【季康安】:一天时间。 [上午9:17] 【季康安】:M市林氏基地。 [上午9:18] 【季康安】:截止到今晚零点。 [上午9:18] 【季康安】:过期不候。 季康安倒吸一口凉气,她猛然将手机夺了过来,指着妫越州连连跺脚,气得几乎说不出话。 “——你怎么能这么跟她说话?!妫越州!那是你妈!还有你姐姐!是不是我惯坏你了?我今天我……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一天天能的了不得!我让你无法无天……” 她说着就开始在附近找能拿的东西,动静闹大了,连文晃那边也纷纷转头看来。季康安却管不了那么多,可还没等她翻来覆去找到个趁手的,放在兜里的手机却突然传来“叮咚”一声——是消息提示音。 季康安身为打工人合格素养还在,这让她还是第一时间压下了情绪准备查看,等她看清手机的短信界面时却狠狠愣住了。 [上午9:21] 【姐姐】:滚 【姐姐】:狗崽子 【姐姐】:动一下杀了你 季康安过于震惊,以至于僵化在了原地,整个人恰似一具风干的石膏像。 妫越州上前,探头瞧见了那短信的内容,反倒笑了。 “你看,”她笃定地说,“她一定会来。” 第187章 “森月那边的设施是更先进的。” 安静的病房里,林灼刚从沉睡中苏醒。她在回到基地后就被安排进了“手术室”,小腿中的弹药已被高效取出,伤口也得到了妥善包扎。现在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因此除了意识尚有些昏沉外,她暂时还没感到其它的不适之处。 这时门边传来了一声轻响,林灼下意识转头去看,发现来人正是自己的母亲——林见溪。 林见溪也同样打量了她一眼,随后就在离病床不远处的椅子上就座。 “感受怎么样?”她询问道。 林灼转过头,微微阖了下眼睛,淡声说:“还好。” 林见溪神情不变,继续温声道:“森月集团送来了赔礼,等你好了就去挑些中意的吧。好好休息。” 她说完这两句,便起身要走了。林灼用手攥紧了身上盖的被子,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讥笑,她语气平平地开口道:“只有你在乎那些东西。” 林见溪动作顿住,站直身体的她俯视着女儿苍白的面颊,用宽和的神情说道:“林灼,在伤害既定的情况下,能争取到最大程度的补偿就是我们该接受的东西。我教过你适可而止的道理。” “——是给我的补偿还是给林氏的补偿?”林灼的声音尖利起来,“你忙到现在才来,你心里清楚!” 林见溪唇边的笑意微敛,她望着林灼,缓声道:“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 林灼咬住唇,蓦然别过眼去。 而见到女儿如此,林见溪叹了口气,继续说:“林氏日后也是由你继承的,给你的和给林氏的,有什么分别?” 林灼的胸口起伏弧度增大,她开始直视着母亲的双眼,点头说:“好,既然你说林氏是我的,那我问你,林氏有没有参与到永生酒项目中来?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和丧尸爆发有关?这个基地又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早有准备?” 自从得知了丧尸可能和森月的项目有关,林灼的心就提了起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永生酒计划,因为母亲林灼一向对它十分关注。林氏错失了项目竞标,这是实情,可林灼没说的是林见溪也没有彻底对它熄了心思。她就曾经在母亲的书房门口处偶然听到过林见溪吩咐人“盯准森月的实验区”。 丧尸的爆发和森月的这个项目有关,可林氏有没有也在其中发挥作用? 她再一联想到朋友甚至已经感染了丧尸病螙,就几乎寝食难安。林灼拿不准母亲究竟做过什么,却直觉相信她不会什么都没做。 就拿这个装备完善的“基地”来说,林氏究竟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为什么在丧尸爆发后会反应如此迅速? 她在等着林见溪的回答。 林见溪听见了这些话,神情里边倏尔闪过了几丝惊讶,这在她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也算罕见。她的目光落在林灼的脸上,说话时是认真的语气。 “林灼,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不过,这不是你能拿来质询我的理由。”她说,“我对林氏的任何决定你无权置喙。考虑到你年纪小,我说的再清楚些,我对公司的任何安排——就像我将你作为继承人的安排一样,现在的你都无权说‘是’或者‘否’。因为这是我的安排,所以你只需要接受。” “我接受?”林灼直起身,捶着被子问,“你让我怎么接受?我为什么要接受??既然什么都要听你的,你干脆培养一个傀儡好了!我不接受!你快把实情都告诉我……”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险些就要从床上蹦下。外面的医护人员听到了动静,忙进入了房间安抚。林见溪又叹了口气。 她走到病房门口时,林灼却又猛然出声道:“你别走!我的朋友们、小州她们呢?” 林见溪脚步顿住,停了两秒才回头,面对林灼焦急的神情,终于还是开口道:“她们在隔离。” 房门关闭,一直候在外面的秘书洪宇忙跟上了林总的步伐。她窥着对方面上的神情,劝道:“林总,现在大小姐这个年纪,也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这时候的孩子都有主意得很,是最不服管的时候,也需要大人的包容和引导,您别心急……” “叛逆……”林见溪却对她话中的这个字眼感兴趣,思索着问道,“还要到现在?要有专门的时期?” 林见溪从自己的个人经验出发,确实感到疑惑。毕竟她是从小就“叛逆”的那个。林见溪是林家上一代最小的孩子,生母早逝,作为掌权人的父亲对于这个小女儿的期许无非是希望她做个知进退的花瓶、能向外联姻的吉祥物。然而林见溪却自幼就对那些名门淑媛的培养课程不感兴趣,她爱去蹭哥哥们的课——学术、语言、商务、马术……在她看来,这样的课才有意思,纵使会有困难,但比上一类费力花架子可实用太多。她性子倔、主意多,而林父是分不了太多的注意力在她身上的。他的打算是,女儿不能上傢、下傢也就算了,只要不辱没门楣就好。 可林见溪到了谈昏论傢的年纪,却抢先找自己的保镖注册结昏了。确切来说,这个保镖是赘给了林家。林见溪据此拿到了在家里的永久居住权。但继承权还到不了她的手里,林见溪的前面还有三个哥哥,大哥才是林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不过林见溪一向有自己的节奏,她联合了同样有野心的二哥三哥,三对一先将大哥搞下了牌桌,然后又挑动了剩下的两个狗咬狗,最后顺利从心力憔悴的林父手里接过了权柄。她的背景板“丈夫”也在林灼出生后被她以窃取商业机密的罪名送进了监牢。 林见溪一路走来,最初的动力自然就是她的“叛逆”。别人轻飘飘给的,她偏偏不要;别人不想给的,她就用尽阳谋阴谋去抢。 所以,叛逆又算得了什么坏事呢? 而洪宇观察着她的神色,现在便确信了林见溪的心绪十分平稳——半点也没有家长为叛逆期的孩子头痛的意思。从林见溪说话的神情语气来看,她甚至比平常还要平静。 “一些涉及心理学和教育学的书籍中是这么介绍的……”洪宇讷讷地说。 而林见溪却已转过头去,有关孩子教育的事被短短两句话撂开,她关注的是更紧要的事。 “曲芃希还没来电话?” 两人在今天上午通过话,现在林见溪在等曲芃希的第二通来电。 “没有,”洪宇忙将充完电的手机递给她,也恢复到了公事状态,“不过林总,有另外一件事。有关通讯信号塔,我们基地里检测到了除了森月以外的其它信号,但没有确定方位。” 林见溪说:“丧尸爆发至今,其它区域重建信号塔成功了也是好事。基地里那么多人,一大部分应该都有在外面挂心的人或物,她们有没有拨通过电话或者收到讯息?” 洪宇皱着眉头说:“这倒有一个,但不能确定。今天早晨有几名女士在说话时吵了起来,原因就是其中一名女士在查看手机时发现了一条信息,上面说什么‘末日已至,净世教带您重寻光明’,她认为这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信息是福音,其她人却觉得是邪|教。事情闹大了也让我听了一耳朵,特意去问,但那名女士的是老式机还被摔过,手机里的时间都是乱的,发件人那里也是乱码。” “净世教?”林见溪付之一哂,“外面一乱,神神鬼鬼也都冒头了。你记下,日后要查一查,这个教会是真是假,又是什么来路。” “好的。” 走廊中,林见溪脚步不停,她又问道:“康安呢?还在隔离室?” “林总,三分钟前我们刚通过信儿,康安说文医生针对丧尸人的测评已经结束。她会在整理好相关材料后来找您。”洪宇说。 林见溪动了下眉头,摇头说:“让她直接来。我现在要尽快知道这个丧尸人的信息,不用向我展示那些数据和材料,直接告诉我她的判断。” “好的,”洪宇点头,“我马上联系文医生。” 她说着就拿出了手机,这时走廊内却恰好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 林见溪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那个,手机屏幕上是个来电显示。 【森月曲芃希】 * “——去森月?现在?” 时间转眼到了下午,面对再度站到玻璃门外的文晃医生和她身后的那些医护人员,吕东晴还有些恍惚。 “不是上午刚做好了测评吗?”她刚睡了个午觉,嘟嘟囔囔地说,“怎么现在又要带莫思逸去森月啊?还有我们,不是说要隔离一天的嘛。” “森月那边的设施是更先进的,”文晃微笑着说,“因为我和思逸沟通过,她不愿意跟你们分开,所以也需要你们跟我跑一趟啦。” 她口中的莫思逸还靠在妫越州身边发呆,而妫越州闻言便抬起了眼,望着文晃却没有作声。 “那什么时候回来?”一直伪装睡觉的萧黎突然出声问。 文晃向她望了一眼,神情中带了些惊讶,回答说:“如果检测没问题,你们在太阳落山前就能回来。你的眼睛还难受吗?眼药水有没有用?” 萧黎还闭着眼睛,上午季康安便从文晃那里为她带来了眼药水。她当然是没用的,这时也管不了什么眼药水,神情里已带出了焦灼。妫越州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说道:“既然都要出去了,能不能让我们先见一见家人?这玻璃墙不是很方便吗?” 文晃于是微微点了下头,说:“这一点康安已经考虑到了,她已经去将你们的亲属都带来了。” 萧黎呼出一口气,肌肉松懈了些。妫越州便收回手,她又问道:“我们能回来,那莫思逸是要留在那边吗?” 文晃微笑不语。 这是默认的意思。妫越州没说话,左星远几个看了眼她的神态,已经纷纷坐直了身体。 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隔着玻璃墙,趁着其她人家人会面时,季康安又将妫越州叫到了一边。 因为上午的事,她实在是难以置信和难以面对,最后话也没说就独自走了。而当她尝试再给季康乐发短信时,结果却像石子沉入大海——听不见半点回音了。 ——这什么神经病母女??? 季康安真的很想骂人,所以她对今晚的零点也很有期待。 “记着你的话”她还是板着脸,对妫越州说,“做完检查就快回来。” 第188章 “请新进入基地的丧尸人做登记。” “小黎!你的眼睛怎么了?” 门被打开,萧黎终于再度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仅凭嗅觉就准确定位到了母亲的位置,连忙向她跑去。 “——妈?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小黎!我没事我没事!昨天就让救到这里来了,就是一直没见你,”萧黎母亲搂住她,又伸手去摸她的眼部,语气焦急,“你这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伤着了吗?哎呀我就怕你出事!逮着空我就要问一下季管事你回没回来,哎呀怎么好不容易回来还受伤了……” 萧黎将她的手晃开,低声说:“就迷眼了有些发炎,季阿姨给我拿药了,没事。你在这里还习惯吗?我……我姥姥……她怎么样了?” 萧黎其实对她姥姥感情一般。她姥姥也是裘易的奶奶,轻女重男,面对两个小辈也心偏到没边,萧黎小时候受骫屈,长大了就爱怼她。可姥姥也是母亲的亲妈,萧黎一向是知道她的母亲——裘文珠女士——哪怕嘴上说得再狠,心里也是有些放不下的。 “……她也没事,被救到了森月基地那边,”裘文珠摇摇头,说起她时语气也十分平淡了,“丧尸来了,原本我想拉着她一起跑,她非要在家等好男儿回来,索性我也没管。我还有你呢!” 萧黎微微有些吃惊,她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放心。” “你没事,我就放心,”裘文珠凝望着她,“我听季管事说你们还要去森月基地做什么‘检查’?那你就听安排好好检查,也别害怕,也别心急,我就在这基地里等你。对了,我还遇见你吕阿姨了。” 吕阿姨就是吕东晴的妈妈吕衡女士。萧黎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顺着母亲的视线果然瞧见了吕阿姨——她正伸手去揪女儿的耳朵,面上却带着笑。这时吕衡察觉到裘文珠二人的视线,也紧忙招呼:“哟,萧黎——萧黎眼睛怎么了?” 还不等裘文珠或萧黎回答,吕东晴已经抢先出了声。 “——裘阿姨您也快问问我!”她指着自己刚被母亲揪过的部位,“您就问我耳朵怎么了!” “你耳朵让你妈揪下来下酒啦!”吕衡哭笑不得,伸出手重重拍了她一下。 …… 这边亲子会面其乐融融,左星远那边却有些沉默。她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亲人”来,不料最后玻璃门内却走进来眼熟的、扎着低马尾的缄默女人。她略带犹豫地走到了左星远身边。 左星远这才确信这就是自己的那个远房婶婶。 “星远,”她也在用目光确认对方的身份,最后长长松了口气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嗯,你也还活着呢。”左星远磕磕巴巴地回答。 这个婶婶,算是在那几个“合租室友”里左星远好感度稍高的一个。虽然她的日常就是围着老公孩子打转,在家里也像个沉默的影子,和左星远的直接交流很少,不过她会在左星远偶然痛经时为她准备一碗热乎的红糖姜水,也会满足左星远提出的她的菜要多放肉的要求……虽然只是些小事,但左星远向来肯记恩。所以现在能看到她,左星远在意外之余也是有些高兴的。 不过还是会尴尬。 两人相顾无言,左星远咳嗽了声,又问:“就你被救了吗?” “嗯。”女人脸上的表情难过。 左星远也不会安慰,索性直接闭了嘴。又安静几秒后,这个“婶婶”轻声开口说:“星远,你万事小心。” “……啊,谢谢啊,”左星远说,“你也是。” * 为了给她们家人留出充足的见面空间,文晃已经带人先走到了走廊的另一侧,不一会儿就见季康安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怎么啦?不跟越州多聊一聊?”她笑着打趣。 “聊什么聊,臭屁小孩一天天的能把我气死!”季康安冷声说完,又叮嘱文晃说,“你可替我看紧她!这孩子浑身反骨,可别让她在森月捣乱!”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文晃失笑,“我看越州从小就很懂事,她主意大,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你不如就由着她呢……” 季康安被这话又激得倒吸气,她心说:我还由着她,保不定这趟去她就能把森月炸了!不过这话不能直说,文晃还不清楚妫越州此孩的顽固杀伤力,只怕还以为她季康安在小题大做。 她神情不虞,正在想着说辞,那边文晃却又说话了: “而且,我这趟去会在那里待一段时间。” “什么?森月同意了?”季康安也吃了一惊,忙问,“因为咱们愿意交出莫思逸这个丧尸人,她们作出了让步?” 之前曲芃希并不同意文晃接触她们发现的第一个丧尸人,但因为该丧尸的强烈不配合,才选择让文晃这个在初见时能与她对话的人前往森月基地进行安抚——也就是今天早晨由季康安陪同的那次。 不过在那之后,文晃就匆匆返回了林氏的基地。 “是的,大概我们的林总也那边谈妥了什么,她们那边可以接管丧尸人,与此同时也要接纳我们的医疗团队深入参与对丧尸人的研究。”文晃解释说。 季康安点点头,又说:“要是去了那边,也不能事事都听她们的。” 文晃笑着说:“林总有准备的,你放心吧。” 两人聊了一会儿,季康安看了下表,给了十分钟的见面时间,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现在要去当无情判官了?”文晃笑着打趣,“贴心的季管事。” 原本照文晃的意思,自然越早出发越好,孩子们回来后也不缺和家人见面的时候。不过季康安还是安排了这样一个简短的会面时间,她的工作中本就包含了基地人口登记的内容,因此也不算费劲。 而她说服文晃的理由是:“毕竟还是孩子”“家长们也心急”“去了那边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检测,她们心里肯定害怕”…… 说起那个“检测”,文晃心里也没底。 总之在跟家人们告别后,以妫越州为首的一行人又重新登上了前往森月基地的直升机。从上向下看,林氏基地像一个破碎的蛋壳,蛋壳外是污浊的杂质。而在杂质被阻开的一个更大的区域则就是森月的基地——它的顶部鼓起一层圆顶,像个完整的蛋壳。 在直升机临近时,圆润的蛋壳突然破开了一角,于是妫越州她们就顺着这个破开的小角正式进入了森月基地的内部区域。直升机降落后,透过窗户,能看见严阵以待的十几名防护人员。 “文医生您好,洪秘书让我来为您引路,我姓李,是基地1区的总管事,”领头人上前一步向文晃颔首,同时目光则不着痕迹地向后打量了一眼,随后在引着她们进入室内过程中出声提醒说,“请文医生您带丧尸人跟我们走这条通道。” 现在她们步入的是类似基地大厅的地方,大厅后有两条通道。丧尸人和开展检测的人员要分开行走。 “——我送她过去,”妫越州在环顾一番后径直出声说。 文晃上次来过,对于该走的通道没有异议,这时听见妫越州的话,她想了想也说道:“就让越州先跟着我们走吧。否则丧尸人明显不安,极可能会带来动乱。” 随着她的目光,李管事等人的视线也落到了莫思逸紧紧拽着妫越州上衣的那只手上。她思索了几秒,随后点了头。 “我们当然要将风险降到最低,”她说,“那么那就请其她人先做检测吧,至于这位小女士,我们会安排您最后检测。” 妫越州挑了下眉,转头向明显表露不满的左星远等人说:“一会儿大厅见。” 她的目光最后在萧黎身上停了一瞬。 妫越州带着莫思逸,跟着文晃、几名林氏的医护人员以及王管事等人进入了那个通道。 这个通道似乎过分高窄,白墙之间空间逼仄,令人甫一踏入便会心生不适,妫越州微微拧眉,默不作声地继续跟在了文晃身后。 直行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又拐过了两道弯,前方出现了几名医生装扮的人,身边是一些看上去高级的装备。 “请新进入基地的丧尸人做登记。” 这也是不可少的流程,文晃转过头,莫思逸被妫越州推上前了几步。她发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似乎正在侧后方的墙壁里。 妫越州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退了一步,可就在这时,她脚下的地板竟猛然向下打开! 可妫越州却像只敏捷性与爆发力十足的猫,就在地板开裂当时,便猛然向后弹开。前面的人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感觉眼前一花,她已经从脚下的黑洞处跳到了后面的地板上。 文晃大惊,还没开口质问那位李管事,却见“呲”的一下,刚走上前来要采集人像的莫思逸肩上却中了一针——是那个登记人员动的手!这针她认得出来,是森月的强效麻醉针。 紧接着,原本漆白的墙壁骤然被扯开,两侧墙后竟闪出来密密麻麻端着枪的大批白衣人,他们迅速围拢成圈,枪口对准了妫越州。 “你们要做什么?”文晃托住莫思逸歪歪晃晃要倒下的身体,她望着那些枪口心中发紧,不过仍然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了镇定。 “文医生还不知道,”李管事摇了摇头说,“我们是得到了确切消息,这位妫越州小女士,早就被感染成丧尸人了呀。” 第189章 “抓住她!” “……这样啊,”妫越州听到她的话,反而若有所思似的点了下头,“看来是朱焉被你们抓了。除了她也不会有旁人了。” 她在一众严阵以待的枪口里微微笑了下,继续说:“不过你们也该清楚啊,我本来就是要到森月这里来的。那些雇佣兵难道没告诉你们么?” 实际上,正是因为雇佣兵向森月提供的视频,她们才会如临大敌。如果丧尸人02号的陈述是真,这个妫越州就是丧尸螙株迄今为止最完美的实验品,从外表上来看,她身上丝毫没有与其它常人相比下的异常之处——这是仍保留了部分躯体变异症状的02号逊色的地方;并且极有可能她还可以克制食欲,否则她不能那么自如地和可被视为食物的常人接触交流;更重要的是她那明显已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一个高中生对付三个身经百战的成年雇佣兵还不落下风,说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也为她的“丧尸”身份提供了有力佐证。 所以,就算知道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曲芃希也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势必要得到这个完美的丧尸人。为此,她才在略作矜持之后就同意了林见溪提出的让她的人进驻森月基地的想法。这个抉择太容易了。林见溪只以为她那边得到了一个丧尸人并以此为筹码,可曲芃希得到的消息却是林氏基地已经疑似有了三个丧尸人——其中一个还是几乎完美无缺的实验品。 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会拒绝? 唯一需要打算的,就是应该如何将两个保有神智的丧尸人顺利拿下。 所以负责抓捕丧尸人妫越州的李管事自然是得到了曲芃希的严密嘱咐。 ——虽然是高中生,但是被丧尸病螙强化后的身体武力值极高。 ——还保有理智,所以可以交流。 “怎么?你想到这里来?”李管事问道,“为什么?” “如果我不想来,为什么会陪着莫思逸进来,又为什么会在你们的枪口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妫越州反问。 李管事盯着她没有开口。 “因为我和朱焉有过节,所以她对我很有偏见,”妫越州继续说道,“但其实我是乐意配合的,何必动用这么些人力物力?毕竟基地外也还有很多的丧尸,让这些大个子去干那些更该干的事情不好么?而且你们如果要研究我,明显也是在我完好状态时更容易开展吧?” 李管事目光沉沉,视线落在妫越州从容不迫的脸上,她问:“你当真愿意配合?” 见妫越州表示肯定,她挥了下手,原本将妫越州围得密不透风的枪支向后退了一步,同时方才为莫思逸做信息采集的白衣人越众而出,他手上拿了一个针管。 “既然你愿意配合,那就像丧尸人03号一样接受麻醉剂注射,”李管事口中的03号是指莫思逸,她说,“这是首次进入基地的必备程序。” 妫越州注视着这个白衣人走近,神色不动,甚至还主动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可就在那白衣人抓住她手腕时,妫越州却突然反手将他的手臂折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拖过向后掷去,于此同时,她则旋身直接一脚踢进了霎时被这变动惊到的带枪人群里。 而就在两人身形错位之际,一支原本向她背后射来的针管便恰好扎进了那白衣人的背上,他在向后砸倒几个人、终于摔倒在地时将头一磕,已经意识不明了。 这边“砰”的一声,妫越州在砸开围攻的人时已夺过了一柄枪来,她转头一眼瞧见那白衣人的状态,也对这枪的成分心知肚明:看来里面装的就是麻醉针。妫越州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要是真枪实弹,她还真怕一不留神就搞出血腥味来。 她率先就向李管事开了一枪。 而李管事已在厉声下令“抓住她!” 对于妫越州的话,李管事将信将疑,所以是让人做了两手准备——哪怕妫越州面对到跟前的麻醉针反悔了,背后悄无声息开的那枪也让她躲无可躲!可谁成想这人竟反应得这么快,这样的反应速度在丧尸人01号和02号身上都是没有被观察到的。李管事深悔自己轻敌——不该只开一枪,就该多枪并发,到时她必然躲不利索! 可转眼瞧见妫越州已然像枚弹药径直炸进了一侧队伍中,而另一侧的人则颇有些投鼠忌器:在自己人堆集地方开枪总不比方才能瞄准一个目标的时候轻易。李管事暗暗咬牙,心里明白过来恐怕自己也被这丫头摆了一道。 然而她话音未落,耳边已听见“呲”的一声,低头向下,麻醉剂的加长针头已经刺穿了防护服扎进了她的肩膀,李管事白眼一翻,“咕咚”倒地。 妫越州则已向墙壁之后横向通道跑去。这里原本狭窄逼仄的过道在白衣人破身而出后才显露出比之前宽阔了两倍的真容,并且还有其它通道交叉。妫越州便顺着这条通道向前,身形略过之处随即便钉下一排的麻醉针,可偏偏她竟毫发无损。 突然她发现了一扇逃生疏散门,在推门而入前直接将手中“弹药”空了的枪向上一摔,墙壁之上的摄像头应声而碎。 “滴——”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在这层楼响起。 “——怎么了?!” 一楼的另一处区域,左星远本来还等在检测屋外,这时冷不防便被吓了一跳。这个所谓“检测屋”就是森月针对丧尸病螙的检测场所,一次只能进一个人,门会封锁,外面的人透过窗户隐约能看见里面,检测的过程似乎是在回答问题。萧黎为此还松了口气——毕竟现在她虽然是丧尸,但是智力没问题。 按顺序检测的依次是吕东晴、付淳君、萧黎和左星远。吕东晴和付淳君已经完全通过,在屋子的另一侧等候同伴;萧黎则刚进屋不久;左星远还在外面等候。 她观察着萧黎一进屋子神态就似乎不对,而不免心也提了起来。这时突然警报又响了,左星远只觉得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转头瞧着守在一旁看守的人,发现透明面罩下她们的表情也十分惊疑。 正在此时,检测屋里竟猛然传来“砰”的几下震响,左星远顾不上其他,大叫了一声“萧黎”就向门跑了过去。 而在这小屋里,萧黎已经彻底睁开了眼睛,她直直瞪着那掩在隔帘背后的人影,又惊又怒地喊道:“劁你爹的朱焉?!你他爹在这里???” 原来森月的检测方法就是通过丧尸人对气味的敏感性来分辨是否为“同类。”原本该来充当检测仪的是丧尸人01号,但由于朱焉更为配合,所以这回是由她来。屋子里在问话人背后、和被检测人正对的墙壁上挂着道隔帘,而帘子背后坐着的正是检测仪丧尸人。 在问到同类的气味后,朱焉再不忍耐,直接从隔帘中跳了出来。她同样瞪着萧黎,口中对那些手拿麻醉针的防护员大声说:“就是她!萧黎就是丧尸人!” 萧黎直接将身侧突然向她举针的人掼到了窗上,她十分想给朱焉好看,这时脑海里便适时出现了和妫越州在直升机上的一番对话。 “——州姐,万一她们真的检测出来咱们是丧尸人……我们怎么办?” “这回去,我们要查清楚丧尸病螙的真相,以及森月集团有没有研发出针对它的缓解方法,”妫越州低声说,“所以别担心。你都是丧尸了,打不过就跑。” 所以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萧黎暗暗对自己说,可别因为朱焉这败类丢了西瓜捡芝麻! 正在此刻,警报声竟突然响了。 趁着他人注意力被暂时吸引,萧黎凭借着丧尸极快的反应速度向离得更近的、进来时的那侧门跑去,可这时朱焉却也向她扑了过来。 萧黎早戒备着她,一拳便将她击向了后面那些人。 门是锁住的,萧黎用力踢了一脚竟纹丝不动,面对同时飞来的几针她心中急跳,连忙躲开。好在这时,进出两处的门上都传来了“砰”“砰”的砸门声。 “——大黎子!你怎么样了???”是吕东晴的声音,“骟你爹的我朋友在里面!!!你们开门!” “萧黎!!!”这一边是左星远。 朱焉听见这些声音,也愣了下,她盯着萧黎,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更为难看,再不多说就又向她猛扑了过去。 萧黎反而直接借力攀上了窗户,又一拳向玻璃砸了过去。 朱焉“哎呦”一下直接被踢开,却意外被从后方射来的麻醉针打中了。这针的药效太快,骤然间她就已晕头转向,胡乱的想扑却误伤了不少森月的防护员,最后倒地时,视野中便只瞧见了萧黎自窗户中跳下的身影。 ——我恨! 这是她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想法。 左星远原本还在踹门,听见窗边异响,便猛然先打倒了瞄着窗户举枪的人。萧黎有惊无险终于从窗边跳下,她拉起左星远喊道:“快跑!!” 她们的背影远去,汇合森月基地护卫员一边追着开枪射击,一边也在飞速交流着。 “李管事那边怎么没消息?要不要联系梁经理?曲特助??” “先联系李管事那边!再不然就是梁经理!打不通电话就去顶层会议室!”有人安排道,“其他人快跟我追!二楼有权限,她们肯定上不去!” 第190章 “直到现在,我们派往姮地的科考队还没消息传回来……” 基地内的顶层会议室中,曲芃希正在参加一场远程视频会议。视频的这头是独身位于会议室中的她,另一边则是森月的老总裁黄坚、以及他的小男儿黄晋。 黄坚如今已年逾六十,早年间辛劳太过,现在再不服老也已躺进了病床,头上白丝凋零,面似靴皮,一双被皱纹簇拥下的三角眼却依旧闪露精光,颇具不怒自威之态。 身为把持森月集团的总舵手,黄坚自然是财运大盛,可子代缘分稀薄。他这一生穷尽手段也才千辛万苦得了两个男儿。大男儿生得早些,可不成器罢了偏偏还英年早逝,很让黄坚体会了一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酸楚。小男儿倒还康健,却也平庸,只在酒色一事上在行。黄坚眼看后继无人,自己又有心无力,只能先培养出几个得力臂膀来。曲芃希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名为总裁特助,但在森月的实际权力已经隐隐超过了黄晋这位副总。这回丧尸事变,也幸得有她当机立断启用了基地,才避免了森月更大的损失。 “……小曲事儿办的利索,你在基地坐镇我放心。那些事儿你拿主意就行,不用跟我汇报了。”黄坚先对她的工作做出了肯定和支持。 出现尸变当日,黄坚还在医院的高级病房。有钱人都怕死,这间常住的病房也早被改造成了高级“防护舱”以应对意外,所以黄坚身边人在察觉到不对时,第一时间就启动了预警程序,把他、来探病的黄晋还有那些贴身保镖医护都“锁”在了里头,避过了丧尸的攻击。 这件豪华病房里什么都有,存粮就足够这些人安稳活过一个月了。但黄坚始终忧心森月那边的情形,所以在终于能取得通讯后首先就联系了曲芃希。 “黄总过奖了,”曲芃希神情镇定,“重建通讯确实花费了不少功夫,也让您担心了。不过有一个好消息,黄总,这次丧尸爆发却也推进了我们永生酒项目的研究,我们在向外救援的过程中发现了在亚当一号螙株感染下仍保有神智的丧尸人……” 黄坚听着便神情一振。曲芃希见状便继续说道:“这类丧尸人身上也出现了我们期待的变化,相信通过研究,一定能在‘永生’这个领域取得重大突破……” “……曲特助每回都是嘴上说得好听!”黄晋旁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嘲讽道,“上回说是终于有了稳定的螙株,转脸就搞出来了丧尸!现在我跟我爸连门都出不了,光听着你嘴里的‘好消息’,谁知道你在那边弄成什么样?” “是我们监管不力,小黄总说的是,”曲芃希神情未变,带着些惭愧开口道,“不过这回丧尸爆发恐怕不能单纯怪到我们实验室头上,兴许还有更大的自然因素在。您应该还记得那场在丧尸出现前的暴雨,崔教授怀疑病螙的暴动正是受其诱导。而且那天晚上出现的血月许多人都有所目睹……” 她的话越放越慢,是在等着老黄总黄坚接话。 “……既然有别的未知原因,这时候就不要多话了!”黄坚果然开了口,他瞧了眼一脸不忿的小男儿,面有不豫之色。 曲芃希就说着“多谢黄总体谅”应了声,她面上不显,心中已再度怜悯起了黄晋的无知无能——到现在,他连这项目真正的驱动者和最大受益人是谁都认不清楚。 森月启动的S级永生酒项目,最先就要为半截身子进了土的黄坚服务。这个项目从最开始就是有风险的,曲芃希为此曾劝过黄坚,但黄坚听不进去。所以就算现在丧尸爆发,黄坚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这就与永生酒项目的进展密切相关。这时候黄晋却来问责项目的风险错处,这让身为最大推行者的黄坚怎么能听得下去?而考虑到老黄总的好面子,曲芃希还在话里给了个台阶。 她也意识到黄晋是不乐意再陪着老爹了,正要找个由头到这边的基地“监管”。这可不是件好事。 曲芃希不能放任一个白痴来扰乱计划。 于是她继续以忧心忡忡的语气开口道:“直到现在,我们派往姮地的科考队还没消息传回来……说实话我在担心是不是姮地那里出现了什么危险……” 姮地在M市向北,是毗邻著名的菲拉沙漠的一处荒地。它与城市的喧嚣相隔甚远,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姮地隐在崇山峻岭之下,常年有浓雾覆盖,植被衰败,土地崎岖。然而这样的一处地界,身上却有一个十足诱人的传说。在菲拉附近的村落居民的口中,姮地曾经灵气丰裕犹如仙境,许多人为此千里奔赴并在此修炼得到了长生之法,她们飞升而去,姮地的灵气也从此枯竭,然而一份“长生术”却被藏在了地底,等待有缘人的挖掘。 这样的传说很像无稽之谈,可在姮地附近的村落中——尤其是离它最近的一处,是远近闻名的‘长生村’,村里人各个健康而长寿,许多老者鹤发童颜,年逾古稀却也精神矍铄。从她们的口中得知,这是长生村村民会经常前往姮地朝拜并供奉其中土壤的缘故。 从前的消息一百十十传百,也为姮地吸引了不少游客打卡——却也只在边缘。再后来这消息也传到了黄坚的耳朵里,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尝试各种方法了,多这一个也不多。因此森月斥资组建了专业的科考队,而这支科考队也不负众望,在经过一年的深入考察后,从姮地带回了异样生命体“拉姆达螙株”。 遗憾的是,有两名队员在姮地失去了生命。 “……或者,螙株本来就很危险。我们的研究员就因为感染了螙株而成为了无神智的丧尸。到现在我们也不能预估是否还会有下一次的暴动,所以虽然有了进展,黄总,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申请更多的物资调动。” 黄晋听完这话渐渐噤了声——这人跟他爸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惜命。 黄坚点头同意了,又回到了上一个话题问道:“保有神智的丧尸人具体有多少?身上有那些是和项目期待一致的变化?你详细跟我说一下。” …… 会议室隔音良好,楼层又高,尚且没被基地底部呼啸不断地警报声惊动。而就在一楼的警报声还没停歇时,二楼的警报系统又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 “警告!警告!有陌生人强行闯入!门禁系统已损坏!面部识别系统已损坏——” 妫越州甩了下手上留下的碎渣,在这阵聒噪警报声中快步在森月基地的二楼穿行。好巧不巧,她当面撞上了一个正守着两个箱子在电梯口的护卫员。她的面上带了个口罩,在这警报声下见到有陌生人来不免惊慌。 “——你……” 妫越州上前就是一拳,直接将其擂倒在地,随即三下五除二扒下了她身上的那套防护服,将这人撂进了厕所。而就在她从厕所出来时,却发现电梯口又出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防护员,她站在那两个箱子边上左右环顾,哪怕在防护服下也透出了一股惊慌,直至发现了妫越州,视线一定,才似乎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事?东西放在这里不管了就上厕所?”她厉声道,“这些东西多重要,一定不能出差错!你这么不负责任,工号多少?” 哪怕在尖利的警报声下,她的声音也很是响亮。 “抱歉,”妫越州向上拉了拉面罩,“有警报,我刚刚看见有人影闪过,怕出事,才去看了看。” 对方听了这话,下意识向她身后瞧了瞧,瞪了她一眼明显也没信,却也压着脾气说:“先把这些东西搬下去!误了时间崔教授要生气我可不管……” 妫越州应下。这时二楼的走廊中却也响起了越发明显的脚步声。 “——等等!” 有人叫住了她们。 第191章 “虹膜验证通过!防护员0597号进入实验储藏室……” 一队举着枪的基地护卫员赶了过来,脚步声中,这边的走廊也涌来了越来越多的白衣人。 电梯口附近,领头的护卫员以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番穿着防护服的二人,又看了眼地上放着的两个大箱子,问道:“地下实验室的?你们刚才有没有见到新闯来的丧尸人?外表是未成年女性,短发,体格健硕,攻击性极强……” “——什么丧尸人?”刚发火的那位防护员面对这些人也没好气,她不耐烦地说,“我没见!这才刚从楼梯下来!要跟她把这些货物搬到地下实验室——警报声她先听见了,你们问她!” 她话里的“她”字指的是顶替了身份站在一旁的妫越州。妫越州在那些白衣人靠近时就垂下了眼睛,这时清了清嗓子,也模仿着那位防护员,特意拔高语调快声说:“我瞧见个人影,从厕所那边的楼梯向上跑了!” 那位防护员听见她这声音和方才不同,还怔了下,紧接着显然将这“模仿”看成了讽刺,她狠狠瞪了妫越州一眼。 白衣护卫员听见这话,不少人已有意动。那领头带人走了两步,却突然眸光一闪,扭头又继续盯住了妫越州,她问道:“我怎么听着你声音不太对?你是地下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工号多少?” 看来这护卫员是方才在一楼围攻时,很幸运地记住了妫越州和李管事说话声。 她凝视着妫越州越走越近,又冷声道:“你抬起头来!” 妫越州觉得有点倒楣,她轻轻吸了口气,正想开口,空中却突然又传来了一道新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有陌生人强行闯入!门禁系统已损坏!面部识别系统已损坏——” “不好!是三楼!”有白衣人叫道。 正盯着妫越州怀疑的护卫员也面色一变,在这警报声的催促下惊疑不定,最后还是率人转头上了三楼。 ——三楼……是萧黎她们? ——莫非三楼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妫越州望着她们的背影,心中有了好奇,一扭头却发现箱子边防护员正在用目光剜她。 妫越州:“……” “我真服气!这回肯定迟到了,迟到了要扣绩效的!”就在两人搬着箱子上电梯后,她忍不住抱怨说,“我看你这不是挺胆大的吗?怎么就让一个警报声吓着了非得摇人来接,还怕这玩意丢了。丧尸人招这些玩意儿干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是我运气差让你摇过来了——不是你知道我这个月到目前为止绩效是排在第一的吗……” 妫越州默默听着,大致理清楚了来龙去脉,于是顺着这话解释道:“丧尸人万一把我咬了,这货送不下去怎么办?”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她理直气壮地反问。 言外之意,反正不耽误她的绩效才好。 妫越州倒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形,她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对方面露警惕。 “笑你绩效肯定倒数第一。”妫越州不咸不淡地说。 “你说什么???”她恨不得扑上来揪妫越州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恰好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她狠瞪了妫越州一眼,随后气势汹汹拔腿出了电梯。妫越州自然也跟上,她举着那箱子时还轻轻晃了下,里面传出了一阵细微的玻璃碰撞声。 这地下一层很是寂静,因此前面人的脚步声就格外响亮。妫越州跟着她拐过了一个弯,却见她突然回头瞧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妫越州是否跟上。在瞧见了妫越州后,她从鼻孔里呛出来一声“哼”,随即走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 “虹膜验证通过!防护员0597号进入实验储藏室……” 妫越州赶在门关前蹭了进去。可甫一进入,她就呼吸一紧,这个“实验储藏室”里,有一股太过浓重的生肉味。 “你愣着干嘛?!连试剂瓶该放哪都忘记了?”防护员0597号向她喊。 妫越州屏住呼吸,向她声音的方向跟了过去。 防护员0597号绕过了几个物架和冰柜,将手里的箱子放在了一个堆积箱子的角落。妫越州也将手中的箱子摆了过去,可等她抬头时,却意外瞧见那角落上方贴了块标签,上面写着:实验电泳仪置放处。 “——你是真的不知道试剂瓶该放在哪里啊,”就在此刻,她的身后传来了防护员0597号的森森语声,“从你在护卫员面前说话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而且根本不是‘你’因为害怕警报声才叫了我上来——新防护员第一次进入实验仓库必须要有老防护员的陪同,这是规定!好你个丧尸人,可算撞我手里了……不许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妫越州转过头,便看见她在几米外举着一柄手枪严阵以待。防护员0597号在她的目光下骤然抬手,竟然又抛过来了还冒着冷气的一块生肉。 身为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她们这些防护员自然也对丧尸人的习性有所了解。她在等着妫越州被这块近在眼前的生肉吸引,这样她可以花费最小的力气将其拿下。 可妫越州只是淡淡瞟过一眼,她在防护员0597号的枪口下又笑了一声。 “我提醒一下,”她说,“你可以直接开枪。” 防护员0597号眼珠瞪大,手掌绷紧,旋即便射出一颗子弹。因为妫越州在话音落下之际就动了。 “砰”的一声,子弹射进那堆电泳仪置放箱里,也就在枪声传来的同时,防护员0597号也发出一道痛呼。眨眼间她已被妫越州夺枪抵住了头颅,两只手也被反折擒住。 “——你竟然不吃肉?”她面上神情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 妫越州没理会这句话,她的目光在仓库内扫视过一圈,说道:“看来丧尸人是被关在这里一层的……那位‘崔教授’现在就在实验室吗?” “……我可以带你去,”防护员0597号转而忍着疼痛和对这新异丧尸人的惊惧出了声,她有意放轻呼吸,不让自己那擂鼓似的心跳声成为丧尸进食前的诱发剂,“丧尸人01号一直在实验室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你是想去看看吗?” “你可真好心,”妫越州已经拉着她向门口走,手里的枪也被收了起来,“是为了你的绩效吗?” 防护员0597号觉得这话像讽刺,她干巴巴地笑了声,说:“你要这么说,那也没问题……” “不过,这是什么?”妫越州突然伸手从她的衣服口袋里取出来了一个类似于通讯器的装置,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该不会还跟别人发了信号吧?” 防护员0597号还没松下的半口气又被紧急提起,她的头上出了冷汗,口齿不清地像解释:“这……这不……这是……” “虹膜验证通过!防护员0597号离开实验储藏室……” 就在这道机器人声响起的当下,她后颈一痛,直接被妫越州捏晕了。 而就在防护员0597号意识彻底消散前,她的脑中还盘旋着妫越州特地附在耳边说的那句话: “这回真要倒数第一了。” ——好可恶的丧尸人!! 她用尽最后的意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不过这自然传不到妫越州的耳中。她已经迈步出了仓库。既然“崔教授”这个一听就像研究人员的人正在这地下一层,妫越州当然要找一找。 因为仓库中的那声枪响,原本寂静的走廊中已经有了脚步声。妫越州快步向前,借着拐角避开了过道上出现的几个穿着跟她很相似的防护员。她们正好和另一队人相遇,走廊中传来了谈话声。 “——我刚刚听见有动静就跑出来了,是崔教授那边出了事?” “不,实验室里没事!我们也是听见通讯器里的紧急信号还有那声响才出来查看的……” “走,各处都要检查一下!总觉得基地今天有点乱,是不是要接收新丧尸人的原因……” 妫越州于是也装作四处检查的工作人员,不一会儿就让她找到了一间大型的实验室。透过遮着窗帘的玻璃,只能瞧见室内的一小段景象,是两个防护员在桌前整理一些器械。 实验室的门紧闭着,估计还是需要虹膜识别。 妫越州径直在窗户上拍了几下。 * “——请进。” 会议室里,曲芃希刚刚结束了视频会议。她捏着眉心,望着梁豪神情恭谨地走了过来。 “曲特助,我们的雇佣兵在外出搜查的时候遇上了一桩怪事,”梁豪将一张大字报样式的纸张放在了曲芃希桌前,摇头说,“我实在觉得荒谬。M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净世教’,竟然在一个废弃的荒屋里收纳了不少信徒,那个教主竟然要求我们向她们开放基地接受赐福……” “——这种事你处理不了?”曲芃希瞟了一眼那张写着“净世”“神会”的彩绘纸,皱眉不耐地问道。 梁豪没想撞枪口,忙低头解释说:“这个教会有疑似丧尸人的存在,我实在不好拿主意……” 曲芃希神情一变,已再度挺直腰板,正要严肃再问,话声却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梁豪浑身一僵,忙拿出手机想摁断,却见来电人是跟着李管事一起接纳半尸人的下属。他向曲芃希展示了一眼,将电话接通。 一分钟后,电话挂断。 “……出事了曲特助,”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只能快声汇报,“半尸人在我们基地里逃跑了。” 第192章 “……这边正忙着分析血样……” “……逃跑?”曲芃希反问,她挑眉打量着梁豪的神态,不辨喜怒地继续说,“是还在基地,还是已经出去了?是全部都跑了,还是跑了一个?李畅她们呢?” “还在基地!地下一楼、地上一二楼都传来了警报,”梁豪汇报着自己才刚听到的内容,“三个新进入基地的丧尸人中,是妫越州和另一个叫‘萧黎’丧尸人逃脱了控制。李畅中了麻醉针现在还昏迷不醒,剩余的管事正在分楼层抓捕……” 曲芃希闭了下眼,她被气笑了。 梁豪见势不对,又说:“我刚刚交代了,加大人手,一定尽快把这几个丧尸人抓回……” “——‘抓回’?”曲芃希没忍住敲了下桌子,起身说道,“梁豪,你也看了徐柯传来的录像!先不说别的,就‘妫越州’这一个丧尸人,她是什么水平?她能对上三个身经百战的雇佣兵,现在还能从我们五十几个护卫员和麻醉针下逃脱!在已经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你再加大人手,是慊闹得不够大?整个基地今天都不做事了?” 梁豪挨训,讷讷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才说:“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曲芃希深吸一口气,“动动脑子。” * 萧黎和左星远正在基地三楼探查。 在分外惊险自一楼逃开后,她们也恰好听见了二楼的警报声。左星远听声就是一喜:“州姐在二楼我们快去……” “不行!”萧黎拉住她说,“我们来这里是要找出丧尸病螙的秘密,应该分头行动!再说了,现在咱们去也不一定找得到州姐。我们直接上三楼,从三楼找!” 左星远犹豫了一秒也同意了。两人在三楼被装备着门禁系统的推拉门拦住时,萧黎一鼓作气,直接撞碎钢化玻璃里冲了进去,倒让还准备挥拳的左星远很是惊叹。 “——你现在也太强了吧!”她兴奋地说,“而且你身上的伤好像都不见了?难道这就是丧尸人的厉害吗?” 萧黎也有些骄傲,她表示:“是的!但我现在瞧你还是很像红烧肉。” 左星远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现在她们趁着护卫员还没上来,已经在三楼拐了两个弯,才终于撞见了一件似乎门尚未关严的屋子,上面的门标写着“实验志愿者登记室”。 ——实验?难道是有关病螙的实验? 左星远先拉住了要上前的萧黎,向她做了个手势,紧接着自己便直起身,走上前径直推开了门。 这屋子不大,最中央有一张大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低头的防护员。前面则有三个在排队的,身上都披着透明外套——似乎也是防护衣。在左星远进来后,他们被声响吸引,纷纷转过头来。 “——左星远?你怎么在这里?!”最后面排队的那个人一见她就瞪大了眼睛,扬声质问道。 “贱人裘?!”左星远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裘易,她还以为这人被丧尸咬死在明辉了,这时意外再见只觉得秽气,“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基地?”裘易的脸上浮现出警惕和怀疑,“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骟你爹管得着吗你……” “哎!不要吵架!”桌后的那个防护员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左星远也面露疑惑,以一种隐约能听出疲倦的声音说道,“你来错地方了,这里是招募志愿者的。” 左星远说:“我就是来当志愿者的!” 裘易和他前面的两个男生对视,发出了讥笑声,他说:“这里只招男性志愿者!你连防护衣都没有,该不会从哪个犄角旮旯偷溜进基地的吧……对了!我刚刚隐约听见了窗下有警报声……” 左星远没听他说完就一脚将他踹倒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对剩下的两个男生也是一人一拳直接揍了起来。 “哎!你怎么……”防护员被这状况惊到,终于清醒了点,可还没说完这句话,又发现门口闪进来了一个人影。 “砰”的一下,萧黎直接将这防护员也揍晕了。 裘易捂着肚子还没站起来,又瞧见一个萧黎,更是惊恐:“你!你眼……” 萧黎板着惯常老实的面容,再次把这位表哥狠揍了一顿,才微微出了口气。 她想起母亲所言,知道姥姥肯定也在这个基地,手下得更狠了一些。 ——让她心疼去吧! 左星远见障碍全部被解决,先拿起了那桌上一沓表格。表格里记录了实验参与者的年龄、民族、健康状况、过敏史、用药情况……以及他们的血样编号。 ——实验需要采集这些人的血液? * “……这边正忙着分析血样,哪分得出人手去搜检异常?”实验室门被打开,一个防护员现身烦躁地开口道,“出人手也不能出我们这里的人!你是哪里来的?谁让你来这里叫人的?” 她对面,及时伸手挡在门边的妫越州面不改色,她轻声说:“不好意思了。” “——什么……” 话音未落,这名防护员就被捂住口鼻按了回去,她反应不及,眼睁睁瞧见妫越州一下便闯了进来。紧接着她的头就磕在了墙上,整个人歪倒在地。 妫越州走过一小段过道步入室内,才发现里面原来还有不少的防护员,只不过各有各的活要忙,估计也没注意到脚步声,这时连头都没抬。她原先透过窗户看见的是那个开门的防护员在和同伴整理器械,妫越州还想着兴许该装模作样一会儿。不过这时见无人在意,她环顾一番,随后便远远跟上了一个抱着材料的防护员穿过了室内的另一道门。 门后仍然是实验室的区域。相比于另一边摆放的在忙或即将要忙的许多实验器械,这里就更类似“档案区”了。 妫越州便就近拿起了一沓纸。 《[拉姆达变异系列病螙]感染血液样本活性动态记录表》 《[拉姆达变异系列病螙]人体实验前期筹备详细计划》 …… 她快速将这些记录材料通读了一遍,大致判断出了森月实验目前的进程,也明白了她们如此迫切寻找丧尸人的原因。 妫越州抬起头来,发现这档案室中已空无一人,紧接着身后的门便“砰”的一声自动关闭了。而档案区的前侧,则还有一道门,有疾步声已从中涌来。 还是一批持枪的白衣护卫员,妫越州不算陌生。但在这群人的后面,却又慢吞吞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妫越州抬眼望去——她觉察到了同类的气息。 第193章 “这是我可以提条件的意思?” 那是一个高大的丧尸人,体格魁梧,四肢修长,长着张线条硬朗的面颊,头发堪堪垂至肩部。她的眼睛里也如莫思逸一般浅浅覆了层灰翳,视物时尚感到模糊似的,鼻翼也随之微微翕动着。 她越过前面众人的身影看向妫越州,可就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她却猛然倒退了半步。 “——神经病?!” 妫越州:“……” 确认了,这人就是之前在启明中学跟她接触过的那位尸。她明显比高中生年长一些,妫越州猜测她或许是开学日的学生家长或者学校工作人员。不过当时她在妫越州的刺激下很是抗拒,除了说【饿】之外就是骂【神经病】,最后则趁着妫越州不注意直接翻墙跑了。 ——所以是跑来了森月基地? 此刻,其她护卫员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哐”的一声,就见丧尸人01号忙不迭又重新扒开门蹿了出去。 一时间场面十分寂静。室内甚至隐隐能听见外面争吵的声音,紧接着门一开,丧尸人01号竟然将崔教授扔了进来。 “你行你上!”她扒着门喊,“反、正、我、不、打!” 喊完后,她以极快的速度瞅了一眼妫越州,随即“哐”的一下再度将门死死关上。 而在室内,崔教授摔了一鼻子的灰,镜片也碎了一块。他万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鼻子都要被气歪了。他再看向妫越州,心中又十分警戒,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原本按照曲芃希的吩咐,为了全面了解丧尸人妫越州的水平,崔颂要对她进入基地后的一切表现都记录分析。所以崔颂就提前进入了实验区的监控室,这个监控室位于地下一层,能实时监控到基地正一层和地下一层各个区域的情形——原本给妫越州的安排,也是会将她同丧尸人03号一起,从地上一层带入地下一层。 崔颂其实觉得这个吩咐有些小题大做,毕竟现在拉姆达变异系列螙株始终无法在男性血细胞中获得和女性比肩的稳定性,这件事就够他心烦了。不过他也确实知道妫越州这类丧尸人出现的重要意义,所以来到监控室时也算准时。于是崔颂就准时瞧见了妫越州在五十多个持枪的基地护卫员的围攻下从一楼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在他叫着监控室内的所有的人一起找寻之下,才在地下一层实验储藏室的监控中发现了异常。 崔颂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简直浑身发麻,好在本就到了地下搜捕的护卫员来得及时,崔颂又让人抓紧将丧尸人01号也带了出来,所以才及时将妫越州堵在了一号实验室内。 丧尸人01号原本的配合度就偏低,可崔颂没想到会这么低。 在门外时,她对崔颂的惊疑不定的询问一概不理,就自顾自念叨着“神经病打不过”,最后似乎烦了,直接将还在诱惑着会给她“加餐”的崔颂从外面丢了进来。 现在崔颂也不得不宽慰自己,如今是在狭窄的室内,外面还会有不少的护卫员赶来,抓起来应该胜算大了…… ——就是这一屋子档案材料,要是毁了实在可惜…… “你最好束手就擒!”他清了清嗓子说,“在我们的基地,你是逃不掉的——等一下!!!” 崔颂目眦欲裂地望着眨眼间就瞄向自己的枪口,忙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冷静。 ——该死的!忘记了这丧尸还有从防护员那里抢来的枪! 不说今天的监控,崔颂也看过雇佣兵传来的录像,这时他绝不会还对妫越州会不会开枪这件事保留乐观态度。 “我好像说过这话,”妫越州举着枪,笑了一声说,“谁的枪更快,要比一下吗?” “不!!!”崔颂大喊。她手里的是真枪,这根本不是冒险的时候!就算这边的麻醉枪更快,但对面的枪要真走了火,他崔颂也根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更何况,人怎么跟丧尸人比反应速度?! 崔颂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吞了吞口水对那些持枪的护卫员说:“——把枪都放下!快!” 他的职级更高,这时也确实情况危急,因此白衣人都顺从地放下了枪支。崔颂微微松了口气,在望着妫越州仍旧举着枪向他一步步走近时,他的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可就在此刻,崔颂兜里的手机竟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的铃声就像是催命符。妫越州的脚步停下,枪口仍悬在他的额前。 “怎么不接?”她盯着崔颂问。 崔颂这才从衣兜里拿出了响动不停地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来电人是【曲特助】。 他紧忙接通了电话,觑着妫越州的脸色,又打开免提。 “——真是精彩极了,越州,”曲芃希的声音清晰地在室内扬起,“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崔颂闻言直接愣住,其她的护卫员也是面面相觑没有作声。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中,却是妫越州率先发出了一声笑。 “严格来说,不可以,”她慢斯条理地说,“不过,你会以什么理由说服我呢?” “我们都知道,你一直对森月感兴趣,”手机那边的曲芃希回答道,“我姓曲,是这片基地的最高话事人。” “曲女士,”妫越州点了下头,问道,“这么说,我来这里受到的这些‘款待’都该问一问你咯?” “你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上是我判断失误,”曲芃希的语气很是坦诚,“所以我选择及时和你交流。” 妫越州说:“这是我可以提条件的意思?” 曲芃希说:“你当然可以。” “我要知道,有关你们永生酒项目和拉姆达系列螙株的一切内容。”妫越州直截了当地说,“当然了,有成果也要分我一份。” 手机里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出声:“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贪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妫越州学着她坦诚的腔调说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个出了岔子的项目,我怎么会感染上丧尸病螙?你们甚至还想把我抓起来当实验品。曲女士,合作要讲诚意啊。” “我当然会对你讲诚意,”曲芃希说,“比如我该告诉你,跟你来的那些同伴中,有两个还是普通人的女孩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开始威胁我了?”妫越州缓声说,“你可以试试。” 她抬起头,目光精准搜寻到了那枚钉在墙角的摄像头。妫越州直视着镜头,继续说道:“不过我觉得,你怕的东西应该比我多。”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枚子弹已经霎时射穿了崔颂的小腿。他发出一声惨叫,捂着伤腿摔倒在地。那只原本在他手中的手机也被摔到了一边。 “还你的。”妫越州一字一句地说,“曲女士先笑纳。” 手机里是一阵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曲芃希才重新开了口。 “……好,”她的话语中还藏着被压抑下的怒火,“你很好。” “何必这么生气呢?”妫越州继续说,“换个思路,这难道不是互惠互利的一件事?你们要继续推进这个项目,本来也少不了我吧?” “——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谢谢夸奖,”妫越州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你要还没拿定主意,我就崩他脑袋了。我的耐心一向不好。” “你知不知道他是永生酒项目的科研负责人?没有他……” “无所谓,”妫越州弯了下嘴角,重复着她的某句话这样说,“我们都知道,我已经是丧尸了。” 崔颂抱着血流不止的伤腿,在黑沉沉的枪口恫吓之下已经浑身僵硬、不敢呼吸。一秒、两秒……就在他忍不住这要命的静默频频望着那边的手机、嘴里也将出声时,耳边才终于传来了曲芃希的话。 “可以。我可以向你公开有关永生酒项目的一切内容……和成果,”曲芃希用很快的语速说,“同样的,妫女士你作为这个项目的核心参与人员也要提供身体样本和劳动支持。” “——给报酬吗你?”妫越州问。 “……当然。” “那么我们可以谈一下细节,”妫越州对摄像头露出了一个微笑,“在哪里见面?” …… 在顶层的总局监控室里,曲芃希将电话扣断。梁豪及其它工作人员守在一旁一点大气也不敢出。 “牙尖嘴利,无法无天……”曲芃希脸上挂着冷笑,“小丫头,厉害得很!” 梁豪听着这话也不敢接腔。之前曲芃希怒斥大张旗鼓抓人是蠢招,所以便带人到了监控室要对妫越州用怀柔的手段——这确实比一味强抓的效果好,至少现在妫越州要主动露面了,但是曲芃希自己就被气得不轻了。梁豪努力降低着存在感,生怕被迁怒。 不过曲芃希用了一小会儿就平复好了情绪,她转头盯着监控,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一楼的两个先关起来。三楼的……还用我再教你们么?” “……好的!”梁豪愣了下神才应下道,“我马上撤回那些人手,并告诉她们妫越州的选择。” “真希望你不是永远只有个嘴快,”曲芃希不阴不阳地说,“要再等着她们抓住个关键人物当人质,你才能带人在监控室找出位置来。算了,这件事你干不成,让管事——找女性,懂说话的人去办。你替我致电林见溪,另外,把收到的那些‘净世教’的东西全部理清楚给我……” …… 下午五点钟,天色已经暗下,林氏基地内,季康安不时望着窗外却始终没有发现。她摇了摇头,将手头已整理好的东西装进了文件袋里,随后便向林见溪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除了林见溪,洪宇也在,林见溪才刚刚放下手机。听见敲门声后,两人转头瞧见她,神情中都有些沉默。季康安心中莫名闪过了一片阴影,她忙问:“怎么了?是森月基地……越州出事了?” 洪宇看了看林见溪,叹了口气,开口安慰她说:“森月那边来了电话,说……越州和萧黎都感染了丧尸病螙,其她几个孩子还不确定,也需要在那边进行一段时间的隔离……” “这不可能!”季康安面色大变,她高声说,“走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就萧黎有些眼睛疼!这怎么回事!森月基地闹丧尸了??我不信,我得去看看!” “康安你先等等,你冷静一点……” “——那是我姪女我怎么冷静?!你撒手!” “是不完全丧尸人,”林见溪叹了口气,出声道,“康安,越州还保有相当一部分的神智。而且森月暂时封闭了基地,没有同意我想遣人去探望的要求。” 季康安愣住,这才被洪宇从门口薅了回来。她说:“森月那边没说是怎么感染的,说不定那边就是因为危险才封了基地的!你去了你危险不说,万一再给人刚关好的门里又带进了风险呢?康安,这时候你必须要冷静啊!” “——不是,可今晚……”季康安按住了头,用低沉又模糊的语气说,“可今晚……” 洪宇没听清她的话,搂住她的肩膀缓缓拍着。林见溪见状,也一时不语,然而她心中却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丝丝诡异。 ——至少文晃还没来消息。 不一会儿,季康安就抹了把脸抬起头,向洪宇笑了笑,说道:“那我明天再申请。现在谈工作,林总,这是整理好的净世教的材料。” 林见溪将文件袋接了过来,出声道:“净世教……就是她们向我们的基地人员发放传单要求开放?” “是的林总。另外我也调查到了,基地里已经有一部分人都收到了这个教会的‘福音’短信,”洪宇也开口说,“基地外面的信号塔兴许就有这个教会出力建好的。此外,外面回来的救援人员提到,这个‘净世教’的基地大概就在离我们基地约6公里处,是一出废弃荒屋,里面聚集了一些人口。” 林见溪打开了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了那些彩绘的大字报与宣传纸。最前面的一张里,色彩盘旋交织格外诡艳。画面的中央是群身着白色教袍的小人,她们在黑鸟鸣啼的夜幕下,朝拜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第194章 “所以我希望你能去探个底,从丧尸人的身份来说,你很有优势。” 森月基地顶层,妫越州已经进入了一间机密档案室。这间档案室位于基地的顶楼,相比于一侧装潢亮丽的会议室,它置身的角落显得既窄小又平平无奇。可想要将它打开却要费不少的功夫,面孔、虹膜、指纹三重认定通过后,最后还需要一把钥匙才能将门锁彻底解开。 “曲特助请您在此处稍候。”领她进入的管事低头说。 “这里都是永生酒项目的资料?”妫越州打量那几排排列整齐的文件柜。 “是的。” “那请你帮我个忙,”妫越州说,“先把涉及拉姆达螙株来源的资料都找出来,我现在要看。” 那管事闻言身体微微僵住,但很快地应了声。不一会儿她就抱着一摞文件放到了妫越州面前。妫越州随即打开了一个写着“姮地”的文件袋,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你害怕我?” 那管事猛然瞧了她一眼,平稳着语气回答:“……曲特助交代过,要对您恭敬。” ——毕竟这还是个丧尸,是个险些把地下地上一楼掀翻了的丧尸人。众所周知,无论是丧尸还是丧尸人,想咬人的时候那是真会咬的。 而妫越州听了这话,则微微扬眉,笑了一声说:“她还挺上道。” 曲芃希眼睛毒,基地被闹了这一场她虽然恼怒,但一眼就从中看出其中根源就是妫越州不甘心受人摆弄。所以在事态暂时平息后,她当然要让基地中的人注意——至少不能将这个丧尸人视为等闲的实验体。 而对于那些了解过妫越州杀伤力的工作人员来说,自然不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再加上对丧尸人理智程度的未知,行为谨慎些才是上策。 管事觉得妫越州这话不好接,但好在对方也没在意她的沉默,又继续说:“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 “诶?”管事愣了一下,回答说,“容廷。” “好的,容管事,”妫越州望着她说,“能麻烦你为我全面介绍一下永生酒计划的始末吗?” 容廷又应下了。她的说话声和妫越州不时翻动纸张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再加上妫越州偶尔的提问,恍惚间让她以为自己是在跟领导汇报公务。 ——等等,这丧尸人还是个高中生吧??? 没等她怀疑多久,档案室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这回来的人是曲芃希。她望见室内的情形,尚且有些惊讶,紧接着就将平静而审视的目光放在了妫越州身上。 现在妫越州虽然还穿着那身基地人员的防护服,但口罩已经摘下。于是曲芃希望着这张明显还是青少年的面颊,一时也有些沉默。 ——也是,只有过分年轻的人才敢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这个年龄段的人对于世界的认识还不够充分,却有着过分充裕的自信和胆量,自尊心强烈,对于破坏跃跃欲试,对于规则不屑一顾,以自我为中心,重视同伴,却鲜少能听进长者的话去…… 她一边腹诽一边在妫越州的对面落座,视线在对方的面上停驻许久,心中又想到:面对面的仔细观察下,这个丧尸人竟然当真和常人没有差别…… “结束后会有人带你去采集血样,”曲芃希收回视线,将一份临时起草的合同推到了妫越州面前,“你看一看,还有什么想补充的条款。” 她不苟言笑,气场强硬。妫越州倒很松弛,她收回视线后便拿起那合同随便翻了两页,问道:“曲女士准备好充足啊。签纸质合同——是确信这个丧尸的灾难会结束吗?” 曲芃希说:“无论外面如何,这是森月能给你提供的保障。” 妫越州没说信或不信,她看着合同中的内容说:“比起保障,森月想让我做的事情居然这么多?提供血样之外,我还要给你们当打手?” “事涉永生酒项目和拉姆达螙株,”曲芃希的神态从容,“我想就算不在合同中写明,一些事……妫女士你也一定会去做的。” “比如?”妫越州确实来了兴趣。 “基地外出现了一个‘净世教’,教内有不少和你同类的丧尸人,”曲芃希说,“你难道不感到好奇?” 见妫越州挑眉,她继续说道:“这个教会来路不明,却向基地提出了开放的要求。所以我希望你能去探个底,从丧尸人的身份来说,你很有优势。” “这么快就给我派活了,”妫越州看上去并不意外,却没有马上应下,她指着合同里的一行字询问,“不过你姓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什么姓‘黄’?” 妫越州眨了下眼睛,继续问道:“你的话,能算数到什么时候?” …… 在提出一个明显惹了曲芃希不快的问题后,妫越州优哉游哉地出了门。在离开基地前,她先和吕东晴、付淳君见了一面——而萧黎和左星远还没被抓住。 吕东晴和付淳君目前被关在森月基地一层的隔离室里,看上去都活蹦乱跳的,妫越州就简单叮嘱了几句。 当呼吸到基地外的空气时,血月的辉光就无可避免占据了人的视线。妫越州仍旧坐在直升机中,嗡嗡的螺旋桨声中,她被放在了据说是“净世教”据地的一处荒屋的一公里外。 妫越州从直升机上跃下,地面还有不少的丧尸被声音吸引而来。在发现只有一个同类后,又纷纷转过了身去。此时已是夜间,他们眼中的红光和天上的那轮血月形成了某种映照,吵嚷着饥饿的声音在地面之上漫无目的地蔓延。 妫越州很快就赶到了那处荒屋附近。屋子不算小,分为上下两层,外围破败,墙上的裂缝间渗出了和窗中无异的灯光——并不明亮,残缺的窗户间透出昏黄。就在妫越州打量之时,耳中却渐渐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确实是声音,还是人的声音,像是在祝祷,又似乎是在歌唱。 那阵旋律时隐时现,带着悠扬,渐渐压过了附近丧尸的声响。 那是从屋子里传来的。Uōr 第195章 “——季康乐!” 妫越州停住脚步,凝神听了一会儿,却觉得实在听不懂那声音中的内容。从墙内飘出的语调似乎是另一种古老而未知的语言,再如何分辨也令人费解。 就在这隐约的旋律中,她莫名联想到了在曲芃希最后给自己的相关材料中,一群小人朝拜血月的画面。 正在此时,那声音又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在寂静下来的氛围里,妫越州听到了一阵四散的脚步声,再没有任何说话的声响。 妫越州不再犹豫,正要跃上墙头,耳边忽然听见一道细微的推门声,那是在这处荒屋的西侧。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快步走近,发现西侧的那道小门中竟小心翼翼迈出了个人影。 屋内昏黄的灯光在地面上一闪而过,那穿着白袍的人快速将门掩上,随即便大步向外跑去。这样的人影实在可疑,妫越州再度瞧了一眼那院墙,选择跟上了那个人影。 这人跑起来很快,在闪避那些路上的丧尸时动作也很灵敏,在察觉到身后有危险时干脆利落地便是向旁转向,可还是晚了一步。只听“砰”的一下轻响,此人径直迎面扑倒在地,两只手也被反折在了身后。妫越州将腿压在这人背上,另一只手则举枪抵在了其头部。 从气味判断,这是个丧尸人。 “嘶……你是谁?哪里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这身白袍下响起,“竟敢挟持净世教小祭司!我教饶不了你!你爷爷个蛋的……” 妫越州听到这话便怔了一下。原因在于,她觉得这声线似乎有点熟悉。 而就在她怔愣的这片刻,身下的这白袍人就抓紧时间蛄蛹了起来,妫越州将枪口向她后脑上按紧了些,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觉得不对,旋即马上抽身而起。 “咚”的一声,这人放了个响屁。而就在妫越州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后,她动作极快地取出了个哨子放在嘴边吹响了。 嘹亮一声,哨声好似凤鸣传出很远。妫越州却没工夫管着哨音,在周围这股难言的味道中,她终于回忆起了这股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 “——季康乐!”她一言难尽地收起了枪,“你恶不恶心?” 那白袍人像泥鳅似的连身都没翻已手脚并用窜出去好远,听到这声音才动作一顿,叼着哨子回头一看。她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就从地上弹了起来。 “——是你?!我劁你爷的畜生崽子!!!”她显然也将妫越州认了出来,又惊又怒地瞪着她,气势汹汹便跑了回来,“长这么大?你还没死???!!!” 多年以前,季康乐是个身材瘦小但能量十足的山里人,能吃能打能骂人——尤其是个响亮刻薄的大嗓门,上到檐前低飞的鸟雀,下到阶上路过的猫狗,没一个能躲过她的骂,到后来自她门前路过的都没几个活物。现在的季康乐眼瞧着比之多年前长胖了些,但骂人的劲头却分毫不弱,只要跟她对视,就势必要做好面临音波攻击的准备。 ——更重要的是,多年未见,现在的她竟也成了一个保留神智的丧尸人。 “……你不也没死?”妫越州后退了一步,望着她发红的眼睛问道,“还加入了这个什么净世教?你也被丧尸咬过?” “作孽的东西!你还管我?!你来这里干什么?!”季康乐也在上下打量着她,脸色很不好看。 “这话该我问才对,”妫越州拧眉说,“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季康乐为什么会加入这个净世教? “——你说我做什么?你说我做什么!”而季康乐一听这话就炸了,围着妫越州转着圈挥舞手臂,“哪个混账东西让我半夜去狗屁林氏???哪个狗崽子半路上踹她一个户口簿上的老娘???姓妫的,你有没有脸?!” “……我怎么知道是你?”妫越州顿了下,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说,“还好意思说别人没脸……跑了这么多年没长别的本事——屁祭司。” “你!你说什么?!看老娘我不活掐死你!!!”季康乐向她扑了过来,“掐死你个小妖孽换我囡回来!!!” 现在的季康乐身体素质虽然眼看着有所强健,但对上一个长大的妫越州也还是不敌。妫越州再度将她双臂擒住,语气不善地警告她:“敢吐口水就试试……老实点告诉我,净世教究竟是做什么的?还有……净世教里都是跟你一样的人?” 近距离看,除了丧尸人的特征,季康乐的面颊看上去与多年前没多大差别,那些无耻的攻击手段也没在净世教里得到一些“净化”。如今竟乍然在此重逢,妫越州对于季康乐、对于净世教都有不少的疑问。 “……小崽子想入教?”季康乐在她的威胁下沉默了片刻,面上仍浮现出恼火,不过勉强思索了一番,她以为猜到了妫越州的真实意图,“做梦去吧!随便要个丧尸也不要你!” “净世教需要的是丧尸?”妫越州带着些不满开口道,“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回答你爷个蛋!”季康乐同样不满,她转头瞪着妫越州说,“狗崽子就是狗崽子!半点不比我囡乖巧可爱!季康安怎么教的你???让你这么跟老娘见礼……不对!” 因为妫越州现在身量长大了,季康乐的姿态从俯视变为仰视自然很不舒服,于是越说话越要昂着脖子好找回从前的感觉。当她越近时,鼻间一直被忽视的气味就终于彰显了出来。季康乐吃了一惊,猛然又拔高了音调对妫越州问道:“……你怎么?你也喝了神水?” 妫越州眉心一跳,正要追问,却见不远处已经有踏踏脚步声追来。 在夜色里,一群身着白袍的人打着手电、举着火把越走越近,为首的人是一位年近中年的女士,火光映照在她平静的面颊之上,增添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客人,请您放开我们的小祭司,”她凝视着妫越州,语气轻缓地说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们相信真诚的交谈永远是更有效的方法。” 妫越州转头瞧了一眼瞬间变得安静的季康乐,随即放松了手中的力道。季康乐从她身边走开,突然换成了另一幅淡然而虔诚的低眉之态,她在火光中出声道: “大祭司明鉴,卑鄙无礼的异教徒用狡诈的手法将我诓骗掳走,为了神教光辉,我恳请用烈火将她烧为灰烬。” 妫越州:“……?” 她花了差不多两秒钟的时间,才确认了那个“卑鄙无礼的异教徒”是指自己。 第196章 “明明就是因为你们!是因为林灼!” “快走!” 萧黎拉着左星远向前推了一把,自己则放缓了步速。在天色暗下之际,她眼珠中的红色愈发明显,丧尸人的视力已经让她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已经从三楼窗上追下来的人。 “——萧黎?”左星远跑了几步,皱眉回头。 在那间志愿者登记室待了不久,就有基地的人追了上来。她们便及时离开了那个房间,可三楼向上向下的通道也纷纷被护卫员堵死了,面对越来越多的追兵,萧黎和左星远也不甘心束手就擒,索性由萧黎背着左星远从走廊跳窗而出。窗下楼后是一大片的草地,好在落地后两人都没有受伤,就立马朝一个方向跑了过去。可在一会儿后,那些白衣人也得到了调度直接从一楼追了出来。 这些脚步声及时落在了萧黎的耳中,她倒都还不怕,唯一让她忌惮的是回头瞧见的那个同样从三楼跳下来的人。 “朱焉也追来了!”萧黎头也没回,大声说,“你先跑!不然那个败类咬了你,咱们这趟就白费了!别忘了咱拿到的东西。” “可是……” “你快走!她打不过我!”萧黎说着,已径直向来时的方向冲了回去。 朱焉在萧黎逃跑后就愤恨不已,她也没管基地的意思,也跟着追捕的队伍追了上来。现在她发现了萧黎二人的踪迹自然是心中一喜,一雪前耻之心加上人多势众之勇,此时自然不怵。朱焉越跑越快,直接丢下了那些身后的护卫员,也正面向萧黎冲了过去。 “砰”的一下,两人直接扭打在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各不相让,不一会儿朱焉才被踢远了。她眼睛下刚添了两个黑印,嘴角也被打破了,此时偏要“桀桀桀”大笑起来,指着萧黎说:“别反抗了!投降吧!!” “你是有什么毛病?”萧黎的颊上也有青肿,她有意要给左星远拖延时间,就故意开口问道,“森月给了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拼命?你知不知道丧尸病螙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朱焉的笑声顿住,她确实不知道这一点。不过这却不阻碍她第一时间就瞪向萧黎,苦大仇深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不高兴我就高兴!我现在就是被你们害的!” 萧黎闻言只觉得荒谬,她不解地说:“不说这个病螙是你现在的‘东家’搞的,当初咬你的也是徐聪木吧??” “你懂什么!聪木……我和聪木……” 朱焉和徐聪木家住得近,从小就认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朱焉双亲离异,她和弟弟都跟着母亲生活,母亲一个人的工作支撑三个人的生活,日常寡言少语疲惫不堪,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小的那个。朱焉在家中便习惯了被忽视,当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到学校时还会经常受到同学的嘲笑,这些时候,都是徐聪木这个邻家哥哥愿意向她伸出援手。这么多年以来,徐聪木就是照亮朱焉晦暗生命的唯一一束光……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腻歪?”萧黎听着她的经历原本还有所共情,听到最后就忍不住牙酸地打断朱焉的话,“而且那还是徐聪木咬的你啊,说不定帮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最后咬这一口呢……” “你胡说八道!不许污蔑聪木!”朱焉冲她大喊,“明明就是因为你们!是因为林灼!” 朱焉暗恋徐聪木,可自打上高中起,徐聪木眼睛里就装满了林灼——那个优秀美丽的豪门大小姐。尽管林灼从没有对徐聪木有过半点回应,可朱焉每次看到她却还是难免心中愱恨。 ——凭什么?她已经样样都有了,家世、相貌、优异的成绩、同伴、师长的肯定还有同学的艳羡……为什么还要来抢徐聪木?朱焉没有那么多出彩的地方,她只有一个徐聪木了……林灼还要将他抢走!平常的时候就算了,可在丧尸爆发之际,徐聪木却还在想着林灼的安危,从餐厅向教学楼去,她知道徐聪木想的就是林灼…… “……有没有可能他想的是逃命?”萧黎再度忍不住打断说,“我听罗密说了啊,那在餐厅丧尸多根本躲不了,她手里还有钥匙,那不你们才走的吗?” “你住口!难道林灼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林灼怎么可能一点错都没有?就算林灼不喜欢徐聪木,可她怎么能对徐聪木的心意弃若敝屣?没错,朱焉能察觉到林灼根本不把徐聪木当回事,可因此她才更为生气。徐聪木在她的眼中光芒万丈无人可及,可林灼竟然不以为意?!朱焉密切地观察过林灼,发现她从未对任何一个异性投以青睐,唯一一个明显在意的却是个女生! “……我好像知道你要说谁了,”萧黎露出了死鱼眼,“但我建议你别说。” 没错,就是妫越州!妫越州这个人……哼。虽然勉勉强强,但是凶横霸道,一点都不像样!就是没有林灼,朱焉也不喜欢她。有了林灼,朱焉更觉得她可恶。她几乎对林灼言听计从,林灼出了点什么屁大的小事也都有她出头,两个人整天都在一起,每当看在林灼那时脸上的笑容,朱焉都深感十分刺目。 “……我有时候真想报警,”萧黎抓了下头,一言难尽地开口问,“你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你眼睛才有毛病!”朱焉说,“我才不像你们眼瞎!就算不说妫越州,难道我还不知道林灼干了什么吗!” 朱焉发现,林灼这个眼高于顶的大小姐竟然还在偷偷收集妫越州的照片。她一时觉得大小姐这种卑微的举止十分好笑,一时又十分气愤——因为她的心上人还是个插不上脚的第三者。林灼敢对徐聪木不屑一顾,朱焉也要好好折辱一番妫越州,才能稍稍解气。 “我是真想不出来你怎么才能‘折辱’到她……”萧黎语气平平说了一句,脑中已适时想起了档案室里朱焉被妫越州揍飞的场景。 愚蠢的人当然想不到。朱焉虽然打不过,可还会想别的办法。她斥资托别的同学买来了妫越州的照片,然后统统把它们剪成了碎片!然后丢进了离林灼座位更近的那只垃圾桶,相信等她瞧见,必然怒不可遏、痛彻心扉…… “我痛你个头——谁家好人没事去翻垃圾桶啊!”萧黎实在忍不住了,她没想到为左星远拖延的这段时间竟然是以自己的精神折磨为代价,摩拳擦掌的猛然向朱焉打了过去,“啊啊啊神经病跟我的耳朵道歉!!!” “绝对不可能!”朱焉同样大喊,“恼羞成怒了吧!告诉你吧!妫越州用完的废笔芯也被我剪碎丢垃圾桶了哈哈哈哈!!!” “——你是垃圾处理器吗?!!!” …… 一阵拳脚相击声中,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还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喇叭声吵得她们纷纷停下了动作。 一群白衣护卫员已经将她们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位女管事,此时已经用和蔼可亲的声线出声道: “妫女士已经与我们基地达成了合作关系,萧黎女士,她希望我们能及时向您告知这一点。” “什么?!”萧黎和朱焉异口同声。 那位女管事微微一笑,似乎是预感到会面临不被信任的情形,便从手机中播放起了早有预备的一则录音。 “……原来该叫曲特助啊,”录音里确实是妫越州的声音,她慢悠悠地说,“合作愉快。” 第197章 “你加入的这个‘净世教’究竟是什么东西?” 夜色中,左星远还在拼命奔跑。跑过草地,在她刚跳出的指挥大楼后面,有大排的活动板房,这些房子附近则还有一座宽敞的仓库。左星远推测那些房子大概是提供给被救来的人居住的,贸然跑去只怕又会惊动旁人。她索性跑到了那个仓库前面,门上只挂了把锁,但怎么也推不开,左星远环顾一番,找到了一处能打开的窗户,跳了进去。 外面还有路灯和楼灯能照亮,这仓库里面确实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左星远生怕一个不慎弄出动静再暴露了自己,再重新关上窗户后也不急着移动,而是蹑手蹑脚探着路,摸索着向前。 一片漆黑中,左星远耳边只有自己鼓噪不休的心跳声,她按了按胸口,意外碰到了那几张被装进口袋中的材料。这些东西是她和萧黎在志愿者登记室里搜到的,是几分志愿者“排异反应”的记录单,从上面记录的相关内容能看到,原来森月基地会抽取丧尸人的血清,用男性志愿者来开展实验。 左星远看不懂实验结果的各项指标代表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份发现很重要。如果她们不反抗,州姐和萧黎肯定就要抽血给男人用了。这个森月集团,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她一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避开了窗户贴着墙小心翼翼向里走着。就在这时,这边寂静的黑暗中却又传来一阵别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仿佛是人在走动的声响。 左星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因为下一刻她就看到不远处有灯光隐隐亮了起来,还有人在说话: “……不能吧,没有人啊,是不是听错了?” “方才那阵是风吹?”另一个人说,“我真听见有动静了。别是基地的人找过来了……” 一小簇烛光映照出的是两个中年女人的脸,她们俩拉着手,脸上均带着些心有余悸的样子。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方才说话的人顿了顿继续道,“那净世教的事也不让说的,管事还把那些宣传页都收上去了,再逮到咱俩说这个,也不好,毕竟这地儿是人家的……” “哎呦回去就更说不成了!你不知道我同屋的那几个,一说起这个来就说是邪|教、骗人的东西,好大姐,你还没跟我说完呢,你那个远方表亲,喝了净世教的神水怎么样了?成仙了吗?” “——‘成仙’那真是邪教了!老妹你仔细听,我刚才不说了吗,那‘神水’是救人的东西!喝了能让人啊,起死回生呢!我那表姐是生了重病没钱治,高烧差点烧死的时候,被净世教的仙姑给救啦!就给她喝了一点神水,我表姐一下就烧退活了过来!” “哎呦,然后呢然后呢?你表姐后来怎么样?现在在哪呢?” “然后?然后我表姐就跟着净世教走了……那仙姑说了,‘喝了神仙水,不是凡常人’,她啊,也不能再跟着我表姨那一大家子过了,不然易生祸事!” “啊?那你表姐就真跟她走了?” “一开始都不愿意!我表姐才刚活过来,才避过‘死别’就要‘生离’,搁谁家乐意啊?我表姐也确实在家待了半个月,可是真怪了,自她活了以后就再也没吃下饭去!咱们都说人吃五谷杂粮,我表姐从前可爱吃了,可活过来以后愣是一点饭菜都没沾,虽说还能干活,可一直不吃饭那不就饿死了吗?而且啊,我姨家的鸡鸭鹅什么的也都想挨了咒似的,都让黄鼠狼咬死了!后来净世教的人再来,我表姐就主动跟着走了……” “嘶……还是这样啊,那你后来再没见过你表姐?” “对啊,多少年了都……我数着就得小十年了。对了,我跟你说,我表姐走的时候,我去送过!俺俩打小关系就好,那时候我听了这事儿特意赶回的老家。紧赶慢赶的,就在村口遥遥见了一面。她跟净世教的那些人站在一起,瞧起来就不一样了……” “那怎么说???变年轻了?” “是年轻了些……最主要的是啊,我记得她眼睛里也变红了,打眼一看,还有点吓人呢……” 左星远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中,也将她们的这些话听了个完全。一开始她也没太在意,甚至在发现是两个普通人后还微微松了口气,直到最后听到了那句说着眼睛变红的话,左星远下意识就联想到了萧黎。 ——她们话里的是邪|教吗? 正思索间,仓库的门却被“哐啷”一下大力撞开了,于此同时灯光被打开,室内大亮。 “谁在哪里???”一批护卫员追了进来。 * “……你这不也没事吗?”季康乐翻了个白眼,小声说,“别看我了!显你眼大是吧?” “小祭司不是要启用火刑吗?”妫越州冷笑,“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现在都位于净世教驻地内。在狭窄的一处小房间中,妫越州在其中的唯一一把椅子上入了座,季康乐则守在了门口。 “我那是提议、申请!”季康乐依旧用气声说,“决定权在大祭司手里,她肯定不会对你用刑的啊,还把你带进来了!这样你也没事,我也没事,这不就挺好的了?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谁让你非把我骗出去的?你还说敢挖我囡的坟!” 说到最后她又瞪了妫越州一眼。 妫越州说:“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个连跑路都不敢的‘小’祭司?” “你懂什么?!”季康乐没忍住拔高了音调,又抿住嘴瞪着妫越州说,“我们教内修的是‘长生’,问的是‘恒常’,哪来那么多功利心?我告诉你,就我现在这个小祭司的职务,那是教内破格提拔的,原因就是众人都推举我,都觉得我康安修士修为高深、品德高尚……” 妫越州发出了一声嘲笑:“没看出来。” “……真是个混账狗崽子!”季康乐走近两步,看上去想动手,但还是忿忿不平地忍住了,她开始眯起眼睛盯着妫越州,“说起来这么多年没见,你果然还是这副人慊狗憎的样儿!小时候就刁,长大了也好不了半点!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不是也喝神水了?谁给你喝的?” “你就是喝了那什么‘神水’,才加入了这个净世教?”妫越州挑眉说,“那个大祭司也是因为这个,才肯带我进来吧?” “知道了还问!”季康乐又忍不住发火,“快说!狗崽子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康安知道吗?你眼睛怎么还跟之前一样??不然一会儿我不管你,告诉你别看大祭司看着和善,整个教里最铁面无情的就是她!她看见你这么不听话,肯定不能放过你……” 妫越州听着她后面用低沉的吓唬小孩儿似的语气说话,不免有些沉默。她扬声打断季康乐的话说:“既然你对我也这么好奇,不如咱们就交换问一下问题?” 她见季康乐沉默,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来。 “不然我就给你们的大祭司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妫越州又换成了一种冷酷的语调,“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夜跑出去的真相吧,小祭司?” 季康乐的聊天记录是在季康安的手机中,但现在这个手机是妫越州自己的,不过妫越州觉得她反应没那么快。 “——你这个小王八蛋!竟然还带了这个来!”那厢季康乐已经尖叫出声,“小王八蛋!!” “那么第一个问题,”妫越州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晃着手机问,“你加入的这个‘净世教’究竟是什么东西?” * 林氏基地内,季康安正在走廊中徘徊。她打开了手机中与季康乐的聊天记录,犹豫了几番,便向对话框里敲了几个字,后又逐字删除。 她叹了口气,通过走廊中的窗户向外眺望,脑中思绪起起伏伏,心中也不得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季康安才凝眉转过了身来,可刚一转身,却被吓了一跳。 这时已算得深夜,走廊里她只开了一盏夜灯,而在灯光的边缘,走廊的尽头却出现了一道人影。 “是……大小姐?”季康安试探地叫了声。 车轮辘辘声响起,在按键启动下,林灼由轮椅推动着向前。她的面容也出现在了灯光下。 “是我,季姨,”林灼望着季康安说,“你好像有心事,我也不愿打扰你。”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季康安脸上已换上了妥帖的笑容,伸手便要去帮她推轮椅,“您怎么这时候自己出来了?要好好养伤啊。” 林灼却用手按住了车轮,她继续望向季康安,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是来找你的,季姨。她们不跟我说实话。” 季康安的心莫名跳了一下。 “我问小州在哪里,我的朋友在哪里,没有人告诉我,”林灼轻声说,“季姨,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季康安的目光隐晦地落在她那处伤腿伤,她嘴唇动了下,却没有作声。 “你不能骗我的,季姨,”林灼突然笑了笑,低声说,“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小州也是一直陪着我的。我的腿伤了,这种时候,她必须陪着我。” 林灼抬头,用一种格外冷静而执拗的目光审视着季康安的神情,她继续问:“你说是不是呢,季姨?” 第198章 “……见到您我很荣幸。” 在季康乐的口中,净世教是个四处救人的慈善人贩子组织。 “——我没这么说!”季康乐怒道,“什么‘人贩子组织’,再胡咧咧我撕了你的嘴!” 妫越州不以为意,反问道:“四处掳人的不是人贩子是什么?没听说过哪家正经组织给人治好了病就直接带走的。医院里,一般是救不活的才送太平间多放几天。” “都说了不是掳!你想到哪里去了?!”季康乐说,“喝下神水的人和普通人就不一样了!根本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了!再说了,一脚迈进阎罗殿的人,本就到了命数了,能给人拽回来就是天大的功德,就算不能再跟家人生活在一起,跟着教会修行不比当个死人再也见不着了的强?看着也是个大人样了,怎么还不懂这个道理!” 季康乐是在某次上山祭奠女儿时意外从山上摔了下去,命悬一线之际恰好被净世教救了。那时妫越州刚被她送走不久,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她就想着该去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女儿墓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山坡上,季康乐挎着篮子就出发了。可谁知出门时天气还好,爬山的时候却下起雨来。下着雨山路难走,还有泥石流的风险,照理说应该立刻回家。可季康乐抱着“路都走了一半”的倔强心态没有轻易放弃,结果一个脚滑她就不慎摔到了山后。腿折了不说,在下着大雨的山坳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雨停了也睁不开眼了。好在净世教的人及时出现,用一滴神水将季康乐从将要和女儿团聚的恍惚中拉了回来。 季康乐在醒来后也有过犹豫,不过在经过一番考虑后还是主动加入了净世教。她给妫越州留下了一个告别的纸条后就离开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次丧尸危机,大概率季康乐也是不会再主动联系她们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妫越州缓声说,“那就一点也不能接触?” “都说‘修行’‘修行’了,你六根不断怎么安心修?”季康乐一脸慊弃,“加入了净世教,每个人都是有重大使命的……” 妫越州闻言,便适时作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见她如此,季康乐心气才顺了点,正要清清嗓子显摆一下,却突然反应了过来。 “是一人一个问题!”她拧眉望着妫越州说,“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妫越州“啧”了一下,显然为此感到遗憾。 “小兔崽子还想蒙我!哼,”季康乐挺起腰,两手背在身后,沉声说,“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喝的神水,嗯?快说!” “我没喝过你们教的神水。”妫越州坦言。 “这不可能!”季康乐反驳,“我闻得出来,你根本不是普通人了!那你这样是怎么搞的?” “这时下一个问题了,”妫越州笑了声,“现在是我问。” 季康乐哽了一下,指着她又露出了咬牙切齿的神情。妫越州恍若未查,正要开口,却突然侧了下头,季康乐也立马换成了另一幅淡漠从容之态。 “吱呀”一声,这间小屋子的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是大祭司走了进来。 “主教想见您。”她向屋子里扫了一眼,旋即低眉对妫越州说。 妫越州从椅子上站起,这时季康乐已抢在她前面开口道:“主教为什么要见这个异教徒??大祭司,我们应该保持警惕,就算不对她实施火刑……” “小祭司,”大祭司将平静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以宽和但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静气平心、严谨求真才是修者之道,希望您能时刻谨记。” 季康乐顿了一下,就应声称是。不过妫越州从她低头时隐隐抖动的嘴角肌肉来判断,她肯定是在心里骂人。 “那就走吧,”妫越州上前一步,“我也很想见见你们这里的领头人。” 大祭司将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眼神中是在审视,但她很快收起了神情,微微颔首便侧身将妫越州带了出去。 走出屋子,庭院中与之前妫越州刚进来时有了些相差。原本安静空旷的地方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群白袍人,正在对月吟唱着颂歌或祷文——那声音和之前妫越州在外隐约听到的声音一致——内容也照旧听不懂。除了吟唱的人,周围包括走廊上还停驻着不少人,纷纷迎着歌声闭目祈祷。廊上昏黄的灯光打下,间或有人影从别的房间中走出,手上捧着一沓刚彩绘完成的宣传纸。此外,还有肃容守在院墙之下的白袍人,正以警惕中掺杂着不少好奇的目光向妫越州望来。 妫越州收回视线,心中怀疑以季康乐的大嗓门,她们之间的对话会不会被外面听到。毕竟外面的一切看起来是井然祥和的。 “您注意脚下,我们即将上楼梯。”大祭司的声音响起。 妫越州侧眸打量了她一眼,和季康安装出来的样子不同,这位大祭司的神情中是发自内心的平和与缄默,脸部的轮廓瘦削而坚毅,分外直观地显示出了身上这件修士白袍的说服力。在大祭司这里,旁人在第一眼看见她时或许不会注意到她眼部的淡红,而会被她垂眸时眉宇间的宁谧所吸引。 她也是个丧尸人。 妫越州能察觉到大祭司对于自己在审视态度后的警惕,却又十分意外地没有发现敌意。这种感受在她见到这教里的“主教”后就更明显了。 “……见到您我很荣幸,”那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士这样向她介绍自己,“您可以喊我‘梅’,这就是我的名字。” 名叫“梅”的主教体格高大,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一张方圆脸上挂着和蔼的笑,仿佛正在招呼许久未见的老友。 妫越州顿了一下,有些好奇,便同样笑了笑说:“你好。” 大祭司已经悄悄退了出去,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您姓妫?我记得这是上古八大姓氏之一,”梅在课桌前落了座,并且给妫越州倒了杯水,她再度用仔细但毫无攻击性的目光打量着妫越州,嘴中叹道,“见到您,我确实惊喜。” “为什么?”妫越州顺其自然也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因为我们是同类人吗?我必须事先说明,我没喝过你们的神水。” 梅说:“教内发放的神水都有定数,我当然知道您从来都不是我教的成员。所以在没见到您之前,我很好奇。” “好奇异教徒没喝神水,也能跟你们差不多?”妫越州问。 “您是个聪明的人,”梅笑了下,却摇头说,“不过您似乎小瞧了自己。您与我们这类仍需修行克制之人不同,我猜测您是‘恒常者’。” 妫越州没有作声,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大主教是神水的挖掘者,也是净世教的创始人。她说过,现在的人都是残缺的孤儿,大都被后世的浊气污染,难以承受神水的奇效,才会出现明显的副作用——就比如您所看到的,我们眼珠中难褪的血红色。这是现代人遗忘亵渎史前古神的后果。可或许还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有人能受到神水的认可,她能完全发挥神水的效果而不受任何副作用的影响,这样的恒常者,才是能指引我们重现史前文明的人……” 第199章 “我们混乱无序,需要神的指引。” 在主教的口中,净世教内地位最高的大主教是古神选中的使者。 她奉行神谕在人间行走,从古神遗址中取出神水,她救死扶伤为蒙昧者净化魂灵,并带领她们向古神回归。 在任何的文字记录出现之前,这里曾是古神的驻地,她们劈山填海,点石成金,曾在此创造出了无比辉煌的文明,最后又向新地开拓而去。那之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直直万万年之后,被她们神力滋润过的土地才开始孕生万物,人类也由此而生。 “……我们并非古神,是在衪的脚印下破土而出的种子,是在神弃之地孤身长成的孩子,我们混乱无序,需要神的指引。大祭司因此才会带领我们找寻古神的遗迹,我们要从中聆听神谕、接受指引,重现史前的灿烂文明。” “啊,”妫越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有这回事……” 梅继续说道:“神水赐予了我们更强壮的体魄和更顽强的生命力,正是为了让我们全力投入到寻找神迹的使命中。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更多的修行来克服神水的副作用,比如异变的食欲和过分旺盛的精力,而改变的外表则意味着我们不可长时间暴露于大众之前,除非……” “除非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妫越州说。 “是的,”梅颔首,“除非有了异常,现在的这个大的异常是——我们已触犯了神怒,神水变成了螙水,竟然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神’怒?”妫越州没忍住说,“这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梅依旧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询问道:“您不相信神的存在?” “某种程度上来说,”妫越州坦诚说,“是的。” 梅与她对视良久,才微微叹息道:“我无意于现在就改变您的想法。但我要说的是,神在注视着我们。”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衪为人类的遗忘而感到失望,为曾经遗迹的陨灭而叹息。所以衪将螙水化为了一场暴雨倾洒在了大地之上,当螙水流入人与其它生物的体内,一场灾难也就因此而生了。” “那么你们教里的神水呢?”妫越州突然问道。 “教中的神水,自然也已经变成‘螙水’,”梅叹息着说道,“一夕之间,毫无征兆,但大主教告诉我们,这就是神的力量。而为了请求神的宽恕,我们将追随大主教,一起前往那处曾经神水所在的神址,一起向古神祷告。就像现在我们沿途向血月的祷告一般,我们会诚心祈求神的宽恕与指引。” 妫越州想起了她看到过的有关永生酒项目的资料,她问道:“你们要前往的神址,是不是姮地?” 梅有些意外,旋即点头。 妫越州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事情的发展有意思起来。 净世教的所谓“神水”大概率就是森月发现的“拉姆达螙株”、或者与它同源,饮下神水的人能“起死回生”,但能保持神智维持丧尸人的状态,这意味着神水的“螙性”更低。但是神水也发生了变化——假使梅说的是实话——原因就在于那场暴雨。就像曾经在实验室中还算稳定的亚当一号,或者说亚当一号的载体小鼠突然出现的狂躁,也与那场暴雨有关。 暴雨中是有什么诱导因子,会让现存的螙株都发生异变?还是说暴雨中本就携带着已经大幅异变的螙株,水汽的无孔不入造成了现存螙株的感染? 无论是神水还是拉姆达螙株,都是从姮地发掘的。这场暴雨也和姮地有关吗?森月似乎还有科考队在姮地音讯全无,她们是否在姮地做了什么? …… 妫越州陷入了思考,梅凝视着她的神情微微笑了。 “看来我给了您启发,”她说,“就像您给与我的惊喜一样。” 妫越州回过神来,这时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便问道:“你发现我是所谓的‘螙水’感染者,但是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症状——像你口中的恒常者,所以觉得这更容易意味……‘神’的宽恕?” “是的,”梅说,“在遇到您之前,我们也曾发现过症状与饮下神水后类似但副作用更大的人类,但终究不及您令人惊叹。假若神知晓后世有人能完美发挥出神水的效力,必定不会再为人的无知而痛心恼怒。您是得到神水认可的恒常者,在大祭司的引领下,相信一定能带着我们重现史前的文明!” “……你等一下,”妫越州想让她现实点,“现在外面还是丧尸的世界。” “行尸走肉,不过是在神的怒意下无法承受神力的无能之辈,”梅淡淡笑着,“您何须为此烦恼?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何尝不是神为了推动进程而开展的一次清理呢?能留下来的,才是适合的。” 妫越州微微扬眉,再度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我大概知道你们要进入基地的原因了。” 她们的目的是丧尸人。净世教会带走她们认为“合适的人”,一起去完成梅口中的伟大使命。 “您是从基地中而来,这意味着我们的打算没错。”梅含笑默认了她的猜测。 妫越州也笑了,她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们走?” “您还有很多疑惑,”梅语气平稳地说道,“而我时刻愿为您解答疑惑。” “哪怕——答案是假的?”妫越州故意这么问道。 “我之所言,均为真相,”梅的神态不变,“世界的真相。您会知道的。” * 漫长的黑夜过去,一缕晨光撒入了森月基地内,而在晨光之中,办公桌前的曲芃希正听着崔颂的汇报。 “……已为从昏迷状态的03号身上抽取了血样,但她在苏醒后就极不配合,”崔颂低声说,“哪怕有林氏文医生的安抚,她的情绪还是非常暴躁,坚持要找……无症状丧尸人。丧尸人04号更是如此,她还接连打伤了多个基地工作人员,我们不得已再度给她打入了麻醉针……” 话听着,曲芃希也分神查看着丧尸人03号的相关资料,莫名觉得她的姓名有些眼熟,但也没放在心上。对于崔颂晚上的成果汇报,她则是简要表达了几句安抚。 “对付丧尸人确实不容易,崔教授昨天确实也受累了。”她将丧尸人03号的资料检查过无错漏后就暂时放到了桌边,因为老黄总的急切关注,现在每日的进展及相关材料都会向他那边发送汇报,所以一会儿曲芃希还有个远程会议要开。 “没有崔教授,这个项目是坚决推进不了的。时间紧任务重,”曲芃希继续说,“您的功劳黄总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崔教授,而我也一向很相信你的能力……” “……曲特助这话严重了,”崔颂推了下眼镜,低声说,“这都是我该做的。不过我听说,曲特助昨晚将那只无症状丧尸人放出了基地,这是否……有点冒险了?不说她还会不会回来,就说现在基地的这两个,为了她还会闹腾……” 曲芃希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这时桌上的座机响了,号码归属是基地的门卫处。 “……曲特助,昨晚经标记特许出门的登记者‘妫越州’请求开门,她身后跟了两位陌生人。请问是否准允?” 第200章 “你们尽量多吃,吃不完交给我就好了。” 隔着电话,在确认了跟着妫越州的人正是那所谓“净世教”的信徒时,曲芃希一时陷入了沉默。 ——姓妫的,这是要干什么? 昨晚是让她出去探查消息的,怎么这会子就把人领回来了?这样的人可不可控?危不危险?平常人就算了,要还是丧尸人……整个基地被拆了怎么办? 曲芃希给妫越州这个任务,除了有她看人准的原因之外,也是想将这个不可控因素暂时稳住并借机考察一番。从曲芃希的观察看来,妫越州这个丧尸人极有主见,且具备极强的行动力和破坏力,她既然会对丧尸爆发的真相感兴趣,在面对另一个存在丧尸人的组织时就不可能会无动于衷。这样的她,就是曲芃希要摸清楚净世教底细的一个最好人选——她一向有知人善用的优点在。而给妫越州找了件事做,也能够降低她对基地可能带来的风险。 在曲芃希原本的预想中,妫越州一定会回来,毕竟基地里还留着她的同伴,但应该不会回来得太快。她没料到一个晚上的功夫,妫越州就带着更大的风险回来了。 就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里,电话那头先传来了几声门卫疑问声,紧接着在一阵空档后电话似乎被人夺了过去,又一道还算熟悉的嗓音从电话中传了出来。 “——曲特助,还不开门啊?” 曲芃希轻吸了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我可没让你直接领人进来,妫女士。” “事急从权嘛,”妫越州的声音在电话中透着股懒洋洋的轻快,“不然人都跑林氏基地去了,你的项目还怎么推进?” “你说什么?”曲芃希皱眉问。 “你不是在研究如何降低拉姆达螙株的螙性么?”妫越州说,“净世教这里的螙株螙性就低很多,而且,她们得到这种‘螙株’的时间比你们要早很多。” “你说真的?” “骗你的,”妫越州反而笑了一声,“这样你会让我带人进去吗?” 曲芃希一顿,她闭了下眼睛,对着电话那头警告道:“妫越州。” “……她让你开门。”这时,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变小了,在沙沙的异响中似乎被重新丢回了门卫怀里。 “……曲、曲特助?” “给她开!”曲芃希说完却又顿了下,“等两分钟。” 她猛然挂断电话,紧接着又拿起了手机—— “梁豪,你现在带人去基地正门,先迎着妫越州和俩个净世教教徒去餐厅,稳住她们,我一个小时后到。” 梁豪接到这通电话便立刻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事务,带着李畅和容廷两位管事赶到了基地门口。遥遥一眼就正好瞧见妫越州和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在基地内是个人就穿防护服,所以这三个穿着格格不入的人也自然十分显然。 这同样也意味着危险。 不说梁豪和容廷两个,李畅作为带人围捕妫越州不成还被她一枪放倒的当事人,再见到这毫发无损的丧尸人,下意识就顿了顿脚,面色十分僵硬。 ——那麻醉枪中的麻醉剂能放倒一头大象,她还是打了催醒针才能在今早及时醒过来。 哪知道醒过来又要面对这个噩梦。 不过这时的妫越州看上去很好说话,她对于去餐厅接受款待的说法没有异议,那两个沉默寡言的净世教教徒也点了头。 于是到了餐厅,妫越州先要了三十斤的熟牛肉,随后又改口成了五十斤,并且要伴有其它的炒菜和主食。 “我的同伴也还没吃呢,”她对容廷说,“帮我把她们都喊过来,肯定都饿了。” “……这不好吧,丧尸人是要在实验室里……”梁豪反驳地话还没说完,就在妫越州的注视中尽数消弭在了嗓子眼。 “我不喜欢话说两遍。”妫越州漫不经心地说。 梁豪动了动嘴巴还没出声,李畅就将他扯到了一边,点头应道:“我明白,现在马上去叫她们。” “麻烦李管事了,”妫越州望向她,笑了笑说,“昨天也是你带人迎接我们,所以也该知道我的同伴都是谁吧?” 李畅僵着脸点头。 她离开时,梁豪又追了上来薅住她,皱眉道:“这怎么能行?万一……” “曲特助还在跟黄总开会,”李畅将手抽出,严肃道,“万一局势控制不住,这个丧尸人有多危险,你还想让这个基地再乱一回?还是梁经理想亲自领教一下厉害?不然你给曲特助打电话?!” 梁豪被这些话堵住了嘴,又想不出别的解决方法,只能默认了她的做法。可他的心中却也暗恨:这李畅是被曲芃希一手提拔上来的,仗着曲芃希的看重,这时候就敢跟自己呛声,实在可气! 容廷在妫越州的示意下去了餐厅后厨交代,所以餐厅正中央的这张大桌上就剩下了妫越州这三人。原本跟在她身边缄默低首的净世教教徒这时才抬起了脸,正是主教梅和小祭司季康乐。 季康乐许是顾忌着主教还在,不敢大声说话,只暗暗向妫越州甩了个惊讶的眼神,翻译成她想说的话是——“狗崽子还挺拽”。 梅则仍旧保持着沉稳与平和,她只是在听完妫越州说的肉的重量后表达了些许的疑惑: “三十斤是否太多?您是按照一人十斤的分量计算?我们的食量只比平常人略大,一顿饭一人三斤就够了。” “三斤真能吃饱?”妫越州好奇,“这也是神水的效果吗?” 梅轻声说:“在饮下神水的初期,我们会表现出对于生肉的渴求,这个阶段可被视为‘适应期’,而在一到两周不等的适应期过后,这种渴求会渐渐淡化,我们能够通过对肉蛋奶这类食物的摄入来将其克制,只不过食量会比平常人更大。而在最近,受到天怒的影响,我们的血液中再度出现了对于生肉的强烈渴求,这也是我们需要加强修行的原因。修行不可懈怠,三斤熟肉是足够的了。” 妫越州点了点头说:“你们尽量多吃,吃不完交给我就好了。” 梅有些惊讶,询问:“您的食量很大?” “前几天和别人一起吃掉了一头牛,”妫越州猜测说,“可能我的适应期与你们不同。” “——嘁。”另一边,季康乐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小祭司,”妫越州还没开口,梅已经沉下了眉眼,“你怎可如此无礼?” “……请古神宽宥,”季康乐紧忙低下头,一副诚恳改悔的样子,“是我错了。” “古神偏爱恒常者,你该与恒常者致歉,”梅严厉地盯着她,“就算因为曾经,你习惯用随意的态度对待恒常者,但这不意味着作为净世教徒,你仍可以如此对她轻慢。” 妫越州眨了下眼睛,旋即将打量的目光放到了梅的身上。 从昨晚到现在,梅在她面前的态度是无比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到了温顺的程度。在妫越州提出想带人进入森月基地时,她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并且提出自己作为神水的保管者愿意前往。另一个人选妫越州选择了季康乐,虽然她不太着调,但在净世教中也是妫越州最能看清和信任的人。 所以她去了一趟,竟然把一个教里的主教和小祭司都带走了,还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妫越州很清楚净世教的这种态度就来源于梅。 “是啊小祭司,你怎么对我如此轻慢?”妫越州状似赞同的点点头,“这样吧,你给我表演几个后空翻,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了。” 季康乐骤然抬起头,“狗崽子”三个字已经压在唇齿间蓄势待发了,却见妫越州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她的目光就放到了主教梅的身上。 梅也有所觉察,她仍然以平和的神态迎接她的注目,又转头对季康乐说:“小祭司,既然恒常者有所要求,你就翻上一百个跟头吧。这对你而言是很轻易的事情。” 季康乐:“???” 妫越州也因为她话里的那轻飘飘的“一百个”而愣了下。而梅似乎将她的神情曲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她观察着妫越州的神态,若有所思地露出了微笑。 “或者,您是想看我翻跟头吗?” 妫越州:“……” 妫越州抬起眼:“你坐下。” 就在妫越州沉默的片刻里,梅已经从桌前站起,她甚至一把将同样呆若木鸡的季康乐也提了起来。听见妫越州的声音后,她略带疑惑地询问道:“您又改了主意?” 妫越州认为自己不能想象这俩人要真在森月的餐厅翻起跟头来的景象。 200-220 第201章 “我要跟净世教的人谈一谈。” “——州姐?!!” 是吕东晴包含惊喜的一声高喊打破了这边的沉默。 妫越州回头,发现是吕东晴、左星远和付淳君三个结伴走了过来。吕东晴跑得最快,以势不可挡的劲头率先给了她一个熊抱。 “州姐我就知道嗷嗷嗷!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不知道我跟付淳君先一起被关起来了,她老在那儿念叨怕你出事,我说那哪能啊!你也不看看我州姐是什么人!到了晚上左某人也被关进来了,一进来她就慊我吵,你不知道昨晚我都没睡好……”ń 这话不仅左星远听着翻白眼,付淳君更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在左星远还没被捉进来时,有幸和吕东晴独处的她很不幸见识到了话痨的充沛精力。她以前只觉得吕东晴性格开朗,没想到她的话能那么多。从萧黎和左星远下落,到妫越州和莫思逸的安危;从森月集团的诡计多端,到吹赞她们四人组的光辉事迹……每一个点正着说反着来,滔滔不绝,能言善辩。 付淳君一开始以为这是这姑娘焦虑的表现,还应和着安慰了她几句,到了后来则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她的态度也从真诚尊重变成了强撑精力,左星远终于出现时,她大感如释重负。因为到了晚上的时间,她确实又困了,但没想到左星远一进来就和吕东晴亲切地拌起嘴来,到后面又演变成了争吵。付淳君甚至不明白她们在吵什么,就如此麻木地度过了一晚。 现在她看见妫越州,在惊喜之余,心中还油然而生了一股对于她带孩子带得如此游刃有余的敬佩。 “越州姐,你……”她见妫越州的眼神望来,神情一振,正要说话,却被左星远打断了。 “州姐你没事吧?”左星远把吕东晴拽开,眼睛亮亮的,神情中还带着几分担忧,她凑了过去,低声说,“我昨晚和萧黎也一起跑了些地方……” “——哎呀你还要说几遍?”吕东晴稳住身形后,面带不满地说道,“怎么看都是萧黎带着你跑的吧……” “你羡慕蠹(dù)愱也没用!”左星远反应极快,“反正昨天一步没走成就被抓了起来的不是我!” “啊啊啊你还要说几遍?”这话显然戳中了吕东晴的痛脚,“我是一时不小心……” 昨天在做丧尸检测的大厅,吕东晴本想着能带着付淳君甩开那些防护员,但毕竟还是普通人的素质又“敌众我寡”,没招呼几下就被人按住了。这对她而言不可谓不是个打击,从学校到丧尸群,她还没怎么无力过,青少年的自尊心又高,所以当然心气不顺。而吕东晴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就很容易进入喋喋不休的状态,所以这就很让付淳君见识了一番。再见到能顺利逃脱还有了成果的左星远时,也就顺理成章和她吵了起来。 “……你厉害,你不是也让人薅回来了?”她对左星远反唇相讥。 眼看两个人瞪起眼来,妫越州也觉得有点好笑。她一人给了个脑瓜崩,安抚似的说道:“不用急,还有机会。” 吕东晴摸着头,闻言还要再问,却被妫越州一把按下了。左星远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抿唇坐在了妫越州旁边。 “……越州姐,”付淳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紧忙上前,心里还有点激动,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怎么让她们同意放我们出来的啊?萧黎和莫思逸她们……” “州姐!” 正说着,她话里的萧黎也出现在了餐厅门口,她身后跟着的就是莫思逸。她这声叫得响,莫思逸却比她跑得快,萧黎只觉得身边闪过“呲溜”一阵风,她还愣了一下,再一眨眼就见莫思逸已经出现在妫越州身边了。 她以与之前别无二致的姿势紧紧扯住了妫越州的上衣衣摆,鼻头还在她身上来回闻嗅着。 “我饿。”她的神情中出现了几分骫(weǐ)屈,看着似乎可怜巴巴的,不过紧接着她就在妫越州的耳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呕吐声。 “哕——” 左星远大惊:“喂!” 妫越州对此倒已心态沉稳了些,她保持面无表情,伸手将莫思逸拨到了一边。 “州姐,”这时萧黎也走近了,她暂时没管莫思逸,只是认真地问道,“昨晚我拦住了朱焉,那个管事说你同意和她们合作了?她们还给我放了录音……” 妫越州点了下头,简单和她说了几句,便道:“先吃饭。”ü 这下人都到齐了,妫越州也没管后面进来的李管事等人,给左星远几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净世教的两位,决定要专心享受进食。这饭桌也够大,坐七个人绰绰有余。 餐厅的效率还可以,紧接着菜就陆陆续续上了。左星远不肯和吕东晴、付淳君作为“未感染人群”坐在一起吃,她坚持要跟妫越州挨着。餐桌上,她一直在用目光隐晦地打量着那两个净世教的人,这时就悄悄贴着妫越州的耳朵说:“州姐,她们进来是干什么的啊?” 左星远一听到“净世教”三字,就回忆起了自己在仓库中听到的那些传闻。她总觉得这个教有点邪乎…… 妫越州正在吕东晴的抗议声中将一盘刚上的葱爆牛肉摆到她跟前,闻言便简要地说道:“和拉姆达螙株有关。怎么,你也知道净世教?” “听说了一点,”左星远说着,又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她们两个怎么总在看你?不对,我觉得里边那个好像有点面熟……” 妫越州侧过头,现在她的位置右边是左星远、左边则是赶不走的莫思逸,再往里就是季康乐和坐在桌头位置的梅。季康乐看上去吃得很欢快,眼风都不往这边扫。梅倒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妫越州的目光,在不紧不慢进食的间隙向她含笑点头。 “……可能是想认我当老大,”妫越州收回视线,对左星远说,“里面那个是季康安,我现在姨妈的姐姐。” “——州姐你要当邪教头目了吗?”左星远惊诧不已,“不对,季阿姨的姐姐?那岂不就是……” “先吃你的饭。”妫越州将她的头掰向了那盘还冒着热气的牛肉。 …… 当曲芃希结束会议赶来时,餐厅的这桌人还没结束。李畅、容廷和梁豪三人都远远守在了餐厅里,外面还围了一圈的护卫员。 “曲特助!”李畅发现了曲芃希的身影就忙上前,简单向她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形。 “做得不错,”曲芃希这一句简单的话就让想抬头的梁豪又重新低下了脸,她也没注意,视线在遥遥望过净世教的二人后,却问了另一句话,“丧尸人03号,那个姓名叫‘莫思逸’的丧尸人也被带来了这里?她的情况一直都稳定吗?” “……是的,”李畅回答,“来这里后没有出现暴动,文晃医生和崔教授已经拿到了她的血清。” “一会儿不要把她带回去再和其她丧尸人关在一起了,”曲芃希似乎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为她换一间高档的居室。除了妫越州,她也具有非常重大的研究价值。” “啊?”李畅有些不解,“可是她的神智水平还比不上04号……” “她是小黄总的女儿,”曲芃希的嘴角带上了一丝冷笑,又很快湮下,“小黄总不日会亲自前来基地跟进实验。” “——什么?”李畅闻言瞪大了眼睛,目光也随之放到了莫思逸的身上。 莫思逸。 这个名字在曲芃希第一眼见到时就有点熟悉,而这熟悉感在她将丧尸人的材料尽数传给黄总后便很令人意外地得到了解释。 “……爸,这确实是我的孩子啊!是您的血脉!”跟在父亲身边参加会议的黄晋看到了材料就震惊不已,“我曾经捐过精,她母亲也姓莫……” 因为这话,曲芃希才在回忆中找到了和“莫思逸”这个名字沾边的一桩事。那时的她受黄坚的指示给黄晋干的一些荒唐事扫尾,曾经与莫思逸的母亲有所接触。黄晋继承了他父亲对于获得后代的焦虑与执着,不仅四处风流,还积极活跃地捐了精。那个倒楣的购买者就是莫思逸的母亲。黄晋通过一些手段查到,自己这个授不出蛋的公鸡竟然通过这种方式有了后代,惊喜不已,就跑去了莫家纠缠。最后这事还险些闹上法庭,以黄晋没能抢到这个孩子但也沾沾自喜于“雄风大振”为终。曲芃希是替黄家登门去送赔偿款兼封口费的。 算起来事情是在七年前发生的,再之后黄晋却始终没能再多出个后代,也难怪他会将莫思逸记住了。 曲芃希懊恼于自己的疏忽,因为这必定是黄氏父男二人插手基地的契机。就算黄晋胆子小,黄坚这个老头子也坐不住了。有血缘关系,这可能意味着莫思逸体内的变异螙株对于其亲属的排异性也会降低。这对于老头子来说又是个天大的好消息。üoń 而对于曲芃希来说,这件事就不那么美妙了。 她将目光放在了餐桌上正埋头苦吃的丧尸人03号身上,紧接着就很不意外地对上了妫越州的视线。 “给我加个位置,”她吩咐道,“我要跟净世教的人谈一谈。” 这位置加在了妫越州的对面。 曲芃希在一众观察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她吩咐人给自己上了些茶点,对桌上残羹冷炙的看法是“不够再加”,随后就将注意力尽数放到了梅和季康乐的身上。 在求同存异之下,她们之间的对话出乎意料的和谐,梅表示她愿意代表净世教将神水献出合力研究,曲芃希则表示森月基地愿意向净世教的教徒敞开大门。 ——至于其它的打算,那就后面再说。 梅和曲芃希心照不宣地达成了这个共识。 大人说话,剩下的未成年人纷纷交流着眼神保持了安静。最后,梅放下了餐具,曲芃希则适时提出,想带着主教四处参观一下基地。 梅微笑着同意了。于是在旁边的季康乐也放下了碗筷。基地的厨师服务很周到,在牛肉煮熟后还特地将它们切成了小块,季康乐一口一个吃得很畅快。这时要走,她还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就将视线越过旁边的人投向了妫越州。 “快!说你要把我留下!”她用眼神传递出了这层含义。 妫越州瞥了一眼,故意忽略了她,然后在季康乐已经焦急恼恨地站起来的时候,才不疾不徐地出声道:“我还有些私人的话题想跟小祭司聊一聊,方便吗?” 梅神情不变,目光将季康乐那边点了一下,随即就点头应允了。 季康乐顾忌着桌上还有不少外人,没当即对妫越州发火,只是以缄默的眼神目送着主教和曲芃希的身影远去。不过还没等她坐下,就见妫越州已经坐到了主教的位置上来。 “一人一个问题,咱们继续?”她问道。 季康乐瞪她一眼,想说话却感到衣兜内侧的手机又发出了一声震动。其实昨晚她的手机就有些不太安生,不过因为妫越州的缘故,同样要接受问询的季康乐在旁人的目光下不敢拿出手机来看。 净世教教徒的精力都很充沛,大祭司就让她细细回忆了和妫越州相识相处的始末及一切细节,甚至还让她用笔详尽地写了出来。季康乐最后写得手臂都有些发酸,现在看见妫越州就更慊烦。 ——狗崽子还敢让老娘翻跟头呢! 季康乐无声做了一个威胁的口型,坐下时将手机小心翼翼拿了出来。教内也有专门的线上学习群,她以为是那里有了什么消息,但打开手机一看,却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10:36] 【妹妹】:姐,你什么时候来? [昨天晚上11:25] 【妹妹】:我在主楼,最高的那栋,你能看得见吗? [昨天晚上11:55] 【妹妹】:季康乐你还来不来??? [凌晨01:14] 【妹妹】:我再等你我就是猪!你女儿出事了你知道吗? [上午8:07]ǚr 【妹妹】:你什么时候能负点责任?!我真对你失望。 季康乐盯着手机界面看了一会儿,随后就像扔烫手山芋似的,一把将它甩进了妫越州怀里。 第202章 “……没有生人出现,它们……它们自己打起来了!” 林氏基地内,季康安正处于怒火状态中。 “……我真服了还‘拒绝拜访’?”她大声说,“森月凭什么拒绝?我姪女在她基地出了事,我连去看看都不行??” 她对面,洪宇也皱紧了眉,但还是安抚她说道:“林总已经在打电话交涉了,你别心急,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让我先过来找你……” 季康安很难不心急,毕竟她在熬夜等候亲姐不至的状态下脾气本就容易暴躁,今天一大早就向森月基地提了拜访申请,等来等去结果还被那边的工作人员一口拒绝了。 “森月基地肯定有鬼!”她怒气冲冲地说,“不然干啥捂得这么严实?人是从咱们基地好好走的,怎么到了那边就出事了?明明一开始说的要‘平等友好开展合作’,怎么这时候就不公开不透明了?咱们还把文医生也派过去了呢……文晃有消息吗?” 洪宇摇头:“同样联系不上,林总那边也有疑虑。” 季康安扯了下因扣得严实而有些憋闷的衣领,低声说道:“有问题,肯定有问题……到现在了我姪女到底咋样给个信儿也行啊!那边硬是一个字都不说,你说我能不心急吗?不止是我,小姐那里也心焦啊,昨晚碰见我都没说越州出事了,只说是去做检测了……” “——出什么事了?” 两人在走廊上说话,猝不及防间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这么一声。季康安面色一变,回头便看见了林灼。 林灼坐着轮椅,停在离她们的不远处。她眼睛下方覆着青黑,这意味着昨晚于她而言也不是个安眠夜,然而这时的眼神却很是犀利。 “小州她们出事了?森月基地扣住了她们是不是?”她的语速很快,向季康安和洪宇开启连珠炮来,“是从昨天就开始的?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季康安忙向洪宇递了个眼神,快步上前对林灼说道:“大小姐,我们也是今天早晨才收到的消息,你腿上还有伤,先别激动……” 林灼则向轮椅上重重拍了一下,面带控诉地向季康安说:“季姨,你为什么骗我?!小州出事了,你第一时间就该告诉我的!我要去找她!她在那里肯定会害怕……” 季康安连忙扶住她的轮椅。她也知道林灼虽然有时候思维古怪但一向是和妫越州要好的,就怕她情绪一激动再闹出乱子来。林灼也是她眼看着长起来的孩子,现在腿又伤了,不说林总那边,季康安自己打的主意就是让她先养好了腿再说。 所以当下她就略带强硬地按住了林灼的轮椅,并且推着她向林灼本该休息的病房走去。 “大小姐,我知道你心焦,可这事也不是你能解决的,”她好声好气地安抚说,“我跟你说实话,小州是被检测出有丧尸病螙才暂时留在了森月基地,但她还保有了神智。我一直在联系那边,这样如果有消息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小姐好不好?” 林灼听了,情绪似乎稳定了一点,她喃喃道:“检测出来……检测出来了?她们会怎么对待小州呢——会拿她做实验吧?” 季康安顿了一下,这也是她心中担心的地方,但她不能向林灼这个伤者传递负面的情绪。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正要开口,兜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不止是一声,还是连续的三声。 这是短信的信息提示音,季康安心口一跳,这段时间给她发过短信的人只有她那个不着调的亲姐季康乐。 ——昨晚她没来,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 她单手摁住轮椅,对林灼简单说了句“小姐您稍等我一下”,另一只手已经取出手机来。 屏幕亮起,发短信的人果然是季康乐。 [上午8:09] 【姐姐】:失望的话是没问题的,毕竟她确实不靠谱。 [上午8:10] 【姐姐】:不过除你之外,跟她上了一个户口本的人还没出事。 [上午8:10] 【姐姐】:别担心。 这个口吻…… 季康安心头巨震,她一时间也顾不上打字了,直接照着那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然而响了两声就被那边挂断了。 [上午8:10] 【季康安】:接电话!!! 【季康安】:小州???? 【季康安】:你和你妈在一起??? 【季康安】:你们都在森月吗??? 【季康安】:你接电话!!! 季康安又拨了两个电话过去,然而这时通讯的信号又不好了,显示拨打失败。基地内的信号塔虽然建成了,但是信号却存在着时强时弱的情况。昨晚她给季康乐发的那几条短信其实就废了不少的劲儿,这才让季康安本就暴躁的情绪火上浇油。 这时她深呼出一口气,心中虽然还是焦急,可比起之前的不上不下提心吊胆的状态来,还是好了很多。季康安在心里骂了几句,紧接着又懊恼自己昨晚其实也可以试着给妫越州打个电话的——虽然文晃说过以丧尸人的智力水平应对手机这种智能工具有困难,但小州这不是也能发短信吗? ——嗯? ——说起来小州真的是丧尸人吗?她怎么就能发短信啊? 季康安觉得自己发现了盲点,她又拿出了手机上下滑动着,一时倒没注意轮椅里的林灼也陷入了不同寻常的安静中。 她的手机也被拿了出来,界面亮起,显示是和另一个人的在线即时聊天界面。 在上方她的数条不重复的信息轰炸但多数未发送成功的消息之下,是以大猫作头像的人终于发来的回复。 【小州】:老实点,好好养伤。 林灼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几个字,手上已飞快打起字来,和上方无差别的多条消息轰炸再次占据了她的手机界面。然而这回却完全没能轰炸成功,林灼感到不悦,望着自己的手机陷入思索。 唉,小州……她带着些心酸想着,小州她简直坚强到让人心疼…… 就在二人都望着手机,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际,走廊另一边却又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 是匆匆赶来的林见溪和方才见势不好就去叫人的洪宇。林见溪的视线在林灼的身上一扫而过,她拧了下眉,开口道:“把林灼送回她的房间。以后我会派人看顾,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再出门。” * 森月基地内,妫越州同样发现了通讯信号的衰弱,与此同时,她隐约还察觉到了另一个不同的波动。 在空气中,也在自己体内,她听见血液从心脏泵出后飞速在四肢百骸中穿行的声响,像是在跟空气中莫名聒噪暴动起来的因子应和相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霎时间远去,这令她感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安静,脑海中却渐渐焦躁起来。 妫越州猛然闭了下眼睛,紧接着她便依次看向了季康乐、萧黎以及莫思逸这几个同样面色不对的丧尸人,以及明显还一无所知的左星远和吕东晴等人。 “……我怎么觉得……”萧黎也向她望来,她眼睛中的红色明显浓了,语调中带着颤抖,“州姐,我……” “——是天怒!”从妫越州那里抢回手机季康乐也顾不得再对妹妹打来的电话严防死守了,她深吸一口气,两手交握在胸前,以虔诚无比的语气开始了祷告—— “古神,我们请求您的宽恕,祈求您早日降临这片污浊之土……” 不远处,一直在密切关注她们的李畅也感觉到了异样,梁豪跟着曲芃希走了,现在她身边的就是容廷。 “这些丧尸人的状态似乎不对,”她说,“得先将她们和那些普通人类先分开——一开始我就很担心,你给曲特助先打个电话,我带人去引导他们……希望还有效……” 容廷点头应下。 而另一边,正陪着梅四处参观的曲芃希也察觉到了不对——原本并无异常的梅突然停住了脚步,竟然突然就开始了她的祷告。这让见多识广的曲特助一时也有些茫然。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旁边壁挂电话的响声。 这是基地中的内线电话,曲芃希刚才还向梅演示了一下,这些在基地中遍布的不起眼的小东西如何方便了应急状态下的通话。 曲芃希眉心一跳,也没示意梁豪,自己上前便将其接通了。 “——曲特助,我们观察到外面的丧尸群出现了暴动,”是基地的观测台,有员工负责在那里随时观察外面丧尸的动向,“……没有生人出现,它们……它们自己打起来了!” * 妫越州带着萧黎和莫思逸,在一群防护员的护送下,很是顺利到了基地负二层,这里有专门为丧尸人准备的隔离间。而在这一层,她还见到了文晃。 “……越州,你没事就好,”已经换上一身森月基地防护服的她长长舒了口气,她郑重地说,“我会代表林氏参与到丧尸人的研究里,希望你能够……信任我。” 妫越州因为体内不明原因的焦躁并不想开口,所以只是随意跟她点了下头。 文晃在前面的实验室工作,实验室后面就是给丧尸人准备的如同大型宿舍一般的隔离间。妫越州还没走到门前时就觉得不对,门被打开后就瞬间了然了。 “01、02你们怎么了?”文晃发出一声惊呼。 原本在里面一直相安无事的丧尸人01号和02号竟然扭打在了一起,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却仍毫不相让。文晃想到丧尸人高度发达的体能,一时有些发愁。 朱焉正被01号按着脖子压在了地上,对方双目赤红,突然张嘴就向她脸上咬了下来!她发出一声怒吼,却挣脱不了,只能急声咒骂: “滚开滚开你死定了你死定了啊啊啊啊啊啊——诶……” 千钧一发之际,01号沉沉的影子却猛然被人掀开了。朱焉劫后余生,眼珠颤了颤,却发现这时出现的人竟然是妫越州。 【我饿!!!】 丧尸人01号“嘭”的一声摔倒在地,却又紧接着从地上翻了起来,猛虎狩食似的就向方才的人扑了过去。 妫越州转过头,正想给她一拳,却见原本气势凶狠的这人在看见她脸的同时就像被针戳破了的气球似的骤然衰了下去,随即换上了一副想跑都跑不迭的惊恐表情。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她两个膀子划拉着向后收势,情急之下只发出了丧尸的低吼声,【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妫越州冷笑着一把将她薅了过来。 “啊!!!” 她霎时发出了一声几乎能掀翻天花板的惨叫。 “……闭嘴,”妫越州没好气地说,“找揍吗你?” 她立马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另一边,朱焉也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左右环顾着,急忙退到了自己的床边,姿态事分外的谨慎小心。 门口,不慎围观了这一切的文晃还有些不可置信。她缓缓眨了下眼睛,又听见妫越州简单地说了句:“她们都饿了。” ——饿了? 文晃看了眼手表,确实也到了她们的用食时间。因为今天她们都在忙着分析血样,03号和04号又被以用餐的名义带了出去,这才将01号和02号忽视了。 ——不过,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丧尸人的用食时间是固定的,但在她们感到额外饥饿时也会主动提出要求的,这也是她们展露出的不同于丧尸的“人”的理智特征。今天怎么会打起来了呢? 文晃应了下,一转头却觉得如芒在背,是跟她比较熟悉的丧尸人03号正在用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望来。丧尸人03号就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身体绷紧一动不动,神态中则呈现出一股奇异的专注。 直觉发出尖锐的啸声,文晃的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时她发现03号的喉咙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吞咽口水。 “——莫思逸!” 好在妫越州的呼唤适时插了进来。莫思逸耳朵一动,终于缓缓移开了视线。文晃呼出一口气,她的后背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萧黎回过神,也及时伸出手将莫思逸扯了过来。 李畅在她们身后,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麻醉枪。她原本还想提醒丧尸人03号,要跟她们到另一个专门准备的高档房间中去,这时却也不敢贸然作声了,只能静静地目睹着她们一起步入了隔离间。 门被关上,李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望向文晃,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文医生,丧尸人的血样分析出结果了!”是匆匆赶来的实验室的助手,“崔教授请您过去。” 第203章 “停止实验。” 基地负二层内,除了丧尸人隔离区外,就只有一间大型实验室,这也是崔颂等项目核心人员的主要工作地点。现在文晃则也得到了暂时的准入许可。 在她通过刷脸进入后,首先就瞧见了崔颂——在全部站立的人群中,这个暂时还需要轮椅辅助行动的人自然醒目。他的小腿被妫越州打伤,还是该休养的状态,来了这里也不好动手,但指点两句还是可行的。若不是接着这个机会,文晃这个外来人员兴许还不会这么快就被允许参与核心的项目实验。 “——崔教授?”文晃瞧见他似乎正望着实验桌上的四台仪器出神,就一边走过去一边叫了声。 “快!你来看!”崔颂回过神来就兴奋不已,冲她说道,“按照血液中拉姆达变异螙株的含量和稳定性分析,确实沉淀出了四类。你将血清分离出来,她们干活都不利索……” 他口中的“她们”是指项目的其它实验员,在崔颂没受伤前,这些人都是很能干的,但现在崔颂上不了手,就只有文晃这个实验水平明显更高的人能暂时代替一下崔颂的角色了。 文晃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那些仪器,心里也微微舒了口气。 通过一系列的分析,可以根据丧尸体内变异螙株的含量和稳定性,粗略将其划分为四类或四级。 I级丧尸体内变异螙株含量极低,占比稳定在20%以下,变异概率阈值也低至5%,细胞活性与抗性较常人细胞出现异常增强。这样的I级丧尸与正常人之间的差距最小,与此同时也在最大程度上发挥了在设定中“拉姆达螙株”的效力。I级丧尸(或称丧尸人)外表无异常表现且能完全保持人的神智,这份血样来自于妫越州,她也是目前唯一的I级。 II级丧尸体内变异螙株含量较低,占比稳定在20%~40%之间,变异概率阈值区间为5%~15%,细胞活性与抗性较常人细胞出现异常增强。II级丧尸会在外表呈现出明显不同于常人之处,比如丧尸人02号、04号的血红眼珠与泛紫唇部,她们基本能保持神智,也较大程度的发挥了拉姆达螙株的效力。 III级丧尸体内变异螙株含量较高,占比稳定在40%~60%之间,变异概率阈值区间为15%~30%,细胞活性与抗性较常人细胞也出现了异常增强。III级丧尸在外表中会呈现出更多的异常症状,除了II级丧尸的症状外,眼部尚遗留灰翳,神智也只得到了部分保持,智力水平尚有待深入探究。基地内的丧尸人01号、03号均被归为III级。 IV级丧尸体内变异螙株含量极高,占比在60%以上,变异概率阈值高于30%,细胞活性与抗性较常人细胞同样出现了异常增强。IV级丧尸在外表上则呈现出完全的丧尸化,仍保存有基本的本能情绪反应,但神智已基本遗失。IV级丧尸正是基地外那些逢人就咬的完全丧尸体。实验人员是从外出救援人员防护衣上取到了这些丧尸体的血液。 除了IV级丧尸之外,其余三级均为不完全丧尸人。而对于不完全丧尸人,文晃则还想进一步探究饥饿程度是否是影响其神智水平的一个重要变量。 ——而且,透过仪器简单来看,这些螙株的活性是不是比之前增强了? 这可能也是个新的发现,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就当文晃在仪器前工作时,崔颂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又说道:“I级丧尸人的身体细胞是否本身就具有更高的活性和抗性,才能压制着拉姆达螙株的变异?如果是这样的话,将她的血清注入其她高度丧尸化的人体内,是不是能帮助杀灭拉姆达螙株的螙性?从而制造出越来越多I级丧尸?这可太让人激动了!可能离黄总想要的,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黄总是个男性,”文晃忍不住说,“目前出现的所有丧尸人均为女性,就目前的研究来看,拉姆达螙株在男性体内只会将其异化为完全丧尸……v染色体本就比X染色体更脆弱更不稳定……如果想跨越性别,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 “——够了!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是Y!Y染色体!”崔颂拍着扶手,气得只恨不能从轮椅上跳起来,“再说了研究都还没做,你怎么就下定论了?!男性群体只是目前还没出现不完全丧尸,你怎么就下定论没有了???难度高怎么了,你凭什么提前放弃?文晃,我现在很怀疑你的专业水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是我们黄总盯着启动的……” 崔颂情绪激动,喋喋不休,文晃只觉得聒噪,她微微摇了下头,低头专心继续自己的动作了。 崔颂见她这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更生气,可还没等他想出更有效的法子,一直掩在兜里的旧手机却发出“滴滴”的鸣音。 这声音很尖锐,一下就将崔颂的思绪打断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急忙将那只样式老旧大块头手机——其实里面是无线电通讯装置,也是他与姮地科考队的联络装备。 是姮地那边有消息了! 崔颂将手机打开,界面上是编号为“1”的联系人发来的一则短讯,很简洁,只有八个字: 停止实验 别来这里 崔颂盯着它们,一时愣在了原地。 文晃完成了工作,挥手让实验助手将剩下的整理好,一抬头却见崔颂的面色似乎不对。 “快!推我出去!”他对身后的实验人员说,“马上去找曲特助!” 文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目送他带着骨碌碌的车轮声远去。而崔颂走了,其她人自然也还有自己的工作要继续干。文晃自然也是如此。她静静地盯着那些被分出来的丧尸人血清,良久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实验室的门再度被打开,有管事引着一个穿着白袍的生面孔走了进来。 “梅主教,这就是我们的实验室了。” 梅环顾了一番,从自己宽大的衣袖里拿出来了一个小瓶。 “瓶子里的就是我教神水,”她说,“我们愿与贵基地坦诚合作。” * 隔离区内,静默许久的妫越州终于基本适应了外面的“变化”——这种变化看不见摸不着,但就像有人突然向空气中撒了一把狂躁剂因子,让人不由自主就容易兴奋起来。这样的丧尸人和普通人待在一起毫无疑问是更有风险的,所以她当机立断拽走了萧黎和莫思逸。左星远她们也被送回了原地。只有季康乐,因为净世教教徒的身份没人敢动,也不知她现在念完了祷告没…… ——但从她向净世教的学习来看,静默确实是有点用的。 妫越州叹了口气,将肩膀上靠着的两个脑袋颠了下,问:“好些了没?”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对于萧黎和莫思逸而言似乎影响更大,莫思逸在门口时险些对文晃这个闻起来的“生肉”动手;萧黎还好些,不过一和朱焉面对面就有些抑制不住了。 “州姐,昨晚就是她带人去抓我和星远!”萧黎将头在妫越州肩上滚了滚,她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赤红的眼睛却仍旧死盯着朱焉的方向,语气平平地说道,“昨天我担心你,没打尽兴,现在我一看她就手痒……州姐,你让我打她一顿吧?我现在这样都怪她!而且你不知道她怎么说你!说林灼!她还跟东晴买你的照片……” 朱焉正缩在屋子的另一角,怀里抱着已经被吃光的饭盆,眼神也在暗暗地向这边瞟。在不经意撞到了妫越州的目光时,她当即浑身一僵,将那个大大的盆举起来,登时就遮住了自己含头颈在内的上半身。 妫越州侧过头,对萧黎说:“先忍一忍,不然很可能演变成敌我不分的群架。” 萧黎:“——那我也……”ī “我也在群架里。”妫越州用这句话堵住了她。 萧黎闻言便发出了一阵牛使劲似的的闷哼声,她在妫越州身上拱了好一会儿,随后将头抬起,向后墙撞了起来。 “……还好我吃饱了,”她仰头安慰自己,“不然这会子更难受,忍不住了还得挨揍……” 妫越州也没理她,转头又看向趴在她肩上毫无动静的莫思逸。她推了下对方,才发现莫思逸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目光直直地向丧尸人01号射去。 丧尸人01号则在房间的另一角,抱着饭盆正意犹未尽地刚吃完饭,一放下盆就发现了有两道视线。她愣了下,眼珠的方向在妫越州和莫思逸身上来回转,似乎是判断出了什么,以分外缓慢而谨慎的姿态将饭盆藏在了自己身后。 然而这个动作却让莫思逸缓缓直起了身子,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望着丧尸人01号。而在她的目光下,对方的神情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也不知道两个看着就不聪明的人是怎么在这短短的对视间达成了交流,妫越州眼瞧着丧尸人01号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妫越州也按着莫思逸的头,让它向后敲了两下。就在莫思逸眼神变得清澈时,丧尸人01号的拳头也缓缓松开了。 她的视线落在妫越州身上,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种微妙的惮惧。 因为这就是看【神经病】的眼神。 妫越州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也很难继续心平气和。这个丧尸人记吃不记打,面对她时认输认得格外利落、惨叫声格外凄厉,可一旦不跟她计较了,这人就会继续用光明正大的视线来彰显存在感。 妫越州深吸一口气,脑中的念头在“捶她”和“不捶”之间的犹豫。就在这时,门边却又传来了响动——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梅向身边的管事说了几句,那管事带着警惕的目光向室内扫视一圈,点头先出去了。梅带着微笑,独自来到了妫越州身边。 “我想恳求您,”她蹲下身来,单刀直入地说道,“请尽快跟随我们一起前往姮地。” 第204章 “人类的世界将终结于三次[拉姆达]的爆发。” “……大主教曾经在姮地遗址发现了末日的预言壁画,人类的世界将终结于三次[拉姆达]的爆发,第一次爆发伴随着暴雨,第二次诱发同类相食,第三次……人类会在自我啃食中走向完全的毁灭……” 梅向妫越州展示了自己的手机,界面上是三张光线晦暗的图片,图片的内容正是刻在墙上的壁画,虽然颜色已经变得灰暗不明,但奇异的是,观者仍能从那些尚带有对比度的笔触中窥见其中连贯而栩栩如生的内容。 画的主人公是一群用简笔勾勒出的小人,还有分外醒目的在画面侧边的开裂的骷髅头。第一张里,左侧的骷髅头从顶部到鼻骨开出了一道裂口,右侧是原本安居乐业的小人遭遇了暴雨,雨水改变了她们的形貌也带走了她们的神智,留下了皮肤溃烂的丧尸,丧尸向着生人觅食。第二张里,左侧的骷髅头则从两侧的头部向眼眶裂开,留下了两道裂口;而右侧画面中,大部分变成丧尸的人如同受到了号召,行动更为疯狂,开始狩猎与吞食彼此。第三张中,左侧的骷髅头从鼻中和两侧的眼眶中裂开,三道裂口下整个头骨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而在右侧,画面中只剩下了站在尸骸血海中的零星几个丧尸,她们将自己已经破败的肢体塞进了嘴中咀嚼,在最后一只丧尸也将自己食用完毕后,整个大地彻底回归了寂静。 而在壁画的边角还有几只飞鸟,它们最初在暴雨中向人类预警,而后又疯狂向人啄食,最后则在丧尸的围捕中彻底消失。 “……拉姆达,”妫越州接过了她的手机来,对着照片放大,“就是在这个人类头骨标志下面的符号……” [Lamuda] “是的,”梅望着她说,“这正是天怒的后果。大主教也正是从中窥见了人类的末世来临,才带着我们去找寻古神的遗址。现在,第一次的暴雨和第二次同类相食已经出现,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其它的遗址中没有出现更多的线索,我们必须向最初的姮地遗址出发。大主教有言,遗迹最多的地方就是神力最多之处。只有当我们诚心聚集于此,在大主教的带领下诚心祝祷,才会得到古神的讯息。这场灾难,也可被视为古神对人类的考验。恒常者,你在这场考验中最完美的,也是我们的希望。” 妫越州消化了一番她的话,脑海中“姮地”这两个字越发凸显出来。 先是净世教,后是森月的科考队,她们都是从姮地取出了拉姆达。而壁画中,拉姆达会导致人类的丧尸化甚至灭绝。可净世教一开始的神水和森月各处实验室里的前期实验都没有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直至暴雨——这个诱因载体的出现。它才出现了“爆发”……上次的暴雨中,肯定是出现了和这一次她作为丧尸人能明显感受到的——空气中不明因子的变化,这会导致拉姆达的失控,就像那个骷髅头会一步步裂为碎片。 这样的诱因是什么? 不……除了诱因,或许从拉姆达被从姮地取出开始,一步步的失控也是刻在它身上的程序。拉姆达从来没有那么无害。 而它的发源地是姮地。 梅说的不错,她确实要去一趟那里。无论是梅口中的大主教,还是已经失联的森月科考队员,也只有在姮地才能找到她们。 “……所以你们的大主教,也在带人向姮地赶赴吗?”为了确认无误,妫越州又多问了一句。 “是的,”梅见她已被说动,神情中也出现了几丝振奋,“所有的净世教徒,都将在姮地汇聚。恒常者,不知第三次的拉姆达爆发会在何时出现,我们要尽快出发。” 妫越州将手机还给她,问道:“除了静默,你还有其它的能尽快使丧尸镇定下来的法子吗?” 不然依照现在的情况,不仅她们这些上路的人会走一步停三步,基地外的那些丧尸也不会停止扑咬。 梅一时陷入了沉默。 妫越州了然,于是说道:“没关系,我想想办法。” * 高层办公室内,曲芃希听着崔颂的汇报,一时陷入了沉默。 她取出手机,从中找到了在项目开始前被传输到她手机中的那张照片,照片是由科考队员拍摄的,对象是一块残缺的古老的盖子——她们推测那应该是一个盒子上的顶盖,原本完整的它在不知名原因的作用下碎裂,其中的一个残块被人发掘到了。 科考队正是从这个残块上检测到了异常的生命体。而在上面还有一个分外显眼的标志——从顶部到鼻骨开出了裂口的骷髅头,骷髅头的下面还有一串能被识认的字符:[Lamuda]。拉姆达螙株的名字也正由此而来。 为它命名的人是这支科考队的队长,崔颂的师姐,也算是曲芃希的朋友——袁青阳。 “……确实是师姐发来的消息,”崔颂说,“我万分确认!” 停止实验 别来这里 “——你能和她建立联系吗?”曲芃希问。 “……不行,”崔颂摇头,“现在基地信号太差了,我什么消息都发不出去,师姐那边,也再没有信了……” 科考队失联多日终于有了这个消息,本该令人欣喜。可袁青阳的话里却透露出了一股分外不妙的遗书的意味。 曲芃希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两句话是两句指示,她现在一个都做不到。 现在的实验正开展得热火朝天,是由正热血沸腾的老黄总亲自过问盯着的,他的小男儿还会亲自来基地。而曲芃希已经派出了徐柯带队的雇佣兵继续前往姮地查找科考队的消息——现在信号衰弱,也已断联。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曲芃希按了下太阳穴,“我会向黄总……” “——曲特助!” 容廷敲了敲门,脚步已经迈了进来,她汇报说:“小黄总的汽车在基地外一公里处遭到了丧尸的围堵,情况非常危急。门卫那边接待了来求救的保镖,向您询问是否开展救援?” ——来得这么快,急着投胎? 曲芃希面上扯出一抹冷笑,顿了下才说:“让梁豪带人去。” 第205章 “曲特助!!!丧尸人全都闯门逃走了!!” 在阳光渐渐偏斜的午后,一辆加长豪车终于驶入了森月基地内部。就在门卫操纵着大门下落时,耳边却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呼救声。她打眼一看,原来在外面还有一个人正追着车尾跑来,他身上还穿着森月特备的防护服,只是服装上已经破了多个洞口,整张脸也裸露在了空气中,正大张着嘴在呼喊:“别关门——” “是梁经理?”门卫有些意外。 梁经理带人出门接应小黄总这事她是知道的,那一车人也是她给放的行。现在小黄总的车安全进来了,怎么梁经理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了一群丧尸!门卫手中的动作有些犹豫,这时刚驶入基地的豪车车窗降下,一个西装革履却面色苍白的男人冲她喊:“快关门!!!” “小黄总……”她猜测着对方的身份,有些纠结地说,“外面是梁经理……” “我让你关门!!”黄晋额上的青筋暴起,大喊道,“那些玩意儿都疯了!!他也被咬了!关门!!!” 黄晋的轿车在被丧尸群围堵时,正是梁豪的一车人分散了丧尸的注意,他才让司机抓住机会撞开了挡路的向基地赶来。而梁豪他们可就悲惨了,好不容易突破丧尸群围攻,被打破了玻璃的车身内却已经出现了感染者,梁豪只能弃车而逃,拼命向基地跑来。 有黄晋的这句话,基地的加厚大门在操作下“噌”的一声彻底利落关上,将梁豪的尖叫和丧尸群的咆哮都挡在了外面。 黄晋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才在一众保镖的护卫下下了车门。这时,曲芃希正好也带人迎了过来,在瞧见他这副尊容后微微皱眉,开口道:“小黄总辛苦了,我让梁豪带人前去接应您……” 黄晋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只用皮笑肉不笑的姿态开口说:“曲特助有心。只是小梁他们……唉,如果他们还有亲眷在基地,希望曲特助你能多做抚恤。” 曲芃希猜到了发生什么,一时并未作声。 黄晋见状,立马扬声问道:“怎么?难道曲特助连抚恤遇难者家属这样的事都做不好?” “您说笑了,”曲芃希说,“我只是在思索,梁豪等人是为了救援小黄总才出了事,抚恤的规格……怎么说也该是最顶级的吧?” 黄晋冷冷地盯着她,说:“这个你拿主意就好,别寒了基地工作人员的心。” 曲芃希面露微笑,状似细细端详了他一番,又继续说道:“小黄总可要修整一下,我让人为您准备好了房间……” “——不用了,”黄晋挥手打断,迈步与她擦肩而过,口中说道,“现在就组织基地人员开会,老黄总也会参会……” 曲芃希不动声色,也转身跟上了黄晋,提醒说:“小黄总可能是出发得早,不知道现在的通讯信号非常微弱。现在开会,恐怕老黄总是远程参与不了的……” 黄晋顿住脚步,睨了她一眼,沉声说:“这就不用你费心了!我说现在开会,曲特助你还推三阻四的,该不会是藏了什么鬼心思吧?基地放在你手里这么久,曲特助……你得记得它姓黄!” 这话里就透露出了黄晋前来基地的另一重用意,这也是那个还躺在病床上的黄坚的意思。除了紧张永生药剂的研发外,他们也不放心曲芃希——森月的基地如果被她把持久了,到头来恐怕就成了曲芃希的一言堂。到时候永生药剂被研发成功,也绝落不到黄氏这爷俩的手里。 曲芃希不是傻子,对他们的这些心思自然也心知肚明。 “小黄总这是哪里的话,”她语气平稳地说,“您想召开会议,我自然也没有推拒的道理,您这边请——李畅,发通知。” 李畅一直跟在曲芃希的身边,闻声便及时应下,跟她一起目送着黄晋大摇大摆的走在前方,才凑在曲芃希的耳边低声问:“曲特助,还要准备远程会议的电脑等连线装置吗?” “他要了就准备,”曲芃希面无表情,“梁豪的职位你接上,记得给你自己也准备好位置。” “啊?好的。” “除此之外,人通知得全一些。我还想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人……” * 森月集团的内部会议,文晃是不用参与的。而由于专业水平的领先和崔颂对她的看重,现在的实验室里也不会有人排斥或违逆她的安排。所以文晃将其她的实验人员分配了别的任务,在实验室存放四级丧尸人血清的隔间中就只有她一人。 文晃取出血样,在仪器前精密操作着,额上因为过分的专注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也丝毫没发现这隔间中竟已不知不觉间进来了一个人。 “——这些是要带回林氏的?” 就在文晃操作成功,微微放下心来时,从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惊得她霎时汗毛直竖,骤然就举着个实验工具转过身去。然后她长舒口气,却又不可置信—— “越州??” 她身后的人正是妫越州。她不知站了多久,迎着文晃惊诧的视线时,便活动了下脖子,点头说:“是我啊。” “越州你——”文晃将手里的工具放下,环顾着左右,带着几分心有余悸低声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说我可以相信你啊,”妫越州探手,将文晃费劲巴拉装好的一个试剂瓶捏在了手里,问道,“文医生原来是当间谍的。” “你啊,”文晃叹出一口气,好似被气笑了,但恢复了她一贯平和的语气,“怪不得康安总说你主意大……没错,这是我要带回林氏的——里面装着的是你的低螙压缩血清。” “我的?”妫越州感到好奇,将这个小小的试剂瓶放在眼前好好观察了一番,随即就想晃晃看。 “越州!”文晃眼疾手快,及时将自己的努力成果夺了回来,轻声斥道,“你一晃,我这么些时间可就白干了。” “对不起,”妫越州收回手,道歉时倒一贯干脆利索,她继续问道,“那你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吗?” 文晃望着她,轻声说:“发现当然有,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我可以带你走,”妫越州挑了下眉,“现在外面的丧尸狂化得厉害,你知道吧?” “我明白了,”文晃没忍住笑了,“你想离开这里,但是怕体内的丧尸病螙会阻碍行动,所以才来找我是不是?” 在妫越州的目光下,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越州,你是最没有必要担心的。”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无论是在血液分析中还是从整体的外在表现,文晃都能判断出,I级丧尸人拥有对拉姆达螙株的高度驾驭力。 “可这个世界不止是我一个人,”妫越州说,“文医生,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文晃顿了顿,谨慎地开口道:“越州,你要去哪里?” “我会先把你送回林氏基地的,”妫越州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想知道,有没有能有效克制丧尸狂化的方法。” 文晃久久地凝望着她,终于败下阵来,说道:“越州,研究是没有那么迅速的,而且我也才来了这里不久……” “你才来这里不久,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妫越州歪头问,“还是你想派人把这样的血清送回林氏?那我也可以帮你。” 文晃又笑了,不过片刻后她便正色说:“我确实是要走。越州,原本我也会带上你。我想你也应该听说了,今天森月集团的小黄总到了基地,日后就是他盯着永生酒的实验进程。而这里下一步的实验重点,是放在如何在男性体内实现拉姆达螙株的可控性。越州,所以你必定会成为重点的研究对象……在这样的实验目标之下,你留在这里有太大的风险。” “……‘小黄总’,是森月集团的继承人?”妫越州皱眉说,“我去把他脑袋踢掉,算不算卖曲芃希一个人情?” 文晃却说:“越州,你还太小,不要这么冲动。这里是森月的基地,也是黄家的私产,一多半人都是听小黄总和他背后的老黄总做事的。” 妫越州想了想自己这边确实时间紧急,只能聊表遗憾,叹道:“曲芃希这个废物。” 文晃:“……” ——这孩子年纪虽小,心气挺傲。 “……不过你也应该清楚,”她强行扭转了话题,“饱腹感其实也是影响丧尸焦躁性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要向保持更多的理智,吃饱总是一个稳妥的选择。” “我明白了。”妫越州叹了口气,“那你动作快点,我们现在就出发。” 文晃怔住:“啊?” * “——快点!别管他啦!”付淳君向地上的人瞟了一眼,皱了下眉便轻声说,“拿着东西,咱们到大厅后门汇合!” 萧黎恨恨地踹出几脚,低骂道:“劁他爸的,怎么走哪都能碰见这贱人!” “这贱人”是裘易,现在她们森月基地的后厨仓库搬运物资,好巧不巧却碰上了晚餐时听到动静来查看的裘易。 在今天上午,妫越州在确定要前往姮地后就迅速制定了行动方案。正巧因为基地开会,这里的防卫也松动了很多。萧黎被安排去带出左星远、吕东晴和付淳君三人——她们被关的地方在吃饭时彼此就有交流,随后就要去餐厅后厨,把接下来在路上要吃的东西搬走。几人为了谨慎,还敲晕了几个基地人员借来了防护服,哪怕下来时快到饭点,那些提前来用餐的、被基地收留的普通人见到她们也不会多想。 萧黎甚至将眼睛迷成了一条缝,结果还是让裘易认了出来。 她这时候本就暴躁,这时动起手来就有点止不住了,好在左星远和吕东晴一人一边架住了她。左星远说:“萧黎你清醒点!想想州姐说的话!” 萧黎晃了晃头,喃喃地说道:“你们松开我吧……红烧肉的味道快呛晕我了……” 吕东晴大叫一声就撤开了手,说道:“萧黎你敢咬老娘一口,老娘就问候你八辈祖宗!” “别吵啦,”付淳君抱着东西,回头又提醒了一声,“抓紧时间!” 几人再不言语,各自抱着箱子从餐厅后厨走了出来。 她们到了大厅后门时,却发现是净世教的那个主教正领着丧尸人01号、朱焉以及莫思逸,后面的这三个人身上还都批了件白袍,在前者的低声念祷下神情都有些蔫了。 丧尸人01号和朱焉原本是不想走的。但一来,她们各自都打不过妫越州;二来,她们两个合力也打不过妫越州。 所以在挨了顿捶之后,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上了梅的步伐。 而梅声称她有让丧尸人平心静气的有效方法,那就是低声念祷文。 等看到了搬运着物资前来的四个人,她的声音才暂停了一下,点头道:“小祭司为我们找到了代步工具,请随我来。” 车库中,季康乐正一边帮着文晃搬仪器,一边对着那辆加长的豪车分外得意。她一向是听梅的命令,而梅的命令就是让她听从妫越州的吩咐。季康乐很不爽,但还是兢兢业业地找到了这个基地的车库,随后一眼相中了这辆加长豪车。这车周围甚至还有保镖,季康乐在一开始受到了驱逐,但她凭借着丧尸人的武力放倒了他们,并成功从其中一个人身上搜到了备用钥匙。 而文晃在旁暗暗望着她的面容,颇有些欲言又止。 “——州姐呢?”左星远手上的东西被萧黎驱使着朱焉接过了大半,这时左右晃着头却没瞧见妫越州的身影。 “哦豁快上车吧小左某!”吕东晴勾住她的脖子,兴冲冲地说,“州姐在车前座准备启动呢!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车,快去体验体验——” * 基地的顶层会议室内,原本静默肃然的空气被骤然响起的一阵警报声打破了。 “曲特助!丧尸人全都闯门逃走了!!”会议室的有线电话中传来了门卫的高喊声,“还有净世教的教徒!!她们打晕了我,开着小黄总的加长车出门了——” 第206章 “不!州姐!!” “……还有来自林氏基地的文晃医生和随她前来的医护人员,是I级丧尸人带走了她们,实验室内的血样存量和实验仪器有所减少……” 曲芃希静静听着姗姗来迟的实验人员的汇报,面沉如水,视线向坐在会议上首的黄晋的方向看去。 而黄晋已经气着敲桌子了,他怒道:“什么?!你们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让林氏的医生掺和了进来,现在还让她们偷走了我们永生酒项目的进展成果??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曲芃希,老黄总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结果又是邪|教又是林氏的都进了基地,闹成现在这样,这就是你的成效?” 曲芃希闻言,正面对上了他的目光,神情却平静得很。 “小黄总消消气,毕竟这才是你来基地的第一天,”她状似安慰地说,“日后还是需要您——‘操持大局’的。” “操持大局”这四个字是会议上那些个急着跳出来捧黄晋臭脚的人说的恭维话,自然也落进了曲芃希的耳中。黄晋急着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拿着黄坚的“圣旨”来跟她夺权。借着这次会议,也让曲芃希终于将基地里站在黄家父男一派的人物摸了个干净。此时这话一说出口,她便瞧见了座位里好些个面色不怎么自然的。就是黄晋本人,也瞪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他听懂了曲芃希话里的真正含义——这是他来基地的第一天,结果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黄坚必然会震怒,这个项目要是真出了岔子,日后黄坚会不会真正将这个森月彻底放权给他都两说…… ——还好今天通讯不佳联系不上他爹……说来说去,都怪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就偏偏这么巧? “还不快去追!”黄坚向刚刚他提拔了的几个经理发话,“直接追去林氏基地,这件事跟林见溪脱不了关系!” 下午急匆匆召开的会议也急匆匆散了场,曲芃希没理会黄晋在离去前虚张声势的威胁,她仍旧泰然留在了会议室,跟随她的还有几个心腹。 “曲特助,您看……”李畅略带犹豫的开了口,她想问曲芃希下一步的打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曲芃希笑了下,“刚才会议上亮了明牌跟黄晋的人,都记清楚了?” 李畅点头:“您放心。” “那就按计划来,”曲芃希说,“一步一步来。不过林见溪这一招确实可以。” 当初曲芃希特意瞒下了丧尸人的消息,让林氏一无所知就将妫越州等人送了过来,却没想到对方也留了后手,一个文晃就将森月的研究成果都偷了过去。论玩心眼子,这回算是平局了。 “替我联系一下她,”曲芃希对李畅说,“以我个人的名义。” “好的。” “——曲特助,这是拷贝好的实验室和隔离区的录音,”方才汇报的那名实验人员将口袋中的U盘拿了出来,“您现在要听一下吗?” * 在渐渐跌落的夕阳下,一辆加长的轿车自地平线上疾驰而过,远远望去恰似一支势不可挡的利箭,如闪电般穿过了颜色渐深的夜幕。 车内,吕东晴暂时没管那些急着在车窗上贴脸的丧尸有多可怕,而是在兴奋地对这个豪车打量着揉揉捏捏。 座舱内是两排加长加宽的座椅相对而列,沿着车厢两侧有酒柜和冰箱等贮藏设备镶嵌其中,后排的中央则是一个多功能控制台,能对车内的灯光、空调、投影屏幕和空调等设备进行操作。 “——这也太舒服了吧?”她直接在一侧的座椅上向后躺倒,望着车的星空顶幽幽叹道,“而且在州姐的手里还能这么稳,一点都不晕诶!” 她与左星远、付淳君三个、以及文晃等未感染人类坐在接着车门的一侧,对面坐着的则是剩下的丧尸人。季康乐和萧黎在前,梅则守着丧尸人01号、莫思逸和朱焉在后首。 吕东晴对面坐着的恰好是季康乐,这车还是她搞到的,这时闻言不免便在心中有些得意。但因为梅还在旁,她还是十分称职地做出了与世无争的姿态,只不过暗暗向前方驾驶座的妫越州的方向瞟了几眼。 萧黎也同样将头靠在了椅背上,她在学着梅告诉她的方法用心中祷告来平息焦躁。听见吕东晴的话,倒也顺势回忆起曾经在妫越州的车里拿跌宕起伏的经历,于是就抽空点了点头。 “——州姐开车什么时候不稳了!”左星远却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州姐的车一直开得又快又好!州姐,州姐?你怎么不说话?” “话,”前面的妫越州急打方向盘,成功避开了堵在前路的一簇丧尸群,她扬声道,“接近林氏基地了,丧尸很多,坐稳扶好了。” 文晃这时却从后面向前挪了几位,她在最靠近妫越州的地方,忧心问道:“越州,你当真不跟我们回基地?” 就在一行人坐上车后,梅就在妫越州的授意下简单向她们又重述了一遍此行的目的,左星远几个听了各个都兴奋不已,文晃闻言却渐渐皱紧眉头。 她听着似真是假的,一时也不敢断言信或者不信,但让她就看着几个孩子就跟着净世教去姮地,那也是不太放心的。就算妫越州现在是I级丧尸人、萧黎也是II级,但左星远这几个还都是普通人啊…… “……你不是想知道能压制丧尸狂化的方法吗?”她委婉地劝说道,“我们先回基地,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帮你找出个法子来,这样你们再出发,这才有保障啊……梅主教,你说呢?” 正在阖目无声念祷的梅抬起眼来,她微笑着并未出声,可是任谁也能看出她毫不动摇的信念。 就在这时,车身猛然右|倾,像神龙甩尾似的打了个旋儿,文晃紧紧抓紧了座椅的扶手才不致被甩落。她惊魂未定之时,前方终于传来了妫越州的话。 “——别担心,文医生,”她说,“后面就交给你们啦。” 文晃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很快车就要临近林氏基地了。 “文医生有叫开门的暗号吧?”妫越州问。 文晃愣了下,点头说:“嗯。林总在我临行前说过,基地大门的墙内有一处特殊的装置,按下它会有专门的守门人接应。” “那就好。” 妫越州目光沉沉,她凝望着车窗前那些互相撕咬着又被动静吸引来的丧尸群,脚踩油门,加足马力就向前撞开了过去。到了基地大门的不远处,她却没有急着向前,反而打着方向盘,又向回绕了个大圈,引着追车的丧尸们首尾相撞,大部分都直接就迎面扑来的彼此咬成了一团。 到了基地门口,车门打开,文晃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季康乐提了下去,和她随行的医疗人员、实验材料等也被梅带着萧黎和不敢说话的朱焉轻松放了下去。吕东晴看着还有点乐,但紧接着萧黎就朝她转过了头来。 “——喂等等!!!啊啊啊啊萧黎你干什么我骟——” 吕东晴、左星远和付淳君三个毫无防备也被丢下了车门。 车门关得很快,车身掉头,她们被喷了一鼻子尾气,还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中。 “不!州姐!!”左星远刚想出声,却发现是付淳君先抱头高呼起来,“为什么!明明说好要一起拯救世界啊!!!” “州姐!!不行!我还想坐豪车啊啊啊!”这是望着车尾急得跳脚的吕东晴,“我还没坐够啊啊啊啊!” 左星远不甘示弱,猛吸一口气也要高呼,却突然视线一晃,整个人竟被直接扛了起来。 “快点,”是同样没上车的季康乐,她正向文晃催促,“大主教有话,托我代为传达。” …… 总之,在放了亲妹的鸽子后,季康乐终于还是踏进了林氏基地的大门。文晃在基地内必然很受重视,这门开得非常迅速。就在她们顺利进入后不久,还有人兴高采烈地迎了过来。 “——文医生!文医生回来了!”是管事季康安的声音,“你把孩子们都带回来啦?” 她步履匆匆,恐怕满以为自己能见到姪女,没料到在文晃这一行人中率先瞧见的是另一张还不算太陌生的脸。 白袍下的季康乐望着多年未见的妹妹,一时也没有作声。 姐妹两个就在彼此的目光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或许这沉默的氛围太过特殊,竟也无人出声打破。 “——你闺女呢?”季康安率先收回了视线,她侧了下头,用不算很好的语气问,“你是……净世教?你怎么来这里的?” 季康乐则彻底褪去了那副淡漠虔诚的教徒的表象,她盯着季康安冷哼一声,以一种幽幽的语气开口说:“我闺女死了,你恐怕不知道吧?不对,你要不知道,怎么还帮着那个狗崽子挖你亲姪女的坟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季康安拧起眉,“‘狗崽子’……越州不也是你闺女?哪有这样说话的妈?” “我怎么说话你管得着?”季康乐讥笑着说,“想要闺女你自己生一个啊?她只要跟我一个户口簿,我爱怎么叫怎么叫!” “你简直是发疯!”季康安骂了一句,指责她说,“养闺女你可尽点责任了没有?满嘴脏话不说,孩子还刚上小学呢不声不响就走了!现在还有脸大模大样的回来当妈?发了短信也不到?季康乐你问问你自己,你什么时候靠点谱?” “好啊安娃子,你这个鸟粪里打滚的驴尾巴根——”季康乐双眼一瞪,马上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开骂。好在这时文晃见势不对,忙拦在了两人中间。 “康安!”她先向着明显也动怒的季康安摇了摇头,又回头对已经火冒三丈的季康乐轻声说,“小祭司,您说过大主教还有话……” 提起大主教,季康乐的神情终于有所收敛,也是有文晃挡着,她暂时看不见妹妹的脸。所以在深呼吸了几番后,季康乐才绷着语气开口说:“我要见你们的林总。” 第207章 “——林灼?!” 基地里,林见溪原本正在跟女儿林灼说话,只不过说话的氛围没有那么和谐。 林灼不是会乖乖听话的那类女儿,所以虽然她被母亲下令要关起来养伤,但也绝不会逆来顺受。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用输液的针头挟持了来为她送药的护理人员,顺利换来了和母亲见面的机会。 作为基地的掌权人,林见溪的日常很忙碌——尤其是在今天,外面出现了丧尸狂化同类相食的情况,而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直接令基地损失了两名外出探访净世教的人员。面对现在的局势,林见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一时也思索不出好的出路。 就在她为未来忧虑之时,林灼推开了这间办公室的门。母女二人对视,林见溪罕见地有些好奇,又有些苦恼。 “……我想不明白你在闹什么,”她轻声说,“是因为现在的情况你半点都不了解吗?” 林灼望着她,毫不势弱的开口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你总是自顾自地为我安排一切——我不喜欢!” 林见溪的目光落在她的伤腿上,说:“我没料到你会有自毁的倾向。看顾好自己的身体,这件事哪里让你不喜欢?” “我说的不是这个!”林灼怒道,“我的朋友还在外面音讯全无,你为什么不让人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林见溪还未说话,林灼却继续以不给人任何分辩机会的语速继续开了口。 “——我讨厌你越过我自顾自拿主意,”她说,“好像你永远没有错的时候!” 林见溪闻言,眉眼间很是应景地闪过了讶异,这些讶异的情绪甚至要比心间升腾而起的怒意更浓一些,驱使着她开口问道:“我错在哪里?原来我在你的眼里还不够合格?” 面对这样的指控,林见溪自然大为不解。林灼是她的女儿,她自认从未对女儿有过半点亏待,林灼所享受的是林家最好的一切。最主要的是,林见溪给与了林灼稳固而独一无二的继承权。她不用再跟别人争抢一个上桌的机会,她不用为此姿态狼狈,甚至头破血流。她生下来就在桌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作为林见溪的女儿,林灼要做的就是继承,然后厮杀。 因为她是一只野心勃勃的鬣狗,女儿当然要跟她一样。她们的视野在辽阔无际的草原,在成群结队的猎物,也在同样虎视眈眈的对手,她们时刻饥肠辘辘又踌躇满志,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 这正是林见溪的志趣所在,她生来就有一颗冷冰冰又汗渍渍的坚硬心脏。这样的心脏泵出的血液浇灌出了她对于争权夺利的热切,却实在滋生不了太多类似于“温情”的东西,或者说,她也没有这样的习惯。 林见溪理所应当认为女儿应该和自己一样。 然而,或许也有自幼丧母的原因在,她尚且没有领会到,哪怕是母女,也总会有微妙的不同。 林灼与她的不同就在于——她对于那些“温情”之类的东西是看重的。她与母亲不在意、也分不出心思去在意的大多数人类似,胸腔中包裹的是一颗既不算太硬也不算太软的心脏。 这样的心脏会被温情和爱滋养,也同样会对它们有所渴求。而当面对着将自己孕育而生的母亲、面对这个在世界上和自己联系最为紧密的人时,这种渴求就会格外迫切一些。 林灼希望得到来自母亲的更多的真切的注视。哪怕因为林见溪的缘故,作为林家的继承人,她从未缺少过别人的关注,但那是不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 ——母亲应该像我爱她一样爱我,或者表现出爱我,甚至爱我更多。 对于林见溪,林灼很较真、也很固执。她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母亲应该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所以,林见溪会令她产生恼怒与失落。而随着年纪的渐渐增长,窝内的雏鸟长出羽翼开始向外探头,这些情绪就转变成了对母亲的审视、和迫切想要拿到更多自主权的反叛。 她比林见溪更早认识到:原来我们不一样、很不一样 而当林见溪还在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培养女儿时,林灼会越来越无法忍受。 因为这也是忽视的一种。 “你错在总觉得自己没有错!”林灼说,“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林见溪斟酌着她话中的字眼,对此感到纳罕,“为什么要让我理解?怎么调整好感受……是你该做的事情。” 林灼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猛然锤了一下轮椅的扶手,大喊道:“我最讨厌你!!最讨厌你!!!” 林见溪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她凝视着林灼,没忍住叹了口气。 “——洪宇,”她向一直守在门外的秘书喊,“把林灼带回去。” “你——” 林灼捏紧了轮椅,下意识转头瞪向了那被推开的房门,却没料到进来的不止是洪宇,还有文晃一行人。 文晃急着带人来,也没想到门内的母女两个也似乎氛围不太和谐,脚步便有些踌躇。 林见溪见到了她却当即松了口气,她笑着说:“你们回来了?” 文晃也露出微笑,她带人趋步向前,身边不止有随行的那些医护人员,还有一个披着白袍的身影。 林见溪望着她的面容,眉宇间浮现了一点惊疑,她的视线投向文晃,转而又落到了后方的季康安的身上——季康安在进入后就去扶林灼的轮椅了。 “日安,”季康乐此时便主动出声道,“我是净世教的小祭司,受我教主教之托,想向您传递末日讯音。” 林见溪神情中的惊疑更多了,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 就在季康乐将净世教的来源、丧尸与末世预言以及恒常者与主教前往姮地的消息向在场的人一字一句道来时,林灼的轮椅前则围过来了熟悉的三个人。 就算洪宇走了过来,林灼在这种时候也坚决不肯离开,还是在季康安的低声劝说下,才终于将她的轮椅向边角挪了挪。林灼的视野就被背着满满医疗箱或医疗包的医护人员挡住了,有人还背着仪器,这让林灼在深感焦灼的同时又有些好奇。 她的身影被掩在了后面,后面垂头丧气进来的左星远、吕东晴和付淳君三人一时还没发现。好在付淳君眼尖,透过缝隙发现了轮椅的影子,就拍了拍吕东晴,她们在众人都在凝神听季康乐口中的末世预言时,悄悄地赶了过来。季康安见状则向前走了几步,将空间留给了她们。 林灼吓了一跳,一见是她们几个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的视线在三人中间逡巡,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最终便有些失落又带着庆幸地向她们提了提嘴角。 [州姐抛下我们走了!!!]吕东晴深深吸气,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同时用另一只手在手机中打字递给她看,[开了辆超长大豪车!!!她说走就走了!!!] 林灼盯着这行字,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在上面打字:[她去了哪里?] [姮地,]吕东晴回答,[就是小祭司阿姨说的那个地方,州姐和她们的大祭司一起走的,还有萧狗贼、莫思逸、朱焉和一个二愣子……难道就因为她们都是丧尸人吗?] 付淳君也在手机中打字给林灼:[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将手机递过去,一抬头却不经意瞧见面前被医护人员背着的医疗箱似乎锁坏了,开口处张开了一道缝,露出里面装的密密麻麻的药剂——估计是下车那会儿太急被摔的,文晃医生她们也是猝不及防就被丢下车了。付淳君联想到自己,更是心有戚戚,就好心提醒了一下。 左星远在她们背后,还是一脸的兴致缺缺又郁愤不平。 “……所以,希望贵基地能出借多辆出行工具,”那厢季康乐的话语已经到了尾声,她语气平平地总结道,“帮助我们剩余的净世教教徒,也能在第三次拉姆达爆发前尽快抵达姮地。” “你们只要去‘祷告’就行?靠不靠谱啊?”季康安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说,“这事干什么非得带上越州?什么‘恒常者’不‘恒常者’的,她要是会跟你似的念念叨叨,我姓名三个字倒过来写……” 季康乐顾忌着有人在,没有用眼风剜她,而是说:“一切有主教的安排。” 文晃在一旁并未作声,心中却在疑惑这“安排”究竟是什么时候做下的,做“安排”的究竟是主教梅,还是…… 林见溪听完了原委,便微微叹了口气,带着些讶异缓缓出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康安,你替我先招待一下这位小祭司女士吧。” 季康安欲言又止,但目不斜视地应下了。 于是办公室里只被留下了文晃一行人,林灼也终于被推了出来。在洪宇想继续送她回病房时,林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们三个跟我一起。” 这三个自然是指吕东晴、付淳君和左星远。 洪宇和季康安对视了一眼,想到有同伴在兴许能对大小姐多加安抚,这也能帮助她稳定情绪,所以也同意了。 林灼在回到了病房后就将其她无关的人赶了出去,还在付淳君的帮助下将房门反锁。随后,她迎着吕东晴和付淳君稀奇又莫名的眼神,将一直攥成拳放在膝上的手翻转展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小塑料盒——里面用气泡袋填充装了支小瓶试剂。 “——这是?”付淳君吃了一惊,她反应了过来,“这是你从那些医疗箱里拿的?” 林灼点头,她驱动着轮椅,从床头柜下取出来了一把剪刀,随后便顺利将里面的小瓶试剂取了出来。 “I级丧尸人是谁?”她望着试剂瓶上的标签,沉着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 两人都跟了过去。吕东晴见状不免瞪大双眼,她也扶着膝盖去看那瓶子上的标签,低声念出了“压缩血清”四个字。 此刻,一直在状况外的左星远却猛然回过了神,她看向那瓶在林灼手中的安瓿(bù)瓶,又转头对上了林灼的视线。 “你想干什么?”她肃声问。 “这就是我妈妈想得到的东西,”林灼攥着手里的瓶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视线却从在场的三个人中一一划过,“丧尸人是还保有神智的人,I级通常意味着优先……你们在森月基地,还见到过比得上小州的人吗?” “——不是,”吕东晴抓着头,“你这猜测也太草率了吧?万一是最没有神智的丧尸呢?” “是有这种可能,”林灼点头,“所以你们现在决定,要不要离我远点。” 说着她霎时便用手握住了剪刀刃,一行血迹从她的手中渗出。 “——林灼?!”付淳君看出了她的意图,大惊失色的想要阻止,“你冷静一下啊!!!” 第208章 “我不要当被丢下的那个。” “……去姮地的话我们可以等着,和小祭司阿姨一起出发,”付淳君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想让林灼捏着那安瓿瓶的手至少先放松一些,于是尽量用轻缓的语调开口道,“到时候我们一定能和州姐她们汇合的!现在你要是感染了丧尸病螙,完全没了神智怎么办……出了意外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呀……” 这样简单的道理林灼不是不懂,然而她还是驱使着座下的电动轮椅和对面的三个人闪出了一段距离。现在她靠近窗户,那只淌着鲜血的、紧握着剪刀的手已经将刃尖对准了另一只手上的安瓿瓶。而付淳君三个则在她对面靠近门边的方向,顾忌她的行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林灼则用分外冷静的目光与她们对视,说道:“你们或许可以,但我的腿伤了——我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不是,你等下去又怎么了?”吕东晴抓耳挠腮,“这个基地都是你家的哎!你真想用州姐的这个血清,让文医生再给你消消毒什么,你先问问清楚也行啊……你这,你风险也太大了!哪怕万一中的万一——你真能成功变成丧尸人,我跟你说现在又爆发了什么第二次拉姆达,州姐她们都可难受了……你也得给你这基地想想啊,替你妈想想,好好的基地万一出现了一只丧尸,那不全完了……” 她的话又急又快,试图通过多方面来向林灼陈清此时给自己抹丧尸人血清的弊端。然而林灼却只听入耳了一句话。 “所以,I级丧尸人……就是小州。”她的神态中透露了些许笃定。 吕东晴:“……骟!” ——这消息还是她在帮着文医生搬东西上车时,从她和妫越州的对话中一耳朵听来的。 “你这样做,州姐一定会生气。”左星远看了吕东晴一眼,继而严肃地对林灼开口道。 “……小州为什么会生气?”林灼顿了下,面容上因这话浮现了些许的迷惑,不过很快就被从容覆盖了,她轻声说,“就算她生气……也不会气太久。因为我是要去帮她的,她一直需要我。” 在这片刻寂静的空气中,付淳君望着林灼的面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演化出这个小世界的小说内容,故事前期女主角林灼就跟抽风似的,执着地非追求那个男主,白富美倒追凤凰男,屡屡被拒还痴心不改,放在现实里是怎么看怎么邪门,然而就算有周围的明眼人的劝阻、母亲的阻拦、朋友的反对,林大小姐都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从这癫文里诞生的林灼,该说不说的还真有一股听不进人话的邪门劲儿。 她一开始还没看出来,不,她一开始是觉得这女主稍微自恋了一点……所以吕东晴评价林灼“神神经经的”,原谅付淳君——她以为这是句玩笑话啊! “……你别总拿州姐当借口,”在这个空档,居然是左星远以坚韧的毅力继续开了口,她用不悦的语气说,“是你自己不想待在这里!” 林灼的神情微微一变,她缓声说:“我确实不想待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你们既然不愿意,还一定要继续待着吗?” 吕东晴咬住下唇,扭头看了眼那被上锁的房门,钥匙正放在门后的那扇窗台上。可就在她转头时,却听见门从外面被哐哐敲响了。 “——大小姐!”居然是文医生的声音,“你们在里面吗?有没有见我们医疗箱中的试剂瓶???大小姐?吕东晴?左星远?你们谁在里面吗?” “——快去开门!”付淳君大喝一声,同时便骤然向面前的林灼扑了过去,在对方的心神也暂时被敲门声吸引时一下便扣住了她捏着试剂瓶的手腕,“让人来帮忙!!” 吕东晴再不迟疑就跑过去摸钥匙。这时林灼望向付淳君,手里的剪刀动了下——却也仅仅是动了一下。显然她还没有用这个伤人的打算。 “林灼你冷静点,”这动作也被付淳君看在了眼里,她心中一喜,“听我说你千万别……嗷!!” 林灼没用剪刀,却直接给了她一个头槌。付淳君头晕目眩,却还记得用手去捉拿安瓿瓶,可林灼也急着与她争夺,纠缠间那试剂瓶竟同两人的手里被甩了出来,一下就砸向室内的床腿上,发出了清凌凌一声响。 这时门被打开,文晃和洪宇已经带人跑了进来。 就在这纷纷的脚步声里,林灼半点没受到扰乱,凭借着堪称优越的动态视力准确捕捉到了安瓿瓶在与床腿相击后接下来弹开的轨迹。她毫不迟疑,竟猛然从轮椅中扑了出来,直接撞开了也急着去抢的付淳君,一只手握着剪刀已分外精准地向那瓶子砸了下去—— “咔嚓。” “——林灼?!!!” 文晃发出了一声震动不已的尖叫声,可林灼已经不在意了。她望着已被血迹染红的玻璃碎片,面上——就像阳光终于拨开乌云似的——终于绽开了压抑不住的笑容。 可就在下一刻,在众人都陷入怔愣的当口,另一只手却又霎时抓起了一把碎片,紧紧地将它们攥在了手中。 “——左、星、远!!!!”吕东晴大惊失色,她抱着头,声音几乎要将整栋楼都掀翻,“骟你爹的你干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 左星远面无表情,任由玻璃的尖刺带着冷冰冰的凉意刺进了掌间,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似的。 “我不要当被丢下的那个,就算是州姐也不行,”她一字一句地说,“而且萧黎那家伙……我哪里比她差了?!” * “……州姐,我打赌左星远在说我的坏话,因为她是被我用脚踹腚、脸朝下掉下去的嘿嘿嘿……”车厢内,萧黎仰头靠在椅背上,现在人少了,她自己直接占据了接着车门的这一排座椅,姿态比之前是放松了许多,“还好她们都下去了,让我不用再接受这严峻的考验……” 夜色里,车辆开得飞快。妫越州在驾驶座,因为车载GPS失灵,她是参照着梅所提供的地图在驱车向姮地前进,同时还要留心那些扑到路上或车窗上的丧尸,这时便没对萧黎这番话做出回应。 不过她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现在情况多变又时间紧急,车上的丧尸人毕竟是多数,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分开的好。 这也是她和梅商讨的结果,而考虑到那些未进基地的净世教教徒,梅则提出由小祭司季康乐前去带领。妫越州想了想,也点头同意,不过她也表示从森月基地逃跑时一下就弄走多辆车不太现实,不如就去林氏基地借。 ——林见溪是肯定坐不住的。 而且基地里还有季康安,季康乐去了正好见个面,也好说话。 所以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萧黎也深表赞同。不过现在她后知后觉的又有些疑虑。 “也不知道老吕能不能拉住她,”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州姐你不带她,星远那家伙肯定要急,她一着急就容易上头——说起来那家伙看着人高马大,实际上就属她最不成熟,老爱耍小孩脾气……上次她还差点把付淳君给打了呢,州姐你不知道,学校里你一天没来上课,她就急得转圈,你上厕所时间久了她就得拿着厕纸往里冲了,还有那回,她以为你要跟着林大小姐转学,自己跑操场里哭了……嘶,我怎么越说越觉得星远不会太老实啊,州姐?” “……老不老实的,”妫越州微微摇头说,“安全就行。” “也对,她们还是在基地里安全,”萧黎点头说,“星远虽然脾气大,但她也最听你的话了……” 这话却让妫越州顿了下,脑中便回忆起在这个世界和左星远接触的初期——若说她那时能听进自己的话……妫越州觉得这就是胡扯了。 曾经左星远在双亲亡故后有一段时间的厌学期,长期缺课不进校门,也将前来家访的老师同学都拒之门外。其她的人面对那紧闭的大门都会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尊重,但妫越州却直接翻墙闯了进去。之后,她就将饿到已失去意识的左星远抱了出来,飞速送去了医院。 那时候的左星远对任何人都没有好脸色,问上十句也不见得能回一句。妫越州劝学的话自然也没有效果。 左星远恢复意识后就从医院回了家,在法院还没有为她裁定出新的监护人的情况下,哪怕有亲戚陪同,一个封闭内心的未成年人住在那所承载了“家”的回忆的老房子里,总归还是不太令人放心的。于是妫越州就常常去探望,她虽然不走门,但总还记得没有空手去。 左星远从一开始的不理会,到被妫越州手里热腾腾的包子勾起了腹内馋虫,再到习惯看到妫越州带着早餐或晚餐翻过墙头……这是好的变化,妫越州也看在眼里,她想找机会和左星远谈一谈,但却一不小心坐坏了她家中的秋千架。 妫越州:“。” ——她一时觉得有趣,但完全忽略了这体量是给小孩子坐的。 不过妫越州对于修理也有一定的经验,很快她就借到了工具,叮叮当当动起工来。而当那个破旧倾斜的秋千架再度立起来的时候,一直在室内默默观看的左星远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想……你要带我去上学吗?”她的声音低低的,脸颊还有些瘦削。许久没说过话的左星远垂眸望向妫越州,这个还不算太熟的同学沐浴在日光下,校服的衣摆还在微风中微微摆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明亮的、旺盛的白杨。 左星远不止在观察,她的眼神深处似乎正有一个还没学会下扶梯的人在用全身的勇气、试着向下探出一脚,于是在语气中,便也带出了几分脚步尚未落到实地的忐忑,和势必要将它落准的执着。 “……你说是,我就走。”左星远慢吞吞地继续说。 妫越州说不是,她指了指晚霞遍布的天色,告诉左星远去上学首先要看时间。 左星远:“……” 她埋头不语,深感丢脸,这时头顶却被轻轻拍了两下。 “准备好课本,”妫越州笑着说,“明天我带你去。” 左星远的眼睛就这样缓缓的亮了起来。 …… 后来,左星远也成了每天按时进出校门的学生党,在学校里她也拥有了更多的要好的、真诚的友谊。不过萧黎和吕东晴都有共识:左星远还是在面对州姐的时候最没脾气。 ——这当然就是腹诽她脾气臭的意思。 “……算了,不管臭屁左,”萧黎又换了个话题,“我托小祭司阿姨也给我妈带信了,希望她放心……州姐,咱们啥时候能回来啊?” 妫越州笑了下,还没出声,却车灯下发现不远处的外面有些异常——一群丧尸正高吼着向路东侧聚集扑咬,于此同时,几道枪声也传入了车厢内。 “——是有人?”萧黎坐直了身体,有些惊疑探头去看,“普通人?” 第209章 “这也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吗?” 徐柯置身于丧尸群的包围中,心中几乎已快要绝望。 头盔前的护目镜带有夜视功能,她能清楚地瞧见越来越多的、正迅速围拢而来的丧尸……而她的枪中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 “——队长,我掩护,你快走吧!”因为无线电通讯设备的损坏,现在她仅剩的队员燕凌的声音就直接从头盔中扬了出来。两人背靠着背,燕凌在说话的同时还在开枪,中枪的丧尸会吸引周围其它丧尸的注意。如果有她断后掩护,徐柯求生的几率无疑会更大一些。 “——队长?!”见徐柯不应,燕凌更为焦急地大喊道,“你快走啊!我的腿伤了,本来就跑不动了!你……” “别说了!”徐柯丢掉了枪支,迅疾从身上抽出两把匕首,说道,“你还有枪,继续向空荡的地方跑!” 两人是从白天跑到了黑夜。原本,她们这支小队在大概恢复了伤势后就重新集结了成员,并继续接受了森月集团雇佣,在今晨时乘坐一架直升机前往姮地。可没想到,还没出M市就遭遇了一阵狂风,直升机直接坠毁,除了徐柯,她的队员大都罹难,只有燕凌还有意识,可腿上也受了伤。而在地面的那些比起之前凶厉数倍的丧尸已纷纷扑了过来。 徐柯带着燕凌且战且逃,然而丧尸实在太多了。两人现在的气力都是相当有限的。 “——那我就跟你一起,”燕凌突然也将枪丢开了,“我的子弹也光喽!” 她说完这一句,也没等徐柯的回应,举起匕首就向对面的丧尸群扑了过去。徐珂回头,也立马跟上了。 丧尸的血液接二连三地洒在作战服上,徐柯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有些麻木,她再度回身踢出去了一脚,正想一刀划开那趁机又咬在她肩上的丧尸的嘴巴,却突然发现有光源打了过来。 就在这时,她肩上的丧尸则也被瞬间掀开了,一个人影背光出现在了她和队友的面前。 徐柯有些哑然,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将她认了出来。 “——是你?!” 凭借着车灯的光线,妫越州也同样认出了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雇佣兵,不过现在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点了下头,又动手将趁机咬来的丧尸纷纷清空,简要地说道:“跟我来。” 随着她转身,徐柯才发现不远处正停着辆还在闪着车灯的大车。她回身架住还有腿伤的燕凌,二人一同跟上了妫越州。 如今的丧尸不仅极度渴求生肉,也步入了“同类相食”的阶段,因此走在前面的妫越州也吸引了大量“火力”。对付这些丧尸于妫越州而言不是难事,难的地方在于,她发现自己也会在四周的躁动下感到饥饿。 ——她甚至想随即拧开一个丧尸的脑袋瓜尝尝鲜。 为了不被过分影响,她的脚步一直很快,然而就在快到车门时,她却身影微顿。 “州姐?”守在车身周围的萧黎这时也赶了过来。 “你带她们上车。”妫越州撂下这样一句话,就转头向一侧跑去。 在离车灯稍远的一簇丧尸群里,嘶吼声此起彼伏。妫越州径直冲了进去,伸手便将红着眼睛要咬的朱焉提了出来。ū 她的眼睛被灯光刺激了下,便连忙眨眼向旁边看,直至瞧见了妫越州不辨喜怒的侧脸,才好似回过神来。 朱焉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她本来是被妫越州带下车帮忙的,没想到差点就在丧尸群里同化了。她正懊恼着,领口一松,被妫越州放下来了。 “没吃饱么?”她一边带着朱焉向车门走,一边问了这么一句。 朱焉觉得这话像嘲讽,但现在她也不敢发火。面对妫越州,她除了在一开始硬气之外,后面则是越想越怕——现在还担心萧黎有没有把自己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因为她知道被打会很疼。 所以在车上,她就一直在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可料想不到的是,这次妫越州下车查看情况时,除了叫萧黎,还把她也给叫上了。 “有问题?” 妫越州眼风扫来,朱焉就连忙摇头,也假装没听见萧黎在旁的嘲笑。 “你和萧黎是II级——按照文医生的分类,”妫越州还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下了车风险更小。” 朱焉还不清楚这个级别的事,不过她听完这话后就去看了眼01和03号,隐约判断出自己的级别应该是比她们高。紧接着她又毫不费力地想到:那么妫越州也应该比自己高…… 朱焉低下头,面对来自高级丧尸人的问责不知该作何回答。不过那边的妫越州看着倒不像在意的样子,只在打开车门时说了句:“冰箱里放了熟肉。” 朱焉听了这话还呆了几秒,尚未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瞧着她走向前面的驾驶座了。 “——你愣着干什么呢?”车内已经扒拉着冰箱的萧黎抬头瞧见她,照旧用不善的语气说,“州姐要开车了。” 朱焉望着冰箱中的食材,没忍住吞了下口水。但那边是萧黎,她就不愿凑过去再找不自在,故意将视线向车内的其它地方扫去,这一眼就瞧见了新上车的两个雇佣兵。 燕凌的腿有轻微骨折,徐珂在判断出车内环境基本安全后,就抓紧为她重新处理伤口——之前在路上匆忙包扎过,现在绷带外已经洇出了大片的血迹。 梅也上前帮忙,她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里发现的紧急医疗箱。徐珂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谢。 朱焉走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这时发现原本在她出门前还挺有精神的01号和03号这时却卧倒在了沙发上,眼睛都阖着,像是睡着了。 ——丧尸人……还需要睡觉吗? 朱焉从自己的经验来看,自打她变成了丧尸人,觉是一点都没睡过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清醒得不像话。 她下意识将视线再度投向了梅。这时她已经协助着将燕凌的伤口处理好了,正神态宽和地询问着两位雇佣兵的身份。 燕凌因为失血过多,这时已沉沉睡了过去。徐柯守在队友旁边,望着她泛红的眼睛——车上的红眼睛太多了——仍然心存警惕,但对这个问题回答也很坦诚。 “……我们受雇于森月集团,前往姮地搜寻疑似遇难的科考队员。” “啊,”梅的神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第一眼时很容易令人误以为她在好奇,“姮地?” “准确的说,是深入挖掘[拉姆达]的科考队,”这时,在前面的妫越州出了声,“我说的对吗?” “……对,”徐柯不知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就微微松了口气,见那个白袍人敛目在旁坐下,她便对妫越州问道,“你……你们是去哪里?” “如你所见,”妫越州像是猜到了她的意图,慢悠悠地回答道,“我们是从森月基地跑出来的,而且车上的除了你们,都是丧尸人哦……” 徐柯一直心有怀疑,这时心里的想法落了地,倒不算太紧张。虽然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很愉快,但现在……对方既然施以援手,传达出的就是善意。而且,丧尸人保有神智,这也大大降低了危险性。 “……巧合的是,我们的目的地相同。”妫越州的话完整说完了。 徐柯在进行简单思索后,便开口道:“我们这里有姮地地下基地的完整路线图,森月科考队的人是在那里发掘出了携带拉姆达螙株的古物。如果你感兴趣,我想以此交换和你们同行。” 她通过简要观察判断出妫越州大约是这支半尸人小队的核心,所以这话就直接向她说了。 “——地下基地?”妫越州确实感兴趣,“梅,这也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吗?” 梅抬眸望向了徐柯,后者心领神会,便将背包中取出了一张地图,抓在手里向她指出上面的某一处:“这就是地下基地的位置。” 梅的目光凝在了地图之上,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后边萧黎也放下了向嘴里塞的食物,左右看了看,也对梅的回答很在意。 然而这时,却是另一道声音先于梅响了起来。 “……我来月经了,”莫思逸晃着脑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她环顾着四周,喃喃地问道,“你们谁带卫生巾了?” 她的吐字还有些含糊,像是朦胧间才从梦里醒来,脸上却展现出了和之前不太一样的神采。 “——莫思逸?”萧黎小心翼翼地叫道。 莫思逸将脸转向她,顿了顿开口道:“姐妹,借我一片卫生巾?” * “……当然可以,”曲芃希对着手机的那头承诺道,“你会看到我的诚意。这样特殊的时候,合作才能共赢啊。” 电话被挂断,曲芃希的嘴角还挂着未散的笑意。李畅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快步走了进来,低声汇报说:“小黄总决定明早出发。” “他要带多少人”曲芃希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 “那边在开会,初步估计是三十到五十人,”李畅说,“除了那些护卫人员,他还想带走崔教授等项目核心人员,还有几个在初步血清抗性检测中合格的志愿者。他们是想直接在姮地将永生药剂研发成功。” “——小黄总也就这么一点好处了,”曲芃希发出一声嗤笑,“他不会过度思考。” 李畅道:“小黄总好说,老黄总那边万一……” “现在的情况,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电话?”曲芃希不以为意,“就算等黄晋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怕直接就气死了。老头子只会觉得,不管是谁,都会抢夺这个项目的成果。” ——黄晋也确实有这层心思。 否则,在林氏基地的人吐露了她们的医疗人员已经携带丧尸人及研究成果前往姮地实验时,他怎会如此急切?除了怕老爹问责,恐怕就是为了那个被交代出的——“永生药剂只有在姮地这稀奇的地界才最有可能研制成功”——的消息而激动不已吧。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爹思想高度统一,唯恐其他的人会先一步取得永生酒项目的成功。因为在他们的设想中,这个成功本来就不该面对许多人。 黄氏,才是它的第一受益人。而现在,丧尸人的存在已经令项目有了如此大的进展,几乎离成功一步之遥。 黄晋比黄坚成功获益的概率还要更大一些,因为他与某个丧尸人存在更近的直系亲缘关系。 这个想法最终战胜了心中的胆怯,又有曲芃希安排的人在旁鼓动,黄晋最终下定了决心。当然他还会做许多无用的准备,不过这影响不大。 “一旦他离开,立刻将基地门关死。”这是曲芃希在意的事情。 第210章 “……所以你现在完全恢复神智了?” 因为隔离区的那则录音,曲芃希很轻易就从妫越州和梅的对话中得知了她们急着离开的原因。 “末日”“拉姆达”“姮地”…… 曲芃希不是个会轻信的人,可万一这些是真的呢?更何况从丧尸爆发后,她的心中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跟进永生酒项目,也是为了能在越来越大的丧尸潮中找到一种能更好保全自我、也能让人类延续的方法。可假如那个壁画上的预言是真——甚至前两个“暴雨”和“同类相食”已经应验——就算她终于成了一个完美的丧尸人,是不是也会落得个“吞食自我”的下场?那她再紧抓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现在还有黄氏父男掺和。原本曲芃希倒也没真拿他们太当回事,丧尸爆发给了她一个绝妙的机会,可以将整个森月基地牢牢握在手里,一旦永生酒项目研究成功,她就会是当仁不让的人类灾后文明重建的领头人——谁会甘心为黄家打一辈子的工?可黄坚一直对她有防备,在这个基地还有不少是他的人,一些机密仓库还没向她开放权限。原本这个基地是伴随着永生酒项目的启动而建立的,由黄坚亲自盯着,如果一切顺利,这里本该是专门生产和改进永生药剂的大型医疗工厂。曲芃希的打算是在从他们的口中将有效信息都套出来后,再将这两个和他们的人解决干净。 在这个设想中,永生药剂导向的一定是个光明未来,所以曲芃希愿意为此隐忍,再多打一段时间的工也没什么。 ——现在人类都要毁灭了,谁还给他们打工? 曲芃希要更大程度的确保自己能在这个末世活下去。 所以她转变了自己的策略,永生酒项目……还是不能轻易放下的,但更重要的是,她要弄清楚这个有关末世的真相。 袁青阳发来的讯息中警告不要去姮地,妫越州和梅的目的地偏偏正是那里。曲芃希也很难不对它感到好奇。 一切是自姮地而始,所以在那里也更有可能隐藏着一切的真相。 所以曲芃希选择拨通了林见溪的电话,表示她不计较永生酒项目相关研究成果的消失,她们可以就这个项目开展更亲密的合作,毕竟森月对这个项目的涉猎之深还是林氏目前难以比拟的。条件是,林氏也要帮一个小忙——出力帮助她将黄氏的人都清除干净,这样曲芃希现在就能全面掌握森月基地,也能反过来给林氏提供更多的帮助。 ——把黄晋引走是第一步。 林见溪对此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矜持,不过她最终表示了同意。 她也提出了一个,希望森月能出借性能更优越的车辆,运输两方基地的人能尽快赶往姮地。自打通讯信号再度变差后,天上就总带些风声,这种情况下出动林氏自己的救援直升机恐怕会有风险。 曲芃希倒对此略微惊讶,她还以为妫越州开走了黄晋的车,正是也为了从林氏基地带人。原本她就有令人前往姮地的打算,所以这个条件也是很容易同意的。 两人在电话中达成和谐沟通。曲芃希也计划也在稳步推进着。现在黄晋已经信了林氏那边的说法,预计于明早就从这里滚蛋了。曲芃希留了心眼,让人盯着他是否会开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秘密仓库。她倒是没急着让人对黄晋的车动手脚,出于对生命安全的考虑,他恐怕得来回检查个百八十遍才能出门。 曲芃希的目的是尽快送走他,反正只要他出了基地,就绝没有再能进来的可能。 之后,她就会借一部分林氏的人手,把基地里剩下的黄氏一党清除干净。 为了计划的顺利开展,她还要做多手准备。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啊。 ——会这样感叹的人也不止是她。 林氏基地内,林见溪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她眉峰聚拢,对前来汇报情况的洪宇问道:“……情况已经稳定了?” “是的,文晃正带人守着,她们被分开隔离,都还睡着。康安和小祭司也赶过去了,”洪宇用一种后怕的语气说,“好在文晃带了麻醉枪,不然一下出现两个丧尸人……” “那可真是个不小的乱子,”林见溪叹了口气,又问,“具体会成为几级,还要等到明早才知道?” “是要等小姐她们苏醒过来,”洪宇小心地纠正她的说法,安慰道,“她们感染的是I级丧尸人的血清,螙性最低,醒来后保持神智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林见溪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明白,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我为她提供的教育,难道只塑造了一个赌徒心理?” 洪宇没有说话。 “你的眼神,是想说我对自己的女儿了解太少?”林见溪看了她一眼,问道,“或者你觉得她、她们,这些孩子是怎么想的?” 洪宇思索着回答:“……她们可能没有想那么多。” “——你说什么”林见溪觉得荒谬,她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怎么能不想多?” “面对同样的一件事,大人才会权衡利弊,考虑周全,并控制自我的行动,”洪宇说,“她们这个阶段的孩子还没有发展成熟这样的能力,情绪一上头,想做就做了,可能事后会后悔……但当下还是很容易冲动的。” “这个阶段?”林见溪不以为然,摇头说,“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样的阶段……” 洪宇继续说:“您和小姐的成长环境毕竟不同。林总,您那时是老林总的女儿。而现在的林灼,是您的女儿。” 林见溪神情一顿,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见溪是个不受重视的小女儿,所以她的一切都要靠争抢,靠冷冰冰的算计和殚精竭虑的谋划。而林灼不需要,她是唯一的继承人。这当然是个理想而优越的环境,可这也是林见溪陌生的环境,所以她采用的还是旧有的成长逻辑,来看待自己的女儿。 “人的发展也会受到环境的影响,或许您那时候没有机会去冒险,或者冒险的程度会更轻微,”洪宇望着她的神情,轻声说,“但不同的环境下困境也有所不同,大小姐跟您是不一样的。在狂风骤雨下成材固然困难,但这也不一定就意味着风和日丽时成材就更加简单……” 林见溪静静的听着,空气中渐渐陷入沉默。 “……我明白了,”她望着洪宇,突然笑了一下,“你是在说我偷懒。” 洪宇忙说:“不是的林总,这些也都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您听听就好……” 林见溪捏了捏眉心,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看看明天的情况吧,”她结束了这个话题,目光转而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希望林灼……不辜负你说这番话的苦心。” * 在飞速行驶的驾长车内,莫思逸正和车厢内的其她人面面相觑。 她一开始借卫生巾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出借的人是朱焉,她之前算到自己的经期临近就一直贴身备了两片,最终在莫思逸将目光投到自己这边时拿了出来。 莫思逸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副迷糊的样子,但很是感激,连喊了几声“姐妹”道谢。而等她在车载卫生间里换好了卫生巾后,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了现在的情形。她环顾着周围,后知后觉地变得有些拘谨。 “……所以你现在完全恢复神智了?”萧黎不可置信,“你眼睛上的灰翳好像也彻底消失了哎……你知道我是谁吗?” “姐姐你是不是叫‘萧黎’?”她立马点头,脸上也带了灿烂的笑,“我听见她们是这样喊你。” “——你的记忆全都恢复了?”萧黎问。 莫思逸点头,后面又带着些害羞似的捂住了脸,声音从指尖闷闷地传出来:“大部分……大部分都是记得的……” 疑问得到证实,萧黎和朱焉都大感惊诧,就连尚且不太明了状况的徐柯一时也有些惊疑。这时,梅却带着几分笑意和恍然开了口。 “是月经的影响,”她说,“从前教内也有这样的情况,每当经期来临,教徒的神智都会变得空前清明。这……也是古神的赐福啊……” “——这么说,来月经就行?”萧黎忽视了她话里那些听不太懂的,抓住了有效信息问道,“经血能让人在丧尸期间恢复明智?那我完来月经能不能变得跟州姐一样啊?州姐来了月经是不是就……无敌了??” 梅的神情中也浮现了疑惑,她最后摇头道:“我所知道的,是教徒会在月经期间保持超前的明智。” 她加重了“月经期间”这四个字的语气。 “诶?”萧黎有些失望,“那是只有来月经的时候,才会更清醒?那我是不是可以在月经期间变得和州姐一样啊?莫思逸,也只能清醒月经的这几天吗……” 她们说起话来,莫思逸知道这话题和自己有关,但她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也没有出声,只是挪动着自己的脚步向前。终于她到了驾驶座旁边,然后郑重其事地坐到了副驾驶上。 妫越州本也在为这状况感到惊奇,她暗自思索着[拉姆达]和女性之间的玄妙关联,这时瞧见莫思逸走了过来,便转眸看了一眼。 哪知莫思逸这时正也向她看来,与她的目光相撞,原本挂在脸上笑容便倏尔僵住了。她猛然又转过头去,身体也突然像一座僵硬的化石。 妫越州:“?” 过了一会儿,莫思逸调整了下坐姿,猛吸一口气又转头向妫越州看去,似乎有话要说,却随即又在妫越州疑惑时,“唰”的一声又转过了头。 妫越州:“……” 第211章 “有关姮地,你们还知道多少?” 在天亮时,车已经驶出了M市的边界。按照这个速度,大约还需要一天一夜就能抵达姮地。 “恒常者,接下来的车程,请让我替您一段时间吧,”梅缓缓地走上前来,“您也需要适时的休息。并且,现在车上有人来了月经,经过休息站时您或许需要带人下去补充物资。” 高速路上,零星停着几辆空空的货车,出现的丧尸数量也相对较少,车辆行驶起来是比较顺畅的,妫越州便同意了。车辆缓缓停下,妫越州在起身时还看了副驾驶一眼,上面莫思逸仍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自打她到了前面,妫越州就以为她有话说,后面的人察觉到了也以为她有话说,结果莫思逸只是保持了一份顽固的沉默,连带着车厢中的环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作为同行人,妫越州认为还是有必要让彼此熟悉起来的,因此她叫了一声。 “莫思逸……” “——哎!”话音未落,那边就扭过头来抢着应了,莫思逸的神情中带着惊喜和忐忑。 旁人都不知道她这一段时间的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莫思逸确实“清醒”了,她最开始恢复意识时记忆还停留在开学日,虽然母亲在外地出差不能及时赶回来,莫思逸在整理行囊前往明辉中学报道时还是非常兴奋的。她记得自己在整理完宿舍用品后就前往了D栋教学楼,那里是她所在的班级教室,可却在那里遇到了丧尸…… 变成丧尸后的记忆则是在她发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后慢慢恢复的,莫思逸宁愿自己想不起来——太羞耻了。尤其是对“州姐”,莫思逸其实还不清楚她的名字,但一想到自己在她面前做过的事情,她就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彻底消失……但消失吧,又不那么想消失——她还有些跃跃欲试。 所以她就拖着自己到了妫越州面前——不说智商的高低,她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干了。尚未完全恢复神智的莫思逸具有着哺乳动物幼崽期的生存本能,除了饥饿之外,她时刻注意周围环境的安全与否,要为自己寻找安全的领地,而“州姐”本人就意味着安全。她在莫思逸的眼中更像一只成熟而强大的母兽,强健的身躯和锋利的獠牙能让她抵御一切环境带来的威胁,莫思逸进入了她的领地,却很幸运地没有被咬死,还得到了慷慨的投喂……所以她不准备离开。 所以在能听懂的基础上,莫思逸还是很愿意听从“州姐”的话的,但分开太久不行——这意味着驱逐。所以莫思逸在被安排给“梅”看顾时,她在一开始也没有表现出排斥,直到妫越州中途的下车。莫思逸当然想跟上,却被梅阻止,“01号”见了热闹也想动手,之后她们两个就都被“梅”捶晕了。 当然,她现在到“州姐”的跟前不是急着告状,而是……她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一下,首先就是应该和“州姐”认识一下。 可这着实有点困难。 莫思逸想“一笑泯恩仇”,重建自己的光明形象,可抿的时候就先让“恩仇”先羞耻到了。她忍不住设想:要是一个曾经天天冲着自己哕的傻子突然到跟前说她聪明了咱们做朋友吧,自己会是什么感受…… ——她这个人比较缺德,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哕回去。 但“州姐”应该不会这样吧? ——老天,这多好的个人呐!她不时用眼角余光瞟着“州姐”的侧脸,在心中悲愤地叩问:为什么我以前要是个弱智?! 所以她一面兴奋,一面羞耻,心中百转千回,本想旗开得胜,结果却始终难发一言,只顾着对着车前玻璃管理表情和心境。好在妫越州终于先开了口,不然莫思逸不知还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清醒的莫思逸虽然很要面子,但也是个顺着杆子就向上爬的机灵人。这时见“州姐”叫她,紧接着就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州姐。” 不同的人对于面部表情有不同的偏好,莫思逸就是那种很爱笑的人,笑意上涌时眉眼开展,喜气洋洋,整个人就像是个暖烘烘的小太阳。 面对这样的笑容,很少有人能坚持肃容以对,妫越州当然不例外。她想到莫思逸的年纪还要比萧黎她们小一岁,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个正在“背井离乡”的丧尸人,心绪必定很不平静。因为她点了下头,缓声说:“来后面吧。” 莫思逸愣了下,像是听见了那颗悬在半空中左摇右晃的心终于轻轻落地的声响。 ——多好的个人呐! 她抿住嘴应了一下,可欢欣雀跃的心情根本半点也遮掩不住,眉飞色舞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妫越州身后。 “梅,一起吃点东西吧。”妫越州也招呼着准备接替驾驶座位置的梅。后者便在微微犹豫后也点了头。 考虑到时间紧急、上了车估计也难生火,萧黎在带人搬东西时着意多搬了不少肉类速食,一小半被放在了车厢里,剩下的都放在了后备箱。这时候,她就从冰箱中拿出了火腿、卤肉和罐头等分给了众人。 “先垫吧垫吧,”她说,“我看这车上倒有电锅,但还是省着点用吧……” 徐柯接过了两袋肉干,还有些惊讶——在她的设想里,丧尸人也是会吃生肉的。 这时燕凌似乎也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了,眼皮颤颤掀开。徐柯大喜,忙将她扶了起来,低声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啊,是这样,”燕凌的意识还有些昏沉,重复着徐柯的话说,“咱们和她们搭伙,一起去姮地……我知道了……嗯?那个是不是一拳打裂我护目镜的小怪物……” 她的视线投向对面,正好瞧见了妫越州。妫越州正望着01号占据了大片沙发疑似呼呼大睡的身影,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大概过了一分钟,丧尸人01号在猛然从窒息中睁开了双眼。她打开妫越州的手,一边蹦着向后退,一边用警惕惶恐的语气开口叫道:“——神经病、神经病!” 妫越州对此只有一声冷笑,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她的位置。这位置的对面正好是徐柯。 徐柯以为是刚才燕凌的话被她听见了,哪知对方张口却是问道:“既然接下来我们会同行,彼此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 徐柯当然没有异议,其她人也纷纷点头同意。于是一圈人交换了姓名和背景信息。妫越州则在最后补充了她们此行前往姮地的原因。 “……所以,我们此行是要查清楚[拉姆达]爆发的原因,”妫越州说着看了梅一眼,“并找到可行的解决方法。” 梅垂着眉眼,保持缄默。 而徐柯和燕凌闻言自然十分讶异,两人对视片刻,徐柯才低声道:“实在出乎意料……” 但……好像也顺理成章……丧尸如果得不到控制,那么人类的世界,就必将走向末日。在这种文明失序的时候,相信一种预言——无谓它是异端邪说,还是警世箴言——总比一无所知更容易些。 “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们下车后也能更加警惕,”妫越州继续道,“另外,我想知道,有关姮地,你们还知道多少?” 徐柯顿了下,又拿出了那张地图,这时便直接递到了她的手里。她看着妫越州凝眉望向图里,出声道:“有关姮地的传言有很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其中藏有‘长生术’的传说,而这个传说最初就是由它附近的长生村传扬出来的,里面的长寿老人也为它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地图里的路线你可以看到,我们的打算——也是森月科考队的路线,会通过长生村进入姮地的地下……” “长生村……”妫越州的视线也落到了地图上的这处村落,“里面的人……是怎样的长寿?” “她们村民的平均寿命是百岁,高寿者甚至能达到一百三十岁,”徐柯说,“我记得曾经还有报纸的专门报道,也有不少专家前往考察,却没有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说什么‘空气污染少’‘环境好’‘基因优越’‘生活方式健康’之类的……” “不,”妫越州摇了下头,问道,“我的意思是,她们是普通人的长寿吗?” 徐柯领会了她的意思,随即便慢慢点头说:“应该是的,报纸上的照片看起来就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还有什么专家去了,如果有异常肯定会说出来的……不过我的任务范围也没真正深入那里,也没真正见过长生村的人。但……如果那里的人都像你一样,那是不是也可以算作正常?” 妫越州沉吟片刻,说道:“为了永生酒项目,森月集团那边有没有招纳长生村的人?” “这我不清楚,”徐柯说,“曲芃希不会跟我们说这些。不过我猜测很悬,因为长生村在传言中很排外,她们永不出村,也不接受外来的人。森月或许尝试过,但是失败了……不,不算失败,她们得到了前往姮地的途径。” “——其实我也知道一些传言,有次去北边出任务听人唠嗑时提起过,”燕凌听了一会儿,这时也开口道,“为什么长生村的人不愿外出,是因为她们将姮地视为神赐之所,只有居住在它的附近,她们才能实现长寿。至于为什么管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叫‘神赐’,因为她们村里也一直流传着一个史前大灾难的传说,是姮地庇护了人类火种的延续……” 妫越州听着,向梅望了一眼。 第212章 “这里就是地道入口。” 有关史前文明,在梅的口中是由“古神”所创造,后来她们抛弃了这片土地,又向新的地域开拓。而有关那场史前大灾难的传说,或许是将这个故事的拼图补充得更完整了些。 “古神”为什么会离开?因为那时的地球上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几乎令所有生物灭绝的灾难。在那场灾难中,海洋掀起滔天巨浪,高达数百米的水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陆地倾倒,沿海城市被瞬间淹没,无数坚固的建筑土崩瓦解,一场全球性的海啸席卷而来。与此同时,整个天空却被炽热的火焰所点燃,白昼酷热难耐,内陆的土地寸寸开裂,植被开始在高温下枯萎燃烧。紧接而来的,就是整个大地剧烈震动,高山倾颓,陆地下陷,无数的裂缝攀爬行走,赤红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一切文明都在这场浩劫中化为灰烬…… 在传说中,这场灾难造成了史前生物的大灭绝,地面上的一切都近乎毁灭,唯独除了姮地。在长生村民的口中,正是这个恒常之所留存下了生物的一息火苗,才让一切能在数百万年后渐渐重新焕发生机。 “……我有个疑问,”妫越州曾经这样询问梅,“你们的大主教和长生村是不是有关系呢?” “等您见到她时,一切就会明白了。”梅如此叹息着回答。 妫越州确实感到迫不及待。 因此这一路上自然要快上加快。在一同围看了徐柯提供的姮地地下基地路线图,并途径休息站补充完物资、给车加满油后,妫越州将开车中规中矩的梅赶到了后面,一踩油门就继续上路了。 萧黎中途上前给妫越州嘴里塞了几条牛肉干。大概是因为丧尸人体质的加强,一路上虽然颠簸感强,她倒没觉得晕车,就是有点无聊,于是便和看上去很开朗的莫思逸说起话来。莫思逸当然乐意,她还注意着拉上了朱焉。萧黎虽然对朱焉还是看不顺眼,但瞧见她愿意出借卫生巾,倒也对此人有了稍稍的改观。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有时还会将丧尸人01号拉进话题。这人醒了之后就过分警觉,她环顾着车厢,在竭力让自己远离妫越州的同时,也跟梅拉远了距离。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威慑性太强,导致她虽然看起来对徐珂燕凌两个有点好奇,却也没去凑近,反而自己一个人缩到了车厢后座,时不时以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众人。莫思逸原本还想问出她的名字,在几番尝试无果后就暂时放弃了。 而在路上,剩下的三个成年人则是一贯保持了缄默。梅开始无声念祷,徐珂则不时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又小心收回。 一车人就这样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天色再度暗下,等萧黎掐着时间,算着该给妫越州再喂点东西吃时,车停了。 “到了,”妫越州拿着那张地图从前座站了起来,“离这里不远就是长生村。” 这时是午夜时分。 萧黎应了一声,忙活动了下筋骨,凑上前去给妫越州捏肩。妫越州向车内扫过一圈点了点人头,这时发现丧尸人01号正双手扒着窗户向外看,似乎有些出神。 “恒常者,我愿为大家引路。”梅在下车后主动走在了前面。 妫越州点头,她手里拉着丧尸人01号,让萧黎与徐柯燕凌走在一起。因为两个都是普通人,燕凌腿上有伤,落在队伍后面总是不安全的,萧黎断后可以应对更多状况。莫思逸也提出可以照顾,所以她走在了徐珂的前面。朱焉则走在莫思逸的前方。一行人大致以纵队的形式前行。 如今虽然夜色已深,但于丧尸人的视力而言是没有阻碍的。她们能清晰看到沿路的树木和脚下的泥洼,而在这条不平整的土路的尽头,正立着一块刻着“长生村”的地标巨石。 而落在耳边的除了她们自己的脚步声,就是那些时隐时现的丧尸嚎叫。 ——万幸的是,这条路上暂时还没出现其他丧尸的身影。 就在萧黎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没多久,道路旁的林木中却突然冲出来了一只红眼丧尸,目标明确直直向燕凌冲了过去! “小心!” 萧黎在燕凌的匕首没落下时就先一脚将那丧尸踢远了,她耳朵听着周围那些窸窣的枝叶声,只觉得愈发不妙。 “州姐,我们得快点!”她扬声向前面喊了一声,同时直接将燕凌扛了起来,“她身上的味儿太香了……” 燕凌被扛在她肩上,还有些不适应,可猛一抬头就发出了一声惊呼: “后面!后面又来了!” 从后方的树林里,越来越多的丧尸正向道路涌来,脚步声和嘶吼声占据了道路的两端。 妫越州目光望着同时也在道路前方出现的丧尸身影,抓着明显变得焦躁的01号的手警示性的力道加大,梅也被她推着向前。 “快走!”她将冲到身前的丧尸一掌打开,向后面扬声道,“跟紧了!” “……好、好的!”莫思逸忙高声应和,可清醒过来以后真正和丧尸脸贴脸,还是有点挑战她的心理防线。朱焉在前面拉了她一把,她也顺势将一个巴掌抽在了丧尸身上。 “啪”的一声,那丧尸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晃了个圈,最后歪倒了。 “我好强啊……”她忍不住对自己表示赞扬,又去看朱焉。但朱焉这时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前面——这种情况下,她实在怕跟丢了妫越州。 好歹有惊无险,一行人还是顺利进了村。徐柯见燕凌有萧黎照顾,这时便加快脚步跑到了前面,她对妫越州说:“这里有地道,我们要到入口……” 她正要说出自己得知的地道入口,却见带着她们已经穿过半个村庄的梅脚步一转,拐弯便到了地图所示的那间小棚屋。 “……就是这里,”她的语气中还带着些惊诧,没想到原来不同于地图这样走也能到。 这间棚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颓败的木质墙壁上攀上了大片的青苔,一脚踏进后便能听到吱嘎作响的动静,里面也没有人生活的气息,只零散放着几个桌椅锅灶。梅便带着她们走到了那台土灶旁,伸手摸向了最内角的一块已落满灰尘的红砖。她先是敲了两下,随后重重一拍,只听得“咔哒”一声响,灶台旁边泥土松动,竟霎时就开出了个圆悠悠的、可供一人同行的洞来。 “……是这里,”徐柯试图压下自己的不可置信,“这里就是地道入口。” 梅迎着她和妫越州的目光微微一笑,率先跳了下去。 下来之后才发现这地道格外宽阔,三个人并肩而行也不觉拥挤。妫越州注视着梅再度伸手控制着将地道的门合上。这时人都已全部下来了,徐珂走在了妫越州的身边,解释道:“据说这里是在战乱时长生村民为了避难挖出来的,挖着挖着就到了姮地,但是因为地表的炮火,这里其实被炸毁过,所以路线其实不全。森月花了大价钱才买到了这个通道的使用权,有些地方是她们自己挖的……” 妫越州一边跟着梅向前走着,一边问道:“长生村不是不许外人进入吗?” “原本是这样的,”徐柯说,“不许进不许出,但随着它的名气传开,再维系这样的规矩也挺困难的吧?村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其实也并不富裕……而森月集团,很舍得给钱。” 妫越州点了下头表示了然,伸手将见到徐柯开始有些龇牙咧嘴的01号向后扯了下。后者敢怒不敢言。 “森月的科考队也是通过这里进入了姮地?”妫越州问,“你知道她们的具体位置?” “对,”徐柯点头,同时将揣在兜里的地图又拿了出来,“曲芃希给我标注了她们最后一次传来讯息时的位置,是在姮地的地下入门不久……这个位置。在森月给的信息里,她们其实一直没有摸清姮地的地下基地构造——那里像迷宫,所以给我的指向也很模糊……但或许……” 她的视线投向了步履稳健走在前方的梅。 这个净世教的主教在她们讨论时其实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而通过她前面的表现,徐柯推测她或许对姮地的内部也很熟悉。 妫越州很支持这个猜测,毕竟梅就当面承认过。 “……我曾经向您提起,大主教正是从姮地取走了神水,”她说,“一切都是神的指示,请您相信我。” 此时当她也同样将视线投向梅的背影时,却发现她的脚步微微顿住了。走过了几条岔道,大约十几分钟的脚程,她们的位置已经临近姮地,梅驻足在了一个交叉口,前方墙壁上正显露出一块和周围明显材质不同的石块。它的上面还画着内容,也是简笔画,一眼望去倒和妫越州曾经在梅手机中看到的壁画有些相似,只不过它腐蚀的程度更深一些。 画的中央是两个大小不一的球形,也带着不同的色调,颜色更深的小的那个正向大的那个撞去,两球之间的距离逼得极近,小球的周遭已经炽热燃出一圈拖曳的火光。 “……这是?” 一行人都凑了过去观看。萧黎也将燕凌放下了,挤到了妫越州身边说:“好像很古老的壁画了,小行星撞地球?” 徐柯见莫思逸和朱焉也很好奇,便向后让出了空来。她转头拉住了燕凌,此时心中其实有了一个猜想。 “我……”她正要开口,身侧却突然传来了一股大力。 耳边仿佛能听见迅疾的一道风声,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也来不及反应。她和燕凌被推下了交叉口的另一侧,那是个地势向下铺有台阶的通道。两人的脚根本沾不到台阶便直直坠了下去。 她转头一看,那个收回手在原地凝望着她的人——是梅! 与此同时,她的耳后竟也猛然传来了丧尸饥饿的低吼声。 第213章 “这时候当然要追。” 妫越州、丧尸人01号、萧黎、朱焉和莫思逸凑在这副石画前观看,竟似乎一时入了迷。或许过了很长时间,或许只是片刻,妫越州心头的某根弦才倏尔绷紧,她猛然回神,尚未开口便一把将身边的01号推远了,于此同时,反手便一拳打向了那从背后扑来的红眼丧尸。 “嘭”的一下,对方被击退。正在这时她们才发现,无论是前方两侧、还是后方的地道中已经密密麻麻涌来了不少丧尸。 “都小心!” 妫越州率先上前将扑来的丧尸踢远,在她两侧的丧尸却又一齐向她挥拳打来。这些丧尸各个身量魁梧,力大如牛,双目有神,彼此间的配合十分默契,远非她们在村外时所遇到的那些IV级丧尸能比。 “——我劁!” 萧黎一个没留神,竟直接被一个丧尸拍到了身后的墙上,她捂着胸口,带着吃惊的口吻说道:“你们都是……” 可她面前的丧尸却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已经再度举拳向前,却被身后突然扑来的人拦住了手臂。 “黎姐!”莫思逸吃力地喊道,“快走——” 话音未落,她只感到视野倒转,整个人都陷入了天旋地转之中,身体像个沙包似的被甩飞了出去。 “莫思逸!”朱焉发出一声大喊,这时她在前方丧尸人的攻击下也是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莫思逸砸向墙壁的身影被人恰好拦住。莫思逸在半空中惊飞的魂还没在身上安顿下来,紧接着却感到身后一暖,一双手向前揽住了她。她的视野终于变得清晰,两个人在透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前及时刹了车。 “——州姐?”她下意识喊。 妫越州却没时间回应,她一把再度莫思逸推了出去,自己也旋身躲开了丧尸人劈头击来的一掌。这掌落在了她们身后的石壁之上,竟直接凿下了碗大的一个疤来。 妫越州视线在那上面微微一凝,亦不作停留直接向她砸了过去。眼下是有五个人成队形将她团团围了起来,每个人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偏偏这时妫越州察觉出自己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眼前开始浮现出昏沉的意味来。 其她的几个人看起来也有了同样的症状,应对起来愈发吃力。 ——是那副壁画……那副壁画有问题。 妫越州四处搜寻却没发现梅的身影。徐柯和燕凌两个也不见了。 ——她到底想做什么? “咚!” 面前的一个丧尸人已经被妫越州反折手臂抡到了墙上,同时她更借力直接一脚将对面趁势要打的人踢倒在地,在她们的五人队伍暂时被破坏之际,妫越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是一拳,向就近的剩下三人之一砸了过去,那人中拳捂着鼻血后退,其余两个却又齐齐扑了过来。 一打二比一打五轻松得多,在其她援手还未赶到之时,妫越州已经将这个两人连连逼退,几乎就要抵在那石壁之上。可妫越州此时脑中的睡意却也渐渐积累,她咬破了舌尖,全力保持清醒。 “嘭”的一声,一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妫越州扼着最后一个人的肩膀将她抵在了壁上。这人的身量其实比她还要高些,目测已接近一米九,她遭受重击,赤红色的眼珠中却始终情绪不变,保持了一种冷冰冰的平淡。 “你们的大主教在哪?!”妫越州单刀直入地问,“让她来见我!” 这人听了这话,神情中才略过了几分惊讶,正在这时,却又破空响起了一道吼声—— “妫越州!”是朱焉,她将将避开丧尸人的一击,向此处看来时却没忍住大喊道,“你小心——” 妫越州骤然转身,如猛禽掠食一般精准擒住了身后探来的一只手,那只手上拿了一支针管注射器。 “我还以为你要躲到死,”妫越州发出一声冷笑,“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梅主教?” 梅的手腕被她折翻,手中的那支注射器也掉在了地上。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偷袭的人哪怕被当场抓住了,她的神情中仍旧维持了一种宽和的悲悯。 “恒常者,您希望能见大主教,”她缓声说,“我也有同样的愿望。不过这需要您更多的配合……” 话音未落,她那只看似被无力擒住的手竟骤然从妫越州的掌中下滑拧开,旋即成爪反手搭在了妫越州的手腕上。她的力道大得惊人,“咔哒”一声脆响,妫越州还没从手腕断裂的惊讶中回神,她已被对方直接甩到了另一侧的墙上。 “州姐!!!”萧黎发出惊叫,想要上前却再度被人拦住了脚步。 在飞扬的灰屑中,妫越州晃了下脑袋,她按住自己断裂的腕骨,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我原本一直很好奇,你们的目的,”她从地上站起来,直视着梅说道,“不过现在也不必问了。” “我理解您的愤怒,”梅的神情未变,她似乎在作解释,“可请您相信,无论是壁画上涂的安定剂,还是方才被您打落的麻醉针,我都在尝试让您遭遇更小伤害的方法。” “该不会还让我谢谢你吧?”妫越州发出一声冷嗤,“你用了这么些手段,是因为你们的那个‘大主教’需要‘恒常者’……是要我的尸首还是傀儡?” “您非常敏锐,”梅微微叹息,正色道,“然而也意味着更多的变数。时间紧急,我们要以大主教的命令为先。恒常者,您未曾受过教义洗礼,也不愿相信我口中的真理……这样的您,当然不能贸然去见大主教……” “——让你的大主教见鬼去!” 没等她说完,妫越州便径直向梅冲了过去。 一时间地道内的震动声不断,灰尘石屑飘荡间,众人只能看到两人身形不分斗作一团,压根判断不出谁占上风。萧黎拉了朱焉一把,将她和莫思逸都拽到了自己身边,三人以背部相抵,虽然身上都带了伤,但在丧尸人的攻击下姑且保持了安全。 而01号还在丧尸人群中穿行,面对围攻,她虽然打不太过,但逃跑却还算在行。在这处地道中上蹿下跳,只是神情也变得焦躁。 突然,只听见“轰”的一声,妫越州直接砸到了那处嵌着壁画的墙壁上,她的身形晃了下,扶墙站立,扭头吐出了一口血沫来。 而梅仍旧留在原地,正屈膝按着胸口,她的另一只手则松散地搭在了腿间。她缓缓站直了身体,面色中隐见苍白。 妫越州脚蹬后墙,突然又向她冲了过去。 这时方才与她过招的那几人已纷纷拦在了前面,妫越州一脚踢去,在对面双臂格挡之下竟借力回转,她扭头便将在围攻下陷入困境的01号扯了出来,旋即便回身,又以一脚直接向那嵌着壁画的墙壁狠狠踹了下去。 “轰”的一下,那墙壁竟直接后坍塌,露出了个洞来。 “快走!” 她向还有些呆愣的萧黎等人喊了一声,一手捉过了几枚在崩塌中弹出的石子,权作暗器“嗖”的一阵便向围在萧黎周围的那几个人射去。 在那群丧尸人发出痛呼或吸气声时,萧黎抓住了时机一把拉起了朱焉和莫思逸。三人紧跟着妫越州的步伐,一齐消失在了那洞口里。 “——梅主教,您的右臂……”方才在妫越州手下的最后一个丧尸人上前扶住了梅,她沉声问道,“这个通道我们未有预料,要继续追吗?” “没关系,”梅向她摆手,任由手臂不受控制的垂下,她以平稳的气息说道,“当年的炮火封掩了诸多的地道口,确实让人难以预料,这时候当然要追。但无论怎么样,这些地道殊途同归,最深处都是通往姮地地宫。礡严,你带人,将门口守住。” 礡严应下,观察着她的脸色又说道:“这一趟,你辛苦了。” “这是我们的使命,”梅说,“大祭司是否已做好了安排?” 礡严点头,道:“只希望一切都能来得及。我不耽误时间了。” 梅微微颔首,这群早早埋伏在地道中的净世教徒也得令散去。最后则有人压制着一个十分狂躁的初期丧尸走上了前来,询问道:“主教,另一人跑了,我们的人也追了过去。这个该怎么处理?” 梅凝视着这张在感染初期意识不明的脸,她淡然说道:“先关进我们的‘戒严室’,希望她好运。” 她望着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希望你好运,燕凌。” * 燕凌…… 徐柯一边向前跑着,一边在心中默默呼喊着队友的名字。她心痛极了,也愤恨极了,只能勉强维持着清醒,机械地寻找逃生的契机。 在被梅推下地道后,她和燕凌面对身后袭来的丧尸应对吃力,这不仅因为她们两个毫无防备,还因为那些个丧尸全都是和萧黎她们一致的II级丧尸人——还是成年体。最后,则是燕凌死死扑住了几个丧尸人,为她换来了逃生的机会。而徐柯则眼睁睁瞧见了丧尸人在被燕凌的匕首划伤后大怒、直接对着她咬下的情形。徐柯不能犹豫,她只能上前跑…… ——该死的!她们究竟想做什么?! 这地道十分漫长,她躲避着身后的脚步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心如擂鼓,却也不能发出太重的呼吸声。ō ——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不能这样跑下去,早晚会被捉到的…… 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匕首,另一只手便开始在衣兜中翻找。可有用的武器弹药早被她用光了,里面除了几条吃剩的肉干,也只剩一张地图纸了。 ——等等……地图……我记得地图里有个标记点,是森月的人在重建地道空间时为了防止迷路设立的地标,而在地标之下,还挖掘了小型的储物空间——里面装了一些应急的安全装置,是为了方便后面科考队的工作。 这样的储物空间大约不大,但藏进一个人去估计是可以的。 她屏气凝神,伸手按了按头盔上的探照灯。丧尸人在黑暗中不用照明,燕凌也能做到听声辨位,这探照灯还是为了和妫越州看地图特地打开的。现在她特地调了下灯的位置,让它向地面照去。 徐柯在奔跑的同时也开始注意脚下的地形,没过多久,果然让她瞧见了那个和地图上非常相似的椭圆石块。徐柯走上前直接将它向旁边掰,突然“唰”的一声,在那石块旁边果然闪出了一个圆形的洞口来。 徐珂大喜过望,趁着脚步声还没逼近,直接一跃而下。 就在她跃下之后,头顶洞口的门却又唰了一下关闭了。这里面是个不大的空间,但徐柯没急着探索。她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缓缓蹲下,头上的探照灯也被无声摁灭。不消一分钟的时间,地面之上果然传来了一阵轰轰震动的踩踏声。徐珂等着着声音完全消失了,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再度将探照灯摁开,目光在四周打量。目测是个长宽均3米,高达2米的小仓库,却十分空旷,边角处还堆着些饮用水、呼吸面罩、睡袋、还有氧气瓶等物资。 徐珂第一眼扫过时没发现异常,再回头时却察觉出了不对劲。 ——西南角的那叠睡袋,里面是不是多了双鞋子? 她握着匕首,向睡袋的方向走了过去。那双鞋子也在她的视野中显露了真身,是双运动防滑鞋。鞋子上面还接着防水裤,在往上则是一件风衣……这里面躲着一个人! 这人的大半身形都被摞在前面的物资挡住了,要不是露出了那双鞋,徐柯还不一定能看到。 那人闭着双眼陷在了睡袋中,面黄肌瘦,一动不动,身边散落着几个氧气瓶,面上的眼皮在徐柯的灯光探照到时掀起了微微的颤动。 “——袁青阳?” 徐柯认出了这个人,她就是曲芃希给的资料里的科考队的队长,也是徐柯的任务目标。 徐柯判断出她目前状况不佳,恐怕是缺氧和饥饿导致的。她急忙取下了旁边的一个氧气瓶,按照上面的说明,将氧气面罩盖在了袁青阳的口鼻处。 充足的氧气涌入口鼻,袁青阳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她望着徐柯,还十分惘然。 过了几分钟,在袁青阳的呼吸趋于平稳后,徐柯将兜里的肉干都捞了出来,撕开一袋就递到了对方的嘴边。 就在袁青阳用力嚼咽着食物时,徐珂也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氧气瓶。这地方确实缺氧,雇佣兵的体质令她的心率更低,这时也有些感到呼吸发紧了。 袁青阳费劲巴拉地吃完了一条牛肉干,总算有了精神些,她望向徐柯,第一时间就是询问道:“你……你是……” “我受森月集团所雇,来寻找你们这支科考队的下落,”徐柯明白她的意思,便说道,“你是袁青阳对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其她人呢?” 袁青阳闻言却闭了闭眼睛,她平缓好了心绪,才继续用虚弱的声音继续开口说:“我都……我都发了信……别来……别来这里……这里她们……是疯子……” 第214章 “……找到了。” 洞口的背后,是一条幽深狭窄的通道,因为人跑过时带来的震动激起了阵阵飞尘,墙壁上亦有流石滑下。莫思逸跑在最后,她灵光一闪,留意着墙上稍大的石块就向后拨。朱焉听到后面动静不对,转头一瞧,索性也跟她一起。于是在她们跑过的路上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障碍石”,在只有一条通道的情况下,这样或许能减缓追兵的速度。 萧黎扭头瞧了她们一眼,也放下心来。她打量着这个通道很窄,后面那么多人高马大的,跑进来了也不一定能活动自如,要能再加上一些障碍当然就更好了。她一边跟着领头的妫越州的步伐,一边提醒朱焉和莫思逸“加快速度”,在队伍中间联络着前后。 这条地道像是永远跑不到尽头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妫越州的脚步慢了下来。萧黎平复着呼吸上前,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通道的墙壁,满是惊讶地喃喃到:“这上面的……” 在她们的头顶,墙壁的两侧零零散散的显露出了嵌于其中的一些壁画,那些凹凸不平冒出头来的石壁的材质和外面她们看到的那幅十分相似,上面简笔画的风格也是一致的。 妫越州观察着这些零散的、跳跃的壁画向前走着,轻易地就总结出来了这些壁画的主题:灾难。 海啸、地震、火灾、岩浆……地表摧塌,满目疮痍。上面的内容和徐柯讲述的有关史前大灾难的传说分外相似。 朱焉和莫思逸和赶上前来,满是惊叹地望着周围的壁画。她们默默向前,不一会儿竟在前方发现了一条岔道,两个路口看上去无甚分别,唯一的一点区别大约就是路前嵌着的壁画,左边的这个通道上方遥遥嵌了一张画着椭圆形建筑的图案,而右边的则是在下侧方出现了一个描绘大洪水的壁画。 妫越州在前面已经看了足够的灾难内容,趁着净世教教徒还没追来,她想先去左侧的通道瞧瞧那个有关建筑的壁画。根据徐柯所言,这个会不会就代表长生村村民口中的“姮地”?她的手上一直没放开01号,这一路上她倒也很是配合,可就在妫越州向左侧走去时,她却开始极力拖拽着向右边去,面上的表情兴奋中透着焦躁,像是对那边的画面很感兴趣的样子。 “喂,”目前环境陌生,妫越州不能放任她乱跑,于是便说道,“你先……” 话音未落,01号的动作幅度却更大了,她蹦跳着见实在挣脱不开,竟猛然低头向妫越州手上咬了一口。在对方吃痛时扬手便走,一溜烟似的就向右边窜了进去。 “啊,州姐!”莫思逸急忙上前,“都咬出血了……” 萧黎瞪着01号消失的方向,她是向前跟着薅了几次没拦住,回头时便带了几分怒意说:“真是的这家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妫越州甩了下这只被咬的左手,也没当回事,正要向前,却发现手边突然被递过来了一个创可贴。 创可贴在朱焉的手掌中,她别过头,迅速地说道:“血液会有味道,先遮一遮。” 莫思逸眼见妫越州另一只手还受着伤,便直接伸手拆开了那创可贴,又拉过妫越州的左手来贴上了。 妫越州的一句“很快会愈合”就梗在了嗓子间,她低眸瞧了瞧手背,最后便只道:“谢了。” 莫思逸闻言又是一笑,她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朱焉快步跟在了妫越州背后。现在01号到了右边的通道,她们也不能放之不管。 通道里01号倒是没走远,就在离通道口差不多十米远的位置,正躬身向墙壁的一侧使劲。妫越州凑近,才看清原来她是在扣一块凸起的刻着壁画的大石块。01号非常用力,整张脸的色温都变深了,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掰那石块。 “疯了吗……”萧黎震惊又不解,“她这是在干什么?” 妫越州却也俯下了身,她说:“来搭把手。她或许是长生村的人。” 从下车时,01号的表现就有些异常,进了村之后,她的神情中就隐隐透出了一股兴奋与焦躁。虽然她一直被妫越州拉着,但表现其实很像那些回到了家门前却进不去的人。妫越州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这时才会有此推测。 从外面的壁画来看,大概率长生村村民曾经进入过这里,所以才会知晓那些灾难的内容。这也意味着她们会对这个地道更加熟悉。 于是萧黎也不再出声,朱焉和莫思逸同样上前,在五人的合力下,这个嵌在通道侧中央向下的巨大石块竟当真被挪开了一道缝。而透过这道缝,她们发现后面竟是空的。 这时妫越州耳朵一动,听到了那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心知不能犹豫,让众人一齐在手中加大力道。大约又过了十秒的时间,那块完整嵌在墙内的石块被拉了出来,背后便露出了一个可容人屈膝通过的空洞。01号直接躬身爬了进去。 妫越州向其她人点头,萧黎几个便也紧随其后。这个孔道很短,人身在进去的同时就要向下跳,后面是一个更宽阔的空间,像是一个密室。妫越州在最后,她跳下来时没急着去打量,先回首将背后带着凸起的石块又拽了过来,循着原来的轨迹将它拉回了原来的位置。随着“噌”的一下,这个石块再度嵌回了原先位置。 妫越州微微舒了口气。萧黎一直守在她后面,见状也是一喜,这时候才能放任那些困倦在脑海中冒头。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看到妫越州也是半阖了下眼皮,又觉得好奇,凑近去看,倒被妫越州抵着头推远了。 不一会儿,两人凝神听见外面有匆匆脚步声逼近了,妫越州伸手扣着那石块的后面,向下意识攥拳的萧黎微微摇头。好在那脚步声不一会儿又远去了。两人回头,发现朱焉和莫思逸也正在身后紧张等着。 妫越州向她们点了点头,示意暂时安全,便迈步向内。凭借丧尸人的夜视能力,她能清楚瞧见这个空间的地面上四散的杂物,这些东西都带着经年腐蚀的痕迹,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和用途,有些则几个成堆直接粘在了一切,看着就更加奇形怪状。就算再没有杂物的空地,脚下也是凹凸不平的,可踩上去的感觉既不像土地、也不像岩石。四周和顶部也纷纷呈现出凹折或凸出的痕迹,假如在脑海中将它们磨平,便不难判断出这里原本该是个正方体……是正方体的房间? 妫越州带着疑惑向前走,这时便在一个杂物堆后发现了01号的身影。她正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地面的某一处。 “……找到了,”等她们走近时,听到了她喃喃的声音,“就是这里……这是!这是我祖姥姥画的。我终于找到了!” 她兴奋地抬起头,妫越州几人便意外发现她眼中的灰翳此时已经淡去。而在她手指的地方,是好似被人特意抹净后、在这块还算平整的地面上画的一个简单的笑脸。 “恢复清醒了?”妫越州若有所思,她对01号笑了一下,“所以,你的身份呢?” 01号对上了她的目光,神情则是一变,她侧过头,连眨了数下眼睛,紧接着便是不可置信、懊悔愧怍、欲言又止。 “——小朋友,”她率先问出了一个最在意的问题,“你……真不是神经病啊?” 妫越州被气笑了:“……找揍么你?” * 储物空间内,徐柯又给袁青阳拧开了一瓶水递过去,等她恢复了更多气力,才询问道:“为什么?你们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袁青阳已经被扶起,上半身靠在墙上,她握着手里的那瓶饮用水,出声道:“我们犯了大错……” 袁青阳受雇于森月集团,来到姮地的目的是探寻那传说中“长生方”的秘密。一开始,她带队进入了地面上荒无人烟、生存环境极度恶劣的姮地,除了探测出其地表土壤内某种微量元素含量超标导致外,一无所获。后来,森月集团花费重金,终于从长生村村民那里买到了可靠的消息。 其它的传言都是假的,姮地的真正奥秘在地下,那里有一处庞大的地宫。长生村的地下有地道,那是当初的村民为了躲避侵略与战乱举村挖掘而成的。曾经便有村民通过地道意外进入了那里,可惜后来地道在战争中被炸毁了一部分,那条能通往姮地地宫的通道也遗失了。 森月于是再度从长生村村长那里买到了地道的使用权,并派人修缮。其实这个修缮的工作大部分也是由科考队带人完成的。随着她们的深入,地道中开始渐渐出现了一些不明的壁画,袁青阳心情大振,经验告诉她那正是一个已接近目的地的标志。后来,在一处探查到墙壁的厚度更薄的位置,袁青阳直接用了小型弹药。 而经过了这个被炸开的洞口,她才从姮地发现了拉姆达螙株。 “……那是挤满了不知名的杂物但仍显得宽阔的空间,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古物盒子的碎片,那上面就携带着拉姆达。[Lamuda]这个名字也正印在了那东西上。后来,我又继续向内探索,慢慢的我发现所谓的地宫其实更像一个翻滚的收纳盒,里面还有无数的小盒子也被移位挤压,而每个盒子里都盛了不同的东西……我非常艰难,才找到了那个[Lamuda]浓度最高的房间……可是,可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也发生了……” 在前进的过程中,科考队的一名队员不小心被一个尖锐的物体——那或许是个针头——刺破了手,紧接着房间内一个古老的、腐化看不出原来面貌的仪器却发出了尖锐的鸣声,它自己也在控制不住的晃动,所有的队员都在这个突发状况面前头脑嗡鸣、口鼻出血。袁青阳好不容易才带人成功从那个房间逃了出来,可还没等她们逃出这座地宫,就被一群红眼白袍的怪人抓住了。 “……她们说,是我们的出现污染了地宫,也让拉姆达失控。她们的大主教,让人划伤了我的队员,让她们也感染了拉姆达……那时候我就明白,我错了,拉姆达……拉姆达在进入人体会制造出丧尸,以那样的传播速度,整个世界都会毁灭的。必须停止实验。我不能……我那时手里有枪,打伤了她们才跑了出来,后来枪没了子弹,我就躲进了这里……” 第215章 “我想这是你们的最优选。” 就在黎明破晓之时,森月基地的大门再度打开,这次曲芃希等来了自己的客人。 季康安打头,她身着装备严密的防护服,身后有一队和她同样打扮的人,再往后则跟着低首缄默的白袍人。曲芃希再度打量了一眼,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与那位“小祭司”初次照面时,心中隐隐的熟悉感是从哪里而来。 “又见面了,”在与季康安简单寒暄过后,她向季康乐微笑道,“上次小祭司走得太急,没能正式相送,也是我们失礼了。” 这话初听起来客气,细想想却觉得阴阳怪气。当时季康乐和妫越州一伙人是抢了车从森月基地破门而出的。一般人——比如季康安听见这话不免会尴尬——但季康乐脸皮厚,在净世教的这多年又让她修炼出了格外唬人的慈悲表象。因此在面对曲芃希的这句问候时,她上前一步,回之以微微一笑,然后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妫越州身上。 “当日事发突然,我与主教在恒常者带领下走得匆忙,”她说,“主教遣我回返,也是专门致歉,还望您能谅解。” 这话当然是假的,要不是林见溪的安排,季康乐自己是绝想不到要回来“致歉”的。季康安听得暗暗皱眉,考虑到两人在同一阵线,倒也没戳穿她。 曲芃希对她这番话也没作疑,毕竟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既然对方给了台阶,她也就顺势下了。 说话间她已将人带到了基地后方的一处大型仓库,有数名护卫员在开启的仓库门前持枪驻守。仓库内的东西让季康乐一行人没忍住瞠目结舌。 “——飞机?”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是‘旅行者号’,我们黄总的私藏,”曲芃希的嘴角挂着微笑,介绍道,“旅行者号的各项性能十分优越,在配备强大引擎的同时,安全保障也很先进。固定机翼的飞机安全指数一向高于直升机,加上今日的天气状况还算稳定,保守估计,从这里到姮地的距离它只需要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甚至更短。相比于其它的陆上行驶工具,我想这是你们的最优选。” 季康安沉默了片刻,出声道:“它的载客量是多少?” “三十九人,”曲芃希说着,在心中暗暗清点了一下她们的人数,“多出来的,我想可以乘坐下一架。” “……还有一架?”季康安再次吃惊了。 “当然,一架是载不了那么多人的,对么?”曲芃希开了个玩笑,转而凝望着机身的目光却有些晦暗,“其实黄总的珍藏也不止两架,只不过其它地方的暂时调用不了。前一架已经送着小黄总走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我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在她派去盯着黄晋的人汇报说秘密仓库确实被打开时,曲芃希是感到惊喜的。更令她惊喜的是,原来里面放着两架私人飞机。曲芃希就在黄晋的人进入仓库后也出现了,她表示有姮地的消息。黄晋当然会让她入内,而在黄晋离开后,那扇需要指纹及密码输入的门却没能成功关上。曲芃希直接让人用重物阻在了门前。 黄晋走前将携带的物品和机身的安全检查了数遍,却想不到他身边那个掌握各种交通工具驾驶技能的司机才是曲芃希的人。曲芃希兢兢业业在森月工作了这么些年,也为森月引进了不少人才。不过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则不必浮于明面。 驾驶员会直接将黄晋一行人送到某个谎称是姮地的地方,再原路返回。 “我明白了。”季康安显然也对曲芃希有所了解,这时便不再多问,加上她,她们这支队伍一共有五十余人,分为两队是更为明智的。 她扭头瞧了季康乐一眼,还没开口,后者便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了。她转身找到另一个缄默的白袍人——据说是净世教的大祭司,两人商讨了一会儿,随即净世教徒就自动分为两队。Uǒr 季康安便没再多管,她想到林见溪的安排,便低声开口道:“一次进入目标太大,林总安排的人在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曲芃希勾唇一笑,她点点头,忽而对季康乐和那位一直不语的大祭司开口道:“两位是分出了两趟行程的人?” 季康乐颔首道:“一小队人跟随我先上飞机,我教大祭司则带领第二队的人在此稍作等候。” 曲芃希便又向大祭司问了个好,随后说道:“既然这样,在飞机回来前,能不能也请大祭司带着各位教士帮一个忙?今天基地内还有些杂事……我想如果各位肯出手,肯定会事半功倍。” 大祭司盯着曲芃希瞧了会儿,点头应下了。 曲芃希于是深表感谢。 而森月基地也有安排同行的人,在目送林氏基地和净世教的人全部上了飞机后,李畅最后来向曲芃希道别。她是这架飞机的驾驶员。 “……注意安全,”曲芃希简要地说,“你是代表了我的意思,探查清楚那边的情况,一旦有危险立刻回航。我还会继续派人去,你尽力而为,一定要保证不能受伤。” “我明白的,曲特助,”李畅点头,“也祝您在这里一切顺利。” 曲芃希点头说:“一定顺利”。 她在基地里还有事情没做完,换言之,这也到了她该行动的时候了。 ——趁着那些人还没防备,清扫行动越快越好。 曲芃希目送着飞机远去,容廷来到了她的身边。 “林氏的第二批人已经到齐。”她低声说。 曲芃希收回视线,简要地道:“那就行动。” * 一直到飞机从地面起飞,混在队伍中的吕东晴才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出了一声惊叹。 “从上面看,森月基地真的好像个大鸡蛋啊哈哈,左某人,你——” 她本来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去捣旁边的人,结果一对上那双红眼睛她就气不打一出来。 “——你看什么看?”她当即就换了副脸色,向另一侧的付淳君靠近了些,对左星远冷哼,“等见到了州姐……你等着!” 左星远在面罩后神情泰然,她说:“我受伤了,她才生气。现在我是跟萧黎一样的,那可是个大助手!再说了,没有我,你能跟过来吗,要知恩图报啊老吕。” 吕东晴噎住,忿忿不平的转过头。她作为未成年,和付淳君两个人在开始是被排除在这趟行程之外的。在三个好友都前往或即将前往姮地的情况下,吕东晴当然不能干,她那时才恍然大悟起了左星远的“明智”,一时只恨不得再去偷个试剂给自己扎上。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文晃经此一事,把剩下的东西看得比眼珠子都严。关键时刻还是左星远站了出来,她以丧尸人初期需要熟人陪伴才能减缓焦躁的理由,把吕东晴还有付淳君直接扯了进来。而这一举动也得到了林灼的支持。 两个人看上去确实都暴躁得很,也顽固得很一致,强硬将她们分开必定要花费时间。文晃又联想到莫思逸对妫越州的依赖,也微微点头同意了。不过,她还是给吕东晴和付淳君都套上了两层加厚的防护服,并且在内外的口袋中都装满了麻醉针。 因为研究不好贸然中断,文晃作为接触了拉姆达螙株核心实验的人员,针对它还有许多要探索的问题,在将设备都搬回基地后也有许多工作要尽快做,所以这次她没有跟从前往姮地。临行前,她特地叮嘱了季康安和季康乐要多多关注林灼和左星远这两个新丧尸人的情况,也要看好吕东晴。 吕东晴自然也清楚这事儿,她向前排察觉到动静向后看来的季康安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等她转过了头,却又对左星远不服输地小声说:“你少得寸进尺了!你助力大,还是林灼助力大?她可是跟州姐一样哎……” 林灼在挨着她们的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正侧过头向窗外观察,似乎是发现了她们的注视,便转头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 无论眼睛、嘴唇还是其它的地方,她都没出现任何的异常,是又一个在净世教看来如得天赐的“恒常者”,也是第二例I级丧尸人。 在离开林氏基地前,她和母亲林见溪进行了一次谈话。没有人再可以阻止她的行动,现在林灼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轻飘飘的自在和愉悦感。 左星远看了她一眼却有些郁卒,她对挑起这个话题的吕东晴反唇相讥:“反正都比你强!” “你!”吕东晴被戳到痛处,只恨不得掏出兜里的麻醉针来就给她一下。 “好啦,好啦,不要吵。”付淳君劝架,正色道,“咱们这一趟可是有任务的,要团结起来,我们要证明给州姐看……” 坐在前面季康安向后瞧了一眼,见情况稳定便又回过头来,正好瞧见那一路上都在忽视她的亲姐还没来得及撤回去的一个讥诮的眼神。季康乐也在过道的另一侧,位置要比她更靠前一些。 季康安沉了沉心,起身换到了她的座位旁。 季康乐立刻将身体向另一边偏了偏。 “到了地儿之后你们是什么打算?”她视若无睹地问。 “该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季康乐说。 “记着你对林总的承诺,你必须保证我们的安全,”季康安深吸气压下了怒火,提醒她,“你也得把越州给我带回来。” 季康乐却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说:“你们不是一类人了。日后她也要跟我一起待在教里修行,还回来干什么?”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呐?”季康安没忍住说,“那‘古神’万一不宽恕你们呢?” “古神一向仁慈。”季康乐瞪了她一眼,“不可不敬!” “不是,[拉姆达]爆发解决了,不应该所有人都慢慢恢复成正常人吗?”季康安提出了疑惑,“或者都跟越州和林灼一样的,要还是一方在另一方的菜谱上,这世界和平不了啊?” 季康乐明显被问住了。她其实不是那么爱思考的类型,在教内只听从命令行事。这会儿她想了想,才琢磨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一切都要看神的旨意。” 第216章 “我确实是长生村的人。” 地道中是分不清日夜的。妫越州拿出手机一看,界面上显示已是凌晨五点钟。 朱焉坐在她的旁边,她用身上携带的几支发卡给妫越州的腕骨做了个简单的固定,然后在外面一圈圈缠上绷带。这绷带还是她在莫思逸的帮助下,从01号的外套上扯下来的。 “……真是好没礼貌啊你们这群小朋友,”01号抱着头在一旁眼含热泪,控诉道,“好端端的打人就算了,还抢我的衣服!” 莫思逸觑着她头顶被妫越州捶出来鼓包,反驳说:“还不是你先骂人的?你还在州姐手上咬了一口!” 萧黎也在盯着她,思索着说道:“该不会你恢复了神智,也要多谢州姐吧?之前好像听文医生提过,I级丧尸人血清的抗性最强……” 01号则对她们两个的话置之不理,只是委屈又执着地盯着妫越州,最后却在她的视线中慢慢败下阵来。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低声说,“好吧,好吧。是我不对。一路上……还是多谢你照顾啦,小朋友。” 妫越州于是也很有风度地略过了这个话题,她挑眉道:“我的问题呢?” “啊?”01号回忆了一下,“你问我的身份?我姓慈,慈照。我确实是长生村的人。唉,当初我姥姥让我出去的,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让我好好去外面看一看……” 慈照的姥姥是长生村的村长,慈均,也是她做主向森月售出了地道的使用权。长生村靠近姮地,生存环境一向清苦,近年来的收成更是越来越不景气,慈均意识到虽然坚守村落是组训,但固步自封也不是长久之道。因此她有心通过这次机会引进外面的新东西,在村中来一场改革。而慈照正是个会对外面感到好奇的年轻人,她从姥姥那里得到了这个指令,当然高兴,收拾收拾就向外出发了。 一路上她确实见到了很多新东西,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为了能更深入了解外面,她准备寻找一份工作。可惜从小在村里受妈姥教育的她在外面是没有学历的,她就靠着自己孔武有力的身板在一所中学应聘上了保安。然而在她上班的第一天——也是明辉中学开学的第一天,在食堂吃饭吃得太专注的她就给丧尸咬了。 ——这个工作虽然省心,但慈照总觉得伙食吃不饱。 再然后,失去了大半神智的她为了躲避当时眼中“难缠的神经病”,一路跑出了校门到了森月基地附近,在难以控制地咬了几个人后就被那边抓住了。机缘巧合之下,又回到了这里。 “……没想到回来,我姥我妈我姨我姊妹都不见了,我觉得她们很可能躲进了这地道里,”慈照说,“可是,没想到居然让我发现了这个地方……这个‘神窟’!我姥从小就给我讲故事,讲这个村子——后来是我祖姥姥她们带人建起来的,就在姮地附近,就要守着姮地。因为姮地呢,是神赐之地,我祖姥她们就是因为在姮地的神窟吃了神水才能活那么久呢……” 这个村子一开始并不叫“长生村”,当初为了躲避战乱,村中人举全力挖掘了地道,可大部分人还是死在了连番不休炮火之下。极少数幸运的,比如慈照的三位祖姥姥,她们是关系极好的异姓姊妹,因为守在地道中躲过了一劫。 她们不敢轻易出去,几人也带着铲子、铁锨和镐,索性就继续向里挖,地道越挖越深,就进入了姮地,没想到偶然间再让她们一镐头凿开的,却是一处宽阔的“房间”。三姊妹之前就在地道中发现了不少的壁画,对这处空间就有些敬畏。而这份敬畏则在她们发现“神水”时达到了顶峰。 三姊妹在地下已经躲了多日,携带的水粮也空了。这样的日子十分难熬,她们中的一个便喜欢画笑脸来给自己打气。不过后来,她们在房间中的角落意外发现了一小瓶水,水是碧绿色的。三个已干渴多日的人实在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于是她们一边告着罪、一边匀着将这瓶中的水都喝了。 她们在喝下水后就痛得浑身打颤,又头晕眼花,直接倒地不起了。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重新恢复了意识。三人便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渴、也没有那么饿了。她们离开了这个“神窟”,去查看地上的情形,临走前还记得在给自己意外挖开的洞口做了个标记——用了块三角形的石头堵住,还在石头的两边各凿了三个洞。 “……你们没仔细看,我是一眼就看见那三个眼儿了!而且我姥说了,那个洞就在一个嵌着洪水壁画的过道里,别的地道是后来再凿的,她们回去的路被堵住了,那条道是绕着往回接的!”慈照说着,语气弱了下来,“我那时心急……才咬你的。” 妫越州静静消化着这条信息。萧黎则抓住了一个点问道:“可是我们来的时候,也没堵住啊?” “因为我祖姥她们又重新通了呗,”慈照说,“毕竟那条地道近嘛!而且你发现自己从神窟喝了神水才活命的,不得回来磕头供奉供奉嘛!可后来,又一次大轰炸,从前面的地道大都堵死了,我祖姥姥们只能暂时离开了这里,但取了姮地的土作供奉。 “再后来,她们重建了村子。一开始这村子里的人非常少,后来也是被我祖姥发展起来的!而且因为我祖姥她们都活了一百五十多岁——要知道那时候人们活到五六十岁就算寿终正寝啦,而且村里的下一代、下下代都活得很久。我的祖辈们就觉得,那肯定是姮地、是神水的保佑啊,那神水对于我们凡人来说该叫‘长生水’才对!她们就给这村子起了名字叫‘长生村’。为了答谢神的恩赐,我们祖祖辈辈都要守在姮地附近,为它世代供奉。 “你们在外面听到的传言真真假假的,但我亲口说的这些,才是真的!”慈照最后总结道,“因为这些是只有世代村长才知道的。” 她本来还想继续说明自己是村中的青年才俊,在年轻一代中也颇具影响力,所以也是众望所归的村长预备役了。可一想到对自己颇为看重的姥姥至今还下落不明,她的心便重重地沉了下去。 “唉……”慈照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妫越州的手腕已经被包扎好了,她回神后向朱焉道了声谢,顿了顿,转而对慈照问道:“你的姥姥亲人们……你们在之前也会有眼睛发红的症状吗?” “——没有啊,”慈照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高声反驳道,“我们看起来很、正、常、的!你没看过之前的报纸吗?感染了丧尸病螙才会眼睛红嘴巴紫又咬人!我之前跟现在一点也不一样!顶多就吃得比外面的人多……” 妫越州曾经和徐柯讨论过这个问题,现在在这里确认了。 如果慈照口中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长生村村民和净世教教徒就不是一伙人。净世教的神水和长生村祖姥喝下的“神水”具有不同的效果。但她们肯定有联系,不仅因为那个“神水”的巧合,还有就是她们共同的对于姮地的推崇,还有那些古神和大灾难的传说…… “对不起,”妫越州干脆利落地道了歉,“我只是想确认一个问题,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 慈照瞧她一眼,拉长了语气问:“什么问题啊?” “那个大灾难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妫越州道,“你的祖姥们是因为从地道中看到了壁画,才会有这样猜想吗?” “——这不是猜想!”慈照语气又激动了起来,“那是事实!是神希望我们铭记的过往!姮地用神水拯救逃生者的性命并赐予她们长寿,我祖姥们是这样,在从前的灾难中也是如此!” “可是,如果姮地真的在那个大灾难里用神水拯救了人类,”萧黎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除了你们之外的人、出生在你们之前的人,也不长寿吧……” “那是因为人类不懂感恩,”慈照说,“所以我们才要世代供奉姮地的土壤并向它朝拜以感谢赐福……” “那你姥姥为什么还把地道的使用权卖给森月啊?”莫思逸也有疑问。 “因为我姥要让这个村子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继续供奉姮地啊!而且我姥卜卦请示过了,是、可、以、的,”慈照说着说着就暴躁起来,“你们这群烦人的小鬼!!” 她气呼呼站了起来,抱臂背过了身去。 萧黎几人对视了一眼,此时便隐隐明白了一个真相:人在有神论的世界观下,也会有一套相当契合而通顺的逻辑体系。 妫越州的视线也落在了慈照脚边的那张笑脸上,黑黑的笔触,像是用锅灰或者铅笔涂上的,但也或许是经过多年的氧化或其它反应才变成了现在的这个颜色。 它能顺利保存下来,大概要感谢炮火下的土屑封死了大半的地道,而森月在重修时,也没有发现那个被类似于“行星撞地球”的壁画盖住的通道口。 ——这里就是姮地的地下了,可姮地还有很大。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在这个空间转了一圈。萧黎几个见状也纷纷起身,在这个空间继续寻找线索。 慈照听着几个小鬼又动了起来,心中恼火,忍不住又出声问道:“你们干什么呢?喂!别乱动,你们要恭敬一点知道吗?” “你祖姥姥的喝神水的瓶子,是带回去供奉了吗?”妫越州绕了一圈,还是没有任何有效发现。她望着这个空间,还是觉得它是一个房间,却带着微妙的错位感。而通过这回的仔细观察,她对室内这些黑黢黢黏连在一起的东西的材质有些好奇,似石非石,似玉非玉,摸上去有种很奇妙的温润的触感,细看之下表面还有隐隐的光泽。 ——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 “当然带回去啦,不然要把自己的口水留下吗?”慈照说,“可惜后来在战乱中也丢了……你们想找这个?找这个做什么?” 妫越州没回答这个问题,她简要地说:“走吧。” 慈照的脸上浮现了几乎具象化的问号。 “你不是也想找你的亲人吗?”妫越州说,“姮地很大,往好处想她们可能躲在了别的地方。我也想把‘姮地’‘神水’还有[拉姆达]和丧尸……统统都弄明白。” 第217章 “我们有自己的使命,不论什么都要为它让步。” 旅行者号没有辜负曲芃希的期望,两个小时的时间不到,便成功在姮地附近降落。李畅从操纵台上起身,心中为这趟行程的顺利松了口气。她最后一个走出了机舱门,外面,季康安一行人正在谨慎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她们降落的位置是姮地近处的一块平原区域,干涸荒芜,不见草木,大约数里之外才隐隐窥见了一抹青绿色。或许是因为人烟稀少,这里暂时也没有出现丧尸的身影。 季康安带着地图,因为之前季康乐的沉默,她还以为这趟是要前往姮地腹地,正拿着地图确定位置呢,扭头却发现季康乐直接带队向着隐见绿色的方向出发了。 “喂,你往哪里,进姮地直接向北,咱们已经在边缘了,”她追上季康乐,“——你干什么去?” 季康乐还在因飞机上事暗暗生气,这时被她拽住了就拉下脸,带着不耐的开口道:“我们要进入姮地地宫,你跟上就行了。” “地宫?”季康安又看了眼图纸,将信将疑,“你别忘记你答应林总的条件,我们林氏这些人也是为了探清真伪的,你可别过河拆桥!” 林见溪最终对于季康乐的态度是:友好的怀疑。她愿意运作让净世教一行人尽快前往姮地进行她们的活动,但与此同时她也派出了人来探查真相。 “……如果整个人类世界果真危在旦夕,我们自然也义不容辞。”她如此对季康乐作出表态。 季康乐不觉得她们这群普通人能出什么力——毕竟她们连古神的存在都不知道、更不虔诚,但为了不耽误时间,她还是应了下来。 “你不想去就别去,”她没好气地说,“我还慊带着你们麻烦呢。” 季康安瞪了她一眼,咬紧后槽牙没再多说。她转身让队伍中的普通人再次检查一下身上携带的麻醉枪,与此同时又单独将吕东晴捞了过来,叮嘱她要跟在自己身边。 “季阿姨,您别太担心,我们是去找州姐的!”吕东晴看上去兴致昂扬,“而且还有左星远和林大小姐两个人也在我旁边呢……” “季姨,”林灼也走在季康安的身边,温声说,“我们不会分开的,你放心吧。” 左星远也想说话,可惜晚了一步,只能看见季康安望着林灼沉沉地叹了口气。而林灼神色如旧。 季康乐不愿拖延,由她打头,一行人也是快上加快,终于便窥见了那绿色后的一处村落。 “——是长生村?”李畅确认了这个地点。 季康乐简要说了句“是”,神情在此时稍稍紧绷起来。不止是她,队伍中的许多人都听见了那些此起彼伏的属于丧尸的嘶吼声。 “跟上我!” 有身强体壮的净世教教徒在前,普通人也有麻醉枪防身,所以哪怕途遇了不少丧尸拦路,最后她们也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处下通地道的棚屋前。然而,就在她们顺利进了地道,要向姮地前进时,却被一个出其不意的人拦住了。 “……普通人不能再进入地宫,”白袍人的面容在黑暗中看得并不分明,众人却也能通过她沉沉的语气中察觉到她神态间的不容辩驳,“小祭司,你应该将她们送上去。” “平德主教,我与在M市的三十余位教徒是借由她们帮助才能在紧急事态下及时赶来,这也是梅主教的授意,”季康乐倒也镇定,她说,“她们对于[拉姆达]有一定的了解,希望能够探知末世的真相。而且她们也送来了一位恒常者和我们的同类。我想,拒绝并不是净世教该对友善助人者的态度。” 说话间,一直跟在季康安身边的林灼和左星远这时便被一双手向前推了两步。 平德在听到前面的话时还不为所动,可当她看到这两人——准确的说是林灼时,语气已不由自主振奋起来:“恒常者,第二个恒常者!好啊,我们有了更大的希望,古神在上……” 林灼在听她说“第二个”时便眉梢一动,她与左星远对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她是第二个,那么第一个小州肯定已顺利进入了姮地。 季康乐在平德的喃喃声中保持泰然。然而平德在平复下了心惊后,却并没有任何改变想法的意思。 “……珍贵的、第二个恒常者的出现的确令人欣喜,”她说,“但……小祭司,你才刚上任不久,梅可能还没跟你讲清楚,[拉姆达]的爆发……跟毫无敬畏之心的普通人擅闯姮地脱不开关系。她们已经为这里造成了不可计量的‘污染’与危害,我们决不能再放任。普通人不能进入姮地地宫——这是大主教的话。” 季康乐身体僵住,但还想挣扎:“可……” “小祭司,不要忘记我们的使命!”平德沉声道,“为了拯救这个末世,我们的计划不能有任何错漏。” “——你们究竟是什么计划?”季康安没忍住插嘴道,“这个地道还是森月集团|派人修缮的吧?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李畅顺着她的意思,上前两步。 可平德却没有丝毫和她们对话的意图,她连眼风都没向二人扫,只是用极具压力的目光继续盯着季康乐。 “小祭司,”她说,“你在犹豫什么?” “我……”季康乐深吸一口气,终于转头瞧向季康安,可还未等她开口,却率先感到脖子一凉。紧接着,她便被季康安扯到了身前。 “我手里的是最新的快枪,不论什么丧尸只要挨上一下就绝无还手之力,”季康安用枪口抵着亲姐的脖子,向对面的平德威胁说,“第二架飞机上的净世教教徒,我也可以不让她们落地!所以……你最好还是听一听她的话。” 话音刚落,一行在她身后的人也纷纷把枪对准了同行的净世教徒。 “——安娃子你要死?!!!”季康乐反应过来,显然快要气疯了,“你敢拿枪指着老娘——” “别动!”季康安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跟林氏谈生意,我还没见过敢过河拆桥的!对面的你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内部矛盾,我们的人既然来了,姮地就非进不可!” 平德可算将目光移动到了她的脸上,她微微顿了下,开口道:“姮地,决不能再被你们这些愚鲁之辈沾染分毫。还不动手!把她们赶出去!” 随着她一声令下,那些原本在对面保持缄默的净世教教徒竟纷纷发动了攻击。一时间枪声不休,林灼和左星远见状则也上前帮忙。季康安被护在正中,拔高了声调问:“你对她、还有她们的安危就一点也不在乎?!” 这个“她”直指在她枪口下的季康乐,她们则是那些要乘坐第二架森月飞机的净世教教徒。而前者显然也对方才平德毫无顾忌的话感到惊诧,变得安静下来。 “我们有自己的使命,”平德平缓地说道,“不论什么都要为它让步。” “你们……”季康安大为讶异,甚至哑口无言,而这时她的余光中却见有身影一闪。 左星远和林灼一左一右直接向平德冲了过去。平德双臂齐上,在两个未成年的围攻下游刃有余,不过她到底有些顾忌,不愿意伤害了难得的恒常者。 “恒常者,您应该同我们一道,践行伟大使命,”她正色说,“而不该被这些愚昧的普通人所蒙骗!” 林灼却问:“那第一个恒常者已经加入你们了?” 平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第一个恒常者现在还没抓到。要不是为了搜查恒常者她们的踪迹,现在地道的前段也不会只剩下她一个。而就在她思绪未定之时,“嗖”的一声,竟有一发冷枪向她打了过来。 平德目光一厉,侧越避开。而瞄准时机打出这一枪的吕东晴却不急着再打,她一手拽着季康安就向前赶——因为平德的侧避,向里的通道也被让开了。 “等……”季康安被她拽着,下意识跑了起来,可眼见林灼和左星远两个还在和平德过手,到底还有些放心不下。 “——她俩比你强!快走,不然你们一辈子进不去!”这时候季康乐竟然咬着牙根,悄悄在她耳边说起了话,季康安拿枪的手暂时挪开也拉上了她,而她的脑后则还有其它的枪盯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表现出了一种似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高配合度。 一行人在地道中狂奔。原本这趟飞机中的普通人和丧尸人人数差距不大,加上森月集团的人甚至还要更多一些,可这趟强闯却也掉队不少,目前只有十来个。不一会儿,林灼和左星远竟然和李畅几个一起赶了上来。 “是李管事开枪掩护了我们,”林灼一边跑着一边简要解释,“她很快就追过来了,我们要尽快和小州汇合!她们已经在里面了。” 季康安则转头去看季康乐,她已经将拉她的手放开了。 “你是什么打算?你知道越州在哪里吗?” “你管我怎么想的!”季康乐的眉宇间本已浮现愁态,这时思绪被打断加上想到她的挟持,心情十分不好,骂骂咧咧地开口道,“我记你一辈子……” “……我也没想到她一点都不在乎,”季康安说起这个来倒有些情真意切,她还很不解,“口口声声说‘使命’,你们到底什么使命?” “你滚!”季康乐骂,“少问我!我现在是把你们送到里面杀!我教的人要是真出了事,也得拉上你们殉葬……” “——出什么事?”季康安敏锐地抓住她的话问,“你们在姮地搞了什么?” 季康乐没回答。她现在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自打平德频繁说起“使命”这个词时就出现了。她想到了从前和梅的一次谈话,那是在丧尸全面爆发没多久,梅带领着她们完成了每天的早课,并在早课上宣布了提季康乐为下一任小祭司的决定。季康乐确实受宠若惊,她的资质相对平庸,还有些没心没肺混饭吃的心境在,唯一一点优势可能就是资历深。但梅似乎很看好她的潜力,她与季康乐秉烛夜谈,告诉她:净世教徒要始终铭记自我的使命,信仰可为它而生,肉身也可为它而亡。 原本季康乐也没想那么多——她不是能多想的性子。她记准了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寻古神的遗迹,不过因为丧尸的爆发,现在这个目标也有了点变动。梅带着她们一路穿行,是为了找到更多幸运的受到神明眷顾的理智丧尸人,然后带着她们前往姮地。 “……她们理应朝拜古神,”梅曾经喃喃的低声说道,“也理应与我们一道。为了一切,付出一切,净化神迹……” “能找到恒常者,是意外之喜。这会是古神最认可的血脉……” …… [古神在上] [我情甘献出自己的生命] [为重现您的神迹奔跑] [我情甘悲悯这个世界] [为它遗忘了您的脸庞] [我将视众生为我之苦海] [我将舍弃自我] [不遗余力] [肝脑涂地] [死而后生] …… 季康安越想越多,竟一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梅大概看错了,她暗暗地想,我还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 无论如何、不管别人怎么想,她都做不到当真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亲女儿已经走了,她也想替她再多活上大半辈子呢。 “——你怎么了?”季康乐察觉不对,又问了一句。 “方才平德主教说了,姮地被污染了,”季康乐回过神,说话时虽然语气不好但总算开口了,“梅主教说过,要净化这里。她把妫越州那个狗崽子带回来也是为了这事儿……她说过,恒常者是我们的希望——她拥有最纯净、最可能被古神接受的血液。” 季康安下意识先瞧了同为“恒常者”的林灼一眼,她追问道:“什么血液……” 正在这时,在这条单行通道尽头的岔路口竟突然跑出来了一个身影,她的个子很高,背上似乎还有一个人。与她们照面时,面对着那些霎时举起的麻醉枪,她却长长舒了口气。 “……真的是你们?!”徐柯大喜过望。 第218章 “——你们确实不该进入姮地。” 怎么从这间密闭的屋子里出去,是个问题。 除了那个外通地道的洞口,这里应该还有其它的能够深入姮地的通道。她们绕着室内检查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朱焉先发现了不对。 “妫越州,你来看这里!”她指着墙壁的一处颜色更深的地方,上手敲了几下,“这里像有道缝……” 妫越州快步走了过去,她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处在朱焉的敲击下微微翕动裂缝,然后顺着颜色的深浅对比,大致确定了这疑似是“门”的区域。 这块区域在离地面二十公分处,形状类似于圆角矩形,长约三米,宽则一米,朱焉敲击的地方正是这矩形上方的一条长边——大约正是门边。其它的地方已经与墙壁严丝合缝地粘连在一起。 妫越州蹲下检查着这个地方,突然间便反应过来:这个屋子恐怕是一个翻转的房间,她们脚下站立的地面,其实是这个房间原本的墙壁,这个房间的窗户,大概就是那个与外面地道相接的洞口,而朱焉发现的这里,是一扇因为房间的颠倒而横置的门。 “小鬼头你仔细一点!”慈照也赶了过来,她看见朱焉敲击的力道越来越大,眉心一跳,“我们是要找出口,可不是让你把这里拆了的!” 朱焉看了妫越州一眼,对这番话恍如未闻。萧黎和莫思逸也上前帮忙,几个人合力,却始终没办法将缝隙下的一块从墙里撕开。 “……你们先让开。”妫越州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就是,快起开,”慈照已经一手拉起来了一个,“准是找错了,这里不是出去的——” 她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妫越州在其她人都推开的当下竟然一脚直接向那道缝隙下踢了过去。 “砰”的一声,那门却只是向后凹了一块。妫越州运足力道,紧接着又踢了第二脚,才在这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门上砸开了大片的裂纹。萧黎也上前帮忙。而不可置信又情绪激动的慈照则被朱焉和莫思逸一起拦住了。 “啊啊啊啊臭小鬼都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要找出口,”莫思逸拖住她说,“你不想从这里出去找你姥姥嘛?” 终于,门上的裂缝破碎掉落,一个崭新的不规则洞口出现在了几人面前。这下连慈照也愣住了。 “——你也说了,你姥姥会开放地道给森月,”妫越州看了眼慈照,已经俯身准备向洞口中去了,“那是因为人要先活下去。” 这句话既像解释,又像是开解。对于慈照而言,当下自然是亲人的安危更重要。 慈照呆在原地,眼睁睁瞧着她们一个个都钻洞走了,才呼出了口气。她回头再看了一眼祖姥留下的那张笑脸,又在心中向神告罪、虔诚许诺日后一定会把这里重新修缮,一咬牙也跟着钻进了洞里。 洞口后是一个和方才屋子类似的更大的房间,出现的杂物也更多,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因为腐化大都和地面牢牢粘连在了一起,甚至像是直接从地上长出来的一部分。或许再经过数万年的演化,这里就会变成一处洞穴。妫越州几人转了一圈,仍旧没有找到有效的线索。但好在这里的“门”从墙上裂开的缝隙更大一些,两个人合力就将它掰了下来。 而从这道门出去,则是一条崎岖不平又逼仄难行的通道,上方被一块墙壁倾倒压下,只留出了极为有限的空间。说上方压来的是“墙壁”,是因为妫越州在抬手时感知到的触感和在方才两个房间触摸到的十分一致。 顺着这条小道走了不远,地势向上,前方又出现了“拦路石”,一道重墙横亘而来,但歪斜的透出了一扇小窗,已经碎了一半。就在她们从第三个房间中出来时,在外面蜿蜒的洞穴似的通道中却听到了一些新的声响。 ——似乎是人声。 妫越州让身后的萧黎停下,因为通道的空间太小,几人一直是匍匐前进,慈照还险些被卡住了。她放轻了动作,因为那声音隐隐约约是从下方传来,等她挪到那声音最清楚的地方时,才发现那是贴着下方“道路”上的一块类似于窗户的东西。不过这扇“窗户”明显比之前她见过的那些更薄,并未密闭,而是带着条条的分割梃,声音正是通过这些空隙传来的。 而透过这样的“窗户”,妫越州还可以看到下方的情形。在这附近,空间总算宽敞了一些,她就一边竖着耳朵听下面的动静,一边则缓缓支起了身体,在窗边蹲下了。 可惜下面的人这时偏偏陷入了沉默。妫越州向下一瞧,发现是一个明显宽阔许多的过道,道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她认识的。 是梅。 “……一切都是古神的考验”,她出声打断了的沉默,“我们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是,”她对面的白袍人颔首道,“这也是平德主教的意思。大主教的计划不容出错,擅闯者不可饶恕。” “我这里的人手借调给她,”梅说,“务必阻止污染侵入。兹事体大,我会上报大主教。” 那白袍人点头,后转身离开。梅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她的一只手用绷带吊悬于胸前,神情中颇为凝重。 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她便同样转身欲走,可这时却听见“哗啦”一阵异响,抬头望去,一道黑影竟然直接从廊上砸了下来。而梅离得的位置太近,她急急后退,可紧接而来的就是向面门的一拳。 “……恒常者?”她在闪避时发出惊呼。 “兹事体大,”妫越州盯着她,“我也想见见你们的‘大主教’。” * 幽谧而黑暗的室内,古老的、千万年腐蚀风化的痕迹似乎带着一切陷入了恒久的安眠。她静坐在地,纹丝不动,于心中在默念着那些虔诚的祷词。她的眼睛也微微闭了起来,神的恩赐给了她夜间视物的能力,让她不仅能看到表象的平静,也窥见了深层的危机。那是古神的怒意,它在暗潮中汹涌鼎沸,马上就要逼近爆发的临界点。 一切违逆神意的人都该死。 她感到惶恐、不安和失落,这些情绪伴随着心跳在胸腔中作响,于是她再度深深的、深深地吸气。 这时,身后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响动接近于无,她却猛然听到了凛冽呼号的狂风。 她便在风声中睁开了双眼。 “——梅告诉我,她的大主教在这间屋子里,”风声化成了一道张扬的嗓音,直逼她而来,“你认为她说的对么?” 她在站直后转身,随后花费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恒常者。”这似乎是一句语气平平的喟叹。 妫越州一时也没有判断出这句话的情绪,她在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站起身后尤显高大的白袍人。她的面目颇具威严,鬓边已搀入了几抹白发,即使眉头未蹙,眉心处已刻上了一道深深竖纹。 她的视线在被妫越州擒拿着、缄默不语的梅脸上一扫而过。 “梅不会对您说谎。”这句话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好极了。听说你打算见我,”妫越州说,“现在我来了。” “恒常者,”大主教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我不会欺骗于您。我们需要您的配合。” “配合?”妫越州笑了一声,“假设我现在相信你,她把我从千里之外带来是为了解决可能得第三次拉姆达爆发的危机——我相信你们没有说谎,唯一不对的地方是,你们瞒下了一点关键的东西,比如,你们的解决方法。”ǘňń 大主教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您确实聪慧。” “当然,在你们的计划里,我不需要这么‘聪慧’,”妫越州继续说,“因为你们需要的是一个祭品,是不是?” 大主教的眉梢一动,她以一种凝重的语气对对妫越州的说法进行了纠正。 “恒常者,您拥有最纯净的血脉,”她说,“在净化污染之时,您能得到古神最大的眷顾。” 妫越州听到了新的信息点,皱眉问:“什么污染?” “我会向您解释清楚一切原委。”大主教说着,却从袍中拿出来了一把枪,骤然间两发子弹便向着妫越州的方向射了过去。 妫越州眸光一厉。当下梅被她抓着在半身前,那两发子弹一个射向了妫越州的肩部,另一个却直接打向梅的胸膛。妫越州来不及多想,一把按着梅向旁伏倒,千钧一发之际,那子弹几乎是擦着她的肩膀飞过。 “砰”“砰”两声枪响过后,妫越州从地上起身,见大主教脸上却带了几分疑惑,便发出一声冷笑,正要上前,却又觉不对—— 她那只腕骨还没愈合完全的右手上,竟然扎了一只注射器,活塞压下,一阵山崩地摧的眩晕感在她的脑中倾轧而来。 梅尚未完全爬起来,她抬眸,对着妫越州如刀般的目光叹了口气。她说:“恒常者,这是我们的使命。” 妫越州“哐”的一声,径直倒在了地上。 * “……快、快走,不要去那里……”袁青阳伏在徐柯的背上,对到一侧来查看她状况的李畅努力摇了下头。 在踏踏脚步声中,李畅一开始还没听清楚她微弱的语音,只是安慰道:“你先别说话,后面有追兵,等我们进了姮地再说话……” 之前徐柯与她们正面撞上,还没高兴太久,就被认出她身份的李畅喊着“后面有人”又给推转过了身躯。徐柯本是趁着上面人少想带着状况明显不佳的袁青阳先逃出去,原本以为是救兵,这时心中便是无奈了。 此时在听到“姮地”这个字眼后,她就心里一跳,还未开口。袁青阳却已情绪激动地挣扎直起身来,她憋足了劲儿高声说道:“不能进姮地!净世教守在那里!进去只能变成丧尸……她们要净化那里……” 季康安本就因听了季康乐关于“恒常者”“净化”的那些话而心神不定,听见袁青阳的出声,便连忙问道:“什么‘净化’?怎么‘净化’?姮地到底出了什么事?” “净世教认为是进入姮地考察的科考队员造成了‘污染’,才爆发了丧尸,”袁青阳体力不支,徐柯便接过了话头,将袁青阳曾经在仓库中告诉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所以她们不允许再有任何普通人进入姮地,除非是变成丧尸人……” “……她们都是丧尸人,那个大主教要用丧尸人的血液开展‘净化’,”袁青阳努力睁大眼睛,补充说,“她认为只有丧尸人的血液才能阻止那台仪器……那台仪器催化拉姆达的暴动和变异……” 她话中的仪器,就是在科考队进入那个房间后发出异常爆鸣声的古老仪器。袁青阳一直没弄清楚它的作用,却在心底也有不祥预感。是在徐柯告诉了她那场暴雨、和外面突然爆发的丧尸潮后,她才理清楚了逻辑。 一开始,袁青阳看过基地中的团队传送给她的[螙株检测报告],最初从基地取出的拉姆达螙株螙性并不强,而实验室在开展实验时还进一步对螙株进行了灭活,就是为了保证安全性。这类病螙能在实验小鼠身上诱发出可控的类尸变现象,就算意外进入了人体,也不该表现出能让人直接理智全无完全丧尸化的强效力。经过实验,有关拉姆达螙株,整个科研人员已经达成了共识:它确实会对人体的神经系统造成一定的损害,而下一步研究的方向就是削弱这种损害或者使它可调控。 袁青阳躲在地道中许久,对于外面的变化也不清楚。在徐柯告知,外面几乎已成为了丧尸的世界而人类则在围建的基地中求生时,她下意识以为这是净世教的造成的。可理智告诉她不对,那台仪器的鸣叫、大主教难看的脸色和愠怒的话语、在那件屋子里地动山摇似的眩晕感……一切突然让她串联起了一个更明晰的猜想…… “那场暴雨,是什么时间?” “九月六号。” ——这正是袁青阳带队进入那件屋子的时间。 所以……是那台仪器!它探测到了科考队员的闯入——或许是因为人被刺破流出的血液,而发出了震动,这震动不仅让基地内的螙株失控,也造成了那场暴雨,暴雨以姮地为中心向周边城市扩散,造成了拉姆达的变异,所以才会产生丧尸! 而净世教……那些人明显知道什么,袁青阳在从她们手中逃出时,曾再度路过了那件装着古老仪器的房间,借助头上的探照灯,她意外瞧见了那个大主教竟然用刀划破了自己的小臂,她嘴中还念叨着什么,让血液浇灌到了那仪器上。 直到她将前面都想清楚了,袁青阳才将这个举动与净世教教徒在将她的队友感染拉姆达时,嘴里的那句“唯有如此你们才有机会赎罪,加入到净化之中”联系起来…… “‘只有丧尸人的血液’……”季康安喃喃重复着她的话,猛然又看向季康乐,“‘恒常者’的血液是最纯净的那个?!你们带小州来,就是放她的血??” “——你们之前没遇见妫越州她们?”徐柯转头问。 “怎么,你见过她?”季康安忙问。 “我们是一起进入的这个基地,梅——就是带我们来的主教,她将我和队友推给了丧尸人,”徐柯提到队友微微顿了下,随后才继续道,“我逃到了地道下的储物空间,发现了袁青阳。不知她们那里遇到了什么情况。” “你说!”季康安又扯了一下这时安静下来的季康乐,“小州被带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季康乐呛声道。 “你……” “季管事!”季康乐的话被李畅打断了,她自打听完袁青阳的话就拧紧眉头,“青阳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而且她说了我们最好不要进入姮地,是不是……” “——你们确实不该进入姮地。” 有声音自这条地道的尽头响起,像一道惊雷猛然令她们刹住了脚步。几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她们的前路,季康乐抬眸望去,认出了领头的那个人。 “……礡严主教?”她讷讷叫道。 “康乐小祭司,”礡严的目光沉沉放在她的脸上,“听说我走后你得到了梅的提任。小祭司,你为什么要带着她们闯进地道?哦,还有之前跑掉的人……” “我……” “——礡严,拦住她们!”正在这时,一直追在后面的平德也带人赶了上来,“那里还有一个恒常者!” 礡严神情一变,她本是带人查找那个恒常者的踪迹,没想到这里倒又来了一个。 林灼在前面有声音时就被季康安拨到了身后,她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些人,绝对不能再容许她们造成污染,”平德带人将后路堵住,“现在离姮地太近,时间紧急,不必留手!” “——等……”李畅还没说出口的话被礡严即将挥来的拳风打断了,她为自保也只能放枪。 麻醉枪枪声虽密,但这些净世教徒的身手也十分灵活,在前后围攻之下,季康安等人的心中也渐渐焦灼起来。季康安手中枪支的麻醉针用完了,就在她换枪的功夫,竟猛然被一股大力扯了出去。一个净世教教徒直接将她拎起来向地道的一侧墙壁上砸去,这样迅猛的力道,恐怕会直接震碎她的骨头。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直在她们身边状似左右为难的季康乐却骤然向那个教徒扑了过去,抓着季康乐的手力道一弱,便让林灼眼疾手快间将她拉了过来。季康乐借着她支持的力道稳住身形,一颗心还悬在嗓子眼未能归位,但总算有惊无险。 “——你敢打我妹妹?!”季康乐还压在那教徒身上,举拳就向对方的头脸招呼,“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打她?!!” “小祭司!”平德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压着怒气叫了一声,可季康乐充耳不闻。 她平时虽然瞧着默默无闻,但打起架来就是个发疯的母牛,爆发力极强,攻击性拉满,一般人轻易制不住。而趁着季康乐的这阵动静,李畅趁机多打了几枪,便有丧尸人昏昏倒地,让后方终于多出来了缺口。 “快跟我走!!”她举着枪,一马当前冲了出去。 徐柯也紧忙跟上,一时间队伍中的普通人都向后撤去。礡严在前方瞧着,倒没有阻拦的意思。她将目光放在了第二个恒常者身上。 季康安这时已平复了过来,她将视线从季康乐那边收回,将林灼再度挡在了后面。林灼却捏了捏她的手,自己从身后走了出来。 礡严完全不将季康乐看在眼里,她只盯着林灼,已然上前几步,眼前却猛然扑过来了一个身影,是个还在发育期的未成年。这不是礡严的对手,但之前的经验也告诉了她不能轻敌。 “砰”的一下,左星远直接被她一掌拍到了墙壁上。然而就在她被推开的当下,几发冷枪却抓住了这个让人来不及反应的空隙,直直向礡严的身上射去。 礡严目光一厉,闪身避开,而这时左星远已然再度向她俯冲而去,林灼也从另一侧向她出手。 其她人基本已都从此处撤离了,季康安却还留在原地。而她身边还有吕东晴和付淳君,两人配合严密,觑着放冷枪的机会不肯走。 那边,平德已带人去追李畅她们,剩下的则在与季康乐缠斗,不一会儿她便从几个人的围攻下溜了出来,虽然鼻青脸肿,但也战意昂然。她转着头打量了一番现在的情景,趁着礡严那几个人都专心去捉林灼,一把便薅住季康安,闷头直直向前面撞了过去。 “砰”的一下,有教徒胸前挨了个重重的头锤,“嘶”出一口冷气便从这路口退了几步。季康乐拉着季康安,季康安还记着拽住同样是普通人的吕东晴和付淳君,几个人趁机穿过了这个通道,向岔路口左拐跑了。 “快走!”左星远拦住了礡严的拳头,扭头便推了林灼一下,“你先跟上!” 林灼瞧了她一眼,咬牙便跟上了季康乐的方向。可左星远再回头时却躲闪不及,再度被礡严拍在了墙壁上。她的胸前隐隐作痛,一时竟没能起来。 “把她带走!”礡严向身边的人吩咐。 第219章 “我想这时候,您会同意我的尝试。” 妫越州是在一片隐隐的吵嚷声中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有些陌生的空间,手和脚都被束缚住了,而身边还靠着一个人。妫越州直起身来,身旁的人立刻觉察到了,发出惊喜的低呼声。 “——州姐?!”是莫思逸,她的手脚也被绑着,正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妫越州缓缓眨了下眼睛,昏迷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尽数复苏。她当即便明白了,自己此时便正置身于那个大主教所在的房间。这里看上去和之前她们去过的房间没有太大区别,扭曲凹凸的地面上粘着奇形怪状的杂物,唯一的一点不同大概就是空间更大一些。她和莫思逸被放在了室内的一个角落。 “你们……也被发现了?”妫越州询问道。她记起自己带着梅离开时是让她们先在上面躲好,一旦有危险也能原路逃走。 “对,”莫思逸有些羞愧地点点头,解释说,“州姐,你走了好久都没消息,我们就想下来看一看,结果就撞上来巡查的人了……不过,萧黎和朱焉她们两个跑得快,逃走啦。” “那……” “——我姥姥到底在哪?!太姨姥,你说句话啊太姨姥!” 尚未出口的话被打断,这声音也和她模糊醒来时听到的吵嚷声一致——是慈照的声音。 慈照也被缚着手脚,却离她俩有一段距离,几乎已快到了这个房间的中央。她的面前还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妫越州之前见过的大主教。 ——太姨姥?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大主教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她们不在这里。” “那她们在哪?”慈照嚷着问,“咱都是亲戚,您不能这么绝情吧?您让人绑了我做什么?我得去找她们啊,外面都是丧尸啊……” “慈照被带进来后就一直盯着她看,非说她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太姨姥’,”莫思逸在妫越州耳边悄悄说,“然后就开始缠着她问亲人的下落……” “……我不能同意你的请求,”大主教凝视了她一会儿,出口道,“慈照。” 慈照面上一喜,紧接着心中却又升起了十分的不解和焦躁,因为手跟脚还都被绑着,其它动作做不了,索性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why???”她甚至说起了自己从外面学到的英语,又开始追忆往昔,“您当年不见了,您知道我姥姥跟我太姥多着急吗?我姥姥说太姥当年都违背祖训托人出村找您啦,临终前心心念念都是您的名字啊……我们这些小辈也被嘱咐过一定不能忘了您啊,太姨姥,咱一家子骨肉啊!您为啥?到底为啥啊??” 大主教在慈照的话语中阖了下眼睛,她沉默了片刻,再出声时,语气还是不容置疑:“自我受到古神选召离家之日起,就斩去了一切尘缘。我的余生,只为古神启慧的使命而奋斗。慈照,你既然也被选中,在这个危机时刻,就该与我们一起……净化污染,奉献一切。” 说到最后,她的视线转向了妫越州这边。 “您醒来了,”她微微颔首,“那么,我想您愿意继续听我的解释。考虑到之前的误会,我想现在我需要开口问一下,您愿意提供一些血液吗?” 妫越州神情微妙地顿了一下,问道:“你之前突然开枪……就是为了让我流血?” 大主教神情不变,肯定道:“正是如此。这会让我的解释更具说服力。” 妫越州沉默地盯着她,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脚上的束缚。 “你先把这玩意给我解开。” 然而这时大主教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同意你的请求。” 妫越州:“……” 一旁莫思逸听着这句和方才慈照得到的回复毫无差别,没忍住小声念叨:“这还有口头禅呐……” 或许是见妫越州的表情不善,大主教侧头唤了一声,立刻便有个白袍人应声入内。她走向妫越州,一把便将她提了起来,然后扛在肩上跟在了大主教的身边。 大主教走到了这个房间的里侧,她停在了一个大约有一米高、最大宽度亦可达一米的一座形状不规则的东西面前。这个东西几乎紧贴着后墙,它的底部仿佛是从地面生长而出的,整体像是牢牢矗立的一块怪石。 妫越州被放下了,她的目光却被“怪石”后的墙壁吸引——那上面竟然带着壁画,上面的内容正是她在梅手机中所看到过的,是三次[拉姆达]爆发的景象。 “梅将这些都告诉了您,”大主教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去,“而我要补充的是,是姮地遭遇了外来者的污染,才会诱发[拉姆达]的爆发。” 这已经是妫越州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污染。 “这台带着古神遗迹的仪器,正是检测到了污染,才会发出警报。”大主教示意妫越州去看那“怪石”的顶部。原来那里嵌了一块类似于表盘的东西,扇形的界面下,大部分的刻度已然模糊,只有三条颜色明显更深的留下了痕迹,而在刻度的下方,还有有一根长长的指针,停在了第二条刻度之后,正向第三条倾斜而去。 妫越州盯着它瞧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指针确实在缓慢而方向明确地移动着。 “那时,外来者闯入了这个房间,并恬不知耻地遗留下了自己的血液。我们赶到时,便发现仪器的指针已经指在了I级之后,并开始向II级刻度移动,我想了一些办法,来阻止它。” 那或许只是灵光一闪,当大主教凝视着那些闯入者留下的血迹,她转而便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当有神水护佑的血液流入这仪器表中时,大主教惊喜地发现:那指针移动的速度变慢了,哪怕并不明显。她后来又尝试了被感染成丧尸的闯入者的血液,却没有任何作用。 大主教迅速判断出,只有净世教徒的血液能够阻止仪器对II级爆发的唤醒。她坚持用自己的血液浇灌,却发现仅凭一个人的血流量是远远不足够的。为了消除这场天怒,在世界彻底毁灭前阻止这场灾难,她下令号召所有的净世教教徒都赶往姮地。可正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却发现了在[拉姆达]爆发所造成的丧尸潮中,竟然也有神眷者——即与她们类似的还保留神智的丧尸人。于是在外的净世教徒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寻找保留神智的神眷者,将她们一同带往姮地。 更令人惊喜的是,梅传来了消息:她发现了完全保有神智、形貌与常人完全无异的“恒常者”。在大主教的观念中,只有完全发挥出神水神力的人才能成为“恒常者”,那会是古神真正的宠儿。与恒常者相比,她们只能算“半成品”,血液中也带着更多杂质。大主教已然心生无力,哪怕在越来越多的教徒聚集姮地,她们血液的浇灌却依旧没有阻止II级拉姆达爆发的到来。 所以她们需要恒常者。 “我想这时候,您会同意我的尝试。”大主教这时拿出了一把小刀。 刀刃锋利,妫越州瞧了一眼,便将手臂凑过去划了一道。 “滴答”一声,血液滴在了表盘上方,紧接着便如同被吸收了一般飞快消失。而就在血液消失之时,在大主教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表盘中的指针顿了一下——它甚至不明显地向回挪了一点。 妫越州略带惊讶地眨了下眼,下一秒,她就撞上了大主教那带着振奋激动赞叹欣慰等等复杂情绪的、如有实质的目光。 妫越州:“……我觉得不是这样。” 她低眸望着那仪器,继续说道:“它移动的方向是个固定的趋势,哪怕能暂时放缓或者回转,大约都不能阻止最终的结果。” 大主教的神情一变,望着妫越州并没有作声。 “你说是‘污染’……是对的,这个仪器可能是用于检测空气中不明物质浓度的,”妫越州思索着说道,“你说这个房间是被闯入的,那你们之前来过这个房间吗?” 大主教语气沉沉地回答道:“我们来姮地只为朝拜。” 大主教会带领教徒前往她发现神水的地方进行朝拜,以感恩古神的赐予。若不是发现地道被重新开掘而又听见了警报,她们也不会发现这里。 “那就是了,”妫越州点头说,“如果这个房间之前一直密闭,突然被打开,空气中的含量浓度肯定发生变化……但它怎么会引发[拉姆达]——你们为什么不把它拆开看看?” 大主教沉默了。片刻后,她才用压着怒意的声音对妫越州说:“恒常者,你怎能产生如此不敬的想法?” “你不想阻止[拉姆达]爆发了吗?”妫越州却反问,“如果这个仪器会推进[拉姆达]的三次爆发,不把它拆开怎么能查清楚呢?虽说它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你们可能不好动手……” “——那没关系,我可以来,”她再次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脚上的绳索,“把这玩意儿给我解开。” 第220章 “为什么要如此抗拒自己的使命?” 至此,妫越州总算理清楚了这个小世界丧尸爆发的现实逻辑。 一切的源头是姮地,这处史前文明的遗迹。在数百万年前甚至更久,地球曾经存在过非常先进而灿烂的文明,但却遭遇了行星撞击这等毁天灭地的灾难,文明至此湮灭,可却奇迹般地保留下来了一个遗址,沉积地下。从此沧海桑田,地宫中却还留存着那时文明的遗物。偶然间,它被新的人类——也就是长生村村民闯入,其中的某个“药水”也被饮用,谁也不知道它本来的效果——更何况它经过了数百万年的演变。这样的药水,却在新人类的人体中产生了奇妙的反应:长寿。长生村考虑到代代遗传的稳定性,这种药水更有可能是改变了她们的基因。 而在长生村的后代中,有人也对那个“长生药”的传说深感兴趣。为此,她违背了祖训,决心进入姮地一探究竟。而她非常幸运,竟然当真也发现了某种“药水”。可这种药水喝下去的效果却和曾经她从祖辈听来的故事有所差别,她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同于常人的症状——双眼赤红,喜食生肉。所以她避开了来寻找自己的家人,远远离开了这座生养她的村落,去寻找克制这种欲望的方法…… “……这是不是你的故事?”妫越州望着缄默不语的大主教,问道,“我猜对了吧?” 大主教回望她,面上的神情越发像一座沉肃的神像。而慈照却已蛄蛹着直起身,忍不住开口道:“太姨姥!原来是这样吗太姨姥?!你是害怕伤害我们才不来见面的?你在感染的时候也失去神智了吗……” 事实上,大主教当时离完全丧失神智也只有一步之遥。在凭借着自己暗自开掘的地道进入姮地地宫后,她成功从中发现了和故事中描述类似的“神水”。神水装在一个已经被摔裂开口的盒子里,盒盖上刻着[Lamuda]的字符。但这些都不是她在意的,她唯一关注的就是从盒子中取出的那瓶碧绿色的神水。她直接将一小瓶倒进了嘴里,然而不等她喝完,不可预计的事情就发生了。 她并没有获得如祖辈那般的恩赐,而是发生了变异——目染赤红,口中嘶叫,在五脏六腑中猛然炸开的饥饿感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撕裂。她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倾洒了许多的神水瓶带在了身上,重新回到了地面。 她本想找人求助,可在饥饿感的控制下,她直接吃掉了一头牛。 当她终于恢复了更多神智时,面前也只剩下了一地的残骸。 ——这是神对我惩罚,是神的诅咒。 这种念头在她发现自己对人也会产生食欲时达到了顶峰。惊慌、懊悔、痛苦……多种复杂的情绪驱使她最终离开了这个村落。她决定用余生向神忏悔。 而在她坚定了这样念头后,她才发现了原来神水也赐予了她更多好的能力。某次意外之下,她冒险用稀释过数倍的神水救下了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出现了和她类似的症状,但最终活了下来。 ——这是神水的效果,也正是神对世人的宽宏与慈悲。 这时她才领悟到了自己的使命:她该为古神招纳信徒,不仅是为了忏悔过错,也是因为神会在信仰中降临。净世教正由此成立。 “多年来,我们奉行神的意志在人间行走,无时无刻不在感激神的荫庇,”她没有回答妫越州的问题,只是用凝重的语调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态度,“恒常者,你不该对古神圣物如此不敬。” 妫越州挑了下眉,说道:“我想说的是,在你奉行的教义之外,事情或许还有另一种真相。同样的,事情也并非只有一种解决方案。如果我的方案有效,你就不用带着这么多人放血、甚至寻死。” “您受到了神最大的眷顾,”大主教的表情中也浮现了不解,“为什么要如此抗拒自己的使命?” “……使命,”妫越州回味着这两个字,突然笑了,“我来到这里,确实有我的‘使命’。” 话音未落,她却骤然向大主教撞去,被绳索缠住手腕的双手则一下挣开了。原来在这段时间内,她已成功从右手的绷带中取出了朱焉用于固定的发卡,并用它将插挑进了绳结内部,暗下功夫使其松动渐渐打开了。 眼下妫越州则目标明确,一手直接捉住了大主教还攥着小刀的那只手,旋即拇指用力按上她手上的麻穴,顺利便将刀取了出来。在身后肩膀上传来大力的情况下,她以一手应对,另一只手则直接将刀发向了脚腕的位置。 “哧”的一下,脚上的绳索也被顺利割开。 妫越州避开大主教在稳住身形后打来的一掌,脚下将刀踢到了莫思逸的方向,转身便又是一脚直接向那嵌着仪器的怪石踢去。 “砰”的一声,这脚却在相隔不到一公分的地方被拦住。大主教一手抓住了妫越州的小腿,一把便向后甩去。 “梅的判断没错,”她的眉头压下,显然已经动怒,“你也会是……悖逆者。” 妫越州已经踩着后面人的肩膀直接跳到了一个辨不清形状的石堆上。这时门外有人察觉到异动,也有不少净世教徒跑了进来。 妫越州全然不顾,她的目光紧紧放在了那个仪器身上,紧接着身影一闪,便再度向它冲了过去。 在外面的人没有拦住,她便与大主教过起了招。大主教的力气很大,攻防也严密,妫越州从先前与净世教徒的接触里也已经看出她们都学习了不少武打的功夫,也称得上是训练有素。可这些招式并不难破。 “咚!” 妫越州穿过大主教的一掌下的空隙,挥拳便向仪器上砸了过去。这正巨响几乎让地面都微微震动,可那仪器只是晃了一晃、在妫越州拳下的地方有了凹陷,但仍顽固坚守在原地。 妫越州联想起了之前那扇很难破坏的门,心中倒也不气馁。这时,大主教又是一拳向她背后袭来,妫越州闪身避开。这时其她的净世教徒也齐力出招,开始将她与仪器隔开。 而她的身后也已来了。莫思逸不仅顺利割开了自己的绳索,还帮忙将慈照的手脚也解放开来。 她灵活地绕过几个教徒的攻击,来到了妫越州身边问:“州姐,我们要把它砸碎吗?” 这个“它”指的就是被团团围住护在背后的那台仪器。 “可……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慈照也跟了过来,她望着大主教面沉如水的神情也有些担心,“万一这个仪器坏了,世界直接毁灭了怎么办?” “是啊,”妫越州闻言却没反驳,反而直视着大主教地说道,“万一这个仪器坏了怎么办?” 大主教望着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挑衅神情,脸上已被气得铁青。她明白妫越州的潜台词,她更大的目的是逼迫,是想让她为保护这个仪器不受暴力摧毁,允许那个“拆开看看”的荒谬请求。 “不必留情,”她再度拿出了手枪,这还是她从那支闯入者的队伍中缴获的,“她们必须留下。” 妫越州神色不变。而慈照则控制不住的大喊道:“太姨姥,你难道一点情面都不留?大家都是亲戚啊——” 打断她的是紧接而来的枪声。 大主教手里有枪,其她得了配枪的净世教徒也纷纷举起枪来。房门被抵上,一时间室内枪声、打声嘈乱不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原本被抵上的石门竟轰然碎裂,有人影直接从中砸了出来,甚至直接砸倒了外面的人。 “嘶,”她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屋里说,“真是一点亲戚情面也不留啊!小妫,别急,我来——嗯?你??” 她跳起来就要向里冲,意外却瞟见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一个净世教徒被她砸在了身下,剩下的一个手里竟然押着个看着还有些面熟的人——在去姮地的那趟车上,是不是见过? “01号?!”她旁边,左星远却已经将她认了出来,她也顾不得旁边还有人,急声问道,“你在这里,州姐呢?” 慈照“呃”了一声,此刻屋内的枪响却也传了出来。之后,便又是个人影在枪声的追击下闪到了门边。她将手中已空弹的枪支甩开,转头便对上了左星远惊喜不已的目光。 “州姐!!!” 妫越州却皱了下眉。她将左星远旁边见势不对便上前攻来的教徒踢远,从手上的绷带中又拿出一个发卡,丢给了慈照。 “给她打开。” 慈照望着她再度闪进屋里的身影还有些莫名,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向了绑着左星远手腕的绳索。 “啊?为什么给我啊?”她看着手里的发卡抱怨,“这玩意怎么开啊?” 左星远将眼巴巴的视线收回,见状便道:“你给我吧。州姐应该是让我自己开,她以前教过我。” 慈照闻言更是满脸的问号,她说:“那她给我干啥??” 左星远没说话。 220-225 第221章 “……找仪器。” 姮地“地宫”,在一处门户大开的房间中,萧黎和朱焉正攀在顶部下凸的一处“犄角”上。这处房间瞧着也是位置正常、未作颠倒的房屋,但是墙壁东偏西折,顶部凹凸不平,地面也有许多高矮不一的“石堆”。萧黎和朱焉在经过这个房间时灵机一动,推开窗户后却没有继续向外,而是借着石堆够上了顶部的犄角。两人屏住呼吸,直至用余光目送着追来的白袍人纷纷消失了踪迹,才微微松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确定了暂无异常,正准备下去,却又听室外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门口果然又闯进来了一批人,可看着装,里面却只有一个领头的白袍人。她一边向前跑,一遍向后张望着,嘴里道:“进来先把门抵上,该死的,这里窗户也开着……” 吕东晴拉着付淳君落在最后,她们都气喘吁吁,闻声便要合力去推那扇厚重的石门。这时吕东晴却听见头顶上飘来了一道分外耳熟的声音—— “老吕?吕东晴?!” “——我劁!!!”她浑身一抖,忙抬头去看,果然瞧见了那张同样包含惊喜的脸,“大黎子?!” 萧黎和朱焉跳了下来。 两拨人汇合,当然是意外之喜。吕东晴拉着萧黎先骂了一顿,朱焉则发现了如今也成了丧尸人的林灼,神情中十分惊疑。不过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她们很快就从对方的口中得知了现在最紧要的信息。 “她们要用州姐的血净化基地?”萧黎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州姐一直没出来……” “你知道小州在哪里,快带我们去吧,”林灼正色道,“她一个人肯定很害怕。” 付淳君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却也点头说道:“没错,我们虽然力量小,但是总比让州姐单打独斗胜算大。” 吕东晴也说:“左某人也来了,她被她们抓走了,会不会和州姐一样被关了起来?事不宜迟……” 她说着,抬头望向季康安,问道:“季阿姨,您说是不是?” 季康安沉吟片刻,呼出一口气道:“速战速决,能找到小州最好,找不到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姐,如果真出了事,你能不能帮我把孩子们送出去?” 自两人重逢以来,季康乐这是头一回听见她叫“姐”这个字,当下便瞪大了眼睛怪叫一声。她搓了下胳膊,恶声恶气地说:“想都别想!我不跟你们去救那个狗崽子!她现在肯定在大主教那里……大主教能把我打成肉包子丢出去!你们去了也没用……” “妫越州是为了阻止拉姆达的爆发,”朱焉突然出声道,“如果她失败了,我们这些人恐怕不仅会互相攻击,最终还会咬死自己。拉姆达已经爆发了第二次了,哪怕现在我们还能忍耐,可谁知道我们还能忍多久?” 她说着环顾了一番周围的人。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几个丧尸人都十分克制地各自保持了一段距离,就是因为体内聒噪不休的“食欲”从未消失。 作为净世教的人,季康乐当然知晓三次拉姆达爆发的预言,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原本臭臭的脸色中便有了些动摇。 而付淳君则抓准时机补充道:“而且阿姨你已经帮了我们逃跑了,不如就送佛送到西啊。” 季康安却没出声劝,她看出来季康乐也就剩个嘴硬,哪怕她心里懊恼,从拉着她们闯进姮地开始,季康乐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因此季康安调节了一下自打进入地道后就亮着的头灯,确定亮度合适后,便径直开始安排道:“萧黎,你记得路,就你带人打头吧。林灼跟上。东晴和淳君跟我一起在中间。姐,你断后。” “可以是可以,”萧黎看了眼朱焉,说道,“但我们只记得州姐消失前的那个走廊。这位阿姨……是不是对这里更熟悉一些?您说州姐会在‘大主教’那里?” “先走先走,”季康乐却道,“路不对了我再说,行了吧?” 一行人就又向萧黎的来时路出发了。 奇怪的是,这趟回程遇到阻碍或者追兵并不算多。萧黎还暗暗奇怪,不过这一切在她们赶到那个曾经妫越州跳下的走廊中时,便得到了解答。 ——大量的白袍人正在此处汇集。 萧黎记得妫越州是挟持着梅走向了这走廊尽头的拐角。现在整条走廊都被高大的白袍人占据了,压根看不清尽头的情形。 她心中一紧,先回头对季康安喊道:“阿姨,你带着她俩先避一避!这里全是净世教的!” 就在此刻,前方却突然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从地面刮擦碾过。在萧黎和朱焉犹疑间,林灼已经走上前来。她径直向前面的人墙中钻了过去。 前面见到突然有条小鱼似的人影向内,自然下手要抓,可对方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没了影子,紧接着,又是两条鱼进来了。她大叫了一声,要提醒周围的人。然而现在很多人都被前面的声响吸引了注意,紧接着便纷纷向后避开。 从走廊的尽头中竟直接滚出来了一个重物,随后则是个三个人影,她们在追着那重物闪出后没管周围教徒的声音,手脚并用便向那重物砸了下去。 “砰!” 又是一声,这回却是个人影摔了出来。她单膝后撤,一手撑地,在撞到那重物前堪堪止住了退势。她的对面,则有几个人追了出来,其中领头人纯白色的衣摆上带了灰尘与破损,她望着对面,神情十分难看。 “大主教!”有净世教徒呼道。 “古神圣物不容有损,”大主教沉声说,“保住圣物,杀了她们!” 妫越州听见这话眉梢一动,心知这大主教恐怕是被气疯了。 原本好似长在地面上的那台仪器在四人齐力下,纵使尚未碎裂,却也拔地而出。之后在和大主教的过招中,妫越州更是寻到机会,一脚直接将它踹出了屋外。那仪器被墙壁一弹,紧接着便顺着地势向下颠簸着滚了下去。左星远、莫思逸和慈照三个则紧随其后。 ——她们要在妫越州拦住大主教等人时,齐力将它砸开。 所以这时也不怪她生气。 “是!”教徒们齐声应下,有人正要上前,却见那重物被三人重重一推,竟又向着她们滚了过来。 妫越州对面,有人想越过她直接向左星远三人掠去,却被妫越州眼疾手快扯住了臂膀。她将人向怒目圆睁的大主教砸了过去。 大主教伸手接住了她,将她向后拨去。 “不,大主教,这是我的错误,”她却拉住了大主教的手,再度上前,“也是我的疏忽。” “够了,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主教却按住她的肩膀,转而直视着妫越州道,“是我的疏忽。” “——但你也还有机会,”妫越州接过话头,好商量似的地开口道,“如果你愿意让我把它好好拆开,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剑拔弩张。” 大主教飞身便打了过来——她已完全丧失了和对方说话的心情。 另一边,面对“圣物”的滚滚来袭,有人侧身躲避,还有人合力上前阻挡。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大都被前面吸引,林灼也借着疏散的人流空隙处仔细观察了一番,她伸手拦住了还要上前的萧黎和朱焉。 “那个东西,”她伸手指着那被围堵的重物,开口道,“中央已经有了一道大的裂缝。那里就是最脆弱的地方。” 萧黎和朱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在那大致成圆柱状翻滚的东西中央腹部发现了缝隙,因为那东西是深色的,地宫中光线又暗,也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你想怎么做?”萧黎问,“我们三个一起冲上去?” “不,”林灼却说,“你们双手借力给我,我跳上去,直接将它踩裂。” 朱焉当即明白了她的话,她拉了下萧黎,向她示范了一下。两人要双手交叉,为林灼的起跳提供一个踏板,并在她向上跃起时也一齐出力。 那圣物纵使前有人阻,可地势向下,后面还有左星远三人在合力击打前推,两方力道僵持下,竟将它一时立在了原地。 这时忽然从一众教徒中竟突然跳出来了人影,羚羊飞渡一般竟从空中向圣物坠下。就在她稳稳地跺在那东西中央的当刻,“喀拉”一声,怪石似的东西便从中间裂开了分外明显的缝,紧接着又轰然裂成了几个碎块,从缝隙向两边塌下。 “不!!!” 大主教发出了一道痛呼,将原本和她僵持不下的妫越州猛然甩到了墙上,便向前奔去。 妫越州按着胸口,抬眸望去,便首先遇见了林灼的目光。她从那碎裂的石块中跳出,眼睛发亮地向她奔来。 妫越州在此时却忽感不适。 “嗡”的一声,她的大脑险些炸开,原本潜伏在骨骼血肉中的、被强行忽视的饥饿感在瞬间膨胀成了千百倍的庞然大物,现在是她被这种感觉咬进了嘴里。 ——不是!是她咬向了自己的小臂。 妫越州放下手,她晃了下脑袋,企图从地上站起,可摇晃的视野中周围的人已纷纷陷入和她一样的饥饿中。 啃食自我……是拉姆达的第三次爆发。 大主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神情中满是绝望。多年的修行毕竟让她比其她人多了忍耐力,她紧咬着牙关,嘴中已渗出了血沫,终于匍匐着赶到了那些碎块前面。 她伸手向内找寻,好在没有费太大的功夫便从中发现了一个扇形的“表盘”。表盘上方可见三条深色的刻度线,下面的指针由第二道向第三道倾斜而去。 ——指针还在动着,却并未指到底部。 不……怎么会……第三次拉姆达已经爆发,可这个仪器为什么? 大主教陷入了天崩地陷般的茫然。正在这时,她忽感肩上一痛,竟是个针头样式的弹药,抬头望去,是三个闯入者。 “嗖”“嗖”又是两声,直至大主教终于阖上了眼皮,季康安才松了口气。 她在得到萧黎提醒后一直带着吕东晴和付淳君躲在了后面,等她们听到异动探头查看时,却不料在瞬间众多丧尸人竟大都伏地、神情痛苦,有的甚至已将自己的胳膊咬出血来——其中就包括了季康乐。 季康安发现了不对便上前阻止,却险些被季康乐咬伤。还是吕东晴及时拉住了她。而付淳君在发现妫越州后,则示意她们上前。不仅在后方的妫越州,在那摊碎块周围的林灼和左星远等人,也已陷入了不逞多让的失控中。 “用麻醉针!”季康安反应了过来,“不然她们会把自己咬死!” “嗖”的一下,她先对季康乐开了一枪,可一针的作用却十分有限。季康安连开了三枪,才堪堪让季康乐平静下来。 于是吕东晴和付淳君也举着枪向前,两人将沿路经过的丧尸人都扎了几枪,才能安全靠近。 三人首先接近了这摊碎块,这时,妫越州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找仪器,”她用手撑着墙壁,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分外艰难,只能对季康安几人扬声,“那摊……仪器里,拉姆达爆发……” 吕东晴想到了她曾经偷听到的妫越州和梅的那番对话。她放下枪,开始在碎块中找寻,她首先注意到了大主教手边的那个表盘,便抢过来观察,却没发现什么奇特的地方。 “是不是这个……[Lamuda],这上面写了字。”付淳君却也从碎块中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多面体,它陷在一堆破败的碎石中,表皮却流动着若有若无的淡金色,细细看去,上面是由无数个细小的六边形鳞片拼接而成。而在它的顶端,还带有几个类似于触角的凸起。 它就在那表盘的附近。付淳君是在扒开碎石后发现了这个多面体,她将它拿了起来,便在它的中央发现了[Lamuda]这行标志。 这个东西,一看就十分不寻常。付淳君心中突然有了种预感。 “——这个?” 吕东晴发现这东西,也十分吃惊。她在这东西的底端发现了几个小按钮,却不知用途。 “……摁,随便。”妫越州按着脑袋,见她们找到了东西就停下了。季康安发现她后十分惊喜,见她似乎能控制自己便没忍心开枪,可也不能放下枪,便时刻准备着在她要咬伤自己时扣下扳机。 付淳君抬眸和她对视,从对方的视线中倒读出了一种从容不迫的坚定。 ——现在已经是第三次拉姆达爆发,情况再如何再不会更糟糕了。 她和吕东晴对视一眼,率先按下了从左向右的第一个按钮,然而毫无变化。吕东晴紧接着按了第二个,同样毫无反应。两人几次三番试了几回,也始终没有任何效果。 吕东晴将这多面体夺了过来,手里紧了紧,便骤然向地上砸了下去。 “砰!” [检测到……仪器受不明外力袭击,信号紊乱,警报已发送……] 在几人的严阵以待中,那东西并未破损,却有这样一道“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了起来。说“声音”也不恰当,因为它并未经过耳道,也没有任何振动,不经过任何介质便传进了她们的意识之中。 吕东晴和付淳君面面相觑。妫越州也猛然抬起脸来。 第222章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段漫长的历史。” 这声音来得轻盈而飘忽,却像根针似的一下便刺进了她沉重混沌的意识层,带来了几分不易的清醒与松缓。 妫越州先是在脑海中叫了几声那仍在休眠中的系统,因为这种直达意识中的声音和系统与她的交流十分相似。 ——这是史前文明留下的东西。拉姆达的爆发和它脱不了关系,解决方法也最有可能从它那里找到。 妫越州抓住时机再次站了起来,她快步上前捡起了那个多边形仪器,手上竟感受到了些许微热的触感。她下意识捏了捏,旋即便再度将它向地上摔了下去。 “砰!”又是一声,于是那尾音尚未在众人脑海中完全消失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是警报声。而警报一般是发给人听的。这个仪器经过了数万年的演化仍旧完好无损,会不会是史前文明有意的遗留?这样的警报声又能传出多远? 妫越州的思绪突然被付淳君的一声惊呼打断了。 “你们看它……”她在脑中听到了那声音后也一直关注着多边形仪器,此时便指着地上说,“现在是不是在发光?” 接连遭受了两次摔击,这只仪器却分毫无损,外表嵌合的六边形的鳞片还流动着寒芒。付淳君一开始没发现异常,可她渐渐清楚看到了——原来那些鳞片是真的开始接连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光芒闪动着亮起,紧接着又像流水一般翻涌而过,越来越盛、越来越强,直至猛然爆发出一阵极度耀眼的光柱,又骤然向两侧铺散而去。 “嗡……” 空气中荡起一层无形的冲击波,在场众人的一切感官都被那嗡鸣声攫取占据,不知过了多久,波动淡去,她们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可接下来她们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在了原地。 原本封闭晦暗的地宫消失了,她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处悬浮于半空中、外观类似于水晶球的大型实验基地。紧接着,移形换影,她们脚步未动,场景却已顺利切换到了基地的内部,穹顶之上是宇宙星系的模拟动态图景,下方则是由液态金属铺展而成的地面,它会根据实验人员的不同目的形成不同的引导路径。 有两个穿着银白色制服的人员停下了脚步。她们的手中拿着大概是纸质的资料,目光忧虑地向头顶的宇宙星系望去。一人伸出手,虚空按了一下,便抓取了上面的部分图景到了眼前,从不停歇运动的星系图景便在二人面前展开。 她们开始说话,她们的语言不同于任何一种现存的语系。可正如方才多边形仪器发出的警报声,当它们接入意识时,就自动被人接受理解了。 “……这颗红矮伴星的体积可达到我们蓝星的三分之一,它的运动轨迹更无从更改避让,”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引着图景中那颗暗红色的行星令其加速向前,“一旦它降临,我们会是灭顶之灾。” 她的手下松开,那颗红矮伴星便按照预先的轨迹直接撞向蓝星,原本安然自转的星球霎时轰裂粉碎,猩红灼热的亮度与浓厚的碎块尘埃在太空中爆开。而那颗势不可挡的红矮伴星也在撞击中四分五裂,大部分物质都与蓝星融合,却也激荡出不少的碎片四散飘零。 “按照预演,我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凝视着眼前的景象,眉头从未松开,“或许时间还会更短,我们不能再等了。人才是最重要的。”ùìo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个基地里还有我的太多心血,如果全部丢下,我总有不舍……” “我们的宇宙飞船能全部的人口逃离,这已经是联邦了不起的壮举,”前一个人说,“该留下的就留下吧。往好处想,或许我们还能回来……” 另一个人不语,手却点上了面前的图景光幕,原本碎裂的星球开始以万年为单位加速预演,最后竟然又重新形成了一颗水蓝星球,而那些原本四散的碎块则凝成了一颗绕着它旋转的卫星。 “……你是对的,”她喃喃地开口说道,“我们的蓝星不会成为死星。哪怕星系预演有概率出错,可你看……它会恢复,甚至还多了颗卫星。千百万年后,还会有生命从中诞生……” “是的,所以你一定要抱有信心。联邦有意将这个基地作为我们的一处锚点,我们会将它迁移到在撞击中余波最小的位置,并且进一步加固表层,关舱密闭。留下的那些不完美的实验品也不容易对外造成污染。” “……我明白了。我现在会去清点归整……我也想,留下一些东西。” 两人说完话,身影也淡下。 之后,所有的人都从这个基地离开,一整块详细描绘了行星撞地球灾难的壁画被留在了穹顶之下。紧接着,整个画面又变成了密闭摇晃的实验舱内部,一切被留下的物品都在强烈的撞击中移位,整个空间也陷入了天旋地转中,门户开合间,不少物品都在摇晃中混杂在了一起。 不知颠簸了多长时间,光线暗下,温度上升。原本在撞击移位中尚未碎裂的物品也开始因为高温融化,无论是墙面还是地面,似乎都软化了起来。灼热过后,则又有震声高鸣,之后寒气侵入,整个空间温度骤降。 在这样冷热交替、动荡不断的演化中,原本平整光洁的墙壁已变得歪曲褶皱、黯淡无光,在房间中的实验品也大都凌乱毁坏,堆积着与墙面地面熔铸在一起。而整个基地已深埋进入了地表下,并随着地壳的运动而起起伏伏。 再之后,终于场景切换——应该是许多许多年之后,基地的一角被掘开,在重新演化出新生命的地球上,有人发现了这里。 是三个女人。 ……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段漫长的历史。”正在这时,所有的画面纷纷停住。有一个身影,就像拨开帷幕一般,竟然从画后走了出来。 “——鬼啊!!!” 吕东晴冷不防给吓了一跳,一下便蹿起来四脚并用地扒在妫越州身上。 ——在看到陌生的场景时,还有意识的她们几个已自觉走在了一起。 付淳君也瞪大了眼睛,不过她好歹比较镇定。而季康安则又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一步,以防遇到危险。 妫越州脑中的混沌也已消失,她随手拍了拍吕东晴,双眼则紧盯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她的穿着和她们在一开始看到的银白色制服人员十分类似,同样高大的身形,面容端正,看上去十分真实,可周身却隐隐透明。 “——害怕?”她停下了脚步,有些纳罕地说,“考虑到你们的接受度,我在投影的时候是特意挑了古人类的模型套上的啊……” “你是……史前文明的人?”付淳君平复了呼吸,试探着问道,“从地球离开的那批人?” “——是她们的后代,”透明人补充着说,“我们还没练成老妖精呢。哎?还有人醒了?” 她说着手上一动,空间中便猛然又套进了几个人来——是晃着脑袋站起来的林灼和左星远,还有萧黎、莫思逸、朱焉和慈照,最后则是大主教那张难以置信的脸。 “所以啊,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她看了这些人一眼,继续说道,“这个基地呢,是数百万年前我们留下的。里面的一些不怎么完美的实验品极其幸运地保留了下来,然后又极其幸运地被你们这群新人类带了出去。其实基因药剂还好啦,除了效果不良也没什么危险。但你们是怎么敢把拉姆达带出去的?那是个还没成功的危险试剂啊,带出去就算了,还启动了加速预演器……不是有加速预演器的壁画警示吗?嗯……不过要是你们不启动警报,我也没那么快定位到……” 她的手中拿起了那个多边形的仪器,察觉到妫越州的视线,还朝她晃了晃。 “怎么称呼?”妫越州把吕东晴扯了下来,上前一步问道。 “——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哎,”透明人一手按着下巴,打量着妫越州说道,“不害怕就算了,居然一点也不吃惊?你看看其她人是什么表情嘛?还来问我的名字……不对,我觉得你身上有点奇怪,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东西……” “古神!”这时大主教却已虔诚地稽首道,“我们终于等到了您的降临……” “——别别别,这严重了,”透明人向边上避了一步,嘴里说,“我算是蓝星的‘古人类’,不是神啦!这里的记录影像你还没看,一会儿给你再看。别多礼咯,你们就叫我……尔西——就叫这个名字吧。” “尔西,你们也在找寻曾经的居住地吗?”妫越州将她的注意力再度拉回,“我是妫越州。” “妫?”尔西思索着这个姓氏,看上去很好奇,嘴里道,“当然了。这里是我们文明最初的发源地,而且有关蓝星是否成功‘复活’也是学界一直争执不休的问题啊。为了探寻蓝星,我们有多支队伍出发,不过因为宇宙的膨胀,星际跳跃始终又偏移,我们原本遗留的星际定位点也不准确了。好在这个加速器没坏,它一次发出信号时我在附近的星系检测到了……” 原来这个多边形仪器是与拉姆达配套的加速预演器,除了定位、通信、收录影像等基础功能外,它的两大主要功能一为加速,二为预演。加速是针对拉姆达活性的调控,有一级到三级三个等级,在开启加速功能后,它就会催化静默的拉姆达完成升级;预演功能则是在设定了基本参数后,对这种催化功能的预备演示。正是由于当初的实验人员从预演中发现了增强拉姆达的活性会带来的危害,才没有真正启动加速的功能。拉姆达也就成了暂时被搁置的一项实验药剂。 “……拉姆达最初是从鸟类的血液中提取的,从前我们发现有类鸟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寿命也很长,所以才进行了相关的培育。不过它在长寿这一课题的突破上远没有基因药剂表现出色,所以就暂时搁置了。为了防止遗忘与错漏,拉姆达被催化后的预演画面还被特地印了出来。哎,肯定是因为这里在演化的时候震动太多,把药剂和它们都分开了……” “……所以,首先进入这里的三个长生村村民,她们意外饮用的是你们留下的基因药剂,”妫越州说,“而后面,大主教,和森月的人来这里带走的,都是拉姆达。” 大主教神情一变,望着尔西没有开口。 “不知道你说谁,但按顺序来说——对了!”尔西点头,“经过这么长时间,整个基地完整的实验品大概就剩下了那两支了。基因药剂的效果不够稳定,随着代代遗传会被削弱。如果这么长时间能一直保持密封不变质,喝了它也没多大的危害……” “原来是这样?”慈照忍不住出声道,“怪不得啊,我祖姥她们能活一百五十多岁,可太姥她们是活到了一百三……” 大主教看了她一眼,想要出声,却只是低头叹了口气。 “加速预演器是怎么启动的?”妫越州沉默片刻,出声问道,“它和我们之前看到的表盘,有联系吗?” “——表盘?”尔西有些疑惑。她伸手拨了下,整个空间中画面再次开始移动,不一会儿就让她找到了那个和加速器粘在一起的表盘。 “这大概是……污染警告器,”她辨认着说道,“有实验室对空气质量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如果空气中出现污染,这个仪器就会震动并发出警报。大概是警报声的震动,正好启动了它下方的加速预演器的加速按钮,拉姆达就爆发了。” “这么一点,就这么厉害?”吕东晴放下了戒备,这时也说起话来,“我们一开始经历的那场大雨,还有血月,也都是它搞出来的?” 第223章 “恭喜宿主,小世界生机已复还,能量加速充盈中!” “这款加速预演器呢,采用的是量子纠缠链路——我们在它与拉姆达之间进行了标记,能使两者之间产生不受距离影响的瞬间作用。在加速器的催动下,拉姆达会开始变异并快速增殖。不过呢,这个链路还没有那么完美。在预演器的作用下,我们发现了,一旦启动加速器,量子纠缠也会影响到空气中的其它分子——水分子就是其中最显著的,在拉姆达因为量子作用产生暴动时,区域中的水分子也会自发共振,距离缩短,产生液化。 “一般这种情况下,宏观上就会表现出云层遮挡、冷空气活动,也就会有降雨啦。拉姆达因子也会溶解于水,它们会直接对鸟类产生作用,会通过创面及血液感染人体。不过你说‘血月’……” 尔西说着,伸手再次拨动了一下,画面再次回到了她们看到的那副星系运转的光幕。她指向了那颗在行星撞击后围绕着地球形成的那颗卫星。 “——这就是你们的‘月’吗?” “是月球,我们一般这么称呼它,”吕东晴说,“你来的时候没看到?” 尔西摇了摇头,简单解释说:“这个加速器中也留下了量子通讯的传输口,虽然老旧得很,但总算能用。所以你们看到的我是通话中的我,真正的我还在飞行器里,离你们有两千光年呢。” 吕东晴和周围同样大为惊叹的同伴对视着,没忍住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好吧。总之这就是月球,在拉姆达爆发的时候,它原本是浅白色,突然就变成了血红色的……” “是光线的衍射问题吧,”尔西很耐心地分析,“哪怕我只是通过传输口来看,现在这里的空气质量恐怕堪忧,扬尘与不明颗粒物的含量过高——在我们那个时候是没有的。粗略估计,大概就是空中这些悬浮物在加速器的影响下也发生了量子作用,水滴下沉,它们则不断上浮,打乱了大气层对于光线的折射和散射规律,只有波长较长的红光被留下了。所以这个卫星,嗯,叫月球,月球在人眼中的颜色也就会发生改变啦……” 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很具有说服力,所以哪怕其她人中有暂时没听懂的也粗略理解了——这大概也是一种科学现象,因此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办法消除拉姆达带来的不良后果?”妫越州问到了正题。 “如果是在百万年之前呢,那我们肯定没有。”尔西清了清嗓子,“但现在,毕竟不同往日了。” 妫越州没忍住笑了。 尔西表示,她能调整加速器的参数,开启降低拉姆达“螙性”的量子作用。 “你不是正在通话中吗?”吕东晴又疑惑了,“你还能动这里的东西啊?” 尔西老神在在,伸手在那个多边形加速器上点了几下,很轻松就将之前怎么摔都摔不破的仪器打开了。 “这又不是百万年前,”她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有办法让它支持简单交互的……” 吕东晴啧啧称奇,满是好奇地去看她的动作。 “——那你们这么厉害,”或许是因为尔西态度良好有问必答,不一会儿,莫思逸也压不住心中的话问出口了,“百万年前,你们怎么直接逃走了啊?把那个撞来的什么‘伴星’炸了或者拦截住不行吗?” 尔西手上动作一顿转眸望向她,忍俊不禁似的摇了下头,说:“因为离开比炸掉三分之一的蓝星更可行啊——那时候的我们难以产造出如此巨大的能量。而且那是一颗危险性未知的红矮伴星,假如在拦阻——不谈成功的概率——的途中造成了它的意外爆炸,对于附近星系及蓝星生态位的影响也是不可预估的……好歹那时候我们找到新的宜居星球了。” 莫思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呢?” “后续我们也经过了多次太空跃迁,”尔西说,“现在的居住地嘛,在百万光年之外。” 说着她已经将手中的仪器再度组装好了,晃了晃它说道:“这仪器太老旧了,还需要个参照才能启动。你们体内拉姆达的异化程度各不相同——还有没感染的,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血液……” 大主教早有预备似的,再度从自己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把小刀。 “所有人的血液?”妫越州瞧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询问道,“滴在这个仪器上吗?” 尔西点头,她将加速器丢给了大主教,看着她们一个个取血,想到了什么又提醒道:“不过拉姆达‘螙性’的降低也可能引发宿主细胞的败坏,这要看细胞的抗性和稳定功能。但是更大几率是你们的细胞会将降螙后的拉姆达彻底吸收了,那可是蛮不错的一个营养剂哎……” 在妫越州将手中的小刀递给旁边的人之后,她驱步走到了她的身前。 “你身上有一种‘新’的味道,”尔西思索着说道,“我认为你不同于这里的其她人。” “什么是‘新’的味道?”妫越州同样观察着她,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你看我,就是‘新’,”尔西说,“我和这里的其它格格不入,这就是‘新’。你身上的磁场不太一样,但我也难以确定……” “我看到你,确实感觉到了‘新’,”妫越州笑了一声,“可又觉得不该这么出乎意外。” 尔西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说?” “从我发现拉姆达只有女性感染者才能保持理智、以及得知了那些个有关史前文明的传说,其实一直有一个猜想,”妫越州缓声说,“或许,你们那里是只有xx染色体的世界。” “啊,”尔西若有所思,“原来这时候还是存在古人亚种的时候?” “‘古人’、‘亚种’……”妫越州琢磨着她话中的字眼,缓缓笑了,“看来某种程度上我们互为过去。但你们,是这里注定回归的将来。” 这是由拉姆达带领的向母系的回归,也是小世界的自救。 在这个由小说故事衍生出的世界里,能量不稳定险些导致它的崩坏,但在那些未知的主线剧情之外,却早已发展出了不为人知的“支线”。在崩坏的能量下,支线在百万年前埋下的一处伏笔成了打乱主线的“混乱点”。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能将支线重新引入,原本崩坏叙事线会在新线的作用下发生变化,在融合中或许会将不稳定的能量自我消化重构,从而大大降低毁灭的风险性。 ——由此看来,所有的这些小世界都是在积极自救的。除了向外呼救之外,它们还有着强大的自我运化的能力。就像第一个小世界的蓄势待发、第二个小世界的不断重启,还有这第三个小世界的自我梳理。 而这个小世界幸运的地方在于,那处支线上已发展出了绝对先进的母系文明,它带来的能量也足够明亮。 妫越州的作用,大概就是带着混乱的主线积极而顺利地和支线会师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小世界很有可能重构能量,彻底完成自我的重生。 【别睡了,】妫越州在脑海中又敲了下系统,【我的任务快完成了。】 * 在她们走出姮地时,高空中悬着的那轮月亮早已褪去了血红色,路的两岸只是伏着些昏睡的人影,树木中也悠然落下了静谧的鸟影。一切都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当日,却确实有些变化正在发生。 “……在感染的丧尸中死亡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五,这概率是不是太高了一些?”林见溪看着报告,询问着“通话状态中”的尔西——在离开姮地后,她就跟着妫越州一起回到了她们的基地。 “我也没想到,你们还处在这个阶段——还没淘汰v染色体啊,”尔西也有些无奈,“它本来就是既脆弱又不稳定的一种遗传形态啊。拉姆达本来是根据xx染色体研发的嘛,哪能考虑到v的脆弱啊。这我也没办法的。” 她摊了摊手,继续道:“要我说,其实没了配子没多大影响。拉姆达已经极大地提升了新人类的细胞活性和抗性,你们完全可以研究一下孤雌和双雌生殖的技术嘛。这样,我的飞行器到这里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可以亲身给你们上上课,怎么样?” 林见溪被她说动了。她露出微笑,询问道:“这样您可帮了大忙,您希望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害,本来就是我们没处理好拉姆达这个危险品才造成了这桩事,”尔西摆了摆手,继续说,“后续我们会在这里建立基地,后面的事……就后面再说吧。” 林见溪便点了点头。这时房门突然被叩响,洪宇进来汇报说:“林总,森月基地曲总来电跟我们确认了时间,她们将于今天下午来访。” “知道了。”林见溪显然早有预料。 在丧尸暴乱平息后,曲芃希当然要尽早抓住机会。如今她已经完全掌控了森月,在从顺利返回基地的李畅等人的口中,她推断出了这件事与一直没出姮地的季康安等人必然关系密切。因此探听到有车辆安全驶入林氏基地的两天后,她提出了拜访的请求。 鉴于亲密的合作关系,林见溪没有拒绝。 迎接工作被交给了季康安,因为季康乐的关系,她身上还有一份工作是与净世教的接洽。在亲眼见识到尔西后,大主教率领净世教教徒也积极投入到了灾后的重建工作中,她们各个人高马大,都是干活的好手。 ——除了季康乐。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季康安对瘫在沙发上吃苹果的亲姐发火,“你说来给我帮忙,一上午腚就没挪一挪?!谁让你来的?!” “礡严她们都看不惯我,光让我干重活,我不来找你找谁?”季康乐反驳,“这不都是因为你吗?你让我歇歇脚怎么了?” “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吗??”季康安忙得都喝不上一口水,见了她这样自然来气。 “那你怎么不找那狗崽子?”季康乐将苹果啃得吭哧吭哧响,“她一个能顶三个用,你怎么就让她在那里玩?” “——你真好意思说这话!越州还是个孩子!!”季康安拍了拍桌子向她喊。 “狗屁!”季康乐翻了个身,“反正你把她给我找过来,我就去。” …… 这场事关她的争执,妫越州暂时还不知道。她正和付淳君单独在一起。 两人正在林氏基地的一个房间里,付淳君握住了妫越州的手,她双眼紧闭,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请宿主……停止……停止危险行为……】 脑海中,那渐渐恢复了活力的系统还未来得及向付淳君进行电击威胁,就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摄住了意识源。在这个小世界的强势压消下,它本就虚弱不堪,休养了许久才积攒出了一点能量。它想继续逼迫付淳君前去寻找所谓的“男主”裘易,并靠获得他的“爱意”来恢复能量。可付淳君早有准备了。 【骟你爹的人贩子贱东西!老娘现在就要让你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以cirila358号的能量为介质,她仅凭着自己的神识就将识海中那一团黯淡不明的物质饱以老拳、步步击溃,总算狠出了一口恶气,【我管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着我指手画脚?!还敢逼我去舔你的狗屎男宝!!你这个程序里写蛆的贱货!给我死!给我死!跟你的屎宝一起下地狱吧!】 她一边骂着一边发力,意识中那团不明的物质渐渐被击消到只剩下了一个光点。付淳君已经从系统的桎梏中完全解放了出来,因此她用力捏住了这个毫无威胁的光点。 “……这是你的系统最后剩下的世界接口的能量,”妫越州解释,“我让我的系统进行了改造,现在它完全能为你所用了。你可以驱动着它带你回到原本的世界。” 她松开手,cirila358号也能量也收拢回到了她的身上。付淳君惊喜地睁开眼睛,她高声说道:“真的?!我还可以回去!可我已经离开这么久了,我的尸体该不会已经火化了吧……” 妫越州询问了一番cirila358号,回答说:“从你从前系统的能量而言,它大约只能带走你的主要意识,所以大概率你在原本世界是陷入了‘植物人’的状态。万一真出了事,你现在不还有个身体么,直接用这个身体也是可以的。现在你的‘小系统’完全听从你的指示,将这个身体重塑回去,也是完全能做到的……” “太好了!!!”付淳君激动地跳起来,又抱着妫越州大喊大叫,“我好想回家!我想我妈!我想我的那几个损友!还有我刚买的小平板啊!州姐,真的太好了!!谢谢你,我还好遇见你了……” “是你还好愿意遇见我,”妫越州被她扑腾得有些头晕,失笑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然我们不一定会成为同伴的。” 假如付淳君真的听从了那系统的指示,死心塌地的只跟着裘易当血包,妫越州在表示尊重的基础上也不会手下留情。ùǐ “所以还是多谢你自己吧,无论多么辛苦,都没有放弃。” 付淳君被那系统电击多次都咬着牙撑住了没掉一滴泪,这时听见这句话却有些眼睛酸涩。她吸了吸鼻子,也不愿在高兴的时候再暴露软弱,于是松开手,故意大声岔开了话题说:“州姐你还说呢!明明说好的要带我一起去啊!怎么半路就把我丢下来了!要是没有我——没有我和东晴和季阿姨去了,尔西想要完全未感染者的血液还找不着呢!” “好吧,我失算了,”妫越州便点头说,“是我的错。” 付淳君打量着她的神情,怀疑地说:“可我看你不像会改的样子嘛……知错不改,州姐,你的作风很强势哎!你以前穿过多少的个世界啊,你以前当没当过将军或者总裁什么的?哎你别走嘛……” 妫越州推开她凑过来的头准备出门,嘴里问:“问题这么多,不急着走了?” “——这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当然也要出把力了,”付淳君说,“而且我也想学一学尔西那边带来的先进知识哎,回去了说不定我就能发动变革呢!” “好思路。” “州姐,那你准备走了吗?你下一步准备去哪?” 妫越州已经打开了门向外,还未开口回答,却在门边发现了一个新的人影。 “小州,”林灼脸上露出微笑,“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和林灼的一系列接触的经验让付淳君脚步一顿,她觉得这人多少有点邪乎。 【作弊器给她拿了没有?】妫越州在脑中询问着系统。 自从拉姆达螙性消除后,这个小世界的“末日”危机就已解除,它的能量也在飞速复苏与重构。妫越州便当机立断让cirila358号在世界能量稳定时,拿掉挂在林灼身上的“一厢情愿”作弊器。 【接到宿主指示,“一厢情愿”作弊器已顺利去除。】 妫越州微微松了口气,便随口说:“和淳君说了说话。你怎么来了?” 林灼问:“有什么话是你们要单独说的?” 妫越州:“……” 林灼见到她沉默中透着莫名其妙的眼神,反而笑了,她摇头说:“你真可爱,小州。” 妫越州:“…………” 【——你拿干净了没有?】她在诘问脑中的系统。 目睹了一切付淳君欲言又止:“……” ——她早说了,林灼这人经不住细看,整个人透着股不可名状的癫狂。 “星远和东晴她们都在文医生的实验室帮忙,”林灼这时回答了妫越州的问题,神态中也毫无异常,“现在实验室中的拉姆达螙性全消,下一步也会给普通人开展接种工作,基地里人手有限,所以我来找你——还有你啦淳君,一块去帮帮忙啊。” 妫越州自然没有异议,付淳君也是一样。 三人一块赶到了实验室,一进门倒是先瞧见了慈照。她正在跟文晃说些什么,听见了动静就转过头来,向她们挥了挥手。 “小妫,见我惊喜吗?”她挺直腰对妫越州说。 “家人都找到了?”妫越州也没跟她计较称呼,挑眉问,“怎么没留下当村长呢?” 在走出姮地后,大主教就向慈照坦言了长生村村长等人的下落——暂未感染拉姆达的其实都被她派人锁在了长生村的古屋里,这样能保证她们不会闯入姮地,造成进一步的“污染”。所以慈照就先跟她们告了别。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妫,”慈照说,“时代变了,我们也得学习新技术啊。你们林总已经同意了,以后多多关照了啊。” 她说着向实验室中的所有人员都抱了抱拳,引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对了,也告诉你个好消息,”慈照又说,“我来的时候听说,莫思逸她母亲有了下落,你阿姨已经安排人送她去母女团聚了,她说让我转告你一声!”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付淳君听着也高兴,她见吕东晴几个在后面搬运试剂瓶走过去要搭把手,不过凑近了才听到她们似乎在小声斗嘴。 “……我也是从文医生那里听来的,还不一定真的假的,”吕东晴瞪了眼左星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啊,你问州姐,她保准不同意!” “州姐怎么不同意了?”左星远不以为然,将一箱试剂瓶递给她,反驳说,“要是孤雌双雌技术真能推广,我肯定要个小孩,再和州姐要一个,两个就是亲姐妹了,还能互相照应,多好!不过我不要你的,你的基因肯定太闹腾……” “滚吧你!我还不乐意跟你要呢!”吕东晴白了她一眼,“小孩就没有不闹腾的行吗?我最讨厌那些幼崽,就算技术发展起来了,我一个也不要!” 左星远冷哼一声,不能理解,她是个孤儿,对于亲人——尤其是直系亲属还抱有浓烈的渴望。虽然她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但这也不耽误她对未来愿景的期望。 ——可以的话,就要有两个女儿。 这样想着,她又抬头瞧了妫越州一眼,发现她正在门口和林灼说话。 “州姐肯定也不喜欢小孩!”吕东晴看着她的眼神,故意说,“我看州姐是一辈子搞事业的强者!而且州姐肯定还生你气呢,让你跟着林大小姐一起扎了满手血……” “州姐早不生我气了!”左星远板着脸,将一箱试剂瓶递来的时候特重重压了下吕东晴的肩膀。 吕东晴“嘶”了一声,她阴阳怪气地问:“哎呦是吗?我怎么听大黎子说州姐在姮地都没跟你说过话呢?大黎子你说是不是——萧黎?” 萧黎还没听见她的话,她离得稍远些,在和朱焉一起整理架子上的医用器械。 “……我早忘了,”她对朱焉开口道,“你自己问问州姐去。” 朱焉小心地转头瞧了一眼,又紧忙收回视线,她说:“你连自己的话都忘了?” “那时候情形紧急,我哪记得那么多啊?”萧黎说,“你害怕州姐生气啊?” 朱焉气闷,抿唇瞪了她一眼。 “……我觉得州姐知道了,只会无语,”萧黎想起从前在她这里听到的话,挠了挠后脑勺,“特地花钱买了她的东西再剪碎什么的……你脑回路也挺清奇的,能跟林大小姐比一比了。不过林灼虽然神神经经的,州姐也没正经跟她生过气,你别怕了,怎么说都是一起闯过姮地的交情……” 朱焉仍旧沉着脸,她再度回头,这次的视线就放到了林灼脸上——她正与妫越州相谈甚欢。她深吸了口气,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出声道:“我什么时候比得上她……” 萧黎想了想,回答道:“你要是保证以后不干那些事,你就会比她正常一点。” 朱焉:“……” 这边,在萧黎眼中不太正常的林灼还在说话,她说话的对象自然是妫越州。 “……其实我能看出来,小州,经过了这些事,我在你眼中是不是褪去光环了呢?” 妫越州停止了对cirila358号的诘问。 “嗯,其实我一直……”她试图矫正林灼的认知。 “你一直都将我视为偶像,我知道,”林灼打断她的话,仍旧用充满包容的眼神望着她说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完美的……” 妫越州说:“没有这回事。” “我知道经过了这些,你有了很大的成长,”林灼仍旧以坚定的语气说,“你也慢慢认识到,原来我也是一个会受伤、会退缩的普通人。我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这其实也同样意味着,我们是可以并肩一起向前的。小州,我仍然会将你对我期望作为前进的有力鞭策,你还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看着我,小州,你会发现这个真实的我,会比你想象中的那个更值得注目,让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 妫越州垂眸看了眼她拉住自己的手,望着她没作声。 ——她陷入了罕见的失语状态中。 林灼却从她的神情中慢慢确信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为真诚而轻快。 “我已经跟我妈说过了,她同意我参与到文医生的工作中来,我现在也是个管事了,以后……你就看着吧!” 妫越州收回手,还是没做声,因为这时脑中的系统终于播报起了她期待已久的任务进度: 【滴滴!恭喜宿主,小世界生机已复还,能量加速充盈中!】 第224章 记忆碎片(上) 妫越州是在灾后的重建工作步入正轨之后选择了离开。有尔西在,她对于母系文明的体系架构提供了许多的有效建议。由于拉姆达的“清洗”,在稳定后v染色体的含量已不足百分之十,幸存者的身体各项机能亦出现了大幅下降。未感染者的概率也不到百分之一。林见溪和曲芃希在商议后特地设立了“养护中心”对他们进行专门看顾,同时大力推进孤雌与双雌生殖技术。 付淳君很感兴趣,她也特地去“养护中心”探查了一番,结果却在里面发现了病恹恹的“男主”裘易。原来裘易是作为志愿者被黄晋一行人带上了飞机,而后飞机将他们丢在了一处荒原,这伙人统统感染了拉姆达,侥幸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裘易。付淳君一开始还如临大敌,但看到这“男主”还不够自己一拳打的,反而笑自己多心了。在全面推广了拉姆达接种后,基地里随便一个人都能把这些配子捏扁。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继续去听尔西的小课堂了。 妫越州也想多了解一些,不过念及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任务,她的心中便涌出来了几乎可用“归心似箭”来形容的焦灼感。 那些散乱的记忆碎片,也终于到了能拼凑完整的时候。 于是她在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后就离开了。倒不是不想亲自告别,但这世界的几个青少年都很“闹腾”,尔西也一直表现出了对她的兴趣。所以妫越州决定,还是像来时一般悄悄地走了。 再度回到系统空间后,妫越州同样敲着系统和这个小世界签订了异时契定。系统也照例公布了她的此次任务评分: 【为宿主公布本任务综合评分:90(总分值100)。评分标准:1.任务完成度(100%已达成),2.任务安全度(80%极限求生)。任务完成度以小世界内主线任务是否达成为准,任务安全度以宿主自身状态是否安全无虞为评价标准。】 妫越州“盯”着“任务安全度”的评分内容,一时间好似被逗笑了:【……什么“极限求生”?】 Cirila358号:【检测到宿主曾感染未知病螙,身体曾因此陷入机能紊乱状态。】 妫越州:【……那还不是因为你么?没用。】 【……】 【你的评价标准就不能灵活一些?世界三有特殊情况,你还陷入休眠了呢……】 【……】 Cirila358号沉默挨骂但仍旧拒绝了“改分”的要求,过了一会儿后,它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一个步骤。 【请宿主决定是否接受最后一部分记忆碎片。】 这好歹是正事,妫越州也没再为难它。不过直觉总告诉她这些评分在回去后恐怕会给她丢面子,所以暗暗下决心:就算不能更改一定要Cirila358号保密。之后,她整理好了心情,开始接受自己的记忆。 ……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妫越州在一处农场见到了她一直想见到的人——希里组织的首领,且然。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平凡朴实的农妇,戴着草帽、扛着犁耙,正在给农场中的地松土。在被身旁人提醒后,她方转过头,遥遥向妫越州招了下手,随后擦着汗走了过来。 “听说你在庆功派对上喝醉了酒?”且然笑着说,“大睡了一场,休息得好吗?” 妫越州听着这话面无表情,她没料到自己头一回喝酒就闹出这样大的笑话,还传到了首领这里,实在丢脸。 “拉尼亚说我可以来找你了,”她盯着对方,径直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在一切胜利之后,你会告诉我真相。” “是啊,”且然笑了,“希里成功地推翻了冕拉,这是了不起的壮举,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有一个疑惑,希望你能解答。” 在妫越州的默许中,她继续道:“我听说你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曾死于抗争。假如重来一次,你还是会不顾一切……去救她吗?” 妫越州意识到她在说伊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后来,妫越州从悬赏布告中发现了她的王女身份,她为隐瞒和即将到来的离别感到不解、愤怒。不过伊丽总有办法说服她,她将妫越州继续带到了王庭。少年人总觉得做了承诺就是一辈子的事,比如伊利格斯和妫越州这两个从各方面都不怎么匹配的人,说好了会做永永远远的好朋友。 妫越州从伊利那里得知,她和母亲因为一次宫变而离开了王庭。母亲便带着她在乡间流浪,她们不愿意再回去。能够用双手换取的自由总比金丝笼珍贵。男国王还有那么多的妃子和女儿,也不会太将她们放在心上。 她们很平静地度过了几年的时光,之后母亲病逝,伊丽进入了圣济院。再然后平静的日子被突然打破了——因为国王需要一个适龄的女儿傢给首相的小男儿。这个男儿智勇双全、风度翩翩,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俊才,在王庭内外的呼声很好。国王警惕首相可能的野心,他出于稳定政局的考量,决定通过联姻的方式。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想到了自己还有个失踪的适龄的美丽女儿。 伊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她与妫越州计划着逃出王庭,但后来她死在了追击的枪声下。 “——为什么不?”妫越州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一定会救她。” “那么你的仇人,你也会……不顾一切杀死她吗?” 妫越州想到了葬身于王庭大火中的桑延。她在死去时的神情竟然也那么平静。 “我不会……再让她有任何伤害到我们的机会。”妫越州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如果她、她们遗忘了一切呢?”且然却说,“更糟糕的可能是,如果重来的这一回,你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呢?” “——什么意思?”妫越州问,“什么叫‘重来’?” “越州,这不是第一次。王庭毁灭,我们踩着压迫者的尸首欢呼,可下一刻,或许是我话说完的下一刻,这个世界的一切又会回到从前——你我回到起点、一切努力归零的从前。” “什么?!这怎么会?”妫越州脑中快速思索着,“拉尼亚说,‘一切都是假的’??” 她想到了在脑海中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那些看不清的人脸,他们的居高临下、理所应当……妫越州觉得那就像是臭虫,惹人厌恶又不堪一击的臭虫。她也因为要和这些臭虫生活在一个不平等、备受压迫的世界而愤怒不甘,可更令妫越州愤怒的是那些甘愿供养着他们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掀翻这一切。可……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且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这里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场虚幻的游戏。他们惯于在此取乐。所以一切的抗争都是不被允许的…… 首相的男儿、砍柴的农夫、督察队的队长……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方式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从设定上而言……是为他们服务的。” “不!!”妫越州猛然摇头,反驳道,“这怎么可能?你和我、我们……” “我们,有了自主意识的我们被视为‘病螙’,所以这个世界才会一遍遍的重启,”且然望着她说道,“越州,或许下一次,你不会再见到我。” 妫越州没再说话,可拧紧的眉头却彰显了她心中的不平静。 “你想问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且然微微一笑,用平静的目光眺望着远处的田地,“因为我是侥幸逃过了一次的‘病螙’。上一次的重来也是在我们的抗争成功后——那时我们用砍刀砍下了国王的头。可再后来不过经历了一刻钟,那颗脑袋又好好地长在了国王的脖子上,而我变成了还在田里数蚂蚱的小孩子。” “……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妫越州忍不住问。 “意义在于,”且然深深凝视着她,“抗争之火永不熄灭。一次又一次,我们不再是我们,可我们也永远是我们。” 妫越州那时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直至白昼跌下,黑暗升腾,她瞪大双眼想看清一切,却被刺耳的噪音折磨得头脑嗡鸣、天旋地转。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隐约从虚空中听见了几句模糊不清的声音。 …… 【……格式化!杀螙!什么破游戏,NPC还不听使唤了……】 【宣传‘男性向’我才买的,里面的妞一个比一个难泡,最后还追着人杀!大爷的退钱!!!】 【崩多少次了!又说重启才能保证修复效果成效,这些bug还是病螙能不能彻底解决???】 …… 等妫越州终于恢复意识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个曾经流浪过的街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她从水洼处瞧见了自己的倒影——一个蜷缩在屋檐下、差不多五六岁的瘦弱孩子。Uń 一切……都在重来。 妫越州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在脑中放空,直至她重重打了个喷嚏。 首先要找到她们,她漫无目的地想,至少先找到一部分。 ——她需要同伴。 一定要结束这一切。要抗争,要铭记,还要…… 妫越州忽然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 要狩猎。 第225章 记忆碎片(下) 浓重的夜幕下,不见灯火,只有隐约的月光照亮了田间的泥泞小路。路边的几只乌鸦被脚步声惊飞,呼啦啦振翅间带出了愈发逼近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 急促的步伐中还夹杂着压抑而慌张的喘息,忽然又是“噗通”一声,脚步声和喘息都一时止住——这个在路上奔逃的人已不慎摔倒在地。 “卧槽,卧槽完了……”他一边回头望着一边忙不迭要爬起来,“狗策划!给我登出!登出啊!!老子不玩了啊啊啊啊啊……” “——什么啊,刚刚不是挺厉害的嘛,”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她手上拿着个腕带,一步步向前逼近,“因为没有这个东西,登出不了了吗?” 那摔倒在地的男人一见那腕带便眼睛一亮,顾不得其它就恶狠狠地瞪着她喊:“贱娘们!把东西还给我!要不然等我……” “好顽强的自信啊,”他对面的女人笑了,她向男人的背后问,“妫越州,这样的家伙是不是得杀个几遍才能死啊?” 男人悚然发寒,猛然转头,发现自己的背后、在路的那一段竟也出现了另一个高大的影子。 “都是色厉内荏的货,”妫越州发出一声冷嗤,“当着他的面把他併头阉了,这个自己就会吓死了。” “对哦,还是你有办法,”另一人将拎在手中的腕带收起,她盯着对面的男人说,“说起来你真是无情哎,不是说‘同性才是真爱’么?怎么丢下你併头一个人跑这么快啊?” “——你们放过我吧!!”那个男人见势不好,又直接跪下了,来回摆着手恳求,“都是他的主意!我……我也不想害死我母亲的……是他……” 这人和他併头是对男同,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一起登入了这个游戏。和其它选择“建功立业”或“收集后宫”的人不同,他们来到这个高自由度、19禁的游戏世界是为了某种新奇的玩法。 这人登入的初始身份是一家农户独子,家庭还算富庶,唯有一个寡母。他併头便花言巧语哄骗得了这夫人的欢心,令她再度生下了一个男儿。这人和併头在孩子降生后和合伙气死了他游戏中的母亲,并得到了一个结合二人“血脉”的孩子。 他们在这样游戏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只恨不能将这孩子带到现实。 ——恶心的东西。 “噌!” 妫越州没听他说完,手中的镰刀骤然向他背后劈下,冷然瞧着他委顿倒地。 这人瞪着双眼还想开口,却被另一个人一脚踩断了下|体。他双目冲血,不断抽搐,尚未出声便被割掉了舌头。 “怎么判断他会真正死了呢?”匕首在他的颈部盘旋打量。 “看你手里的那个‘腕带’,”妫越州说,“在中央的登出按钮旁边,那个红色的点灭了,就意味着他在另一个世界也心跳停止。” “你懂得真多!不愧是希里的人!喂,让我加入吧,我很擅长这些事的!把这个和他併头也交给我玩怎么样!我是拉尼亚索洛维奇!”拿着匕首的高大女人兴高采烈地望着她。 “……拉尼亚,”妫越州的目光变得柔和,她轻声说,“当然,欢迎你。” ——这一趟,她本就是为她而来。 妫越州曾经从拉尼亚的口中得知,她在加入希里前是在西部的某个农庄做活,这才特地找寻而来。这些年里,妫越州也陆续找到了上一回组织中的许多人,可保留记忆的只是少数,可值得庆幸的是,哪怕没有了上一次的记忆,她们却也仍旧保持了觉醒的自我。 且然曾经告诉过她:反抗的火焰只会在一次次的重启中越燃越烈。 而妫越州还发现了另一种让这火焰烧得更旺的方法。 那就是杀死这些“游戏玩家”。 ——既然他们胆敢“抹平”她们的抗争,就势必该付出代价。 而且,妫越州也想知道,这种能让一切重来的能力究竟有没有破解的方法。 她很轻易就迎来了第一次的实践。在她的躯体还维持在童年体时,一个流浪汉状态的玩家找上了她。 妫越州用手中的铁丝捅穿了他的脖子,在他倒地挣扎时意外发现了他手腕上那个与身上的破旧衣物不太相符的腕带。流浪汉一手捂着脖子,另一手则急忙将那腕带中间的按钮向下碰。 妫越州阻止了他,并通过一些手段从对方嘴里问出了这腕带的用处:原来这就是他们登入登出的装置器。因为游戏的沉浸感过高,这装置还配备了提醒玩家注意现实身体安全的指示灯——最长的沉浸游戏时间是三十六小时,换算到游戏世界的时间则是三个月。 而除了这些装置器,游戏中还设置了特定的“登出口”。 妫越州在得到这些有用的信息后就做出了决定:假如找不到能直接杀死他们的方法,那就直接将他们不吃不喝关上三个月。 不过那个流浪汉没撑过三个月的时间,苟延残喘的他被自己吓疯了。于此同时,属于他的那个腕带红灯长亮,这流浪汉也直接陷入了死亡 “……要诀在于让他们的精神崩溃,”妫越州告诉拉尼亚,“而他们通常脆极了,根本不用非多大的功夫。而他们死得越多,这个世界也就越安全。” 妫越州是在另一个玩家的口中的信息里确信了这一点。这个玩家与其他玩家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还是游戏的策划人员。 “……越来越多的玩家陷入脑死亡,不能贸然重启,”他哆嗦着这样交代,“组织才派我来……来看看究竟……” “……我明白了,”拉尼亚跟在妫越州身边,思索着说道,“你话里信息还真多啊!听起来玄玄乎乎的,可我竟然觉得分外合理。你说,这次是重来……那上一次,我们也认识喽?” 妫越州瞧了她一眼,说:“是。” “我就说我一看你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拉尼亚咧着嘴笑,姐俩好似的将胳膊挂在了过越州的肩上,继续打探道,“喂,越州,你是希里的首领,那我是啥?上回我就是反抗军的大将吧,哦吼~” “你是小喽啰,”妫越州将她的手拍下来,“我也是。” “嗯???”拉尼亚不死心又缠上来,“不可能!你说上一次?那首领是谁?” 妫越州没有回答。她还没找到且然的踪迹。 一次重来,也让一切都改变了很多。且然的话也似乎在一一应验。 曾经和她是朋友的伊丽格斯,在这次还与妫越州素不相识。她安安分分的在王庭中做了十几年的王女,并已顺利与首相家的男儿完成订昏。 而桑延…… “头儿,你才来!这是桑嬷嬷那边送来的信,”回到希里的基地后,有人顶开了地板递过来一样东西,“让尽快交给你!” “哇,你这里还有鼹鼠姑娘呢!”拉尼亚蹲下身,盯着对方啧啧称奇,“你好,我是我是拉尼亚索洛维奇!怎么称呼啊地道工?” “我是狄德令,见到你不是很高兴,”对方用死鱼眼回视,“顺便一提你真够没礼貌的。” “咱们都是自己人~”拉尼亚很有自来熟的本领,她拉着对方的工具打量,“哎你这是撅头吗?给我使一使吧~” “头儿,回信的时候叫我!”狄德令瞬间又缩回了地下。 妫越州还在盯着信里的内容出神。桑延在信中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件事:有进展了。 ——那些从游戏玩家身上手机而来的腕带,里面可能携带的空间转换装置的研究有了进展。 桑延是圣济院宽宏的大嬷嬷,她也是一位博闻强识的学者。 只是这一回,她不再专攻“神学”,她的视野转移到了另一个新的领域。 “通过连续的共振实验,我发现里面有一种神奇的能量,”带着眼镜的她向妫越州介绍,“这也是它们能携带意识源‘穿越’的原因。但我们世界的人还不被这种能量接纳,我们要找到一种附着物质。根据那些玩家的口供,我们已经找寻了三百多号能产生这种能量的物质,但尽数失败,但最近有了一个发现……” 这个世界其实相对落后,而她的研究能顺利开展,还要感谢那些个携带着先进知识甚至道具的玩家——尤其是那个想要排查错误而进入游戏的游戏的工作人员。研究的重点就在于,如何能像这些玩家一般实现世界间的穿越。 “……根据他们‘设定即科学’的游戏设置,我们发现了那个最有概率成功的东西。” 妫越州问:“是什么?” “有传言能‘净化并安置魂灵’的绿英宝石,是王太后赠与伊丽格斯王女的陪傢。”桑延说道。 妫越州因为她话中的“伊丽格斯”而神情微怔,她问道:“所以,你会去给伊丽格斯作昏前教导?” “是的,”桑延望着她沉声说,“这也是能拿到它的机会。” “我跟你一起。”妫越州做出了决定。 于是妫越州终于再次见到了伊丽格斯。她比之妫越州记忆中的模样多了成熟,整个人端坐在梳粧台前,像个温顺的洋娃娃冲着镜中的未昏夫露出微笑。 妫越州没有向她打招呼。 她的身份是跟随桑延进入王庭的随侍修女,和尊贵的王女素昧平生。 找寻绿英宝石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只有在王女的昏礼当日,这颗宝石才被王太后亲手戴在孙女的脖颈之上。 妫越州等人便计划着在昏礼上发动袭击,可谁也没料到,温顺的新娘却率先用刀划开了新郎的脖子。 整个昏礼也陷入了混乱之中,国王一派和首相一派的人马纷纷挥刀相对,而伊丽格斯正望着他们发出了不加掩饰的笑声。 妫越州趁乱抓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还佩戴着绿英宝石的伊丽格斯呆呆地望来,一时没有说话,竟然就顺着她的力道离开了。 整个王庭都沦陷在了枪声甚至炮弹声之中,躲避流弹对于妫越州而言还不算太难。可出乎意料的是,在携带伊丽格斯逃跑的过程中,整个宫殿轰然倒塌,妫越州直接被压在了下面。 在千辛万苦从废墟中爬出后,她没能躲开来自敌人的暗枪。 “……游戏无法重启,这个游戏世界快要降临了!只有杀了这些病螙!”披着修女外壳的男性玩家见她中弹,发出高亢的叫声,“快!!上,把这些病螙清理干净!!” 千钧一发之时,桑延和拉尼亚带人赶到了。 妫越州倒在了伊丽格斯的怀里,她的意识在飞速消散,想说什么却始终难以开口,最终目光便定格在了那颗绿英宝石之上。 ……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听到了声音。 “358号是唯一成功的穿越器,它也与越州契合……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方法……” “……越州,不知道它能不能将我的话传达给你……穿越器的研究成功了,它能链接到许多如我们一般的世界。这些走向真实的世界会给你提供能量……它会保护你。” “越州,我们等你回来。” …… 【记忆碎片接受完毕……请宿主决定:是否立即回归原世界。】 【END】 第226章 “致敬顽强不息的意志。” 【警告!警告!因未知病螙程序失控,大型游戏“异维空间”即将停止运行!请滞留玩家尽快登出!!倒计时02:00——】 …… 【……经调查,多名游戏玩家已陷入脑死亡状态,暗市游戏“异维空间”或为杀人利器……】 …… 【十三区惊现海市蜃楼?虚实交织落地废土空间……】 …… “……没时间了!完了!!当初在死亡人数不多的时候就该立即重启!现在它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那是个怪物你明白吗???它靠着吞食活人已经在我们的真实世界降临了!!!你有没有去看?区里突然多出来的那块土地……我走过去,有时候甚至能摸到里面的建筑,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魔女狩猎一样的眼神……李奥,现在事态已经超出控制了,连区属的护卫军都有去无回……或许……或许我们该上报联邦?” “——这里是我们最后的领土!怎么能向外面的狗屁联邦打开大门?!你疯了!!你想进配子库??你要去伺候女人??你还有没有一点男人的尊严,路多?!” “你才疯了!!!谁让你从外面捡来的这个游戏底盘——这肯定就是联邦的阴谋!!你还以为,你还以为自己是天才,把它的那些设定改成正统的、父系的能运行就好了?不,这肯定就是联邦对付我们的武器!十三区完了!!十三区彻底完了——” “够了,你这个胆小如鼠的软蛋!!我告诉你,十三区完不了!!护卫军神勇无比!他们进去就干掉了那个病螙组织的首领!他们会把病螙!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且,就算从外面无法重启,里面也有强制重启的设备!!!只要他们能进入圣济院的那所教堂——去找到那个强制重启点,整个游戏都会归零!那块多出来的、该死的土地也一定会消失!!!” …… “就是那座教堂?整个冕拉合众国最中心的建筑?”一个修女外貌的人低声询问着旁边的同伴。 他的同伴同样也是修女的身形,闻言便点头说:“这就是游戏地图的中心点。如果李奥还想要他的脑袋,就不会再对我们扯谎。” “那我们现在就进去,”“修女”说,“联邦军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区里还弄出来这样一桩糟心事!出去了,他们那个什么公司的人统统都该拉去死刑!”ùe “你小点声!”同伴低声告诫,“咱们重要的是当前的任务!那群病螙女人越来越凶残了,现在咱们好不容易穿女人的壳才能潜伏到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你千万不要搞砸!” “我知道!总之就是找到里面的圣坛——重启点就在圣坛里面,”最开始出声的修女说,“你发信让他们一定牵制好外围。” “我已经发了,”同伴说,“我们要尽快,他们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两人不再耽误,在确认了位置后便伪装着低首快步走入了那教堂之中。 然而当他们顺利走进了教堂内部,却没有找到圣坛的影子。按照游戏设定,圣坛之上雕刻着面覆长须、身披红袍的“圣主”,十分好认。可现在的整个大堂已被改造成了课堂,在前方摆放的不是白色的大理石圣坛,而是由可移动光幕构成的“黑板”。他们还在讲桌之上发现了一些涉及物理学的电子教科书。 “——该死,该死!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她们这……”一人环顾着四周,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融合,”另一人缓声说,“从第一个玩家死亡开始,这个游戏世界就不仅仅是游戏了……里面的东西也开始越来越逼近我们的现实世界——否则它怎么会降临?早该想到的,如果她们的武器不仅是俘虏所得……我们不能再等了!快,向后面搜!” 因为外围的战斗,教堂内几乎空无一人,他们的行动也并未受阻,顺利进入了两侧的“忏悔室”与起居室。这些小房间成排展开,由底向上共有三层,要一一查找也会费不少的功夫。 两人兵分两路,最后确实在三楼连廊上的一个房间前汇合了。这房屋居于整个教堂的中轴线上,门前还上了锁,看上去便不寻常。两人压根打不开那密码锁,索性竟直接破窗而入。 “……我看到了,在那里!”先进去的那个在环顾一番后,将目光定在了这间密闭房屋的边角。那里正摆放着他们苦寻良久的圣坛——可是上头的圣主像已被砸断了头。 ——这时他也无暇再顾忌屋子里看上去透着怪异的摆置了。除了圣坛之外,其余三个角也各自摆放着带着破损的东西。房屋的中央则放置着一个石棺。本该是阴沉的气氛,可室内的灯光却祥和而温暖,只有窗户破开后才渗进了几缕冷风。 他让同伴在后面查看,自己则提枪警戒着、顺利走向了圣坛。根据游戏的主策划李奥所言,重启的按钮就藏在圣坛下的暗柜中。他蹲下身,观察着大理石表面螺旋的纹路,开始按照特定的顺序敲击、并进行推动。 他身后的同伴拿出枪跟在了后面,他警戒的目光从暂时安静的窗外落到了室内。他同样发现了那个显眼的石棺,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那石棺前。 “噌——” 原来顶部并没有盖严,这棺盖也很轻,他伸手轻易就将它推开了大半,紧接着便愣在原地。他双目直颤,猛抽凉气,一边举枪向内,一边口中道: “小……” “——咔哒。” 圣坛下的暗柜被打开,前面的人当即便发现了嵌在中央的那个已覆盖了灰尘的巨大按钮。他欣喜若狂,以至于在听到后面异动的同时没能第一时间回过头去。 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太晚。 在目光未动之际,他便转手发出一枪。可枪声未落,他回头时已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脖子。 “嗬——”他的呼吸发紧,不受控制大睁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影。 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形高大的女人。她的身上还穿着希里的作战服,头上的太阳穴处贴着一个圆形的、金属样式的薄片。 “你也是男人?”她用缓慢而干涩的语调开口,像是许久没说过话似的,“你的目的呢?” 被她捏在手里的人面目胀红、拼命挣扎,明明说不出话,女人却好似得到了提示一般,视线落在了那个圣坛中的按钮上。 “……这是你们退出‘游戏’的另一种方式,”她询问,“还是能毁灭这里的东西?” 不过一秒钟的静默后,她自顾自点了点头,轻声道:“看来是后面这个。” 她直直地盯着在手中陷入绝望的人,目光专注而颇具穿透力,似乎是在对其剥皮拆骨、揪住了那藏身其中的怯懦灵魂。 “——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话音刚落,她却骤然转头,紧接着那原本紧闭的房门被猝然打开。几个人影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首领?”领头的人见到室内的情形便是一愣,她望着站立期间的女人,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道,“你……你醒了?” “……啊,”那个女人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在此刻才终于完整反应起来了自己的身份,她望着对方说,“伊丽格斯。” “是我!”对面的人连连点头,笑中带泪,“你终于回来了。妫越州。” 回归的妫越州意识还有些恍惚,但闯入室内的敌人、伊丽格斯等人身上的硝烟味都告诉她,现在恐怕并不是叙旧的时候。 “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妫越州将手上进气没有出气多的人甩向了门边,伊丽格斯立刻会意,让人收缴了他的腕带并打断手脚。 “十三区的人派了大批护卫军登入了‘游戏’来对我们进行清缴,”伊丽格斯说道,“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冕拉了,玩家也已全部退出。有的只是我们和他们十三区的战争。因为我们的世界已经与这里出现了融合,这引起了十三区的极度恐慌。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战况有些胶着……” 伊丽格斯的声音在耳边,妫越州则将目光放在了圣坛中的按钮上。 ——这样的情况下,也无怪乎对方想直接毁灭这里。 “带炸药了吗?” “啊?”伊丽格斯愣了一下,她在口袋中摸索一番取出来了一样东西,“有离子炸弹。” 妫越州接了过来。她转身,率先打开后面那扇紧闭的窗户,窗户外不是教堂的内部,而是一片还没长出多少青草的土地。 这倒省事了。 这款离子炸弹比当初她与希里交易的那款更先进一些,其中的一点就体现在这小片炸弹是可粘附的。 妫越州在伊丽格斯的提醒下将炸弹沾在了圣坛的背面,随后在托着它甩下窗边的同时,一把拉下了引线。 “——轰!!!” 地面发出了一声莫名震动,正举枪的拉尼亚一个不防险些绊倒。她稳住身形后,和身边的队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转头再看前方时,没忍住高声叫了起来。 “骟啊你们看对面!那边的阉种是不是在蜕皮?!骟他爹的套着女人的壳来打,我早不爽了!哈哈,可让姥姥我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挫样啊乖孙……” 同在队伍中的桑延望着远方,凝眉道:“不……不止是他们,你们看后面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十分逼真了……” 狄德令因为在往地道中搬运物资而摔了个跟头,这时听见了她们的话便冲上前,她让拉尼亚将自己高高举了起来。 随着时间进展,在她们的世界中也能似真似幻地瞧见那群“玩家”所在真实世界的影子,那些影子也在越来越真实。可只有现在,它的逼真程度已然和可触及的周遭别无二致。 “……那是个垃圾窟吧?”狄德令遥遥望着远方。原本作边界的山石成了隐约的影子,从此处铺展向外竟直接连上了一块陌生的、青黑色的土地。那里不见高楼,不成规则地堆积着东倒西歪的建筑。 “——那里就是他们的世界,十三区。” 有一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她们耳边响起。桑延神情一晃,自心底炸开的惊喜比思绪更快一步,迫使着她匆忙转过头去。而拉尼亚的动作还要更快,她早已摔开狄德令,迅雷一般朝那个从装甲车上现身的人扑了过去。 “越州!!!”拉尼亚大喊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大姐啊!!” 妫越州拍了拍她的肩膀后就推了下,没推动。 好在这时桑延也快步赶了过来。“没想到你是这时候回来,”她仔细打量着妫越州的神情,谨慎询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Cirila358号……”ǖīern 妫越州向同样一脸关切的狄德令等人笑了下,她对她们摇头道:“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桑延、拉尼亚等人俱是神情一变,默然颔首。而跟随妫越州前来的伊丽格斯等人也同样顺着她们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前方。 前方是最后的战壕。她们的敌人在初期的慌乱过后,深知再无退路,也纷纷严阵以待。 “——在游戏设定中能毁灭这里的东西被炸掉,这让我们的世界又继续向前走了一大步,”妫越州说着,已举枪向前,“剩下的路,我们要自己走出去。” 为了永不熄灭的抗争之火。 “杀啊!!!” * “十三区有异动,我们该趁势而为。” 指挥厅内,身着军装的女人向一旁的上司建议道:“决不能任由这片混乱区继续发展下去!” 她的上司是一位两鬓斑白的女性,她收起进来有关十三区的近来调查报告,抬起了蕴藏着锋锐的眉眼。 “十三区暴动的具体情况,你清楚吗?” “是因为一款他们从外界盗用修改的全息游戏,”军装女人说,“目前还不清楚这款所谓的游戏究竟是什么来路,但情报显示里面的一切都在化虚为实——这和联邦一直监控到的宇宙能量振动应该有关,就是为了这,我们也决不能听之任之。十三区为此折耗了大量兵力……” “不仅是为了所谓的‘虚实’,”上司说,“因为从游戏里走出来的是女人。一群本该在扭曲、荒谬游戏中愚昧驯服的女性NPC。” 军装女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组织着语言说道:“女人绝不会被驯服。他们是自掘坟墓。” “如果我同意你出兵,你果真见到了她们,”上司又抛来了一个新的问题,“你会做什么呢?” 军装女人闻言却怔在原地,她张了下嘴巴,没能出声。 ——会做什么呢? 假如她们当真是从游戏中走出来的,是真是假,是敌是友? 联邦确实在开发前往平行宇宙的隧道,或许这是机缘巧合之下不同宇宙之间的碰撞……重要的是,这是联邦收复十三区的好机会。 如果这群人会不会对十三区的收复带来阻力? 在派人终于成功撞开十三区的隔离罩之前,军装女人的脑海中还在思索着各式各样的应对方案。可当她们的军队成功攻入了再无反抗之力的十三区,当她切实与那群游戏中的人物迎面相撞时,她却再度停下了脚步。 十三区内那因遭受污染而破败的土地之上,正站着一群手拿兵器的人。她们的面容上透着疲惫,身体上还带着血迹、伤口和汗水。她们踢开败兵向前,还在昂扬说着当脚步真正踏上了这里的土地——也正在那一刻、虚实之间再无界限。 她们终于夺回了她们的世界、新的世界。 …… 军装女人与对面视线相对,没来由地突然想到:她们一定走了很远的路。 在一个被主宰、被驯化的游戏世界中,要经过多少次的抗争、多少遍的曲折,才能走出那片怪谈泥沼? 她默然许久,在对面惊讶、茫然与警戒的视线中,伸手摘下了头上的军帽。身后士兵亦纷纷跟从。 ——致敬顽强不息的意志。 …… 致敬永不屈服的灵魂。